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遁后他找疯了》
1. 第 1 章
宣德二十八年,梁州,正午。
阳光普照,秋风飒爽,正是人头落地的好时候。
“杀杨承了!杀杨承了!快去看!”
“在哪里?”
“澧水旁,白亭边。”
杨承被压跪在高台上,蓬头散发,衣裳破旧,双手被粗绳捆缚在身后。
十几个铁骨军的军士手持刀剑站在他身后左右,明晃晃的日光映在锋利的刀刃上,反射出冰冷寒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心底发凉。
台下,汹涌的人潮涌过来,伴随着兴奋、激动的高喝和叫唤,把高台围得水泄不通。
执掌梁州多年,他竟从不知,梁州有这么多的人。今日他们仿佛全都来到这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观看这一场梁州总督人头落地的盛事。
今日,是他杨承的死期。
人皆有一死,只是——不甘啊!
杨承猛地挺直上半身,目光如淬毒的利箭,直直钉向台下被军士隔开的一块空地。
铁骨军的几个重要首领都站在那里,他的视线死死锁定最中间的一人。
姜六航!
——铁骨军的统帅。
把他的梁州军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孤身一人、一刀,犹如杀神降世,撕开上百兵士的护卫圈,将他挑下马,彻底破碎他争夺天下,登上至高之位的美梦。
如果不是这个人,他不会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
不!如果没有姜小儿相助秦信,他根本不会败!
叛军杀入京城,宣德帝失踪之后,群雄并起,逐鹿中原。
他手握十万梁州大军,又在民间招募到二十万兵士,实力本是群雄之首。
却不料最是不起眼的和州总督秦信忽然崛起,其精于识人,广纳贤才,更兼有其义弟姜六航武艺高绝,用兵如神,如今竟是把大半江山收入囊中。
眼看秦信即将黄袍加身,君临天下,而他,一世英雄,却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叫他怎能不恨得心头呕血?
天杀的姜小儿!
他这一生,为何偏偏撞上这样一个克星!
眼中的恨意有如实质,沉沉压向那人。
那人正和身边的武将说着什么,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倏然抬头,径直朝台上望来,正好和他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大帅握刀柄的手猛地收紧,脸上的表情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直视过来,那眸光如刀、如剑、如冰锥,激得杨承脊背窜起一股寒意。
明明身处高台,比那人高出一截,他却恍惚觉得,自己在仰视着那人——正如那一日,他惊骇欲绝地仰望着那人从马上飞身扑来。
而此刻,他更是屈辱地跪在那人面前。
想至此,杨承心中生起一股强烈的羞恼,面色扭曲地破口大骂:“姜小儿!竖子!你不得好死!日后必遭五雷轰顶、万马践踏、万剑穿心、死无全尸、挫骨扬灰!”
军士们齐声怒喝,把他整个人压伏下去。
他的脸狠狠砸在木板上,犹自挣扎着怒骂。
一团破布塞进他的嘴里,台上终于安静下来。
台下却群情激愤,铺天盖地的骂声响起,“王八蛋”、“老贼”,不绝于耳。
石头、树枝等物纷纷砸向高台,后面的人拼命往前挤。
幸好有足够的军士守着台前的隔离线,人群冲不破防线,不至于引起混乱。
那些扔来的东西也大多还没碰到架台的木桩就已力竭,掉落下来,只有极少数落在奋力挣动的杨承身前。
姜六航冷冷地看着台上挣扎的人影,眸色黑沉。
她从怀里取出一幅两指宽、半米长的素白麻布,动作缓慢而郑重地,一圈一圈缠绕在束起的发髻上。
周边众人都愣愣看着她。
将军这是在干什么?
可是他们不敢出声,更不敢开口问。
他们的这位将军,年仅二十,纵横疆场,杀敌无数,长得却一点也不像凶狠毒辣的杀神。
眉目疏朗,还生着一双男子罕见的杏眼。
性子也好,不拘小节,平日里从不摆将军的架子。
可此刻的将军,浑身散发着凛冽迫人的煞气,那无形的威压带着血腥味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姜六航对周遭气氛恍如未觉,只专心致志地、近乎虔诚地缠着布条。缠好后,她用力按了按,确定缠牢固了,抬脚向前走去。
迎面过来一群人,二十几个持刀执剑、精悍力壮、浑身散发着剽悍气息的近卫簇拥着中间一人。
此人长着一双凤眸,薄薄的嘴唇,五官深邃。本是俊美得显露出攻击性的长相,但他脸上笑容和煦,身上有一种温润的气质,让人不自觉地信任。
正是铁骨军总督——秦信。
两人迎面相撞,秦信停下脚步,视线极快地在姜六航的装束上转了一圈,眸底掠过一丝细微的波动,随即,那点异样便融化在暖煦的关切之中:“六航。”他的声音温和,带着兄长的亲昵,“怎么了?脸色这般沉。”
“没事。”姜六航略微一顿,补充道,“大哥,我去和他说几句话。”
语毕,她纵身而起,几个干净利落的纵跃,身影已稳稳落在高台之上。
台下人群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狂热欢呼。
“将军!将军!”
“姜帅!姜帅!”
声浪震天,直冲云霄。
秦信继续前行,首领们围上来。
“总督,将军今天有些异样。”
“板着脸,身上一股杀气。”
“还穿着白衣裳。将军从来不穿白衣裳的,说不禁脏,容易染血。”
“刚刚还在头发上缠了一块白布,活像披麻戴孝……”
一个武将打扮身材魁梧的汉子大咧咧说着,在众人的瞪视中渐渐消音,讪笑着挠了挠腮。
众人虽然一致谴责那武将,心中却不由得都想:“严将军说话不吉利,可将军今日的装束,确确实实像极了为人服丧。”
秦信听着众人言语,嘴角依旧挂着那抹惯常的微笑,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挲着腰间挂着的匕首把柄。他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落在高台上那抹素白身影上。深沉的凤眸里,仿佛有浓稠暗色在翻涌。
台上,杨承努力仰起脑袋,瞪着面前的人,目眦欲裂,口中“呜呜”作声。
姜六航垂目俯视着他,过了好一会,才沉声道:“放开他。”
杨承甫一得自由,立刻跃身而起,一头撞向姜六航。
“啪!”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姜六航手腕一翻,沉重的刀鞘击在杨承的膝盖。剧痛瞬间麻痹了杨承的半条腿,身形一滞。刀鞘顺势上抬,带着千钧之力拍在他的左肩胛骨上。一股大力袭来,杨承身不由己地重重跪回原地。
刀鞘带着山岳般的重量压在他的肩头,令他动弹不得。
霹雳刀!
一把名刀,因姜六航而成名,如今俨然已是天下第一刀。
拿着这把刀,姜六航从南杀到北,从东杀到西,横扫天下,未遇敌手。
此时,刀未出鞘。
古朴的重木刀鞘,刀柄末端那颗狰狞的狼头图案在日光下泛着幽光。
姜六航看似并未使多大力气,膀阔腰圆的杨承却被这刀鞘压得如同被钉在地上,毫无挣扎的余地。
“杨、承!”姜六航一字一顿,语音寒冽如冰。
台上的十几名百战老兵,此刻也觉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颈后汗毛倒竖,仿佛置身于修罗战场,杀机四伏。
在姜六航开口之时,台下汹涌的声浪瞬间平息下去,偌大的刑场鸦雀无声,只有她清冷的声音回荡。
“今日杀你,是为你三宗罪!”
台上的军士们疑惑地互望。
他们安排有行刑之前宣布罪状的人,将军怎么来抢活了?
“其一,你为一己之私,滥杀无辜!”
“只因不肯归顺你,为你歌功颂德,被你杀害的文士儒生数不胜数!”
“云山居士姜允、柳溪居士徐真、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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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大家……他们并没与你作对,也未碍你的霸业,仅因不顺你心意,便遭你毒手!”
“其二,你残暴不仁,行屠城之举!”
“宣德二十三年,梁州玉灵县令不肯随你起兵,你破城后杀满县百姓泄愤。”
“宣德二十六年,会州总督假意投降,诱你入城行刺,你迁怒全城,纵容部下屠城十日,会州府城,鸡犬不留。”
“其三,你穷兵黩武,强征暴敛!”
“在你治下,十四岁以上男子都被强征入伍,家家只余老弱妇孺。”
“财物、粮食被搜刮一空,百姓饿死冻死者,不计其数!”
姜六航字字如刀,杨承身不能动,口中“呜呜”作响,满脸涨红,写满了不服。姜六航目光在他嘴上停顿一瞬,嫌恶地移开,俯身拾起一根落在台上的树枝,挑出塞在他口中的布团。
“呸!放屁!”杨承吐出一口唾沫,恶狠狠道,“什么狗屁三宗罪?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
“成大事者怎能存妇人之仁?那些不听号令的,反叛的,不杀一儆百,难道等着人人效仿?”
“至于征兵夺财抢粮,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待我夺得天下,自会补偿!”
姜六航唇角挑起一丝讽笑:“家已破,人已亡,你拿怎么补偿?”
再说,今日能视人命如蝼蚁,心中已无底线,纵使真得了天下,当需要牺牲无辜以换取所谓大局时,手中的屠刀只会挥得更快、更狠!
见杨承张嘴要反驳,姜六航手腕一抖,用树枝挑起地上那团破布,眼疾手快又塞回他的嘴里。
道不同,不相为谋!
何必再听这人的废话?
杨承眼珠暴凸,几乎要脱出眼眶,喉中“呜呜”作响,拼命挣扎着想要再说什么。
姜六航没再给他机会,倾身过去,道:“铁骨军杀你,是为你三宗罪。可我姜六航今日亲手斩你,却是为报父母杀身血仇!”
这话说的声音很低,只有杨承和靠近的两个军士听到。
杨承惊骇地睁大眼。
两个军士嚯地抬头,看向自家将军。
少年姜六航横空出世,无亲无故,来历成谜。
世人皆道姜帅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杀星。
却原来,将军的父母竟是死于杨承这老贼之手?
对上杨承惊骇的眼神,姜六航心中涌起大仇将报的快意,转而又被更汹涌的悲伤淹没。
上辈子两岁的时候父母就过逝了,她时常羡慕别的小孩有父母疼爱。
穿越到这个世界后,她也有了疼爱自己的父母。
那样好的爹娘,却惨死在杨承刀下。
改换名姓,掩藏女儿身份,投入大哥军下。
数年艰辛惊险,尸山血海里趟过来,今天终于得报大仇!
她缓缓举起手中的霹雳刀。
寒光映入杨承眼眸。
趁按住他的军士心神震动的刹那,杨承突然暴起,口中布团不知怎的被扯飞。
“哈哈哈哈哈!”疯狂的大笑带着无尽怨毒,他声嘶力竭地诅咒,“姜小儿!你以为,你会有什么好结果吗?你立下不世之功,天下无人不知你姜帅,哪个主君容得?你在军中的威望越高,死得越快、死得越惨!哈哈哈哈哈!老子先走一步,在地底下等着你,你可千万别让我等太久啊!”
疯狂的笑声如同尖刀,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站在那儿的几个铁骨军首领面色都很是难看。
秦信手指曲动,凤眸里墨色愈暗。
霹雳刀直劈而下!
笑声嘎然而止。
头颅猛地飞起,杨承双目圆瞪,视线里划过台上持刀挺立的白衣将军,台下无数拍手称快的男女老少,脑中闪过一丝悔意:“若当年没有杀死姜小儿的父母,他是不是就不会和我做对?这江山,是不是就会……”很快,所有的意识消失,陷入虚无。
断颈处,滚烫的鲜血如喷泉般激射而出。
漫天血雾喷起时,姜六航听到脑海里一声清脆的电子音:“叮——,人口普查999号系统已绑定。”
2. 第 2 章
电子音过后,响起了一个小女孩欢快的童音。
“啦啦啦——啦啦啦——,统来啦!宿主,高不高兴?惊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姜六航:“……”
这是,系统?
姜六航面不改色,只当没听见脑海里的声音,把挥出的刀收回。
杨承的头颅向后滚去,身躯重重倒下,血流了满地。
刀尖垂下,血顺着宽大厚重的刀身一滴滴落到地上,很快就汇聚了一小滩血泊。
“啊啊啊!杀人啦!谁杀的?杀的谁?”
那童音惊慌失错地叫喊。
姜六航记得,小说里的系统一般都能和宿主意识交流。
她试探着在脑海里问道:“你……是什么东西?”
“宿主,统不是东西。”
童音委屈巴巴道:“统是人口普查999号系统,今年七岁啦。按照规定,八岁以下的系统受到法律保护,遇到血腥场面,可以启动打码设置。怎么本统一来就遇到杀人场面呢?呜呜呜……”
“找到了,打码打码!呼——,好了好了,看不到了。”
姜六航心中警铃大作:“我脑子里想什么你都能知道?”
看小说时不觉得什么,真正落到自己身上,只觉毛骨悚然。
“不能的。”999义正言辞道,“我们可是正规的、守法的系统,严格保护宿主的隐私。只有宿主意识里想要和我们对话,我们才能听到。”
姜六航微微松了口气。
不过这话真假还需验证。
意识交流不过是转瞬间,和999说了这么多话,军士们才刚刚把杨承的尸首抬走。
尸首要在城墙上悬挂三日,以儆效尤。
姜六航接过军士递来的布,仔细地擦拭刀身,擦干净后收刀回鞘,转目望去。
杨承已斩,民众们在慢慢散开。
那块空地上,原先站在那里的几个首领都已离开。
如今正是战事关键的时候,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今天都抽时间来这里观刑,一是杨承引起的民愤太大,所以特意公开处刑,铁骨军首领齐聚,以示郑重。二是杨承是铁骨军最大的对手,他被斩具有重大意义。
这时事情已毕,首领们都赶着去做自己的事了。
可偏偏最应该忙碌的那个人还站在那里,正往她这里张望。
姜六航心里一暖,冲那边摆摆手,示意无事。
秦信见状,笑了一笑,转身离开。
他身高腿长,看上去步履从容,其实走得很快。或许是这两天要做的事格外多,姜六航觉得,大哥走路的速度比往日更快,近卫们簇拥着他,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姜六航走下高台。
999在她脑子里噼里啪啦地说话。
“宿主,只要你在主角夺取江山,平息战乱后统计出全国的人口数目,你就可以回家啦,回到你被车撞之前三分钟的那个节点。”
姜六航平静地问:“主角是谁?”
意料之外的问话让999懵逼:“啊?”
姜六航:“是我吗?”
999卡顿两秒才回道:“……不是。”
姜六航无比惊讶:“居然不是我!”
999:“……”
“那主角是谁?”姜六航又问。
999无语凝噎:你最该关心的,难道不应该是如何完成任务吗?
“是杨承。”
姜六航:“……”
察觉到宿主的沉默,999想着,宿主大约是不清楚杨承这个人,正要给宿主介绍,却听宿主道:“你们系统挑人的眼光实在不怎么样,天下那么多人,偏要挑一个残暴酷虐,毫无仁心的畜生来当主角。”
999震惊了。
宿主怎么突然口出恶言?
而且宿主对系统的误会很深。
“宿主,杨承不是我们挑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历史,这个世界的历史就是杨承推翻吴朝,建立魏朝。”
“历史?”姜六航沉吟,缓缓道,“这样啊。历史能改变吗?”
999斩钉截铁:“既然是历史,当然改变不了。”
姜六航扬眉:“那如果我现在杀了一个这时本不该死的人,不就改变了吗?”
999瑟瑟发抖:“宿主你为什么想要杀人?……宿主你是外来者,你的存在可能会改变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件,但绝不能改变一个人的生死。那需要很大的力量,没有哪个人能做到,在那过程中,世界会设法阻挠,使之回到原本的轨道。”
姜六航来了兴致:“回到原本轨道?世界能使死人复活?它能大变活人?”
999:“……?”
姜六航:“杨承已经被我杀了。”
999:“???”
姜六航:“就你来的时候,那个身首分家的就是杨承,我杀的他。”
999:“!!!”
姜六航眼眸明亮:“世界什么时候复活他?能不能提前通知我?我要看个现场。”
然后当场再给他一刀。
“啊啊啊!怎么可能?”
“主角死了,这个世界会不会崩掉?”
“呜呜呜,不要不要,第一次任务是最简单的,要是这都没完成,会记大过的。”
“怎么办?怎么办?”
随着999崩溃的大喊大叫,中间时而有电流声响起——滋滋滋……滋滋滋……
姜六航揉着眉心:“闭嘴。”
霎时,脑海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姜六航:“……”
是听了她的话,不再出声?
还是因为她下令,被禁了言,不能出声?
——
此后直到下午,999都没出声。
从刑场回到城外军营的期间,姜六航遇到三次意外。
一次是她牵着爱马赤云,带着她的两个近卫走到一栋三层高的酒楼下时,一块磨刀石从上而下,落在她快速避开的位置,巨大的冲力把地面砸了一个坑。
姜六航的两个近卫,一个叫沈以贵,机敏善变,一个叫石进,忠正憨直。
沈以贵当即叫来街上一个巡逻的军士,让军士去禀报谢执法。
意外倒罢,若是蓄意,不能放过。
如果有问题,谢执法自会查个水落石出。
第二次是途中,姜六航经过一辆马车时,那车突然炸开。
木料纷飞,火星飞溅,拉车的马哀鸣倒地。
若不是赤云神骏,瞬间掠出三丈开外,姜六航就和那马一样下场。
过后询问,马车里装的是炮竹,准备拉到临县去卖。马车的主人是本地商旅,做这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看起来也是意外。
姜六航坐于马上,抬头望向不知何时变得灰蒙蒙、仿佛即将降下一场大雨的天空,若有所思。
第三次,发生在军营里,当一匹失控的战马疯狂朝她冲来时,姜六航心中发出一声“果然如此”的哼笑。
她闪电般出手,扣住马笼头,硬生生凭借充沛内力,将那失控的烈马勒停在原地。
周围军士轰然喝彩。
——
将近午时,姜六航回到自己军帐。
刚才和军士们训练,出了些汗,她洗浴过后换上了一件衣裳。
是一件圆领窄袖的蓝色武服。
她所有的衣裳都是大哥一手准备……除了今天穿的白衣,以及藏在床头暗柜的一件准备后天晚上穿的黑色夜行衣,是她偷偷买的。
不但衣裳,这军帐里的一桌一椅,一床一柜,角落里燃着的香料,甚至面盆毛巾……全都是大哥一件件为她安置妥当。
大哥好像把她当成了一个生活上不能自理的小孩,无微不至地照顾她,饮食冷暖、穿戴用具,事事过问。
有时她甚至生出一种错觉,大哥恨不得亲手将饭喂到她嘴里。
姜六航由开始的不好意思,到如今,已经能坦然受之。
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没有兄弟姐妹,却在这个结义大哥身上,她感受到了那种厚重的兄长爱护。
午时已到,大哥还没来,姜六航略觉奇怪。
只要两人同在一处,且不是战时紧急到无法顾及,大哥不管多忙,总要抽出时间和她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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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若是实在分身乏术,大哥也必定派人告知,不会让她空等。
正疑惑时,沈以贵进来报告:“将军,刚刚总督派人传信,原本预计午时能赶回大营,被耽搁了一点时间,大约要申时初才能回来了。”
姜六航:“出了何事?”
沈以贵:“运到散尘关的一批兵器出了问题,总督赶去处理。”
姜六航让两个近卫摆饭。
——
下午,姜六航正在帐中对着舆图研究军情,谢执法来了。
谢执法名谢思礼,掌铁骨军中刑名查案、军纪督法之职,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女子。
她衣着朴素,头顶发髻上束一块青色丝巾,再用一根银簪固定。
“将军,经查证,三起事故都是意外。”谢思礼声音平稳清晰,“酒楼磨刀石滑落,为窗台木板年久松动所致。驿站炮竹不慎飘入炭火火星,因此爆炸。营中战马失控,是因拴马桩旁堆放的草料里藏了毒蜂,马匹被蛰受惊。”
谢思礼细心缜密,最擅长从蛛丝马迹中抽丝剥茧,还原真相。任何试图掩盖真相的伎俩,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铁骨军众人,包括姜六航在内,都对她既敬且畏。
她既然判定是意外,姜六航相信不是人为。
“辛苦谢执法。”姜六航客气道。
两人说着话,军帐外彻底暗下来,狂风骤起,吹得帐帘猎猎作响。
豆大的雨点随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
就在此时,一直未出声的999忽然带着哭腔道:“宿主!不好了!你现在处境很危险!”
“哦。”姜六航淡淡应道,“你能说话了?”
宿主的反应完全在统的意料之外,999打了个顿:“统本来就能说话!只是宿主下达了禁言的命令,统说话宿主就听不到了,时间到了才能自动解除。”
姜六航:“这样啊。”
“是啊,统也是有统权的,不能随便剥夺统说话的权利。”999说了一句,回过神,转回被宿主带偏的话题,“宿主,统刚才和上级联系了,他们说,主角被杀,导致这个历史世界出现了巨大的扰动!而你是世界现在欲要抹杀的两人之一,你……”
姜六航打断:“还有一人是谁?”
999再次被带偏:“是秦信。”
姜六航瞳孔骤然收缩。
竟然是大哥!
这段时间,大哥是否也遇到了意外?此时可安好?
帐外,倾盆暴雨简直像是从天上直接倾倒下来,密集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地上、帐篷顶上,发出轰鸣,如同无数面巨鼓在耳边疯狂擂动,一下下,沉重地敲在姜六航心上。
她握紧霹雳刀柄,脑中急速思索。
从她遭遇的三次意外来看,世界并不能直接抹杀生命,只能用些毫无新意的重复手段,借助外部条件制造“合理”的杀局。
世界会给大哥埋下怎样的杀局?
大哥身边近卫众多,个个身手了得,在危急时刻,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以命护住大哥。一般的杀局,奈何不了大哥。
外部条件……
散尘关!
攻打梁州府城之前,她对周围地形都进行了详细调查,这时猛然记起,去散尘关的必经之路上,有一段狭窄的山路。那里土质松软,植被稀疏,是出了名的泥石流多发地段。
大哥说申时初回到军营,算时辰,此刻正该从散尘关返回,不久就将行至那条山路。
若是大哥在这样的暴雨中经过那里,在世界意志的指引下,发生泥石流的概率只怕会陡然提高数倍!
姜六航霍地站起!
“将军!发生何事?”被姜六航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谢思礼愕然问。
“总督有危险!”
五字落,姜六航已跑到军帐门口,左手取下墙上挂着的铜制号角,同时右手一拉,已将门边木架上放着的雨衣扯下,手臂一扬,将雨衣展开披到身上。旋即,她猛地掀开帐帘,一头冲到外面。
帐帘猛烈晃动,冰冷的雨水裹挟着狂风瞬间灌入。
谢思礼紧跟着跨出门口,只见到将军的背影,在如注的暴雨中转瞬即逝。
3. 第 3 章
“驾!驾!驾!”
暴雨中,姜六航心急如焚,紧夹马腹,连连挥鞭,催促赤云急行。
雨水“噼噼啪啪”如急促的鼓点敲打在地面上,激起一片烟雾,将周遭景物笼罩。
姜六航抬眼望去,天地间一片混沌,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她肩背绷紧,紧贴马颈,雨水顺着她低垂的帽檐汇成细流,又滴落在赤云额头的眉革上。
雨太大了!
赤云的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下来。
来不及了!
姜六航心越缩越紧。
她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恐怖的画面:浑浊的泥流裹挟着巨石和断木,轰然冲下,瞬间将山道上的人马彻底吞没,大哥奋力挣扎,却转瞬消失在泥流中。
不!
她没护住爹娘,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世上又一亲人陷入绝境?
她不允许!
姜六航咬牙,又挥了一鞭。
快点!再快点!
终于,一人一马冲到了山道入口。
姜六航急切地朝山道望去。
没被淹!
她浑身松懈下来,像急行军数里后后停下,但紧接着,她身子又绷紧。
山头上流下的水不再清澈,而是浑浊的,裹挟着大量泥沙碎石和树干,而且流得很急,直冲而下。
泥石流随时可能爆发!
姜六航勒住赤云,翻身下马,举起铜号角,深吸一口气,将号嘴放到唇边,用力吹响。
“嘟、嘟、嘟——”急促的号角声响起,在雨幕中远远传开。
吹三下,停一下。
这是铁骨军的信号:危险!速退!
大哥,千万不要走上山道!
姜六航不知脸上流淌的是雨水还是汗水,她一遍又一遍地吹着。
不知吹了多久,忽然,“轰隆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骤然爆发,整个山体都在剧烈颤抖。
姜六航霍然抬头,只见高处的山体瞬间崩塌,泥浆、巨石、折断的树木混杂在一起,形成一道毁灭一切的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势,排山倒海般向着山道猛扑下来!所过之处,一切都被瞬间吞噬、掩埋!
姜六航向侧面跃开,泥石流紧贴着她刚才站立的位置,汹涌奔腾而过。
泥石流终于爆发了。
大哥呢?在哪里?
姜六航死死盯向那奔涌的泥流,视线疯狂地在其中搜寻。
既怕找到,又怕找不到。
里面每一次现出疑似人形的物件,都让她心惊肉跳。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全身冰凉,心底生出的寒意似乎把整个人都冻住了,连抬一下手都艰难。恍惚间,她似乎又回到了看到爹娘尸首的那日,血气在体内翻涌,眼前一阵阵发黑。
“六航!”
突然,一声无比熟悉的呼喊传来。
是……大哥的声音!
姜六航蓦地转头。
前方不远处,三十余骑在暴雨中疾驰而来。马蹄踏在泥泞中,溅起大片大片的水雾。泥石流几乎是擦着他们队伍的边缘过去。
转瞬之间,这队人马已冲到姜六航近前。为首一人飞身下马,几步跨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那张常年温润如玉、带着和煦笑意的脸庞此刻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狭长凤眸里燃着熊熊怒火,声音又大又急:“六航!你不要命了?怎么敢站在这儿!”
“大哥。”姜六航仰起脸,轻轻唤道。
真好。
大哥活生生地在这里。
模糊的视线中,面前人死死盯着她,咬牙切齿:“你不知道这里多危险吗?若是被裹进泥流,纵使你武功高强,也……”
面色那样凶恶,声音那么严厉,抓着她胳膊的手用力到她感觉疼痛,可是,那手在细微地颤抖。她看进面前人的眼,那里涌动着愤怒,可更深处,她看见了害怕。
“大哥,我没事。”姜六航抬起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按到抓着她胳膊的手背上,带着安抚,“我事先看好了位置,肯定能及时躲开。”
可这句话并没熄灭面前人的怒火,反而像火上浇油,他几乎是吼着道:“天威之下,哪能确保万全?万一……”
声音穿透雨雾,震响在耳边。
近卫们面面相觑。
他们第一次见到总督对将军这样疾言厉色。
几人偷偷交换着眼神,其中一个用手肘使劲捅了捅他们的头领,眼神示意:头儿,快劝劝啊!
冯简岿然不动。
总督最多就是嘴上吼吼,打不起来。
再说,就算动手,以总督的武功……咳,也根本打不着将军。
姜六航的手微微收拢,横握住怒吼之人的手背,深深看着他:“大哥,你也知道这里危险,又为什么回来?”
秦信未完的话嘎然而止。
“你听见号角声,知道我在这里,担心我遇到危险,才掉头回来,对不对?”
她吹的号角经过精心改良,音质有所不同,声音也比一般的号角响亮,传出更远。整个铁骨军,独此一支,为她专用,在战场上传达将军命令。
姜六航握住这人的手摇了摇:“大哥,别气了。我和你一样,因为担心,才在这里呀!”
秦信脸上的表情顿住,目光定在义弟湿漉漉的脸上,抿住了唇。
半晌,他眼中翻腾的怒火像被雨水浇入,黯淡下来。
“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躲躲。”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擦了擦姜六航的脸,抹去上面沾着的泥土,克制地低声道,“看淋成什么样子了。”
——
众人策马往军营去。
路上,姜六航弄清了这群人为何会提前返回。
原来,大哥今天也遇到了两起夺命的意外,心中起了疑虑。听身边擅识天气的近卫说马上有一场大雨,立刻想到此地的特殊地形,召来熟悉当地情况的人询问,得知此段山路正是泥石流多发之地,丝毫没有犹豫,紧急调动人手,以最高效率处理完后续事宜,得以提前脱身。
他们通过山道不久,雨就下来了,于是在附近寻到一间山神庙暂避,打算等雨稍小些再赶路。
不想就听见了她吹号角。
后面的事情就是这样了。
反正衣裳已经湿透,也不需再避雨,众人直接往军营去。
姜六航听完,由衷夸赞道:“大哥你真警觉!”
大哥对主角、世界意志这一切一无所知,却能精准地察觉到危险。
秦信握紧缰绳,眸色发暗,声音被雨声冲刷得有些模糊:“遇到的事情多了,自然凡事都习惯往最坏处想。”
近两年,尤其是最近几个月,身边意外频发,仿佛老天在故意和他做对。
若不是近卫们机警,拼死相护,他早不知死了多少回。
恐怕义弟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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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战场上分神,他严令不许人告诉义弟。
姜六航不知这些情况,马背上,她腾出精神问话。
“999,世界为何要抹杀我大哥?”
“宿主,他是反派啊!”
姜六航:“……”
是她没想到的。
她先前一直猜测,以大哥出众的能力,十有八九是男主朝廷里的重臣,心里憋闷得慌。
现在,心口的气一下子就顺了。
“他为何是反派?做了什么?”姜六航追问。
“他醉心权势,不择手段,杀兄弑父上位,阻碍主角统一天下,一直和主角抗衡了三十年,是此世界最大、蹦跶得最久的反派!”999慷慨激昂。
“杀兄弑父?”姜六航一哂,“史书上写的?”
她不知具体细节,但可以确定,大哥的父兄是被土匪杀死的,和大哥没半点关系。
999:“对!秦信谋害亲兄、弑父夺权的事,史书上有记载。”
姜六航心中冷笑。
杨承残暴嗜杀,却是这世界的主角。大哥旷世逸才,又体恤百姓,却言之凿凿,把恶名强加给他。
“哦,对了,反派不光杀兄杀父,还杀了他二叔、堂弟。”999道。
二叔?裴祥光?
姜六航有些意外。
裴祥光裴大人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是大哥的得力帮手。
不过有杀兄弑父的前言,她对大哥杀裴大人的真实性保持怀疑态度。
“我大哥后来结局怎样?”她问。
“反派的结局当然不好了。”999道,“他治地、治民的能力都不错……嗯,可以说是出类拔萃,世上少有。但他势力没杨承大,抵抗不住杨承的大军,后来败守和州七宝县一个月后,杨承大军攻入,他在房间里放了一把火,自己烧死了。”
姜六航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凉又疼,声音发紧:“他的妻子、儿女、孙儿孙女外孙外孙女呢?也跟着烧死了?”
999:“他没娶妻,也没后代。”
姜六航沉默地策马前行,雨水流入眼眶,刺得眼睛发涩,连心底也带上了涩然的苦味。
她眨了眨眼,转回到最开始的问题:“是反派就要抹杀?哪个世界没有反派?也没见都杀掉。”
“秦信不是普通反派。主角意外死亡,必须重新出来一个主角,世界才能稳定。以他如今的势力,最有可能成为新的主角。可是他是反派,不能做主角。”
所以世界要消除这个隐患。
姜六航:“抹杀会一直进行,到他死为止?”
一日能防,一月、一年、三年五年呢?
人总有松懈之时,危险无处不在,总有一次会中招。
她为父母报仇,即使因此而死,也绝不后悔。
可大哥……大哥却是因她改变了历史,才被世界意志追杀。历史上,大哥本还可再活几十年,是她连累了他!
999:“也不是,只要大局稳定,世界再无法扭转,抹杀就会停止。”
大局稳定?无法扭转?
姜六航眼睛倏地一亮。
既然如此,那就早日夺下天下!
她侧过头,目光灼灼地望向身旁策马同行的人。
那人脸上重新挂上了温润的笑容,察觉到她的注视,回望她,眼中含着温和的询问。
“没事!”姜六航笑着扬鞭。
4. 第 4 章
没走出多远,他们遇上了从军营来接应的数千军士。
严回将军带队,裴祥光大人随行。
严回见到总督无恙,大喜,道:“谢执法急急忙忙找到我,说总督有危险,可把我吓了一大跳。幸好没事!”
秦信向他颔首:“辛苦严将军。”
裴祥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马,不顾脚下泥泞,踉跄着扑到秦信马前,仰起的脸上布满焦灼:“总督!你没事吧?到底出了什么事?可有受伤?”
姜六航在一旁看着他毫不作假的关切、担忧,那份发自肺腑的焦急做不得伪,越发觉得,史书所载大哥杀了裴大人,其中只怕有偏差。
姜六航的两个近卫也来了,满是自责:“将军,我们来迟了。”
姜六航不在意地道:“不怪你们,是我走得太急。”
——
回到军营,石进提来满满一大桶热水,然后退出去,和沈以贵像两尊门神般守在军帐外。姜六航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换上干净清爽的衣裳,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
不一会,秦信来了。
他也洗浴过,月白的袍子衬得他眉目愈发俊美,手里端着一个盘子。
是烤鸡!
烤得金黄焦脆,浓烈的香气充斥在帐篷内。
秦信把盘子放到小饭桌上,姜六航喜滋滋地过去坐下,连珠炮地问:“大哥你在哪里抓到的鸡子?军营里不能烤鸡,你躲在哪里烤的?什么时候烤的?”
秦信唇角噙着一丝纵容,嗓音轻缓:“回来经过那条山道,顺手射的。躲雨时闲着,便烤了。刚热过。”
姜六航:“……”
她那时心急如焚,大哥却在悠闲地猎野鸡、烤野鸡。
有些郁闷。
不过,这鸡是烤给她吃的!如此转念一想,姜六航又释然了。
秦信拿着匕首,把鸡子切成一块块,放到桌上的碟子里,推过来:“吃吧。”
说着又继续去切鸡子。
姜六航迫不及待夹起一块塞进嘴里。
好吃!
大哥的手艺真好!
每次吃烤鸡,只要大哥在面前,总会把鸡子切好,送到她面前。
姜六航边吃着鸡子,目光不由自主地胶着在那切着鸡子的一双手上。
那双手指节修长,削切的动作看上去不急不徐,可实际上极快。转眼间,又一碟子切得整整齐齐的鸡块被推到她面前。
大哥做事一向如此,沉稳、利落、有章法,眼光更是精准毒辣。
无论是千头万绪的军队后勤补给,纷繁复杂的人员调度,还是地方上盘根错节的治理难题,乃至各种规章制度的制定推行……所有在旁人做来焦头烂额的事务,到了他的手里,总能被他有条不紊地一一解决。
正心里想着有的没的,面前人忽然抬眸,直直撞入她的眼里:“看什么?”
姜六航掩饰地咳了一声:“……看你的匕首。”
匕首刃长尺许,银白色的刀身反射着冰冷寒光,锋芒毕露。刀刃轻轻一划,就削下一块不厚不薄一口正好的鸡肉。
乌木制成的刀鞘被随意地放在一旁,木质温润,上面用细如发丝的金线镶嵌出繁复而古朴的花纹。
是一把优雅的杀敌利器。
姜六航想了想:“大哥,这把匕首从我送给你,已经带在身上快五年了吧?”
“四年零六个月。”秦信指尖轻抚过刀身,声音低沉,“我们结义前三日,你从敌将的尸身上扒下来,送给我防身。”
姜六航笑道:“防身?我只看见大哥你拿它削肉了。”
粗略一算,大哥用这把匕首给她削了将近两百只鸡。
面前人眉梢微扬,烛火在他眼底跳跃,漾开一片细碎的星芒,那笑意瞬间点亮他英俊的眉眼,连带着整个军帐都亮堂了几分。
姜六航呼吸一窒,忘了咀嚼。
“不好么?”秦信轻声问,尾音带着一丝喑哑。
姜六航心尖一颤,慌忙别开脸。
这样温柔的美色,哪个抵受得住?
幸亏自己和大哥是结义兄……妹,若是别个女子,可不要立刻沦陷了?
“好!当然好!”她高声道,“你身边那么多近卫,若是要你亲自拿匕首杀敌,必定是情形万分危急,我只愿永远没有那样的时候!你一辈子都只拿这匕首削削肉,切切鸡,挺好的!”
秦信熟练地用匕首把最后一点骨架拆开,放到碟子里。
“慢点吃,吃急了对肠胃不好。”
“大哥你也吃!”
“好。”
两人分食完了一只烤鸡,当然,绝大部分都进了姜六航的肚子,另外一人只是象征性地尝了几块。
说了一会话,转眼到了戌时,秦信准备起身告辞,目光不经意地顿住。姜六航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是门边木架上杀杨承时所穿的那套白色衣裳。她沐浴时换下来,还没来得及处理。
耳边传来迟疑的轻问:“六航,你父母,与那杨承,可是有旧怨?”
姜六航喉咙瞬间又干又涩,眼前浮现出爹娘被血浸透的身体,隐约间又听见杨承得意猖狂的大笑。
“没有。”她艰难地开口,“爹娘只是,城破时,没能逃掉的,普通百姓。”
秦信没再多问,他起身走过去,环住姜六航的肩,另一只手在她背上安抚地一下一下拍着,声音低沉柔和:“想哭就哭吧。大哥面前,还怕害羞么?”
姜六航倚在他怀里,听到这一句,听着紧贴着的胸膛里“砰砰”的心跳,她忽然就忍不住了,眼泪汹涌而出。
看到爹娘的尸身时,她没哭。
抛下爹娘的尸身逃出杨承的大军时,她没哭。
万夫所指,鄙夷谩骂时,她没哭。
忍受每半年一次的剧痛折磨时,她没哭。
可是此时,被人小心翼翼地揽着,感受到他真诚的怜惜,憋了五年的眼泪一齐涌出来。
她紧紧抓住这人胸前的衣襟,将脸深深埋进去。
一边哭着,她一边在脑海里命令:“不准看,不准听,不准说话。”
眼泪浸入衣裳,那处的皮肤滚烫,像燃了一把火,炙烤着皮肤。
心脏像被拧成一团,生生地疼。
秦信的手臂紧了紧,又克制地收住力量。
他沉默着,垂下眼睫,遮住眸中翻涌的暗色。
——
天色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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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时,姜六航睁开眼。
愣了一会,她猛地拉起被子蒙住头。
太丢人了!
昨天她哭得唏哩哇啦,眼泪、鼻涕、油渍全部蹭到大哥衣裳上。她那时扫了一眼,大哥胸前的那处乱糟糟的,各种污迹,惨不忍睹。
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后,大哥给她擦脸,还想给她换衣,被她推开了。
她自己换了衣裳,上床睡了。
一觉睡到现在。
她摸了摸眼。
没肿。
哭得那样厉害,却没肿。
昨晚上床后,大哥一直用热毛巾给她敷眼,又拿鸡蛋在她眼皮上滚。
姜六航怔怔出神。
她仿佛还能感觉到那靠着的坚实胸膛的触感,听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以及……大哥指尖拂过她眼睑时,那略微粗糙又温柔的触感。
——
姜六航起床,一边在脑海里问:“昨晚你听了吗?看了吗?”
“没有、没有!”999急声道,“宿主下了命令,程序就自动给宿主打了码,统看不到,也听不到。”
姜六航嘴角勾起一个满意的弧度。
“现在天下还未稳定,你们为何要在这时进行人口普查?这数据能准确吗?”她穿着衣裳,不解地问。
999:“本统要统计的,正是天下初定这一特定历史节点下的人口情况。”
出到门外,深秋的寒气袭来,整个军营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天光里。
两个近卫过来,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将军。”
姜六航脸上有些发热。
他们肯定听到了她昨晚在哭。
姜六航扬起一个笑容,装作昨夜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语音清亮地道:“走,跑步去!”
两个近卫高声应道:“是!”一左一右跑在她的旁边。
999在她脑海里发问:“宿主,我们什么时候去做任务?做完任务,你才可以回家。”
回家?
姜六航抿了抿唇。
她在现代活了十二年,上课之余就是练刀,没有一个交情深厚的朋友。
到了这里,却有了关心她的大哥,亲如兄弟的近卫,可以性命相托的战友。
若是有一日再不能相见,她会很想很想他们吧?
而在那个世界,她已经孑然一身,没有任何牵挂。
迎面,不时有一队队军士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跑步经过,沉重的脚步踏在地上,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嗒嗒”声。他们由跑在最前方的队长带领,一边跑,一边齐声吼出铁骨军的军训口号:“铮铮铁骨,一往无前!护我百姓,卫我河山!”
军营处处回荡着这十六字的口号,直冲云霄。
铁骨军,由和州军扩建而成,其名是她姜六航亲自修改,那口号,也是她亲手拟定。
此时,听着铿锵的口号回荡,一股豪情在她心中升起、激荡,想要留下的愿望前所未有的强烈。
最初,她只是想为爹娘报仇。
如今,她想要和同伴一起,收拾河山,开创盛世!
如果留下,需得解绑系统。
不能彻底掌控的东西,不能留在脑子里。
5. 第 5 章
姜六航没回999“什么时候去做任务”的问话,先打探:“人口普查怎么做?要把吴朝所有人挨个点一遍?那我这双腿,怕是要跑废在路上了,一辈子都完不成任务。”
“不会,很容易的。”999道,“本统已规划最优方案,宿主只需到十九处指定地点,统展开广域扫描,就能获得全国人口数目、性别构成、年龄分布的信息。”
广域扫描?一扫一大片?
这能力若用于战场,瞬息之间,敌军虚实、兵力部署,岂非一清二楚?
留下它!
这个念头在脑中滋生,带着巨大的诱惑力。
但下一秒,姜六航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这念头压了下去。
不明来历,不可掌控,在脑子里放个炸弹,她不敢赌。
“宿主,你看,就是这十九个地点。”
随着999话落,姜六航眼前骤然亮起一片柔和而巨大的浅蓝色光幕,足有戏台幕布大小,悬浮于半空。
“嚯!”姜六航瞳孔收缩,饶是她早有心理准备,这凭空显物的手段依旧让她心头剧震。
一幅详尽的吴朝疆域图缓缓铺开,上面有十九个显眼的红色圆圈标志。京畿所在的庆州幅员辽阔,占了三个标志,其它各州都是两个。
恰在此时,一队军士小跑而来,对那横亘在空气中的巨大光幕视若无睹,径直从光幕中穿过,身影毫无阻滞。
“宿主,等你出发的时候,统可以为你实时规划最优路线。”999的声音透着一丝得意,“保证你几个月之内,走遍这十九个地点。”
还能智能导航!
姜六航真有些舍不得这系统了。
任务听着简单,几个月就可完成,果真如此么?
目光扫过光幕,落在右侧三十几步外的马厩,酸腐的草料味和牲畜的气息隐隐飘来。她侧首,对石进道:“去瞧瞧,里面可只有那一个人?”
扫描是否有危害还未可知,可别误伤了无辜之人。
石进领命而去,不多时回转,抱拳道:“将军……”
姜六航抬手止住他后面的话:“确认只有他一人?”
石进:“是。”
“999,扫描马厩里的人。”
“好!”
在姜六航的视线里,马厩上空毫无征兆地腾起一片微弱的柔光,极淡的青色,瞬间笼罩住目标,又眨眼间消散无踪。
两个近卫显然看不到那情景,毫无反应。
几乎在青光敛去的同时,悬浮的光幕上地图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晰简洁的表格:
姓名:韩东(袁克)
性别:男
年龄:35
身份:未知
姜六航捏捏手指:“999,身份一栏为何未知?你这号称覆盖半州的扫描,连个目标的身份都扫不出?”
“宿主别小瞧统!”999声音里颇有些恼羞成怒,“广域扫描精度有限,宿主靠近至二十步内,统开启个体扫描,自然可扫出身份信息!”
姜六航往马厩走去,一边吐槽:“起先还以为你多厉害呢,半年就可统计全国人口信息,原来只是扫个名字性别年纪。”
999愤愤道,“统还只是初级系统,等统完成这个世界的任务就能升级,到时方圆百里之内,都可开启个体扫描!”
说话间到了马厩。
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男子正蹲在一匹黑色马旁边,挽着袖子,拿着毛刷用力擦洗马身,听到动静抬头望来。
见到外面站着的三人,他慌忙站起,朝这边迎了几步,大约是想起身上气味不好闻,又赶紧停下,呐呐道:“将军……要骑马吗?”
他面色忠厚,皮肤粗糙,神色拘束,看上去就是一个最普通的马夫。
姜六航随意地摆手:“别管我,你做自己的事去。”
就在这时,999急促尖锐的警报声在她脑中炸响:“宿主、宿主,这人是个细作!”
姜六航抬眼。
面前表格的四列都填满了。
姓名:韩东(袁克)
性别:男
年龄:35
身份:(1)池州军张炎帐下暗探(2)铁骨军马夫
姜六航没多看马夫一眼,仿佛只是路过查看马匹,转身便走,步履从容。
她在想着,要不要把军中的怀疑对象都给系统扫一遍?
“……宿主,你怎么不抓他?”999困惑地问。
姜六航漫不经心道:“我留着他钓鱼。”
999:……钓鱼?
“沈以贵。”走出二十几步,姜六航转头问,“袁克那边,近日可有异动?”
沈以贵立刻上前半步,靠近姜六航,低声道:“将军,他前天放出一只信鸽,是往池州方向,已被我们拦获,昨天未时三刻,他和军医袁福在营区西北角密谈,说了大约一刻钟的话。”
姜六航语气平静:“再盯七天,如果没有新的人和他接触就收网。”
“是!”沈以贵领命。
999反应过来:“宿主,你早知他是细作啊?”
姜六航:“嗯哼。”
999深受打击,陷入自闭。
亏统刚才还得意给宿主抓到细作了呢!
——
这一整天,姜六航想方设法从999那里套话。
不知是机器不懂人心九曲十八弯的算计,还是999当真只有七岁孩子的情商,她套话的过程十分顺利。
她得到以下信息:
穿越者必须符合各项严格条件,才能与系统绑定,亿亿万世界中,能找到这样一个人的世界并不多。
一经绑定,不能换人。只有在完成任务或宿主死亡后,才能解绑。
系统扫描要经过宿主同意才能启动。
系统不能作用于其他人,但可以给宿主提供适当帮助,如短时间提高宿主武力、增强五感等等。
……
至于是否有穿越者完成任务后没回去,999表示很奇怪:“有强烈愿望想要回归原本世界的穿越者,才会被我们捕捉到呀,怎会不回去呢?”
姜六航默然。
二十年来,哪有不想家的时候?
上辈子,她家是霹雳刀的传人。
爷爷只有一个儿子,她爹又只有一个女儿,爹过世后,传承霹雳刀的责任就落到了她的头上。
爷爷古板严肃,对她尤其严厉,时时督促她练刀,稍有懈怠就要惩罚。她十岁时,爷爷去世,临终前还在叮嘱她,不要浪费自己的天赋,好好练刀。
可是爷爷也会记得,每年都给她买生日蛋糕,在她生病时日夜照顾。
穿越过来后,她十五岁就武艺大成,是因为有前世爷爷给她打下的扎实基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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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在,爷爷的墓前再无亲人祭扫。
她还想念现代方便的生活,和平的环境,公正的制度……
可是,如今更多的牵挂、更多的责任是在这里。
999终于回过味来:“宿主,你不想回去?”
系统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那……统的任务怎么办?任务完不成,还不能解绑!要等到你死掉以后!你现在才二十岁,你又习武,身体好,等你死,怎么也要二三十年吧?说不定还要四五十、五六十年!这么久,呜呜呜——”
姜六航:“……我帮你做任务,完成后你走,我留下,可以吧?”
“呃!”哭声戛然而止,紧接着999惊喜万分地道,“可以的可以的!宿主你真好!”
姜六航冷静地追问:“我不走,对我自身是否会有影响?比如,惩罚?或是别的什么不利之处?”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999回答得斩钉截铁,“回原世界本来就是给完成任务的穿越者的一项奖励,放弃怎会惩罚呢?”
姜六航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消散得差不多了,盘算了一番,和999约定,最迟一年之内,去进行人口普查。
——
夜晚,铁骨军中军大帐内烛火摇曳,众首领齐聚一堂,商议战事。
姜六航进去时,帐内原本嗡嗡的议论声霎时一静,二十几道目光齐刷刷扫来,紧接着,满含敬意与亲近的声音此起彼伏:“将军!”——铁骨军中,只称将军而不冠姓者,唯她一人。
姜六航抱拳回应,径直去左侧最前面落座。
她离着上首端坐的人只有一步距离,探身过去。
清新的皂香飘入鼻尖,秦信心中升起一股颤栗的喜悦。
欢喜之余,更是有一种莫名的悸动,他不动声色地蜷了蜷手指。
“大哥,晚饭后没遇到什么意外吧?”
秦信晃了一下神才听清义弟的话,眸中掠过一丝思量。
今天两人中晚餐都在一起,中餐时,六航问他上午可有遇到意外,晚餐时,六航问他下午可有遇到意外。
如今又问他,晚饭后可有遇到意外。
他今天确实遭遇三次致命的意外。
昨晚,六航上床后,一边哭着,一边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反复叮嘱他千万小心。
今天,几次见面,六航都这样叮嘱。
六航……似乎有神异之处。
但六航不说,定是不能说,自己不必问。
他端起茶杯,面带温润笑意,语气平和地低声回道:“没有。放心。”
姜六航吁出一口气,道:“大哥,你一定要小心!多带点近卫,一刻也不能离身!”
迎上义弟关切的目光,秦信郑重颔首:“好,我记下了。”
姜六航满意了,坐直身子。
秦信放下杯子,这声音不大,在满场的喧闹里尤其微弱,可众人都一齐安静下来。
“梁州已下,杨承伏诛,一统天下指日可待,诸位皆功不可没。然越是此刻,越需谨慎。”他目光扫过之处,众将脸上的兴奋和骄矜之色尽皆收敛,“如今除了池州、泉州未下,还有各地残余势力,不可轻视。今日请诸位来,便是议一议,如何分派兵力,尽快平定天下。”
话音一落,帐内炸开了锅!
眼看新朝将立,现下正是抢功劳、博封赏的时候!
6. 第 6 章
“末将只需五千精兵,定能荡平通州匪众!”一员悍将拍案而起,声如洪钟。
“五千?何用五千?我只需三千!”另一人立刻抢道。
“白鲸帮占据兰州河道,使得周边几州交通不畅,祸患无穷,末将请命,率五千精兵剿除!”
“末将愿率兵去池州,支援武将军!”
“张炎已被武将军打得龟缩在府城,哪用得着支援?倒是泉州的马荣,他原是斩月楼楼主,又是北部的武林盟主,纠集了不少亡命之徒,应将军对付起来只怕有些吃力。末将愿往!”
“不用。”姜六航目光扫过请战的将领,“前天从泉州送来的战报,应将军布局已成,马荣早已落入网中,却浑然不觉。说不定这两天就有好消息传来。”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在桌上轻叩,脑中算计着,“兵力,要用在钢刃上,才能最快稳定大局。”那时,抹杀才会停止。
众将互望,不再提支援两州的事。
一直埋首于厚厚账册的迟非晚抬头,缓缓转着手腕上的玉镯,脸上一片愁容:“多处用兵,同时调度?总督,钱粮……恐周转不及!目前存粮仅够三路大军一月之用。”
一旁的姜子循开口:“或可先集中力量,剿灭为首几股大患。其余影响较小者,或暂缓,或以招抚为上,也可分化瓦解,节省消耗。”
他穿着短衣短袍,像是一个普通百姓,刚刚劳作回来,却浑身透出一股儒雅气质。嗓音温和,一听就让人信服,几个武将都连连点头。
喧嚣又持续了一会,上首的秦信终于抬手,轻轻向下压了压,众人顿时住口。
秦信目光落在姜六航身上:“将军意下如何?”
姜六航起身,走向墙上悬挂的巨幅舆图。
众人纷纷跟上,围拢过来。
帐内这么多人,先前吵吵嚷嚷,这时却都屏息凝神,紧盯着她。
在战事上,将军有绝对的权威。总督对将军言听计从,从不驳回将军的决定。
将军出口,便是一锤定音。
姜六航手指在舆图上移动。
“可令一人自北而下,扫清通州、兰州匪患,打通河道。”
“再令一人压向顺州。”
“另派一人发兵益州。”
说完后,她转向秦信,眉梢轻扬:“总督以为如何?”
秦信幽深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闻言,眼中暗色退去,现出温煦,毫不犹豫道:“可。请将军分派兵力。”把手上早已端着的一杯温茶递给她。
姜六航正好渴了,接过来,连喝了两大口。喝得急,溢出了茶水一些在唇角,在灯下泛着光泽。
秦信目光在那水渍上定了定,手指微动,克制地移开目光。
姜六航早已习惯大哥的注视,一向敏锐的她对此浑然不觉,声音清亮地道:“唐将军,你率两万精兵前往通州、兰州,务必将白鲸帮连根拔起。”
被点名的唐云一凛,沉声应道:“末将领命!”
“严将军,你率两万兵往顺州。稳扎稳打,不可贪功冒进。”
严回声音粗豪:“是!”
姜六航指尖点在梁州,对一名二十来岁的女将道:“裴将军,你在此休整半月,养精蓄锐,半月后,发兵益州。”
裴佑双眼晶亮,响亮地应道:“是!”
“总督,请你安排大军粮草。”最后,姜六航转向立在她身边的人。
秦信颔首,对仍在皱眉翻阅账册的女子迟非晚道:“迟大人,先保障唐将军和严将军的军粮,裴将军半月后才开拔,可稍缓。”
又对另两人道,“姜大人、裴大人,你们协助迟大人筹措粮草。”
三人都拱手应是。
——
铁骨军营整体是个圆形,层层拱卫,秦信的帐篷在最中央。
案头军报堆叠如山,从清晨起,将领、司马、司录、从事、军需官等等,络绎不绝进出,直到快正午时,才渐渐停歇。
最后一名属官躬身退出,秦信揉着发胀的眉心,放下手中的文报,转头问冯简:“将军还没回营?”
“还没有。”冯简回道,“属下给沈以贵说过,让他提醒将军来用饭。时辰差不多了,要把饭菜摆上来吗?”
秦信想了想:“等一等,恐怕将军被什么事耽搁了,等他来了再摆饭菜不迟。”
他站起在帐篷里走了几圈,活动坐了一上午的腿脚,状似随意地问:“交代的几样菜,都备下了吧?”
冯简连忙道:“做了,糖醋鲤鱼、熏腊肉、煎豆腐、羊肉汤,都做了,总督放心。”
这几个菜都是将军喜欢吃的,今天一大早总督就特意交代过。
正说着,外面的近卫来报,裴大人求见。
秦信让请进来,两人落座,秦信问:“二叔来此何事?”
裴祥光脸上堆着亲近的笑:“刚才听几位将军议论,说是两月内必能拿下池州、泉州?那年底,咱们是不是就能转到京城了?”
秦信点头,淡声应道:“是。”
裴祥光喜形于色:“那年底总督就可登基,改朝换代了?”
秦信微微颔首。
裴祥光高兴地一拍手:“好!宣德帝已失踪五年,还一直沿用着他的年号,要我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总督早该改朝称帝!”
他高兴完后,又叹了口气,感叹道:“我们裴家居然有如此运道,你爹要是还在,不知多欢喜……”
秦信把茶盏搁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裴祥光像被掐住了喉咙,笑容僵在脸上,剩下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他偷眼看去,侄儿脸上惯有的温润笑意已消失无踪,面无表情坐在那儿。
帐内暖炉烧得正旺,裴祥光却无端觉得后背发凉。
他暗暗后悔。
自己真是昏了头,哪壶不开提哪壶!
大哥死之前,侄儿和大哥几近决裂,之后又重新改回母姓。
这个侄儿,表面温润和气,好像很好说话,其实心智幽深,手腕强硬。
侄儿初任总督时,那些仗着资历不把他军令放在眼里的骄兵悍将,可是被他眼都不眨地当众斩了两百多个!血染校场,杀得人头滚滚,也彻底杀出了他秦总督说一不二的赫赫威名。
自那之后,再没人敢不遵侄儿的命令。
自己也是由那一次,才知以前看走了眼。
之前他一直唤侄儿“信儿”,那次之后,他改了口,不管是当着人面,还是私下里,他都规规矩矩地叫侄儿“总督”。
此刻侄儿只是面无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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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地坐着,他却像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裴祥光额角渗出冷汗,讪讪道:“总督恕罪,我一时忘形,口不择言。”
他只是不甘,天下明明应该姓裴,而不是姓秦!
可侄儿心中有道坎,只能徐徐图之了。
秦信闭了闭眼,忍下胸中翻涌起的戾气。
罢了,好歹这个叔叔在他少时帮过他,虽然是他算计得来的。
“二叔,还有事吗?”秦信翻开一份军报。
从侄儿的动作和语气,裴祥光领会到侄儿未说出口的意思:没事就赶紧走。
他硬着头皮开口:“是……是有一事。总督,建国之后论功行赏,将军……会封王吗?”
秦信:“以将军的功劳,自当封王。”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当封为一品亲王,世袭罔替。”
“世袭罔替?”裴祥光大惊,脱口道:“可先前总督不是定下新朝所有爵位都降等承爵吗?”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语气太冲,竟像是在质问,连忙住口。
秦信抬眼,淡淡扫了他一下,没说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热气萦绕在他的眉眼间,那深潭般的眸底,也似有暗流翻涌。
他想要自己的王朝和义弟的王号长长久久相伴。
有他的王朝一日,就有义弟的王号在。
可是想到义弟娶妻生子,绵延后代,他又难以压制心中的戾气,一股血气直冲上头顶。
裴祥光不知他平静表面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只是见他对将军如此恩宠,更加坚定了此行的决心。
“总督。”他倾身过来。
秦信皱眉,往椅后靠了靠。
裴祥光没察觉,他低着头,压低声音道:“将军已经二十,若不是这些年的战事耽搁,早该娶妻了。大丫头和将军同岁,年龄相当。将军对大丫头,似乎也有好感。总督您看,可否在将军面前,提一提这桩亲事?”
虽是疑问的语气,他却不以为侄儿不答应。
大丫头可是总督的堂妹。
总督如此看重将军,把自家堂妹嫁过去,关系不更近了吗?
“咔!”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破裂声突兀响起。
裴祥光悚然一惊,循声看去,只见侄儿手中那茶杯的杯壁,竟生生被捏出了一道裂痕!
茶水从缝隙中渗出,滴落到侄儿膝上,把那处的衣裳染出一片深色的湿痕。
裴祥光骇然抬头,撞进侄儿眼中。
那里一片阴鸷,像刀剑般直直刺过来。
裴祥光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再一晃眼,里面的狠厉退去,现出惯常的温煦,仿佛先前只是他的错觉。
秦信把茶杯放到桌上,有水透出来,沾湿军报。
“将军的私事,我从不插手。”他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情绪,“二叔若有意,自去和将军说。”
裴祥光半张着嘴,不敢相信侄儿当面睁眼说瞎话。
不管?
侄儿对将军的事,事无巨细,哪样不管?!
衣食住行,样样关心——虽然只是为了笼络这绝世帅才,让他为自家卖命。
他正要再说,外面突然传来将军清亮的声音:“大哥,吃午饭了吗?”
7. 第 7 章
姜六航走进帐篷,裴祥光热情地迎上前来:“将军回来了?巡营辛苦了!将军快请坐,喝口热茶暖暖。”他殷勤地将一杯未动的茶捧上。
姜六航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裴大人客气了。”
两人各自落座。
裴祥光眼见帐内再无旁人,侄儿也在侧,机不可失,于是堆起满脸笑,凑近姜六航,压低声音道:“将军……”
“冯简!”秦信提高声音朝门外道,“摆饭。”
裴祥光的话被打断。
近卫们鱼贯而入,饭菜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姜六航深吸一口气,眼睛发亮,目光不自觉落到桌上,又艰难地挪回来:“裴大人,您刚才想说什么?”
裴祥光看着进出的近卫,以及将军那显然已被美食勾走的心神,再看看侄儿垂眸理袖,仿若漠不关心他将提之事的侧脸,只得把满肚子的话咽了回去,讪讪道:“……没什么,就是问问将军可曾用过饭。”
姜六航展颜一笑:“没呢,正等着和大哥一起。裴大人用过了吗?没吃就一起啊。”
裴祥光飞快瞥了侄儿一眼,对方毫无挽留之意,他识趣地起身:“谢将军美意,我已经用过了。”说罢匆匆告辞。
待裴大人出去,姜六航到桌边坐下,发现都是自己喜欢吃的菜,“哇”了一声,赶紧埋头干饭。她运动量大,这时是真饿了。
秦信舀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轻轻推到她面前:“慢些吃。”看着义弟被热气熏得微红的脸颊,他喉头微微一动,哑声道:“年底我登基,会封你为王。晚些让匠人来为你量量尺寸,做几套王袍。”
姜六航从碗里抬起头,双眼晶亮:“封我做王爷?”
“凭你的功勋,足以担得。”秦信唇边漾开温和的笑意,“想要什么封号?自己先想想。”
“想好了!”姜六航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就叫衡王!衡量的衡,杜衡的衡!”
秦信微微一怔,随即失笑。这速度……他很怀疑,义弟只是随便抓住了脑子里闪过的一个字。
罢了,只要义弟喜欢。何况,杜衡有君子、贤人的寓意,是个好字。
“好,便是衡王。”他目光流连在义弟英气的眉眼间,指尖在袖中悄然收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锐痛,才勉强压住心头的躁动。
义弟若是知道他的念头,会狠狠揍他一顿吧?
他垂下眼,看着桌上的碗盘,声音低沉下去:“这些年征战,耽误了你的婚事。等局势稳定,也该考虑……娶妻成家了。”
“噗——咳咳咳……”
姜六航一口汤呛在喉咙里,猛地扭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脸颊憋得通红。
秦信愕然,立刻起身,几步跨到她身边,一手轻拍她的背,一手递过自己的素帕,语气带着关切:“慢点!怎么这样不小心?”
姜六航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接过帕子胡乱擦着,心中一阵电闪雷鸣。
一直想的,都是怎么尽快杀掉势力庞大的仇敌,没顾得上多想之后的事,她竟差点忘了,在世人的眼里,她是一个男子!
当初假扮男子身份,只因不得已,也因方便,可是她不能娶妻啊!
大哥管她的衣食住行,如今还管起她娶妻了!
大哥自己都没娶妻呢,就先管着她了。
姜六航站起,一把抓住秦信的胳膊:“那王袍,先别急着做。”
秦信微怔:“为何?”
姜六航寻了个借口:“我……我想想怎么把王袍做得更威风些。过几日,过几日再做。”
秦信看着义弟强自镇定的模样,虽觉有异,却仍是纵容地点头:“好,依你。你想如何做,都行。”
王袍向来自有规制,但无妨,任何迂腐之言,以及非议,他都会挡下。
他的义弟,想穿什么便穿什么,想怎么穿便怎么穿。
面前人眼中温和纵容的笑意,让姜六航心里暖洋洋的。
大哥一向如此,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都全力支持。
“尺寸的事,等定下样式再说。”她补充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以往衣物尺寸都是她自己报的,但王袍……必须由匠人来量,确保完美合身。
秦信目光下意识扫过义弟的身体。
义弟常年习武,身材匀称,肩背挺直,像挺拔的劲松,腰际处透着柔韧,身高刚刚好,将将到他的下巴处,微微仰头便能对上他的视线。
他迅速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暗流,应道:“好。”
“还有,”姜六航生怕这人行动力太强,等会就给她找了一个女子来,连忙嘱咐,“大哥,我不娶妻,这事,你别瞎忙乎。”
秦信喉咙发紧,声音低哑地道:“男大当婚……”
姜六航知道大哥误会了,以为她只是推脱。但现在解释不清,也无须多解释。
她想好了,现在没必要再假扮男子,过了今晚,做完那件事,明天,明天她就告诉大哥和铁骨军众人她的女子身份。
“反正,我不娶。”她语气斩钉截铁道,“要娶大哥你先娶。”
秦信动了动唇,没说出话来。
——
下午申时正,秦信检视完一批损毁的兵器,大步流星地走出来。
秋风卷过来,扑在脸上,带着寒意和细尘。
秦信眯了眯眼,侧头对紧跟在侧的姜子循沉声交代:“能修的修,不能修的即刻熔了重铸。缺口报上来,我去筹措生铁。要快!战事不等人。库中必须时刻备着替换的兵器。另外,前日新造的那批,今日务必全部发到缺了兵刃的军士手中。”
“是!总督放心!”姜子循连连点头。
就在此时,一阵响亮的喝彩与叫嚷声传来。
秦信脚步微顿,脸上却神色不变,极其自然地调转方向:“走那边。”
姜子循身形一晃,恰好挡住他的去路,脸上带着真诚的疑惑:“总督,那边要绕个大圈子,为何舍近求远?”
跟着的近卫们互相递了个眼色,默契地挪动脚步,无声地聚拢在姜子循身侧,将那条“远路”堵得严严实实。
秦信被挡住去路,停下脚步,瞪着这群不怀好意的下属:“你们就这么想看我挨揍?”
几人被揭破,都眼神飘忽,纷纷道:“哪里,哪里,总督误会了。”
可他们闪烁的眼神分明在说:对,就是想看!
每次将军练兵,只要撞上总督,总要点名让总督下场切磋。
总督那点功夫,对付一般人尚可,在将军面前……实在不够看。偏偏将军平日尊敬总督,切磋时下手却从不留情。
将军总是说:“挨打多了,才知怎样避开要害,拖延时间,撑到援兵赶来。”
此时,秦信对这些人看热闹的意图心知肚明,他沉下脸:“让开!军务要紧,休得胡闹!”
几人互望一眼,不敢再拦,悻悻然让开道路。
可惜,迟了!
“总督来了!”那头不知是谁,忽然一声高喊,满是兴奋。
更多声音加入,带着善意的调侃,以及毫不掩饰的雀跃。
“将军!总督来了!”
那言下之意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楚:将军,快!揍总督一顿!
围成圆圈的人群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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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场地中央,姜六航身姿挺拔如松,平举着霹雳刀。
秋风猎猎,拂动她的衣裳。
那亮得惊人的杏眼直直望过来,落在这边中间的人身上,嘴角扬起张扬的弧度:“大哥,来!”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秦信身上,军士们山呼海啸:“总督!来!来!来!”
秦信深吸一口气,接过冯简递来的刀,脸上重新挂上温润的笑,径直阔步走向场中空地。
走到近前,也不废话,直接一刀劈过去。
“锵——!”
两刀相击,一股浩然内力顺着刀身传来,秦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蹬蹬蹬”连退三步才勉强站稳,赶紧摆出最稳固的守势,横刀在胸前。
这是和义弟交手,无数次血泪教训换来的本能反应。
显露败像时,千万不能手忙脚乱,否则死得更快。
得先守住要害。
姜六航连击三刀,分别指向他的胸口、腹部、脖颈,秦信连连后退,但到底挡了回去。第四刀紧随而至,直劈他右肩,他侧身躲过,却不料姜六航一脚飞起,踢在他的腰上。
秦信扑倒在地,却没松开刀柄,仍然紧紧握着,就势一滚,咬牙想要起身。
姜六航一步跨过来,膝盖压住他的腹部,连着拿刀的手也压住。
姜六航右手把霹雳刀拄在地上,左臂横在秦信的胸口,手扣住他的喉咙:“服不服?”
秦信左手摸到一块石头,猛地扬手朝姜六航面门袭去。
以义弟的敏捷,这下肯定打不着,但只要他分神躲闪,自己就有机会掀开他。
姜六航眼眨也未眨,扣着秦信喉咙的手纹丝不动,只持刀的右腕翻转,“啪——”霹雳刀背击在秦信手臂上,顺势压到地面上。
秦信手中扣着的石头脱出,滚落一旁。
“服不服?”姜六航再问,收紧扣着喉咙的力道。
秦信仰头,视线从下而上望去,入目是义弟光洁的下巴,再往上是一张眉目疏朗的脸,一双杏眼里满是戏谑的笑意。几颗汗珠从额头滚下,落在下巴处,欲坠不坠。
他吞了口唾沫,喉结滑过姜六航的指腹。
周围军士兴奋地喊:“将军威武!”
“总督,你服不服?服不服?”
姜六航稍稍放松力道,让他说话。
“服。”秦信道。
姜六航一笑,松开手,拉他起身:“挡了四招,有进步。”
大哥身边近卫不离身,即使遇到出其不意的突袭、暗杀,只要能挡住刺客开头的几招,近卫就能赶到。
能挡她的四招,应付一般高手十招不成问题。
“还有……”姜六航瞟一眼他的腹部,夸赞道,“腹肌锻炼得不错。”
刚才膝盖压上去时,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那紧实的肌肉。
大哥虽事务繁忙,锻练却一直没有懈怠。
秦信整理衣襟的手指一顿,耳垂蓦地发热。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一骑由远而近,飞驰过来。
“报——!!!”
骑手声嘶力竭的吼声响彻全场。
“池州大捷,张炎归降!池州大捷,张炎归降!”
“泉州大捷,马荣败逃!泉州大捷,马荣败逃!”
场上安静一瞬,随即,“轰——!!!”惊天动地的欢呼猛然爆发,狂喜瞬间席卷了整个军营。
姜六航眸中迸射出明亮的光芒。
大局已定!
若是后面的时间再没发生意外,就证明世界的抹杀停止,她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8. 第 8 章
吃晚饭时,姜六航询问大哥,知道大哥和她一样,捷报传来之后再没遇见意外,心中欣喜不已。
连着三日的抹杀终于停止,证明世界再无法扭转局势。
晚上巡营时,她心情轻松地在脑子里和999聊天。
“既然我不回去,是不是可以给我一些别的补偿?”
999:“啊?”
姜六航:“譬如说,给我一些能在古代施行的科技方法,或是给我一幅地图,标出哪里有矿产……”
999:“统不能干涉这个世界的任何发展,否则会受到严厉惩罚。再说,人口普查系统也没这功能。”
姜六航:“那,给点金子可以吧?”
999:“也没这无中生有的功能。”
这没有那没有,姜六航只得遗憾地作罢。
宿主提的要求都没得到满足,999很是忐忑,小心翼翼问:“宿主,你还帮统去做任务吗?”
姜六航悠悠道:“我忽然想到,如果不去做任务,你就只能在我死后解绑。留着你还是很有用的。”
999:“!!!”
姜六航话锋一转:“不过,第一次任务就失败,挺可怜的,所以还是去吧。”
999:“谢谢宿主!宿主你真好!”又怕她反悔似的,赶紧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姜六航心中思忖。
各地还有不少残余势力,或相互勾结,或倚仗复杂地形,极难彻底清除。以后大约还要花费几年的时间,天下才能真正地平定。
但半年之内,应该可以打得他们翻不起大浪。
“半年后吧。”她道。
——
晚上,夜色笼罩,军营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巡夜军士的脚步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帐篷里,姜六航一身利落的夜行黑衣,仰躺在床上,双眼大睁。
帐外的火光透过帐帘缝隙,在她眼中投下跳跃的光斑,映得一双眸子明明灭灭,深处似有暗流汹涌。
她侧耳倾听,捕捉着帐外的声响。
忽然,她一跃而起,取下腰间挂着的霹雳刀,塞到被子里,然后在床头的一个柜子里扒拉。
999看得莫名其妙:“宿主,你干什么?”
怎么鬼鬼祟祟的?
姜六航回道:“出营转一圈。”
999:“半夜?”
姜六航:“夜里好办事啊。”
999:一看就不是去做好事。
说话间,姜六航从柜里扒出了一个用黑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什。解开布,里面是一柄样式极其普通的长剑,正是江湖上最常见的模样。她利落地将剑佩在腰间。
又扯出一块黑巾,严严实实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
然后继续扒拉,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裹提着。
帐外,一队巡营军士的脚步声刚刚远去。姜六航在心中默算,下一队巡逻来此,有一刻钟的空隙。
姜六航闪身出门。
军营中明岗暗哨的分布,早已刻在她脑中。她屏息凝神,身形在帐篷的阴影间倏忽来去,每一次停顿都精确卡在哨兵视线的死角。
夜色中,一条身影如鬼魅般飘荡,很快穿过军营,纵身离去,把军营远远抛在后面。
攻下梁州府城后,一部分铁骨军进驻城内,还有一部分在城外扎营,姜六航大多时候都在城外的军营。
半个时辰后,姜六航站在了城墙下。
城墙上火光点点,巡逻军士提着灯笼、举着火把的身影在垛口间移动。
姜六航沿着墙根潜行,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上方。一会之后,她在一处停下,仰头望去。
城墙上挂着一具尸首。
今夜月色清朗,银辉遍洒,可隔着这么远,也不足以看清那尸首的面目。
但姜六航知道,那是杨承。
她上午来踩过点。
铁骨军的规矩,即便是敌人,也不能侮辱尸身。
这还是她定下的规矩。
那时各军混战,杀死敌人后,人们经常做出鞭尸、碎尸的泄愤举动,处处充满暴戾,姜六航才定下这个规矩。
一来,她受现代思想的影响,觉得即使罪大恶极的人,也有基本的人权。
二来,是为了遏制那种暴戾的情绪。
所以只有罪孽深重的人,才会被铁骨军悬挂在城墙上示众。
如果是被斩首的人,挂上城墙之前,铁骨军会缝合他们的头颅和尸身。示众最多三日,过后会取下来,找个地方,挖坑掩埋。
姜六航站在墙根下的阴影里,仰着头,定定望着那月光里静静悬挂的一团。
今天,是杨承悬尸的第三天。明天,将按她定下的规矩,被解下安葬。
这是她定下的规矩。
可是,凭什么?!
爹娘的尸骨不知在何方,他杨承,凭什么好好地安葬!
后槽牙被咬得咯咯作响,一股带着血腥味的恨意在胸腔里翻腾冲撞。
大不了,她过后去请罪,领一顿军法。
999瑟瑟发抖,总觉得不妙:“宿主,你来这里干什么?”
姜六航的声音冷得像冰:“盗尸。”
999:“什么什么?!”
姜六航不再理会它,她迅速解开带来的包裹,露出里面的铁爪飞钩、粗麻绳和一个硕大的麻袋。
手臂一振,铁爪嵌入她白天看好的落点。试了试力道,她抓住绳索,足尖轻点墙面,几下爬到钉钩处,拔出钩子,再次一甩。
城墙只有三层楼高,甩钩两次后,姜六航已悄无声息地攀至悬挂尸首处。
她撑开麻袋口,将那具尸首套入袋中,扎紧袋口。随即,她反手抽出腰间那柄长剑,寒光一闪,悬挂的绳索应声而断。
999:“宿主!你干嘛?”
姜六航:“不是告诉你了?盗尸啊。别一惊一乍的,不然禁你言!”
999:“……”
姜六航背着麻袋,顺着粗绳溜下城墙,向前奔去。
她要把杨承的尸首扔到乱葬岗去。
刚奔出几十步,异变陡生。
斜刺里,一道剑光直指她背后。
999尖叫:“宿主小心!”
姜六航回剑挡住。
两剑相交,在皎洁的月色下,两人面面相对,几乎脸贴着脸。
那人也蒙着面。
一双铜铃大眼,一双杏眸,蓦地撞上。
两人都呆了呆。
那人眼里先是愕然,然后喷射出勃勃怒意,如燃起了两簇火。
“姜!衡!”他一字字道,每一个字都含着狠绝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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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
他猛地一推,姜六航踉跄退后两步。
麻袋“砰”地掉在地上。
那人挥剑刺过来,漫天剑光,笼住姜六航。
“我今日替你爹娘教训你!”随着剑光过来的,是切齿的大喝。
危机近在眼前,姜六航整个身体却僵住了。
那一声“姜衡”,像一把锐刀狠狠劈开她的记忆,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尖锐的刺痛冲击着她的神经,让她大脑一片空白。月光映入她眼中,竟似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999:“啊啊啊!宿主!”
姜六航回过神,挥剑险险格开刺到面门的剑尖。
那人身材粗壮,身形却十分精妙、灵活,腾挪闪避敏捷。他似乎恨极了眼前的人,一双眼瞪得老大,每一剑都往姜六航要害上招呼,一边痛骂。
“你还有脸活着?”
“你爹娘没到你梦中骂你?”
“你今日不自废武功,休想走!”
他“刷”地一剑刺来,姜六航闪躲不及,肩头衣裳被划破一长条。
999:“宿主!你小心啊!”
话音未落,姜六航袖子上又被划了一剑,所幸没伤到皮肉。
999看宿主狼狈应招,焦急不已。
宿主战斗状态完全失常!
好像从见到这人起,宿主就精神恍惚,反应迟钝,与昨天军中比试时的游刃有余判若两人。
999:“宿主,统可以给你加强十分钟的武力值,要吗?”
姜六航抿着唇:“不用。”
转瞬间,两人过了二十几招。
那人由先前的愤怒,到疑惑,再到惊疑不定。
他仔细瞧几眼姜六航的穿着,道:“不对,你是男子。”
“你使的不是如意剑法,有些地方又有些像。你到底是谁?”
说着,剑尖朝她面门而来,姜六航侧头躲开。
那人锲而不舍又拿剑来挑她的面巾,正纠缠间,忽然城门打开,六七骑从城里冲出来,一边往这边疾驰,一边大叫:“那边两个,站住!”
姜六航心里一沉。
糟了!打斗动静惊动了城头守军!
本想悄悄的,这下不能善了了。
那人见状,立马舍了姜六航去提地上的麻袋,他一手抓住袋口,向上一甩,甩到肩上,转身就朝前狂奔而去。
999被这人一连串的动作惊呆了:怎么还有人抢死尸的?
骑兵转眼到了近前。
那人虽跑得快,却绝跑不过马。
姜六航只犹豫片刻就纵身而起,直扑向几人。
“锵!”
猝不及防之下,跑在最前的那个军士只挡了一招就被扫落马下。
姜六航顺势跃上他的马,朝后面几人冲去。
“锵锵锵锵锵!!!”
不过二十几息,随着激烈的刀剑交鸣以及厉声喝斥声,几人全部被她挑下马。
姜六航转目往那人逃跑的方向看去,却被几棵树遮住了视线,那人已不见踪影。
城门口,更多的火把亮起,又有一队骑兵呼啸着冲过来。
姜六航一扯缰绳,另选了一条路,往前奔去。
军士们分成两队,一部分去追那背走杨承尸体的人,另外大部分紧追在姜六航的后面。
9. 第 9 章
姜六航策马狂奔,风刮在脸上,呼啸而过,蒙着的布巾被吹得紧紧贴在脸上。
身后马蹄声“得得得”,急促杂乱,她没回头,凭经验,至少有二十几骑。
呼喝声传来。
“停下!”
“奶奶的,偷到咱铁骨军头上来了!”
“偷什么不好?——偷尸!是个变态吧?”
“再不停下放箭了!”
姜六航充耳不闻,伏低身子,继续策马狂奔。
脑海里,999喧闹不休。
“宿主、宿主!你为什么偷杨承尸体?”
“刚才那人是谁?你认识?他为什么也要杨承的尸体?你为什么要替他引开追兵?”
“他开始把你错认成姜衡,姜衡是什么人?”
“你绑定我之前,没把我调查清楚吗?”姜六航冷不丁问。
999说了好一会,都没得到应答,不防宿主突然开口,卡顿了一下才回道:“那是你的隐私,被封存了。统只知道你上辈子的身世,以及这辈子叫姜六航,性别女,年龄20,是铁骨军统帅,其它都不知道。”
姜六航眉头微挑。
虽然不喜欢自己被窥探,但对方显然是很高级的生物(或是智能?鬼神?),他们要做什么,自己阻止不了。
好在他们还有一点分寸。
但这分寸的线掌握在他们手里,若不想遵守,可以轻而易举地打破。
还是要快点送走系统。
听999说,他们找到一个能绑定的宿主很不容易,很多世界里根本找不到。想必999走之后,再没其他的系统能来。
不同的物种,还是呆在各自的世界里,不要混杂的为好。
“停下!停下!”
“射箭!”
“嗖、嗖、嗖!”七八支箭直射过来,力道强劲,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啸声。
999音调瞬间拔高:“啊啊啊!宿主,你别死了!你死了就会直接判定统任务失败!”
姜六航一手控制缰绳,一手挥动长剑,“当当当!”箭支被挡住,掉落在地上。
被这一耽搁,速度不免慢下来。
“啧!”姜六航咂舌。
麻烦!
若是敌人,她何必避让?径直杀回去就是!
可现在不但不能杀回去,还要小心着别被他们看见自己的面目。
她是打算回去后就请罪,该受的军法她都受着。正好她也计划明天向众人揭开自己的女子身份,也就不怕受军棍后请大夫治伤了。
可是她没打算当场被捉现行!
英明神武、威武雄壮的姜帅来盗尸,被部下当变态抓住——她丢不起这人!
何况,现在情况有变,尸体不是她拿走的,她没必要自讨苦吃,上赶着去讨一顿打。
那就更不能被追兵发现自己的身份,以免被误认为是……那人的同伙。
谢思礼执法可不容情。
转念间,不断地有箭射过来,都被姜六航击落。
999受到巨大惊吓,叫道:“宿主宿主,我们投降吧!虽然面上不好看,总比稀里糊涂地死了好!”说到这里,系统忽然“咦”了一声,“看箭矢的轨迹,他们好像舍不得伤马?”
姜六航心中了然。
俗话说,射人先射马,但这匹马是从军士那儿抢过来的,军士们舍不得伤自己的马,箭箭都只往人的身上招呼,倒省了她护马的力气。
可到底被拖慢了速度,她听着有一匹马渐渐逼近。
伴着一个女子的清叱,一缕寒气直逼背心。
姜六航微微侧身,却见那女子飞身而起,手持一把利剑,刺过来时如一道白虹掠空而过,惊艳中藏着凛冽杀机。
姜六航回剑。
“铿!铿!铿!”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过了三招。
剑光交织,快得只看见残影。
女子空中无法借力,三招过后落回紧随的棕马背上,却没坐下,只足尖在马背上一点,又飞身而起。
人未到剑先至,直指姜六航咽喉。
又是三招,两方的招式俱是快捷无比,又精妙绝伦,世所罕见。
女子落回马背,没有片刻停顿,足尖轻点,第三次扑过来。
此时,一支冷箭袭向姜六航的肩膀,她正和女子对招,避无可避。
军士们都以为这回定能拿住盗尸贼了,却见这人右脚往上踢起,腿绷得笔直,脚尖碰到离肩膀只有一寸距离的那支箭,轻轻一磕箭杆,“嗒”一声轻响,那箭偏离方向,擦着肩膀过去。
军士们轰然叫好。
女子回到马背,这回没立即又攻击过来,她站在奔驰的马背上,也大叫了一声“好”。
999:“宿主你好棒!宿主你好帅!宿主你从此就是统的偶像!”
又疑惑道:“宿主,你的剑术很好啊,怎么先前和那人对打时,没打出这水平?统还以为你不擅用剑呢。”
经过三回交手,后面的军士又更加逼近了一点。
姜六航没回答999的疑惑,只道:“好棒好帅的宿主马上要被困住了。”
她在心里盘算:“实在不行,只能先打一场!只是,要把蒙面巾再系牢一下。还有,裴佑在此,她还有这么多帮手,我必须使全力,这样恐怕会伤到人。”
正犹豫间,忽听999道:“宿主你往左前方的树林里去。”
姜六航早看见那片树林,但她根本没考虑过进树林里躲避。
那树木高大,长得又密,马不能行,进去就要弃马。
而且里面昏暗,要是她和军士们隔着较远,倒是可以利用时间差和他们捉迷藏,但此时他们紧追在后面,进去后不等她适应昏暗的环境就会被包围起来。
不等她拒绝,999道:“宿主,统用红线标出最佳路线,你跟着走就行!”
话落,地上陡然出现一条醒目的粗长红线,一直延伸进树林。
姜六航下意识拨转马头向左,马蹄踏上红线虚影。
高科技!
999还是跑路外挂!
军士们在后面喝叫,夹杂着那女子的声音。
“英雄!壮士!你别跑了,停下吧!”
“英雄是杨承手下,所以才盗……取尸体去安葬吧?杨承恶贯满盈,既已身死,英雄何不弃暗投明?我们总督最是惜才,定会重用英雄!”
“英雄不用担心,取尸也不是什么大事,英雄不是铁骨军的人,不算犯军规,谢执法不会罚你!”
姜六航不回一言,笔直朝树林冲去。
后面的人只以为她慌不择路,紧追上来。
姜六航在树林边下马,孤身进去。
起初她还小心翼翼,放慢速度,摸索着前进。很快,她发现红色路线十分精准,完美地避开所有障碍,于是放心地加快速度,只跟着那红线跑。几个呼吸间,已经窜出一大截。
若是没这红线,即使在白日里,她能清楚地看到周边情况,也跑不了这么快。
军士们追到树林边,也都下马,围成扇形的包抄阵型跑进去,可找了好一会,没发现那人的踪影。
“奇怪,前后脚进来,怎么就不见了?”
“好快的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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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寻良久,军士们无功而返。
回去的路上一边议论。
“这人武功好高。”
“和裴将军都能打成平手。”
那位被唤作裴将军的二十来岁的女子摇头道:“我不是他对手,他收着力。”
军士们都很惊讶。
裴将军的武功在铁骨军中排得上前几位,竟然自认不是这人的对手,那他的武功该有多高?
“不知他能在将军手下过几招?”有人好奇。
“嗯……三四十招吧?”
“只怕不止,五十多?”
说来说去,压根没一人觉得这人有一丝丝打过将军的可能。
将军是无敌的!
最多,这人能多撑些回合。
忽然有人玩笑道:“你们发觉没有,他的身形很像将军,武功又那么高,要不是他使剑,我差点要以为是将军来了。”
众人纷纷笑他异想天开:“你可真会胡思乱想。”
又道:“刀和剑的招数、用力截然不同,是有人两者都会使,但要都达到顶尖程度,绝不可能!”
裴佑听着他们的言语,笑了笑,没说话。
将军的剑法其实也是绝顶。
只是路数和刚才那人不同,但其中又偶有相似……莫非绝顶剑术,总有相通之处?
——
姜六航摆脱追兵,出了树林,却没立即赶回军营。
她站在月光下,按着剑柄,静默不语。
明明无声无息,999却从那姿态里,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悲怆。
系统甚至宁愿宿主哭出来。
“宿主,你怎么了?”999小心翼翼地问。
“我在想,”姜六航慢慢道,“他会把尸体带去哪里?”
话音落,她身形已动,如离弦之箭往前跃去。
999:“宿主,你知道他去哪了?”
姜六航声音低沉,散在风里:“大概知道了。”
——
乱葬岗。
这里是孤魂野鬼的归宿,无人认领的尸骸被草草掩埋,甚至随意丢弃在此。
姜六航无声潜行,在一棵树后停住。
找到了。
月光惨白,映着地上僵直的尸体。那人浑身湿漉漉的,正挥舞长鞭,一鞭!一鞭!狠狠抽落!
皮肉撕裂的闷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打码打码打码打码!!!”
打完码后,999才意识到刚刚自己太吵闹了,生怕被宿主禁言。
虽然统还是能说话,可没人能听到,不就和不能说话差不多吗?
系统偷偷瞄向宿主,却见宿主根本没注意自己,她一动不动地隐在树影里,定定凝视着那边的一人一尸,眼睛许久也没眨一下。
那人抽了几鞭,突然扔掉鞭子,一把扯掉蒙脸的布巾,露出张四十来岁、饱经风霜的粗犷面孔。
他猛地伏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双手用力捶着地。
“允兄!”
“真姐!”
“我没用!几次三番,杀不了杨承那狗贼!”
“姜帅给你们报仇了!”
“当众斩首,挂城三日!”
“你们……安息吧。”
“可你们的尸骨、尸骨还没寻回啊!怎么安息?怎么安息?怎么安息!”
在汉子的嚎啕大哭声中,姜六航蹲下身,坐在地上,双臂紧紧抱住并拢的膝盖,缓缓地,把脸埋了上去。
999感觉到,宿主在轻轻地发抖。
10. 第 10 章
嘶哑的哭喊排山倒海地向姜六航压过来,脑中像有千万根针一齐扎下,猛地扎破了她刻意尘封,一直小心翼翼不去碰触的过往。
一幅幅画面在脑中旋转。
云山上,五六岁的她缠着爹读兵书。
娘坐在窗边,执笔作画,偶尔抬眼望过来,眉眼含着温柔笑意。
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页上。爹的声音低沉醇厚:“兵者,诡道也……”爹念一句,她跟着念一句。念了三遍,她一句句地背出来。爹大笑着把她高高举起:“我的衡儿,将来必成绝世良将!”
蓦地,红色蔓延!
血!
鲜红的、粘稠的血!
爹娘躺在血泊里,了无生息。
满屋子刺耳的哄笑。
“哈哈哈,看她吓傻了!”
“姜允还做文章说她女儿聪明,就这样?”
“总督,送她去和她爹娘作伴吧?”
主座上的男人桀桀怪笑:“不急。姜允和徐真是硬骨头,宁死也不肯写文章夸我,看他们的女儿讨饶,不是很有意思吗?”
“那女子,磕头、求我。”
“我满意了,就不杀你。”
额头撞击冰冷地面,一下,又一下,温热的血糊住了视线。
脚踢过来,她翻滚在地,爬起来,又继续磕。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活下去、报仇!
“宿主,你怎么了?”
999的声音把她从血色中拽回。
她抬起头。
那汉子捶地哭了半天,翻身坐起,哽咽道:“允兄、真姐,我一定会找到你们的尸骨,把你们葬回云山。以后我就留在云山,陪着你们。等从庸来了,我在山下买几个菜,打一壶酒,我们还和从前一样相聚。”
他拿袖子狠狠抹了把脸,捡起地上的布巾重新蒙上,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
姜六航发着抖,蜷着身子,把双腿抱得越来越紧,仿佛想把自己缩成极小的一团。
999想安慰她,又不敢出声。
宿主这样的难过,999以为会在宿主脸上看到泪痕,可是没有,宿主蒙着脸的布巾一点也没湿。
宿主没有哭,可是眼睛通红,那里面的悲凉层层叠叠,如水漫出来。
——
城外,军营。
沈以贵和石进接到报信,城墙上挂着的杨承尸体被人盗走了。
那报信的军士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总督说,别惊动将军,等将军明天醒了再告诉他。”
军士走后,沈以贵拉住正要返回帐篷的石进:“我们去禀告将军。”
“啊!”石进讶然,“总督不是说……”
沈以贵打断他:“总督的话当然要听。”他顿了顿,接着道,“但杨承是将军的大仇人,有关他的事情,将军肯定想第一时间知道。”
石进觉得有道理,跟着沈以贵来到将军帐前。
沈以贵轻声唤道:“将军,有要事禀报。”
里面没有回应。
两个近卫对视一眼,心头疑窦顿生。将军身怀上乘内力,耳聪目明,绝无可能听不见。
沈以贵提高音量,又唤了一声:“将军?”
依旧没有回应。
两人心中升起不安,再不迟疑,掀帐而入。
目光在帐内一扫,空空荡荡,床上被子平铺着,显然里面没人。
“将军呢?”石进抬脚就要往外冲。
“别闹出动静!”沈以贵一把拉住他。
石进急道:“将军不见了,恐怕出了意外。”
“哪个能无声无息地劫走将军?将军是自己走的。你看,这里面没有一点打斗的痕迹。”
“那将军去哪了?怎么不告诉我们?”
“连我们都瞒着,将军八成是去……”沈以贵眼神闪烁,压低嗓音,“取杨承的尸体了。”
石进倒抽一口凉气,瞪圆眼睛看向他。
沈以贵却不再多说,拉着石进回到两人的帐篷。
后面的时间,他们把帐帘拉开一条缝隙,轮流紧紧地盯着外面。直过了大半个时辰,他们才看到穿着夜行衣的将军出现,一闪身进了旁边的帐篷。
两个近卫从帐篷门口退开,蹑手蹑脚地到桌边坐下,面面相觑。
“以、以贵,”石进结结巴巴地低声道,“将军真、真的去、偷杨承尸体了?”
他越想越怕,“将军和杨承有血海深仇,该不会……是鞭尸吧?那可是违背军规!谢执法要是发现了,饶不了将军!”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家将军趴在刑凳上的惨状,声音里不自觉带了哭腔。
沈以贵眼珠飞快地转了几圈,沉声道:“不管将军去做了什么,既然将军不想人知道,那我们就不能说出去!”
他紧紧盯着石进,语气严肃,“石头,你听好了,不管谁问起,哪怕总督问,你都得一口咬定,昨晚将军就在帐篷里睡觉,哪儿也没去。记住了吗?”
石进连连点头:“嗯、嗯、嗯!记住了!谁也不说!”
沈以贵见他听进去了,这才放心。
——
姜六航回到帐篷,把身上的外裳脱下,连同遮脸的面巾,用一块布裹起来,塞回原处。
盆子里的水冷了,她没在意,洗了一下脸和手脚,然后躺到床上,拉过被子,连头带脸一起盖住。
这一晚,姜六航睡得极不安稳,一个梦连着一个梦。
爹娘温暖的笑脸与杨承扭曲的面孔交织闪现。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时刻,一个头一个头地磕下去,额头的血混着冷汗流下。
好疼。
头疼、身上疼,可都比不上身体深处经脉里生出的疼痛,像要把人活活撕裂。
姜六航陡然醒过来。
天色已发亮。
她的身体里是真的在疼。
缓缓调整呼吸,运转内力,过了好一阵,那剧痛才稍稍平息。
每半年一次生不如死的折磨,这次竟提前了将近一个月。
原计划今天向人坦白女子身份,只能推迟几天了。
她起身,忍着经脉中残留的钝痛,迅速地穿戴好。当走出帐篷时,脸上已不见半点异常,似乎一夜过去,她把所有的悲伤、痛苦都掩埋了起来。
晨跑时,沈以贵向她报告:“将军,昨晚得信,杨承的尸体被盗了。”
姜六航面色镇定,淡淡应了一声:“嗯。”声音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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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不出任何波澜。
沈以贵觑了觑她的脸色,又补充道:“听说是有两人,一个扛着尸体跑了,一个断后。那断后的身手很是了得,裴将军亲自出手,竟也只打了个平手,后来被他钻林子逃了。谢执法天没亮就赶去现场查了。”
姜六航仿佛在听一件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的事,只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她觉得,这事到此为止了。人都跑了,也没留下什么线索,谢思礼再怎么厉害也查不出什么。
——
巳时末,中军帐。
营中几位首领齐聚议事。
姜六航强忍着经脉深处一阵阵的抽痛,面上却是一片从容,对众人道:“我明天开始闭关。”
秦信瞧着她的面色,皱起眉:“不是还有一月才到日子吗?怎的提前了?”
姜六航神态自若回道:“这两天忽然有所感悟,似乎摸到了突破的契机,所以提前闭关。”
秦信不疑有他,只担忧地叮嘱:“突破是好事,但切记不可急躁,慢慢来,安全第一。”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中飞快地盘算起来。
闭关地点选哪里更稳妥?
远了怕有意外照应不及,近了又怕营中操练扰了义弟清修。
需得马上备好衣物、吃食、伤药……
一看大哥神色,姜六航就知他在想些什么,心里不由得又是感动,又是愧疚。
她骗了大哥五年——女子身份,还有每半年的所谓闭关。
当年杨承攻打玉灵县时她在外地,离着玉灵县数百里,日夜不休地赶回去,一路颠簸。
在路上时身体里就开始疼痛,第五天赶到时,经脉里像有许多小刀子在乱窜,站都站不住了。
那一次,落下的病根格外严重,此后每半年,这疼痛便要来一次,一般要三天,很是难熬。
她怕大夫诊脉发现她的女子身份,于是每次都是托词闭关练功,独自熬过那三天。
而这次……揭开女子身份,肯定会引起些动荡。
不行,不能在她最虚弱的时候。
还是要先瞒着,等这几天过去后再说。
两人正各自想着事,冯简忽然进来禀告:“总督,谢执法和裴将军来了。”
姜六航眼皮一跳,陡然有点不妙的感觉。
谢思礼和裴佑是为杨承尸体被盗的事来的。
今天天刚亮谢思礼就赶到了现场,仔细探查一番,询问目击军士,又在周边搜寻良久,最后拉着裴佑往城外军营来。
裴佑觉得现在要做的事那么多,不需要为此事费神,尸体偷了就偷了吧,又不是什么金疙瘩宝贝。可谢执法神情严肃地坚持,她只得跟着来一趟。
两人进入帐篷,和众人简单见礼后落座。
秦信问:“谢执法辛苦,可是查出了什么眉目?”
“是查出了一些东西。”谢思礼朝姜六航望过来,“我想问将军一件事。”
众人都不明其意,姜六航身后的两个近卫却是心中猛地一跳,对视一眼,都想到了昨晚将军的悄悄外出。
姜六航脑海里,999叫了起来:“宿、宿主!她、她……她什么意思?”
姜六航:“就是你想的意思。”
11. 第 11 章
姜六航心中早有打算,打定主意抵死不认。
倒不是刻意逃开责罚。
该担的错她不会推诿,原本也打算回来主动领罚。
可是事情有变。
第一,她没鞭尸。
如果真做了,挨一顿打,值!她认。
可没碰仇人一根指头,反要为他受一顿军棍?凭什么!
第二,昨夜她和裴佑过招时用的如意剑法,一旦认下,会牵扯出许多事。
眼下正是紧要的时候,不宜多生枝节,影响大局。
主意已定,她迎上谢思礼的目光,稳住声音道:“要问什么?你问。”
谢思礼也没兜圈子,单刀直入:“昨晚去盗杨承尸体,和裴将军交手的人,可是将军?”
众人:“!!!”
十几道惊疑的目光在谢思礼和姜六航之间来回游移,直过了数息,才有人质疑。
“将军怎会做这样的事?”
“谢执法,你冤枉将军了吧?”
谢思礼不为所动,只定定看着姜六航,坚持要一个答案。
姜六航耍了个小伎俩,没正面回答,反问回去:“你怎会这样想?”
众人都松了口气。
这样说,就是没做那事了。
谢思礼也下意识地以为,将军否认了她的指控。
唯独秦信目光顿了顿,在姜六航脸上停留片刻,又扫向她身后两名面色发僵的近卫。那石进呆呆望着谢思礼,被沈以贵悄悄踢了一脚,慌忙低下头。
秦信心中一沉。
不对劲。
两个近卫神情异常,而义弟与同伴说话,向来直接,有什么说什么,不会像刚才那样迂回。
这主从三人,分明隐瞒了什么。
秦信手指摩挲着腰间匕首刀柄,脸上仍旧挂着温润笑容,脑中却在极速运转,考虑如何解决眼前的事。
那边谢思礼道:“昨夜有两人争抢尸体,一人身材粗壮高大,从水中逃逸。另一人剑术卓绝,和裴将军打成平手。天下武功这样好的人不多,将军正好是其中的一个。”她顿了一下,接着道,“且裴将军及在场军士都说,那人身形与将军相仿。”
听到这话,在场的几个武将神色都转为轻松,纷纷道:“原来是用剑,可咱们将军使的是刀!”
“谢执法,你不通武艺,不晓得不奇怪,要把刀法、剑法都练到顶尖,绝不可能!那人既然是剑术大家,便绝不可能是将军!”
一旁的两个近卫才知道其中的细节,交换了一个惊疑的眼神:将军昨夜莫非另有要事?不是去盗尸了?
在一片喧闹中,谢思礼平静反问:“天下之大,焉知没有奇才刀剑双绝?”
武将们都摇头。
“不可能!”严回斩钉截铁地道,“除非他活了两辈子,一辈子练刀,一辈子练剑。”
姜六航心中暗道:“啧,猜得真准。”
唐云立刻反驳:“那也不行,刀意和剑意混杂,反而一样都练不成。”
裴佑忍不住瞥了姜六航一眼,心道:“偏就有这样惊才绝艳,打破常理的人。”
武将们七嘴八舌,倒是没人指责谢思礼,仅凭武艺和身形就起疑心,太过草率。铁骨军众人都深悉谢思礼的行事做派,若非还有其它证据,她不会直指将军。
“我去侦察部查了记录,近日在梁州府城出现的武林高手,仅有三人。”谢思礼语音清晰,“雁门霸王枪连战、兰州破山剑黄超、会州逍遥剑贾录。和昨晚与裴将军交手之人身形相符者,只有贾录。但他昨晚在会客楼通宵饮酒,有多人作证。”
她目光重新转向姜六航:“排除这三人,只剩将军。”
唐云道:“这也不能做为那人是将军的铁证啊。”
谢思礼没有纠缠这个问题,转了话题:“昨天上午,将军曾特意到悬挂杨承尸首的地方仔细查看过,可是踩点?”
姜六航:“我是例行巡查。”顺便踩点。
谢思礼步步紧逼:“将军和杨承有仇,有盗尸的动机。”
姜六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只想伸手揉揉,强忍住了。
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哪想到在谢思礼眼中竟是处处破绽?
裴祥光一直在想办法替心中的准女婿摆脱嫌疑,此时接话:“盗尸未必为鞭尸,也可能是杨承旧部,偷了尸体去好生安葬。”
谢思礼点头:“裴大人所言有理。”
裴祥光嘴角刚要上扬,就听得她话锋一转,“但我在乱葬岗找到了杨承的尸体,有被鞭打的痕迹。昨晚那人替另一人阻拦追兵,显然两人目的相同,盗尸是为了鞭尸,可不是为了好生安葬。”
裴祥光张着嘴,无话可说。
帐内气氛凝重。
众人都不由得看向帐中唯一能对此事下决断的总督,却见他眼帘微垂,唇边噙着一抹笑意,手指在匕首柄上缓缓摩挲,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子循沉吟着开口:“谢执法,这都只是你的推测,证据呢?”
“我正是来拿证据的。”谢思礼目光如炬,“请将军准许。”
姜六航:“……证据在哪里?”
谢思礼:“应该是在将军的帐篷里。”
姜六航瞳孔骤缩。
那件夜行衣!
早知如此,拼着只穿着里衣在路上奔跑的不自在,当时也该把外衣脱了,和那把剑一起扔了的!
想着过后再处理,哪想到谢思礼来这样快!
这顿打,看来是躲不过了。
不甘心啊!
她又没抽杨承的鞭子,却要白挨一顿打。
实在逃不过的话,只能和谢思礼打个商量,三天后再行刑。
这个谢思礼肯定会通融的。
“裴将军说,交手时见那人右肩、右袖各有一道狭长划口。若那人是将军,剑大概在回来的路上扔了,但衣裳也许来不及处理。”谢思礼一拱手,“请将军容许我进账搜一搜。是不是那衣裳,裴将军一看便知。”
裴佑恍然,心道:“非要拉着我来,合着是让我来指证将军的。”
“那怎么行?”裴祥光立即反对,“仅凭一点猜测就要搜查将军的帐篷,哪有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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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理?”
他加重语气,很是不满:“再说,即便将军真盗了杨承尸体又如何?难道还要为这一点小事责罚将军?”
谢思礼声音平静,却毫不退让:“当初定下法规时,说过人人都要遵守。”
裴祥光气得直揪山羊须。
帐内劝解声、争论声四起,乱作一团。
谢思礼指尖探入袖中,触到一块坚硬物件。
玄铁令。
将军替她求来的。
她初掌刑查、执法职权的时候,多有阻挠,将军替她向总督求来玄铁令。凭此令,铁骨军势力范围内,她可以搜查任何地方,抓捕任何她怀疑的人。
但二十次之后,需得归还玄铁令。
用一次,少一次。
谢思礼捏着玄铁令的边缘,心中有些犹豫。
姜六航早窥见了她手上的动作,摆手道:“别吵了,谢执法你去搜吧。”
谢思礼松开玄铁令,郑重一礼:“谢将军体谅。”
999在姜六航脑中炸开:“宿主!她搜到衣服真罚你啊?”
姜六航:“嗯。”
999:“怎么罚?”
姜六航:“打军棍。”
999:“啊?那你受伤了,需要时间养伤,会耽搁去做任务啊啊啊!”
姜六航没理会系统的哀嚎。
谢思礼欲要起身。
“且慢。”一直没说话的秦信忽然开口,他看了姜六航一眼,再望向谢思礼,脸上的笑温煦融和,“若那人是将军,谢执法怎样判罚?”
谢思礼沉吟了一下,回道:“虽未亲手鞭尸,但助人逃逸,间接造成了鞭尸的后果,该当领受军法。身为将军,不能以身作则,反倒带头违反军规,当重罚三十军棍。”
帐篷里一片哗然。
秦信握紧匕首,指节发白,面上的笑容却没有一丝变化,点头赞道:“判得公允。”说着语气一转,“但将军帐中多有机密,非十分信任者不能进去,人数也需控制。”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我算一个。谢执法,你再点两人,足矣。”
谢思礼略一思索,点了姜子循与冯简。
四人径直向姜六航营帐而去。
众人纷纷起身跟随。
裴祥光拽住女儿裴佑,压低声音骂:“你胡乱说什么话?要不是你多嘴说那人像将军,谢执法也不会查到将军头上来。”
裴佑十分无辜:“我只说身形像,又没说他是将军。”
“你就不该说那话,扯出将军干什么?”裴祥光很是忧愁,“将军肯定对你有意见了。”
裴佑浑然不觉她爹的心思,满不在乎道:“将军不是那样小心眼的人。”
看着女儿一脸无知无觉的模样,裴祥光暗自寻思,得尽快和女儿说明白,免得她糊里糊涂的,错失良机。
队伍末尾,沈以贵也在拉着石进低声说话:“昨夜将军回来时,那衣裳上,到底有没有划口?”
石进摇头:“我没看清,你呢?”
沈以贵眉头紧锁:“我也没看清。”
12. 第 12 章
一路上,前去搜查的四人,除了谢思礼,其他三人为了避嫌,都不和姜六航靠近,更不和她说话。
姜六航干脆不往四人身边凑,走在后面的人堆里。
众人都安慰她。
“谢执法就是这个较真的性子,将军你别放在心上,等会她搜不出衣裳,自然不会再盯着将军。”
“其实杨承恶贯满盈,害死了多少人,那些死者的亲属恨不过,打他几鞭子也情有可原。不过是我们有军规在先,不好这样做罢了。”
“如果不是铁骨军的人,就算鞭尸被捉住,谢执法也不会打他军棍,最多拘两日意思一下。”
“是啊是啊,谢执法其实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就是对违反军规的格外严格。”
有人觑着她的脸色,压低声音道:“将军若真是那人,也不必担心,行刑的兄弟们手里有数,保管看着惨烈,其实不伤筋骨。将军再运功挡一挡,那就更没什么事了。养上两三天,伤就好了。”
姜六航:“……”
999很高兴:“还能这样?”
姜六航:“想得美,当谢思礼是傻子呢?她那样聪明的人,这点猫腻看不出?放水?等着一起趴下挨揍吧!运功?你挡一下,她能多加十棍,看你骨头硬还是她规矩硬!”
正说着,忽有一人道:“不知那个把杨承背去乱葬岗鞭尸的,到底是谁?”
“还能是谁?兰州破山剑黄超呗!”
“对对对,肯定是他。谢执法不是说他来了这里?定是来看仇人砍头,不甘心,鞭尸泄愤!”
999好奇地问:“宿主,是他吗?”
姜六航没应声。
众人议论得更热闹了。
文士武将,此刻倒有了共同话题。只因这事当年闹得很大,不管是在士林还是在江湖,都掀起轩然大波。
“破山剑黄超是条好汉,重情重义!姜允、徐真夫妇被杨贼所害,他五年来一直伺机为好友报仇,万千军中,舍命刺杀,几度险死还生,真豪杰!”
“姜、徐二人也是奇士!杨承破城,只要他们写文作画歌功颂德便饶他们性命,两人不肯,大骂杨贼,慨然受死。何等慷慨!何等豪气!何等英雄!”
“可惜他们在时,我不识得他们,不然怎么都要相交一场!”
“云山居士姜允,文章一出,士人争相传诵,柳溪居士徐真,千金难买她一画,可惜两位大才,死于杨承之手。”
“可叹如此人物,生的女儿却是贪生怕死,在杀父杀母的仇人面前,跪地求饶,摇尾乞怜。”
“更可恨的是,她并非弱女,而是以一己之力,剑挑八盟十二帮的赤霄剑客!仇人在前,毫无防备,她一剑便可了结,杨承也不会后来又害了那么多人,她却……呸!”
“若非破山剑黄超揭穿她真面目,世人还被这无耻之徒蒙在鼓里!”
裴佑握着白虹剑柄,眼神复杂:“十五岁名震南地,被奉为盟主,百年难遇的奇才啊。”她眼中闪过一丝向往,“不知她现今在哪里?真想见识一下她的剑法。”
立刻有人嗤笑:“她做出那样的事,躲着还来不及,哪还敢现面?裴将军是见不到她咯!裴将军想见识如意剑法,可以去寻她的师父破山剑黄超。”
裴佑很是心动:“我等会儿就去寻他!”
姜六航:!!!
麻烦了!
三年前,她结合上辈子学的霹雳刀法,以及这辈子学的如意剑法,取两者的精华,融合刀意、剑意,自创一套剑法,暗中教授给裴佑。
昨晚和裴佑对招,她用的如意剑法,而和师父对招,她用的自创剑法。
这两人一碰面,一过招,可不就什么秘密都揭开了吗?
在她想着时,议论还在继续。
“不过都说赤霄剑客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师父剑法不如她。”
“空有绝顶剑法,却无半分骨气!”
“姜允、徐真若是泉下有知,怕要气活过来掐死这女儿!”
“窝囊废!”
“软骨头!”
唾骂声浪潮般涌来,姜六航苦中作乐地想:“骂吧、骂吧!比起五年前,这是小场面,不值一提。”
五年前,大江南北,士林、武林,处处都是这样的骂声。就连闹市中的偷儿,牢笼里的囚犯,提起来都要骂几句以示不齿。
顾老先生、傅大儒、后林真人孟峻先后作文讨伐,天下文人墨客紧随其后。那一年,凡是痛骂赤霄剑客的文章,只要文笔稍可,都能迅速广泛流传,骂得越狠,传得越广。
破山剑放出话来,把这个徒儿逐出门墙,要捉住她废去武功。
江湖中更有悬赏令、追杀令传布,要除掉她这个丢尽江湖颜面的无耻之人。
她如过街的老鼠,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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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打,只得换了一张龙影面具,改换名姓,又扮作男子,这才投入到大哥的和州军中。
就在此起彼伏的骂声中,目的地到了。
四人进到帐篷,其余人留在外面。
姜六航已经听天由命,一派安然。
两个近卫观她面色,见她很是镇定,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想:“莫非昨晚那盗尸的人真不是将军?将军是去做别的事?”
四人进去了好一会还没出来,众人都盯着帐篷口,心中暗暗猜测,将军帐篷里到底有没有那套衣裳?若有,进去的四人能不能搜出来?
“宿主,他们会找到衣裳吗?”999焦急地问。
姜六航慢吞吞回道:“大约是能的。”
999心存侥幸:“啊?不会吧?那床头的暗柜机关很是精巧啊。”
是很精巧,缝隙隐在雕纹里,凭眼睛看不出来,摸也摸不出来,非得要按着机关,才能打开柜子。
可惜的是,进去的人里,有三个都知道那柜子。
姜六航把三个人在心里过了一遍。
大哥不会主动揭露,或许还会替她掩饰一二,冯简肯定看大哥脸色行事,姜大人……姜大人曾见过一次她从那里面取物,而她和姜大人并无甚私交,想必不会替她隐瞒。
况且还有谢思礼。
谢思礼干了数年刑查工作,眼力虽比不上专业的,却也不可小觑。若是她仔细探查,未必不能发现端倪。
所以,十之八九,那件衣裳会被找出来。
——
帐篷里摆设一目了然。
一床、一柜、两桌、两箱、几把椅子,屏风后是洗漱用具。
谢思礼先往床榻去,被褥掀开,垫被两头折起,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她站在床前,目光一寸寸扫过床架、床头雕花,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些深浅不一的纹路。
姜子循的视线也落在那看似寻常的床头。他知道,那里有个精巧的暗柜。将军的秘密,多半在其中。这里四人,唯有谢思礼不知。她能发现吗?
姜子循正静观事态发展,忽觉一道锐利目光落在身上。
左侧方,总督斜斜瞥过来,脸上仍然是温润的笑容,目光里却含着戒备、审视,还有显而易见的警告。
姜子循视线下落,见到总督紧握匕首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凸起。
13. 第 13 章
姜子循抬眼对秦信笑了一下,然后挪开视线,闲闲地看向床上,姿态轻松。
“这床被子,”他指了指床上,语气随意,“就是用滁州所出的棉花做的?”
秦信一顿。
被子送来后,姜子循特意来此观察了一番,这时却表现出毫不知情的模样。
“正是。”秦信顺着话头接了下去,“这作物只滁州边界偶尔可见,野生野长,开出的花洁白如云,人们只做观赏用。不是将军说,谁会想到处理后竟有这般妙用?”
谢思礼被吸引注意力,目光转到被子上,问了几句,还上手摸了摸。
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好物。
三人说了一会关于棉花的种植、处理以及推广等,谢思礼转身离开。
秦信松开匕首,手心里出了一层汗,不动声色地在衣裳上擦了擦。
谢思礼又去检查衣箱。
冯简帮着打开衣箱,伸手去取里面的衣物。
秦信皱眉,只觉那双手无比碍眼,一步抢上前去,蹲下身,胳膊挡在箱子口,从底下格开冯简的手,道:“我来。”
他让冯简搬来一把椅子,亲手把箱子里的衣物一件件取出,若有黑色衣物则展开,给三人看过后再叠好放到椅子上。
两个衣箱翻遍,也没见到裴佑所说的那件黑色夜行衣。
书柜、书桌里也没找到,只在衣柜深处翻出一个装着锁链布条的包裹,众人不明所以地放了回去。
帐篷里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找遍了。
姜子循看向谢思礼,问道:“谢执法,你看,还要找吗?”
谢思礼目光再次扫过帐篷的每一个角落,最终摇头:“走吧。”
谢思礼与姜子循转身走向门口。秦信站在原地,指着那堆叠放在椅子上的衣物,语气自然:“你们先走,我替将军把衣物归置好。”
确定两人出了帐篷,秦信紧绷的肩背微微松弛,给冯简递了个眼色。冯简会意,无声地移到门口,警惕着外面的动静。
秦信再不迟疑,疾步走到床头,按下开关,推开暗柜。他探手进去,抓出一个包裹。解开系绳,里面是一块蒙面黑布,以及一件黑色夜行衣。
展开来,衣裳的肩头、袖子上赫然两道划口,历历在目。
——
帐篷外的人已经等了好一会了,他们都很关心,要看一个结果,所以不是有紧急事非走不可的人都留了下来。
忽然,帐篷门帘掀起,两个人走出来。
是谢思礼和姜子循。
众人连忙围上去,纷纷发问:“找到衣裳了吗?”
“总督和冯近卫呢?”
姜六航看向两人的手,都空着。
谢思礼走到她面前,行礼道:“得罪将军,是我误判了。”
999的欢呼在脑中炸开:“宿主!他们没找到!"
姜六航满心疑惑,下意识看向姜子循,那人儒雅的脸上含着微微笑意,没有一丝异样,见她看过来,朝她颔首道:“总督和冯近卫在整理翻过的衣物,随后就出来。”
姜六航又看了他好几眼,才迟疑着“哦”了一声。
出乎意料地逃过一顿打,虽然不明原由,姜六航也不由得满心欣喜。
一瞬间,她已经把后面一段时间的行动全部计划好。
当务之急,阻止裴佑见师父!
明天闭关,出来后立即坦白女子身份。
半年后,朝野也应该基本稳定了,她再以真面目见人——总不能一辈子戴着面具。同时,和师父、从庸叔叔相认,请大哥明发诏书,全天下搜寻爹娘的尸骨。
……
爹娘大仇已报,前途又一片光明,这一刻,虽然身体里疼痛不止,姜六航却只觉无比轻松。
事情有了结果,众人各自散去。
姜六航叫住裴佑,对她道:“我明天闭关,从此刻开始,军务暂时由你督管。”
她刻意交代了许多繁琐且需亲力亲为的事务,直说得口干舌燥,足足一盏茶时间还没停下。
裴佑:“……”
姜六航看看她的脸色:“怎么,有难处?”
裴佑迟疑道:“我本打算今天就去见识一下如意剑法。”她顿了一下,马上又道,“没事,等将军闭关出来我再去。”希望破山剑黄超那时还在梁州没走。
姜六航笑道:“那行,唐将军和严将军明天出征,这里的事,只能多辛苦你。”
终于搞定了迫在眉睫的危机!
虽说她有苦衷,但师父嫉恶如仇,不一定会听她解释。
到时天下都会知道,姜帅竟然就是那个人人喊打个个鄙弃的赤霄剑客,只怕立即就会掀起一阵比五年前更大的波澜。
如今天下还经不起这样的动荡。
不过……姜六航看了看裴佑,有些不确定地想:“裴佑这个武痴,不会拼着不睡觉,也要挤出时间去寻师父吧?”
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要调开师父,让两人没有碰面的机会。
裴佑走后,姜六航看向帐篷口。
大哥和冯简还没出来。
她让两个近卫自去做事,一个人进了帐篷。
进来后,她第一眼就朝床头看去——暗柜没打开,床上被褥也和先前一样铺着。
冯简站在书桌旁整理文书,大哥正合上衣箱,放回原处。
“大哥。”她唤一声,走过去。
秦信闻声回头,对她温和地笑道:“翻动的东西都给你照原样放好了。”
“多谢大哥。”她道。
这句似乎成了她的口头禅,秦信也听惯了这句话,没有多说,只让姜六航一起去他的帐篷吃午饭。
姜六航答应,费力找了个理由:“大哥你先走一步,让他们把饭菜摆好,我擦个脸,马上就来。”
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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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没有立即应声,帐篷里出现短暂的静默,姜六航奇怪地抬头望去,就见大哥定定凝视着她,眸中洞明,仿佛看着耍着拙劣把戏的孩子。
她心中一跳,手不由自主地捏紧了衣角,这人已经和往常一样笑起来,语气中含着打趣:“脸很干净,我看没脏,不用洗。”
“脏了,表面看不出来,不舒服。”她推着他的胳膊,“大哥你先走,别耽搁时间,我要赶紧吃饭,吃了饭还有一堆事呢!”
秦信顺着她的力道走向门口,冯简跟在后面。
等两人身影消失,姜六航侧耳听见脚步声远去,赶紧冲向床头,按下开关,打开柜子。
包裹还在里面,大小却不对,拿起来,重量也不对。
打开一看,里面只剩下一块布,是昨晚蒙面用过的。
999惊诧地叫起来:“衣裳呢?”
姜六航又在暗柜里找了找,再把两个衣箱打开翻了一遍,再快速地把书桌、书柜,帐篷里的角角落落都搜寻了一番,床底下也没放过。
折腾了几分钟之后,她终于确认,衣裳被人拿走了。
“谁拿走的?”999问,但统也不笨,立刻反应过来,“是反派拿走的。他最后一个出来,只有他有这个机会。肯定是谢执法和姜大人没发现衣裳,他支走他们,自己躲在里面偷偷拿衣裳。”
姜六航抿了抿唇,暗暗思索。
大哥出去的时候空着手,冯简也空着手,衣裳藏在哪里?那么大一坨,藏在身上应该看得出来。
再说,大哥拿走衣裳干什么?帮她去销毁?
她想了一会,想不出个所以然,看时间不早,连忙出来,往总督帐中去。
——
回到自己的帐篷,秦信屏退左右,只留下冯简。
他脱下外衣,把紧紧围裹在胸腹间的衣裳取下来。先前时间紧,没来得及细看,这会儿他拿起衣裳,指尖细细抚过划口边缘,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查看。
衣裳上沾着泥土灰尘,但没有血迹。
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冯简见总督检查完毕,上前一步,低声道:“总督,属下这就拿去烧了?”
秦信攥紧衣裳。
他抬眸,脸上惯常的温润笑意已消失殆尽,轮廓分明的脸显出强硬和锐利,眸中幽沉如深潭,让人看不清情绪。
触到总督意味不明的眸光,冯简隐约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会错了意,但他不知错在哪里。
“晚上提桶干净的水到帐篷来。”秦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把衣裳洗干净,烤干。”
冯简:“……啊?哦,是!”
他转身去喊人来摆饭菜,脑中还在转着总督刚才的吩咐,怎么都想不明白。
这衣裳是将军违反军规的铁证,难道不该赶快销毁吗?为何还要洗?
还有,总督话里的意思,是要亲自动手洗那衣裳?
14. 第 14 章
姜六航踏入总督营帐。
秦信抬眼看过来,神色如常,笑着道:“来了?坐,马上开饭。”那语气,仿佛刚刚到她帐中搜查,又悄然拿走那套衣裳的事从未发生。
他不提,姜六航也只能按下满腹疑问,垂眸坐下,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
近卫动作麻利地摆好饭菜,很快退了出去,帐内只剩下两人。
“大哥,刚才搜查……”姜六航试探着开口。
“六航,”秦信打断她,深邃的眼眸看过来,带着安抚,“刚才只是一场误会,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
他将一碟糖醋鲤鱼推到她面前,自然地转了话头:“不是爱吃这个?多吃点。”
姜六航喉间的话被堵了回去,应了一声“好”,夹了一块鱼肉。
她有点明白大哥为何这样了。
她触犯军规,大哥徇私包庇,彼此心照不宣便是,哪能明说出来?
那套衣裳,想必是大哥怕她处置不当留下痕迹,拿走替她销毁了。
这样想着,她放下此事,专心地享用起美食。
秦信替两人盛好饭,有一句没一句地与义弟聊着些军中琐事,布菜添汤,目光不由得在其脸上留连。
义弟胃口很好,吃几筷子菜,再吃一大口饭,腮帮子微微鼓起,淡红的唇上沾了一点油渍,润泽诱人。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小腹。
他想抬手,用指腹擦去那点油光,更甚,想俯身,用舌尖……
目光一颤,如同被烫到般仓促收回。他猛地抓起手边的茶杯,仰头狠狠灌了几口。
冰凉的茶水滑入喉咙,激得他一个冷颤,勉强浇熄了骤然腾起的燥热,余下一片冰冷的狼狈。
义弟若是知晓他方才脑中闪过的那些不堪念头,会毫不犹豫地挥拳相向,狠揍他一顿,然后从此恩断义绝吧?
视线避开义弟,又不受控制地飘向床榻。
床上枕头下压着的,是带着她气息的衣裳,被他紧紧缠绕在身,贴身带回……他顿住思绪,再次举起茶杯。
“大哥,你很渴?”姜六航抬眼,正撞见身边人灌茶的动作,眉头不由得地蹙起。
秦信放下杯子,掩饰地咳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地道:“嗯,有点。”
“那茶都冷透了!这个时节喝冷茶容易伤胃。又不是战时没条件。”姜六航不赞同地看着他,“我让人换热的来?或者喝这羊肉汤也成,还暖身子。”
那纯粹的关心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彻底熄灭了秦信心底隐秘的火焰。
他握紧拳,面上露出惯常的温润笑容:“好,听你的,喝汤。”
姜六航立即动手舀了两碗热腾腾的羊肉汤,一人一碗。
刚捧起汤碗,帐外传来冯简的声音:“总督,有报。”
“进来。”
冯简掀帘进来,禀道:“总督,查到雁门霸王枪连战、兰州破山剑黄超、会州逍遥剑贾录三人的住址了。”
姜六航心头一跳,握着汤匙的手指下意识收紧,目光飞快地在冯简和秦信之间扫过。
她正打算饭后去侦察部探听师父的住址,大哥怎么就先一步查了?倒是省了她的事。只是大哥为何突然关注起这个?
秦信一眼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盗尸的事提醒了我,这些身怀绝技的江湖人,放任不管恐成隐患。从前无暇顾及,如今需加强监管。日后建国,也得有专门的章程约束江湖。”
姜六航暗自松了口气,点头应是。
原来如此。
大哥并不是起了什么疑心,而是一向思虑周全、深远,已经想到建国后的治安问题了。
秦信转向冯简:“地址呢?”
冯简利落地报出三个地址。
姜六航竖着耳朵听着,听到师父的住处时,她在心里默念了两遍。
报完地址,冯简却没离开,接着道:“还有两人,也来了梁州府城,虽不以武功见长,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谁?”秦信问。
“一个是鬼手神医孙从庸。”
姜六航脑中“嗡”的一声:从庸叔叔!他也来了?!
被这一惊吓,她手里的汤勺猛地磕在碗沿,“铛啷”一声脆响在帐内传开。
突如其来的声响立刻引来了秦信和冯简的目光。
“没烫着吧?”秦信关切地问。
“没有。”姜六航强自镇定地回道。
秦信视线在她手上转了一圈,见她确实无事,这才转向冯简,问道:“鬼手神医是何人?”
冯简忙解释:“传说此人师承神秘莫测的药王谷,医术毒术都出神入化,性情却极古怪,救人全凭心意。他与云山居士、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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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居士,还有破山剑是至交好友,这次来梁州,和破山剑住在一起。”
秦信微微颔首:“另一人呢?”
“另一人是神偷方三。此人身手诡秘,来去无踪,江湖中无人知其真面目。他只要出手,一定在现场的墙上留下‘方三’名号。鬼手神医正是追着他来的梁州。”
方三!
姜六航心虚地几乎要将整张脸埋进碗里,扒了一大口饭塞进嘴里,食不知味地嚼着,一边凝神听着帐中两人说话。
秦信略一转念,已经想通其中关节,绕有兴致地问:“哦?方三偷了鬼手神医何物?”
“一颗增气丹、三颗回春丹、一张龙影面具。”冯简脸上露出神往之色,“这三样都是稀世珍宝。增气丹能提升武者两成功力,回春丹号称能从阎王手里抢人,那龙影面具更是神奇,戴上即可改头换面,天衣无缝,据传材质来自深海蛟龙……”
冯简后面关于面具如何透气舒服的描述,姜六航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碰了碰衣袖,那里面两颗小小的药丸仿佛在隔着香囊布料烫着她的手臂。
秦信对那面具显然兴趣不大,却很在意那两种丹,对冯简道:“增气丹和回春丹,鬼手神医手上可还有?若有,不惜代价买下。”
冯简惋惜地摇头:“总督,这三样东西材料罕见,制作极难,鬼手神医耗费十几年心血才得这么些,全叫方三偷走了。”
秦信:“……难怪鬼手神医穷追不舍。”他顿了顿,追问道,“方三踪迹可有线索?”
“没有。此人精于隐匿,化身万千,真假难辨。这次失主请了高手追踪,便是那位霸王枪连战,追到府城也断了线索。”
秦信指节轻叩桌面:“传令侦察部,全力搜捕方三,找到后,看他偷的东西还在不在,若丹药未用……”他沉声道,“让他交出来。”
姜六航指尖颤了一下。
糟了!
大哥盯上了方三,盯上了那被盗的丹药。
这一查,会不会扯出葫芦连着叶,最终查到她的头上?
“属下明白!”冯简领命,躬身退下。
一顿饭吃得姜六航心绪不宁。
饭后,两人各自出门,秦信去安排明日姜六航闭关的地方,姜六航则借口巡查,直奔府城。
她要去把师父引开梁州,以免被裴佑撞上了。
15. 第 15 章
为了不引起怀疑,姜六航先在城墙上巡查了一会,然后才走下城墙,说要到城内去巡查。
两名近卫下意识跟上。
“你们留下。”姜六航道,“我去去就回,今天还要返营,你们就在这儿等着。”
两人顿住脚步,抱拳领命。
作为将军的亲随,他们更多的职责是传令与处理庶务。至于护卫,将军武功绝顶,天下没有能伤将军的人。将军有时独自行动,他们也很放心。
姜六航戴上帷帽,把刀用布包裹起来。
两个近卫对她这番举动都习以为常。
将军的这张脸和这把刀都太有辨识度,所以将军在街头行走,不想被人认出来时,都如此做一番掩饰。
此时是申时初(下午三点多钟),深秋的阳光还有一点暖意,洒在府城街道上。
攻占后的混乱已平息,杨承的军队被收编、遣散、安抚,铁骨军的秩序正在取代杨承的暴虐。
经历过伤痛、生离死别、数不清磨难的百姓们缓过一口气,开始千方百计地寻求生机。他们补种冬麦,种菜,给人浆洗衣裳,到码头扛运货物,做小吃兜卖。
他们像野草,被践踏过后,又顽强地生长起来。
姜六航先寻了一家成衣铺,买了一套不起眼的黑色衣裳换上。出了店铺,走了一段,她在一家饭铺前停下。
一个穿着长衫的文士摆着张桌子替人写信,见姜六航戴着帷帽,也没露出异色。江湖中人常有如此打扮的,不算奇怪。
“侠士想给谁写信?写什么?”长衫文士问。
姜六航拿出五个铜板放到桌上:“我自己写,只借你纸笔一用。”
“那用不着五个铜板。”文士道。
“拿着吧。”姜六航道,“我去买纸笔可不止这个钱。”
她原准备在军营里写好,但谢思礼突然来搜查夜行衣,一番折腾,她就没顾得上写信了。现在只当是为梁州经济繁荣做点贡献。
姜六航铺开纸,把纸的前头折过来竖起挡住别人的视线,那文士却十分乖觉,转头望向别处,根本不朝姜六航的纸上望。
姜六航提起笔,一挥而就。
999结巴着问:“宿、宿主,你这是写给谁的?”
姜六航:“给你想的那个人。”
“真、真的?”999战战兢兢问:“宿主……你要干什么?”
“你不是猜到了吗?”姜六航把纸放入怀中,走上街道。
一路上999都在试图劝说她返回。
“宿主、宿主,别啊!要是被发现,会有麻烦的。上次盗尸刚刚蒙混过去,别又惹出事来了。”
“宿主,我们回去吧,回去吧。”
姜六航:“再吵我就禁你言。”
999:“……”
穿过两条街道,拐入一条幽深的小巷,越走越是偏僻,最后,姜六航停在一座宅院面前。
这座宅子很大,但院墙陈旧,屋宇暗淡,门柱上的红漆剥落,显然久未有人居住。
师父和从庸叔叔找的好地方,隐僻偏远,无人来往,倒是方便了她行动。
侧耳听了听,里面没有动静。
姜六航再不迟疑,双脚在地上用力一蹬,翻身跃上围墙。
翻上围墙的同时,双眼快速地在院内一扫。
墙下是一大片荒芜的土地,原先可能是个花园,但现在野草丛生,只零星地点缀着几朵蔫蔫的花。往东头去,有一进进的院落。
院子里很安静,像没人住着似的。
姜六航跳下墙来,无声无息地穿过荒园,小心翼翼地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搜寻过去。其实这等事晚上做更易隐匿行踪,但时间来不及了,晚上她要为明天的闭关做准备。
房间里都没人,眼见快要搜到院子的尽头,姜六航心里正想着莫非师父和从庸叔叔恰好都出门了,突然听见前头的一间屋子里传出人语声,她赶紧窜过去,矮身躲在窗下。
屋子里有两个人在说话。
“被铁骨军发现了?不会追到这里来吧?”
“放心,我绕了好几圈,确定没人跟着。”
姜六航屏住呼吸,指甲在窗纸上戳开一个小洞,往里看去。
从庸叔叔坐在一个小凳子上,面前地上放着一个药盆,从庸叔叔双手持着一根木棍,一上一下地杵动。
她的目光定在药盆侧面,那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彳”,正是她六岁时淘气用匕首划上去的。
鼻尖蓦地一阵酸楚。
五年了,从庸叔叔还在用着这药盆。
从前,她常常蹲在从庸叔叔脚边,帮着从庸叔叔用这药盆捣药。
师父坐在从庸叔叔对面,破山剑横放在膝头。
昨夜和师父碰面,乱葬岗上,师父鞭打杨承尸首后,解下蒙面巾痛哭。可她那时心情激荡,没仔细看师父面容。
此时才发现,师父比五年前苍老了许多,右颊添了一道狰狞的疤痕,从耳根斜划至下颌。
五年间,数次听到师父刺杀杨承的消息。可杨承有千军万马保护,师父没能成功,反而屡次受伤。这伤疤,应该就是在刺杀中留下的。
“你是说,那人眼睛像衡儿?”屋内,孙从庸捣着药,追问。
“对,很像。”黄超道,“但我后来看清了,不是她。那人是个男子,使的也不是如意剑法。”他恨恨道,“要真是她,我就是丢了杨承尸首,也要先废去那个逆徒的武功!”
“衡儿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你要废她武功?!”孙从庸霍然抬头,眼中怒火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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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超猛地一掌拍在桌上:“你还说,你看她做的什么好事?杨承是她的杀父杀母仇人,她朝他下跪,给他磕头!”
“跪一下怎么了?磕几个头怎么了?当时的情况,她不跪不磕头就要死!”
“死也不能做出那等丑事!”
孙从庸抓起木棍狠狠砸进药盆,药汁四溅:“我要她活着!只要她活着,怎样都行!”
只要她活着!
这句话冲入姜六航耳内,让她胸腔里蓦地窜起一股热流,手指收紧。
屋内,孙从庸冷笑道:“外头人骂我见死不救,心肠狠毒,我看你才是真狠!那是允哥和真姐捧在手心里养大的衡儿,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你怎么忍心要她死?”
“不是我要她死,她爹娘宁死也不肯屈从恶贼,她怎能为了活命就屈服?允兄和真姐在天有灵,也绝不会再认这个女儿!”
“你又不是他们,怎知他们不认?允兄和真姐自来把衡儿看得比命还重,一定和我一样,只愿衡儿活着。”
“黄超,你给我听好了,”孙从庸眼神阴鸷,一字一顿,“你敢动衡儿一根指头,我就先把你毒翻,让你一辈子躺着,省得去害衡儿!”
窗外的姜六航见着从庸叔叔不分青红皂白,帮亲不帮理,一力维护自己的模样,忽然想起当年江湖中发出几道针对她的追杀令,不久从庸叔叔传出话来,不撤回追杀令者,日后不论患病、受伤、还是中毒,都不必去求他,他不会为这些人看诊。
后来那些追杀令大多都默默地撤回了。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屋内,黄超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孙从庸,半晌说不出话,起身在屋子里困兽般团团转,呼呼喘气。
孙从庸尤嫌不够,火上浇油:“就是你,到处嚷嚷要废衡儿武功,吓得她五年不敢露面,音讯全无。黄超,我跟你说,要是衡儿在外面有个好歹,我跟你没完!”
“啊!”黄超满腔的怒火和憋屈找不到出口,大吼一声,突地转身,却不往离得远的门口去,一剑劈向近旁的窗户。
“咔!!”
木窗应声而裂,尖锐的木刺裹挟着狂暴的劲风,如同暴雨般激射而出。木刺纷飞中,一道冰冷刺骨的剑芒,直指姜六航眉心。
姜六航瞳孔骤缩,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弦,几乎在窗破的同一刹那,整个人缩成一团,滚到墙边的一丛荒草里。
才刚躲好,师父的身影从窗口跃出,靴底重重踏在她方才藏身的地面上,从草叶缝中,她对上了一双燃着愤怒的眼。
师父落地处,距离她藏身的角落,不足三尺。
而这时草丛犹在摇摆,“簌簌”声未歇。
姜六航的心几乎要蹦出胸腔。
不会被师父发现吧?
16. 第 16 章
这一瞬间,姜六航连呼吸都停滞了,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她眼睫一眨不敢眨,透过草丛的缝隙,死死盯着那近在咫尺的狂怒身影。
师父的脚,就停在她眼前,溅起的灰尘扑面而来。
草丛被她滚入带起的摇摆还未停止,“簌簌”声仿佛在她耳边无限放大。
好在师父似乎已被滔天怒意冲毁了理智,对周遭异响毫无所觉。那含着血丝的眼只是从她的藏身处一扫而过,下一瞬,身影已如离弦之箭,纵身扑向院墙另一头,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屋宇之后。
姜六航绷紧的身子这才猛地一松,随之而来的,是心底深处翻涌的酸涩。
师父对她,竟是如此深切地痛恨,恨到连基本的警惕都丧失了。
确认师父进了另一间房,暂时不会出来,姜六航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重新挪回窗下。
屋内,从庸叔叔气鼓鼓地哼了几声,弯腰捡起木棍,又泄愤似的狠狠砸进药盆,溅起几点浑浊的药汁。
眼前是从庸叔叔熟悉的面容,头发依旧梳得一丝不苟,鲜亮的红衣格外惹眼,和记忆中那个无限溺爱她的人重叠。
姜六航下意识地摸向袖中的香囊,指尖触到那两颗圆润的药丸。
增气丹、回春丹、龙影面具,都是她不问自取。
拿回春丹,是恐怕爹娘重伤。龙影面具,是要躲避追兵。
那时,她甚至来不及给从庸叔叔留下一封信,只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杨承在攻打玉灵县,数百里之外的爹娘,危在旦夕。
方三不过是在她之后,拿走了最后一颗回春丹。
“从庸叔叔……”呼唤卡在喉咙里,她猛地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再看下去,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冲进去。
姜六航只犹豫一瞬就下了决断,从袖子里抽出手。
此时归还丹药,恐引出其它事端。
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时。
姜六航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转身,如一道轻烟,悄无声息地退开。
她在院子里捡起一颗石头,掏出怀中那封只写了一行字的信,扯了一根草,把信绑在石头上。
准备好后,潜行至师父所在的屋外。
“滋滋滋——”里面传出规律的金属摩擦声。
姜六航屏息,从门边探出半只眼。
师父背对着门,脊背挺直,正全神贯注地打磨着破山剑,寒光在剑刃上流淌。
就是此刻!
姜六航手腕一抖,石头挟着风声直射向里面人的后心。
同时,她足尖发力,身形如电,几个起落已攀上高墙。
“谁!”黄超暴喝。
同时,石头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他侧身避过石头的瞬间已抄剑在手,疾风般冲出房门。
抢出门外,院子里没人,他纵身跃到围墙上,转头四顾,巷子里空空荡荡,也不见人影。
他脸色铁青地跳下,大步返回屋内,目光落在滚落的石头上。
弯腰,拾起,粗暴地扯断绑着的草,展开信纸。
一行字迹撞入眼帘:师父,徒儿在通州断云隘恭候。
是她!
劣徒!
黄超瞳孔骤然收缩,捏着信纸的手指用力得泛白,手背青筋暴起。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从左往右的顽皮写法。
一股狂怒升起,呼吸瞬间变得粗重。
“怎么了?”孙从庸听到动静,跑过来问。
“闯进来一个贼人。”黄超没转身,背对着他道。
“人呢?”
“跑得太快,没捉住。”
“你手上拿着什么?可是贼人落下的东西?”
黄超把信纸攥入掌心,紧握成拳,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他竭力压下翻腾的气血,转过身,做出平常的样子,把另一只手上的石头递过去:“贼人扔过来的,虚张声势罢了。”
孙从庸接过石头,翻来覆去地看,又狐疑地看看空荡的院子:“扔块石头?打草惊蛇?这贼人莫不是个傻子?”
黄超紧抿着唇,牙关紧咬,没有应声。
孙从庸撇撇嘴,随手把石头扔在墙角,嘟囔着“莫名其妙”,转身欲回屋继续捣他的药。
“从庸,”黄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此间事已了。我与人有约,在通州比剑,这就动身。”
“哦?”孙从庸脚步一顿,有些意外,但江湖人本就随性,于是应道,“行,你去吧。我还得蹲几天,非得把方三抓住不可!”
“这回真能成?”黄超皱眉,语气带着不信。
“能!”孙从庸梗着脖子,“我请了很多人,布下天罗地网,他插翅难飞!”
“你上次也是这样说的。”黄超毫不留情地揭穿。
孙从庸被噎住,恼羞成怒:“哼!他被我捉住是福气,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黄超不解。
“你觉得,增气丹,他吃下没有?”孙从庸眼中闪过一丝快意。
黄超不假思索:“吃了。”
那样的神药,哪个武者能忍住?
那本是从庸为逆徒准备的,他还记得,丹药被盗走后,从庸暴跳如雷的模样。
“哈哈哈!”孙从庸快意地大笑起来,笑声在空寂的荒园里回荡,“那他就是在等死!”
黄超茫然:“等死?”
增气丹吃了会死?从庸不是准备制好了给劣徒吃的吗?
“是药三分毒,增气丹何等霸道?服下三天之内,必须连服六副我特制的汤药疏导药毒,否则,哼哼……”孙从庸顿了顿,脸上透出阴狠。
黄超不觉紧张,追问道:“否则怎样?”
“毒性郁积经脉,日积月累,数年之内,必死无疑!”
黄超倒抽一口冷气。
“我来算算……”孙从庸扳着指头,如同在计算猎物的死期,“若他到手就吃了,最迟明年四月,必死无疑。说不定更早,第一次提前发作就熬不过去自尽了。”
黄超:“自尽?”
“增气丹毒性发作之时,如万蚁噬心,刀斧加身,常人不能忍。吃下增气丹的第四天,毒性便会初次反噬,之后每半年发作一次。这时性情坚毅之人,忍忍还能过去,但到后来,毒性积累到极点,发作开始提前,五个月、三个月、一个月发作一次,那时的疼痛,不啻于遭受地狱十八道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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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我不信方三能忍过去。”
黄超听得身上寒气直冒,问:“既然这样疼,他肯定早就看了大夫,就治不好吗?”
“治不了!”孙从庸脸上带着孩子般的炫耀,“而且,天下除了我,没人能诊出他的病因,只以为体内气流郁结,经脉不畅导致。他到死都不会知道,是吃了增气丹的缘故!”
到底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黄超忍不住劝说:“方三在江湖中素来有‘侠盗’的名声,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去,也是可怜,你想想办法……”
孙从庸不耐烦地摆手打断:“迟啦!错过最佳治疗时间,神仙难救!我最多能让他死前少受点零碎折磨。”
他说着焦急起来:“就在这十来天,药毒该第一次提前发作了,我得快点抓住他。别等他稀里糊涂死了,我的宝贝也下落不明。只有十来天了,这次不抓住他,我的宝贝就回不来了。”
看他实在着急,黄超道:“方三也是条汉子,应该不会自尽,到明年四月,还有好几个月。”
孙从庸烦躁地道:“你不知道,他就是忍得下也不行,身子受不住。从第一次提前发作,每一次都是一道阎门关,撑不到明年。”
黄超哑然。
——
另一边,姜六航飞快地跑出巷子,见后面没人追来,这才慢下速度。
999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唤道:“姜衡?”
“嗯。”姜六航夸道,“不错嘛,猜到了。”
“统又不傻!”999很是不满宿主的小瞧,抱怨了一句,又问道,“不过……宿主,你既然不想认,躲着他们不就好了?干嘛非得冒险把你师父引开?还有,为什么只引开你师父,不管鬼手神医?”
姜六航没有回答,只不动声色地闪身,藏到路边一堵半塌的土墙后。
999:“宿主?又怎么了?”
姜六航:“等着。”
蹄声嘚嘚,一匹骏马冲出小巷,马背上正是黄超。他脸色沉凝,目光如电扫过街道,旋即一夹马腹,朝着城门而去。
姜六航跟在后面。
所幸街上有行人,马跑得不快,姜六航跟得很轻松。
马出了城,往通州方向而去。
姜六航止步,目送师父走远,这才朝着城墙走去。
她感觉到身体里的疼痛逐渐加剧,快要压制不住了。
今天一大早,她就感觉到这次的疼痛来势汹汹,到这会儿已经很明显。和以往比起来,疼痛感要强烈得多。
其实上次就有这样的趋势,她担心剧痛之下伤害自己,于是买了锁链,放在衣柜里,打算下次发作时把自己锁住。
本准备明天闭关,看这情形,可能要提前到今晚了。
路上,999在姜六航脑子里发问:“应该很多人认得赤霄剑客,这五年怎么没人认出姜帅就是赤霄剑客?”
姜六航反问:“你觉得呢?”
999笃定道:“肯定是你偷偷找大夫换脸了!江湖话本里都这么写,易容术!”
姜六航:“……”
——
酉时初(下午五点多钟),姜六航带着两个近卫回到城外的军营,她掀开自己营帐的门帘,脚步却微微一顿。
17. 第 17 章
“大哥。”姜六航掀起厚实的毡布,进入帐篷。
寒气被挡在帐外。帐内炭火正旺,桌后那人看着一份公文,听见声响抬起了头。
“回来了?”他搁下笔,脸上是惯常的温润笑容,目光极快地将进账之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道,“吃了吗?”
“还没呢。”姜六航笑道,“正饿得慌。”
秦信起身,唤道:“冯简。”
近卫长应声而入,带着人将热气腾腾的四菜一汤摆上小桌。
姜六航看了一眼,都是她喜欢吃的!
“来,吃饭。”
听到大哥招呼,姜六航答应着,快速到桌前坐下。
目光掠过桌上的菜肴,她心里冒出一点异样感。
不知从哪天开始,大哥一手包办了她的衣食住行,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对她的喜好一清二楚。
这哪像结拜兄弟?倒像是……
一个荒谬念头猛地从她脑海里蹦出来:大哥该不会在拿她当儿子养吧?
她赶紧摇头把这念头甩出去。
不至于,大哥也就比她大两岁。
可……
正胡思乱想着,一只油亮喷香的鸡腿稳稳落进她碗里。
姜六航抬眼,恰撞进那双温润含笑的丹凤眼里,见自己望过来,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颤,“怎么了?吃呀。你活动量大,要多吃点。”
姜六航竭力地回忆着,小时候爹娘给自己夹菜时,也是这样的神情吗?
好像相似,又似乎哪里不同。
她向来不是憋闷的性子,干脆搁下筷子,目光直直看向对面:“大哥,你把我当什么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帐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秦信握着筷子的指节骤然一白,眼底深处划过一丝暗芒,转眼又消失,快得让姜六航以为是错觉。他脊背挺得笔直,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什么意思?”
姜六航以为大哥没听明白,解释道:“就是,在你心里,我算是你什么人?兄弟?下属?同伴?”
她看着大哥,隐约觉得大哥脸色有些发白,眼底深处含着恐惧,好笑地在心里摇头。
今天是怎么了?冒出这样一些莫名奇妙的感觉?莫非是疼痛影响脑袋,产生了幻觉?可现在还没疼到难以忍受,神智糊涂的时候啊。
“自然是兄弟。”秦信的声音沉缓,像是从胸腔里压出来的,“一辈子的好兄弟。”
姜六航再看时,大哥泰然自若,眼中笑意柔和,果然先前是看差了。
“好!”她举起手掌,“一言为定!我们做一辈子好兄弟,击掌为誓!”
秦信的目光在她举起的手掌上停顿了一瞬,那短暂的迟疑快得几乎抓不住。他顺从地抬手,与她清脆地击了三下。
姜六航心满意足,继续吃饭。
掌心里仿佛还残留着刚刚接触到的温度,秦信悄然收拢五指,紧握成拳。
他垂下眼睫,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汹涌暗潮。
他心里有一只猛兽,要竭尽全力才能关住。
一旦放出,将再也难以压制。
吃过饭,近卫们收拾桌子,姜六航握着刀柄,感觉到身体里连绵不绝的疼痛,皱了皱眉。
每半年一次的疼痛显然不正常,她悄悄找大夫看过,都说是气血不畅,开了些药,她避着人偷偷摸摸喝了,也没效果。
都是些庸医!
等和从庸叔叔相认,让从庸叔叔看看,就没事了。
她压下烦躁,问道:“大哥,闭关的地方准备好了吗?”
“好了。”秦信道,“明早带你去。”
“我收拾下,今晚就过去。”姜六航语气带着几分急切。
秦信拧起眉头:“怎么就要过去?”
姜六航眨眨眼,心虚地道:“这回感悟很深,感觉要突破了!早些去稳妥。”
秦信凤眸微眯,怀疑地看着她。
姜六航努力表现得自然一点,就在她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秦信点头道:“好。那边用具齐全,带几件换洗衣裳便是。”
姜六航如蒙大赦,立刻起身去翻衣箱。随手扯了块包袱皮,胡乱抓了几件衣裳往里一塞,就要打包。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轻轻拍开她:“我来。”
她抬头,对上大哥无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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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乖乖退开。
其实只有三个晚上,随便拿几件衣裳就行,但大哥是个强迫症患者,做事非得有条有理、细致周全,见不得她这样凑合。
秦信将衣物一件件抚平、叠好,棱角分明,动作一丝不苟。又取了干净的罗袜、毛巾、手帕,整齐码放在衣物旁,这才仔细包裹起来。
一边叮嘱:“若是运功出了汗,及时拿毛巾擦干,再换衣裳。”
“慢慢来,不要急于求成,安全为重。”
姜六航一一答应,看着大哥为她忙碌。
平日做事干脆利落的人,此刻却不厌其烦地嘱咐着,一点都不像那个平日杀伐决断、威仪深重的总督大人。
大哥对她可真好!
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对兄弟如此掏心掏肺的兄长了!
临出门,姜六航快步走到衣柜旁,取出一个包裹,提在手里。
秦信的目光骤然一凝,心里沉了一沉,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和担忧。
那是上午搜出的那个包裹,里面装着锁链。
义弟闭关练功,为何要带着锁链?
他想问,目光触及义弟脸上那抹刻意回避的闪躲时,终究是将到口的询问硬生生咽了回去。
——
闭关的地点距离军营半里路,行到半路,姜六航忽而听到一道充满怒气的声音:“我一片苦心,全是为了你好,你怎如此不识好歹!”
“是为我好?还是为你裴家的前程铺路?”一道讥诮、愤怒的声音道,“我还一直感激父亲,从不催逼我嫁人,我还和将军说,我父亲是世上少有的开明之人,呵!却不想,父亲竟存着这样的念头!”
姜六航:“???”
那是裴祥光和裴佑两父女的声音。
两人有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但耐不住她功力高、耳力好啊!
她看向身侧,大哥一脸疑问地回看她,显然并未察觉远处刻意压低的争执。
姜六航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和好奇,一把拉住大哥的胳膊,蹑手蹑脚往那头走去。
她倒要听听,裴祥光到底存着什么念头,让裴佑这样恼怒。
18. 第 18 章
姜六航拉着秦信,屏气凝息朝争吵声源头摸去。秦信默契地放轻脚步,躬身配合。好在树木高大,荒草丛生,足有半人高,为他们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两人悄无声息地潜近,最终在距离裴家父女二十余步的一簇茂密草丛后伏下身子。
透过草叶缝隙望去,只见裴祥光与裴佑正站在一棵巨树旁对峙,气氛剑拔弩张。酉时正(下午六点)的天色已显昏暗,看不清他们脸上的细节,但那紧绷的姿态、激动的语气无不昭示着这场对话的激烈。
“我是为你好!”裴祥光低吼。
“别打着为我好的名义替自己和家族谋利。”裴佑马上顶回去。
“你不是家族中的一个吗?”裴祥光愤怒地挥手,“家族荫蔽荣养你,你不该为家族出力吗?不该为家族挣荣耀吗?”
“我冲锋陷阵,也立下了一些功劳,日后定能封官进爵,位列朝班,这不是在为家族挣得荣耀吗?以后家族若有难处,我必鼎力相助,家族中若有良才,我必全力支持。我回报给家族的,绝对会对得起家族给我的。”裴佑声音里带着一股锐意,“父亲,我的婚事要我自己做主。我想嫁就嫁,不想嫁就不嫁,想嫁给谁就嫁给谁,想娶谁就娶谁!”
姜六航:“!”
999:“哦豁!”
姜六航满心好奇裴祥光打的什么算盘,可听了半天,关键信息始终云遮雾绕,正心痒难耐,裴佑那句石破天惊的“想娶谁就娶谁”直接砸进耳朵,震得她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心底忍不住喝彩。
裴将军威武!
这是想学武成将军吗?
她看得入神,手上不自觉使力抓紧了身边人的胳膊。
秦信的手臂瞬间僵硬,仿佛所有的感知都汇聚到了被抓住的那一处。隔着衣物,也能感觉到一股热度传来。
他不敢朝义弟看,只盯着前面的两人,只余光悄悄往身边瞥去。
义弟满脸赞赏,看着堂妹的眼眸晶亮。
秦信的心倏然一沉。
二叔说的没错,义弟确实一直欣赏堂妹,和堂妹意气相投。
若是义弟娶妻,堂妹是最好的人选。
即便不是堂妹,天下之大,总能找到义弟喜欢的女子。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那边,裴祥光气急败坏地道。
裴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父亲,以我如今在铁骨军中的功绩、地位,你强迫不了我,早早熄了这个心思!”
裴祥光不甘心地叫:“那可是王妃!王妃啊!你嫁过去,生下的儿子就是世袭罔替的王爷!世袭罔替啊!”
姜六航茫然:哪个王的妃?
裴祥光几乎是咆哮着质问:“将军那样的人物你还要挑剔,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
姜六航:!!!!!
999:“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脑中仿佛炸开一道惊雷,姜六航瞬间瞪圆了眼睛。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裴祥光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姜六航猛地扭头,看向身边的人。
大哥脸上没有一点惊讶的神情,显然早知此事。
难怪……难怪前天大哥突然提起给她娶妻的事!
难道大哥也想让她娶裴佑?
姜六航头皮一阵发麻。
此时,裴佑的声音反而平静下来,更显出其中的坚决:“我视将军为师、为友,无关男女之情。奉劝父亲不要太贪心,小心跌下来,连现有的都丢掉。”
说完,她转身就走,全然不顾她爹在背后叫唤,一次都没回头。
裴祥光嘴里骂着“逆女”、“混账”,也跟着走了。
999评价道:“这姑娘不错,如果你真是个男子,娶她很好。”
姜六航:“……你没听见她不愿嫁我吗?”
999:“是哦。”
裴家父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暮色中,姜六航回神,发现自己还紧紧抓着身边人的胳膊。她连忙松开力道,顺势将他拉起来,随即放开了手。
胳膊上的束缚松开,秦信心里一空。
“大哥,”姜六航神色严肃,“你告诉裴大人我不娶妻了吗?”
秦信垂眸:“说了。”
姜六航追问:“怎么说的?”
秦信声音喑哑:“说你暂时不想娶妻。”
姜六航随手拨弄着旁边的草叶,快速思索着。
先前想着过几天就言明女子身份,懒得解释太多。可看裴祥光这上蹿下跳的架势,保不齐在她闭关这三天里闹出什么幺蛾子。必须把话说死!
“不是暂时,”她加重语气,斩钉截铁地说道,“是永远!”
秦信猛地抬头,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丹凤眼此刻直直锁住面前的人,眼底翻涌着浓烈得让人心惊的情绪。他脸上的血色仿佛瞬间褪去,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两个有些变了调的字:“永……远?”
大哥误会了!
被她一句“永远不娶妻”吓着了,脸色这样难看。
没事,就三天,三天后大哥就明白了。
大哥不比裴祥光,一向稳重,不会因此生出事来。
“对,永远!”姜六航迎着他的目光,神色无比认真,“大哥,你务必告诉裴大人,让他彻底断了这份念想,别再白费心思!”
秦信定定看着她,眼眸幽深:“为什么?”
姜六航:“呃。”
理由!快想个理由!
“你为什么不娶妻?”秦信脸上重新堆起温煦的笑,但笑意却未达眼底,右手紧紧握住腰间的匕首柄,看着她,以一种刻意放松,仿佛调侃的语气问,“你不想娇妻美妾在怀?不想享鱼水之欢?”
姜六航被他看得头皮发紧,身体的隐痛也在此刻不合时宜地窜上来干扰思绪,她脑子一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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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口道:“娇妻美妾在怀?我没那个功能啊!”
话音落地的瞬间,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秦信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
对上大哥难以置信的眼神,姜六航也傻了。
“嘎——嘎——”树梢上,几只被惊动的鸟儿扑棱着翅膀,仓惶地飞向昏沉的天空,留下几声凄厉的鸣叫。
姜六航:枯藤、老树、昏鸦……真应景!
999在她脑子里发出惊天动地的爆笑:“哈哈哈哈哈哈!”
秦信动了动唇,一时没说出话来。
问出那一句的时候,他想过很多可能——
义弟还没开窍,不识男女之情。
义弟和他一样,不能忍受与外人过度亲密,做那种事。
义弟不喜欢女子,喜欢男子。
可他万没想到,就在他转着各种念头时,听到义弟掷地有声的这样一句。
忽然,十几步外的一片草丛“簌簌簌”响起来,两人齐齐转头看去,姜六航喝问:“谁?”
过了半晌,就在姜六航准备过去搜寻的时候,草丛中颤巍巍地站起一人,手中抱着几本文册,满脸尴尬:“我路过,听见裴大人和裴将军争吵着往这里走过来,不想他们尴尬,就躲了起来……”
姜六航:“……”
秦信:“……”
姜六航伸手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姜子循控制着自己的眼神,只盯着将军的上半身,绝不往下面瞄,道:“总督、将军,我走了啊?”
秦信摆摆手,姜子循如蒙大赦,抱着文册,忙不迭地走了,那背影怎么瞧都有点落荒而逃的样子。
四周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姜六航感觉自己的头快要炸开了。
过了好一会儿,秦信才艰难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小心翼翼的安抚:“六航,你、你别怕。这……这不是什么绝症,大哥定能为你遍寻名医……”
“打住!”姜六航坚决地道,“这事,等我闭关出来再说!”
两人沉默地往前走。一路上,秦信的目光落在姜六航身上,忧心忡忡,欲言又止了好几次。姜六航只当没看见,低着头,脚步匆匆,只想快点到达。
终于到了。
秦信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这才离开。
走到门口,他回头,里头的人朝他笑着挥手,他也笑了笑,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放在床头的那个装着锁链的包裹。
回身时,他脸上的笑意已经完全收起,肩背不自觉绷紧。
义弟闭关多次,可这次,他心中莫名升起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藤蔓,紧紧缠绕心脏。
被利器划破的衣裳、提前一个月的闭关、今晚猝不及防的开始、包裹里不知用途的锁链……种种在他的脑海里搅成一团,让他惶然焦躁。似乎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正在脱离他的掌控,向未知的方向发展。
19. 第 19 章
姜六航预感的没错,这回的三天比以前都难熬。
冷汗浸湿衣裳和被褥,她咬紧牙关,尝到嘴里的血腥味。指甲掐入掌心,划破皮肉,但那一点点刺痛,和经脉内如万虫噬咬的疼痛比起来,不值一提。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偏偏昏不过去,只能清醒着承受。
“宿主!这绝不是什么感悟武功!”999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你到底怎么了?”
“老毛病。”姜六航的声音断断续续,“半年,发作一次。”
999:“什么毛病?看过医生了?”
“看了,经脉不畅,吃了药,没用。”
“是不是不对症?统给你扫描!立刻就能查清病情!”999急切地提议。
“你还有……这功能?”
“是啊,这是给宿主的福利,系统自带健康监测模块,不耗积分,精准扫描全身。”
姜六航心里升起警惕:“连身份一起……扫出来?”
“可以设置仅扫描生理指标。”999解释了一句,又不以为然道,“再说,你的身份——姜衡、赤霄剑客、姜六航,统不是都知道?”
姜六航心里道:“不,还有你不知道的。”
“宿主,扫吗?”
扫吗?
扫出精准的病情,或许就能对症下药,摆脱这蚀骨之痛。
原计划待天下初定,明年四五月时再与师父和从庸叔叔相认。可这次发作提前且凶猛,这意味着未来的几个月,她可能还要承受数次这样的折磨。
早一刻治好,就再不需忍受煎熬。
而且,那个池州细作被扫描后安然无恙,系统说扫描无害似乎不假,趁机操控身体的可能性很小。
999蓄势待发,做好了扫描的准备,却听到宿主虚弱却斩钉截铁的声音:“不。”
“为什么?”999愕然。
为什么?
因为信不过你。
因为不想依赖你。
姜六航紧闭着嘴,没有回答。
“那屏蔽痛觉!宿主,让统给你屏蔽痛觉!”
“……不。”
“为什么?为什么啊!”999的声音几乎要撕裂,“疼成这样还要硬扛?你!你怎么这么能忍,对自己这么狠?”
世上怎有这样倔强的人?
若不是非紧急情况需宿主授权,统早就强行屏蔽痛觉并扫描了。
第三天,999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宿主,求求你,让统扫描吧,屏蔽痛觉也行。宿主!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然而,回应系统的,依旧是那个坚决的“不。”
姜六航在999“呜呜呜”的哭泣声中挣扎坐起,她的头发已然湿透,一缕缕地垂下,面色苍白,唇上咬出了血痕。
她取出布条,缠绕在手脚上,再拿起铁链,先将双脚牢牢锁在床柱,然后用牙齿咬着铁链,锁住双手,最后,将钥匙远远地抛开。
做着这一切时,她表情冷静,甚至透出冷酷。
“宿主!你要做什么?别吓统!”999惊骇地叫。
姜六航已经没有精力回应,她侧躺下,蜷缩在一起,膝盖抵着胸口,全力对抗体内翻江倒海的剧痛。
当剧痛达到顶峰,她无意识地猛力挣扎,铁链哗啦作响,沉重的木床也随之剧烈震动。若不是这三天里她基本毫无内力,这个床根本困不住她。
不对!
模糊的念头闪过。
这三天里,她在战场上无数次生死之间锻炼出的的直觉几次感觉到死亡的威胁。
必须调整计划。
明天,就去找从庸叔叔。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不明不白地死掉。
就在她意识几乎被痛苦吞噬的刹那,一道电子音强行刺入她的脑海:“警告!检测到宿主身体重度异常!强制启动生理扫描!”
同时,999如释重负的声音响起:“终于触发了!”
提示音接连响起:
叮——头部检测完成。
叮——胸部检测完成。
……
叮——全身扫描完成。检测报告生成。
浅蓝色屏幕浮现眼前,姜六航涣散的目光艰难聚焦,掠过前面大片专业晦涩的描述和分析,落在报告末尾那行刺目的鲜红大字上,瞳孔骤然收缩。
经综合评估:宿主预期生命上限——六个月。
“六个月?宿主!你只有六个月了!明年四月就是极限!”999尖叫起来,“这还只是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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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值!报告显示,每一次发作都可能致命!”
“呜呜……怎么办?人口普查最快也要半年,可这中间每一次发作都是鬼门关啊!”999绝望的声音在姜六航脑中回荡。
宿主长着一双杏眼,清澈灵动,即使这两日浸染上痛苦的色泽,依旧清冽澄澈,可是此时,那双眼中幽深浓黑,像不见底的深潭。
999不知宿主在想什么,小心翼翼地唤:“宿主?宿主?”
强制扫描附带有一点麻醉效果,宿主这时的疼痛应该有所缓和,可以和统说话了。
“还有强制设置?”姜六航问。
999想不到她会先问这个,连忙解释:“是核心安全协议!当宿主生命受到威胁……”
“还有哪些强制项目?”姜六航打断系统,追问。
“痛觉超出人类生理极限时,会强制屏蔽。”
姜六航沉默片刻,低语:“生命受到威胁,难怪。”难怪这次痛得如此撕心裂肺,连她经历过多次疼痛锤炼的意志都几近崩溃。
“是啊!宿主你的身体素质远超常人!换个人,早就……”999的声音里满是后怕,“报告显示,你的身体底子异常强悍,硬生生扛住了本该致命的发作!”
姜六航默然。
身体底子好,是因为从小到大,从庸叔叔用那些千奇百怪的药浴,一次次打熬着她的筋骨。
“这病是怎么引起的?”她问。
“报告里只写了病情,未包含病因分析。查询病因需要消耗积分。”
“积分怎么来?”
“统是新手,暂时没有积分。新手任务本应该是最简单的,不需要积分。”说到这里,999话音中含了怨气,把“本应该”三个字咬得重重的,接着道,“等统完成这次任务升级后,才能获得积分,用于后续高级任务。”
“那治疗方案呢?也要积分?”
“宿主,报告结论是‘预期生命上限六个月’,那就是说,无论怎么治疗,不会超过六个月。”
“未必。”姜六航想。
从庸叔叔号称与阎王夺命,一定有办法!
这天的酉时初(下午五点钟多钟),床的那头突然冲过来一道人影,同时999的声音响起来:“宿主,反派来啦!”
20. 第 20 章
这天下午,中军帐内。
秦信正在帐内处理公务,桌上的文书堆成了小山。
铁骨军虽已拿下九州,但堆积如山的政务、此起彼伏的动荡,让铁骨军的几位首领个个忙碌不堪,尤其是作为总督的他。
本就忙碌,这几天他又刻意让自己没有闲下来的时间,以致眼下都带了浓重的青黑。
他专心致志,连姜子循何时进来都未曾察觉,直到对方轻咳一声。
“总督。”姜子循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眉宇间的倦色,“冯近卫说,您这几天每晚只睡一个时辰?”
秦信捏着文书的手指一紧,抬眼锐利地扫过缩在门口的冯简。
冯简脖子一梗。
总督再这么熬下去,身子铁定要垮!
姜大人是旧日和州长史,看着总督长大,和总督情分非比寻常,他的话,总督或许能听进去几分。
若不成……将军今夜出关,他明早就去告状!
将军的话,总督从没驳过。
姜子循只作未见总督瞥向近卫的一眼,继续道:“这怎么行?总督若累倒了,这一大摊子事怎么办?”
“让姜大人费心了。”秦信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试图驱散脑中那张脸。六航闭关多次,按说不需担心的,可……他强行拉回思绪,声音有些哑,“忙过这阵就好。”
“忙过这阵?”姜子循不赞同地摇头,“总督,您向来谋定后动,并非不顾后果之人。眼下事务虽繁杂,却并无燃眉之急,何至于这样糟蹋身体?”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试探,“您是在忧心将军?”
猛地被戳破心思,秦信指尖一颤,面上却未露出丝毫异样,坦然承认:“将军此次闭关提前,我心中总是不安稳。”
“总督既然如此挂心,何不亲自去探望?”姜子循问道。
秦信摇头:“将军反复交代过,闭关时不许任何人打扰,连饭菜都只送到门口。”
姜子循不以为然:“总督怎可与一般人比?悄悄看一眼,确认无恙便退出来,能碍着什么事?”
秦信眼中闪过挣扎之色,想起那不明用途的铁链,心口便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
但沉吟良久,他还是打消了念头,疲惫地摆摆手:“罢了,将军今夜便出关,不差这几个时辰。若再练功的紧要关头惊扰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姜子循看他患得患失的样子,心头忽地涌上一股怪异感。
这情景,怎地如此眼熟?
像极了当年自己想见未婚妻又怕唐突的模样。
这时,裴祥光、迟非晚、谢思礼三人联袂而入,打断了姜子循荒诞的念头。
众人开始议事。
秦信吩咐道:“迟大人,各州府库清点、灾地物资调配,还有军队粮草筹措刻不容缓,劳你费心。”
迟非晚利落应下:“总督放心,账目已在梳理,三日内必有章程。”
“谢执法。”秦信看向谢思礼,神色郑重,“新朝律法乃立国之基,你负责带领法家、名士,拟定初稿。这是重中之重,千万要慎重!”
谢思礼眼中瞬间迸发出惊人的光彩,双手激动得微微颤抖:“是!属下必不负所托!”
五年了,从当年被夫家扫地出门、走投无路拦马喊冤,到将军为她主持公道,掷地有声地说出“以法治国”的承诺,这一天终于来了!
迟非晚轻轻拍了拍她紧握的拳,低声道:“恭喜得偿所愿!今后可大展志向!”
谢思礼眼眶微红,重重点头,声音中含着感激:“若没有将军和总督,哪有今日的我?不是将军,我早不知流落到何方,生死都未知。不是总督全力支持,纵我粉身碎骨,也无法与世俗对抗,制定新规。”
裴祥光坐在一旁,目光在帐中众人身上逡巡,心中飞快盘算着即将到来的权力分配。
王之下是公,公之下是侯。在座的几人,大约都能得封公的爵位。
爵位可以传给后代,但要掌握实权,还得担任朝中官职。
将军肯定是统领全国兵马。
谢执法定是担任刑部尚书。
应将军和武将军中应该会有一人担任兵部尚书。
迟大人四年前带着全部家财投入铁骨军,其后一直掌管铁骨军财物。户部尚书的位子,非她莫属。
至于姜大人,却是他的强力对手。
也不知侄儿会把丞相之位给谁?
侄儿用人,向来不管亲疏、贵贱、男女,只重能力。
起先有人激烈反对女子占据重要职位,但侄儿一意孤行,将军又大力支持,在狠狠杀了一批阻挠谢思礼、迟非晚等女子行使职权的人后,再无反对的声音。
儿子是侄儿的堂弟,却也没得到特殊照顾,只在军中担任一个小小的从事,做些杂事。
他虽是侄儿的叔父,却并不比姜大人胜算大。
裴祥光想着,不由得暗中朝姜子循瞥去一眼。
对方一身布衣却气质儒雅,感受到他的视线,回以平和一笑。
裴祥光心头微沉,这份从容,倒像是胜券在握。莫非侄儿早给他透了口风?
议事已毕,秦信正要宣布散场,突然,冯简急步入帐:“总督!沈以贵、石进有急事禀报!”
秦信心头几日来绷紧的那根弦“铮”地一声断了,心中的不祥预感在这一刻无比鲜明。
“快传!”
两个近卫很快进来,脸上满是焦急,沈以贵道:“总督,将军今日的早膳、午膳,都原封未动放在帐门口,这都到晚膳时辰了,将军一天水米未进!”
“什么?”秦信霍然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砰”的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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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脑中一片空白,一瞬间,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漫上来,淹没了他。
他嘶哑地道:“我去看看。”随即往帐门口走去。
两个近卫和冯简互视一眼,赶紧跟上。
帐内剩下的四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若木鸡,好一会才回过神。
“这时候,将军可万万不能有事啊!”裴祥光喃喃道。
谢思礼攥紧了拳,声音坚定:“将军吉人天相!”
迟非晚缓缓转动手腕上的玉镯,蹙眉回忆:“我早年行商,曾见高僧入定,七天不言不动,不饮不食。”
姜子循立刻接口:“将军闭关,想必和那高僧有相似之处,或许正是突破关头,才顾不上吃饭。”
这话像是安慰旁人,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几人议论了几句,按下不安,分头去做事。
——
秦信通过两层守卫,疾行到傍着山脚围成的帐篷前。
门口火炉上,晚膳依旧静静放着,六航没有取用。
“守在外面!”秦信的声音绷紧,他没有回头,对身后跟上来的三人道。
深吸一口气,他掀开门口的毡帘,闪身进入,极力放轻脚步,绕过屏风,朝里头望去。
眼前的情景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义弟侧卧在床上,长发贴在脸侧,遮住了大半面容。
偶一抬手,手腕上缠绕着的粗重黑色铁链随着义弟的动作发出沉闷刺耳的“哗啦”声。
“六航——”秦信失声喊道。
再顾不得许多,他几步扑到床边,一手呈保护的姿态环住那人的肩,一手颤抖着落到那人头上。
触到湿漉漉的发丝,他的心更是猛地一沉。
轻轻拨开,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布满冷汗。
那双总是明亮如星子的杏眸紧闭着,眉头紧拧在一起,下唇被咬得红肿破裂,渗着刺目的血珠。
“六航!你怎么了?哪里疼?告诉我!”
心脏像被巨锤击中,疼得仿佛要炸裂开来,他声音发抖,用掌腹去擦拭义弟脸上的汗珠。
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递进身体,连呼吸都冻住。
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五年前,回到了黑岩山,眼睁睁地看着怀里的至亲至爱之人一点点失去生机,肝胆俱裂,撕心裂肺,却无能为力。
帐外的三人听到嘶喊冲了进来,看到眼前景象,惊骇欲绝:“将军!总督,将军他……”
他们本能地向总督求助,可是马上就发觉,总督比他们更慌乱、更无措,那脸上的神情,仿佛一个面对塌天大祸的孩子,被他们叫了一声,才猛地惊醒过来。
素日温润的眼眸此刻赤红一片,布满血丝。
“快去找大夫!快——”他一手拥着床上的人,一手指着门外嘶声道。
21. 第 21 章
姜六航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在有人进来时她就醒了,这时睁开眼,见三人听了大哥的话转身就要朝门外跑,连忙撑起半边身子,喊道:“站住!别去!”
三人顿住,迟疑地回头望。
姜六航正要寻个借口说服他们不要去找大夫,紧贴着耳廓传来颤抖的声音:“六航,是不是很疼?”
她转头,对上一张挨得极近的脸。
那张素来从容的脸上,此刻现出一眼可见的恐慌和惧怕,仿佛天塌地陷。
大哥竟被吓成这样了?
她心头猛地一震,话堵在喉咙,一时停滞。
身边的人问着她疼不疼,眼睛却没看着她,姜六航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他正死死盯着床柱的方向
那里,她方才起身时牵动了铁链,还在哗哗作响。
幽光反射进那双凤眸紧缩的瞳孔深处,映出浓重的惊惧。
他脸颊现出牙关紧咬的痕迹,眸光颤动,姜六航看得出,他在拼命地想移开目光,却被吸住了,动弹不得。
俨然一副被魇住的模样。
“大哥!”姜六航急唤。
身边人猛地一抖,终于移开目光,对上她的视线,手伸过来,抚过她汗湿的额发:“别怕,大夫来了就好!”随即朝站在那里的三人喝道,“快去请大夫!”
“别去!”姜六航先对三人道,继而转向身边的人,抓住他的胳膊,“大哥,不用看大夫,这是……闭关的正常现象!”
不能让大夫把脉。
在这前途未卜的当口,女子身份绝不能暴露。
“正常?”秦信像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有些呆滞地重复。
“是!以前也这样!最多一个时辰,自己就能好。”
“以前……也这样?”秦信好似被打了重重的一拳,身躯晃了一下,脸色白得吓人,每一个字都仿佛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疼得,要用铁链锁住自己?所以你、你早备好了?将近五年,我竟、竟一点都未曾察觉!”
姜六航听出了那语气里满溢的自责,开口欲要解释:“大哥,我……”
其实她是头次用上锁链。
“六航。”秦信打断她。
就在姜六航以为大哥会继续追问时,他脸上绽开一抹温润笑意,除了那骇人的苍白,所有慌乱顷刻间被敛去,又变回了那个沉稳可靠的总督兄长。
他语调柔和,仿佛方才的失态从未发生:“一天没吃饭了,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看到这人熟悉的样子,姜六航心神骤然一松,摇头:“现在不想吃。”
秦信也不勉强,道:“那就等会儿再吃。”随即,他吩咐三人,“去提些热水来。”
三人应声出去。
秦信扶着姜六航重新躺下,握住她腕间的锁链,问:“钥匙呢?我把它解开。”
姜六航为难地道:“不行,等会儿疼起来……”
秦信面色又白了一些,声音却很平稳:“不要紧,我会抱住你,不让你伤到自己。”
姜六航指着床前十几步处:“那里。”
秦信取来钥匙,打开锁扣,解开缠绕的布条。手腕和脚腕上一圈刺目的红肿,在周围白皙肌肤的映衬下格外狰狞。
他指尖轻触红肿边缘,眼睫低垂,掩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皮肤上传来轻微的触感,从那轻柔的动作,姜六航感受到浓浓的怜惜。
虽然大哥克制住了情绪,没表露出来,可她知道,大哥此时很难过。
“还好,没破皮,小事。”她赶紧道。
秦信低低地“嗯”了一声。
三人提来热水放下,退了出去。
秦信拧了热毛巾,仔细地给姜六航擦拭脸上的汗水和污迹,动作轻柔细致,从额头到下颌,再到脖颈。
温热覆上皮肤,似乎连身体里的疼都缓解了一些,姜六航闭上了眼。
当擦到左手小臂时,她感觉到,毛巾在她手腕上方的那颗红痣处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
两刻钟后,剧痛如海啸般再次卷来。
经脉里像有无数小刀子在游走,姜六航忍不住在床上翻滚扭动。
意识模糊间,她想撞向坚硬的墙壁,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及时圈住,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的头颈。
她的手在空中乱抓,欲要在墙上、床柱上抠挠,却每次都被温柔却坚定拉开。后来,她抓到了一片温热的什么,比墙壁软,比棉絮韧。这次没被拉开。
耳边一直有一个声音在低声说话。
脑子里也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呜呜”哭泣。
“快了,六航,快了……快好了……”
“诸神在上,只要六航立即止疼,我愿从此吃斋念佛。”
“我愿建庙八百座,以供神佛。”
“……”
帐篷里的一人一统,一个疼得神志不清,一个害怕地哭泣,都没听清这些喃喃低语。
“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能忍……”那声音低哑破碎,“只要他好,我做他一辈子的大哥,看他娶妻生子,儿孙绕膝。”
不知过了多久,“叮——”一道冰冷的电子音忽然响起,“检测到宿主身体疼痛超越极限,强制屏蔽启动!”
“宿主!”999带着哭腔欢呼,“屏蔽痛觉了!”
噬骨的剧痛如同被一刀斩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姜六航瘫软下来,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疲惫。
“六航?”秦信马上察觉,声音里带着狂喜,“不疼了?”
“嗯……”她大口喘着气。
秦信抱着她,把她散乱的发丝拂到脑后。
终于,过去了。
忽地,他手指一顿,猛然回想起自己最后那句承诺。
菩萨,竟是应了这个?
他握紧拳,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
可目光触及义弟终于舒展开的眉头,不再痛苦扭曲的脸庞,巨大的的喜悦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晦暗不明的思绪。
若早知是这句,他会毫不犹豫地在最开始就说出来。
“宿主宿主,”999道,“你现在还没脱离危险,好好休息,暂时不要移动!”
姜六航:“嗯。”
她明白,这就像吃下止疼药,不疼了,但病其实并没好一样。
不经意抬眼,姜六航目光陡然呆住。
视线上方,那张俊美的脸上,赫然布满道道新鲜的血痕!
皮肉翻卷,血迹未干——分明是指甲抓挠的印记!
她迟缓地低头看向自己的爪子。
指甲缝里残留着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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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血丝,手掌、手腕,甚至被子上,都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大哥,你怎么不躲啊?”
好好的一张脸,被她抓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不会留疤吧?
秦信不在意地抹了下颧骨的血迹:“小伤,上点药就好。现在感觉如何?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要不要回去?”
“想睡会儿,等内力平复再走。”浓重的困倦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觉得一闭眼就能睡着。
“好,睡吧。”秦信放她躺下。
姜六航闭上眼,听见大哥在衣箱里翻动的轻微响声,接着,脚步声过来,停在床边,朦胧的阴影笼罩下来,呼吸的气息打在她脸上。
“衣裳湿透了,这样睡不行,大哥给你换身干净的。你不用管,闭眼睡你的。”
姜六航:!!!
她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
“我自己来!”她几乎是弹起来,按住了已经触到被角的手。
四目相对,鼻尖几乎相触,呼吸可闻。
秦信的动作僵住,目光直直撞入身下人惊惶的眼底。仅仅一瞬,他像是被烙铁烫到,猛地抽手后仰,拉开了距离,声音干涩地道:“……好。”
姜六航迅速缩回手,一把将干净的衣物拽进被窝,整个人缩了进去。
棉被一起一伏,里面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响,听在耳里,格外清晰。
秦信背过身,袖子下的手紧握成拳。
他深深吸了口气,目光落在角落那堆冰冷的铁链上,心沉甸甸地往下坠。
六航的功法,真的正常吗?
这次闭关突然提前,究竟是如六航所言,有了感悟,急于突破,还是身体已然承受不住,发出的警告?
还有,都是男子,六航换衣为何要躲着他?是……身有隐疾,不愿让人看见?竟然严重到肉眼可见吗?
“好了。”身后传来闷闷的声音。
秦信收敛起所有翻腾的思绪,转身。
床上的人已重新躺好,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脑袋。
他走到床边坐下,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睡吧。”
姜六航答应一声,闭上眼。
她苍白的面上挂着汗珠,秦信用热水绞了毛巾,给她一点点擦拭。顺着脖颈的汗珠蜿蜒而下,刚探入衣裳半寸,手被按住。
“别脱我的衣裳,怕伤风。”床上的人迷迷糊糊地嘟囔着。
秦信眸中光芒顿了一瞬,温和地回道:“我知道,你放心睡。”
那人松开手,沉沉睡去。
秦信细致地擦净义弟脸上残留的汗渍,凝视着那张沉静的睡颜,目光流连在她的眉眼、鼻梁、嘴唇。
半晌,他缓缓俯下身,一点点凑近那人的发顶。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对自己道。
发丝被鼻息轻轻拂动,他甚至嗅到了上面淡淡的湿气,却在嘴唇即将触碰到发丝的刹那,硬生生停住。
菩萨应了愿,他不敢。
“六六——”他轻声呢喃。
声音一出口即消散在空中。
他直起身,掖好被角。
帐内烛火摇曳,映着僵坐在床沿的人,脸上血痕未干,眼眸里一片空洞死寂,如同一尊没有生气的俊美石像。
22. 第 22 章
姜六航本打算只睡半个时辰,然后起来回军营,结果睁眼已是第二天清晨,躺在军营自己的帐篷里。
刚睁眼,脑中999急不可待的声音就响起:“宿主!时间就是生命,那十九个地方跑完至少要五个多月,中间还怕出意外,六个月期限多耽搁一天危险就多一分!宿主,今天准备,明天立刻出发!”
“不行。”姜六航揉着额角坐起,“今天去看大夫,真治不好再说。”
999急道:“宿主,那是最高科技的检测结果,说六个月就是六个月!你原来世界的顶尖医疗都不能改变这个结果,这古代医术能顶什么用?”
“那可不一定,”姜六航一边起身穿衣,一边反驳,“中西医各有所长,有些西医判死刑的病,几副中药下去却能起死回生。”
她听着窗外传来的整齐跑步声,轻轻一挑嘴角,道:“何况,还有奇迹一说。”
昨天被一道晴天霹雳打懵了,今天缓过劲来,她骨子里的韧劲又占了上风。
“绝无可能!”999斩钉截铁地泼冷水。
姜六航懒得再辩,哼了一声。
她唤近卫提水进来,好好地洗了个澡,又喝了两碗热粥垫胃,身体里的虚乏被压下去,又恢复了精神抖擞的模样。
接着,她出到帐外,照常去跑步。
两个近卫照旧在旁边陪跑。
“昨天你们抬我回来的?”姜六航问。
石进:“不是,总督亲自背将军回来的。”
沈以贵补充:“总督看将军又出了些汗,吩咐我们在帐内生起三盆火,烤得暖烘烘的。他想替将军擦身,刚碰到衣襟,就被将军一掌打开了。”
姜六航:“……”
她脚步一顿,脑海里瞬间闪过大哥那张已经惨不忍睹的脸。
“打…打到哪儿了?”她声音干涩地问。
千万别是脸!
“胸口。”石进答道。
还好,还好。姜六航暗暗松了口气。
“后来呢?”她追问。
根据自己醒来时身上汗黏黏的样子来看,显然大哥没能成功脱下她的衣裳。
果然,石进道:“总督又试了两次,都被将军打开,就没再勉强了。”
沈以贵又补充:“总督在床边守了将军好一会,见将军睡得安稳,才离开的。”
跑完步,到了吃早餐的时辰,秦信派人传话,说军务繁忙,让将军自便。
姜六航有些诧异。
大哥今天又是被什么棘手事缠住了?
吃过早饭,她打发了两个近卫,打算独自进城。
经过总督帐篷时,她脚步一转,想着还是去看看大哥脸上的伤。
门口的冯简脸色古怪,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姜六航没太在意,径直进去,视线习惯性地扫向书桌,果然见那人端坐桌后,正垂首批阅公文。
“大哥。”她唤道。
桌后的人闻声抬头。
一张被各色药膏糊得五彩斑斓、几乎辨不出本来面目的脸猛地撞入眼帘。
姜六航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瞬间瞪圆了。
桌后人的眼也骤然睁大,像是被吓了一跳,飞快地低下头去,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抓起案上刚批阅的公文,猛地举高挡住脸。
“哗啦啦!”却是那人的动作太急,宽大的袖袍扫到了案角的青瓷茶盏,茶盏掉到地上,瓷片四溅。
姜六航:“……”
门口的冯简:“……”
姜六航下意识地捂住嘴,可一声短促的、压抑不住的“噗嗤”还是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她立刻死死咬住下唇,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
那张脸实在太有冲击力了,而大哥惊慌失措、掩耳盗铃般的反应,更是让她忍俊不禁。
门口的冯简却不敢像将军一样笑出声,憋得脸红脖子粗,肩膀剧烈抖动,死死低着头。
总督早上见姜大人、迟大人时何等从容自若,仿佛脸上完好无损,根本没涂什么药膏,怎么一见将军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这紧张劲儿、这在意劲儿,啧,简直像那刚破了相不敢见情郎的小娘子!
秦信显然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他僵了僵,慢慢放下挡脸的公文,眼神飘忽不定地落在地面的碎瓷片上,干咳了一声。
姜六航收敛笑意,把涌到嘴边的调侃咽回去,努力板着脸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冯简迅速进来收拾干净碎瓷,又飞快退了出去,帐内只剩下两人。
姜六航的目光落在对面人脸上,仔细端详。
面前的人似乎很不好意思,微微侧头,欲要避开她的注视。
第一次看见大哥羞赧的模样,姜六航饶有兴致,越发盯紧了看。
却见他突然又止住了动作,再不躲闪,正面对着她,任由她看。只是眼睑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的药膏投下一片阴影。
姜六航:“……”这是摆烂了?
倒显得她欺负人似的。
“大夫怎么说?”姜六航担心地问,心里那点残余的笑意彻底被心疼取代。
“无碍。”对面传来的声音有些闷,“十来日便好。”
“确定不会留疤?”姜六航追问。
“不会。脱痂后痕迹自会逐渐消退。”
姜六航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一点。
秦信垂着眼,轻声问:“还疼么?”
按照他的吩咐,六航刚醒来时,沈以贵就派人来说了情况。
可既然六航现在来了,他想听六航当面说。
“不疼了。”姜六航摇头,“过去了就好了。”
秦信搁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你这功法甚是奇特,半年一疼,好的又如此突然。”
姜六航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顺着话头道:“是啊,这功法就是这样。关卡一破,痛楚立消,自然显得突然。”她尽量让语气显得理所当然,“昨天那时,正是突破了关卡。”
秦信猛地抬头:“是……正好破了关卡?不是别的原因?”
什么别的原因?
姜六航心里发紧,但她很快敏锐地察觉到,大哥似乎也很紧张,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好像她将要出口的,是一句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判言。
她不明所以,迟疑地、谨慎地回道:“是正好破了关卡。”
话音落下的瞬间,面前的人眼中迸出炫目光彩,身上的沉郁之气一扫而空——姜六航先前并没注意到,直到此刻对比之下,神采陡变,她才恍然惊觉,大哥身上先前笼着层淡淡沉郁。
她回想了一遍刚刚的对答,想不出大哥为何突然高兴起来。
又交谈了几句,姜六航不再多留,告辞出来,牵了赤云,直奔城内。
——
一回生二回熟,姜六航依旧上次的装扮,帷帽遮面,裹着布的霹雳刀挂在腰间,熟门熟路地寻到从庸叔叔居住的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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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
这次是正经求医,不能翻墙,她走到红漆大门前,抬手叩响门环。
刚敲了两下,里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从庸叔叔气急败坏的喝骂:“小贼!站住!”
话音未落,一道轻灵如燕的身影跃上围墙上,又从上跃下,落地无声,身法快得惊人。
姜六航心中赞了一声:好俊的轻功!
眼见那人落地便要遁走,姜六航足尖一点,身形如电,瞬间挡住其去路,裹着布的霹雳刀带着风声横扫而去。
那人竟然滑溜异常,腰肢一拧,险险避开。
姜六航被激起好胜心,仍然用裹着布的刀阻敌,刀鞘翻飞,或拍或点。
五招过后,刀鞘精准地拍在那人胸口膻中穴,那人闷哼一声,踉跄倒地。姜六航手腕抖动,刀鞘末端疾点其周身七八处大穴,那人顿时僵如木偶,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孙从庸站在门口,一身杏色织金锦袍略显凌乱。
他先不慌不忙地抬手理了理微乱的鬓发,又掸了掸袍袖上不存在的灰尘,这才踱步出来,对着姜六航略一拱手:“多谢壮士出手相助。”
姜六航还礼:“举手之劳,前辈客气。”
她扮作男子后,服药改变了声音,早和当初截然不同。
孙从庸没听出什么,视线转到地上的人,踢了他一脚,哼道:“好本事!五花大绑都能脱身,这逃遁的本事,江湖上你方三认第二,怕是没人敢认第一,不愧是于重重守卫之中也能盗得宝物的神偷!”
姜六航:!!!
是那个背黑锅的神偷方三!
她嚯地转头看那人,是个面相普通的年轻人,扔到人堆里绝对难以找出来,受了一脚也没吭声,紧闭着嘴。
“增气丹吃了吧?痛快点!把回春丹和龙影面具交出来!”孙从庸恶狠狠道。
姜六航心提起来。
回春丹在她这里啊,方三只有一颗。
龙影面具也在她这里!
增气丹是她吃的!
她生怕方三开口解释,好在那人还是没吭声。
孙从庸又踢了他一脚:“不说?我有的是让你开口的好东西,一天不说,就喂你一样,我就不信,撬不开你的嘴!”
孙从庸说罢,提起方三一只脚往宅子里面拖。
姜六航跟着。
孙从庸瞟了她一眼,停下脚步,自语道:“忘记给谢礼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子,在里面翻检,拿出三颗药丸,托在掌心递给姜六航:“若是心口猝疼,意识不清,拿一颗含于舌下,可救回来。”
姜六航却没接药,她抱拳道:“晚辈身有疾,求神医救治。”
她说这话时,很有些忐忑。
才刚说“举手之劳”,转眼就挟恩求报,也不知从庸叔叔会不会着恼?
从庸叔叔治病看心情,可从庸叔叔心思和常人多有不同,且又多变,连她有时也猜测不到。此时,从庸叔叔心情好不好呢?
显然孙从庸这时心情还不错,没和姜六航计较,只道:“那你进来吧。”
姜六航殷勤地接过那人的腿:“我来我来!晚辈效劳,前辈您先请!”
孙从庸也不客气,放开手。
跨过大门时,那人头磕在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姜六航顿了一下,放开他的腿,改为提着他的衣领。
年轻人意外地看她一眼,抿了抿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