《一路生花》 第1章 新生 王小花背着书包,像一只受惊的野猫,无声地溜出了家门。身后,继母林金金的叫骂声刺破了清晨的宁静:“王小花!你个死丫头又往哪跑?洗的衣服晾了吗?回来!” 她充耳不闻,只是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里。那不是愤怒,而是恐惧。口袋里那张薄薄的纸,是昨天老师偷偷塞给她的全县的中考成绩单,第一名。 荣耀的背面,是深渊。 市十二中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在路上了,那对她而言,不是通往未来的门票,而是引爆家庭战争的导火索。 她饿得发昏,林金金从来不会给她留早饭。她用尽力气奔跑,只想快点抵达那个城中村的小房子,那个她唯一的避风港。 “小花,你来了。”十八岁的路向阳站在出租屋门口,身形比四年前初见时更加挺拔,肩膀也宽厚了些。他看到她苍白的脸和眼底的惊惶,什么也没问,侧身让她进去,转身从锅里拿出还冒着热气的包子和豆浆。“先吃点东西。” 王小花机械地接过,食物的温暖让她冰冷的指尖稍微活络过来。 路向阳拿起她放在凳子上那个沉甸甸的书包,她总是把所有的书都背回来,仿佛那个“家”只是她不得不暂住的旅馆,而书本是她全部的家当。 “向阳哥…”王小花咽下最后一口食物,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揉得有些发皱的成绩单,铺在桌上。“成绩…出来了。” 路向阳看着顶头的“第一名”,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被凝重替代,他太了解这意味着什么了。 “通知书,就这几天了。”王小花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爸和…她,已经说了好几次,考完就让我去镇上厂里做工,或者…”她哽住了,后面“嫁人”两个字像石头一样堵在喉咙里。 路向阳沉默了片刻,走到墙角,挪开几块松动的砖头,从里面取出一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存折。他走回来,将存折轻轻放在成绩单旁边。示意王小花打开。 当王小花看清上面的数字时,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四万八千元。对于一个十四岁的,从未拥有过超过十块钱的女孩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 “我十二岁出来做学徒,就在等这一天。”路向阳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打听过了,按你们老家的规矩,给你家里一笔钱,算是‘断亲’,从此你读书、工作、嫁人,都跟他们再无关系。这笔钱,差不多够了。” 王小花猛地抬头,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不行…这是你搬砖,和灰,没日没夜干活攒下的…是你以后读书的钱,…我不能…” “这是用来改变命运的!”路向阳打断她,双手按在她单薄得令人心疼的肩膀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眼睛,“但不是改变我一个人的。小花,你必须去读高中。你跟她……你跟林老师一样,是读书的料,是应该站在光亮里的人。” 他提到了“林老师”。这个称呼让王小花浑身一颤。那是她记忆中早已模糊的,关于母亲最温暖的称谓。 “林老师…”她喃喃道。 “嗯。”路向阳的喉结滚动,眼神望向虚空,仿佛在回忆什么极其珍贵又疼痛的东西,“我九岁那年,爹妈都没了,亲戚不管,是林老师……她让我能在教室里旁听,给我饭吃,告诉我只要想学,什么时候都不晚。她是我这辈子遇到过最好的人。”他的声音有些哑,“她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她拉着我的手说,‘向阳,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以后……以后如果可以,帮阿姨看着点小花……’”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但王小花全都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和她无亲无故的哥哥,会从妈妈去世后,就一直默默关注她,在她被欺负的时候帮助她,在她饿肚子的时候递上食物,在她绝望时,倾尽所有也要为她买一个未来。 他不是同情,而是在履行一个承诺,一个对他恩重如山的老师的承诺,他在守护林梦然老师留在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这笔钱,”路向阳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用来让你继续读书,走得远远的,这才是对林老师最好的告慰。他们不同意,我就用这钱,买你自由,也是完成我对林老师的承诺。”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王建国粗鲁的喊声和重重的敲门声:“王小花!你个死丫头是不是又跑这儿来了?给老子滚出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王小花被吓得哆嗦,脸色瞬间惨白。 路向阳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冷静。他拍了拍王小花的背,低声道:“别怕,在屋里待着。”然后,他拿起那个存折,转身,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是王建国怒气冲冲的脸和林金金刻薄审视的目光。 “路向阳,你把我家丫头藏屋里干什么?我告诉你…”王建国骂骂咧咧地就要往里冲。 路向阳一步不退,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他扬了扬手中的存折,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砸在寂静的走廊里。 “王叔,林婶。小花考了全县第一,市十二中肯定会录取。我今天,就是想跟你们谈谈她上高中的事。” “谈?谈什么谈!”王建国面目狰狞,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路向阳的脸上,“我告诉你,路向阳,少管我家闲事!王小花是我女儿,我想让她上学就上,不想让她上,她就得给我去打工!嫁人!” “王叔,”路向阳的声音异常平静,与王建国的暴怒截然不同,他甚至还侧了侧身,让王建国和林金金能看见屋里脸色惨白,紧紧攥着衣角却目光执拗的王小花,“小花考了全县第一,这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市十二中,多少人想考都考不上。” “光个屁的宗!女娃子读那么多书有屁用!迟早是别人家的人!”林金金尖声插嘴,“早点出去干活,早点嫁人,还能给家里挣点钱!读高中?那得花多少钱?三年下来,耽误多少工钱?想都别想!” 路向阳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不再看他们,而是低头缓缓打开手里的存折,将印着存款金额的那一页,清晰地展现在王建国和林金金眼前。 那串数字,像有魔力一样,瞬间吸住了两人的目光。王建国浑浊的眼睛瞪的很大,林金金那薄薄的嘴唇也微微张开,顾不得咒骂。 四万八千元。对于这个并不富裕的家庭,尤其对于嗜赌且挣不到大钱的王建国和精于算计的林金金来说,是一笔难以想象的巨款。 “这…你哪来这么多钱?”王建国的语气从愤怒变成了惊疑,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怎么来的不重要。”路向阳合上存折,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们,“重要的是,这笔钱,可以给你们。” 路向阳这话落下,周围安静得能听到他的呼吸声,空气仿佛凝固了。王小花在屋里捂住了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你…你小子什么意思?”王建国咽了口唾沫。 “我的意思很简单。”路向阳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这里是四万八。我拿出三万五千块,买小花一个自由。你们在这份协议上签字,从此以后,王小花与你们王家,再无任何瓜葛。她读书,工作,嫁人,所有事情,都由她自己做主,与你们无关。你们以后不能用任何理由去骚扰她。”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纸,那是他请教了学校老师后,自己草拟并反复修改的“断绝关系协议”,虽然法律效力存疑,但在那个环境里,尤其是在双方自愿且有金钱交易的情况下,它具有极强的约束力和仪式感。 王建国和林金金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算计。 “三万五…买断?”林金金小声重复着,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让王小花去打工,一个月撑死一千多,三年下来也就三四万,还要管她吃住。嫁人彩礼,最多也就两三万。现在一次性拿到三万五,还能甩掉一个“赔钱货”的负担… 王建国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脸上的怒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商人的精明:“四万八…全都给我们!我们就签字!” 路向阳摇头,眼神没有丝毫退让:“不可能。三万五是给小花的‘赎身’钱。剩下的一万三,是我这个做哥哥的,留给小花读书的启动资金。谁也不能动。”他特意强调了“哥哥”两个字,目光坦荡地回视着王建国探究的眼神,表明他对王小花绝无非分之想。 王建国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最终,对金钱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成交!”王建国几乎是抢过那张协议,粗鲁地对林金金说,“去,拿印泥来!” 林金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跑回家拿来了红色印泥,王小花从来不知道,林金金有着那样臃肿的身材还能跑的这样快。 王小花就站在屋里,看着她的父亲和继母,像做一笔牲口买卖一样,在那张决定她命运的纸上,摁下了鲜红的手印。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分不舍。她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浸入了冰水,寒冷刺骨,却也在某种程度上…解脱了。 路向阳仔细收好协议,然后带着王建国和林金金去附近的信用社取钱。整个过程,王小花都远远地跟着,像一抹游魂。 当王建国和林金金揣着厚厚三沓半的钞票,头也不回,甚至带着一丝喜悦地消失在小巷尽头时,王小花还站在原地,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掌轻轻按在了她的头顶。 “走了,小花。”路向阳的声音低沉而温和,“我们回家。” 王小花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比她高出一个多头,面容还带着少年青涩却眼神坚毅的“哥哥”,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决堤。但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 她跟着他,回到了那个二十平米的出租屋。从今天起,这里不再是路向阳的临时住所,而是他们两个人的——家。 路向阳手脚利落地开始重新规划这个狭小的空间。他用一块厚重的布帘,在房间一角隔出了一个更私密的小区域,里面放上了王小花的书包和寥寥几件衣物。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房间。”路向阳拍了拍手,语气尽量轻松道,“虽然小了点,但至少…安静,没人打扰你学习。” 王小花看着那个用布帘围起来的,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心头百感交集。这里比她在王家的那个杂物间还不如,但这里,是她的领地,是自由的象征。 “向阳哥…”她小声开口,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那笔钱…” “钱没了可以再赚。”路向阳打断她,递给她一杯温水,眼神清澈而坚定,“但你读书的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小花,从今天起,你什么都别想,唯一的目标就是好好学习,考上最好的大学。学费,生活费,都有哥哥在。” 他顿了顿,看着她,非常认真地说:“记住,从今往后,我是你哥,你是我妹。我们是一家人,以后的路,我们一起走。” 王小花看着他那双无比真诚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份沉甸甸的恩情,被她小心翼翼地收藏在了心底最深处,化作前行的动力。 从那天起,十四岁的王小花和十八岁的路向阳,组成了一个特殊的家庭。 第2章 和你一起 市十二中的录取通知书,终究还是来了。它就安静地躺在那个印着校徽的普通白色信封里,薄薄的,轻飘飘的,可王小花捏着它,却觉得手臂沉得抬不起来。这张有些劣质的纸,承载着她和路向阳沉甸甸的未来。 这个夏天,似乎比往年任何一个都要难熬。 窗外的知了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在嘶鸣,声音穿透了闷热的空气,搅得人心烦意乱。他们住的这间二十平米的小屋,更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蒸笼。仅有的一台旧风扇在床头柜上执着地转动着,发出“吱呀呀”的噪音,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它吹出来的风也带着一股黏腻的热浪,非但没能带来清凉,反而更添了几分焦躁。 王小花的心,比这天气还要闷。 她看着路向阳,这个比她大四岁的哥哥,每天天不亮,在窗外还是一片墨蓝的时候,他就轻手轻脚地起床,生怕惊醒她。晚上,常常是她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才能看到他拖着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回来,浑身都笼罩着一层洗不净的尘土气息。 王小花曾在不经意间,瞥见路向阳肩膀上那片被烈日灼伤,正在蜕皮的红痕,边缘微微卷起,露出下面更嫩的新肉,触目惊心。 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和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着她。她不能再这样心安理得地待在这个虽然闷热却安全的“避风港”里了。 那天晚饭,依旧是简单的青菜面条。王小花食不知味,吃了几口之后,她猛地放下筷子,陶瓷碗底磕在旧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她抬起头,目光异常坚定地看向对面正埋头大口吃饭的路向阳:“向阳哥,”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以后我要跟你一起去打工。” “胡闹!”路向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低吼出声,他抬起头,眉头拧成了一个的“川”字,语气斩钉截铁,“工地不是你该去的地方!那里又脏又累又危险。你就在家,好好看书,预习高一的课程,这才是你该干的事!” “我看得进去吗?”王小花没有退缩,清澈的眼睛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那里面有一种独属于王小花的,不容置疑的执拗,“我看着你每天累成这样,我却坐在家里,吹着风扇,看着课本?向阳哥,我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干不了,只能躲在你身后哭鼻子的小孩了!我长大了,我能帮你分担的,哪怕只是一点点,递瓶水,擦擦汗,帮你看着点东西……我可以的!”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不行!说了不行就是不行!”路向阳的语气稍微软了一点,但态度依旧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工地太乱了,人员混杂,什么人都有…那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所以我才更要跟你一起去啊!”王小花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我保证,我就待在你身边,一步都不离开!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我帮你递工具,帮你拿水,帮你记记账……总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一个人把所有的重量都扛在肩上,而我却袖手旁观!”说到最后,她的眼圈控制不住地微微泛红,声音也哽咽了,“那笔钱……是我欠你的。是我欠你的啊,向阳哥!我不能……不能只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你的付出,自己却什么都不做……”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锋利的针,又快又准地扎进了路向阳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他看着她那张稚气未脱却写满了倔强与恳求的脸,看到了她眼底深藏的煎熬和那份迫切想要“共同承担”的炽热心意。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女孩真的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时时刻刻护在羽翼下的小丫头了。她有了自己的心思,有了沉重的心理负担,而这份负担,恰恰来源于他对她的好。 长时间的沉默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只有那个旧风扇依旧不知疲倦地响着。终于,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重重地,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好。”他吐出一个字,算是妥协。但他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眼睛直直盯着王小花,“但你得给我牢牢记住,也必须做到:第一,时时刻刻待在我视线范围内,绝对不准乱跑;第二,不准跟任何不认识的工人搭话;第三,工地上到处都是钢筋,水泥块,钉子,危险得很,我让你站在哪里你就必须站在哪里,一步都不能错!听到没有?” “听到了!我保证!我一定做到!”王小花的脸上瞬间由阴转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像一阵凉风,驱散了小屋里所有的闷热。 于是,第二天清晨,当时针还未指向五点,王小花就利索地爬了起来。她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甚至有些磨损的旧衣裤,将长发紧紧地扎成一个马尾辫,让自己看起来尽量利落,不惹眼。然后,她跟着路向阳,第一次走进了那个喧闹无比,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 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巨大的打桩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哐哐”声,沉重地撞击着大地;混凝土搅拌机在一旁轰鸣着不停转动;工人们用带着各地方言的吆喝声彼此交流,粗犷而有力;金属工具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原始而强大的声浪,冲击着王小花的耳膜。 灼热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炙烤着每一寸土地,也炙烤着每一个在其中忙碌的,古铜色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水泥,尘土和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 路向阳仔细地把她领到一处堆放着木材,相对阴凉,并且能让他一抬眼就清晰看到的位置。 他展开今早上刚买的马扎,让她坐下,又塞给她一个装满凉白开的旧军用水壶。“就坐在这里,看着我就行。需要的时候,我会叫你。”他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遍。 王小花像一只听话的鸟儿,乖乖地坐在那里,双手紧紧抱着水壶。她的目光钉在路向阳的身上,看着他利落地戴上那顶黄色的安全帽,迅速融入那群忙碌的工人之中。他弯腰扛起一袋沉重的水泥,那重量让他年轻的腰身微微一顿,可他马上就站直了身体,步伐坚定地走向目的地。 他熟练地推起装满砖块的小推车,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稳健前行。汗水很快浸透了他那件灰色的工装,在后背和胸前洇开大片深色的,汗湿的衣服,紧紧贴在他逐渐宽厚的脊梁和臂膀上。 有相熟的工友注意到了这个面生的,清秀的小姑娘,好奇地凑过来,用带着戏谑的语气拍了一下路向阳的肩膀:“哟,向阳,这从哪儿来的漂亮小丫头?以前没见过啊?你小子,不声不响的……” 路向阳直起腰,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尘土,声音坦荡而清晰,甚至刻意提高了几分贝,确保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人都听得见:“我妹,亲妹!放暑假了,在家待不住,非要来体验体验生活,看看他哥是怎么赚钱的。”他特意重重地强调了“亲妹”两个字,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 和他关系好的几个老工友了然地点点头,露出了善意的笑容,不再多问,只是偶尔经过王小花身边时,会操着浓重的口音嘱咐一句:“小丫头,这儿乱七八糟的东西多,可得听你哥的话,千万别乱跑乱碰啊,危险着哩!” 王小花总是用力地点头回应。她严格地遵守着自己的承诺,像一株安静而坚韧的小花,牢牢地扎根在路向阳为她划定的这片“安全区”里。 她的目光,几乎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个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的身影。她看着他每一次因为用力而绷紧的肌肉,看着他因为承重而微微咬住的牙关,看着他被汗水勾勒出的,硬朗的背部线条,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心疼,感激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溢出心口。 她并非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仔细观察着他工作的节奏和流程,在他用目光搜寻毛巾时,及时小跑着递上拧干了的湿毛巾。在他渴得嘴唇干裂时,赶紧送上晾得温度刚好的凉白开。在他和工头核对当天用的材料数目时,她会在一旁悄悄地用心记下那些数字,等他回来再小声跟他核对一遍,生怕他因为疲惫而记错。 中午,是工地上最喧嚣也最静谧的时刻。喧嚣的是人声,静谧的是机器。兄妹俩和工人们一样,找个能遮阴的角落,席地而坐,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简单午饭,通常是馒头,咸菜和一点炒青菜。路向阳总会从自己的饭盒底,变魔术般拿出唯一的一个煮鸡蛋,仔细地剥好壳,然后不由分说地放到王小花的饭盒里。 “我不吃,你吃。你干活出力多,最需要营养。”王小花每次都想夹回去。 “正长身体呢,又要用脑子学习,你才需要多吃点。”路向阳用筷子坚决地挡开她的动作,语气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坚决,“下午太阳更毒,你要是觉得头晕或者受不了,一定马上告诉我,我立刻送你回去休息,不准硬撑,听见没?” “嗯,听见了。我能行的。”王小花低下头,用力扒拉着饭盒里的米饭,将眼眶里温热酸胀的湿意,连同嘴里那份饭菜,一起咽了下去。 第3章 新鞋 工地是一个浓缩的小社会,三教九流的人汇聚于此。但路向阳的乐观仿佛与生俱来,即便肩扛着远超同龄人承受能力的重物,眉宇间也未见多少阴霾,反而常常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和清澈的笑容。 他的勤快更是有目共睹,不仅分内的活儿干得利落漂亮,见到工友需要搭把手,也总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工头老陈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常常私下感慨这小子以后肯定有出息。 工友们也大多喜欢这个实诚能干,见了谁都会爽快打招呼的小伙子。所以爱屋及乌,对于他几乎时刻带在身边,安静得像个影子似的“小尾巴”妹妹,大家也自然而然地生出几分怜惜和关照。 王小花绝大部分时间都严格遵守着与路向阳的约定,像一株依偎在巨石旁的小草,安静地固守在那片用目光划出的“安全区”里。 她沉默寡言,却用那双清澈的眼眸,贪婪地观察,理解着这个充满力量与汗水的全新世界。这里没有抽象的公式定理,也没有婉转的诗词歌赋,只有汗水砸落尘土,钢铁重重碰撞,以及工友们用最直白,甚至略带粗俗的语言表达出的鲜活情感。 当然,这片雄性荷尔蒙主导的领域里,偶尔也会泛起一些不和谐的涟漪。一些混杂在人群中,意味不明的打量目光,或是几个明显游手好闲,举止轻浮的地痞,会试图凑近这个面容清秀,气质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小姑娘,用一些自以为是的调侃来搭讪。 但往往,不等路向阳察觉到异样而蹙起眉头,附近正在搅拌水泥的孙叔叔便会“哐当”一声将铁锹插进料堆,粗声粗气地呵斥:“去去去!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别在这儿碍眼,吓着人家小姑娘了!” 或者是在一旁绑扎钢筋的李阿姨,会挺直腰板,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人,嗓门洪亮地骂道:“瞎瞅啥?这是向阳家亲妹子,都放尊重点儿!再往前凑,小心老娘手里的家伙不认人!” 这些常年与钢筋水泥打交道的汉子与妇人,用他们最本能,最直接的方式,默契地构筑了一道无形却坚实的屏障,将那些潜在的,带着恶意与轻慢的试探,牢牢地阻挡在外。 每当此时,路向阳总是瞬间放下肩上的重物,几个箭步冲到王小花身前,用自己略显单薄的身躯将她完全护在身后。他会微微侧头,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不容错辨的紧张:“没事吧?”直到王小花轻轻摇头,他紧绷的心弦才会略微松弛。转身回去继续劳作,向出声维护的孙叔叔,李阿姨等投去感激的一瞥。 正是在这种粗糙直白,却饱含温度的守护下,王小花心底最初的那份彷徨与不安,如同被阳光照耀的冰雪,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在这些给予她温暖的工友中,王小花最亲近的,便是孙叔叔。孙叔叔约莫五十上下,脸庞黝黑,皱纹几乎爬满了整个脸庞,总是带着一副憨厚的笑容。 他是工地上技术顶尖的老师傅,砌墙抹灰,线走得笔直,面抹得溜光,路向阳初来时没少得到他手把手的指点,两人之间有超越年龄的深厚情谊。 孙叔叔的妻子,大家都唤她林婶,是个心肠好,说话爽利的妇人。她来工地给孙叔送过几次换洗衣物和吃食,偶然听说了路向阳带着刚考上重点高中的妹妹在工地上讨生活的事,回家后就连声叹息,心疼得直抹眼泪。 从第二天起,孙叔叔那个磕碰得坑坑洼洼,却被擦拭得锃亮的铝制大饭盒里,总会多出一份份量十足,油水丰厚的肉菜。有时是浓油赤酱的红烧肉,肥瘦相间,入口即化;有时是煎得边缘焦脆的荷包蛋;有时则是堆得冒尖,用豆豉和青椒爆炒得香气扑鼻的肉丝。 “你林婶非要塞进来的,说你们兄妹俩,一个正长身体,一个出大力气,光啃咸菜嚼青菜叶子哪成?身子骨会熬坏的。”孙叔叔总是这样,用一种强硬且不容推拒的亲切,一把揭开自已的饭盒,用他自己那双磨得光滑的木筷子,将那份沉甸甸的肉菜,一大半拨到路向阳总是堆满米饭的饭盒里,另一小半则仔细地拨到王小花的饭盒里,嘴里还不住地念叨:“快吃,都趁热吃了!谁也不许剩!谁剩下了,就是嫌你林婶手艺不好,下回你林婶该不高兴了!” 这份浸润着家常烟火气与长辈深切关怀的肉菜,成了王小花在整个尘土飞扬的工地上,最温暖的记忆。 每一次,她都小心翼翼地接过,然后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品尝着,仿佛要将每一丝滋味都刻在记忆的最深处。 那入口的咸香,不仅仅满足了味蕾,更让她想起早已模糊不清的属于“母亲”的味道。 她曾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看着孙叔叔收工远去的背影,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对路向阳说:“向阳哥,林婶做的饭……有妈妈的味道。”路向阳闻言,侧过头,凝视着她被晚霞映红的侧脸和眼中闪烁的水光,眼神瞬间柔软得不可思议。 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揉了揉她被安全帽压得有些塌软的头发,极其郑重地回应了一声:“嗯。” 或许王小花自己都未曾察觉,她正经历着一场悄无声息的蜕变。她的皮肤褪去了病态的苍白,呈现出一种健康均匀的小麦色,焕发着青春特有的活力光泽。 她那原本总是习惯性低垂,带着几分惊惶与疏离的脸上,偶尔也会在回应孙叔叔关切的询问,或是接过李阿姨递来的一块解暑西瓜时,绽放出一丝真实自然的笑容。 她开始会主动向熟悉的孙叔叔、李阿姨问好,虽然话语依旧简洁,只是那声音里,已褪去了最初的怯懦,多了几分坦然与亲近。她依然保持着安静的本性,不同的是,那份安静里,早已洗去了畏缩与不安,沉淀为一种更加从容内敛的沉静。 夏日的灼热和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卷走,聒噪的蝉鸣声逐渐稀疏,天空变得高远湛蓝,风中开始慢慢涌入初秋的清爽凉意。 暑假,在汗水的浸泡和成长的阵痛中,转眼就到了尾声。 结算工钱那天,工头老陈把路向阳叫到那间简陋的临时板房里,将一沓浸润着汗水的钞票递到他手中,用力拍了拍他结实的臂膀:“小子,好样的!活干得漂亮,人也实在。明年暑假要是还想来,陈叔这儿永远给你留着位置!”说完,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从抽屉里取出几张略显陈旧,面额不一的票子,脸上堆起温柔的笑容,转向安静站在一旁,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的王小花 “来,小花,好丫头,这是你的。虽说干的都是零碎活儿,可也实实在在帮了忙,省了我们大家不少心,这可是大功劳。拿着,这是你这个夏天的工钱。” 王小花愣住了,眼睛因惊讶而微微睁大,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路向阳。 路向阳看着她那副难以置信,又隐隐透着期待的模样,脸上绽开了一个温暖的笑容,冲她点点头:“拿着吧,小花。” 她这才缓缓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几张对她而言意义非凡的钞票。 钱确实不多,加起来或许只够买几本急需的辅导资料,或者两件件普通的新衣,但此刻紧握在手心,那粗糙的纸质感好像带着灼人的温度,沉甸甸的,深深地印在她的心坎上。 “谢谢……谢谢陈叔叔。”她小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朝着工头老陈,郑重地鞠了一躬。 回去的路上,夕阳挥毫泼墨,将天边的云霞画的绚烂夺目。金红色光芒为并肩走在小路上的兄妹二人披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紧密地交织在一起,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 王小花紧紧攥着那几张被手心的汗水微微浸湿的钞票,心里涌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哥”她停下脚步,看向身旁的路向阳,声音轻柔而坚定,“我想用这钱,给你买双新的劳保鞋。你的那双,鞋底都快磨穿了,走路都硌脚。” 路向阳心头猛地一热,他看着她无比认真的神情,伸出手,习惯性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傻丫头,净瞎操心。哥这鞋还能穿。这钱是你自己辛苦挣来的,你得留着,买点高中要用的参考书,或者……或者给自己买件像样的新衣服。马上就要上学了,我们小花得穿得精神点儿,漂漂亮亮的。” 王小花没有再争辩,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但第二天中午,路向阳就在床上看到了一双新鞋。 在一旁预习高一知识的王小花的目光时不时瞥向路向阳,她有点紧张,向阳哥会喜欢她挑的鞋吗? 她的担心当然是多余的,路向阳心里暖暖的,看向王小花的目光温柔的不像话,“谢谢你,小花。” 小花之前也打过工,但是因为她太小了,所以能干的只有又累钱又少的活计,而且她还在上学。工地的这笔钱,是她目前挣得最多,最轻松的一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新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