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我换了顶头上司》 第1章 楔子·雪埋骨 元泰二十年冬,越朝都城。 铅灰色的天压得很低,刑场周遭的雪被寒风卷着,灌进施洄破烂的囚衣里,冻得她骨头缝都在疼——但再痛,也比不上狼鞭抽在她身上的十分之一。 “啪!”又一鞭落下,带倒钩的鞭梢撕开她后背的皮肉,鲜血向下淌,混着融化的雪水,在脚下积成一滩暗红的泥泞。 围观的百姓骂声如潮,“乱政妖姬”“蛇蝎妇人”的字眼像淬了毒的冰粒,砸在她脸上。 施洄执拗着不肯低头,可她视线早已模糊,却还是一眼看见藏在人群中的那道身影——宋尘,她曾赌上一切辅佐的人,而今即将位登大宝的,曾经的,二皇子。 她忽然想笑,喉咙里却只滚出破碎的血沫。 三年前,她带着帝师令敲响宋尘府门时,哪里会想到自己会落到这种光景。 那时她刚满十九,眼里满是对权力的热望,以为这个同样野心勃勃的皇子,能终结宁静朝堂下的混沌,能让像母亲那样一辈子仰人鼻息的女子,也有抬头的机会。 她帮他掌舆论,把“贤明”的名声传遍市井;帮他清除朝野,让多少世家一夜倾覆;甚至帮他打理情报网,朝野上下异动都第一时间报给他——她以为自己是执棋者,到头来才发现,自己竟是他人棋盘上最先被舍弃的那颗卒子。 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是他挪用江南赈灾款只为栽赃太子,看着流民饿死在城外时;是他为了讨好顽固世家,亲手封了刚开的女子科举科场时;还是他笑着对她说“洄儿,母亲挡了我的路,我只能送她走”,眼底却没有半分愧疚时? 施洄那时便该醒的,可她被“从龙之功”的幻影迷了眼,被宋尘那句:“我定会许你宰相之位”的承诺骗了心。 她拒绝了同僚“嫁给宋尘”的提议时,没有注意到宋尘瞬间变得狠厉的目光, 她忘了,她的智谋是他的刀,若是他不能永远手握刀柄,自然直接折断。 第七十七鞭落下时,施洄感觉自己的灵魂突然产生了缝隙,她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 耳边忽然传来金戈铁马的声响,施洄费力地抬眼,看见一支玄甲军队冲破城门,为首的,竟是杜君实——他怎么会来?明明那封求助的信件,没来得及送出啊。 杜君实的铠甲上沾着血,眼神却像燃着的火,直直朝刑场奔来。 可她等不到了。身体的重量在消失,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她好像看见杜君实跪在她的“尸体”旁,伸手想碰她的脸,却又怕碰碎了什么,指节泛白,眼眶通红——施洄费力地想要冲他笑笑:“哭什么”她原本想问。 再睁眼时,施洄发现自己飘在半空中,成了一缕游魂。她跟着杜君实,看他将她的尸骨埋在归元寺后坡,看他与宋尘的军队对峙,看他的无力与叹息。 她看着天下分崩,看着流民四起,看着杜君实在战乱中日渐疲惫——他是好将军,却不是能定乾坤的君主。 施洄的游魂并没有飘荡太久,当她久违地触碰到帝师令的刹那,一阵白光侵占了她的魂魄,她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被拉扯着下坠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若能再做一次选择,她希望他们得偿所愿。 第2章 第1章 回到十九 元泰十七年冬,落了一场大雪。 一位梳着双髻的孩童穿过刚被清扫过的青石山路,来到了一扇木门前。只见他轻轻地叩了叩门:“施君,先生叫你去内堂。”说罢,便将手中的木盒放在门口,转身离开了。 不久,一双白皙的手轻轻地推开了门,将那木盒拿进了屋。屋内烧着上好的暖炭,炭火噼里啪啦的声响一点一点缓解着施洄紧张的神经。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这双年轻的、只被笔杆磨出一些老茧的双手,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她在努力适应自己目前的处境。 老实说,她也不是很喜欢自己这双只拎得动笔的双手,它太轻了,没有重量。后来,在她以为自己这双手终于有些重量的时候,那七十七道鞭刑的第一罚便落在了她的这双手上,紧接着,那带刺的狼鞭带着泄恨的力道落在了她的全身。 她明明还清晰地体会着失血过度的寒冷与痛苦;还清楚地听到旁人“妇人之见只会误国!”、“弑父弑君简直蛇蝎心肠!”、“一个女人谁知道是如何被请为幕僚”的谩骂包围了她;还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魂魄观赏自己的尸体同这个王朝一起被埋葬… 为何再睁眼,她竟然回到了这间她最熟悉的暖阁中,再也没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道,只有干净的、暖烘烘的书墨和炭火香气。 她有些不太能理解自己为何会重新回到这片早应该被烧毁的密林之中,不太明白为何已经被折磨得面目全非的身体为何会回到十九岁的模样,为何已经岔开的人生轨道会倒转。 她年少离经叛道时翻过的话本子里有过类似的情节,难道说,自己也成了那离奇情节内的主角?那么那些汲汲营营小心翼翼的日子、那些大开杀戒血腥混战的场面、那些崩溃和怒吼、那些激辩和剖白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难道只是恍然一梦吗? 施洄坐在桌旁,看向那个普普通通的木盒,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知道,这只木盒中放着的,就是那枚为天下逐鹿之人趋之若鹜的帝师令。施洄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枚帝师令的时候那种激动的心情,毕竟在此前她只在乡间传说中听说过它,听说拿着它的人承担天命,听说它象征着历代的传奇。她也还记得在激动褪去之后,那种毫无理由的惶恐。 她从前以为这种惶恐源于她的弱小,但如今,她已然明了——这是命运为她敲响的警钟。 施洄缓缓地打开了这个木盒,看到了这块曾被她一遍又一遍端详摩挲的帝师令,她曾在这样无数次的端详中做出了无数次的抉择和妥协,而这一次,这凭空多出来的一次,会出现转机吗? 施洄坚信,老天爷没有这个闲工夫落闲笔,她或许真的能走出另一条路。而在此之前,她需要一个答案。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整理好自己的思绪,施洄走出了门,踏上了那条蜿蜒曲折的漫长山道,踏向了又一段全新的未知的方向。 施洄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密林的最深处,发现兰姑姑早已守在内堂门口。她远远地冲着施洄招了招手,露出热切的笑意:“施君来啦,先稍坐一会儿,先生还在用早膳。” 兰姑姑将她迎进屋,顺手又帮她倒了茶,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先生念叨着你这几日有些怕凉,早早就叫我先来将炭烧旺,女君可用过早茶了?” 施洄起早没什么胃口,也不愿她担心,便浅浅地点了点头。谁知兰姑姑像是早就预料到一样,用手点了点她的脑袋:“我还不知道你?等着,我记得还剩些你喜欢的茶点,我拿过来你就着茶多少吃点。”说罢,也不管施洄什么反应,转身出了门。 施洄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眼泪不知不觉盈满了眼眶。她有多久没有被这样热切地关怀过了?又有多久没有见过兰姑姑了?密林三年,兰姑姑待她如亲,而她后来才明白,兰姑姑哪里是什么普通女仆?普通女仆逃不出那场密林大火,即使拼命逃出来,也绝不可能在那样的波云诡谲的境地下还能找到施洄,劝她远离权力争斗的漩涡:“你别管那什么天命,姑姑能带你远走高飞。” 还有曾婆子,也不知道她如今怎样… 不等施洄沉浸在回忆中太久,拐杖轻轻敲地的声响由远及近地传来,施洄赶忙整理思绪,起身恭恭敬敬地冲着来人行了一礼:“先生。” 纪尚任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赶忙将施洄扶起来:“怎么今天这么有孝心?” 施洄抬起头,看到眼前这位年迈帝师眼神中那熟悉的关切,没忍住鼻子一酸,只好低头掩饰自己的异常。 “又做噩梦了?”纪尚任打量着她的脸色,问道。施洄一愣,还是摇了摇头。她命格轻,年少时噩梦缠身,住进密林之后生活安定下来,已经很少受到噩梦侵扰,再到后来,提心吊胆的日子里她甚至连入睡都成了奢望,因此,噩梦对于她来说,也已经是很恍惚的记忆了。 施洄转过身,拿出了那个方方正正的木盒,推到纪尚任面前,不等他反应,便直接跪了下来,冲着纪尚任行了个大礼。 见施洄行如此大礼,纪尚仁内心警铃大作。相识十载,师徒四年,纪尚任已然对自己这个徒弟有所了解,看着冷清的一个人,实际上的性子很活络调皮,好不容易将她性子养得外放一些,怎么今日又变成如此? 纪尚任有种不好的预感,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怎么?反悔了?” “是你说的,你愿意成为这个天命之人,你愿意拜我为师,愿意入世稳定乾坤,怎么?在我这几年是不是过得太安逸了?” 可施洄还是一动不动地拜在那里,纪尚任冷哼了一声:“你也别装模作样地拜我,我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拜的,你若是不愿,我也不情愿当那强人所难的恶人,就当我纪东白老了,眼睛也糊涂了,竟真的信了你的随口一言!” 这话已经说得极重,但施洄仍然没有起身的意思,纪尚仁无奈:“无妨,说吧,你到底所求何事?” 施洄维持着自己跪拜的姿势,一字一句地开口道:“弟子请求先生引见大司命!” 纪尚任显然没有意料到她竟然求的是这桩,他沉默良久,亲自将施洄扶了起来:“起来吧,没必要跪成这样,你师傅还没死呢。” 施洄有些诧异:“您答应了?” 自古便有天命,大司命是为一个能够通传“天命”的神秘家族所特别设置的官职,只在家族内部进行官职的传承,没人知道他们到底用如何手段得知“天命”,但他们声称,他们只是“天”的传话筒。 只是有的时候,“天命”往往非人愿——与大司命丰厚的俸禄、尊贵的地位相伴的,是同样可观的存亡压力。因此,大司命一般只会在十分重要的场合或者不得不为的特定时候现身。 而这一代大司命尤为“惜命”,此人行踪诡异到极点,曾三日之内在江宁府、蜀山巅与漠上河这三处相隔万里的地方依次现身并做出警示,随后又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销声匿迹,连当今圣上也无法保证自己能随时见到这位神秘莫测的大司命,世人更是连其年龄性别都不知晓。 但是,施洄如今的境地,或许只有那位大司命可以为她指点迷津——她实在是举步维艰,她想破局,想解一解自己如今这“从头再来”的玄妙;她想问问“天”,上一世的她是不是从一开始便选错了人,走错了路? 她不是消极之人,既然现在又一次回到这个境地之中,无论是不是大梦一场,都是上天给她的机会。既然有机会,那么就一定有破局之法,她一定要见到大司命! 她清楚以她现在这样微薄的身份,见到大司命难如登天。施洄本来已经默默打了长篇的腹稿,想要尽力说服先生为自己奔走一趟,却没想到纪尚仁竟然就这样轻易地接受了? 更出乎她意料的是,纪尚任却像是已有所了然的样子,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有看施洄,而是远远地看向门外。 “洄儿,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告诉你,收你为徒的条件是你必须承接帝师令的天命时,还说过什么吗?” 施洄怔住了,她与拜师的那个雪夜中间已经整整间隔了一世的光阴,当时的她被满心幼稚的窘迫和期盼冲晕了头脑,这样的细节并没有给她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我说,你一定会选错的。”纪尚仁并不在意这道考题,反而像是陷入了回忆:“其实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她告诉我的。” “她说,你一定会选错的,只有选错一次之后,你才会要求见她,她才能见你。” “洄儿,你是不是,已经选错一次了?” 第3章 第2章 再见君实 什么?施洄大震,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先生,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庙堂沉浮四十余年,看着施洄这幅未加掩饰的表现,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纪尚任只觉被一种莫大的悲凉之感淹没:“竟是真的,这样的事,竟然是真的?” 他盯着施洄的眼眸:“所以说,你选错了一次,如今,又回来了,对吗?” 施洄再也无法遏制住,震惊道:“您知道?您如何知道的?” 而纪尚仁只是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原本也根本不相信。” 他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十年前,大司命提前占出帝师令天命所在之时,我第一次读到了你的策论,我问她,这代帝师令是不是属意于你,她说,帝师令在你,但天命或许不在你。” “她说,若是你主动要求见她,天命便在你。” “她生性骄傲,从来没有占出这样不定的天命,她将自己关了三日,不吃不喝,天命再度降临,这次却是一个更令我们疑惑的结果。” “她说,你会选错一次,行差踏错万劫不复,再一次回到这里的时候,天命才会降临。只是她也无法知晓,这再一次的选择和结局会是什么” “她说,天下注定割据混战,天命只留下了一个变数,那就是你。” “洄儿,我们没有见过那样的天命,没有轨道,没有尽头,我们只知道,这天命依附于你。” 纪尚仁起身,将帝师令放在施洄手心:“洄儿,我知道,你自小就没有什么世间时局的宏大责任感,你很小的时候就懂得追名逐利,我不清楚你究竟想要什么,但为师能看出来,当初你答应承接帝师令,只是为了获得我的庇护。” “但,既然这次,天命已然依附于你,为师厚着脸皮请求你,为自己,也为这世间,再寻一个出路,可好?” 施洄的内心实在是太乱了,无数的线头缠绕着她,可她迎着眼前人热切的目光,只好接过帝师令。 纪尚仁见她应下,笑了笑:“你且等会儿,君实今日也要上山,我到时候让他送你一趟。” “先生找我?”纪尚仁话音未落,一道冷冽而磁沉的声线从门前传来,一抬眼,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已经走进了屋内,看到施洄时,他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紧接着,他朝纪尚仁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再转过头,从怀里递给施洄一个油纸包:“正巧碰见曾婆子新做的板栗饼,这回是咸口的,先给你带来尝尝。” 油纸包落在施洄的手心,还有些温热,热得施洄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又有些翻涌——原来上一世的轻率自大,让自己连这包板栗饼都错过了。 来人正是杜君实,镇北侯嫡次子,与当朝太子宋澈自小一同长大。镇北侯府祖祖辈辈为越朝镇守北方边土,这一代的镇北侯已是单支,圣上为保镇北侯血脉,特命其留下杜君实在京中。 元泰七年,北方少数民族步汗进犯,镇北军中出现叛徒与步汗内应外合,镇北侯与其嫡子——孟重世子被一同算计,中毒死在军营之中,一时间,北方大乱。 镇北军大部死守边境五日后,等来了他们偷偷离京的小世子——杜君实,他从未带过一日兵,排过一日阵,但其却成为镇北军队的一根定海神针,那一年,他十四。 仅用半月,镇北军便抵挡住了步汗的南下节奏,随后半年,更是大举北伐,打得步汗割地求和。 杜君实率镇北军班师回朝之时,才十五岁。随后,杜君实留在京中,其舅父带领镇北军重回北方镇守,他则在圣上的安排之下,被接入宫中,此后待遇地位与皇子无异。 再后来,他与太子宋澈一同拜入帝师门下。其二人自幼便与施洄相识,同门学习后情谊更深,待施洄如待亲生妹妹般亲厚体贴。 太子性格随和,自小便厌烦透了朝中的权力斗争,因此,在上一世,施洄拿到帝师令之后没有任何犹豫便投入二皇子宋尘门下。 她本意是想借着帝师令之势尽快安定天下,好让宋澈能尽早远离权力漩涡,如愿隐入凡尘。 只是她野心勃勃却太过天真,没过多久,太子宋澈因贪墨案入狱,又在狱中意外暴毙,紧接着,镇北侯府被扣上谋逆之名,施洄苦苦哀求苦心周旋,也只为杜君实求到一个流放的下场。 此时的施洄才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便大错特错,可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她只好尽力弥补,在流放途中施计保下杜君实的性命。 她意识到,宋尘不可为天下主,但那时的她如同被割掉双翼的鸟儿,即使她尽力布局机关算尽,依旧无力回天。 她没有意料到宋尘卸磨杀驴的动作那样快,自己的死期来得那样早,同样没有意料到最终与宋尘形成对峙之势的人,最后为她收敛尸体的人,竟然是杜君实。 可能也是因为如此,后来化为魂魄的她,也只能在杜君实的方圆几里内游荡。 她看到了杜君实的一系列动作,知晓了杜君实的无奈与愤慨,甚至见到了杜君实为她落的泪,那时候的她才明白,杜君实竟从未怪过她。 可是一段时日后,她发现杜君实也难为天下主——他仁义忠厚,也不乏谋略,但谋定制衡的天赋更适用于战场之上,和她一样,杜君实只适合成为君主的一把刀。 但他与她又不一样,他不轻易认主。 可惜施洄还未看到两人逐鹿的结局,便再次回到了如今。 上苍仁德,让她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让她带着记忆与血泪得出的经验回到如今,弥补自己因为自负错过的东西。 想着,她冲着杜君实一笑:“谢谢君实兄。” 杜君实反而愣了一下:“你不生我气了?” “什么?” 施洄想起来,自己自小便是个很冷静的人,只是不知为何,总因为一些很小的小事便能和杜君实置气,小到她已经全然记不清楚,也只有杜君实还当个条目。 “行啦,君实先你跟我进来,洄儿你先在这儿坐会儿,等会儿我让君实送你。”纪尚仁有些不耐地插话,带着杜君实进了里屋。 并没有等太长时间,不一会儿,杜君实就回到了厅内,面色有些古怪地看向施洄:“你也要见大司命?” “也?”施洄反问道。 杜君实解释道:“每隔半月先生就要与大司命交换信件,我就是顺带帮他们跑一趟。” 见施洄了然,杜君实接着问:“你为何突然想见大司命?是为了帝师令的事儿吗?” “不算吧。”他们之间习惯了有话直说,只是这次,施洄自己也没理清一个完整的思路。索性站起身,向屋外走去。 杜君实快走了两步,跟上她,看着她的脸色,有些迟疑地开口:“你不是,早就决定了吗?” 是了,他们都知道,帝师令由历代帝师选中的人掌握,而执掌帝师令之人选择辅佐之人便是那最终的皇位属意,哪怕历来都出现有心之人想要逆转局面,执掌帝师令之人的谋略与选择也极少出错,因此,帝师令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因皇位交替而发生动荡的几率。 如今越朝时局稳定,天下太平,朝中局面更是一目了然——太子厌恶朝堂斗争,极少主动参与施政,而圣上仅剩的三个儿子中,五皇子只有三岁,那顺理成章地也只能选那最有意愿进取的二皇子宋尘。 虽然纪尚任从一开始便不认可宋尘其人,但施洄对此不甚在意,在她看来,安稳地完成帝师令的使命便万事大吉。 于是她上一世就这样理所当然地进行了选择,可惜,她选错了。 但眼下的杜君实并不能理解施洄所经历的这百转千回、峰回路转的一切,看着施洄竟想是真的在犹豫不决,他有些着急:“你我当日与太子已经约定好了不是吗,你难道想反悔吗?” “为何不能反悔?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当初设想的那般,是不是太过轻易了?”施洄耐着性子回答,坚定地直视着杜君实:“季重,有些祸事,真的是我们想避便可以避过的吗?” 季重是杜君实的字,男女之间互称字,多少有些逾矩,因此,哪怕还算相熟,施洄也很少这样唤他。 许是被施洄眼中毫无掩饰的锋芒吓住,杜君实怔了一瞬,或许是感受到什么,他不再坚持,两人就这样走在刚刚被清扫出的小道上,一路沉默。 风中还残留着余雪的清冽,施洄感受着怀中那包板栗饼的温度,心底无比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虽早已习惯不动声色,但她清楚自己是个心软的人,这一次留给她的选择并不多,可她还是不愿下定决心。 年少密林之中,三人把酒诉衷肠的情景终身难忘,她比谁都希望这件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只是目前,她必须见到大司命。 第4章 第3章 新的道路 走到山门处,施洄如从前一般搭着杜君实的手上了马车,却在要收回手的那一刻猛地攥紧了他。 上一世,在她变为魂魄后,曾无数次地在一些紧张的时刻握住他的手,一开始只是由于刚刚不太适应魂魄游荡的状态而产生的下意识反应,到后来,这就变成了一种隐秘的习惯。 奇妙的是,每一次,杜君实都像是有所感似的,轻轻地回握一二。 这一次,是她这些年来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和厚实的老茧,却也是第一次,杜君实没有回握。 她心下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却觉得无力,只好松开杜君实的手,也没多解释什么,径直坐进了马车。 她听到杜君实轻轻叹了口气,随后,马车缓慢地开出。 听着马蹄踏过枝桠的声响,她又回想起上一世,在宋澈暴毙而亡之前,她曾冒险前去牢内见他,那也是她第一次,从那双总是漫不经心但带着光亮的眼眸中,看到了那样狰狞的恨意。 她记得宋澈问她:“为何我早已放弃,他却还要赶尽杀绝?” “为何我什么都不求,竟也会牵连得身边人一个个因我而下场凄惨?” “为何,为何我连抵抗的能力都没有?” 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对他承诺:“你放心,我如今在二皇子身边多少得势,再给我点时间周旋,定能保你一命。” “坚持一下,你想想先生已在江南定居,你答应了先生要去找他的,再坚持一下,我答应你,你一定能得偿所愿。” 其实当时的她,已经察觉到这或许就是个针对他们的计谋——从一开始,她叩响二皇子府门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踏入这个圈套了,而今死局难破,她只能破釜沉舟。 谁能想到...二皇子…,就是个疯子! 施洄攥紧了自己的拳头,她发誓,重来这一回,她不能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杜君实将施洄搀扶下马车,施洄一抬眼,竟看到面前是熟悉的砖瓦房,不由愣住了:“这不是...” “嗯,大司命与曾婆子关系很近。”杜君实没多说什么,只示意她先进屋。 施洄这才慢慢地回过味来,再次感叹自己上一世活得实在太糊涂。 早年坊间传闻,曾婆子曾在宫中做活,年纪到了,带着一手做宫廷糕点的手艺出宫谋生。 儿时的施洄不在意这些,她只知道,巷口摆摊儿的曾婆子能做出这世间最好吃的板栗饼。 施洄话多且絮叨,跟谁都能聊两句,一来二去,二人就熟悉了。 本算不上有什么情谊,直到那天,施洄第一次带着满身的伤连夜逃出家门,没什么去处,只能在大街上游荡,走着走着晕倒在了路边,是曾婆子顺手救了她,并将她领回了自己的住所——一间毫不起眼但坚固的砖瓦房。 她还记得自己是在板栗饼暖烘烘的香气中惊醒的,她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声泪俱下地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外人诉说自己的。 她只是不解,不解自己那只会趋炎附势的懦弱父亲为何在家可以随意殴打她与母亲?为何自己智慧坚韧的母亲竟然只能承受?为何弟弟平庸却可以上学,自己却只能靠听学塾的墙角偷学一二? 施洄至今还记得,曾婆子当时的回答,她说:“你父亲敢这样羞辱你与你的母亲,是因为只有在家中,他才能使出他的权力,而他的权力远远大于你们,你们要仰仗他的鼻息过活。” “你的弟弟平庸,但他是男儿,男儿能读书,因为这世间有权力的也是男子,男子有权制定规则,于是更多的男子得到更多的权力。” “权力?” 曾婆子说话的时候似乎完全没有考虑到当时只有七岁的施洄能不能听懂,幸运的是,施洄内心的不忿终于有了大概的方向。 从此之后,她不再故意惹怒父亲,偷偷帮弟弟写私塾先生布置的作业,并借着自己的小聪明,真的结识到了所谓的“权贵”。 但很快,她十五了,父亲急不可耐地为她寻了夫家,她只能铤而走险。逃婚当日,母亲亲手扒下了她的嫁衣,催促着她抓紧离开,母亲说:“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 可是她往哪里走呢? 曾婆子又一次救了她,并让她夜上归元寺。 她说,那里有她的命运。 施洄很早就意识到,这个挑着长担在巷口卖糕点的曾婆子不是什么普通人,但是在归元寺遇见帝师的那晚,她内心疑惑再也止不住,但曾婆子没有透露的意愿,她也不便太过探寻。 她想,反正曾婆子答应了会给她做一辈子板栗饼,她们有的是岁月用来推心置腹。 谁能想到,后来,她再也没吃过板栗饼。 想到这,施洄轻轻地闭了闭眼,原来,曾婆子与行踪不定的大司命也有着这样密切关联。 她不愿细想许多,快走几步到屋内,只见一位面容英气的女子端坐在主位,她气质神秘,很难分辨其真实的年岁,一双眼锐利如星,毫不掩饰其对施洄的打量。 施洄心中了然,正式地行了一礼:“民女施洄,拜见大司命。” “不必拜我,起来吧。” 施洄没动,继续朗声说道:“民女愚笨,请求大司命为民女指点迷津。” 半晌,大司命起身,将施洄扶了起来:“你之后叫我商婆就好,我不喜这些礼数,你不必多礼。我也谈不上指点,毕竟,我也没想到,你竟真的来了。” 施洄有些不解,她看向商婆,却见商婆递给她一张纸,问道:“你可认卦?” 见施洄摇了摇头,商婆却轻笑一声:“曾婆子这些年愈发小气了。” “罢了,我不是纪尚任那老头,并不是有意考你。这卦上坎下乾,是为水天需,此卦意叫我守时待命即可。” “本是个常见卦象,但放在与你有关的事情上,便不常见了。” “我技艺不精,只能算出你命分两途,命格非凡,却无法占出更多细节,你之后一切的灾祸与成就都无定论。” “无论什么问题,无论什么方式,只要与你相关,都无法占出有指示性的卦象。” 说罢,她顿了顿,继续道:“你的命运太玄妙,天命所传更是离奇,我们没有办法预知。” “你们?”施洄关注到她话语中的不寻常:“还有谁,曾经想要预知我的命运?” “看来曾婆子说的没错,你这小孩的关注点总是有些离奇。”商婆没过多隐瞒:“曾婆子见你的第一眼,就说,她看不透你,为你开的第一卦,乱到我们一起解了三天。天命所言,我们只知过程,未得结果。” “唯一明确的卦象就是这需卦,你掌帝师令的当日,我若能等到你,便是时机成熟,可柳暗花明;若是等不到你,便是无力回天,早做打算便好。” “这样看来,这一次,时机成熟了?可是,什么叫成熟呢?在我看来,眼下更加无力回天。”施洄听完商婆的一番话,不知为何,心中更觉烦躁不已。 经过上一世,施洄已经知道有的路走不通,那如今,还有哪条路能走呢? 眼下能与野心勃勃的二皇子宋尘对垒的,只有出身正统的太子。可宋澈不愿争权,施洄可以设法逼其下场逐鹿,但宋尘其人手段诡妙,非心性不定者不能敌,若是落得两败俱伤,那岂不是会重蹈覆辙? 施洄身份平凡,更是一介女子,眼下她无法将这些问题堂堂正正地说出口,但症结明晰,商婆明白她的疑问所在,开口说道:“曾婆子说,你是个早早便知道掌权的好处的孩子。” 施洄有些疑惑,却还是点点头。她自小就明白,权力能让人有选择,能让人满足自己,能让人成全他人,她拼命争取的,也不过是权。 商婆笑了:“所以你可曾想过,有些人,或许也只有在失去权力的时候,才能明白,权的益处?” “太子其人,聪慧过人,果敢有胆识,他被肮脏的斗争吓到了,却忘了,对他而言,他享受的那些理所应当的,也来源于太子的权力。” 商婆的话太直白,把施洄吓了一跳,但她赶忙整理好思绪,跟上商婆的思路:“您的意思是?” “怎么?还不明白?”商婆有些不耐:“我不信你所经历过的那回命途是选了太子,我也不信二皇子掌权时真的能容下太子,这是太浅显的道理。被赶尽杀绝的时候,没有人不想反抗,想反抗,就必然需要权力。”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不明白君臣之术,但我也知道天命末处不可泄露,你今日来找我,我无法为你解决任何,但或许,我说的,不失为一条思路。” “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的话,为什么不再开辟条新的道路呢?” 施洄又猛然想起那日地牢内,那双满是恨意的双眼,心沉了下来。 第5章 第4章 太子宋澈 屋外,杜君实已经在院内的小凳上坐了下来,他听到施洄的动静,打量了一下施洄的脸色,试探性地问道:“怎么了?不顺利吗?” 见施洄没搭理他,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还是反悔了,是吗?” 他的语气里并没有多少失望,施洄却感觉到自己的心猛地一软,她也听到自己在心中叹了口气:“大司命也只是听天命而已。”她知道这句话语义有些模糊,杜君实不一定能听明白。 果然,杜君实只是察觉到了她故意显示出的颓然。 “其实大司命的话也不能全信,虽然都说她神乎其神的,但若是真如他们所能看到的那样,天命对于一切早已有所定论,那还非要我们这些人活着干什么呢?” “我总是觉得,人既然有自己选择的权力,那么人的命运难道不在于开拓么?太过相信天命的话,岂不是太悲观啦?” 杜君实笨拙地安慰着施洄,但他的雄心壮志对于此时的施洄来说不算受用。 她如今虽算不上参悟,但对于“天命”二字的把握或许比杜君实更深一些,再加上这切切实实重活一世的经历,使得她不得不放下自以为是的傲慢,正视起所谓的“命运”。 她看着杜君实那双总是盛着和他本人并不相符的温柔的桃花眼,很难将他和话本子里描绘的杀伐果决、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的形象联系起来。 更难与她死后见到的那个冷面统帅相连。 她是个追求结果的人,过程与手段并不重要,这也让她时常好了伤疤忘了痛。 就像此时,虽然她明白杜君实对她的不满依旧不曾消散,而此时的安慰只是他本性发作而已,但她顾不得那么多了,现在不是粉饰太平的时候,她首先需要的,就是杜君实的支持。 她明白自己也是被操纵的一枚小小棋子,她也可以当棋子,但她还是可以挑选盟友,为自己选择明主。 施洄正色道:“季重,你冷静一点想,自从自请退出朝堂以来,宋澈兄已经过了三年的安逸日子了,期间没有人逼迫他做任何的选择和决定,但就是要他担着太子的名头,为什么?” 施洄的话有些太坦荡,也有些太残忍。 “你我都明白,他的要求很简单,他只是想放弃这一切而已,为何不能呢?” “若是如他所愿真如我们当初设想的那样简单,那他三年前就应该如愿了。” “拖着他,困着他,难道不是最低等的对策吗?” “难道朝堂上下都是傻的,放着好好的二皇子不拥护,非要扯着这个太子,为何?” 杜君实没有说话,施洄知道,他听进去了。 她没有打断杜君实的思路,她知道杜君实可能不会被她说服,但会自己想明白。 于是转而细细地盘算,自己这条新的道路,该怎么让自己选定的主子心甘情愿地走上去呢? 太子宋澈,当今皇后所出,是嘉宁帝正儿八经的嫡长子。 不同于大多皇室儿的早慧,宋澈开口说话比普通的孩童都要晚上一些。 但令众人意外的是,他竟是难得一见的晚慧子,启蒙时最简单的沙盘游戏中已经能够用出制衡术。 三岁看老,帝师很早便察觉其天赋,称赞其如冰之洁,心镜万机。 有些人天生的格局和思维就与寻常人不同,不需要太多的教导和规训,宋澈自能够背诵长篇格论开始,便显露出不同寻常的见解与不俗的政治潜力,朝堂上下无人不曾一睹太子殿下的才学风范。 嘉宁帝更是真心喜爱自己这个长子,在宋澈十二岁生辰宴时便当着众人下旨,将宋澈立为太子,允许他入朝听事,更是早早地将批红笔托付给他。 然而这样宁静平实的安稳日子并没有过多久,顺风顺水的太子殿下遇到了历朝皇子最困难的境地——母族覆灭。 众臣联名上疏皇后母家青阳李氏一族无视王法、欺君罔上,犯下操纵科考、豢养私兵、贩卖私盐等重罪。证据确凿,无可抵赖。嘉宁帝雷霆震怒,称其罪不可赦,下旨判其族内流放的流放,斩首的斩首。 就在众人都以为太子之位也将急转直下时,嘉宁帝竟顶住各方压力保下了皇后母子。 甚至亲自为她们赐下了一块免死金牌。 人们都说,圣上这是已经属意了继承人,太子之位已然稳如泰山,时局动荡的可能性降到了最低。 然而宋澈竟在加冠之时自请,称自身天资愚钝,罪孽深重,难担天责。要求皇上收回其太子之位,并且不再另开东宫,拒绝入驻内阁,从此更是不再入朝听政。 太子突如其来的叛逆让嘉宁帝被气得病了半月,可宋澈心意已决,威逼利诱就是不愿再参与朝堂之事。 无法,嘉宁帝到底是妥协了,允许其不再入朝,但依旧要求他留在京城,并继续担着太子之位。 为父者,当为其子计深远,嘉宁帝对着群臣叹息。 宋澈却再次出人意料,他拿着旨意,转头就带着杜君实求到了已经隐退的帝师门前。 帝师与太子情谊深厚,杜君实被接入宫后,两人更是时常跟在纪尚任屁股后面听纪尚任东拉西扯,师徒情谊甚笃。 但或许是已经教出了两代帝王,纪尚仁已然厌倦了为人指点迷津,在青阳李氏出事后不久便请乞骸骨,隐于江湖。 后来传出帝师令的消息,众人这才知道,帝师竟收了位女子为徒。 二人与施洄的弟弟也算相识,更是在学塾中便早早地认识了这位善于策论的女子,稍微一查,便来到了密林,再一次请求帝师照拂。 纪尚仁无奈解释了帝师令之责,却没成想着二人根本不管那什么天命不天命的,死赖着纪尚任。 帝师年老心软,只好顺手收了二人。只是也不另外教什么,平日里除了帮帝师打打杂,施洄上课,他们二人听一耳朵便也够了。 宋澈更是扬言,等他有朝一日能从京城离开,定去给纪尚任养老。 他太憧憬脱离这一切的生活了,根本没有理会纪尚任意味深长的那句:“你想得太简单了。” 在施洄看来,追名逐利乃人之常情,怎会有人甘愿舍弃这大好的一切呢?实在是好奇这其中的缘由,于是在酒后旁敲侧击地问过宋澈。 施洄将帝师令的天命透露给他——这天下注定混沌割据,各方逐鹿。 宋澈却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表示就算逐鹿也肯定与他无关。 那时候他们都有些醉了,都有些失态。杜君实想打些圆场,宋澈却已经放任了酒意。 他说,他彻底地厌恶了这一切,只想走得越远越好,远离一切要争要斗的东西。 他说,他也是不得不去发现一些令他难以想象的事实,他也是不得不去面对一些肮脏的交易。 他说,他曾经以为自己擅长也接受博弈,却没想到,竟不是所有的砝码都让他可以接受。 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施洄听得云里雾里。 杜君实的嘴更是撬不出任何事,施洄索性放弃。 倒是纪尚任有意无意地感叹过,太子慧极却太过多情,多情必多愁。 情愁不断,自然会模糊问题的本质,忽视了根本。 施洄自然不解:“那先生您为何不劝一劝?” “可能是因为,我还心存侥幸吧。” 纪尚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施洄第一次感受到了他的疲惫。 年迈的帝师眼皮耷拉了下来,叫人看不清眼底的情绪,只听到他说:“若是能如愿,我倒希望他可以隐于尘世。” 可惜,帝师的对朝堂的把握远比他的侥幸准确。 最后,最不愿争斗的人最快地沦为了阶下囚。 施洄有时也多愁善感地想,是不是他的身份便注定他无法脱离。 但多愁善感终究是毫无用处的,事实就是,他受万民供奉,受天命所累,必要承担他的责任和命运。 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施洄想。 她与宋澈是有一些情谊,可比起上一世的惨烈,她宁愿自己做那个推宋澈入局的人,哪怕争个头破血流,也比受人摆弄得好。 施洄清楚如何“胁迫”他人以达到目的,只是,她不想追随一个需要她胁迫的主人。 她只是一把刀,刀尖只能向外。 上一世,她选了宋尘,毕竟其人目标明确、步步为营,并有着与野心相匹配的手段。 她没有过多地去探寻自己选择的主人是否值得其赴汤蹈火,毕竟在她看来,承诺已经足够,不用太多的探求本性。 她将心计用在布局上,用在清除障碍中。 却没思考过,一枚从来不示弱也没牵挂的棋子,在一位敏锐多疑的执棋人的棋盘中,会有多么碍眼。 施洄已经下定决心要打乱棋盘,她对宋澈的能力有把握,而人品底色这样深层的东西,她选择相信纪尚仁和杜君实。 更何况,她其实没得选。 现在的问题是,该怎么让她选中的主人,自愿走到棋盘上呢? “如冰之洁,心镜万机”两个短语出自曹植《文帝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4章 太子宋澈 第6章 第5章 困境出口 商婆的一番话给了她很大的启发——太子这么多年的回避,实际上是一种懦弱的反抗。 他被多变的人性与复杂的斗争吓到了,自然而然地就选择了放弃,他忽略了转机,舍弃了机遇,被无力的感觉冲晕了头。 事实上,哪怕他已经选择了放弃,也并没有人允许他放弃他的权力,而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顾影自怜已经让天之骄子感到痛苦万分了,自然不曾保持警醒。 自然不曾意识到,其实他自己从头到尾没有体会过权力旁落、被他人摆布命运的无奈。 一个人之所以麻木,之所以不斗争,是因为没有完全理解自身的困境,没有理解,也就无法寻求困境的出口,自然也就无所谓要明白自身的利益所在何处了。 但一个不愿意探求本质,不明白自身利益,不接管也不享受权力的人,要如何才能去主动争夺呢? 要让他看清困境,要让他自己发现绝境的出口。 施洄眉头紧锁,努力回想上一世的轨迹,在脑中飞速将接下来会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做了一个简单的梳理。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表面上,如今这个时间点处于一切的起点处,可实际上,针对他们的围剿早早地便开始布局了,因此,留给施洄的时间并不太多。 上一世太子之位崩塌的轨迹与他的母族如出一辙——数罪并罚。 元泰十八年夏,江南水灾,太子贪墨赈灾款;十八年秋,太子干涉秋闱;十九年元夕,帝王寝殿失火,纵火人与太子有银钱交易。 嘉宁帝犹豫良久,在元泰十九年的春末,处置了这位他最宠爱的儿子斩首之刑。 然而斩首之期未到,宋澈却意外暴毙在狱中,只是此时,所有人都已无暇顾及其死因的背后。 宋澈的死令嘉宁帝大恸,多年心疾加重,一时卧病不起。 紧接着,镇北军中再次查出步汗奸细,将其及其同伙一同押送进京后,竟查出当年镇北侯竟私下收受步汗脏贿,竟还称其为“小朝贡”。 细查下去,不仅发现镇北侯当年与其往来的书信,还发现镇北侯原本的计划竟是在北境自立为王。 消息一出,天下大震,就连镇北侯爷与孟重世子之死都变得耐人寻味起来。而镇北侯唯一的血脉杜君实,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 不是没有人替这位镇北侯的遗孤求情,可是通敌叛国的罪名太大,父兄之罪更是令杜君实百口莫辩,这位曾经被圣上亲封的峻霖世子在群情激愤之下很快便被判了流放。 圣令难违,施洄苦苦周旋,堪堪为其保下一命。 元泰二十年春天开始,施洄与杜君实终于恢复了信件往来。 但此时施洄的挣扎已是亡羊补牢,为时太晚。 元泰二十年冬,施洄命丧黄泉。 三年而已,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现下距年关还有一月不到,她要赶在春天之前让宋澈入局。 哦,不对,他们其实在别人的操控之下入局已久。 她要做的,是在一边倒的棋局之中引入一个新的变数,让宋澈成为另一个执棋人,自愿拿起棋子,操纵棋盘。 而她,会当他最好用的一枚小卒。 如果施洄没记错的话,皇后的病情会在年关时突然加重,因而这一年的春日宴办得格外隆重——要为中宫冲喜,这件事,施洄的印象很深。 然而在春日宴后没多久,皇后就殁了。 对于皇后这经年受病痛折磨的身子,施洄倒是知道一些内情的——这并非是什么疑难杂症,她的病痛来源于一种慢性毒经年累月的叠加。 这种毒并不常见,施洄当年也是在宋尘府意外得知此事后,有意借助宋尘的耳目查了一番,而她能探听到的那些案例,都是被这毒拖到衰竭而亡的。 可皇后殁世之时的死状,分明是暴毙。 上一世,施洄不是没有发觉皇后死因的蹊跷,只是当时的她,并不觉得这是个值得细究的点。 一来是太子与皇后的母子关系异常紧张,就连皇后的葬礼,太子都不曾出席。施洄本就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性子,因此对于皇后的事,她虽好奇个中缘由,但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曾节外生枝。 二来,是她为宋尘纵观全局时发现,皇后之死对于宋尘来说简直是美事一桩,稍微琢磨一下,便也明白了幕后推动之人是谁。 目的达到,动机和手段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她太傲慢了,她得吸取教训。 施洄不得不承认,宋尘为皇后选定的死期太巧秒了。 她的死像是毛线球最开头的那个结,毫无预兆地被打开,之后那些维持了许久的平静便崩溃得不复原状,牵连出声势浩大的血腥结局。 可是,既然是宋尘的棋盘上,那么每个人的死亡都一定是有前兆的。 施洄跟宋尘相处不久就发现,这人有种病态的强迫欲。 他像讲述话本子的先生,优雅地在每一处转折点拍响他的“惊堂木”,或许没有旁人能察觉,但他一定会将他的预告带到他即将舍弃的棋子面前。 此人享受着的,就是将生机与死亡一同摆出,看着蝼蚁在必死的结局面前苦苦挣扎。 皇后很重要,起码在宋尘的棋局上,她是第一个按下的关口。 因此,他不可能没有提前释放威胁的信号。 一定有的。 皇后死后的第一声惊雷,爆的便是江南贪墨案,从中牵出许多暗中给予青阳李氏幸存血脉帮助的世家们。 能最大限度接触到最多的世家,且最不会引人注目的场合,当属京中的各类宴会。 施洄回想她参与过的大小宴席——她相信,她只要在场,便一定能察觉到宋尘的先手。 自元泰十七年,施洄入景王府之后,宋尘为对外彰显其对帝师令和天命的重视,有意带着施洄进出各种应酬的场合。 而冲着施洄下的拜帖也不在少数,作为一个四通八达的耳目,施洄自然见招拆招,在每一次宴席中恪尽一位谋士的职责。 既然她出席过的宴席都没有什么异样的话,那就只有... 元夕宫宴! 是了,元夕宫宴时,施洄才入景王府不久,一切都秩序稳固,哪怕帝师令入府,宋尘也还不是朝臣和帝王最称心的选择。 因此,此时的施洄并没有招摇过市的必要。 思及此,一个施洄差点遗忘的细节突然显现出来。 上一世的元夕宫宴,太子罕见地在宫中吃醉了酒,殿前失仪被皇上罚了十个大板。 但由于施洄并未在宫宴上,她并不知晓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只怕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宋澈根本就不可能在人前喝醉到完全失态的程度,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们不曾意料到的事情。 更令施洄匪夷所思的是,平日心细谨慎的杜君实竟也被连带着罚了板子。 想到这儿,施洄侧过脸,盯着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杜君实。 杜君实很快就察觉到了施洄的目光,他有些不自在地撇过脸:“你在我这儿说啥都没用,最主要是宋澈那小子。” 施洄轻笑出声,她知道,虽然杜君实一直以来的自保态度非常明显,但能在沙场上驰骋的少年将军怎会没有凌云壮志。 他的壮志,一定会驱使他寻觅自己的道路。 “我其实一直觉得有些不对,但宋澈他…” 杜君实的声音有点闷:“就像你说的那样,他哪怕已经不争不抢到这种程度,也未必能如愿。” “有些事情,我不愿意多想,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我们的处境并不乐观。” “他或许也明白,如果那群人真的想放过他,他早就不应该是太子了。” 杜君实并没有做出什么明确的承诺,但言语间妥协的意味已经足够。 施洄乐得接受,她满意杜君实的态度:“明日一早,帝师的马车会载我前去云龙府。” “放心,宋澈会安分呆在府上迎接。”杜君实了然。 云龙府,原青阳李氏家主在京中的府邸,李氏一族被清算后,府邸被收回。 宋澈拒绝另开东宫,但在宫中久住毕竟不是长久之法,于是皇帝大手一挥,就这样把他母舅的居所赐回给他。 “走吧。”施洄起身,刚要走出院外,却又被杜君实拉住:“洄儿,宋澈他若是实在不愿,也不必勉强,你另择它主便是。” 施洄感觉自己实在是有些无语了,她上一世的判断没错,杜君实这般犹豫重情的人,并不适合为天下主。 宋澈应当是不同的,宋澈多情也果决。 “他会愿意的。” 施洄并未多言,她不知道元夕宫宴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来不及了,她会让这位有些天真的太子殿下发现一些有用的东西。 回到密林时天色已大晚,施洄理直气壮地将已经准备就寝的纪尚仁请了起来,纪尚仁虽有些怨气,但也帮着施洄琢磨了几方对策。 然而,今夜,烛火未熄的,不止密林一处。 第7章 第6章 景王别院 已是亥时,冬日京城的夜市多数休市,雪后的街上只有稀稀拉拉官兵巡逻的声响。 很空荡荡的夜,只一轮明月高悬。 清朗夜空中的月光亮得让人心烦,自从景王因为在朝堂上与人争执口不择言被罚禁足之后,景王府的一众幕僚已经有半月不得见其主了。 眼下,众人虽相信这一切也在运筹帷幄之中,但终究心里没什么底。 却不想,景王府东侧厢院今日烛火摇曳,这是一处很偏的小院,景王对这儿看得很严,平日里并不许闲杂进出。 清明月光下,一身黑衣的暗卫显出身形,进入屋内,端端正正地跪下行礼,恭敬地向着主位上的人回话:“回主上,府中四个边门今夜都安排了人看守,只是并未见到有人前来拜访。” “按您的指示,属下盯着归元山后西侧,果然发现一处被用心隐秘的密林出口,人为的痕迹很明显。出口处的石门机关诡异,属下无能,看不出什么端倪,唯恐打草惊蛇,无法强行闯入,不知其中底细,请主上责罚!” “无碍,这是谨慎,很好。”他口中的主子并不十分在意,显然这个发现已在他意料之中:“继续说。” “今日午时,雪停后不久,出口处有异响,不多时,有一辆马车从中出发,只是和您吩咐的不同,那辆马车很低调,也并未装配有帝师标。” “策马之人是峻霖世子,属下不敢怠慢,私自决定跟上马车” “之后这马车去了城西一处民宅,一直呆到黄昏时刻才离开。除此之外,属下几人并未发现密林今日有别的马车出入。” “城西?” “是,属下去查探,发现是那屋子是一位卖糕点的老婆子的住处,倒是没什么特别之处。” “几个人?” “属下几人遵着您的指示,没敢靠太近,远远地能只瞧见一男一女二人,那男子是峻霖世子,而那女子属下并未在京中见过。” “那便没错。” 主位上的人没有继续问话,指节轻叩木桌的声响有规律地传来。 那暗卫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头都不敢抬。 “没被人发现吧” “没有,属下很小心,峻霖世子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那女子身形体态也不像习武之人。”暗卫回答得很笃定。 半晌,一声轻笑从上方传来,那主子终于舍得发话:“行,我知道了,你先下去,这几日继续盯紧密林,最好能近一些,将那门口机关记下来,带回府上。” “另外,再领几个人去城西那处宅子守着,继续查查那位老婆子,说不定...还能有些意外之喜。” “是!”暗卫并不多问,得令径直退至屋外,小心带上了门。 而那人依旧坐在主位之上,手指依旧在桌面上轻轻敲着:“洄儿,这一次,你怎么没来?” 比起困惑,语气中玩味的意味显然更重。 若是此刻,这人口中的“洄儿”在场,听到定然是要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还得在心里骂上半刻。 为何不敢当面骂出声呢? 无他,毕竟这人是她曾经的主子,二皇子——景王宋尘。 宋尘此时看起来状态不错,他的气质儒雅得很,一双凤眼微微眯着,指尖与轻轻地敲着桌面——这是他一贯的思考动作。 显然,他今晚的兴致颇高,而这显然也在他自己的意料之外:“洄儿,难道说,你也回来了?” “这可真是,好大的惊喜啊。” 如果真如他所想,那这局面可不好办,他的这位智囊,最是喜欢装乖巧了。 不过,上天依旧待他不薄,眼下的局面变得更有意思了不是吗? 他原本这几日都过得索然无味,以为又要重复一遍自己的无聊人生,并且还是更碾压式、更没有争议的胜利。 如果胜利轻而易举,如果结局和过程都别无二致,那他又为什么要再受一遍这无端的年岁? 可是现在不同了,第一个变数出现了,而且还在这样一个,最开始的节点上。 他的府门竟然没有被人敲响,本该出现在他身边的人竟然无故走上了其他的路。 这怎么可能呢? 除非,那个人也和他一样。 他停下了敲击桌面的无意义行为,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空荡荡的小指,眼神中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兴奋:“你还是这么天真。” 他的洄儿很聪明,趋利避害的本能驱使她今夜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难道她不知道自己面对的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二选一的选择吗? 上一世她那样愤怒,那样不甘,她一定是知道的,她一定是明白自己的苦心计策的。 只是他把她吓到了,所以她想另寻他路了。 怪他,是他不好。 不过没关系,很快了,他相信,很快,她还会亲手给他带上尾戒。 她还会如他所愿。 宋尘直起身,走到书架前,熟练地抽出一个竹筒,里面卷着一张薄薄的宣纸,宣纸虽然涂抹了蜡,但年岁已久,纸张的颜色还是有些泛黄。 上面的笔迹透着几分稚嫩,几个大字写得并不好看:“代写课业,一月一两” 宋尘每次看到这几个字都会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愉悦,一种偷偷掌管他人秘密的愉悦。 他与他们不同,他们那群人只知道施洄聪明机灵,但宋尘一定更了解她,了解她的聪明从何而来,了解她的取巧投机。 她一开始在京中各处小学堂帮人写课业,为了赚到一些钱,更是为了明确不同先生的功力与喜好。 她的目标明确,更是懂的不为自己惹上麻烦。 这样“违规”的灰色小产业,她专挑一些不上不下的人家——钟鸣鼎食的她怕,贫苦潦倒的她又劝人刻苦。在不上不下的人家里总会出来一些志不在学堂的,她专挑这些人下手。 她收钱办事,从不废话,一切就这样妥当地进行。 之后她瞄准了她亲弟弟的私塾,故意在课业的小策论中露了马脚,这马脚的度被她掌握得很好。 如她所愿,先生惜才,她终于被人看见了。 他们只是觉得她天赋异禀,没有人知道这位名不见经转的小小女儿身是如何做到那样下笔有神的,他知道。 他知道她是怎么一步步爬上来的,他知道,他们是同类。 只是她终究是女儿身,终究心软又天真。 她还没有完全认同他,还不能完全理解他。 宋尘原本以为,这一次,他有充足的时间来计划。 他已经知道她心软,他可以慢慢纠正她的思维,慢慢地让她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他,慢慢地和他一同完成他们共同的梦想。 自己上一次太急了,很多的事情太仓促,很多的对策不完善,给很多人安排的结局黑白太分明。 施洄吃一堑长一智,她这一次的犹豫理所应当。 所以他不怪她,她只是今晚没有敲响应该敲响的门,只是今晚让他的算盘轮空而已,他们有的是时间。 他会赢的,只不过,时间更长一点而已。 他很期待他带出来的人会用什么样的计谋对待他,又会在第几个回合放弃,回到他身边呢? 他很自信,同类天生就应该在一起,不是吗? 慢条斯理地将这张脆弱的泛黄宣纸收回竹筒,宋尘轻叩了三下桌角的照殷红,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顿了一下,也没管应声前来的暗卫,兀自费了些力将这价值不菲的照殷红卸了下来,吩咐道:“明日传信给宫里,计划有变,叫她别擅作主张,药量继续减,别叫人看出端倪。” “这几日的炭火太熏人了,让母妃帮咱景王府求求情,这么些天了,父皇的气也该消气了。” 暗卫得令,刚刚起身准备退下,却又被叫住:“跟老姜说一声,这红宝石不好,太冲,叫他帮我找块儿蓝的,要宝蓝。” 屋内重回宁静,宋尘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把玩着手上这块璀璨明艳,色泽饱满的上好照殷红。 这块照殷红并非凡品,是中原难见的品相,他也是得到它的那日才知道,自己竟是喜火土。 他不习惯在这些事上花费精力,也就带着它过了这许多年,放在他时刻能见到的地方,也是他发号施令的物件。 原本在今晚,会有一个人进入这偏院,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殿下命格贵重,金水之命与这极红相克,将其放在议事之地,更是添了浮躁之气。” 这是她为他提的第一个建议,虽然他不是特别相信这些,但也依着她另选了宝蓝的刚玉。 后来发现她自己也更喜欢宝蓝一类的颜色,宋尘便更是随了她去。 在这些小事上,宋尘打一开始便没有跟她计较。 在大事上,宋尘更是从没叫她失望。 可她还是不听话... 没关系,没关系,一切都会重回正轨。 上一世,哪怕是假的贵重命格,借了假的势,他也赢了,他会一直赢下去。 她只会跟随赢家,而他这一世也要赢下她。 手段不计。 死伤勿论。 第8章 第7章 第一枚棋 景王府东侧小院一夜烛火未熄,府中关注偏院动向的一众幕僚稍微安心了一些,毕竟,这些天来一直沉寂的府上总算有了些波动,也算表明自家主子并未颓丧。 众人聚头,更是无一不叹自家主子哪怕在禁足之中也勤勉不辍。 这日早朝结束后,景王府接到了好消息——嘉宁帝大手一挥,下旨解了二皇子的禁足,恢复了其入朝议事之权。 府内紧绷了多日的氛围总算又松快了几分。 身处密林之中的施洄在晚些时候也得到了消息,此时的她一边吃着自己心念许久的板栗饼,一边看着手上的信件,有些心不在焉琢磨着该怎么劝杜君实练练他这一手破字儿。 自己上一世就吃了这狗爬的字不少苦头,两人每次要商讨的事情很多,杜君实在施洄面前又有点絮叨,哪怕是再十万火急的事,施洄也得一个字一个字地推算这人写的是啥,连蒙带猜。 后来实在是忍受不了了,施洄才下定决心在信里苦口婆心地哄着杜君实一笔一画地慢慢写字儿。 昨天事忙,光顾着和他商量两人如何“互通有无”,竟是把这茬忘了,如今硬着头皮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倒是让施洄有些久违。 “皇上今早解了宋尘禁足,应是宋尘的运作,早朝上许多人跳出来帮着他讲话,明显得很。” “你昨日点出的几个人今早没有什么行动,倒是你父亲跟着一起求了情。” 施洄嗤笑一声——自己这平庸无为的蠢父亲倒是早早给自己选了好主子。 板栗饼酥软的外皮被这一笑吹掉在了信件上,她没在意,就着衣袖掸了掸继续读。 “宋澈今日本也无事,不晓得又听什么人邀了约,差点去同花楼看人斗鸡,幸好我下了朝急急便往回赶,将他拦着了。” “洄儿,昨日有一个人一直跟在咱们后头,跟得很隐秘,是个练家子,武艺不在我之下,我也是花了些功夫才确定。” “本想着不要打草惊蛇,先顾着你的安全我再去一探究竟。” “可你回到密林之后,那人便不再跟我,我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无处再查。” 施洄挑了挑眉,这确实出人意料。 “估摸着时间,你今日应也不会早起,看到这信的时候小七应该已在密林出口,如你所愿,她往后便跟着你。” “你昨日问我要她,她同我一样吃了一惊,不知道你从何处知晓我养的这些人,或许是先生说的,不过不重要,你愿意明确地向我要求,我很高兴。” “夜里我想了好久,你是对的,若不是你及时提醒,我已然走偏。” “我们或许从更早一些就被人盯上了,这些事,我虽有准备,但昨日之前,总还有些侥幸。如今细想起来,胆战心惊。” “洄儿,万事小心。” 信中的话语还是那样恳切妥帖,施洄看得心中不免一暖。 但她同样困惑,那位跟着他们、行踪诡异的人,究竟目的在何呢? 京中虽一直有讨论这代帝师令归处,但知道这处密林正是帝师隐所之人掰着手指都能数清。 杜君实的武艺施洄一直很放心,看他信里的意思,竟是之前从未察觉到有人跟着他。 而昨日,恰好施洄出林,恰好就有人跟上他们,恰好还布置得精细隐秘,这也太巧合了。 就像是...笃定昨日会是她。 她直觉与宋尘有关,这人一贯周全,不好说他的安排与用意。 但宋尘不喜无用功,昨日施洄出行并没有什么预兆,难道说,还有别的什么势力? 正想着,房门被人敲响:“施存中!该起了吧!” 施洄赶忙起身,门一开,纪尚仁一顿劈头盖脸地砸向她:“你说你昨夜扰我清梦我便也不跟你计较,今日又是睡到日上三竿,你也太心安理得了吧!” 说罢,看着施洄也算是装束整齐,纪尚仁勉强点了点头,手上递过来一个小木盒。 施洄如今是真怕了这些个木头盒子,刚想抬手,却被纪尚仁轻车熟路地摁了下去:“怕啥,接着。” “你和那两个小子不同,不会武,日后要进出密林少不得麻烦,带着这里头的钥匙,你可以在这密林之中进出自如,不用我教,你知道应该放在哪儿。” 不知道这老头啥时候抓住自己的漏洞,施洄张了张嘴,还准备挣扎两句,纪尚仁却像早有预料,直接堵着了她的话头:“别跟我这老头子装傻,我知道你会走那石林。” 见她总算是老实下来,闭上了嘴装乖,老头子有些生气地撇了撇胡子:“真是养不熟!” 说罢,也不多停留,甩手便出了屋:“行了,赶紧去干你的事儿,我还盼着回江南呢。” 施洄失笑,摇了摇头,收下了这把密林的“钥匙”。 这片密林藏在归元山连绵不绝的山脉一个不起眼的山腰处,郁郁葱葱的高大树木和蜿蜒曲折的溪流给这片林子做了天然的遮挡。 施洄不清楚纪尚仁是在何时开始筹谋归隐的,但是密林的布置实在精巧完备——这片小林只有两处可供人进出,且都布置了专门的石林机关。若是不得要领,闯入之人便会重新走入丛林之中,永远也无法再寻到这处。 其实那机关并不算难,就连施洄这样其实不算擅长奇门遁甲的人,在偷偷跟着进出的兰姑姑两趟、自己再上手摸了一遍之后,也算是掌握了个大概。 只是没有那把钥匙,耗费的时间精力太大,加上躲在密林里生活得十分舒心,施洄也不乐意往外跑。 坐上马车,看着渐渐远去的密林,施洄的眸光暗了暗——上一世,她甚至没来得及好好地与这里道个别,便被那场突如其来的山火毁掉了所有,一切都下落不明。 如今有了这把钥匙,她便可时不时进入密林确定情况,若是能规避那场山火,那便再好不过了。 毕竟,她上一世一直没有查到那场诡异山火的真实原因。 并没有行进太久,市井熙熙攘攘的声响便传进了施洄的耳中,热闹总是动人的,但她并没有掀起帘子打量外面。 她对京城称得上十分熟悉——毕竟儿时她最喜欢在市井中玩闹,那些街巷中来来往往的人面上都有各自的精彩,她喜欢观察人来人往,喜欢听流传在街头巷尾的新鲜事儿。 只不过,她如今,再也无法安心适应这种热闹了。 其实施洄有些讨厌自己如今的心态,明明也算是新的一生,却因为要规避掉错误而时刻警醒。 她会为了那些所谓一定会发生的事情担惊受怕,会因为上一世的阴影而忧心忡忡。 但其实它们还没有发生,还没有真正产生影响。 如今的她,远没有自己所希望的那样简单纯粹——纯粹的目标、纯粹的行动,虽然最后的结局落败,但也还算是拼尽全力的洒脱了一辈子。 而如今这样,束手束脚地机关算尽,可能也只是挣扎得更久了一些。 天命不仅指示她会是天下的变数,还摆明了天下注定混战割据不是吗? 那她现在所经历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施洄很少怀疑,很少后悔。 因为她了解她自己,很多选择就算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选。 比如被卷入这场,按照原先的出身,她根本就不可能经历的风雨。 她原本只会是这天下动荡时局之下被碾过的一粒小小尘埃而已,是她自己迎接了一个莫名的天命,是她自己选择了逃离安稳的人生,承担那所谓的天命的。 上一世,她承担了选择的代价。 这一世,不仅承担着上一世的痛苦,她竟然要亲手推翻自己的选择,尽量规避掉自己的疏忽与错误,甚至要将一切都引向新的轨道。 一条,无法预见的轨道。 她劝自己,不要再去琢磨什么意义,不要再去琢磨所谓对错。 或许,能改变,就是意义本身了。 复杂棋盘上的改变是很轻易的,她并不需要花费很大的精力,也并不需要太坚实的力量。 她只需要一些小小的偏差,一点小小的意外,便能将一切重新洗牌。 比如说现在,她摆正的第一枚棋,便是让转配帝师标识的马车停在了云龙府门口。 自从青阳李氏一族被查处后,这座府邸已经太久没有人前来拜访了。昔日门庭若市的望族门楣,如今已然透露出一种颓废的萧瑟。 府中不热闹,门前的小厮安安分分地清扫着积雪,突然见到一辆马车停在了门前。 他虽不大认识帝师之标,但也能看出今日前来拜访之人一定身份不凡。 见来人从马车上款款下来,小厮忙冲着她作揖,有些局促地问道:“不知小姐今日前来拜访所为何事,小的帮您通传进府。” 施洄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衣裳,将帝师令从袖口拿了出来,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晰庄重,掷地有声:“草民施洄,携帝师令前来拜见太子殿下!” 第9章 第8章 云龙府邸 施洄当然清楚,这样的举动在旁人看来,未免显得太过张扬,甚至是浮夸,可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要在云龙府的牌匾之下、全京城最热闹、人声最鼎沸的巷口,抬声高喊,毫不遮掩地宣告自己的来意。 她心里明白,这辆马车在京城并不常见,她特意展示出来的帝师标,一定许多人都认得出来。 青天白日之下,她如此招摇过市,一定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 一路过来,街角茶肆里的食客、路边挑担的小贩,一定有不少目光落在她的马车之上。 就在此刻,暗处盯着她一举一动的各方耳目也定不会在少数。 而这,正如她所愿。 她要的,就是这样万众瞩目的阵仗,就是要让帝师令选主云龙府的消息传遍街巷。 消息一旦传开,京城的说书先生必然会添油加醋,夸张渲染,把这一幕当成重头戏在各家茶楼里说得天花乱坠。 待到夜幕降临,整个京师的街头巷尾,便都会知晓此事。 这代帝师令所传之人不仅是个女子,而且这位女子竟押宝那位早已远离政务、成天里无所作为的太子? 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耐人寻味,而其背后所能延伸出的猜测和想象也绝不会少。 上一世,施洄哪怕是在夜色降临之时才进了景王府,还是能够成为第二日全京城的讨论中心。 而这一世,施洄更不可能遮掩,甚至放任有心之人推动局势的发酵。 她要告诉那些暗中观望、来回试探的势力,棋局已然不同往昔,新的力量正在缓缓到来。 更重要的是,她要逼一逼自己那看似天真无害的未来主子,将他逼上棋盘,让他被迫接招、落子,再也无法袖手旁观。 小厮很快传回了口信,恭恭敬敬地请施洄入府。 面前厚重的朱漆大门被缓缓推至全开,兽首门环在风中微微颤动,发出空洞的金属声响。 门内的影壁高耸,青石上雕着祥云与仙鹤,石缝间已经爬满了青苔,积雪挤在上头,只能依稀分辨出几分昔日的精巧。 施洄的心头莫名闪过一丝恍惚。她还记得,在曾经很长一段的时日里,京城满地的小孩儿口中最常传唱的一句童谣便是:“青阳李,金满地,官途有人提。” 在皇城脚下的长大孩子们,个个都知晓青阳李氏的滔天富贵,其名望权势,自是不消多言。 青阳李氏,随越朝先祖征战四方,立下不世之功。 及至江山稳固,青阳李氏又有才人辈出,几代大族长都极有经天纬地之才,个个位极宰辅,将李氏的家族荣光推至极盛。 且这李氏一族,并非只显赫于庙堂之上,他们亦长于经商,天南海北的营生,只有他们不愿做的买卖,没有不可得的钱财。 自先帝赐予皇商特权后,其商路更是通达四方,富甲一时。 家族势力更是盘根错节,朝中,李氏门生遍地,已然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庞然大物。 而历代的君王对李氏的信任宠爱,更是不必多言——如今嘉宁帝的皇后娘娘,正是出身于青阳李氏。 只是欲壑终难填,那棵枝繁叶茂、过于招摇的世族大树,终究还是招来了雷霆君恩,几世繁茂顷刻之间被连根拔起。 上一世,青阳李氏倾覆之时,施洄还是个年幼稚子,还在懵懂的自由和妥协之中苦苦挣扎,这种与她太不相关的名门望族的衰败,本也不该是她应该思量的事情。 而后,她为了那空前的权柄自愿卷入斗争之中,为了避嫌,她极少再与宋澈联系,更未曾踏入这座府邸半步。 此番,确实她两世以来,第一次真正走入其中。 她知晓的那些、被人刻意隐瞒或者忘却的那些,也是时候显露它们应有的份量了。 穿过影壁,踩上青石甬道,破旧石板之间的缝隙之中已然挤满了野草,显然是太久未曾被打理过了。 施洄皱起了眉头——宋澈对自己的这座府邸,是不是有一些,太不上心了? 她抬起头观望,两侧廊庑的楠木柱,只剩下一些斑斑驳驳的底色,曾经鲜亮的朱漆早已稀稀拉拉地褪了色。 檐下那块越朝先祖赐下的“忠敏传家”的旧匾,金字也已然灰暗,见证了这百年荣宠被尘土一朝覆盖。 沿着甬道进入正厅,穿过繁复的门楣雕饰,来到空旷的厅内,案桌寥寥,木纹被尘埃掩埋。 梁柱间残存的描金彩绘斑驳剥落,松鹤、麒麟的纹样若隐若现——那些是旧日辉煌的残影。 再往里,回廊通向偏院。 假山残缺,池塘早已干涸,只剩下雪后未被清理完善的一些白花蔓延在石底;亭台犹在,但木柱开裂,雕花已是摇摇欲坠。 冬日冷冽的风穿过断裂的窗棂,只留下一声声空寂的回响。 这一派的荒凉,哪里还像是一位太子的府邸? 只怕是连最不受宠的藩王宅子都比这儿来得体面! 施洄的眉头越皱越紧,心底也愈发沉重。 人的居所,往往是心境的外应。 积极进取者的屋宇,多半整饬有度;纵情享乐者的宅第,常见铺陈华丽;而虚掷放逐之人的居所,大抵就是如今的云龙府这般荒芜失序吧。 明明她所认识的宋澈,从来不是如此颓唐之人。 宋澈生得俊逸不凡,晚慧子的活络,并不只在书本之上。他善骑射、懂礼乐,全京城最好听的曲子、最留人的美食、最生动的话本子,他都信手拈来,摸得门儿清。 他一眼就看出施洄不安分的内里子,最爱撺掇杜君实给他们来回跑腿,捉弄起他们一点都没有皇室中人的身份架子。 他对自己的人生是充满希望与热烈的,他盼望想象着江南的自由烟雨,他憧憬他可能会光明的未来,也并不敷衍眼下热闹的京中生活。 纵然早已远离朝政纷扰,纵然他日日看似无所事事地吃喝玩乐,施洄都清楚——宋澈不是那样消极的人,他也不会允许自己真的沉沦,成为一个荒唐度日的纨绔。 他骨子里有分寸,有尺度,他自有一杆秤,他有能力维系自己生活的平衡,又怎么能够忍受这样破败不堪的居所呢? 虽是查抄的罪臣余业,但施洄这一路以来目睹的种种荒芜,可施洄这一路走来所见的荒芜与冷落,哪里是单纯的年久失修? 分明是被有意放任的结果。 这一切,分明是刻意营造出的败落,仿佛要向窥探之人证明——他这个太子,早已无心振作,只余残垣断壁与一派萧条。 他是有意为之,施洄心中很笃定。 可宋澈,真的要为了所谓的,虚无缥缈毫无依仗的自由,向他们妥协至此吗? 事实证明,妥协换不来自由。 权力角逐之下的妥协,只是妄想者天真的侥幸罢了。 可他,究竟是因为什么变成这样呢? 为何他与他身边的人都对这其中真相闭口不谈呢? 再来此之前,施洄已经为自己做好最坏的打算:若是宋澈实在是一意孤行地装聋做哑,她便要亲手将他逼上这条路。 纵然是要用些上不得台面的肮脏手段,也要逼着他睁开眼看看清楚,一旦失去“太子”这层身份的庇护,剥落他自幼享有皇子血脉的天然权力,他将直面何等险恶的处境。 世间没有一匹头狼能真正逃过继任者的撕咬,哪怕它早已甘心退位出局。 重要的,原本就只是他人对你的凝望而已。 然而此刻,施洄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好奇心终究还是打破了她原本的盘算。 她实在是太好奇这背后的缘由,好奇自己相处了这么多年一直不争不抢的太子殿下背后的纠结。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人放弃自己的权力呢? 还是施洄一直以来都十分渴望的,唾手可得的权力。 话又说回来,她也不是非要满足自己这有些怪异的好奇心,但是她隐隐觉得,找到症结下的一剂猛药,一定比她半推半就的逼迫,来得事半功倍得多。 更何况,她深信,自己为宋澈准备的那一剂“药”,份量绝对足够。 “施存中!我果然看错你了!” 人还未见个影,里屋先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斥责。 小厮吓得一慌,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施洄叹了一口气:“昭明哥——” “谁是你哥,我不是你哥!”宋澈反应出人意料地激烈:“你要找谁当哥找谁去啊,别叫我!当哥哥的下场,竟然就是被自己的小妹背叛吗!” “哪里有你说的这样严重?”施洄快走几步走到宋澈面前,挤出了个讨好般的笑容。 “这还不严重?那要什么才算得上严重?”宋澈拂袖转过身去,不愿看施洄:“非要我哪天被你们完全架起来了才算严重?” 这话实在有些过火,施洄一时愣住了,怎么她还什么都没说,这人的火气就已经如此出格? 她下意识朝旁边的杜君实投去求助的目光。 杜君实却只是耸了耸肩——他也束手无策。 第10章 第9章 其心必异 二人这眉来眼去的细微举动,被宋澈尽收眼底,他冷哼一声:“做人做到我这一步,也真算是足够了。身边人,一个接一个地合谋给我下套!” 他霍然起身,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了两圈,抬起手拿着折扇的柄尾点了点刚刚死命拦着他发火的杜君实:“你们俩,到底什么时候互通有无的?” “哦!”他像是突然想通,声音骤然拔高:“怪不得!今日连我好不容易出门斗个蛐蛐都要拦着,合着从今儿个一开始就琢磨给我下套了?” “不是的!”施洄忙不迭开口,上前将宋澈按回座上,有些急切地解释道:“他也是受我胁迫。” “呦,这就急着帮他开脱了?”宋澈几乎气笑:“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嗯?”不像是无理发作的意思,他偏过头,逼问杜君实:“你,也和她一样,想通了?” 几句阴阳怪气的质问下来,言语里毫不退让的意味太重,把屋内的气氛几乎逼到僵紧。 施洄胸口一窒,耐心彻底被磨尽:“昭明哥,你冷静一下。” 可这句话一出,施洄便后悔了,她看着宋澈的眉眼愈发冷冽:“我一直都很冷静,你,到底凭什么觉得我不冷静?” “你们,又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他的语调一转,是前所未有的冷峻与失望:“施存中,我原本以为,我们之间,尚且有几分真心相待。” 是了,尽管宋澈打一眼就看清了施洄的本质——一个心机深沉,自私自利的小人——毕竟她让自己得到如今这一切的算计实在算不上高明。 但也正是从见她的第一眼起,他就偏偏莫名地觉得这人合他眼缘。 加上先生对她也信任备至,甚至愿意破例收她为徒,他也就不愿探究施洄的本心。 相识数年,同窗又三年,宋澈与她共读共学,插科打诨。 熟了之后也曾一同偷偷地饮过几次美酒,推心置腹过几回。 他自问自己也算是摸清了几分施洄的性子,更是扪心自问待她不薄。 他不相信,施洄连那样艰涩论策中的言外之意都能读懂,看不出他的选择——他以为自己烂泥扶不上墙的姿态全京城都清楚! 她明明也暗示过自己的选择,对于聪明人来说,有些话不是不用说得那么清楚吗? 于是他直接把那个含糊的暗示,当做了对他承诺。 她若是垂涎那至高权力,她争取便是,宋澈相信她有这个能力争夺到她想要的一切。 只是宋澈从来都不曾惦记过那些,凭什么又牵扯到他?施洄又是为什么非要逼迫他这个毫无兴趣的人呢? 施洄明明最不喜欢强人所难。 施洄明明也早早地就做出了选择——他之前无意中听到施洄与先生争论二皇子的处事风格,那个时候,施洄明明很是认可二皇子的。 理智告诉他,如今,施洄陡然变更自己的选择,一定事出有因。 但是宋澈控制不住地心寒——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擅自决定后,直接登门。 堂而皇之地拜访,堂而皇之的在大门前告知天下,堂而皇之地逼迫他。 他讨厌受人胁迫,他需要一个解释。 宋澈的目光太过凌厉,几乎是要将人洞穿。 施洄心头大震,瞳孔不自觉地收缩。 此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她又一次,理所应当地,将自己的揣测和谋划,强加在一个看似稳妥的结局里了。 她下意识地使出这个招式——就像上一世她无数次做的那样。 她捏着人和人之间互相利用,顺势就范的尺度,达成了一次又一次肮脏的目的。 更何况,上一世她的那些威胁,对于那些人来说,很多是正中下怀罢了,她不过顺水推舟,当一把世俗小人而已。 可宋澈不同,他将这件事情定义为背叛,这就意味着,他真的将施洄划进了自己的阵营。 一位聪明、且一直在权力顶端的上位者,永远无法忍受背叛。 即使他再如何欣赏施洄,将其视为伙伴,在他的秩序下,施洄都绝无可能用自己去取一条小命,来抵消“背叛”的罪名。 更何况,施洄一上来,便试图通过胁迫逼他“就范”。 施洄明白,这些年来,宋澈的行事,无一不是在营造、在铺垫,他一直以来都很清楚地展现自己的“行为”,他一直都在获取自己可控的结果。 他和她一样,目标明确。 既然如此...施洄心一横,迅速做出了决定,立即给杜君实递了一个眼神。 杜君实心领神会,向宋澈行了一礼便很快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二人。 “他倒是听你的话”宋澈冷眼看着她,并没有想要放过施洄的意思,继续步步紧逼:“我与他认识十多年了,他都没有这么听话过。” “施洄,我当年没有看走眼,你果然好手段。” 施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回过头,直视着宋澈的双眼。 此刻这双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压抑的怒火,明显的厌烦,还有一丝忧疑。 她明白,此刻若是再玩弄虚饰,只会断送一切可能,或许真的只有显露出几分坦荡和真诚,才会有所转圜。 “季重兄与您既是好友,亦是君臣,他并非是听我的话,而是真的敬重您。” 此话一出,宋澈脸上果然展现出了**裸的厌烦,他紧紧地盯着施洄:“我什么时候,要你们和我以君臣相处了?” “您没有,但您如今,依旧是君。” “这么多年来,哪怕您并不愿意,但您依旧是君。” 她缓缓坐到宋澈下首,并不回避宋澈的目光,语气却柔和了下来:“昭明哥,这句话我昨日问过季重,今日,我也想问问您。” 她只停顿了片刻:“有些事,真的是我们想避,便可以避过的吗?”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衣袖,竟发现了早晨疏忽掉的板栗饼酥皮。 施洄突然觉得自己心里一松,她不去看宋澈的表情,只继续自顾自说下去:“是,我确实言而无信了,对不起。” “我并非背叛,只是,真的别无选择了。” 她的语气愈发坚定:“其实,你,我,甚至杜君实,都别无选择选择。” “从我在策论中留下漏洞开始,我便牵扯其中了。” “而你们,从出生开始,便身在其中。” “我如今都无法全身而退,昭明哥,你真的相信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吗?” 她的话让宋澈身子微微一震。施洄察觉到了,她知道,自己正在慢慢地夺回主动权。 她俯身,将袖口中的木盒推到他面前:“这里头的东西,想必你并不陌生。” “我当初与你说,帝师令的天命,是混战割据。可你信誓旦旦地同我说,这割据之中,绝不会有你的一方势力。” “可若是你全身而退,这争斗可还有任何悬念?可还有任何动荡的机会?” 宋澈的心口狠狠一颤,他比谁都清楚这个答案——没有。 越朝已然安稳了百年之久,如今国力强盛,边境安定,朝政被自己的父皇牢牢握在手上,除了他,便也只有宋尘一人可堪大任。 若是他真如愿抛掉一切,不过是平顺换代,哪里存在什么动荡的可能呢?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所谓天命之兆,但他从小便耳濡目染。 所谓“天命”,于施洄,只能算敬畏。于宋澈,便是深入骨髓的信仰。 “除非...还有什么变数你我并不知晓。”施洄再次看向宋澈,此刻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坚毅,字字如锥:“比如说,异心。” “你说什么?”宋澈脸上满是困惑与防备。 他在怀疑,到底什么才会被称为“异心”。 但施洄的神情怎么看都不像是虚张声势,宋澈也不愿绕圈子,也顾不上要有所遮拦:“我朝中,不是非要嫡长子才称得上正统...” “昭明哥”施洄截断他的话:“我说的,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的声音冷冷落下,轻巧地在屋内扔了一枚炸药。 “什么?”火花应声而起,宋澈怒声喝道:“施存中,你可知,这种话要是叫旁人听去,是要掉脑袋的!” 他听懂了,面前这个连圣上真容都未曾见过,圣峦殿未曾进拜的小姑娘,竟是在怀疑当朝皇子的血统。 但施洄根本不在意他话语中的警告,眼神坚毅而锋利,毫不退让——她知道,天机不可泄露,但她可不曾挑衅天机。 她只是将一些未来可能会泄漏的真相,提前摊开罢了:“元泰十年,青阳李氏被查处,起因竟是年幼二皇子的一句玩笑话。” “天真的孩童,心形尚且不稳,却恰好认出了恰好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印记,而又恰好是青阳李氏通信的标识,恰好撞上了帝王的疑心。” “很完美的故事,可惜,太完美了,就很少会有人真的相信。” “我不信,先生不相信,皇帝,自然也不会信。” 第11章 第10章 陈年旧事 越朝自立国以来,历代君王都极为重视皇家子弟的课业。 是以,凡帝子帝女,自4岁开蒙之后,便需要定期入养心殿,像朝臣汇报要事一般向皇帝陈述近日所学。 这项规矩繁琐了些,却是时时提醒皇室子女勤勉,也使帝王对其子嗣的心性才识有了最直接的把握。 嘉宁帝在位已有数十载,但其后宫简单稳定,子嗣并不算多——如今,宫中仅有两位公主、三位皇子而已。 二皇子宋尘,乃当朝最得宠的兰贵妃所出。 其幼而聪慧睿明、性情温和也不失伶俐,容貌更是玉骨明秀,因而颇得嘉宁帝喜爱。 因其机敏不凡,嘉宁帝破格恩准宋尘与皇太子宋澈同入文华殿受帝师教导。 然而,这份帝王的舐犊之情,当真长久牢靠吗? 施洄心下一直很怀疑。 宋尘的母亲兰贵妃,原名札答兰——在步汗语中,札答兰的意思是,草原之心孕育的珍珠。 彼时,步汗部在越朝的攻打之下节节败退,正值盛年的老镇北侯一路逼至王城脚下,只得将自己的土地与人质。 札答兰,步汗族最得宠的公主,也作为部落投诚的“贡品”,被送入越朝的宫阙之中。 初入宫时,这位被草原养得桀骜不驯的美人,纵然一进宫便被册封贵妃,也并不愿委身已入暮年的嘉宁帝。 嘉宁帝本打算徐徐图之,没想到一日宫中酒宴之后,这美人对嘉宁帝的态度竟彻底转变,从此得温婉依人,举止体贴。 没过多久,兰贵妃便有了身孕,这一孕直接为嘉宁帝诞下了第二个儿子。 从此母凭子贵,母子二人俱盛宠至今。 宋尘虽与嘉宁帝的长相迥异,但毕竟继承了母亲的异族容貌,加上,兰贵妃与母族亲近,在维系边疆安定方面屡有裨益,旁人纵使有意为难,嘉宁帝也从未有过什么起疑的举动。 直到一次宫宴之中,年仅两岁的宋尘竟在满朝文武面前,突然抬头咯咯笑了出来。 本是憨态可掬的幼儿举动,可谁也没想到,下一秒,他竟对着宫梁脱口唤出两声:“帕帕!” 兰贵妃虽急急捂住了宋尘的嘴,嘉宁帝却已听得真切——作为皇帝,他学过一些步汗语,知道并非孩童无意义的叫喊,而是步汗语中的“爸爸”。 而更可疑的是,嘉宁帝一向治下严苛,对异族文化管控更是严格,就连兰贵妃都不被允许在宫中说步汗语,那只会牙牙学语的稚子,又是从哪里习得,又为什么对着屋顶说出呢?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外人不可知,施洄更不可能知晓。 但是他们都知道,帝王心思深沉,估计宴会场合,当下并未发作。 可那次宫宴,是嘉宁帝为招待前来朝拜的步汗使者所设,大臣自然齐聚欢庆。 宴席之上不乏有对步汗语略知一二之人,但见圣颜骤变,皆噤若寒蝉,不敢声张。 后来,京中竟开始流传起一些猜想——皇上就在上首,二皇子却对着屋顶叫了父亲,还是异乡话,这怎么想怎么都让人觉得诡异非常啊。 毕竟涉及皇家,一时间众人也不敢妄言,只盯紧宫中风向。 眼见着贵妃依旧盛宠不衰,二皇子更是破例能与太子同堂受学,这些没边儿的流言自然是随着时间消散了个干净。 那皇帝呢?嘉宁帝那样疑心深重的人,他的疑心,消散了吗? 在施洄看来,嘉宁帝必然有自己的揣度。 不然,这么些年,为何太子在十二岁就已经拿到的批红权,宋尘至今仍未获得? 虽说宋尘才加冠不久,但他各项能力之出众是朝堂上下有目共睹的,近些年来更是积极进取,未敢懈怠,为何嘉宁帝迟迟拖着不让他进内阁? 平日里宠爱与恩赐都是假的,上位者手指缝里漏点便足矣。 可是在庙堂之上,只有权力,才是真正可靠的东西。 帝王施舍的权力,才是他的信任所在,才能代表他的认可。 显而易见,嘉宁帝不觉得宋尘足够配上他的认可。 再看这么多年,宋澈已在“自废前程”的路上越走越远,毫无回心转意的迹象,皇子中可堪大任的又只有二皇子一人,为何皇帝从未真正将传位之念倾向于宋尘,非把太子之位强行安在早已毫无志向的宋澈头上呢? 哪怕是同样授太子课、甚至十五便被赐“景王”之号且赐府,但宋尘却仍像是从未被纳入到“继承大统”的可能性中一般。 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值得玩味了。 前世,施洄跟在宋尘身边多年,心中虽无十足把握,但总归是隐隐有一些自己的猜测。 在越朝,对于百姓的教化十分严厉,凡所学皆以经典经史为主,绝对不允许出现任何有关异族文化的教授与渗入的。 能够被提及的,大多只是越朝对步汗征服过程以及一些无伤大雅的习俗了解而已,只有掌权者和边关的战士才会去学习异族的语言。 然而,宋尘并非只会那一句惊动众人的:“帕帕”——他不仅能听说步汗语,甚至可笔书草原文字。 施洄能确定,他绝非得帝令而正式习得步汗语,因为他从未在旁人面前显露此能,显见自知隐秘。 若非偶然偷听到宋尘与人联络,施洄断不会知晓。 而嘉宁帝对此,当真毫不知情吗? 如果真的不知晓、不怀疑,那他为何迟迟不愿放权于宋尘? 只是这些事情,她现在还无法向宋澈直言告知,她现在能利用和迎合的,不过是宋澈心中已有的,并且相当在意的一些纠结和揣测。 譬如,青阳李氏的覆灭。 宋澈自幼便与外家之间来往密切,感情也很深厚——按照纪尚仁的说法,年少时宋澈甚至更倚重舅父李东序,而非嘉宁帝。 而那个时候,太子与皇后的母子情谊也极为笃挚。 众臣联名上疏青阳李氏一族九等重罪之时,宋澈更是冒着触怒天威的风险为之求情,只可惜少年太子的分量太轻,母族的罪孽又太重,皇帝不责罚太子与皇后已是格外开恩了。 圣意已决,于事无补。 只是,针对李氏的围剿清算太过周密、细致了,细致得有些不同寻常——就连只是听纪尚仁简单复盘的施洄,都一瞬间就察觉到了不对。 人人心中都含着一样的默契,那一连串全面且致命的罪证背后,或许正暗藏着最高掌权者的默许与支持的。 那场滔天的君王震怒,或许是蓄谋已久的雷霆之势。 宋澈的政识远在施洄之上,施洄能意识到的事情,他又怎会毫无察觉? 他一定也想得到,他一定是有所怨的。 青阳李氏倒台不久,宋澈的心境发生剧变,不仅与皇后的母子情分急转直下,在自请离开朝堂之后,更是有意远离避开宫中所有事务。 除却按例与皇上请安之外,他几乎不会在嘉宁帝面前晃荡。 施洄虽然知道,令宋澈彻底灰心至此的原因一定远不止此,但青阳李氏的覆亡,一定是他信念崩塌的重要一环。 她不信宋澈私下没有偷偷追查过,只要稍微深究挖掘一番,他定然会发现,这一场灭门之罪来临的第一道阀门,是由那年刚满十一的宋尘打开的。 元泰九年,二皇子在汇报功课时,恰好撞见了嘉宁帝在批阅江南传来的急报。 彼时,朝野上下正人人自危——江南连天的大雨砸下来,洪水泛滥,民不聊生,而那每年花费数百万辆白银修缮的三个关键堤坝,经在第一场雨中就相继溃决。 消息传到京中,天颜大怒,彻查之下,竟牵出的一起空前绝后的、由青阳李氏牵头、涉及数百位朝廷命官的贪墨案。 这份急报中,还带来了一个小小的证据——一封由京中发往江南的密信,上面赫然加盖着青阳李氏的那枚家族秘印。 这枚秘印,乃是越朝先祖特赐,其效力只在帝王御玺之下。 而今天下安定,其能用之处极少,因此朝中知晓此印记的人少之又少。 被这秘印加盖过的消息,更是骇人听闻——为了掩盖贪赃之事,青阳家主竟直接对江南知府下达了挪用海上军款的指令。 一时间,嘉宁帝勃然大怒。 而就站在一旁的宋尘竟然指着这枚,他不应该认识的秘印脱口而道:“这个印记,我在尹伯伯府上见过。” 他口中的尹伯伯,正是当初在朝堂之上与李氏素来势同水火的右臣之首。 此言一出,帝王的疑心彻底被点燃。 细查下去,竟发现这两个表面在朝堂之上对立的两方,在暗中却有着千丝万缕的隐秘勾连。 贪墨可能还有转圜的余地,但若是结党营私,那便真的触及到了帝王逆鳞了。 而其间不足为外人道的意图与盘算,又哪里经得起人敢细细琢磨? 当年的施洄,只有十二岁。 宋尘只比施洄大上一岁,那一年,他才满十三。 少年的“无心”一语,竟真的敲动了灭门之祸。 第12章 第11章 有端揣测 施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很清楚,自己的这些揣测在宋澈看来不过是捕风捉影。 哪怕宋澈绝对算是个温润谦和的人,但他终究是君,施洄的这条小命在他面前如尘芥一般不值一提。 此时此刻,施洄竟在他面前这样大谈特谈毫无根据的皇家秘辛,甚至将他极为看重的母舅一族牵扯进来。 施洄的心里,其实很没底儿。 她也明白,这一步,实在是险之又险。 她自己暗暗琢磨过、预演过,意味可以慢慢来,未必需要一开始就揭开这层布。 却没料想到如今这样的局势,她不得不一开始就用上一个最沉重的砝码,把它压在自己身上,压在两个人本就不牢靠的关系上。 宋澈当然对她很好,这一点她从不否认。 可是没有人会低着头对一个地位悬殊的人释放无缘无故的好。 一开始,或许只是源于他本性中的善良,可是相处到后来,支撑人和人之间相处的,就是互通且不冲突的利益了。 他们之间除了年岁累计的信任,就是带着分寸的善意,和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 施洄一直觉得这样的关系很安全,只要他们互有所图,所图得又很有分寸,就可以一直相处得轻松又亲密。 但这一切,一定建立在一个共识上——他们的命运,注定不会相互纠缠。 施洄从前是坚定不移地认可这个观点的,毕竟,这怎么看,都太明显了。 他是太子,天潢贵胄,生来便能得到施洄穷尽心机都难以攀近的一切。 他也清楚,施洄迟早会成为别人手里的一把刀。 而说得阴暗一些,他“屈尊降贵”地维持和施洄之间的关系,多少带了一些希望施洄的刀尖不会对准他的意味。 他认可施洄的才华,认为施洄有这个能耐帮助他实现夙愿。 毕竟,他要得很简单。 正因如此,他们之间始终守着一条平衡之线:彼此互不干涉、互不妨碍、在必要的时候伸手相助,这便足够了。 他们和施洄默认彼此会走上不同的道路,彼此互不干涉,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帮上彼此一把。 他们之间,悬殊到甚至都称不上君臣,因此,哪怕是对彼此都有些好奇,但都没有到可以互诉衷肠的地步——就像施洄不了解他为何一味地想要远离权斗,就像他也不需要知道施洄为何孤注一掷地想要掺和进这一滩泥泞之中。 但是他们之间,一直可以维系着这样的平衡,并且延续至今。 可是经过了上一世的惨痛教训,施洄才明白,自己太过于天真了。 他们的平衡旁人不可能相信,她加入谁的阵营都不可信,从一开始,她选择进入密林,拜纪尚仁为师开始,她就只能站在太子这一边。 或者说,她随时可能倒向太子。 在旁人眼里,她的选择、她的忠诚和效力并不值钱,最重要的,是她和太子看起来早已相互缠绕,利益互通,刺眼得很 由此看来,他们能走的最好的、能够规避上一世的错误的路,已然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这条路上,必须有人执刀。 她需要宋澈拿起刀,哪怕残忍,也必须往下推进。 施洄垂下眼睫,敛去眼神中的锐芒,轻轻地清了清嗓,声音平静依旧:“依先生所言,当年禁军把尹相府家中搜了个底儿朝天,也只在一个隐秘极深的暗门前发现了类似李氏秘印的痕迹。” 她知道自己讲述得有些跳脱,但她相信,以宋澈对这个事情的了解程度,完全能够跟上她的思路。 “我相信先生的判断——尹相是个性子很谨慎的人。” “一个还没有进入讲贯阶段的小皇子,到底是如何在一个久居高位的臣子地盘上见到那个秘印还不被发现的?” “又是如何正巧在急报抵京之时,正巧圣上面前指出这枚印记的?” “太巧了,是真的天赐机缘,还是说,有人为了赶上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惜自乱阵脚也要拉李氏下水,以至于留下一个这么大的破绽?” “而看似毫无干系的二皇子,又在其中,扮演着怎么样的角色呢?” 她眼神深了几分:“哪怕圣上早已忌惮青阳李氏,早有清算之意,但二皇子这把刀,递得还是太合时机了。” 施洄说着,悄悄抬眸,瞄了眼宋澈的反应。见他神色如常,方才那样凌厉的恼怒已然散去,心下安定了几分,胆气也更盛:“这个漏洞百出的针很好用,整合皇上的心意,一下子就给第一世族的崩溃戳了一个洞。” “因此,皇上顺水推舟,也并没有细究个中缘由。可是他,真的会因为积重已久的包袱终于卸下、终于得偿所愿而放弃这个显而易见的疑点吗?” 帝王心术,真的会因为一个胜利,而冲淡另一个怀疑吗? “皇帝不愿意多想,但不代表,他会拿自己的江山开玩笑。” “可是这只能说明,宋尘在党争之中可能被人利用,并无法和他的血统相联系。皇家血统,岂容混淆?父皇倒是不至于这样糊涂。”宋澈接起了施洄的话。 听到宋澈有所回应,施洄心头微微一喜,能牵着宋澈跟着她思考,就说明,她的话,宋澈听进去了。 或许,正中他下怀。 她知道,宋澈了解的内情比她只多不少,他或许早就已经知道宋尘有些蹊跷,但是肯定从未将此事与宋尘的身世相互联系起来。 而她的棋,落对了地方,成功勾起了宋澈的怀疑和思考。 “昭明哥,我不能确定。”施洄很坦然:“皇帝也未必能够确定,若是能够确定,二皇子早已是阶下囚。” “但我们要的,不过就是那一丝怀疑。” “那一丝怀疑的出处,就已经值得我们探究。”施洄说着,眼神变得有些玩味,姿态稍微放松了些——她知道自己已经拿到一些主动权,不必那样紧绷。 “怀疑,永远不会消散,只会积淤成灾。” 接下来隔日更2000 请大家多多关心吧[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11章 有端揣测 第13章 第12章 自在他心 施洄的眼底一片清明,她的语气中带着点玩味:“我一直很好奇,当年,宋尘为何会抬头,对着宫梁之上叫出‘父亲’呢?” “这样奇怪的姿态,或许用幼儿牙牙学语时无心的胡闹,也能解释得通,对吧?” “但若是,我们多怀疑一步,将一些事情连在一起看呢?” “步汗王室一族有自己精心培养的一支暗卫,自小便被收入暗卫营,一生为步汗王室抛颅洒血,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当年,兰贵妃前来和亲之时,随行带了五个暗卫进京,还特意请过了皇上的明路,将这些暗卫记在了宫里护卫的册籍上。” “近年来,越朝与步汗交往频繁,草民听过一个在民间流传过一段时间的戏言,今日倒不妨与殿下说道说道。” 宋澈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 施洄语气缓慢,有意顿了顿:“传言,当年随兰贵妃和亲的五个暗卫中,并非人人出自王室暗卫营。其中一位,是当年的步汗选出的草原勇士,他的家族似乎十分得势。而他当年,是抛下了一切,自请护送公主的。” “这位步汗勇士,似乎与兰贵妃的交情颇深啊。” 揣测、污蔑宫妃,够施洄这不值钱的脑袋瓜子掉八百回了,但她不在意了——说到这一步,今晚的任何一句话都够她九族陪她一起掉脑袋,但是她如今还能继续高谈阔论,很明显,太子目前没有杀她的想法。 甚至,对她的话很有兴趣。 “可没过多久,这五人却因在京城水土不服,相继生病,最终不治身亡。” “这样听下来,殿下是不是也觉得,这有些蹊跷?” “我情愿是自己多想,但这件事多少不符合逻辑——虽然兰贵妃闺房之中也并非身娇体弱之人,但那几人既被选来护送公主,定也是暗卫之中的佼佼者,这些个身强体健的护卫竟还不如一位养尊处优的公主吗?” 这五个步汗暗卫,当真这样草率地葬身此地了吗?抑或是...他们寻到了什么脱身之法,只留下一具假象? 但是他们,为何要留他们的公主孤身一人在这诺大的后宫中独自求生呢? 还是说,只有这样,他们的公主,如今横行六宫的兰贵妃,才能够真正地活下来呢? 如此种种,施洄没有说出口,太过直白的话,留白就够了。 她没有话锋一转,开始梳理起另一件蹊跷之事:“兰贵妃当年性子如此桀骜不驯,仅一次酒后温存,当真是便能令人性情骤然转变至此?” 此话一出,宋澈皱起了眉——施洄怎么说都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这话多少有些露骨了。 但施洄没在意他皱起的眉心:“还有,皇帝为何不追究宋尘那么小的时候便会说步汗语,他当真未曾起过半点疑心吗?” 一口气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施洄的语速越来越快,只觉得自己的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知道,这些看起来极其微不足道的可疑之处,每一个都完全找得到辩辞。 但疑点就是疑点,它一旦存在,不需支撑,便能成立——如蛛丝与马迹相互牵引,稍一拨弄,足以牵出万般遐思。 “昭明哥,我只是一介草民,在密林之中生活已久,对这朝堂之上的风云所知寥寥,全仰赖于先生讲述,很有限,也非常浅薄。” “但如今,我所能探查到的、猜想到的以及觉察到可疑的,都已一一告诉于你,至于如何定夺,自在你心。” 宋澈一时只有沉默。 他并非愚钝之人,相反,在很多时候,他的敏锐远超常人。 他有的时候甚至怨恨自己的敏锐,因为他的确会在很多瞬间,察觉到可疑的波澜。 但大多数时候,他没有凭据,也没有立场去追究。 而如今,施洄将这些已经被漫长岁月稀释湮没的可疑之处,一个一个单拎出来,串联成线,明明白白地摆在他面前。 他再刻意忽视,也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了——这些看似简单的陈年旧事中,可延展的琐碎之处太多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年来早已放弃追寻的,那些已经被强行终结的旧事,竟还留有余线。 半晌,他低声道:“洄儿,谢谢你今日告诉我这许多。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不妨说句真心话。”他的语气里带着些疲惫与真切:“我,早已没有了往昔那般的野心和志向。” “没有人可以带着仇恨去斗争,这样注定会走火入魔,是走不长远的。” “仇恨,是我最大的软肋,是注定的败局,我一定会输。” “可是你从来没有去尝试过,又怎知没有破局之法。”施洄听不惯他颓丧又这样感慨的语气,她替宋澈感到不甘:“一个人想要去斗争,难道不正因为他深切地认识到自己的软肋吗?” “正因为有舍弃不了,刻入骨髓的东西,斗争才有意义啊!” 施洄并不想说些很空的大道理,没有人会真正理解别人,亮出实打实的獠牙,才是通法:“更何况,我很难想象,一个能在灭门之祸下,悄无声息地接手青阳李氏各地全部产业,还能暗中扩张势力的人,真的会毫无野心?” “以你的心性,你的手腕城府,真的会输吗?” 她不肯退让,字字逼近:“你说呢?昭明哥?” 宋澈有些意外地盯着施洄,竟突然有些自嘲地轻笑出声。 两人已经有来有回地过了几招,现下竟比之前几年碌碌的相处都更了解对方。 在这种境地之下,他也没必要再遮掩:“我只想知道真相罢了,那个位置,我真的不曾肖想。” “就算是你依然坚定,难道所有人都能相信你真的对此没有任何想法吗?” “不会的,大家在揣度他人时,向来是不吝啬自己的想象与恶意的。”施洄的加重了自己的语气,步步紧逼:“从小受百姓供养,享尽尊荣之人,当真对此毫无眷恋吗?” 第14章 第13章 前世祭酒 施洄从来不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她自己最清楚自己的**。 自小所读的圣贤书中,总有“功名利禄不过浮云”一类的教导,但在她看来,这样的说辞,无非是一种高高在上、何不食肉糜的说教罢了。 说得这样好听,过得这样潇洒的,不都是那群既得利益者吗? 如果权力真的是“身外之物”,那自古以来这些为了夺权汲汲营营、倾轧拼杀的人,都是些蠢货吗? 世间真正珍贵的东西,必然最难得到。 而权力,哪怕本身无用,在这前赴后继的血肉灌注下,也一定就是那至高之物。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有模糊的权力概念的小姑娘了。 她亲眼目睹过、深切地体会过了权力带来的好处。 上一世,纵然结果凄惨,但不可否认,她已然品尝到了寻常人不曾奢望过的泼天权力,个中美妙,的确令她难以自控。 她上一世认栽,但这一世,她不打算及时收手,她渴望更多。 但她也知道,自己的这种渴望,来源于她曾经极度的匮乏。 这样病态的反推,已经成了她人生中的一部分。 纪尚仁说,他也不清楚施洄究竟想要什么。 又或许他知道施洄想要什么,但是不敢想象她的渴望到了什么程度。 也正因此,她打一开始,就十分不能理解宋澈的选择。 这世上,或许有人天生不适合权斗、天生没有野心、天生便知足常乐。 但宋澈,一定不是这样的人。 她至今还记得,当年,她费尽心思博得先生青眼,如愿进入学堂后,第一次读到太子亲笔撰写的策论时的那种震撼之感。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一向自诩富有灵气的字句之下的思维,那样的浅薄,当真是永远都够不上正经帝王子弟的政识达观。 她甚至至今都可以背诵下来那篇: “夫为政之本,在安社稷、恤黎元。故当今之世,欲固国长治,必先以民为邦本。 为天下黎庶,当开其生计,使农商各得其所,百工各展其长,衣食有资,则人心乃定。 为天下稚子,当保其安宁,使无颠沛流离之苦,得亲养教化之乐,则人伦乃正。 为天下妇人,当伸其权益,使其不困于夫势,不屈于强权,得以自安其身,抚育子嗣,则家道乃和。 为天下耆老,当厚其保障,使其终岁无饥寒之忧,暮景有依怙之安,则仁孝乃全。 为天下有志之士,当开其进取之途,使其才智不郁于窘困,抱负可施于四方,则国力乃盛。 为天下之不平,当伸其公义,使冤抑得雪,奸佞无容,则纲纪乃清。 为天下之动荡,当息其兵戈,使干戈销弭,庶民乐业,则社稷乃固。” 通篇词句工整、大气磅礴,情感炽烈。 且这并非什么假大空的政治套话,每一句话都彰显出太子的政治才能与以天下为念的胸襟。 虽然文字会粉饰人的内心,但施洄也不得不承认,写下的字字句句,也一定是内心深处理想的延伸。 施洄扪心自问,纵然这天下人人都可以写得一手“以民为本”的漂亮辞藻,但这样的深切叩问,假意是无法展露至此的。 她爱权、爱利,所写尽为夺权之谋,她的野心很大,但是也很狭隘,这样浅显地写出来,任人都能够判断揣摩一二。 但是宋澈不一样,据先生所说,太子殿下儿时读各国列传,就已经能领悟到所谓万世长久是不可能的。 因此,他的野心,一定也不是一朝一夕的权位,而真的是他笔下的就“以大道为归,以太平为志”。 他在无数次的天下论中都曾反复提出:“四海无虞,八方来同”。 而他所谓的私心,无非就是希望史书之上,能传颂出来的“为政之极功”罢了。 要说当年混迹在市井时,施洄所听闻的那些赞颂小太子蕙质兰心的话,都尚且可以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那些又是这群儒士看在太子出身的份上所奉承的。 那之后,在真切地读过太子的论篇、感受过太子那与生俱来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气度后,施洄发自内心地明白纪尚仁对宋澈的那句,“如冰之洁,心镜万机”的夸赞,实非虚言。 一个怀抱雄心、兼具天赋的人,如果真的放弃他所有的权柄,那便等同于自毁长城,他的处境必然只会急转直下。 因为他本身,就是在这世局之中,最为危险的变数。 他所拥有的一切,他所令人称颂的一切出身、才识、声望,都是上天赐予他的筹码,他握着这些筹码,他就必然要付出代价。 这些筹码,已经不允许他退回到普通的生活中,退回到庸庸碌碌的寻常中了。 施洄现在要做的,就是要找到一个切口,让宋澈明白,他妄想以“自缴兵刃”换取全身而退的想法,实在是太过天真。 而他与他们交易所换来的,绝不会是他梦寐以求的安宁,而是被赶尽杀绝的下场。 他是太子,是储君,他身上凝聚着无数人的希冀。 同样的,也凝聚着无数的恐惧。 他若选择退出,所能走的唯一一条路,便是血肉模糊、尸骨无存的路。 他当然可以退出,但是他必然只会是血肉模糊地退出。 天下的权柄之下,素来是滔天血色铺成的路。 宋澈妄想的安定的递交,只会是一厢情愿。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理所应当地高枕无忧,不是每个人都是光风霁月的君子。 在争夺权力的路上,每个人都是头破血流,每个人都会倾尽一切,极力争取最稳妥的一切利益的。 更何况,宋澈身在京城,他的那些动作,恐怕早已落在无数双暗藏杀机的眼中。 没有人会轻易相信,这位太子殿下,真的会心甘情愿地拱手将一切奉还了 这些显而易见的道理,以宋澈的聪慧,岂会不知? 他一定知晓,施洄甚至可以断定,他不仅想到了,甚至还做了一定的防备,只不过...出了某些差池。 施洄想起上一世。 当时他们被逼入绝境之中,施洄保下杜君实已是费劲心思,本想从长计议。 却没想到,杜君实极快地便与镇北军旧部取得联系,并以雷霆之势重建了军伍之序,直捣京城。 在与宋尘形成对峙之势之后,他们并没有北退,回到镇北侯的旧地,而是转路去到了江南。 那时,施洄的魂魄之力已经有微弱之势,只能每日跟在杜君实身边——她还没做好魂飞魄散的准备。 于是她也跟着,去到了年少时,宋澈无数次提到的江南。 江南好,风都比京城柔和很多,施洄的魂魄都更喜欢这里。 没让施洄琢磨杜君实为何这样大费周章地绕道江南太久,她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因为她见到了那个,早就应该被处以极刑而死的,宋澈的母舅——李东序。 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左相、越朝第一世家的家主,并没有被一纸圣旨夺去性命,反而逃出生天,隐姓埋名,潜居于青阳李氏故土。 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这个答案,或许施洄永远都不可能知晓了。 施洄飘在杜君实的身边,正大光明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在史书上已经“死亡”的人,莫名觉得有些慨然。 李东序虽已至暮年,但仍旧精神矍铄,眉眼和宋澈有几分相似。 他穿着体面,常年戴着面具示人,经营着黎州府一家小小的当铺。 但从他与杜君实的只言片语中,施洄多少能隐约捕捉到当年那场“暗渡陈仓”的背后,那触目惊心的真相。 而这其中,最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太子竟真的趟了这趟浑水。 可是,若他真的有能力运筹帷幄至此,做到这样的通天手眼,救下被皇上赐死的母舅,为何最终却没有办法从宋尘手下救下自己呢? 难道逃过宋尘,比逃过当年嘉宁帝的圣裁还要难吗? 还是说,在面对宋尘的时,宋澈竟真的毫无准备? 不可能,以宋澈的敏锐度,他断然不可能毫无察觉。 杜君实的雷霆行动、李东序在江南暗中的活跃——这一切都证明了,宋澈起码在很早以前,在宋尘还未察觉到的地方,就为身边的人布下了应有的退路。 那,又是哪里出了岔子呢? 施洄百思不得其解,她一边推演可能的处境,一边跟着他们一起,试图找出当年,那位只留下一句“退居江南”音讯的帝师。 只可惜,最终只能无功而返。 随后,她跟着他们一起,为宋澈立了一块碑,在他生前幻想过与人畅饮的惠山樱花林中。 风过林梢,花瓣簌簌而下,杜君实和李东序为他祭了酒。 她向宋澈讨了最后一杯酒,坐在他的新碑前,听着李东序长叹一声:“澈儿啊,就是太心软。” “他以为,人人都有苦楚,他错了。” “他自小聪慧,不缺心计,但却太像他的母亲,总是将自己的命运,放在对他人期待之上。” 有存稿,之后会稳定隔日更新,求求大家点点收藏,感谢各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13章 前世祭酒 第15章 第14章 退让的农夫 想到这里,施洄只觉灵光骤现,福至心灵地将一些曾经忽略的细节串联到了一起。 李东序比她更了解宋澈,他看着宋澈长大,对宋澈的判断自然一击即中——施洄心下安定了不少,她已经可以判断出,这一切或许都出自同一个病灶。 作为太子的宋澈,少年得志,万千盛宠如同星星一般簇拥着他。 而他的志向原本也清澈如月,坚实如玉,为何骤然那样反常地要舍弃一切? 施洄知道自己是个情感淡薄的人,尤其对自己与父母亲情之间看得很淡然。 她或许一开始不是这样的,也或许就是天生的亲缘浅薄,反正最后都导致了她很难对自己父母的所作所为产生很强烈的情绪,可能会有不忿,会有失望,但是她能躲就躲。 她和宋澈在这方面非常不同,哪怕是在君臣大于父子的皇家,宋澈也真心实意地将父亲母亲挂在嘴边叫了很久。 直到后来,他才开始重视这些规则,他的父亲母亲,变成了父皇母后。 也正因如此,施洄很难与宋澈产生什么共鸣,也很难去想象他当年的处境——当铲灭母族的铁令是由自己的父亲亲手颁下时,当查到原来在背后推波助澜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时,宋澈的心中,该承受着怎样的痛苦与绝望。 施洄站在旁观的角度,是可以理解嘉宁帝所为的——“狡兔死,走狗烹”早已是流传下来最基本的帝王计。 青阳李氏的声望与权势太大了,已经大到任何一位帝王都无法安睡的程度了。 威压皇权,铲除他不过迟早,这并不是什么很难意料到的事情。 然而施洄如今知道了,宋澈偏偏期待过,或者说奢望过——他的父皇,真的会像他曾经承诺过的那样,首先是个父亲,再是这天下之主。 她这些年,从纪尚仁和杜君实那里,断断续续知道了一些事情,从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中,似乎可以窥见一些,宋澈曾经拥有过的,那些不应该被皇室子享受到的,属于俗世的幸福。 或许就是这些片刻,给了他一份侥幸的底气,所以他才没有做好失去的准备。 这一世,经过先生隐晦的提醒,施洄已经确定,对于宋澈来说,那一桩灭门,绝不是唯一的打击。 在光鲜亮丽的太子身后,必然还横亘着更多隐秘的“皇室密辛”。 宋澈,是被一层一层的血腥与黑暗抹上了灰心。 太过具体的缘由已经没有探知的必要,或许就连宋澈自己也说不清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但他的退让和妥协,并非真的欲念俱灭,而正是因为他还有**,还有期待,而这种对他人的期待,早已错位了。 他妄图用自我毁灭的方式击碎他人对自己的期待,借此降低自己再次被伤害的可能。 只可惜,他并没有意识到——他所有的期待,所有想要存续的羁绊,本就都来自于他的权力。 他降生于世,就接受了他永远都无法舍弃掉的权力。 施洄则不一样,她从不期待,因为她没有期待的权力——没错,期待当人也是一种权力,她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去期待的什么。 这倒不是自怨自艾,相反,上一世,在那样多艰难的境地下,她曾经无数次地庆幸,自己没有期待的习惯,不然,她可能都挣扎不到宋尘登基之时。 她习惯最悲观最残忍地去揣度和算计,就是因为她知道,人们对她也会赶尽杀绝。 而对于那些人来说,将她赶尽杀绝的成本极低——她不过是一个六品小官的女儿,如今甚至连个像样的夫家都没有,背景单薄如纸。 一个既无护盾,又无底牌,甚至连容貌都毫无利用价值的女人,不过就是一只人人随手便可碾死的蚂蚁,哪怕涉入权斗,也注定随时可以被舍弃。 而她如今还能好端端地活着,不过是因为如今的她除了“离经叛道”之外,没有任何可以威胁到旁人的地方。 她太渺小太没有力量,只要有一口气,就可以存活。 只要她不要妄图染指不属于她的东西,那她或许可以一直这样苟活下去。 可是偏偏她贪心不足,她竟想要分一杯权力的羹。 某种意义上来看,她和宋澈其实站在同样的威胁之下。 一个拥有权力却天真多情,一个始终无力于是冷眼旁观。 而她现在,需要展现一下她这位旁观者入局后,即将面对的一些矛盾和荆棘,来吓唬吓唬这位“太子殿下”。 没等她酝酿好,宋澈却率先开了口,他已经沉默了很久,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施洄,声音已经有些滞涩:“洄儿,我知道你的志向,明白你今日来找我,一定也是深思熟虑一番。” “我们都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人会无欲无求,我若说我从不曾肖想,那必然是假话。” “极度愤怒的时候,我也想过,或许我可以改变一切,只要我获得大过天的一切。” “只是最后才发现,没有什么能大过天,就算真的如你所愿,你也注定会被很多事情绊住。” 他说着,忽然觉得有些口干,随手拿起身边的茶盏,喝了一口,接着说道:“被绊住了手脚,很多事情就会变了意味,很多人也会变,而我不愿意变成那样。” 他的眉眼垂了下来:“他们是如何揣测的我也管不了,随他们去吧,再过些时日,这些也不关我的事了。” “可是,您有没有想过,您和这些事情,其实永远也无法割席?”施洄反问,看着他刚刚有些舒展的眉头又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施洄叹了一口气:“太子殿下,你知道,我最羡慕你什么吗?” 她看向宋澈,等待着他的回答。 宋澈怔了一下,他知道施洄对于地位与金钱的渴望,但是他总觉得,这一次,施洄想要的说的不是这个答案。 于是他继续沉默 “我最羡慕的,是您得到的时候,从来不会感受到害怕。”见他沉默,施洄只是笑了一下,随后,她也像宋澈刚刚那样,轻轻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正如您刚刚喝茶的时候,无论是细细品味,还是粗略解渴,它对您来说,只是一口茶而已,没什么意义。” “而我,却要想,这口茶,会不会是我这辈子喝的最后一口茶呢?” “我的命门,没有层层叠叠的护甲挡住,**裸地展现在每个人面前。我今日登门,向您说出这一切离经叛道胆大妄为的话,无异于赌博。” “如果幸运,您如我设想的那般仁慈,那我或许可以得到太子殿下您施舍的一层小小的庇护。” “但如若真的令您感到冒犯,您的一念不悦,都会让我今日连太子府的门都出不去。” “您或许不会这样做,但您完全可以做到,因为您凌驾于我之上。” “我今日若是能活下来,那我今后所能够得到的一切,都是依仗您今日为我网开一面。” “这或许对您来说,只是您手下留的一个微小的缝隙而已,您可能并不会在意。” “但是对我来说,我从今往后每一次的呼吸,全都依仗您今日的一个念头。” “我会感恩您,会拥戴您,可您要明白,今后我最惧怕的,也会是您。” “因为我知道,您随时可以夺走我苟延残喘的余地。” 施洄的言语非常直白,她很少这样对着别人去剖白自己的心思,但是这是目前对于宋澈最有用的一个法子了。 宋澈敏锐,就算施洄懂得伪装一二,也能够大概判断出她是个怎样的性格。 因此,宋澈一定能够明白,这样程度的袒露,对于施洄来说,已经是非常的难得——宋澈远比她要心软得多,施洄要的,就是宋澈认为的“难得”。 这样就足够了,也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稍微低下头,理解一下一无所有的人在面对别人的“施舍”时,到底会是怎样的心境。 “我因为您的让步,而得以苟活一命,于是无时不刻不在害怕您随时夺走我的小命。” 她的声音愈发冷冽,开始指向要害:“那若是有一个人,他是因为您的让步,得到了权势,得到了可以比肩您的地位,而这,也是他曾经不敢肖想的。” “那您猜猜看,他会不会也和我一样,事实惶恐,生怕您突然回心转意,收回这一切呢?” “对于我们来说,我们得到的一切都是您轻易舍弃的,而您如今虽已自认放弃,但您依旧是太子,依旧可以随时收回。” 她盯住宋澈的双眼:“殿下,您不需要否认,您有收回的权力,不是吗?” “农夫与蛇的故事,在旁人看来是荒诞不经,可世人可曾在蛇的角度思考过呢?毕竟谁能保证,伸出手给出一条生路的农夫,下一瞬不会举起锄头亲手将其斩断呢?” “农夫和您一样,忽略了一条蛇求生的天性。” 第16章 第15章 毒蛇的想法 他们都错了。 他们习惯性地站在农夫高高在上的视角里,理所应当地忽略了一点:一条蛇,若是想要在残酷的自然与森严的人为社会中夹缝生存下来,并且有能够奄奄一息的能力,它必须是一条本身便带了毒的毒蛇。 这样的毒,在旁人眼里,是致命的利器,是威胁的来源与祸端。 但对于蛇自身而言,这却是自己亲手在血肉中刻下的本能,是生存的护身符。 宋澈不需要带着“毒”来保护自己,他从出生起便是锦衣玉食,骨子里浸润着令人羡慕的从容,这种从容来源于他自小便受到托举的安全感——他的天资与性情深得嘉宁帝喜欢,自小便被稳稳地扶着走在既定的道路,只要他还在这条道路上,就永远会有人为他遮风挡雨。 但宋尘不一样,他不可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但他却有这样的野心——他被捧到了一个踮起脚尖就能得到一切的地方,怎么可能甘愿永远守着这样一个尴尬的位置呢? 他表面上温润谦和,实际却有着极强的掌控欲。他明明背负着连他自己都不能确认的东西,又要事事握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施洄原本以为自己很懂宋尘,她赞同自己和宋尘在某些方面很相似。 他们都在争夺除却生存之外的一丝空间。 那空间中,不仅仅有世俗意义上的活下去,还有他们想要施展的锋芒,想得到的价值。 思及此,施洄突然记起来,在很早的时候,纪尚仁曾经跟她争辩过一些有关宋尘的事情。 那个时候,施洄刚刚入密林不久,虽然与杜君实和宋澈二人的交集变得多了起来,但终究只能算是熟人。 没想到一夜共饮后,三人竟真的有掏心掏肺的趋势,相处得深切了不少。 一些时日下来,施洄大概对宋澈不愿沾染权势斗争的决心,有了一个比较确切的认知。 她再怎样老成,也只是一个才及笄不久的普通小姑娘。 在感受到宋澈和杜君实——这两位对施洄来说简直是大人物的人,竟对她给予了几分莫名其妙的“信任”后,她有些受宠若惊,一时间有些惶恐。 在斟酌了半天这两人的用意之后,决定利用自己目前的价值,来为他们做些什么——毕竟在她看来,宋澈的心愿也太简单了。 一个人想要争取什么,或许会很困难;但若是想要放弃什么,那简直就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 天真稚嫩的施洄如是想着。 再加上她本就不是个愿意勉强别人的人,于是,在尚不了解宋尘为人的情况下,就早早地决心选择辅佐他。 出乎意料的是,在施洄向纪尚仁透露了自己的意愿之后,却遭到了他的激烈反对。 可问他反对的缘由,他却只用“宋尘不是这块料”这样的言语搪塞过去。 但在当初施洄被天命驱使,答应接下帝师令时,她提出的唯一一个条件,就是需要纪尚仁答应她,可以全凭她自己的心意择主,纪尚仁绝不会对此强加干涉。 如今她选了,纪尚仁却这样毫无理由地表示反对,施洄不会轻易接受。 她不仅不愿意接受,还偏偏要纪尚仁说出个所以然来。 争辩到最后,老头子实在是被施洄气得头痛,只好语重心长地和她说:“你就信我一回,宋尘这人,有时偏激得太过,但有的时候,他...甚至比圣上更谨慎,更让人难琢磨。” 纪尚仁跟施洄论事的时候,也很少有什么忌讳和讲究,这些皇室中人叫来叫去就和话本子里的小人没什么差别。 这也导致施洄同样言语大胆,后来入府,一时半会儿倒是很难纠正到礼数全面的地步。 那一夜已经与如今的施洄相隔太远,如今的她只依稀记得,在夜色渐散的时候,烛光颤颤巍巍的摇晃中,她听到纪尚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用一种施洄从未听到过的疲惫语调,说道:“我知道,我现在说的话,只能将你的劲头激得更高,我这老头子不知道现在已经被你在心里骂了几个回合。” “但是,你叫我一句老师,我便要对你负责。” “施存中,我当年为你取了这“存中”二字,就是希望你万事存中,不要太草率地决定,给自己留点选择的余地。” “帝师令落在宋尘手上,你就不可能再有别的道路了。” “我不知道天命为何会落在你头上,你明明跟这一切毫无关系,只是被我们强扯进来的。” “我们也说不清,为何那句箴言又说你一定会选错,又一定要走一趟错误的路。” “但我知道,选宋尘,你一定会后悔,他不是一个值得辅佐的人。” “宋尘此人,绝非明主。” 他的手已经有些微微颤抖,纪尚仁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语气一转,下了定论:“洄儿,有些事,我也说不清,你就当是我的直觉吧。” “有的时候,我觉得宋尘和你其实很像,你们害怕的事情都太多。” “但有的时候,我又觉得,他甚至不如你这个市井里混出来的小丫头。” 一段语焉不详的话说罢,他便结束了这个话题,从此之后无论施洄如何再想扯起这个话头,纪尚仁都不再做出任何回答。 在那之后,纪尚仁也会主动与施洄分析宋尘的一些举动,这也让施洄对宋尘产生了更多的好奇——她一直都没有机会切实地与宋尘相处,只是和大多数人以为的一样,认为宋尘是一个难得进取且谦和安分的皇子。 但纪尚仁那晚的“忠告”始终坠在施洄心头,她开始思考这些她能够轻易探知的表象下的深意——为何这位由最得宠的兰贵妃所出,高高在上的二皇子殿下,会让纪尚仁认为,他和施洄有相似之处呢? 他又在害怕什么呢? 遗憾的是,后来,施洄终究是没有理会当年纪尚仁的忠告。 她以为,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天命所谓的“混战割据”,她自信,以自己的能力,到那时一定会有相应自保的能力。 却是没想到... 施洄摇摇脑袋,不愿再去回想那些晦气事儿,她拢了拢衣袖,看向宋澈:“昭明哥,我知道,你或许很难理解我们这样的心态。” “你曾经跟我说,**太盛,易受其害。” “我明白你是想劝我,不要太过纠结太过在意,不想看着我走火入魔。” “可你不会明白,对我们这种人而言,**并非腐蚀,只有**能提醒我们清醒,它是驱走恐惧的唯一方式。” “倘若,我是说倘若,我是宋尘,我站在他的立场上,面对的竞争对手是您,我恐怕也永远都不可能心安理得地相信,您当真会放弃一切,并且永远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而如今的我,已经走了这么远,绝对无法承受您改变想法的后果——宋尘也一样,如今,他距离那所谓的最高目标仅仅只是一步之遥,他容不下任何的变数。” “正因为马上就要得到,所以恐惧会更甚。” “就算已经得到,也要提心吊胆,因为不能够确定那个让自己整日提心吊胆的人会不会有朝一日卷土重来。” “因此,他一定,也只能将一切可能的变数都碾碎,变成绝对的定数。” “您可以说我的看法太过偏激、极端,但是您必须承认,世界上就是有我这样,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忍受不甘心的人存在。” “我们这样的人,哪怕手段卑劣,只要可以达到目标,我都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我相信您一定清楚,二皇子,也是这样的人,他也一定是这样的想法。” 宋澈听施洄的话音落到这里,眉心微微蹙起。 他的直觉敏锐地动了动,隐约察觉到,施洄对宋尘有种莫名的笃定,一种像是从骨子里认清了这个人的笃定——但施洄和宋尘,甚至都算不上熟悉不是吗? 他想努力说服自己,这是施洄为了说服他而准备好的话术,但他还是有些隐隐的不安。 据宋澈所知,施洄如今,可能连宋尘的相貌都未曾真正看清过,那她又是从哪里来的这份笃定呢? 是先生说的吗? 最让他吃惊的是,施洄的笃定竟然与他内心深处,一些潜藏的直觉不谋而合。 他的确,也对自己这个看似温和的二弟,有些莫名的警觉。 这种感觉来得有些奇怪,因为他与宋尘的交集不算多。 自打宋澈记事以来,贵妃与母后的关系就已经是剑拔弩张。 后来宋尘出生,父皇对他也显得十分喜爱,惹得母后很是不悦。 但宋澈不是很在意——在他看来,宋尘依旧是那个,在刚刚会讲话时,就已经学会偷藏贵妃小厨房的奶皮酥带给他的小弟弟。 他甚至私下让宋尘教过他如何用步汗语称呼哥哥和弟弟。 这些年,两人的关系虽然一直算不上亲厚,但总不至于如同母亲们的关系那样糟糕。 求求大家多多点个收藏,为了在榜单上多轮几遍接下来将隔日更新2000字一直到5w字为止[比心][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15章 毒蛇的想法 第17章 第16章 出人意料 后来,宋尘的聪颖开始逐渐展露。 嘉宁帝本就对他宠爱有加,在他十岁那年,便将与太子同样受文华殿教导的殊荣赐予他,同样拜帝师纪尚仁为师。 只是,宋澈宋尘两兄弟之间相差七岁,宋尘入文华殿受业之时,宋澈早已经被领入内阁,参习机务,习批驳之法。 因此,两人之间的交流并没有明显地增多。 宋澈有时也会觉得有些奇怪。 明明幼时二人的兄弟情谊尚算和睦,随着年岁渐长,反而渐渐生出一道无形的隔阂。 若说是由于贵妃与中宫的关系恶劣,导致这两兄弟暗自较劲,倒也并不全因如此。 宋澈在与宋尘相处时,时常觉得有可以更加亲近的机会,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往深了推进。 两人之间,礼貌有余而亲厚不足,这样不上不下的关系,难免会令宋澈心中生出几分惘然。 嘉宁帝子嗣本就不多,宋澈独自一人长至懂事的年岁,随后出生的宋尘是他看着长大的亲兄弟。 宋尘年幼时,常被乳母领着去御花园玩耍,宋澈每每下学,总要抽空去陪着宋尘玩上半个时辰。 彼时他曾相信,他们兄弟二人本应该算得上情谊深厚的才是。 后来,看着贵妃在前朝后宫愈发不加掩饰地动手脚,宋澈也想通了——或许,这就是皇室血脉注定的宿命吧? 若是宋尘想要那个位置,那便让他拿去好了,反正他宋澈已经自认承受不起。 只是,哪怕施洄今日未曾点破,宋澈也能察觉到,先生他,似乎对宋尘另有些偏见。 但先生并不是那种刻薄之人,哪怕是察觉到宋尘的野心,也不应该这样冷淡。 更何况,没有人会比先生更加清楚他对这一切有多灰心了。 在宋澈看来,如今的宋尘有能力,有野心,再登大宝之人几乎非宋尘莫属。 为何,他和施洄都这样不认可宋尘呢? 为何,先生和宋尘的关系这样疏离呢? 宋澈自小是被纪尚仁带着在嘉宁帝的书房里蹦跶着长大的,与纪尚仁之间的情谊自然十分地亲厚。 但宋尘和他的情况大不相同,宋尘和纪尚仁的关系,甚至比一般的师生更疏离一些—除了在文华殿授课,其余的交集少得可怜。 纪尚仁,在刻意地与其保持君臣的相处。 难道,是因为纪尚仁不喜欢与地位不符的野心吗? 可若是如此,为何先生会愿意收施洄为徒呢? 一个庶出的皇子,他的夺位之心,难道会比施洄一介平凡女子的蓬勃野心,还叫人难以接受吗? 在宋澈自请退出朝堂、帝师宣告隐退之后,他们二人与宋尘之间的交流就更少。 宋尘甚至从未尝试联系过纪尚仁,他可能根本不知晓先生目前人在何处,更别提前来密林探访了。 不论曾经师徒情分如何,宋尘的表现都有些太过,划分界限的意味有些太明显了。 如此想来,施洄也没有什么机会与宋尘相处,她对宋尘的印象几乎全部来自于先生。 先生与宋尘二人之间的隔阂,竟然可以深到让施洄都被耳濡目染到这种地步吗? 这便是更加奇怪了,施洄这样聪慧敏锐,平时看书都会保持质疑的人,在宋尘这件事上,竟会全盘接受、认同先生的判断呢? 可是…话又说回来,宋尘其人,的确有些极端。 宋澈想起那天,也是他记忆中唯一一次,看到宋尘在懂事之后,在他面前落下了眼泪。 而这次落下的眼泪,却不是什么温情的事情,而是由于极端性格的暴露。 那次的暴露出乎了他们两人的意料,于是,宋尘选择用年幼者的眼泪来博取宋澈的退让。 宋澈明白,他也如宋尘希望的那样退让了。 也是自那之后,宋澈才慢慢开始了解到,原来,他从前所了解的,维护的一切,都是人们已经阉割掉不堪的、被修饰粉饰过的秩序。 那秩序早已残缺不堪,而他却一度信以为真。 他不想再被这样的秩序摆布,他只想逃离,逃离这荒谬的秩序,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权力漩涡。 可,正如施洄所说,他真的可以逃得掉吗? 他是不是真的把这一切都想得太理所应当了呢? 还是说,他们想得真的都太简单了? 此刻,他已经罕有地端出了皇子的架势,凝视着施洄,而施洄却丝毫不退让地回盯着他。 宋澈忽然觉得,这个小姑娘,似乎比他原本设想的,更有意思。 今日之事,的确是出乎他的意料,有些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原本以为,收买一个女孩,并不算是太艰难的事情。 对于这世界上的大部分女子来说,多么坚定的选择和信念,都只需要恰当地展露一点脆弱,尤其是高位者难得的脆弱,便能够一一瓦解。 这一招,是从他亲爱的父皇那里学到的。 他原本以为,在那年一同饮完酒后,那场“掏心掏肺”的交谈,已经能够让施洄做出他最想要的选择了。 却没想到,施洄竟然没有上钩,依旧对他“贼心不死”,非逼着他上这条“贼船” 只是,如果宋澈继续留在这里,继续跟这些人在泥潭里缠斗,是注定无法解开自己的桎梏的。 他必须离开,还有人在等他。 况且,施洄的方法用错了,这小姑娘的招数在宋澈眼里显然还是太过稚嫩。 先生让她这样了解宋尘,竟然没让她也了解一下宋澈自己吗? 宋澈只是甘愿退让而已,他是最懂得布局的人,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退路呢? 只不过,如今该如何化解施洄登门带来的麻烦,却仍需一番斟酌。 宋澈眼底流转的锋芒没有逃过施洄的眼,她勾起唇角,终于嗅到了一丝趣味——闷着头,任她高谈阔论的宋澈,她很熟悉,也已经见过无数次。 但眼前这个暗暗思量着使出什么招数来对付自己的宋澈,她却是第一次见。 她不指望今晚便可以改变太子殿下的计划。 她不急,好戏在后头。 施洄今日要的,是宋澈的一个态度。 是从今往后宋澈都能够正视她,不再将她只是当作一个不谙世事的一个小姑娘的态度。 很显然,当宋澈认真地思考该怎样对付施洄,该怎样去解决施洄带给他的巨大麻烦的时候,就算他再不愿意承认,他也已经将施洄放在一个“可用之人”的位置上了。 施洄需要的,就是宋澈认真地思考她说的话,哪怕只是将她当作一个趁手的工具进行考量。 这就够了,能将她的话听进去,是信任她的第一步。 她不可能奢求完全的所谓平等地位,她没有这个资本。 但她需要宋澈的信任,她需要宋澈能够将她作为一把刀,放心大胆地将她的刀尖指向前方。 施洄明白,前一世,她忽略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信任”二字。 上一世,宋尘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信任过她,她所有的计谋都会被所有的幕僚逐字逐句地确认风险和效用,才有可能被宋尘采纳。 虽然她如今可以理解宋尘的心理——毕竟这人压根儿就不会信任任何人,但她不能接受。 只有信任,才能决定施洄能否持续地获得资源和支持。 宋尘许诺她权、位,却从一开始就不曾真正信过她。 如果施洄早一点知道自己殚精竭虑的每一条谋划都会经过重重质疑和审视,那她或许能早一点明白,宋尘根本就没打算履行自己的承诺。 那她或许,能早一点,为自己谋划。 既然宋尘学不会信任,那就挑选出可以信任,懂得信任的主子。 她选了宋澈,她相信宋澈懂得如何信任他人——从他与杜君实的关系中就能看出,宋澈并不是吝啬自己的信任的人。 只不过,他从前并不曾思考过,施洄是否真正地值得他信任。 施洄明白,她甚至理解宋澈的考虑。 一方面,施洄比宋澈整整小了十岁,就算施洄早慧,她玩的那些,在宋澈的眼里和小孩子过家家没什么区别。 另一方面,施洄在承接“天命”之前,实在是身份低微,毫无价值。 宋澈再怎么亲和亲民,再怎么远离权力,也是自小受着万民供养,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他对施洄态度温和,是出于君子之礼的内化,也是出于,对所谓“天命”的困惑。 因为疑惑,因为不知道那所谓“天命”究竟是何,又究竟为何落在了一个毫无地位的女子神圣,因为这个情况前所未有,并且有些诡异。 所以,才不得不对施洄放了几份尊重和颜面。 施洄太清楚这种心态了——准确的来说,有这种考量的人,绝不会只有宋澈。 这满京城,所有知晓这代帝师令之主是施洄,隐退的帝师甚至亲自教导她的人,恐怕都是以这样的心思,时刻盯着施洄的一举一动。 哪怕施洄跟着纪尚仁隐在密林之中生活了三年之久,也对京城中达官贵人企图通过她父母刺探她底细的行为有所耳闻。 本人实在是没有摸索清楚jj的规则,今天才发现原来没有3000字是不标注小红花的,于是决定一周2更,一次3000字。 如果有人看的话,希望可以多多收藏评论,十分十分十分感谢[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16章 出人意料 第18章 第17章 认您为主 纪尚仁曾问过施洄,是否需要他下场,稍微出手制止一下这些涌入施家的各方试探。 施洄想都没想就将他拒绝了。 她甚至觉得觉得,以自己父亲那趋炎附势的性格,能如此被万众瞩目一下,或许正中他的下怀。 这便算是她这个“不孝女”,对父亲尽一尽的最后一点“孝心”了。 至于纪尚仁真正担心的事,施洄更是叫他放一百个心。 施洄比谁都清楚,那些人在施洄父母那里,是绝对不可能得到任何他们想要的答案的。 原因无他,施家人有一个算一个,根本就不可能知道,她施洄是如何能在帝师面前崭露头角,又是如何承接那虚无缥缈的“天命”的。 又怎么可能知道那“天命”所降的原因和背后那诸多的细节呢? 这么说也并不准确,她娘可能还能够猜测出一二——毕竟,这么些年她娘的的确确地在为她遮掩。 但她爹——施齐,就一定不清楚个中缘由了。 他们只会从施齐的口中,听到一个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故事——一个离经叛道、顽劣不驯到毫不体谅父母的女儿,得知她是一位连家族定下的婚事都敢悍然逃脱的家丑。 施洄几乎能想象到,那些满怀期待的各方人马,在从她父亲口中得知她的这些“光荣事迹”后,脸上会是何等精彩的表情。 她太清楚大多数人听到之后会作何揣测了——她本来就是小门小户的微末出身,性格品行又如此堪忧,怎么看,都不像是可以承担得起天下大任的模样。 于是,他们也一定会对“天命”、对在这些年里显得越来越“无用”的帝师令,产生更多的怀疑。 天命真的没出错吗? 天命怎么可能落在一位女子头上? 又为何偏偏是,落在了这样一个身世卑微、劣迹斑斑的女子? 这天下已经太平太久了,久到人们都忘记动荡是什么滋味了。 越朝世代的帝王大多勤勉稳定,几乎都早早地选定了继任者。因此,历代以来的皇权交替十分平顺,对天下子民而言,这头顶上的皇天,厚实得连个缝隙都不曾有。 而帝师令,这个曾经在天地的孕育下,代表安定的强稳力量的标志,所能发挥的作用早就已经是微乎其微。 这壶温水晃晃荡荡地煮了太久的年岁了,这样一点一点地将水温抬高,以至于无人察觉,水温已然悄悄升至沸腾的边缘。 而如今,天命又这样“不挑剔”地落在施洄头上的,这只会让众人更加笃定,他们已经并不需要帝师令发挥什么作用了。 对于他们来说,帝师令也好,天命也罢,这些本就是太遥远太虚无漂米昂的东西。 不能够发挥其曾经应有作用的东西,只会沦为“无用”的摆件儿。 这天下人是这样想的,那宋澈对这种想法产生认同也并不奇怪。 尽管他自小被纪尚仁带大,自小明白,这世间确有天命之力。 毕竟,就连上一世的施洄自己,都曾有过这样天真而浅薄的念头。 但是如今再不相同了,前世的惨烈历历在目,先生和大司命的劝告警示言犹在耳。 她终究吃了教训,终是于那迷雾之中,窥见了这所谓“天命”背后的一丝玄机。 天命的玄机一定会在恰当的时机显露于世,而她要做的,只是为其添把火、加点柴,助其在天地之中再次掀起燎原之势。 她需要的柴火并不算多,只是,她需要一个完全的保障。 而这个保障,来自于她重活一世,再次选定的顶头主子。 与纪尚仁彻夜商讨过后,她意识到,自己对宋澈进行说服的道路不会太顺利,其中的关窍很多,甚至有许多纪尚仁都不太能够摸清的细节。 但她并不太气馁,因为她有把握从头来过。 而这一切的第一步,施洄必须要让宋澈“看见”她——看见她的价值、她的锋芒,切实感受到她的危险与野心。 她要让宋澈意识到,“天命”,从来没有温和过;而帝师令,也绝不会选择一个毫无棱角之人,做这天下的刀。 此刻,宋澈眼中毫不掩饰的思量与算计,才算符合了她今日的预期。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终于开始认真思考对策,认真打量着该如何对付她。 而不是随随便便用什么,“不愿权斗”,“被权斗泥潭伤得太深心灰意冷”这些卖惨意味太重的理由敷衍她。 她得让宋澈、让这天下人明白,她不是一个任人打发的寻常之人,更不是一个吉祥物。 她不会是摆设, 她是天命降身之人,她是明珠手中最锋利的,也最普通的一把刀。 施洄毫不畏惧地迎上宋澈审视的目光,手上的动作却不疾不徐地展开。 她缓缓地散开了自己的袖口,从中抽出了那一只小小的木盒,轻轻地放在桌上,推到了宋澈面前。 “昭明哥,这里头,便是帝师令。” 她的声音平静而郑重。 “我不愿意再跟您绕圈子,我知道,您早就已经知道我今日前来所为何事,但我依旧想亲口,开诚布公地告诉您。” “今日,是帝师令择主之日,而帝师令如今要认的主子,是您。” “它只是个器物!” 宋澈像是终于抓到了可以反驳施洄的点,有些急躁地打断了她。 施洄被他堵了一下,有些意外,她微微一顿,随即淡然道:“当然,您当然可以不收下,您依旧有拒绝的权利。” 她话锋一转,语气里又刻意带上了几分轻巧的玩味:“只是,我一介女子,在密林中隐世已久,行事难免会有些疏忽大意。在未得到您首肯的情况下,便擅自登门您府上拜访...” 她又是一顿,下一秒,语气里竟带了些轻笑,全然不顾宋澈已然有些压制不住的怒火,继续补充道:“…只怕现如今,这满京城中早已是风声四起,议论纷纷。” “只怕是,对这天下事稍微关心一点的人都已经知晓了,帝师令已经于今日认主,入主云龙府。” “或许,您已经可以猜到,那些一直守在您府外的耳朵,此时会作何反应?” “那您不遑再猜猜,圣上得知此事之后,由会是怎样的反应?” “施洄!”宋澈已然有些难以维持这表面的体面,声音中的怒火全然宣泄出来:“你可知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昭明哥” 施洄收起了玩味的姿态,身子微倾,仍然坚定而郑重地盯着宋澈,不曾移开过自己的眼神:“昭明哥,你我身份悬殊,我威胁不到您,您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您如今感受到的威胁,当真是来自于我吗?当真是因为我今日做着先生的车登门拜访吗?” “若是您如今的境地,真的如您所设想的一般安稳,您如今的地位真的跟您所设想的一般毫无威胁,那这世上不可能有人能够威胁到您。” “哪怕我今日为您惹了麻烦一桩,您也只需要将我扫地出门,就不可能有人可以威胁到您。” “显然,您没有这样做,您将我留了下来,不管您愿不愿意承认,您自己也不完全认为自己目前,由自己一手创造的处境,真的如您所愿。” “更何况”施洄的声音轻了下来,“如果可以的话,在这世上,我最不愿意用这样的手段逼迫的人,就是你。” 施洄说着,终于移开了自己的目光,望向窗外已经有些发沉的天色——竟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时间当真是经不起人们思量。 她低下头,敛了敛眼底的情绪——不能将自己重生的秘密和盘托出,如果可以完全说出来,说不定她与宋澈如今的氛围还是和兄妹一般,说不定他们永远也不会来到剑拔弩张的那一天。 但她不能说,重生一事,是她最沉重的枷锁,更是她唯一的底牌。 商婆最后的警告犹在耳畔:“天命与你同生共死,我与纪尚仁那老家伙早已是天命中人,天命之中的我们注定要知晓这些。” “可若是旁人,从你口中得知半分天机,你亦会灰飞烟灭。” 施洄想活着,想活下去,她很惜命,她总觉得自己的结局该是那般草草了结,哪怕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哪怕在最绝望,最没有生路的地步,她也没有想过轻易赴死。 她只知道,她还没到甘愿赴死的地步,她还不愿意陪着天命一起灰飞烟灭。 “昭明哥,我知道,您想从我这里获取的东西非常少,您所求的,不过是一份清静安宁。” “若我可以做到袖手旁观,可以让您夙愿得偿,我也不愿搅得您再惹上这些风波。” “但是我不能。”施洄的声音里已经带了疲惫:“我做不到明知您前方是逃不开绕不过的万丈悬崖,还任由您一意孤行。” “您怨我多事也好,恨我沾染是非也罢,我今日既然来了,便是心意已决。” “我,认您为主。” 第19章 第18章 君实解围 施洄转过头来,再一次看向了宋澈。 她清楚地看到宋澈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触动,决定给他的摇摆再添上一把火:“昭明哥,你知道的,我不是一个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决断的人。” “所以,我每一次的决定,都是深思熟虑过后的结果。” “我选您,不是因为我明知您的心意却故意想与您作对,恰恰相反,我自始至终都站在您这边。” 施洄的声音不大,她已经有些累了 “个中缘由、回转与纠结,我毫无保留,皆已全数告知于您,我相信您自己心中,也有所考量了。” 她沉吟了片刻,语气轻缓:“昨日,我去见了先生和大司命。” 宋澈闻言,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大司命?杜君实那小子昨天带着你一起去的?” 虽然对于宋澈将话题突然岔到杜君实身上的行为有些疑惑,但施洄还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宋澈看出了她的不解,但也没有过多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那道放在她身上的审视的目光似乎更深了几分:“没什么,我只是惊讶于这小子被你说服的速度。” “也不是……”施洄一愣,下意识地替杜君实反驳,“季重他只是……”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顿住了,心下暗叫不妥。 果不其然,宋澈的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那审视的目光中瞬间多了几分探究与玩味。 “季重?” 他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施存中,你同季重,到底是何时这般熟稔了?” 施洄的心猛地一沉。 她忘了,这一世的她与杜君实之间,尚且没有阴阳两隔之时无需顾忌的亲昵,仍旧隔着厚厚的礼数与疏离。 现在这个节点,他们二人之间远比不上她与宋澈之间熟悉,称呼杜君实的表字,实属僭越。 而她这般自然地、下意识地唤他表字,完全是上一世死后,跟在杜君实身边叫惯了。 施洄总觉得他这表字像是有魔力一般,明明她已经是一缕孤魂,但是每一次叫“季重”,那人似乎都会有些反应,这些没办法只用巧合来解释的时刻,施洄就放任了,反正她不知何时就会魂飞魄散,就当这两个字是她最后的咒语好了。 至于怎么想起来称呼他的表字,还得追溯到杜君实有一次在信中无意提到的:“自昭明兄走后,再无人唤我季重。” 这字句中的落寞灼得施洄有些触动,当时她还乐观地以为,待到时局安定之时,或许两人之间的信任已然坚固,到时,她或许有资格叫他季重。 没想到直到最后,她也没亲眼看到杜君实被她这样“大逆不道”地称呼表字的反应。 让自己未来的主子发现自己竟暗中勾结他身边的亲信,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意识到自己这个微小的疏忽,可能又给自己和杜君实惹了点麻烦,施洄有些懊恼地皱了皱眉。 无奈,她只好硬着头皮顶着宋澈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打量的眼神,生硬地将话题重新转回“正事”上:“总之,季重兄、先生和大司命都已然知晓了这个选择。” “他们更了解您,他们的那些考量,比起出自自身的角度,更多可能是站在您的角度,站在这天下的角度。于是我今日,带着他们的考量与期盼来到了这儿,顺利见到了您。” “您也给了我这个机会,能够让我来将我们的考量尽数告知于您。” “这难道不恰恰证明了,您,就是眼下带着帝师令的我最好的选择,也是这天下最好的,唯一的主。” 说完,施洄深刻意识到自己今日这几次三番发表的大逆不道的言论已经将她自己彻底逼上了绝路,决定为这未知的效用再添上一把火。 于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刚软化一些的语气又带上了几分强硬:“不管怎样,我今日一来,您的安宁日子注定是过不下去了,就连这表面上的平静都会难以维持。” “就算今日,我被您赶出了府门;就算您昭告天下,自己已经拒绝了帝师令,您也再不可能如从前一般置身事外了。” “况且,我们都很清楚”她迎着宋澈的目光,一字一顿,“您从来,就不曾置身事外。” 说罢,施洄便不再看宋澈的反应。她沉默地垂下眼,看着桌上那一盏小小的茶杯,盯着在茶水中浮浮沉沉的茶渣。 她微不可察地轻轻皱了皱眉。 这是宋澈一贯饮茶的习惯——他一直喜欢不那么清澈的水。 准确的来说,他喜欢自己能看得到的杂质。 宋澈曾说,他不喜欢太过较真,太过无暇的东西。 他喜欢凡事都有些能够展露出来的疏漏,这样才显得真实。 施洄倒是觉得他这套说辞粉饰的意味太重,这背后能够透露出的掌控意味和心思远不止于此——谁会真的不喜欢毫无杂质的清澈纯净呢? 只不过,他们太清楚,绝对的纯净只有在绝对的虚假之下才能实现。 比起虚假的完美无瑕,倒确实是不如漏洞百出的真实来得好拿捏。 身在高位的人,只会觉得,绝对的“纯净”,本身就是一种无法掌控的危险 。 “你的确很厉害。” 宋澈并没有让施洄等太久便忽然开口,声音里分辨不出喜怒。 他没再看施洄,反而扬声朝门外道:“杜君实,进来听,别偷摸扒墙脚了!” 话音刚落,只听得屋门“吱呀”一声就被打开,屋外站着的,果然是那杜君实。 察觉到宋澈隐隐有将怒气转移到自己身上的趋势,杜君实毫无被抓包的尴尬,反而好脾气地笑笑,打趣到:“诶呀,咱们堂堂太子殿下如今这气性怎得这般大。” 说着,他几步便挪进了屋内,不着痕迹地走到了施洄的位子前,恰好为她挡住了宋澈那尚未结束的审视的眼神,开口解释:“洄儿今日的确是有些冲动了,但毕竟也是为您考虑不是?” 宋澈简直要被他气笑:“我还没说半个字,你这就护上了?” “诶——话不能这么说,要是今日洄儿被旁人如此刁难,想必太子殿下也会出言相护,只怕是比我还急切啊。” “我刁难她?”宋澈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这功夫是废得连扒墙脚都听不清话了?她这说不出三句软话就开始咄咄逼人的架势,哪里像是我能刁难的?” “就是说,还得是太子殿下容人之量,自然不至于和我们这些晚辈一般见识。” 杜君实三两句没边地说着,打着太极便将屋内的氛围又带回了从前三人插科打诨时的轻松。 他转过头,给施洄递了一个安抚的眼色,随即正色对宋澈道:“先让小五带着洄儿到前院坐坐,我还有一事须向昭明哥交代。相信您听完,定能做出更好的决断,到时,再决定洄儿的去留也不迟。” 施洄会意,她明白自己如今能做的一切已经到此为止,于是她站起身,毕恭毕敬地朝着宋澈行了一礼,随即起身,退出了屋内。 走出门,小五已经站在院内等着她。见她出来,小五明显有些拘谨,朝着她抱了抱拳,将手上的一个精巧暖炉递给她:“姑娘,您叫我小五就好,这是我家主子吩咐给您带的,您拿好,我带着您去前院稍微歇息会儿。” 施洄接过小暖炉,心里不由一暖。她暗叹杜君实为人妥帖周全的习惯果然是由来已久,便点了点头,跟着小五朝着前院走。 在前院厅中定定心心坐下,施洄才缓过一些劲儿来,只觉得自己这两日以来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缓和。 刚刚在屋内对话的最后,宋澈的反应给了她一些底气——她敏锐地抓住了他言语间的松动,看到了他那条已经有些摇摇欲坠的底线。 她并不担心杜君实游说宋澈的能力,更不担心他会临时倒戈。这两世的经历严重扰乱了她的心性,但其中带给她为数不多的经验之一,便是让她坚定地看清了,杜君实和她一定是一路人。 他们都有野心,但他们的野心都需要在明主麾下才能得到施展。 他们也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明主是谁。 施洄不需要怀疑这一点。 而那位看似内心坚若磐石的太子殿下,实际上也只是在竭尽全力,维护一个只有他自己愿意相信的秩序。 这个秩序太理想了,太容易被动摇了,以至于连他都需要反复说服自己去相信。 想到这里,施洄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别过脸,这才注意到,立在她旁边的小五时不时地偷偷看向她,嘴角紧紧地抿着,明显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见施洄看过来,小五又慌忙移开了眼神,轻咳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掩饰着自己刚刚的行径。 这样稚嫩的行为在施洄眼里倒是有些可爱。 想起小五刚刚对着她介绍自己的姓名,施洄不禁在心里笑了笑,在心里补上了一句:“小五,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