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竞》 第1章 Chapter 1 还未到九月中旬,凌安县城热意丝毫未降,整座小城尚处八月暑气的余尾中。 天色已暗,西边残阳暗淡光芒,而另一边黑压压的沉云渐渐往小城中心的临安一中压来,颇有不可挡之势。 窗外风声渐响,预示着天将降暴雨。 教室内临近下课的学生早已心猿意马。 “叮铃……” 清脆的铃声骤然响起,随着任课老师推开铁皮门,窗户也立即被同步推开。 呜呼的晚风裹挟着潮闷热气和某种自由气息,横冲直撞,仅一瞬间灌满教室。 不知谁扯着嗓子颇有诗意地喊了句“山雨欲来风满楼”,结果下秒风声更大,带着股强烈自由的嚣张劲。 几近半数的人本能地跑出教室,彭昇一行人也按耐不住,内心叫嚣着要自由。结果出了教室门才发现,廊上瓷砖扶手旁几乎站满了人,就连隔壁文科班的情况也是如此。 贺商陆原本在座位上好端端地补觉,没眯一会就被人硬生生拉出去。 “拉我干什么。”他歪头靠在墙壁上,声音有点哑,一副睡眼惺忪样。 “多吹点风让你清醒清醒。你都不知道语文老师在课上盯了你多少下,我边上看着都替你心慌。” “我知道她在盯我,我也没办法。在队里没怎么睡好,刚回来实在困。” 贺商陆眼也没睁,说完就打了个哈欠,又顺手把校服拉链拉到领口,看样子根本没听进去。 彭昇一头黑线,有点无语:“等会儿老班的课,你可收敛点吧。” “行吧。”他应了句,然后懒洋洋吹净瓷砖,枕手弓着背又睡过去。 他姿势不算舒适,绷紧的校服勒出脊背瘦削利落线条。风又捣乱似的吹乱头发,他也不管,疲惫着闭眼,透着一股无所谓的堕落劲。 彭昇看着,无端抽搐了下嘴角。 他从市里回才一下午,这又被语文老师盯上,还一脸无所谓地,服了这一睡睡到天昏地暗的心态。 他们算是出教室最早的一批,紧挨着八班后门,占据了优势地位——隔壁八班的走廊是个宽大的看台,出来放风的学生只多不少。 彭昇原是像贺商陆背对着教室趴着,结果时不时被身后过路同学招呼一声,回头费劲,干脆翻身背靠扶台。 身后有东西硌人——什么东西? 彭昇去抓,反手拽出一张a4纸来,上面密密麻麻的字。 该不会又是张情书? 彭昇瞥了眼浑然不知的贺商陆,揶揄又理所当然地哂笑一声,又是送给他的? 这年头,送情书都跟变魔法似的,下一秒不知从哪就能摸出张情书。 关键是,他才回学校一天都不到。 现在这混不吝的模样简直没眼看,彭昇想不通那些女生都喜欢他什么。 彭昇抻长脖子,把这张纸塞贺商陆怀里,笑呵呵道:“喂,你的情书。” “不收,你还回去。”他闭眼翻身,皱着眉不耐烦地将信推出去。 “又是我帮你退?”彭昇顶着风转到贺商陆脸朝一方,对着他喊。 “还是不是兄弟?”贺商陆眼也没睁,懒洋洋道,“老规矩,不许看内容,只看个人名还回去就行。” 彭昇有点恼:“要我说,扔了就行,谁一天没事找事写这些?闲得慌。” 贺商陆清醒了点,睁眼看了眼前人半秒,悠悠说道:“你给你喜欢的人写表白信,被人家看也没看就扔了,你怎么想?我记得你初中那位女神不就这样干的么,是谁消沉了半个月,天天顶着一张灰扑扑的脸上学?” “你不喜欢人家可以,”他玩笑了前半句话,后半句语气忽然认真起来:“但是首先得尊重人家的喜欢。” 被戳到痛点了,彭昇哑言,然后冷脸:“那你自己去还。” 他们俩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他因为初中的一场乌龙他就不收任何书信。最开始书包课桌里开始频繁出现情书,他没开窍也 没心思管,只要不影响到他生活,他都无所谓。 后面不知哪天被老师察觉,他唯一监护人外公被叫到学校,鉴于爷俩积怨已久,情书这件事也是导火索,他在办公室里当着全体老师的面彻底和他外公撕破脸,把他外公气得不轻。 老师也狠狠训斥了他,气极了说他一点也不成熟,十几岁的喜欢顶个屁用,不听话才遭人恨。说他收了那些情书飘了,以为全世界都围着他转,都敢忤逆老师和家长了。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收情书。 彭昇当时也知道内情,想替他处理掉,却被他伸手拦下,只疲淡地说了一句:“被人喜欢是件很珍贵的事。” 至此,情书都是未拆封照单全退回去。 - 贺商陆好脾气地推回去:“这不是避嫌嘛。” “下次你有了情书,兄弟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此话一出,又扎了彭昇可怜的心,他长这么大,唯一收到的情书还是某一年的愚人节。 他面上更黑,语气梆硬:“不去。” 贺商陆看他又黑了一层的脸,这才回味过来刚刚的话确实有点扎心了。 于是他一笑泯恩仇地从彭昇手里认下这封奇怪的情书,略感奇怪地掂了掂A4纸样式的纸张,没多说什么。 他两根手指捻着对折纸角轻松一滑,指尖处露出字迹出来,一看就是乖学生的字。 角落里整齐工整署名着: “邱意。” 他清白的目光盯了名字两秒,又思考了两秒,捻着纸转头问:“邱意是谁?我怎么对这个人完全没印象?” 彭昇也愣了两秒,一脸惊恐:“你说谁?邱意?!八班那个留级生她怎么可能给你写情书?” 说着就要扯那封“告白信”要看。 贺商陆见彭昇不正常的反应,扯回纸张,淡薄的眉眼间忽然有了点兴致,“所以她谁?” 不知怎的人声渐息,没等彭昇回答,他挑眉,偏过头往最安静的中央看去。 - 黑云压在这个小城正上方,一寸一寸再往下逼近。天完全黑了,就像黑咕隆咚的夜。 风声渐渐停止,细微的尘稳稳浮落在每人手中的洁白的A4纸上。 “这什么啊?” “不知道,出教室就有了。” “哪来的?” “墙上贴的。地上也有。” “怎么到处都是这东西。” “写的什么啊?” “好像是一封道歉信。” “什么道歉信?谁的?” “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窗外的人头不再攒动,连风也不作乱。 廊上的整个画面像是一场巨大的默读,也更像是场无声的围剿。 有人忽然念出来,声音在停滞的空气犹显突兀。 “…… 以上,我承认我与同学斗殴,逃课,顶撞老师,不服从李主任的管教,破坏高二三班学风,我以上恶劣行径给老师造成困扰,在此给无同学,名同学,氏同学道歉。此次教训也深刻认识到错误,最后经由老师商定,我自愿降级转班。 邱意 20XX年6月17日” 纸张上手写的字密密麻麻,工工整整,有些关键字眼缺笔少画也没人发现。 声音停落,人头开始重新攒动,交头接耳,画面诡异得像固定的僵尸在左摇右晃。 “是新来那留级生写的道歉信?是因为这才留的级啊?我还以为她是要升高三了压力大才留的级。” “居然是这样的人,还逃课,打架斗殴?根本看不出来,她平时学得那么认真,也不跟我们这些人说话,我还以为她成绩多好,多有个性。” “高二三班?现在是高三三班了吧,我记得我姐也是高三的,给我说过,上学期她们年级有个班一个女的跳了楼,还有个转校的,好像就是三班。” “啊?这么恐怖?我只听说过跳楼的那个,结果还有转学的,留级的……我的天,都不敢细想下去了。” “那个留级生只是留了个级,还留到我们这届最好的文科班,我天,她背景有多硬啊。难怪整天一副冰山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欠了她家多少钱呢。” “难怪丁巧巧要抢着当她同桌,还那么费劲巴结她。你品,你细品。” “结果人家不领情。” “她能有什么背景?方娉说她家连资料费都交不起,都拖了一周了。” “好像是这样,我今天看见班长又找她说什么。” “嘘,她来了。” 贺商陆多少听懂了些,开学他没返校的时候,隔壁八班就来了个留级生,听着似乎还和上学期闹得挺大跳楼事件有点关联。 原本很有睡意,现在这么一搅合,他睡意全无。 他半趴在冰凉瓷砖,甩开额前盖过眉毛的碎发,视野一下清晰,连乌云都看顺眼许多。 那双眼睛难得有了星点,他托起腮饶有兴致地往那边看,俨然一副有戏看戏的浪荡模样。 等了一分钟还是没见人,他没什么耐心,把纸折成一个纸飞机后,觉得没什么意思,最后索性趴回去再眯会儿觉。 倒是八班那个最炸呼的女生跳了出来,扯着一张语文卷子抖到每个人面前,气急败坏地辩解:“是假的!你们自己看看,字迹都不一样,什么道歉信的,不可能是她写的!” 被吼的女生有点委屈:“我们也没说就是她写的。” 方娉站出来止住:“丁巧巧,这上面白纸黑字的,写得明明白白,上边还有人班主任的签字,怎么就是假的了?”“再说,这些道歉信在下课之前就贴得满墙都是,我们只是拿来看了下,你吼我们干什么……” “班上就你愿意和她玩,你喜欢热脸贴冷屁股就算了,我们这还什么都没说,你跳脚了?你这么急于辨清,因为有人心虚了吧。”说到最后一句,方娉看向教室,声音忽然大了些。 “你想说什么?” 清冷的声音兀自从人群后响起,那嗓音像是夹杂着坚硬冰粒的北风,好听但无端让人心口一冽。声调虽没有任何起伏,却能让人听出几分恫吓来。 方娉一斜眼,朝门口讽道:“这不就出来了?” 邱意手揣兜里,站在门口。 她平静的目光刃破空气,冷刀一般刮过每个人的脸。 被这么一扫,方娉脸皮一凉,心口几乎像钝刀割肉般难受。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抬手揭下门上的道歉信,面无表情地看了两秒。 空气凝滞了。 随即她单手将纸揉成纸团,手腕一转,不遗余力地掷进廊角的垃圾桶。 还是纸团落框,击震碎了如玻璃般脆弱凝滞空气,众人才缓缓回过神来。 鸦雀无声。 在顶灯滋滋啦啦时闪时暗的灯光中,她启唇冷冷问:“看够了么?” 风声随她冷淡的反问调渐起,一并送入各人耳中。 声音逆着风,几秒后,传到人群后贺商陆的耳中,听得不真切。 他撇头看去,视线停在一个陌生但十分突出的侧影上。那道影犹显清楚冷漠,甚至能隔空感受到一股寒气,他心口莫名一滞。 没来得及看清,头顶上闪烁的灯忽然啪地灭掉,只在昏暗中勾勒出女生身形,瘦削但笔直,有股不可言说的劲。 他莫名想到冰天雪地里中披霜的冷竹,和她身上的隐匿的劲一样,他说不上隐匿的是韧劲还是狠劲,也说不清此刻的心情。 贺商陆原地看了会,没人回答她。 但多数人有点怵,骂她一句“有病”,扔了纸单散开去。 地上的影子回流散开,人影绰绰,明灭可现。 廊上剩下的,要么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要么是还想探究下去的,比如贺商陆。 他在稀拉的人群伸了个懒腰,揉了下酸硬的肩颈,看了眼电子表,还有两分钟上课。 也不急,他打算等会儿再慢悠悠地晃进教室。 看完表抬眼,他漫不经心地瞥了眼。 昏暗中那道影转了个身,目光平静地投向他这方,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 “?”贺商陆眉梢半挑,略感诧异。 转眼看见身前一个不高的小男生努力遮掩袖口,像是在藏东西。 他低头去,目光停在那人袖口一角白纸,与黑色袖口对比,十分扎眼。 他不正经地挑了下眉,明白这回事过来。 手里把玩着他新折的纸飞机,而后在昏暗中,不急不慢地抬头看女生,眼神多少沾点探究和玩味。 风刮得更大,全然没有刚刚的闷热气。廊外的榕树枝桠也跟着起起伏伏,飒飒作响。 白炽灯乍亮,照亮走廊上的每个人的脸。 贺商陆这才看清那人。 灯光下,一身肥大洗旧的校服在她身上丝毫不显寒碜露怯,反而更衬得她冷淡自持。 在她颈后,高扎起的马尾落在她肩胛骨往下半个手掌,似一挂乌亮的瀑布,正克制地小弧度摇晃。 那脊梁挺得笔直,她面上覆着层冰霜,目标明确地穿过人群,往他这边走。 贺商陆也算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他正暗自琢磨这人时,忽觉脸上一凛,自觉打了个寒颤。 而后,他抬眼。 视线莫名对上一道遥远的目光—— 冰冷地,直白地,同时敌对地。 身前小男生要溜,他收回眼,兴致缺缺。 对着那个小男生,从容不迫地往他脑袋上飞了个纸飞机。 “小兄弟,你跑什么?”他面上笑着打趣,一手将人熟稔地拉回来,指了指满地的狼藉,”先把你弄的这些垃圾全收拾了再走。” 小男生挣脱更甚。 “要不要我帮你拿个扫把?”贺商陆一面和气笑说,一面趁人不注意揪住男生左手,轻轻松松将人袖口里藏着的东西扯出来。 纸张散了一地。 小男生压低声音:“放开我!不需要!” 贺商陆轻松摁住人肩膀,又指着地上的纸,慢悠悠拉长语调:“哦?那这是什么啊?” 等女生走近,贺商陆撒手把人往前推,眸色幽幽:“找你的债主说去吧。” 小男生浑身哆嗦着,眼见逼近的邱意就跟看见青面獠牙的怪人一般,想逃又被旁人截断了生路。 小男生不高,比邱意矮了小半个头,根本没什么气势。 他退了几步,哭着脸说:“我要回去上课了。” 眼见邱意冷脸不断走近,他身上的压迫感直接呈指数增长,最后只得脸色煞白地一个劲往后退。 等抵上冰冷的墙,心死了一半。 “你走吧。”邱意面无表情,没多说一个字,像是知道他姓什名谁般。 贺商陆听这话,古怪地盯了女生一眼,好像那两人认识一样。 小男生茫然啊了一声,又像是找到逢生的转机,泥鳅一般滑到楼梯口,生怕她反悔。 在楼梯口,小男生像是慈悲大发般,转头好心提醒了邱意一句:“是她们让我来的。” 贺商陆眉梢轻挑,如点水般,敏锐捕到一个词—— 她们。 哦,她有故事。 似乎还惹了不少事。 贺商陆在旁边无所事事地抱着手,斜眼瞧着这留级生的反应。 留级生依旧在原地没动,以极淡的口气吐出字来:“我没忘。” 见她情绪稳定,小男生稍稍安了心,飞快补充道:“还让我给你捎句话,说你逃不掉。这是原话,意思你应该懂。” 她眼底的墨色变化浓重,贺商陆只听她冷声说:“告诉她们,我不打算逃。” 廊上的风声骤然止住,简短的字眼在凝滞的空中犹显清晰深刻,贺商陆不自觉地摸了摸耳朵,仿佛刚有一阵寒流穿耳而过。 小男生原地踌躇一会儿,为难地说:“今天的事,我也不想做的。对不起。” 邱意没再理他,沉闷蹲下,一张一张地去拾地上被风吹散的纸。 临近上课,廊上的人稀稀拉拉。 贺商陆目光目光转了半圈,没找见彭昇的影子,估摸着上厕所去了。 他索性靠回原位,懒洋洋地耷拉着眼皮,居高临下看女生从从容容捡起纸,理对齐。 “快上课了。”他抬了下腕上的表,轻淡地看了眼,琢磨了会,才漫不经心开口。 地上蹲着的人像是没听见般没反应,而后忽然起身换了个地,又蹲下去捡。 然后他又多嘴了句:“你干嘛捡纸?拿扫把扫更快一些吧。” 底下那人还是没搭理他。 随便她,他无所谓地想。 余光一瞥,他瞧见八班班长从办公室里出来,抱着一大叠练习卷,正不急不徐地往这边赶。 等人走近,他玩笑又恶劣地拦住他,给人找不痛快:“肖垣,你们班没了你不行啊。你才走了多会儿,你们班——” 他倒还有点分寸,话没继续往下说,将玩味的眼神往下一压。 仿佛在说,你自己看呗。 肖垣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顺着他目光滑下去。 一地的狼藉—— 还是邱意捡了大半之后的光景。 他脸上掠过一瞬讶异,而后马上恢复平静,问:“怎么回事?” 贺商陆一摊手,随意仰靠在瓷砖上,笑而不语。 邱意也只是一味低头捡纸。 肖垣迟疑地望眼贺商陆,又看向蹲在地上的女生,简短地问:“需要帮忙吗?” 邱意捡完纸,站起身看向班长,平静地说:“别告诉老师。” 明明是祈使句,可她说出来偏带了一丝不容置喙。 班长看着邱意沉郁固执的脸,默了一秒,才点头:“好。” 然后没再多管,进了教室。 等人走后,一直帮忙捡纸的丁巧巧捡完纸,凑过来一把缠住邱意的手臂。 丁巧巧一脸担忧:“邱意,你没事吧?我就说这怎么可能是你写的嘛,字迹完全不一样,他们还不信。” 邱意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一步,默不作声地推掉缠在她臂弯的手。 丁巧巧感受到后,弹簧似的收回手,讪讪笑道:“我忘了你不喜欢肢体接触。” “是我写的。” 邱意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丁巧巧一下子被噎住了,明白这话题不能继续下去,她咂了下嘴,很识趣地转移话题。 她摇了下手中的纸,问邱意:“这不扔吗?你整理这么齐做什么?” 有那么一瞬,邱意余光瞥了眼身后充当背景板的男生。 “当稿纸。” 她声调毫无起伏,但能确保那人听见。 身后的贺商陆自然听得到她的回答,他忽然有点不爽,合着他刚刚是被她当空气,故意省略了。 心中虽隐约不快,但他面上仍气定闲闲地在那站着。 装作没事人一般,一会儿偏头瞧着乌漆麻黑的天,一会儿百无聊赖地点敲瓷砖,反正一副无所谓样。 过了好会儿,他耳旁远远地响起: “还没看够?” 贺商陆听见同样的话,心一抖,回神一看才发现人早已进了教室,没了踪影。 不是刚才那留级生。 他回过神来,看见彭昇正往这边走,短暂忽略彭昇学人说话的语气有多么的贱。 “你故意的?”贺商陆冷笑着飞踹了彭昇一脚。 “刚刚那留级生不就是这个调吗?没学来她那语气,别说,这话说出口还挺拽的。”彭昇边熟稔躲开,嘻哈道,“别看了,这雨落不下来,我昨天看了天气预报。” 贺商陆不信邪,在课铃响的前瞬,上半身探出去看,果然夜幕上方的乌云寡淡了些,清冷的月亮似乎在驱散云层,现了半边浅薄的光影。 夜上的晚月安宁但不轻心,乌云正时刻准备要扑噬。 第2章 Chapter2 次日,晚自习课前。 “砰、砰。”办公室敞开的门响起不疾不徐的两声。 一声过于短,三声听着急促,两声正好不紧不慢,能礼貌温和地给里边人提个醒。 “进来。” 邱意安静地走近凉沁的办公室,在离她班主任两步的距离时,十分有分寸地停下,安静地等待郑辛算完手上那份周测试卷分数。 桌前四十多岁的男人回头看她,点了下头,说了句“稍等”。 他飞快算完分数,摇头拧眉“啧”了声,翻过卷子大笔勾了个鲜艳的“76”,搁下红笔眉头才舒展。 看着郑辛阅完试卷,邱意不卑不亢地说:“郑老师,这是资料费,一共970。” 郑辛这才看邱意,一时没想起,而后才反应过来,顺口问,“是邱意啊,在新班级适应得怎么样?”他顺手接过钱,在她面前飞快点了下钞票。 邱意一旁安安静静,等问及她,才礼貌出声:“还好。” 在郑辛点钞的同时,她默默观察起面前她的新班主任,干瘦,严谨但温和。 郑辛穿着一身老头衫,戴了一副细框眼镜,镜片有些发黄。前额有如刀刻的皱纹,在他刚刚批改作业时更深刻。他面上一直都很和详,就是有点疲态。 正如如魏老师给她说的那样,温和但不失严厉。 魏老师是邱意留级之前的语文老师。 上学期邱意向学校递交留级申请表时,她就私底下就找过邱意,说她认识高一八班的郑老师,他人很好,而且他班上的老师都很认真负责,对人对事公平公正,可以去他班上读书。 魏老师还特地嘱咐过邱意到新的班上只管好好学习,不要被之前的事影响自己的前途。她也只能帮邱意到这里。 邱意看郑辛锁好钱,犹豫开口,语气认真:“下次我会注意交钱时间。” 上周班长就开始委婉催她三四次,每次都不了了之。 “没事。”郑辛朝邱意温和笑笑,还特意转过办公椅,与邱意面对面。 他透过镜片,注意到邱意自从进来后就礼貌又疏远,神情永远平静,在她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莫名有种看不透这个孩子的直觉,甚至有种感觉,他能看到的平静是她故意让他看见的。 自开学来,他私底下暗自观察过她很久。她不同于其他学生,这点郑辛是清晰知道的。 郑辛一边想着,一边侧身从左手边边拉了个塑料板凳来。 “来,先坐下。” 他招手示意她坐下,同时温和笑道,“老师找你想了解一下一些问题。” 邱意脑里闪过一丝犹疑,面色不变地落下座。 她坐下,两腿并拢,左右手放在膝上,上身微微前倾,一副礼貌认真的模样,丝毫挑不出错处,也恰到好处地让人显得拘谨板正。 “别紧张,这只是普通聊天而已。” “好。” 郑辛温然一笑,拿起刚泡好的茶递到嘴边吹气,轻啜一口,目光不动声色再度落到眼前这个挑不出丝毫错处的学生身上。 邱意上学期期末来找他时,他看着她的留级申请表和成绩单百思不得其解。 小姑娘成绩挺好,只是最后几次考试排名比先前滑了几十名,可她在申请表原因一栏填的是跟不上学习进度。加上高二年级的魏老师还特意打过招呼,说邱意是个好孩子,听话认真。 有了魏老师的推荐,再加上小姑娘态度坚决和家长支持,他再三确定了女孩的意愿就同意了。 他开学时没有特别关注这个孩子,因为第一面见她,就觉得她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 但是这学期正式行课接近两周,就有好几位科任老师主动问起邱意的情况,说新来的这位同学基本不参与课堂讨论,也不和同学互动,就自己闷头思考,点她起来,也是惜字如金。 他也觉得奇怪,找过同学问过,也都说新同学有点古怪,孤僻不好相处。 开学近两周了,她和班上其他同学都没说过话,连班上话最多的丁巧巧在她这也吃了闭门羹。 郑辛私下找过丁巧巧,也说也不知道为什么,邱意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除了上课眼里有点劲头,其余时候,没在她脸上看过别的情绪。 整个人总是淡淡的,冷冷的。 郑辛当了十几年的班主任,他头一次见这种学生。 虽然不是刺头,但她孤僻,古怪,冷漠,这其中随便挑出来一个,都对学生来说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倒是这会儿,她看着又正常得不得了。 郑辛阖好茶盖,收回思绪,试探性地温声问:“同学都好相处吧?” “挺好的。” “在开学前,我就到魏老师那了解过你的情况,”郑辛话说到一半,忽然不说了。 他停下来扶了把眼镜,目光轻轻落到邱意脸上,。 看邱意没什么其他反应,他才继续说道,“她说你很不爱说话,很安静,因为某些原因才留的级。” 郑辛说完这句,目光温和地望着邱意,期盼着她自己能主动说些什么。 说什么都不要紧,关键是她愿意说。 听到他提到魏老师,邱意眼神微抬,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她只能面上滴水不漏地听着,暗自揣摩他的用意。 “魏老师也说您人很好,我很幸运。”邱意礼貌回道。 听到这样的回答,郑辛干笑一声,发觉自己抛出的话题被她巧妙地引回自己身上,他心里忽然没了底,跟陷入棉花找不到着力点一般。 郑辛只能干笑着说:“我还担心你不好融入班集体,刚好丁巧巧性格跳脱,就专门让你俩坐一起,目前看来挺有成效的,最近丁巧巧上课都不怎么讲话了——我看你俩性格挺互补的,合得来吧?” 聊到她的同桌,邱意假装思索:“还好。” “看来我多虑了,”郑辛微微点头,摸清这孩子心思深沉,敏锐又有防备心。只要她不愿意说,任他再怎么问她都能巧妙避开并且圆回来。 他只能转移话题:“那学习方面呢?现在还吃力吗?目前能跟得上老师的进度吧?” 邱意依旧礼貌颔首:“才开学,老师的进度不快,都能跟得上。” 郑辛温声提醒她:“要是跟不上,可以跟老师说。” “对了,这次周测你考得不错,满分一百,你考了93分。”郑辛说着翻找起刚批阅过的一叠卷子,“就前几张,刚刚才阅的。” 这周的周测题考得难,班平在八十分左右,你考上九十已经算不错的成绩了。 “对,就这张。” 郑辛没翻几张,就抽出一张书写整洁的卷子,摊在邱意面前,“有几个问题,我阅卷的时候就想找你说说,刚好你就来了。” 邱意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分数,没说话。 她很清楚自己没写最后两个选择题的答案,分数不可能在90分以上。 郑辛还在卷子上勾勾画画,没察觉她的异样。 “这里,还有这里,”郑辛耐心指着最后两道选择题,给邱意细心指出,“你看啊,选择最后两道题,你辅助线和数列公式都写出来了,也把答案勾出来了,为什么不写在括号里呢?这点真是太粗心了,我这次给分了啊,下次再这个情况,就不给了啊。” 下一秒,郑辛又把卷子翻了个面。 邱意面上虽没什么表情,但她心此刻如走钢丝一般。 选择题尚有忘写了的说辞,大题,快速阅卷时老师都不会细看,只会按给分点给分。 对此,她早已轻车熟路,比如绕开关键给分点,比如跳步骤,再比如只解一半的题,剩下的步骤写在稿纸上,而老师面对几十分甚至上百份的试卷,只会以为学生粗心大意,投机取巧,时间不够云云。 但这样的试卷一旦被单独抽出来,是经不起细究的。 邱意神思稍回,听见郑辛喃喃自语,“你那两道大题和其他同学出错点不太一样,刚刚阅得太快,都没仔细琢磨,现在我再帮你看看呢。” 邱意边上看着,呼吸不自觉轻缓了许多。 郑辛边说边仔细扫过步骤,看着几行清峻文字,微皱起眉。 有点不对劲。 再仔细看看。 “诶?你这……”郑辛红笔指着错题,对着卷子陷入思考,“不应该啊。” 他去翻班长那份几乎是标答的卷子,两张放一起对比,邱意的解题思路和班长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她忽略了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条件m=0时,还有中间跳跃了部分推理过程。 郑辛陷入沉思。 这道题,最关键的是以m=0为条件发生后续的推理,如果没推理正确或者根本没推理,是完全得不到后边的公式,她是怎么做到的? 郑辛偏头疑惑地看了邱意一眼,再回眼看卷子,想不出个所以然。 大约是感受到目光中的疑问,邱意低下眼,神情有种固执的沉默。她手心出了层薄薄的汗,心情跟坐过山车一样,已经到了最高点,现下被卡死在最高点,还未知何时脱轨下坠。 正当陷入僵局时,突然间,门被人轻甩开,涌进一股热风,夹杂着青春期男生低沉嘶哑的喘气声。 邱意意外抬眼,看向门口。 天边乌金的光直直地射进来,勾出男生挺拔瘦削的身形,绘出好看的线条。 背着光,少年手提一小桶彩色的花,站在半敞的漆门里,像一幅光暗深邃但色彩绮丽的油画。他的脊背正微微弓起,手肘曲在门框扶着额,胸腔的起伏随着喘息缓慢平息。 等歇了口气,那人腾出手看表,抬头又环视了一圈。 邱意合时宜地收回视线,视线蜻蜓点水般掠过郑辛,他注意力没在她这。 ——她稍松了口气。 - 贺商陆站门里低头抹了一把脖子上的细汗,还没缓过气。 他身后人也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要送完了,差点就赶不上。” 他淡淡收回眼,嘲讽地拉了拉嘴角,半小时前才和他外公在电话里激烈吵了一通。 本以为集训结束,今年已经过了教师节送礼这一茬,结果他外公等他回来,还死活憋着他,教师节慰问礼的事还是没拗过他外公。 他闷吸一口气,压下脸上的不太好的表情,转头往后沉郁地吐了口气,疲淡地出声:“你先回吧。” 彭昇话没多说,点过头往回走。 “等下,”贺商陆喊住彭昇,顺手将半挂在肩头的校服揭下,团成一团,稳当地往彭昇怀里一抛,“回头给我扔桌上就行。” 彭昇接过衣服,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贺商陆心情不好,于是没多留。 郑辛朝门口不确定地唤了句:“商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们班唐主任怎么没告诉我你回来了。” 贺商陆回过头,露出个熟稔的笑,气定神闲地招呼道:“我昨天下午才回来,这事也不打紧,我们老班忙着可能忘了。月初时队里就给我们发过通知,说集训要提前结束。” 他语气闲闲却没有不恭,就像是和熟人朋友聊天一般随意,就连老师们对他这副散漫不羁的态度也习以为常。 接着贺商陆往里走了几步,瞧见昨晚那留级生正面冷地端坐在郑辛身旁。他心思一转,眉稍颇有意思地扬了扬。 郑辛瞅见他身后的纸箱,问他:“孟老又让你拿这些东西?哎呀,本子,钢笔办公室都有,何必劳烦他老人家折腾这些?” 贺商陆却毫不客气,嘴里像说玩笑话一般抱怨:“他折腾的是我。” 邻桌的英语老师抬头笑了:“没个正形。” 原本沉闷的办公室气氛活跃起来,老师都被他这话逗笑。 贺商陆也懂适可而止,没忘来这的目的,面带微笑地在办公室里转了两圈,和每位老师攀谈。他也似乎乐在其中,如鱼得水。 等老师回味过来,发现每个办公桌上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多了几个小物件,本子、笔、润喉糖,一枝花,都受老师喜爱的。 但他转身目光流转间,偶尔流露出疲于交际的心不在焉,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的勉强。 贺商陆拎着花,从容走到郑辛这。 抬手为挡夕阳余光,他微眯起眼,颇有意味的眼神在似有似无地往一处飘。 没等贺商陆停下,郑辛先开了口,摆手拦道:“我就不搞那套了。” “那怎么能行?”贺商陆目光掠过郑辛手里试卷,上边有个鲜艳的“93”,不用猜都知道是谁的。 他一边摆正向日葵花柄,让花盘明晃晃地朝上,一边笑着插科打诨,“要我外公知道,保不齐我又要挨顿骂。” “你外公……”,郑辛沉思半秒,然后问他,“他老人家身体最近怎么样啊?之前开学我就一直想去拜访你外公,结果一忙忙到现在。” “能吃能喝能骂人。”贺商陆想都没想,一耸肩,指着耳朵混不吝笑道,“刚电话里还在骂了我,这不,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郑辛眼里闪过一丝不忍,然后拍拍他的手臂,语重心长:“你外公现在年纪大了,别老是气他。” “哦,”贺商陆收敛一点笑意,无所谓地点头,“知道了。” 他那半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让人无法察觉,但空气中却冒出一丝的难以言喻的冷场。 谈话空了两秒,贺商陆偏了偏头,低眼躲开刺眼夕光。 光洁的地板上,他影子被拉得散漫颀长。 旁边一直安静的邱意见晚课时间已近,见郑辛可能忘了她这一茬,她淡声提醒:“郑老师,如果您没什么事的话,我能拿着卷子先走吗?” 郑辛反应过来,才发现邱意被他晾在一旁好会儿,张口准备叫她回去,又发现手里拿着她的试卷,还想留她下来细究卷子上的问题,一时有点为难。 贺商陆低头瞥了眼突然出声的女生,忽然想起昨晚那场欲下未下的雨,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 郑辛疑惑抬眼,看向贺商陆。 “新同学?”接着贺商陆半挑了下眉,将话题陡然转了个向,玩味地笑着将火引至她处,“还挺厉害。” “你认识邱意?”郑辛一头雾水,抬头问贺商陆。 旁边的当事人一下子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她的腮帮明显紧了瞬,脸沉得能滴出水。 邱意冷冷抬眼看向面前的男生,目光警惕又带攻击性。 贺商陆原本想说“何止啊”,瞧见她黑沉的眼珠死死盯住他,他哑然失笑,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不认识啊。” 贺商陆看郑辛不太相信,漫不经心解释道:“我回来时就听说八班来了个新同学,我看她挺面生的,不用猜就知道是新来的同学。” “至于我说厉害么,我看昨天……”贺商陆忽然放慢语调,很有耐心地盯着女生的反应,就像在故意挑逗浑身竖毛进入攻击状态的猫。 随着他未完的话,她眼神逐渐变得沉郁犀利起来。 他盯着她的反应,忽然觉得这人有意思,刚才冷冰冰的,这会儿又像只竖毛应激的猫——可巧了,他不怕被咬。 逗够了,他话锋倏然一转,抽出郑辛手中的试卷,同样盯住她的脸,笑眯眯地说:“昨天考这种难度的卷子还能考九十几分,是挺厉害的。” 郑辛手里一空,有点茫然,“怎么把卷子给我拿走了”的话还没问出口,就听见贺商陆说“这是改编的一道竞赛题吧?我之前做过原题。” 郑辛微愣,点头。 贺商陆就这样捏着邱意的试卷,在人旁边装模做样地研究起题来了。 郑辛心说这小子又是犯的哪门子浑,这会儿又看起试卷来了。 他转过头看着邱意不好意思笑笑:“要不你先回去,你这张卷子我找时间再看看,下次有时间我再找你谈?” 邱意听见郑辛还要细究这张卷子时迟疑了瞬,随后才轻轻颔首:“好。” “她这解法还挺新颖的,我待会儿能拿回去观摩下么?”贺商陆低头看卷子但耳朵却尖得很,扬扬卷子对郑辛说道。 随后他对面沉如水的邱意,难得正经道:“同学,借下你卷子?” 末尾音调没什么起伏,让这句话听着更像一句告知而不是征询意见。 “竞赛题你在队里还没做够?”郑辛不明所以,觉得他今天有点反常。 “是您改编得好。”贺商陆嘻哈道。 “你小子,”郑辛拿他没办法,点头说“明天下午我要在八班讲这张卷子,你记得还给邱意。” 贺商陆回了个“行”,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邱意脸上。他想都不用想她什么表情,但他还是忍不住去看,就为一个“刺激”。 果然,邱意冷刀似的的目光在他身上狠狠剜了一刀。 贺商陆笑着接下这一刀,但心口莫名起了一阵麻麻痒痒的劲。他毫不在意,甚至当完全没看见般,故意俯身在她耳侧,口气幽幽说道:“等会儿来拿。” 然后他潇洒离开。 邱意目光冰冷地目送贺商陆离开,随后才面无表情地回首向郑辛致意,最后才沉默离开。 郑辛看着这出有点摸不着头脑,看看桌上的明媚的向日葵,又看看邱意沉闷的背影,等邱意将将出办公室,郑辛突然出声喊住邱意。 “你把这向日葵拿到教室去,随便找个瓶子插上,放我这没什么意义,放教室里有个一举夺魁的好祝愿在。” 邱意淡淡点过头,拿着鲜黄的花回了教室。 “唉,”郑辛目送着她依旧沉闷的身影,莫名惆怅地叹了口气,“要是都像向日葵一样,亮堂堂地多好哇。” 第3章 Chapter 3 邱意单手握着向日葵花托,没什么表情地出了办公室门。 邱意一人在长长的走廊上疾快地走。 廊上斜射过来的夕光眩眼,手里的向日葵明媚得刺眼,和她低沉素色的脸形成鲜明对比。 越接近上课,各班的人对侵入者的感知更敏锐,连走廊上细微的走路声都能引起路过班级得小片的眺望。 邱意低头看了眼手里黄亮的花,太过惹眼。 一路疾走,她也没忘想着如何藏住这支惹眼的花。 她摸着袖口,比划大小,飞快思索后将花柄伸入袖口,她修长的手指半覆在花盘,刚好看不见。他们的校服本就偏肥大,加上她人十分瘦削,藏住一支花绰绰有余。 她抬眼看了眼路,只需再过一个楼梯口就到教室。 她仔细藏好向日葵,没注意楼梯转角有个人靠在墙上,正偏头看她。 “在藏什么?”一声懒洋洋调在邱意耳旁响起。 邱意手指微顿,警惕望向那人,目光不觉锐利起来。 又是他。 邱意没摆好脸色,明显加快脚步。 “等等,这个你不要了?”贺商陆似非似笑地拦住她,捏着轻飘飘的卷子在她面前抖了抖,悠悠说道:“不是说好等会儿来拿么?” 邱意黑黢黢的眼珠盯住贺商陆,同时也懒得跟他废话,直接伸手去抢。 贺商陆早有预料似的,手倏地抬高,笑眯眯地看邱意:“不说点什么吗?比如谢谢?” 贺商陆看着邱意冷静的眼,笑得更加恶劣。 邱意踮起脚去抢,仍捞了个空,也没功夫管袖口里的花刮得她皮肤生疼。 邱意绷着脸,像块坚冰,她生生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给我。” 语气听着是相当的不快。 “你说给你就给你?”贺商陆简直乐了,哼笑一声,“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从你班主任那拿过来的。要不是我,郑老师这会儿也该看出你的小心思了吧?” 邱意漆黑的眼珠忽然顿住,几乎咬牙道:“我最后说一遍,给我。” “原来是怕被人发现啊?”他扬眉,目光深深地盯住她倔强的脸,直截了当地戳穿她:“原来你是怕被人发现,你在控分。” 邱意眉梢一跳,但脸上分不露破绽。 贺商陆对邱意冷静的样子并不意外,他扯着卷子徐徐道:“你挺聪明,这种题你能做对不稀奇,但巧的就在,你错得常规又不常规。” 他目光幽深地盯着邱意的脸,放低声音,“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到有些能得分的步骤是你故意跳的,而那些容易被老师关注到得错点你又没错,是不敢错吧?你怕老师关注到你这份特殊的试卷。” 他的声音缓缓又带点蛊惑。 “我看过了,这张卷子最低98。而按你的意愿,分数就在82左右,很折中的分数,不算很高,也不算低分。” 贺商陆忽然笑了:“所以,你到底是不想,还是不敢考高分?” 邱意收下手,往后退一步。 “你心虚了。”贺商陆俯身逼近她的脸,满脸揶揄,“你在办公室装得倒是挺镇定,但也不是能骗过所有人。” “是又怎样?”邱意直接摊牌,冷冷道。 她退后一步,并直勾勾盯回去,露出同病相怜的表情,显得讽刺:“我看你在办公室,你不也那么能装,就不累么?” 她声调不起不伏,说出得话如冰水淌过,沁得人心寒。令人心流微滞,气息稍顿。 这回轮到贺商陆笑容微僵。 邱意瞄准时机,一个箭步上前,轻松揭回试卷。 柔软的纸张在她手心有了实感,她眉眼忽然燃起一种挑衅劲,抬眼轻哂:“看来我猜中了。” 邱意拿回卷子不作停留,在空气中留下一句飘渺的话和平静的背影。 “不知道借卷子之前要经得别人同意么,这是最基本礼貌。”话音如水般平淡,让人听不出谴责或者诘问,倒显得游刃有余。 贺商陆没空细究她语调的细微变化,目送邱意平静离去的背影。 等人进了教室,消失在他视野里,才靠回墙上,脸色跟吃瘪了般,他摸着鼻子,半天才冷哼一声:“没劲。” - 进教室前,邱意拿回来的试卷正好做掩体,可以将花藏得严严实实。 至于这支麻烦的向日葵要怎么处理,她随便想了个对策,等放学后人走光得时候,随便找个瓶子插上。 离上课铃响只有一两分钟,班里人窸窸窣窣陆续拿出课本就等老师推门而入了。等门被推开时,班级安静一瞬。 不少人偏头看向门口,不是历史老师,是那个扑克脸留级生。 各人只看了一秒,纷纷低头下去做自己的事,谁也看不出她手里的端倪。 邱意无视成束的目光,冷脸面色如常地进了教室。 在同桌丁巧巧翘首以盼的炙热目光中,她面色平淡地坐回座位。 “你终于回来啦!”丁巧巧见邱意不怎么理她,更加主动,指着邱意手里的卷子,“你把昨天的周测卷子拿回来了?郑老师阅完了?” 没等邱意反应,她自来熟一般将邱意搁在一旁的卷子扯过来看。 丁巧巧小声惊呼:“我的天,这么难的题你考了93?我可要好好瞻仰瞻仰……” 旁边邻座几个同学听见分数,好奇瞅过来,小声嘀咕了一句“分居然这么高” 前桌握着笔回过头,不耐烦强调:“你可不可以小声点。” 丁巧巧鹌鹑似的缩回头,意识到自己又吵到前桌这位严肃的学霸,连忙捂嘴道歉。 但前桌没急着回头,目光迟疑了瞬,用手里的支笔朝着邱意方向,给丁巧巧点了点。 丁巧巧一愣,转脸看见邱意不太好的脸色,比刚刚进门时还要冷上一度。 她正硬生生将卷子从桌面上丁巧巧胳膊肘下往外扯,卷子已经变了形。 丁巧巧立刻讶异抬手,卷子瞬间松快滑出。 邱意拿回卷子后,并未说话。 她固执地将卷子反复展平后折起,实在展不平。最后她木着脸,随手丢在数学教材里,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丁巧巧虽然神经大条,但她能感受到她俩间的低沉气压,对她单方面的,此刻直觉告诉她,邱意似乎不高兴,于是她干巴巴地望向邱意:“我惹你生气了吗?” 邱意眉眼也没抬,只淡淡说了句:“我不喜欢别人越界。”然后她温起历史书来。 丁巧巧听不出喜怒,但直觉告诉她,邱意不太高兴。 她踌躇了下才问:“是因为我刚刚拿了你卷子?还是因为我念了你的分数?但93分不是很好吗?……难道是郑老师在办公室凶你了?” 丁巧巧每个疑问都在邱意的雷区蹦跶,邱意本就心烦意乱,这会儿丁巧巧说起话就滔滔不绝,听得她更头大。 丁巧巧还在滔滔不绝,完全没注意到邱意脸色越发冷,她还亲昵晃动邱意手臂:“你说话好不好,我真的怕你……” “不高兴”三个字还没说出口,丁巧巧的声音倏地被邱意无情打断。 “能安静会儿吗?”邱意按住突突的太阳穴,声音疲乏且淡漠,“你很吵。” 丁巧巧被邱意冷漠的脸吓住,不知所措:“我……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把事情弄得更糟糕了,她嗫嚅道歉:“对不起……” 眼眶忽地就红了,她低头下去,人在位置上安静缩成一团,没再说话。 邱意好像也讨厌她,她更想哭。 她想起她接触过的每个人,都很厌烦她,至于她为什么被烦,她也死缠烂打追问过,他们都是以看傻子般的目光看她,不说话。这会儿她听见邱意那么说,她好像搞懂了那些人的意思,原来她很吵,让人厌烦,甚至让人觉得愚蠢。 这时候历史老师突然推开教室门,露出个头留了个信,“等会儿要开会,自觉做作业”后,匆忙离门而去。 邱意听见,把历史小测默默换成数学小测,再把刚拿出的历史书摆在一旁当掩体。 丁巧巧看着她这行云流水的动作,边哭边自觉换了本数学习题册。 而后,她擦干眼泪,小心翼翼鼓起勇气问:“我真的很烦人吗?” 邱意提笔在算一个小式,没瞧她:“去写作业就不烦人了。” 这下丁巧巧撇撇嘴,彻底安静。 邱意难得清净,她还以为丁巧巧醒悟了。 她低头专注解题,小测的选择题一气呵成,没人打扰,她写得很舒畅。 她正准备提笔算计算题,忽然听见微弱的泣声。 邱意迟疑停笔,转过眼,视线落在丁巧巧蜷缩埋头的身上,还时不时听见细微的擤鼻涕声音。 她在哭?邱意看着她思考了会儿,仍想不清楚她为什么哭。 她目光回到试卷上,想了一会儿,从桌洞里掏出一小叠纸巾,轻轻放在丁巧巧桌边上后,然后继续埋头做题。 丁巧巧看着洁白柔软的纸巾,仿佛被她无声安慰了,她这会儿似乎又不那么难过了。 “这是什么,”丁巧巧忽然看见地上深绿色的不明物,弯腰去捡,翁声翁气问,“这是向日葵吗?好漂亮。邱意,是你的吗?能给我看一下吗?” 邱意伸手去摸放桌洞里的花,不知它什么时候落在地上。 她看见丁巧巧眼眶通红,简单嗯了声,这会儿也不忍心拒绝。 丁巧巧去摸向日葵花瓣,眼睛亮晶晶:“好软啊。” 丁巧巧情绪跳转得剧烈,人总是大大咧咧,坏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什么也不放心上。 邱意经过两周的相处,也渐渐摸清她的性格,对此也见怪不怪了。 这会儿丁巧巧几乎忘了哭,没过一会儿又开启了话唠模式:“那我可以把它插水里放你这边窗台上吗?每天看看它,心情就很好。” “随便。”邱意点头,正好省事。 第4章 Chapter 4 菱安一中高中部一般是两周一放假,一月放两次。每到放假那周,周五下午第三节课后放假,隔天周日下午回校上晚自习,这是是菱安一中历来的放假规矩。每每放假的周五也一般是教室做大扫除的时候。 班委这学期新制了张清洁兼学习的小组名单表,贴在黑板边。大体上和原先的表差不多,只是第四小组末尾多了一个人,邱意。而四组的队头是方娉,也就是小组长。 这周刚好轮到邱意所在的第四小组做清洁。 很快到周五放学时候。 邱意大致收拾完桌面,装好书包后,人坐在位置上没动。 旁边的丁巧巧见邱意没动,拉上书包链疑惑问她:“放学了你不走吗?” “等会还要留下来打扫卫生。” “哦。”丁巧巧随口应了一声,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开学也才两周,这么快就到第七组打扫卫生了吗?” 邱意想了会儿,“我是四组的。” 丁巧巧挠了下头,“但你不是Q开头的吗,难道不应该和齐妍一组吗,齐妍就是七组的啊。” “他们怎么把你排到四组去了?我帮你去看看。” “不用了。”邱意淡淡说,“我知道,四组组长是方娉。” “她们是故意排的?”丁巧巧有点震惊,把嘴贴到邱意耳朵边,小声说,“我上次就觉得她有点针对你,暗戳戳的那种,还表现出一副对你很熟得样子。” “反正我有点那种感觉,”丁巧巧吐吐舌,“其实我也有点不喜欢她,太小心眼。” 邱意微抿嘴唇,没说话。 “好吧,我走啦,”丁巧巧背起书包,临走之前还给放窗台上的向日葵加了点水,隔着窗户给邱意招手,“拜拜,下周见。” 丁巧巧走到楼梯忽地折回来,扒着铁栏一脸欲哭无泪:“不对,还是这周见。” “嗯。”邱意坐在位置上,温声点了下头。 丁巧巧头一次收到来自邱意这么柔和的回应,一时愣住。 她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自从那天在她面前丢脸地哭了之后,她虽然大多时候得脸色都冰冷坚硬,态度淡淡,但唯一不同的是,给她的回应渐渐耐心缓和。丁巧巧有种错觉,邱意似乎在不露声色地照顾她左右奔突的情绪。 丁巧巧心莫名触动,她回头看见向日葵正对着夕阳,它生长得很好。 - 邱意在位置上小坐了会儿,安静地等着教室的人散得差不多。 阳光斜斜地射进窗户,她望着地上人来人往的影子发呆,一个齐耳短发的影子迅速从她的视线飘过,一个与记忆里极为相似的影子。 邱意呼吸一下子变快,回头急速起身,但窗外空空如也。 她扶着桌子,失神怔愣片刻,那个影子……。 她还是抓不住它。 她颓丧地揉了揉眉心,执着地辨认地上形神各异的影子,每个阴影在她眼底疯狂纠缠融合,逐渐抽象成她记忆里的挥之不去的阴影。 上学期,留级之前。 食堂角落,她拿着钢制铁匙,透过羹匙光面安静注视那道影子,她发现它了。 跑操途中,她余光扫过匿藏在人群的影子,她知道身后有影子,影子在尾随她。 夜晚路上,她停影子躲,她快它得脚步声越发近。 影子在监视她,她也在观察影子。她假意配合,假意不知,她要锁定影子的位置,她要做到比影子更了解对方,她要在光下“杀死”它。 因为影子见不得光,它不敢,它害怕。 路边的交通广角镜面里,影子在她身后她看得一清二楚。 “三、二、一……”她掐准时机,迅疾折返过去,扔下书包一路狂追。 街上闪过两只快到模糊的人影,两个黑白人影在老区街巷里横冲直撞,跟一阵风似的。 最后到了老区边缘,斜阳坡上,残阳如血,两人一前一后。 “一直是你跟踪我。”邱意两步并作,一把拉停影子,冷声问她,“你是谁?” 那是邱意第一次见方娉。 “我就帮人还个东西,跟发疯了一样追我,神经病。”影子回头喘气,翻了个白眼,从兜里掏出一根黑色发圈,丢给邱意。 “她们说,你发圈被扯下去每次都一声不吭,都不解压。” “你和她们是一伙的……”邱意嘴唇微微发白,扔开发圈,怒声问,“你为什么跟踪我?” “我什么时候跟踪你了?” “那你为什么要跑?”她用残存的理智冷声质问。 “有人扭头跟疯狗一样追你,你不跑……” 邱意往后退了一步,打断方娉,失去力气:“你不是它。” “什么?” 邱意心底生出丁点寒意,那道与她僵持旷日已久的影子不是面前这人。 那影子到底是谁? 那双一直匿在群人身后的眼,如若魍魉一般在暗中一直注视着她,它像阴影一样无声渗入她生活每一角,而她抓不住它。 邱意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那个,邱同学,”同组的李丰年轻敲桌子,拉回邱意的神思,友善提醒,“这次该我们小组打扫卫生了。” 邱意轻点了下头,声音有点疲惫:“好,谢谢提醒。” 李丰年给她让了条路,腼腆笑了下:“没事。扫把就在垃圾桶旁边。扫把没了的话,可以去擦黑板。” 邱意没拿到扫把,她转身拿起抹布打算擦黑板。 “小胖子,我什么时候叫别人擦黑板了?自己的活自己干。”方娉叉腰站在讲台上,指桑骂槐道,“你还想偷懒?” “没,我是看新同学不知道干什么,就好心提醒,”李丰年小声答道。 李丰年到邱意跟前,小声说,“还是给我吧,你干其他的吧。” 同时给邱意使眼色,叫她别呆在这。 方娉还是看见了,冷哼一声,“我是组长还是你是组长?” 她声音忽地拔高:“你这么会安排,怎么不选你当组长?” 李丰年这会儿脸色涨红,露出歉色。他算是班上的老好人,常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个不高,但白白胖胖,很有亲和力,对人也和气友善,从没见过他发脾气。他人虽好,可也逃不过人善被人欺,性子的底色究其根本,也是懦弱二字。 其他组员看小胖子被羞辱一番,只敢抿紧嘴。方娉总是这样,像他这样的组员没什么话语权,已经习惯闷声忍下去,私底下暗自吐槽几句就算了。 方娉看其他人逊逊的脸色,自觉意满。 她转脸抱着手,对邱意说,“嗯?原来你也是我们组的吗,刚刚分区域的时候怎么不来,早干嘛去了?我们组这会儿分好了区域。” 邱意面色冷冷,手心湿润的抹布被捏得沁出水来。 有些人,稍稍有指甲盖大的权力,自觉高人一等,要彰显与众不同,还要跨骑在低它一级的人头上,还要堵人家眼睛鼻子耳朵,它说对的才对,它觉得错的一定是错。唯他马首是瞻最符合它心意,觉着不为难人家便是天大的恩赐。 邱意扔掉手里的抹布,慢条斯理开口顶她:“你的意思是,你早分好区域了,那没我打扫的份了吧?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 方娉吃瘪:“你有!” “但我不知道。你没通知我。”邱意靠回讲桌,眼也没抬。 方娉没辙:“倒垃圾,洗垃圾桶,以后都是你去。现在你知道了吧?” “可毕竟是你没有组织到位。你是组长,也只能算你的责任。”邱意语速慢悠悠,毫不客气道,“毕竟组长嘛,权力那么大,责任就更大了。” 这话气得方娉脸都青了:“你到底打不打扫?不打扫我告老师!” 邱意眼皮都没掀,“多大人了,还玩小学生那套呢。” 方娉被怼得一愣一愣,其他组员站旁边也看得一愣一愣。 开学这么久,这还是他们听邱意说话说得最多的一次,往常即便是老师点她起来,她也是言简意赅。 目光平淡扫过一排错愕的脸,邱意越过方娉,径直走向垃圾桶。 她话少,并不代表她不会说话。除开必要场合,更多时候,她没必要开口。 她站定,一面垂眸看着半满的垃圾桶,一面用脚尖点推桶身,试探重量。 ——推不动,很沉。 她俯身看里壁水珠满挂,心中了然,里边少说灌了四分之一的水。 “看什么热闹?各自打扫卫生去,”方娉看着邱意一筹莫展的背影,有点幸灾乐祸,问她:“重吗?专门为你准备的。” 邱意上手去提桶耳,轻飘飘地问:“讲台是谁打扫?” 方娉一下子警惕起来:“你问这干什么?难不成你还想和我抢?” “那行。” 邱意回头看了眼方娉,方娉一脸雾水。 邱意费劲巴拉地把桶提上讲台,没留意一个趔趄,垃圾桶精准往讲台倾靠,荡出一大滩污浊的水。 方娉失声尖叫,跳下讲台,躲开如滚浪般的脏水。 “你……故意的!” “不好意思,这桶实在太重了,刚没提稳手滑了。”邱意面色如常,她一把拎回桶,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这点水没弄脏你的鞋吧?” 方娉低头去看,又尖叫起来。 旁边憋笑的李丰年佩服地看向邱意,悄悄地竖了个大拇指。 邱意淡然接下,用眼神指了下垃圾桶,轻说一句“劳烦”。 李丰年会意地提起另一边垃圾桶挂耳,绕过方娉,把桶提出教室。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教室门,邱意走在后边,将门重重一甩,方娉的尖骂声被“啪”的一声隔开,世界终于清静。 走廊上有三两个看着眼生的同学正扒着七班窗台,不知往里看什么。 听见声响,她们好奇往这边看了眼,没什么事,又回过头,对着窗户小心往底下躲,又探头时不时往里指。 “看见了吗,那个,就是那个手里玩球的。”有个女孩压住兴奋的声音窃窃私语。 “有人出来了。”另一个一个女孩压着声音,险些破了音,“快走。” 听见漏了气的尖音,邱意神经忽然一紧。 怎么还有人在外边尖叫。 一个方娉的尖叫声就足够头疼。 她脸色不怎么好,放下桶,面无表情地看着女生捂脸溜下楼。 邱意依旧面无表情地转回眼。 下一秒,几个意气风发的男生拎着衣服和水,拐出门。 “球呢?”有个男生忽然问。 “在贺商陆那呢,”彭昇悠悠回答,等他踩下楼梯时,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问,“他怎么还没出门?” “他还没出门?”那个男生说着往回走,“我去看看。” 边上一个男生拦住他,“杨大班长,你急啥嘛。都说好打篮球了,商陆不可能不来噻。就算他背地里做题,还能卷过你?卷归卷,考归考,我看两者好像没什么关系……” 打趣到一半,男生见他们班班长脸色不太对,话一转,“先去占场地呗。” 一个男生停住脚,沉闷吐口气:“也行。” 那几个先出来的瘦高男生,有说有笑地下了楼。 彭昇站在原地,绕过人,等人走后才去把贺商陆摇下来。 - 邱意枯站在原地,不知在思考什么。 李丰年看了眼邱意,以为邱意新来,不太了解这些人,给她小声解释:“他们刚刚说的贺商陆,就是我们年级的理科年一。年二是个女生,也忒牛,有时还能和姓贺的挣上一挣。哦,对,刚那个‘杨大班长’是理科的万年老三。” 邱意听着,淡淡点了下头。 像是得到说下去的许可般,李丰年接着解释:“七班是这样的,是我们年级最好的理科班。大约是成绩好的缘故吧,他们班的人都可意气风发,有的时候还有点狂,连教导主任私底下都说他们班有狂的资本。” 李丰年眼里无意识地流露出一丝羡慕,被邱意看见。 “虽然说我们班是最好的文科班吧,可有时候挺羡慕他们的,不用背那么多东西,照样考高分。”他挠挠头,不好意思笑笑,“这也是实话。” 他长长啧了一声,有点回味过来,“唉,学了这么久的文科,其实我们都能感觉到,理科似乎就是能压着文科打,我们班能打的就肖垣一个,理科班却是大神云集。” 李丰年突然生出一点感慨,“其实我们班都憋着一股气,想考赢七班。” 邱意默默听着,没打断李丰年的感慨。 “对了,差点忘了,”李丰年一拍脑袋,想起来卫生没打扫完。 李丰年好心提议,“我其实可以和你一起去倒的,之前都是两个人一起去倒的,”怕邱意为难,又耐心解释道,“你要觉得不好意思的话,等会儿回来可以帮我再打扫一点就行。” 邱意还没回答,就被巨大的摔门声打断。 她皱起眉,偏头看去。 教室的门被摔得震天响。 方娉才处理完鞋,这会儿杀气腾腾地看向邱意,说的话却在挑李丰年的刺。 “小胖子,你就这么闲,你自己那块区域打扫完没有?就这么急着给人家献殷勤。还是说我给你活安排少了?” 方娉恶狠狠地环视一圈,鸡蛋里挑骨头般没事找事,“谁都不许帮她,你们要帮的话直接替她倒得了!” 没人敢动。 她得意一哼,转身进了教室。 李丰年看了眼邱意,左右为难。 邱意掂了下桶重,比刚才轻了点。 “没事,”她低头看了眼桶里湿漉漉的垃圾,思考片刻,对李丰年说,“你回去吧。” 第5章 Chapter 5 “贺大少爷,在教室里墨迹什么呢?不早都说好了放学打篮球,大伙儿这都等你呢。”彭昇扒在七班门口,哐哐敲了几下门。 “嗯。” 里边人头也没回,连声音听着有些寡淡。 彭昇觉得他今天反常,靠门上问:“怎么回事?” “没什么。” “那你坐我桌上干什么?”彭昇叉腰,像是没辙般,“看啥呢你?” “没看什么。” 贺商陆半坐在靠窗的桌上,修长的腿随意搭在凳子边,而目光深深地盯住窗外的某一个点,像是在沉思默想。 “在看风景?什么风景这么能好看?”彭昇忽然好奇起来,“要看风景出来看呗,外边视野这么开阔,偏要坐我桌上往外瞅。” 顺着视线过去,正好看见八班那个留级生和垃圾桶站在一起,心口一惊。 彭昇嚷起来:“敢情你在这坐这么久,喊你不走,是在看谁?!” 贺商陆往墙后一躲,口气极淡:“别嚷。她往这边看过来了。” 彭昇无语闭嘴。 “走吧。”他收回视线,将黑白的校服搭上肩,懒懒道。 - 正是下午近六点的时候,夕阳还未坠入山海,天空朗晴无云,澄澈湛蓝。 整条走廊洋漫着暖意气息。 邱意原地站着,脸被夕光烘热,常年冷白的皮肤难得红润起来。 她视线极快地掠过隔壁班窗口,她抿了抿紧涩的唇,不知所想。 男生抱着篮球从门口走来,步调渐快。 径直往邱意方向走,大步流星,像是有目的般。 那具高大的身影渐近,莫名给人压迫。 忽然生了点警惕,邱意默不着迹地往后退半步。 下一秒,男生倏然转向,抬腿向楼梯走去。 这一出,像是专门来逗她似的。 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他脸上浮出点笑意,。 又耍了她。 以为他是来帮她的么,想多了。 不知怎的,贺商陆神差鬼使般瞥了眼地上那道冷落孤伶的影,转念又想。 要是她开口求人,他兴许大发慈悲,帮上一帮。 但明显,她那张冷着的脸,完全没开口求人的心思。 想到这他心底莫名惋惜。 “等下。” 身后女生忽然喊住他,声音一贯的冷清又疏远。 贺商陆脚步微顿,眉梢一挑。 这倒出乎他的意料。 他停下,转身去看。 看见那人欠过身,邱意倔强扬起下巴,朝他道:“你刚刚是什么意思?” “刚刚?”贺商陆装作不知道,而后长长哦一声,才回味起来,“你是说我刚刚走过来,临时转个弯?” “怎么,让你失望了?”话音又是一顿,他忽然笑了,弯腰凑近,拖腔带调补充,“或者说,你在期待什么?” 他眉目含笑地盯着面前女生,但眼神微冷,闪过一丝不可探究。 原本她喊他时,他是没打算停下,让她吃个闭门羹,以扳回一局上次在她那吃的瘪。 但不知怎的,当听见她质问时,他真就停了下来,神差鬼使地。 邱意冷哼一声,也不言语,就是不往他挖的坑里挑。 她脸色冷冰冰地,执拗地盯住贺商陆的脸,直晃晃地要戳出一个洞来。 两人都在对彼此施压,看谁先撑不住。 一旁的彭昇实在看不下去,硬着头皮出声缓和,“不打球了?赶紧走吧,别耗时间了。” “不打了。”接着贺商陆抛开球,落在彭昇怀里。 “你们打吧。给他们说一声,我有事。” 彭昇看了眼贺商陆,又瞧了眼那留级生,光是两人的眼神交接,就已经足够剑拔弩张。 他拍了拍贺商陆的肩,自知拦不住,悻悻接过球,灰溜溜下了楼梯。 或许觉得这种较劲的对视太过幼稚,邱意率先撇开眼。 她深吸一口气,说直话:“你刚刚一直在看我。” 贺商陆想都没想,坦荡承认,“对,我是在观察你。” 他眼里含笑地与女生对视一秒,语气忽然难以捉摸起来,“你不也往我这边飞快瞥了一眼么,你又在看我什么?” “就不能看你笑话?”邱意对上他的眼,一字一句道。 “说说?” 大抵觉得她话里有话,贺商陆散漫地往窗台一靠,语气也没那么冲。 谅她也翻不出什么水花。 邱意嗓音凉凉道:“在里边看见人就躲,是你见不得人,还是做贼心虚?” 她微笑转回看男生的脸,继续烈火浇油,“不过第一次做贼嘛,不熟练也是可以理解的。” “你说谁是贼?”贺商陆较上劲来,反应过来好气又好笑。 这几天他水逆吗,明明前一秒局势大好,后一秒就被人逆风翻盘。 遇见她,运气有点背。 差不多玩够了,他也不演了。 刚在教室,他全程看她,明白那道停顿零点几秒的目光之下,她的真实的意图。 孤高冷淡惯了的人,站在阴影里,总是难言开口,总是擅于用冰冷寡言层层包住最真实的意图,怕被人轻易看了去。 自他第一眼见她,就觉得这人,连风也穿不透她。 她的灵魂总是密不透风。 和他相反却相似。 像两块磁铁,相斥的同时某一端对彼此却是致命相吸。 而一切尚处于未知的命运里。 他这会儿乐意给她一个台阶。 和她绕了这么久的圈子,他终于开门见山:“你把我叫住,不就是找个人帮你去倒垃圾吗?” 眼神一指脚旁垃圾桶,他漫不经心说,“求人帮忙开个口,有这么难吗?” 邱意固执别过脸,不显山露水,“求的不是你。” “是没求我。”贺商陆若有所思,意味深长地哼了声。 环视一圈,廊上除了各班打扫卫生的同学,再无其他人。 他笑吟吟地盯住她,声音稍有遗憾,“但你似乎,别无选择。” “走吧。”贺商陆从善如流地接过邱意手里的桶刷,提起一边桶耳,闲闲吹了口气。 邱意没动。 “不走?”他悠哉游哉地看了邱意一眼,语气难得认真。 邱意看了他一眼,提起桶。 楼道并不宽敞,贺商陆自觉往前几步,在邱意下面几个台阶,不着痕迹地抬高桶沿。 这样,后边跟着的人不至于很费力。 贺商陆听见后边的人,口气极淡地,毫不相关地提了句:“卷子的事我不追究。” 他一面看路,一面回头瞧她,懒懒发了个语气词:“哦?” 他还真觉得她怪有意思的,莫名其妙地说起这事来。放到当下这语境来,似乎她居高临下地原谅起他来,莫名有种将功抵过的意味。 大概就是这次你帮了我的忙,上次你的事我就不追究了。 贺商陆回头看她,似笑非笑:“难道不是该谢谢我,毕竟是我帮你从郑老那拿了卷子,替你解了围。” “要是郑老起了疑心,你控分,那不是你一个人能胡弄过去的。” 他刻意加重控分两字,有种将言未言的暗示——为什么要控分。 邱意不言。 贺商陆眼睫微动,感受到她此刻缄默不言,难得有分寸地没继续问下去,很安静地一路下楼。 至于为什么他为什么不直接挑明问。 也许是觉得挑明了就没意思。 也许是觉得来日方长。 他有的是时间。 - 倒完垃圾,洗桶后。 贺商陆去食堂小卖部买水的功夫,邱意单独提着桶上楼。 上楼之前,她抬头往天上望去。 金乌西坠的天,只剩大气层中薄薄一层辉光,远处的山川早已蒙了一层昏暗。 只一秒,她收回眼,四下周围满目阴蓝,渐渐阴冷起来。 她教室所在的楼层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刚好四楼,正是能看见榕树常青的树尖,也能纳入天边大片光阴的高度。 她提桶缓缓上楼。 心里正默默计算倒垃圾所费的时间,倒加上洗桶,上下楼的时间,整个流程下来,也差不多十分钟。 而办公室教室、楼梯走廊,需要擦桌挪凳,还要扫地拖地,擦扶手窗台讲台黑板,就算六个人打扫,一套下来,打扫完基本上也接近上课。 垃圾桶倒一次就要刷洗一次,所以根本不脏。 只要没人故意往里倒水,一个人倒也不成什么大问题。 与其他组员相比较,单纯倒垃圾,对她而言其实不亏。 省时间,又是一个人干,没什么人会来打扰。想到最后,她还觉得挺划算。 在即将上四楼时,像是察觉到什么后,她直觉顿了一秒。 面前的瓷砖在昏暗中有一小块隐约发亮,而后熄灭,而后一阵衣物轻挲声。 她一下子警觉。 有人。 她迅速转身。 ——除了喧杂的鸟雀声,她身后空荡荡。 她一下想到下午那道酷似影子的阴影,紧张诡异的空气停滞半秒。 而后被楼上下来的肖垣打破。 肖垣走近后,不确定唤了声:“邱意?” 心微微镇定下来,她面不改色:“班长。” 肖垣温和出声,“怎么了,看你脸色不太好。”在昏暗中依稀能辨得她不太好的脸色。 “没什么事,我先回了。” 她敷衍地回了一句,而后径直越过肖垣,快步上了楼。 肖垣没再说话,只眼神微抬,目送她离开。 天边最后一点残光敛去。 夕阳确是温柔而危险,它是暗夜的前哨。 黑夜的冷寂降临得悄无声息,白日的人们仍沉醉在残云夕光里,浑然不觉已入暗夜的爪口。 阴暗交界处,肖垣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如一座遥远又冰冷的石像。 他高高地站在平台上,既像在审视时的沉思,又像是宣判结果之前的叹息。 气压低沉。 直到与阴影融为一体,他垂眸,眼神平静,透过镜片久久盯住一处。 良久,他开口,听不出任何情绪。 “别躲了,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