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清白》 第1章 Chapter1 窒息 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淅淅沥沥,如同林辰晚心底永远也擦不干的潮湿。 他坐在书桌旁,指尖泛白地攥着成绩单,物理、数学那几栏的“68”、“50”分刺得他眼睛生疼。楼下传来父亲,林弘远——沉稳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神经上。 “小晚,下来。”林弘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辰晚深吸一口气,像只受惊的小狗狗,竖起全身无形的绒毛,慢慢挪下楼。果然,林弘远拿着他上次月考的总排名,眉头紧锁。而母亲杨婉茹,一如既往地坐在客厅最远离风暴中心的那个单人沙发里,捧着一本外文小说,指尖优雅地搭在硬质封面上,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又是年级五百开外。林辰晚,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们林家,丢不起这个人。你哥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从来都是第一。” 林弘远的语气是惯常的“教导”,他带着居高临下的失望,絮絮叨叨。 林辰晚怔怔地看着父亲一张一合的嘴,眼角的余光却无法不瞥向那个安静得如同背景板的母亲,突然走了神。 那些严厉的字句化作黏稠的丝线,从父亲口中不断吐出,缠绕在他身上,越收越紧。 爸爸好像蛛男郎,在给我不断织网哦。 能不能停一下,要窒息了。 他心思飘忽地想着,甚至能想象出那些透明蛛丝在灯光下反光的模样。 还有母亲,她像一尊被放置在精美笼子里的玉雕雀鸟,美丽,冰冷,永远不会为笼子外的喧嚣所动,也从来不会过来安慰我。 但林辰晚没敢把心里话说出来,他低下头,盯着自己拖鞋上那只被揪损的兔子耳朵,喉咙里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朝是林弘远的骄傲,是标准的世家精英,言行举止无可挑剔,连带着那份对弟弟“不成器”的宠溺呵护,也在父亲的潜移默化下染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爹味。 “说话!哑巴了?”林弘远的声音严厉起来,像鞭子抽破空气。 “......对不起,爸。”林辰晚的声音细若蚊蚋。 他委屈极了,虽然他的成绩一如既往的烂,可是......今天是他的生日啊。难道爸爸一点都不记得了吗?滚烫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悬在眼眶边缘,摇摇欲坠。他死死低着头,拼命眨眼想把水汽逼回去——绝不能让父亲看见,否则,一句“男儿有泪不轻弹”之后,便是家法伺候了。 “对不起有什么用?我要看到的是你的努力,是你的上进心!”林弘远将成绩单重重拍在茶几上,震得杯碟轻响。 这时,杨婉茹才仿佛被惊扰般,轻轻合上书页,抬起眼,那目光掠过林辰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漠,随即转向林弘远,声音轻柔却没什么温度:“弘远,别气坏了身子,孩子慢慢教就是。” 说完,她便起身,拿着书,径直走向了二楼的画室。 “上去好好反省!晚饭不必吃了!” 林辰晚如蒙大赦,又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几乎是踉跄着逃回了二楼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才允许那滴泪顺着脸颊滑落,迅速消失在衣领里。房间没有开灯,昏暗得如同他此刻的心境,只有窗外的雨声陪伴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小晚,是我。”是林朝的声音。 林辰晚没有回应,只是把脸埋得更深,手不自知地揪紧兔耳朵。 门被轻轻推开,走廊的光线勾勒出林朝修长的身影。他端着一个精致的小碟子,上面放着一块点缀着草莓的奶油蛋糕,另一只手还拿着一个包装好的小盒子。 “哥......”林辰晚抬起头,声音还带着鼻音,在黑暗中像迷茫的小兽。 林朝没有多问,他走进来,将蛋糕放在书桌上,又顺手打开了床头柔和的暖光灯。 昏黄的光线驱散了一部分阴郁,也柔和了林朝平日里过于严谨的轮廓。他看着弟弟红肿的眼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 “吃点甜的,心情会好点。”林朝的语气比平时温和许多,少了些说教,多了些纯粹的关心。他将蛋糕往前推了推,“生日快乐,小晚。” 林辰晚看着那抹温暖的奶油色,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小珍珠来。他拿起手边的小银勺,轻轻挖下一角送入口中,甜腻的味 道在舌尖化开,却莫名安抚了紧绷的神经。 “还有礼物。”林朝把那个小盒子递给他。 林辰晚拆开,里面是Vivian大师最新出版的摄影集,他只在几天前无意间提过一次,说自己很想收藏。此刻捧着这本沉甸甸的影集,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却又夹杂着更深的酸楚。在这个家里,只有哥哥还记得他喜欢什么,会把他随口说的话放在心上。 “谢谢哥......”他摩挲着封面冰凉的金属扣,低着头,闷闷地、还有点赌气地说,“真不想当爸爸的孩子......要是......要是我不是爸爸的孩子就好了。” 林朝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种惯有的、带着责任感的“教导”姿态又隐约浮现。 “别胡说。父亲只是对你要求严格,他是希望你好。”他顿了顿,看着弟弟脆弱的样子,语气又软了下来,“快吃蛋糕吧,等下我让厨房再给你送点吃的上来。” 林辰晚没有再反驳,只是小口小口地吃着蛋糕。哥哥的温暖很真实,指尖擦过他嘴角的触感还残留着温度,却又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他贪恋这点唯一的光,但不曾意识到,这光,终究是笼罩在名为“林家”的阴影之下的。 多少年以后,当他在一个相似的雨天里,莫名回想起这个被泪水浸染的夜晚时,才恍然惊觉——原来年少时脱口而出的怨怼,早就是写定的判词。 那个说着“真不想当爸爸的孩子”的少年,终究一语成谶难回头。 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 - 时光匆匆,五年光阴在指缝间悄然流逝。 当年那个在昏暗房间里偷偷掉小珍珠的娇气包,如今已抽条成清俊秀气的青年了。 林辰晚穿着简单的白色毛衣,柔软的黑发比少年时期略长一些,随意地搭在额前,中和了他身上那份挥之不去的忧郁气质,增添了几分文艺感。他坐在窗明几净的奶茶店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身上镀了层浅金色的光晕。 “所以我跟你说,我那个新舍友简直绝了!”坐在他对面的彭莹莹用力吸了一大口芋泥**,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囤食的仓鼠,含混不清地继续吐槽,“半夜打游戏键盘敲得噼里啪啦,跟她说了好几次,她就跟没听见一样!还有她那个头发,掉得满地都是,简直像......” 她卡壳了一下,似乎在搜寻合适的比喻。 “像一只正在疯狂换毛期的长毛猫。”林辰晚慢悠悠地接上,同时小心地将自己那杯热奶茶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擦掉。他声音温和,带着点干净的磁性。 彭莹莹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差点被珍珠呛到:“咳咳......对对对!长毛猫!还是那种脾气贼差,不让梳毛的!辰晚你这什么神奇的比喻啊。” 林辰晚微微弯了弯唇角,露出一抹浅淡却真实的笑容。他低头用吸管搅动着杯底的椰果,轻声说:“不知道,就是......看到一些人,脑子里就会自动冒出些小动物的样子。” 这是他从小到大的“毛病”,或者说,是一种独特的感知世界的方式。那个在他脑海里运转的“动物园”从未关闭,只是随着年岁增长,里面的“动物居民”变得更加丰富多样。 “那你快说说,咱们系那个总爱在课堂上跟老师抬杠的卷王像什么?”彭莹莹来了兴致,身体前倾,眼睛发亮。 林辰晚抬起眼,望向窗外思索了片刻,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像一只好斗的、羽毛总是炸着的鹦鹉。一定要用最大的声音重复自己的观点,显得自己最聪明。” “哈哈哈哈!”彭莹莹拍着桌子笑得毫无形象,“鹦鹉!太形象了!我以后都没法直视他了!” 看着好友开朗的笑容,林辰晚眼底也漾开些许暖意。上大学的这两年,彭莹莹是他为数不多能让他感到轻松的朋友。她像一株生命力旺盛的向日葵,简单、直接。 让那些关于林家、关于父亲的窒息感,此刻似乎真的被暂时隔绝在这片温暖的阳光和甜甜的奶茶香气之外。 然而,有些烙印,并非距离和时间能够轻易抹去。 当他不经意间抬眼,那清澈的眼眸深处,依旧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动物般的警觉与阴郁,仿佛在时刻提防着,来自过去的蛛网,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再次缠缚而上。 第2章 Chapter2 一语成谶 林辰晚听着彭莹莹叽叽喳喳地规划着周末去美术馆看新展的计划,嘴角带着浅淡的弧度,指尖无意识地在冷凝的杯壁上划着无意义的线条。 直到彭莹莹的声音戛然而止,有些诧异地看向他身后。 林辰晚若有所感地回头。 一个面容憔悴、衣着朴素甚至有些邋遢的中年女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桌旁。 女人死死盯着林辰晚的脸,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翻滚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激动、愧疚、悲伤,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确认。 “小晚......我的孩子......” 女人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声音嘶哑,眼泪瞬间决堤,汹涌而出。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朝林辰晚扑过来,想要抓住他的手。 那陌生的、带着些许汗味和廉价皂角气息的靠近,让林辰晚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茫然地向后一退,脚跟却绊在了椅子腿上。 预期中的踉跄没有到来,他撞进了一个温热而坚实的胸膛。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从他身后伸过来,稳稳扶住了他单薄的肩膀。 熟悉的、清冽的雪松香气若有若无地萦绕过来。 是林朝。 林辰晚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在那里站了多久。他像一只受惊后终于找到依靠的幼犬,下意识地往哥哥怀里缩了缩,寻求着本能的庇护。 林朝扶稳弟弟,微微上前半步,以一种保护性的姿态将林辰晚半挡在身后。 他蹙着眉,目光冷静而带着审视的威压,看向那个情绪失控的女人,声音沉稳却疏离:“这位女士,您找谁?是否认错人了?” 女人被林朝的气势所慑,哭声顿了顿,但目光依旧死死锁在林辰晚脸上,仿佛要将他刻进骨子里。她用力摇头,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地开始诉说,每一个字都像惊雷炸响在林辰晚耳边。 她说......林辰晚是她的亲生儿子。 她说当年她在林家做帮佣,主家的孩子不幸早产夭折,她鬼迷心窍,趁着主家忙乱,将自己同时但足月产下的、健康的林辰晚,与那已经冰冷僵硬的孩子......调换了。 “你才是我的儿子......林家那个早夭的孩子,被我......被我偷偷埋在了老家后山......” 女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双手掩面,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哀鸣般的嚎啕,“我对不起你......我更对不起林家啊......” 四周仿佛是八百度的油锅,只看见沸水被泼进油锅,轰然炸响。 奶茶店里所有好奇、惊讶、探究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彭莹莹惊得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看地上的女人,又看看面色苍白的林辰晚,不知所措。 林辰晚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女人那些破碎的词语——“我的儿子”、“调换”、“夭折”、“后山”——像一把把生锈的钝刀,在他脑海里胡乱地切割,撕扯着他过往二十多年对自我、对家庭的全部认知。 他不是林家的孩子? 那个总是用失望冰冷的眼神看着他的父亲......不是他的父亲? 那个对他温柔的哥哥......不是他的哥哥?。 原来那些他过去所有“不够好”、“不配做林家人”的压抑、委屈、挣扎,那些在“林家”光环下自惭形秽的痛苦,那些渴望得到认可而不得的失落......瞬间都变成了一个荒谬绝伦的笑话。 他根本,就不是林家的人。 他像是一个被错置舞台的演员,兢兢业业地扮演着一个根本不属于自己的角色,还为自己蹩脚的演技而痛苦不堪。 林朝扶在他肩上的手收紧了些,力道大得几乎让他感到疼痛。 林辰晚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哥哥。 林朝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依旧是那副沉稳持重的模样,只是下颌线绷得有些紧,眼神比平时更加深邃,像结了冰的湖面,所有的波澜都隐藏在冰层之下。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眼神茫然不知所措、浑身微微发颤的弟弟,那双向来冷静自持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 “女士,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林朝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有什么话,请跟我们回去再说。” 他示意了一下跟在稍远处的司机和助理。两人立刻上前,礼貌却强硬地将几乎虚脱的女人从地上搀扶起来。 林辰晚被动地被林朝揽着肩膀,踉跄地走向店外。午后的阳光刺目,他却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扭曲成了尖锐的鸣音。 离开前,他恍惚间回头,只看到彭莹莹担忧无比的眼神,和周围那些窃窃私语的、模糊的面孔,它们扭曲着,仿佛都变成了一张张无声嘲笑的兽脸。 接着,他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落在那被搀扶着、踉跄走在前方的女人身上。 刚才的冲击太大,他甚至没能看清她的脸。 此刻,在晃眼的光线下,那张布满泪痕、因激动而扭曲的面容,像是一幅浸了水后晕开的劣质画作,开始在他视野里变形、异化。 那张脸...... 皱紧的眉头像是两道深刻的沟壑,浑浊的泪水不断从泛红的眼眶里涌出,顺着深刻的法令纹流淌,那不断开合、诉说着忏悔与痛苦的嘴巴,渐渐拉长、变形,像极了某种正在哀鸣的、布满皱纹的犬科动物——一只饱经风霜、眼神悲戚的沙皮犬。 她似乎在反复回头看他,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 可林辰晚听不清。 他只觉得那双含泪望着他的、带着强烈到近乎贪婪的母性目光的眼睛,不再属于人类。它们变成了沙皮犬那双湿润、棕色、充满无尽悲哀与乞求的眸子,正死死地锁定他。 “呜......”一股强烈的反胃感猛地冲上喉咙,带着胆汁的苦涩。他猛地低下头,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细微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破躯干的生理性痉挛。 被林朝握住的手臂僵硬得像根木头,指尖冰凉,微微颤抖。他能感觉到哥哥手掌传来的温度和力量,但此刻却仿佛也变得不真实。 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剥离、异化。 假的......都是假的...... 我是在做梦吗? 是梦吧? 是梦。 黑暗如同温柔的毯子,包裹上来。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脑海里只剩下最后一个破碎的念头: 这一定是梦......一个光怪陆离的、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 第3章 Chapter3 亲子鉴定 林辰晚是在消毒水气味中醒来的。 眼皮沉重得像被人死死摁住,挣扎张开的视线里先是模糊的白色顶棚,然后是一张带着职业性关切的女护士的脸。 “醒了?感觉怎么样?有点轻微脱水,情绪波动太大导致的晕厥。”护士的声音很温和,却像隔着一层水传来。 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喉咙火烧火燎,发不出声音。目光茫然地转向病房四周,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那个混乱下午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猛地回涌,将他刚刚恢复清明的意识再次冲得七零八落——女人的哭诉、林朝紧绷的下颌线、奶茶店里那些惊诧的目光......还有,那只悲伤的沙皮犬的眼睛。 不是梦。 心口传来一阵钝痛,比低血糖带来的虚弱感更沉重。 接下来的几天,像是一场被按了快进键的、无声的荒诞剧。 他在一种近乎麻木的状态下,被安排了与母亲杨婉茹做了亲子鉴定。抽血时,针头刺入皮肤的细微痛感,是那段日子里为数不多的、真实的感觉。 结果出来得很快,效率高得令人心寒。 一份冰冷的报告,几个拗口的专业术语,最终汇成一行简单却足以颠覆他人生的结论——与杨婉茹,无血缘关系。 但他甚至没有机会见到那份报告原件,只是从林朝那比平时更加晦暗难辨的眼神里,得到了最终的宣判。 随后,像是为了彻底钉死这荒谬的剧本,他又与那个找上门来的女人——肖千织,做了鉴定。 结果,匹配。 真相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粗暴地撕碎了他过去二十一年赖以生存的全部根基。 林家大宅,那个他从小长大、既畏惧又无法真正逃离的地方,气氛降到了冰点。 林弘远的脸色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一种混合了被愚弄的震怒和极度厌恶的铁青。 他看着林辰晚的眼神,不再有哪怕一丝一毫过去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只剩下纯粹的、看待一件瑕疵品、一个错误的冰冷。仿佛他存在的本身,就是对林家声誉最大的玷污。 “收拾你的东西,离开林家。”林弘远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处理一件亟待清除的垃圾,“从此以后,你与我们林家,再无瓜葛。” 没有留恋,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有决绝的驱逐。 他被“请”出了那座恢宏却压抑的牢笼。 离开时,他只带了一个简单的行李箱,里面装着他少得可怜的、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几本书,那本Vivian的摄影集,几件常穿的普通衣物。 只是哥哥没来送我,更没有留给我只言片语。 好似我不是他的弟弟,而是不相关的陌生人,既然是陌生人,好像也无所谓告别。 只有名义上的而之后也不再是的母亲杨婉茹,在他临出门前,匆匆赶来,她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一场,塞给他一张银行卡,声音带着哽咽:“小晚......辰晚,这个你拿着,在外面......总要生活。” 林辰晚看着这个他叫了二十多年“妈妈”的女人,她脸上的悲伤似乎是真的,但那悲伤之下,是一种更深的、事不关己的疏离。她或许有片刻的不忍,但绝不会为了非亲生的他,去违逆林弘远的决定,去撼动林家的“体面”。 他轻轻推开了那张卡,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拉着行李箱,转身走进了门外沉沉的暮色里。 那点微薄的施舍,他不需要。 转身的瞬间,仿佛有一根无形的丝线在身后崩断。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奇异的、近乎失重的松脱。 冷风裹挟着夜的气息扑面而来,吹散了他身上最后一点属于那座宅邸的、暖气和香薰混合的沉闷味道。 他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这凛冽而自由的空气,尽管它带着尘埃和陌生的味道,却无比真实。 一个奇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萤火,猝不及防地亮起:或许,他变得比那个像一颗注定运行在固定轨道上的行星,永远完美、永远正确、永远承载着林家未来的哥哥,更有自我了。 他拉紧了单薄的外套,将行李箱的拉杆握得更紧,一步一步,汇入街道上熙攘的人流。于是,他像一粒尘埃,飘零在这座庞大城市的角落。 可尘埃是自由的。 他后来更名了,身份证上显示姓名是:肖辰晚。 他现在在城市另一端,一个鱼龙混杂的老旧小区里,租下了6楼一个狭小的房间。楼道里的声控灯总是接触不良,需要用力跺脚才能唤醒几秒昏黄的光。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空气里永远飘着各家各户饭菜混杂的味道。 房间只有一扇朝南的窗,玻璃上蒙着经年的灰尘,让透进来的阳光都显得灰扑扑的。从这扇窗望出去,看不到林家大宅那种精心修剪的园林,只有密密麻麻的晾衣杆和交错缠绕的电线,楼下小贩的叫卖声、孩子的哭闹声、邻居的争吵声不绝于耳。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和隔壁油烟混杂的气味,被单摸起来总有些润润的触感。但这很好,这里没有林家的影子,没有那些无处不在的、审视的目光。 这里的简陋是坦诚的,毫不掩饰的。墙壁上的霉斑、吱呀作响的木地板、永远排着队的公用卫生间——它们从不要求他必须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笨拙地重新开始。 他学会在公用厨房里快速地煮一碗面,学会在深夜听着隔壁夫妻的争吵入睡,很快他找了一份在便利店值夜班的兼职,笨拙地学习如何计算找零,如何应对醉醺醺的顾客。白天,他坐在阶梯教室的后排,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继续完成年前的大学课程。 日子像生锈的齿轮,缓慢而滞涩地向前滚动。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过去,不去感受,但这种刻意的遗忘还是耗费了他巨大的心力,每一个熟悉的街角,某句无意中听到的话,甚至夜晚某个相似的梦境,都可能成为撬动封印的缝隙。 渐渐地,重复而疲惫的生活本身,成了一种麻醉剂。肌肉记住了劳作的酸痛,耳朵习惯了嘈杂,味蕾适应了临期盒饭的味道,就连身体上那些由亲生母亲亲手“赐予”的淤青,也如同某种扭曲的晴雨表,随着他汇出的生活费数额增加,而逐渐变得稀疏、浅淡。 那种尖锐的、时刻撕扯着他的被剥离感,渐渐地,似乎真的被这粗糙的现实磨钝了棱角。 第4章 Chapter4 入职 时光又悄然滑过两年。 肖辰晚毕业了。 他穿着租来的学士服,站在喧闹的毕业生人群中,像一株安静的水草,与周围的欢腾格格不合。相机闪光灯亮起的瞬间,他下意识地弯起嘴角,形成一个标准的微笑弧度。 这两年,他定期给那个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法律上却依旧是他母亲的女人——肖千织的账户里打钱。 数额不多,刚够覆盖小县城的基本生活费。 这是他单方面划下的界限,一种笨拙的、试图偿还些什么的方式,也像一根细线,勉强维系着那段他不知该如何安放的血缘。他从未附言,对方也从未回应。 他很快搬离了那个嘈杂的老旧小区,用攒下的钱和最后一笔奖学金,在靠近新公司的地方租了一个更小、但带独立卫浴的单间。搬家那天,东西依旧少得可怜,一个行李箱,几个装书的纸箱,便是全部家当。 站在新房间的中央,他看着窗外陌生的街景,深深吸了口气。 下周,他就要正式入职一家颇有名气的游戏公司,担任美术部门的场景概念设计师,兼顾部分宣传摄影。这份工作来之不易,是他用无数个不眠之夜打磨出的作品集敲开的大门。 入职第一天,他站在高耸入云的写字楼脚下,手心微微出汗。 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像一座冰冷的金属森林。 肖辰晚穿上了唯一一套为面试购置的二手西装。深灰色的布料洗得有些发软,肩线微微塌陷,腰身处也空出了一指宽的余量,更衬得他身形清癯,像一株舒展的植物,被完全框进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轮廓里。 - 轿车无声地滑入街角阴影处,像一尾蛰伏的暗色鱼类。 车内,林朝注视着那道清瘦的身影走进写字楼旋转门。 这已经是自林辰晚离开林家那天后,他第一七十三次像这样,停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远远地望上一眼。 助理坐在前排,目不斜视,对后座老板这种周期性的、近乎仪式性的行为早已习以为常,却又始终无法理解。 在他眼中,林朝是林家最完美的继承者,理智、冷静、从无偏差。他应该出现在谈判桌或董事会上,而不是在这辆隔音良好的车里,像一个......偷窥者。 其实林朝自己也无法完全理解这种驱使他一次次前来的冲动。 他只知道,当那个曾经会躲在他身后、会对他露出毫无顾忌的依赖眼神的弟弟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后,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收紧,指节泛出用力的白。一种焦躁的虚空感便悄然蔓延。 于是,他需要不断地、反复地确认那个人的存在——哪怕只是单向的。 这几乎成了他一种精神上的镇痛剂。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碎片:便利店监控画面里弟弟深夜清点货架的侧影,租房中介提供的那个狭小单间的照片,还有教室后排趴着的毛茸茸的脑袋。 一想到那个毫无防备的画面,林朝冷硬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一丝近乎宠溺的笑意掠过眼底。 那被偷偷拍下的、有些模糊的睡颜,至今仍是他私人手机加密相册里最新的收藏,更是他绝不会对外人展示的屏保。 可是他要他自由,却又无法忍受彻底的失控。他总忍不住想为他暗中铺平道路,比如,他在恰当的时机,对与曾他有过合作之缘的李总监,引荐了一个“颇有灵气的年轻人”。 这种矛盾撕扯着他引以为傲的理性。就像此刻,他看着那扇吞噬了弟弟的旋转门,既希望他在里面闯出一片天地,又阴暗地期盼着他碰壁、受挫,然后......然后...... 助理透过后视镜,瞥见老板凝视窗外的侧脸,那眼神深邃专注,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贪婪的占有欲。 然后,助理的雷达疯狂作响,不过,他只能略带不安地扫过肖辰晚后,迅速收回自己的目光。 手机在掌心震动,屏幕亮起,是父亲林弘远发来的信息,催促他参加早上的集团会议。 林朝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栋写字楼,眼神复杂难辨。 然后,抬眸时,已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冷峻。 “去公司。”他吩咐司机,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 轿车缓缓驶离阴影,汇入车流,仿佛从未停留。 - 肖辰晚来到前台。 “新人?”前台小姐笑容甜美,递给他一张临时门禁卡,“美术部在16楼,找李总监报到。” 他点点头,低声道谢,捏着那张单薄的卡片,走向电梯厅。电梯门光可鉴人,映出他清瘦的身影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只躁动不安的小鹿。 十六楼,开放式办公区充斥着键盘敲击声、数位笔划过屏幕的沙沙声,以及程序员和策划们低声讨论的术语。 空气里漂浮着咖啡因和困顿力的混合气息。 李总监是个扎着马尾、干练利落的中年女人,简单地跟他介绍了团队和项目,语气公事公办,没有多余的寒暄。 “你的工位在那边,先熟悉一下内部素材库和项目风格指南。”她指了指靠窗的一个空位,“下午有个项目启动会,你也参加。” “好的,总监。”肖辰晚应下,声音不大,但清晰。 他的工位很干净,只有一台高配的台式机,两个显示器,和一个崭新的数位板。他坐下,打开电脑,登录系统,开始浏览那些浩瀚的图片和设定资料。 周围是陌生的同事,偶尔有好奇的目光投来,但很快便移开,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种被忽视的感觉,此刻竟让他感到一丝安心。 下午的会议室,投影仪的光束打在幕布上,策划正在激情洋溢地讲解一个新副本的构想——“幽暗密林,需要营造一种瑰丽的、带有克苏鲁元素的恐怖氛围,既要有视觉冲击力,又要让玩家感到发自心底的不安......” 肖辰晚坐在角落,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速写本上勾勒。当听到“不安”、“扭曲”、“美丽与恐怖并存”这些关键词时,他脑海中那些沉寂已久的“动物居民”们,似乎又开始悄然活动起来。 散会后,他回到工位,看着速写本上无意识画下的、线条扭曲纠缠的怪异植物,以及隐藏在枝叶间、若隐若现的、带着昆虫复眼结构的诡异光斑,微微有些发怔。 也许......他脑子里这个光怪陆离的“动物园”,并不全然是负担。 他打开绘图软件,新建画布,调色盘上选择了幽暗的紫、沉郁的绿,以及一抹突兀而诡异的、如同腐烂果实内部结构的粉橙色。 笔尖落下,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源自过往阴郁与敏感的独特触觉。 是疯批哥哥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Chapter4 入职 第5章 Chapter5 再次见面 两个月后,公司周年庆的宴会厅,密密的水晶灯折射出炫目的光,到处弥漫着香槟、香水与虚伪寒暄混合的甜腻气味。 为了周年庆,肖辰晚不得不小出血,买了一套杂牌西装,但依旧像一尾误入珊瑚丛的灰扑扑的小鱼,他随意攥起桌上的一杯橙汁,缩在靠近落地窗的最不起眼的角落。 本来是拒绝的。 这种充斥着社交能量的场合于他而言不亚于一场酷刑。但部门主管一句“新人要多融入集体”,便轻易剥夺了他躲回那间小出租屋的权利。 目光不安地游移,掠过那些妆容精致、谈笑风生的男男女女。 在他过度敏感的神经中,他们仿佛化作了各种光鲜亮丽的生物——开屏的孔雀、嗓音嘹亮的百灵、狡诈狠毒的眼镜蛇、优雅踱步的猫...... 然后,他的视线猛地定格。 穿过晃动的人影,在宴会厅的另一端,林朝站在那里。 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高定西装,身姿挺拔如松,正与几位一看便知身份不凡的人交谈。他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眼神从容,游刃有余,仿佛天生就该站在这样的聚光灯下,是这片动物丛林里毋庸置疑的王者。 心脏猛揪了一下,又骤然松开,留下失神的悸动。 肖辰晚几乎是瞬间就移开了视线,下意识地想要将自己藏得更深,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厚重的丝绒窗帘后缩去。 太狼狈了。 他情不自禁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西装,还是绝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样子。 他低着头,试图借着人群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往侧门移动。 然而,命运仿佛偏要与他作对。就在他心神不宁地后退时,脚跟不知绊到了什么,身体瞬间失去平衡,猛地向后倒去! “砰——哗啦——!” 巨大的声响刺破了宴会的喧闹。 他撞上了身后侍者刚刚端来的、堆叠成塔的香槟杯。 晶莹的玻璃杯塔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轰然倒塌,碎裂声清脆而刺耳。冰凉的、冒着气泡的浅金色酒液如同湍流的瀑布,瞬间倾泻而下,将他从头到脚浇得透湿。 黏腻的酒液顺着发梢、脸颊往下淌,浸透了那本不太合身的西装外套,白色的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单薄的身形,狼狈得无以复加。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惊诧的、冷眼的、带着隐秘笑意的,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像无数盏聚光灯,将他钉死在这一刻。 肖辰晚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和玻璃碎片在地毯上滚动的细微声响。 冷意透过湿透的衣物渗入皮肤,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颤抖。 然而,预想中更多的嘲笑或责备并未到来。 一道阴影笼罩了他。 带着熟悉的雪松气息。 他僵硬地、一点一点抬起头。 林朝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面前,站得极近。 他那身价值不菲的西装外套的下摆和裤腿,也同样被飞溅的酒液浸湿,深了一片,甚至沾着几片细小的玻璃碴。 男人深邃的目光落在他湿漉漉的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还是这么毛毛躁躁。” 低沉的嗓音响起,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肖辰晚强撑的伪装。 林朝没有理会周围的目光,径直脱下自己那件同样遭殃的外套,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动作近乎强势地,将还带着他体温的、用料考究的西装外套,披在了肖辰晚冰冷、湿透且不断轻颤的肩上。 宽大的外套瞬间将他包裹,隔绝了部分冰冷的空气,也挡住了那些探究的视线。属于林朝的、强烈的气息霸道地侵占了他的所有感官。 “我......对......”肖辰晚下意识地想要挣脱这过分亲昵且令人心慌的束缚。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道歉,或者解释。 “别动。” 林朝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他的目光扫过肖辰晚苍白湿漉的脸,最后定格在他因冷意而微微泛红的眼眶上。 落水狗都这么可爱吗? 好想拍下来。 可爱可爱可爱可爱可爱可爱可爱可爱可爱可爱可爱可爱... 内心疯狂刷屏的林朝面上却没有太大波动。 “跟我来。” 说完,他甚至没有给肖辰晚反应的时间,便揽着他的肩膀,半强制地带着他,穿过那些依旧停留在他们身上的、意味不明的目光,径直朝着宴会厅侧面的休息室走去。 肖辰晚被动地被他带着走,脚下踩着湿透的鞋子,发出噗嗤的声响。披在肩上的外套残留的体温像火焰,灼烧着他冰冷的皮肤。 他能感觉到林朝揽在他肩头的手臂传来的力量,也能感觉到周围那些无声的注视。那些都是带着怜悯的土黄绵羊,幸灾乐祸的鼹鼠哥,还有更多冷漠的、游动的金鱼们...... 而走在他身边的林朝,则像一头刚刚巡视完领地、发现了走失幼崽,并毫不犹豫将其叼回巢穴的......狮子王。 强势,专注,不容抗拒。 他缩了缩脖子,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那件过于宽大的外套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 却不知,只是更深地陷进了独属于林朝的空间牢笼。 休息室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把湿衣服脱了。”林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修长的手指不由分说地伸过来,开始解肖辰晚身上那件湿透的西装扣子。 他张了张嘴,说道:“我自己可以......” “从小到大,哪次闯祸不是我给你收拾残局?”林朝俯身逼近,高大的身影将他完全笼罩。平静的语气里带着让人无所遁形的压迫感,“连系扣子都要人帮忙的‘小麻烦精’,现在倒学会逞强了?” 肖辰晚猛地抬头,眼眶通红:“我不是......” “不是什么?”林朝已经解开了外套扣子,正伸手去解他湿透的衬衫纽扣。指尖不经意擦过他颈间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 “我不是你弟弟了!”肖辰晚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带着哽咽,“我们早就没有关系了!不用你现在假好心,再这样......” “哪样?”林朝的动作顿住,深邃的目光锁住他湿润的眼睛。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某种危险的意味:“还是像现在这样,看着你浑身湿透,可怜兮兮地站在我面前?” 肖辰晚被他的话惊得后退一步,却被林朝一把扣住手腕。 “躲什么?”林朝逼近一步,将他困在自己与墙壁之间,“刚才在宴会上,不是一直偷偷看我吗?” “我没有......”肖辰晚矢口否认,声音却虚弱得毫无说服力。 “撒谎。”林朝的指尖抚上他泛红的眼尾,动作轻柔得令人心惊,“你从小到大,每次偷看我都是这个眼神——像只害怕被抛弃的小狗。” 而哥哥的话还是压垮了肖辰晚苦苦维持的防线。 肖辰晚知道,某种他一直在逃避的委屈,似乎再也无法压抑了。 时隔两年后的正式会面。 小晨星:再次见到哥哥了 林朝(早上刚“注视”过):......摸了摸小晨星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Chapter5 再次见面 第6章 Chapter6 无法抗拒 林朝的动作很快,剥掉了肖辰晚身上那件湿透黏腻的二手西装和衬衫。 又随即,一套早已准备好的干燥、柔软、质地极佳的西装递了过来。 “穿上。” 肖辰晚有些迟疑地接过衣服。 “还需要我帮你?”林朝挑眉,作势上前。 “不、不用!”肖辰晚猛地回过神,脸颊微热,抱着衣服迅速躲进了休息室附带的卫生间。 门在身后关上,他背靠着门板,心脏仍在失控地跳动。镜子里映出他苍白的脸,湿漉的黑发贴在额前,眼眶还泛着红。 他深吸一口气,快速脱掉湿透的裤子,用纸巾勉强擦干身体,然后换上那套干爽的西装。 布料贴合着皮肤,剪裁恰到好处,勾勒出他清瘦的腰线和逐渐长开的肩背。这陌生的、被妥帖包裹的感觉,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当他磨磨蹭蹭地走出卫生间时,林朝正背对着他站在窗边打电话。 听到动静,他回过头,目光在肖辰晚身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带着一丝审视,又像是......满意? “嗯,就这样处理。”他简短地结束了通话,收起手机,“走吧,我送你回去。” 肖辰晚想拒绝,想说他自己可以回去,但看着林朝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就像被捏住了后颈皮的猫,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林朝的车就停在酒店楼下,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低调而奢华。他拉开副驾驶的门,示意肖辰晚上车。 车内空间密闭,雪松的冷香混合着皮革的气息,更加浓郁。 肖辰晚坐在副驾驶,然后有些拘谨地报出那个租住的小区的地址。他系好安全带,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 林朝熟练地设置了导航。 但两人一路无话。 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空调系统细微的运作声在车内流淌。雪松的冷香混合着皮革的气息,萦绕在鼻尖,与肖辰晚习惯了的那个“家”的味道截然不同,却又诡异地勾起了某些被刻意掩埋的依赖感。 直到车子最终停在了那个熟悉又令人窘迫的巷口。狭窄的通道无法让这样的车辆深入。 “就到这里吧,谢谢哥......林先生。”肖辰晚几乎是立刻去解安全带,手指因为急切而有些笨拙,按了几次都没按开。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覆在他的手背上,略带凉意的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皮肤,轻而易举地按开了安全带的卡扣。 “咔哒”一声轻响。 肖辰晚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 林朝却没有立刻收回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微微倾身靠近。 车内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他。 “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肖辰晚想问很多,想问他怎么会恰好出现在宴会上,还想问这两年前他为什么不见他...... 但他喉咙发紧,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林朝凝视了他几秒,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伸手,用指腹轻轻擦过他的眼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未干的湿意。 “以后照顾好自己。”他收回手,语气听不出情绪,“别总让自己这么狼狈。” “这次是意外,我把自己照顾好了!”肖辰晚忍不住打断他,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被刺痛后的防御性尖锐,“不用你再来管我!” 林朝沉默地看着他,眼神暗沉。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你觉得,我们之间,一句‘没有关系’,就真的能一笔勾销吗,小晚?” 那声久违的“小晚”让肖辰晚胸腔跳动的存在揪紧。 他猛地推开车门,几乎是逃也似的钻了出去,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自己的“家”。 冷风吹在他发烫的脸上,带来一丝清醒。 他没有回头,所以没有看到,那辆黑色的轿车在原地停了很久,直到他瘦削的身影彻底陷入在出租房的黑暗里,似乎要休息了,它才无声地滑入夜色。 肖辰晚靠在老旧楼道的墙壁上,冰凉的触感透过单薄的布料传来。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楼道里混杂着霉味和油烟的气息。 试图用这真实的、粗糙的现状,来覆盖掉鼻腔里仿佛依旧残留的,那令人心慌意乱的雪松冷香。 之后,肖辰晚试图将那晚的一切都封存在记忆深处,继续他按部就班、努力维持平静的生活。 然而,林朝的存在,开始无声地从四面八方悄然收拢。 先是新房东突然变得异常好说话。 肖辰晚提起楼道声控灯坏了许久,第二天就有工人来整修了整个单元的照明线路;他随口抱怨了一句屋里的热水器总是不太给力,没过两天,一台崭新的、性能良好的热水器就被安装替换。房东乐呵呵地说是有“热心人士”资助了楼宇改造。 紧接着,他作为一个刚入职的新人,按理说需要经过漫长的磨合与争取,才能接触到核心项目。但某次项目例会,主美竟然直接点名,将一组重要的场景概念设计交给了他,理由是“上面有人看了你的练习稿,觉得风格很契合”。 “上面”? 哪个上面? 肖辰晚不是蠢货。 这些“巧合”太过密集,太过精准,全都指向同一个人——一个拥有足够财力和影响力,并能如此细致地掌控他生活轨迹的人。 他就像被困在透明玻璃箱里的昆虫。一种无力又愤怒的情绪在他心底滋生。 他试图抗拒,找到房东想自己承担维修费用,房东却打着哈哈岔开话题;他想质问主管所谓的“上面”是谁,却又缺乏勇气,怕显得不识好歹,更怕捅破那层窗户纸后,面对更无法掌控的局面。 林朝今天穿得没那么正式,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外罩一件黑色长风衣,少了几分商场的凌厉,多了几分沉稳,但那份迫人的存在感却丝毫未减。他手里拎着一个印着某高端超市logo的纸袋,里面似乎装了些新鲜食材和水果。 “哥......”肖辰晚脚步顿住,下意识地喊出了旧称,随即立刻抿紧了唇,脸上写满了戒备与抵触,“你怎么来了?” 第7章 Chapter7 争执 林朝走上前,目光在他略显疲惫的脸上扫过,语气自然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正好在附近办事,顺路过来看看你。”他将手中的纸袋递过来,“你以前胃就不好,少吃外卖。这些东西你自己简单处理一下,比外面买的干净。” 肖辰晚没有接,他看着那个纸袋,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我不需要。”他声音硬邦邦的,“我吃得很好,也能照顾好自己。请你......不要再做这些事了。” 林朝的手悬在半空,他没有收回,也没有强塞,只是深邃的眼眸凝视着肖辰晚,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哪些事?”他淡淡地问。 “修灯、换热水器、还有工作上的事......”肖辰晚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直视他,“我知道都是你做的。林朝,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不需要你的关注和施舍......。” “施舍?”林朝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辨不出情绪的弧度,“小晚,我看着你从那么小一点长成现在的模样。看了你整整二十多年,不是二十天。”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力道,“你现在告诉我,我们没关系了?” “所以你就宁愿在这里苦熬硬撑,也不肯接受这一点点的......‘关心’?” “这不是关心!”肖辰晚终于忍不住低喊出来,声音带着颤抖,“这是控制!就像以前一样!你和爸......林先生,其实你们从骨子里永远都觉得我不行,觉得我离了你们就活不下去、混不好!而现在这一切都在证明。” 情绪激动之下,他猛地挥手,想要打开林朝依旧递在他面前的那个纸袋。 但手腕却被另一个人温热有力的大手攥住。林朝的手指收紧,力道不至于弄疼他,却让他无法挣脱。 “证明?”林朝的声音压得很低,温热的气息几乎熨烫在肖辰晚的耳廓,带着一种危险的震颤,“肖辰晚,我需要你证明什么?” 他的目光沉静如深潭,却仿佛有暗流在汹涌。 “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事实——无论你姓林,还是姓肖,无论你承不承认,”他顿了顿,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在肖辰晚的心上,“你都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份牵扯,不是你一句‘没关系’就能抹掉的。” “你一个人在外面,”他重复着这句话,语气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认定,“我不放心。” 最后四个字,像羽毛轻轻落下,却又重若千钧。 肖辰晚僵在原地,手腕被握着,身体被他的气息笼罩,所有试图竖起的尖刺,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无形地软化、瓦解。 林朝看着他眼中翻涌的委屈、愤怒和最终弥漫开来的茫然,缓缓松开了握着他手腕的手,然后将那个沉甸甸的纸袋,塞进了他有些冰凉的手里。 “拿着。”这次是不容拒绝的命令。 说完,他深深看了肖辰晚一眼,转身拉开车门。 引擎启动,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驶离,留下肖辰晚独自站在原地,手里拎着那个与他周身简陋环境格格不入的精致纸袋。 楼道里的新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线洒下来,照着他孤零零的身影。 他最终还是,没能拒绝。 他抓紧袋子,难受地想:可是当年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这些话呢! 这几年积压的怨怼几乎要将他淹没。他需要一个宣泄口,一个能让他暂时逃离这混乱思绪的避风港。 他猛地抓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辰晚?”电话那头传来彭莹莹充满活力的声音,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在外面,“真难得你会主动打给我!” “莹莹,”肖辰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急切,指甲无意识地抠着床单上的纹路,他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我是说,我有一个朋友......” “嗯哼?你那个朋友怎么了?”彭莹莹的声音带着笑意,显然对他的开场白心知肚明,但体贴地没有戳穿。 肖辰晚组织着语言,尽量客观地描述:“他有一个......很重要的‘故人’。当年和他......算是不告而别吧,断得挺干净的。但现在,那个人又突然找过来了,还......还对他挺好,各种关心,介入他的生活。”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彭莹莹斩钉截铁的声音传来:“还能是什么?还不是旧情未了,想求复合呗!” 她的语气带着看透一切的笃定,“你那‘故人’,肯定是分开后才发现你的,哦不,你朋友的好,后悔了,现在想办法刷存在感呢!” “欸?不是,我不是说......”肖辰晚的脸颊莫名有些发烫,他下意识地想反驳“旧情”这个说法,他和林朝之间......那能算“旧情”吗?那是什么情?兄弟情?可早就不是了。那......其他难以名状的情感?这个念头让他心慌意乱,像是触碰了什么不该触碰的禁忌。“哎,算了,”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也......也差不多吧。” 他含糊地应和着,心思早已飘远。 彭莹莹后面又说了什么,诸如“考验他”、“别轻易答应”之类的建议,他都没太听进去,只是心不在焉地“嗯嗯”应着,手指不得闲地又在蒙着薄灰的床头柜上画着圈。 挂了电话,房间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旧情未了......求复合......”彭莹莹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 他和林朝之间,横亘着血缘的真相、两年的分离,以及那些更深、更暗、从未挑明却彼此心照不宣的纠葛与吸引。 这复杂而沉重的一切,岂是“旧情复燃”四个轻飘飘的字可以概括的? 林朝那双深邃的、总是带着审视与掌控意味的眼睛再次浮现在眼前。 “你一个人在外面,我不放心。”那低沉的声音,那不容置疑的语气,那强势却又包裹着某种异常执拗的“关心”...... 肖辰晚猛地躺倒在床上,拉过被子蒙住头,像一只试图躲回壳里的蜗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所有纷乱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