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香为海》 第1章 第 1 章 天边乌云翻涌,闷雷滚滚,大雨将至。 沈念樵利落地把竹叶背篓卸下,将刚采的一把嫩绿榆树叶小心地放在半筐草药之上,叶尖的水珠滚滚落在地上,遂成水洼。 风愈加狂,她抬手,将几缕发丝掖进耳后,蹙眉。 受父母熏陶,沈念樵八岁便能辩得百香。此刻,她能嗅见在这雨中泥壤的清气里,夹杂的一丝异样。 像是血的铁锈味。 晚间的山顶一如既往得宁静,那缕血腥味却愈发浓烈,沈念樵闭上眼,直觉有些不对。 这山里,必定是出了什么事。 远处,隐约传来兵器相接的铿锵声,兼夹着一些细碎的话语声。 她来不及多加思考,脚步放的极轻,迅速将背篓掩进草丛里,悄声无息躲进茂密的草丛里。 “萧大人。” 蒙面人哑声开口,眼中转着不怀好意的光。他身后数人持刀而立,与黑衣男子对峙着。 “堂堂水师提督,怎的干起了贼的勾当?若是今日你好好把东西交出来,或可留你全尸。” 沈念樵屏住呼吸,草叶轻擦过她的脸颊,带来细微的痒意。 萧大人轻笑一声,剑刃在雨中闪过寒芒,“贼?”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的透过雨丝传来,“我倒是不知道,这物归原主......” “如何能被称作贼?” 剑光乍现,他率先出手,四名蒙面人同时拔刀相迎,兵刃相撞声瞬间撕裂山间寂静。 短兵相接,刀光剑影。几道人影已经迅速的缠斗在一处。那位萧大人剑法凌厉,以一敌四丝毫不落下风。他剑招凌厉,身形挪转间快速出剑,逼得对面几人连连后退,直接斩下一人头颅。 就在沈念樵以为胜负已分时,变故突生—— 只听得“呵呵”几声大笑,余下三人对视两眼,却是不等男人击杀他们,似是咬破齿间什么东西,不过一瞬,便都直直的倒在地上。 他们竟是自行了结了! 一切发生的太快,方才的斗争似是幻象,余下的,只有泥地里三具嘴角冒着黑血的尸体。 空气中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沈念樵尚在草丛里,闻得不大分明。 她正诧异着,却听见有脚步声朝自己藏身之处而来,她轻轻从头上摘下发簪,紧紧握在手中,屏息凝神。一双大而圆的猫眼慢慢转动着,透过叶片缝隙向外看。 靴子踏出泥泞地,脚步声离得愈发远了。 沈念樵松了口气,待确认安全后,才从草丛里钻出。 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草屑,正欲离开,却猛地停住了脚步—— 一柄染血长剑悄声无息地横在她面前,鲜红的血珠垂在剑尖,模糊了剑身。 “姑娘可看够了。” 沈念樵的心猛地一跳,缓缓抬起头,对上男人冰冷的眼眸。 “有些热闹,看了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萧璟和就站在她面前,面色冷峻,语气平静。细看他的眼底,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烦操。 他身形高大,即使受了伤,依然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离得近了,那股奇异的香气越发明显。沈念樵鼻翼微动,下意识地分辨着其中的成分。 “大人这是何意?”她面上适时露出几分惊诧,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与委屈,“我不过是一个山上采药的医女,因贪玩在这林子里多转了几圈。你瞧——” 她摊开手,露出一把嫩绿的树叶,“天气阴冷,我想摘些榆树叶子回去煮水喝,能祛湿驱寒。” “采药的医女?” 萧璟和有些讥讽地开口,显然并未相信她的说辞。他抬手捏住沈念樵的下巴,逼迫她抬头直视自己,目光一寸寸在她脸上扫视,“姑娘不是泉海人罢。” 好犀利的眼力。 沈念樵心猛地一沉,下巴被捏得生疼,她被迫仰起脸,一双眸子里瞬间漾起了水光。 沈念樵睫毛轻颤,并未强行挣扎,白净的脸上被捏出几道红痕,她顺势露出几分脆弱,声音也带上些许不易察觉的哽咽与异域口音: “郎君好眼力。”沈念樵吸吸鼻子,像是强忍不安,“我生母有些南洋血统,不久前病逝了,生父早不知所终。母亲病逝后,我平日里便独自在这山上采药勉强糊口。方才...方才真是吓死我了,还以为遇上了拦路的山匪...” 她半真半假的说着,语速稍快,待着落魄孤女应有的惊慌与一点外域口音,将自己来历模糊带过,一言一语间,皆显出一派柔弱无害。 空气中那股香味越发浓了,沈念樵有些分神,鼻翼微动,辨别出了一股兰花香。 萧璟和的身体猛地一晃。他喉咙滚动,猛地咳出一口黑血,呼吸瞬间变得急促,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 在失控倒地的瞬间,萧璟和感到一双手及时扶住了他。 他用力握住腰间的剑,从齿间挤出破碎的字句:"你……" “小郎君莫要冤枉了好人,是方才那些人,可不是我。” 沈念樵嘴上说着惶恐的话,面上却无太多惊惧,反而蹲下身,仔细的辨认他的症状。 男人面上青灰,四肢僵硬难以动弹,却是中毒之兆。 只是不知道,中的是什么毒呢? 她俯身靠向萧璟和,鼻翼微动,轻嗅他的伤口,衣物。 “原是蔽目纱。”沈念樵蹙起的眉头稍稍舒展,“不是立刻要命的毒。但若放任不管,小郎君,你这双眼睛可就糟了。” 这毒带着一股极淡的、如同**兰花的腥甜气,寻常郎中断然难辨,却逃不过她的鼻子。 女人的呼吸带着温热的气息,一下下打在萧璟和脸上。 萧璟和下意识地攥住对方的手腕,却因中毒而使不出几分力气。 “你...到底…想怎样?”他声音嘶哑,视线近乎全黑,只凭感觉模糊的判断女人的方位。 手腕被人握住,不痛,却握的很紧。 沈念樵注意到男人的动作,轻轻一笑,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方才我险些误了大人的事,先给您陪个不是。不才在下,恰好通些药理。” 沈念樵缓慢说着,确保萧璟和一字一句听得清楚:“这毒,我能解。解毒的药材,我住处也备着。” 不清楚萧璟和有没有在听,沈念樵顿了顿,弯下身,凑的近了些。 “直…说。” “一千两,银票现付,童叟无欺。” 沈念樵语气干净利落,不带任何迂回。 萧璟和齿关紧闭,嘴角因中毒渗出黑血。意识已有些模糊,而他却清楚的知道,眼下唯一的生路,便是应下这女人的话。 他松开握着剑的手,摸索着从腰间翻出一个油纸包,甩在沈念樵面前。 沈念樵眸光一闪,打开纸包,里面赫然是一小叠银票,她指尖飞快清点,数来数去却只有五百两。 她正欲张口问,耳旁传来男人虚弱的声音。 “定金。” 中原人心思真狡猾。 沈念樵面上不显,手上动作没停,极快的将那叠银票重新包好,放进了怀里。 交易即成,她便不再耽误。 “得罪了。”沈念樵说着,俯身用力将萧璟和一条胳膊架在肩上。 山路泥泞,雨丝斜飞,风呼啸着卷过,将沈念樵的发丝吹乱。 男人身材高大,整个人几乎要压垮她。她咬紧牙关,将男人的重量分担在自己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地向着山下小屋挪去。 萧璟和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只闻到一股清苦的草药香味,混合着女子身上温热气息,最后落入耳中的,是她带着些许气喘却依旧冷静的声音: “撑住,此处离我住处不远,你若死在这半路,定金不退。” 外面的雨下的愈发大了,屋内烟雾袅袅,馥郁药香在屋内扩散。 “把人放这里吧。” 沈念樵用被褥在地上厚厚的垫了一层,蹲下身来查看萧璟和的状况。 他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仔细看血迹已经干了,只在衣服上留下了几道浅浅的污渍。 沈念樵褪去萧璟和的外衣,欲替他上药。昏迷中的萧璟和无意识翻身,一个用油纸紧裹的细小物事从内襟暗袋滑落。 她迟疑片刻,终是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取出展开。 这是一副图画。上面用极淡的墨线勾勒出一些些似是而非的山海走势,有一些奇怪的,她从未见过的符号零星点缀其间。 “这是什么?” 沈念樵蹙起秀眉,这物件被如此珍重地收藏,绝不可能毫无意义。她下意识地凑近鼻尖,轻轻一嗅: 没有寻常墨汁的松烟味,也没有纸张的草木气,反而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香? 这香气她从未闻过,正欲细细分辨,昏迷中的萧璟和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沈念樵心中一凛,立刻将卷轴依原样卷好收回。 窗外雨声淅沥,她心里莫名涌起一阵不安。 第2章 第 2 章 寻樟村依山傍海,此地气候阴凉,水土肥沃,极利草木生长。 村里人在山上开辟药田,取野生草药的种子耕种,偶尔上山采些草药,或是晒干留着自家用,或是贴补家用。沈念樵此番便是看中此地独有的樟木林,租了王阿婆家两间空房。 这一觉睡得有些沉,刚睡醒沈念樵便下床去探查萧璟和的状况。 指尖触及的皮肤滚烫,沈念樵心下一沉。 毒已经解了,可高热迟迟不退,眼下这症状......怕是另有隐情。 不敢胡乱用药,她浸了湿帕子敷在萧璟和额间,重新解开纱布查看伤处、替他换药。 细细看才发现,那伤口乌青一团,正向外渗黑血。 一定有什么地方被她忽略了。 沈念樵仔细回忆昨日在山上的场景,脑海里画面不断地闪,最终定格在三名死士无故自杀的场景。 萧璟和身上,怕是不止被下了一种毒! 窗外雾气未散,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溅的路上四处都是泥点。 这确是她的疏忽,顾不得那许多,沈念樵匆匆披了件蓑衣,背上背篓就要上山。 “叩叩。” 又急又重的敲门声响起,沈念樵开门的手顿了顿,迅速将蓑衣脱下塞进桌底,而后取下头上尖利的发簪,握在手中。 “沈姑娘,对不住那么早打扰你!”秦双满脸焦急,雨水打湿她的额发。“这几日连着下了几天的雨,小单的腿又开始痛,整宿整宿睡不着。先前你给我那熏香有用、能缓解,能再给我些吗?我把银子补给你!” 见来人是秦双,沈念樵悄悄松了一口气。 秦单的风湿痛她是知道的,前几日才给了他些安神香。但此刻萧璟和危在旦夕,她一刻都耽误不起,可若断然拒绝,怕是引得猜疑。 方才是她慌神了,急着出去,却忘了不该把萧璟和一人留在屋内。秦双性子纯善,若有她在,或许能帮忙看顾一二。 “那熏香确实有缓解作用,但不对秦单的病症。”思及此,沈念樵顺着说了下去:“这些日子我重新配了方子,若要根治,还缺几味必须在雨后采摘的新鲜主药,我正打算……” “单儿这病能根治?!” “上山采药。” 她的话被秦双急切打断,少女瞪大一双眼睛,脸上满是欣喜。 沈念樵点点头,回屋子里翻出几支安神香递给秦双,“给,这个你先拿去,我采了药便回来。” “我……我夫君…”沈念樵微微蹙眉,犹豫了一下怎么称呼萧璟和,低声接道,“他染了风寒,正发着热,能不能劳烦你帮我看顾一二?这病来势汹汹,风寒易感染他人,只消守着这间屋子不让外人进来就好。” 樵姐姐竟已经成婚了么? 秦双好奇的点点头,眼神热切,回复道:“我回去给单儿点了香就来!樵姐姐你只管去,这屋子我定给你看的好好的!” 沈念樵将里间的屋子关好、锁好,重新穿好蓑衣,背上背篓上山。 无缘无故自尽的那三人,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沈念樵陷入沉思,不论如何,她且去探探便知。 雨渐渐小了,一滴一滴的,在地面砸出细小的水坑。空气中满是淡淡的青草香。 沈念樵选了上山更快的小路,山路崎岖,她每一步都走的小心。 循着记忆来到昨日争斗之地,沈念樵从袖子里取出干净的帕子,掩住口唇,而后小心的靠近那三具尸体。 几乎要掩进土里,不过短短一日,那三人尸体便如烧焦一般通体漆黑,散发着浓浓恶臭。 “果真,这三人死的另有蹊跷。” 沈念樵低喃一声,没有贸然靠近尸体。她从袖中取出一根长银针,蹲下身,将银针刺入其中一人胸口膻中穴位置。 拔出的银针并未发黑,细细看去,针尖处却沾上一抹奇异的紫红色。 紧接着,她重新取出一根干净银针,小心翼翼地拨开其齿关,将针探入舌根处轻轻刮擦,而后取出轻嗅。 熟悉的**兰花香丝丝缕缕渗入鼻腔,沈念樵伸手轻轻扇动,敏锐的察觉到一丝不对。 掩盖在兰花香下,一丝淡淡的辛甜气味。 沈念樵瞳孔骤然紧缩,猛地起身退后数步:“此物绝迹中原已十年,怎会在此出现?” 她自幼在南洋长大,辩得香料无数,而这气味,她再熟悉不过——这分明是南洋独有的剧毒香料:阴血藤! 约莫二三十年前,本朝海贸繁盛。那时,巨大的海船云集海港,载满丝绸,茶叶远航南洋,又带回香料珠宝,异域奇珍。 可惜十年前局势骤变,朝廷下达了严厉的禁海令。从前繁华的港口,一夜之间沉寂了下来。 阴血藤生长条件极为苛刻,而南洋与闽地已多年没有往来贸易,这藤又是如何而来? 沈念樵眉头紧皱,直觉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天色阴沉,乌云厚厚的覆盖天际,有雷声响起,惊醒沉思中的沈念樵。 眼下不是追查下去的好时机,她轻叹一口气,以针取尸体心头血,封进密封的瓷瓶里。 还是先下山给萧璟和解毒要紧。 到半山腰时,沈念樵顺道拐去采草药,沿着小径深入,只见两旁草药郁郁葱葱,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沈念樵看了眼天色,捡着治风湿的草药采,快速挑了一些艾叶、毛蕨、苍术。 天色愈发沉了,闷雷滚滚,一场大雨正在酝酿。 她擦了擦额间的汗,加快脚步,甩了甩草药上的水,把它们收好装进背篓里,背好下山。 远远的,能看见屋子前坐了个人,走的近些了,沈念樵才发现是秦双,她搬了个小板凳,正好好的守着门。 沈念樵松了一口气,还没等她说些什么,秦双已经高兴的朝她挥了挥手,小狗似的围着她不停的转,抬手接过她背上的背篓,得意洋洋的自夸到: “我可把你的门守得好好的!” “是。”沈念樵失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嘱咐道:“这草药刚摘下来还不能用,今夜还把那安神香点了。你且等等我。处理好后,我明日一早便给你送去。” 秦双弯着眼甜甜的笑,挽着沈念樵的手撒娇:“谢谢樵姐姐,真是辛苦你了。” 送走秦双,沈念樵关上门进屋,来到床前重新查看萧璟和的情况。 男人面色青白,嘴唇乌黑,头上密密麻麻渗出许多汗珠。 沈念樵拧了干净的帕子,细细抹去他头上的汗珠。 沈念樵将瓷瓶中的心头血滴入清水,又刺破萧璟和指尖,将一滴黑血融入其中。只见两滴血迅速相融,化为乌黑浑浊一片。 “”果然如此。”沈念樵轻叹一声,“原是死士服藤,以身作引,毙命后散发的尸气引得他毒发。” “好精妙的局,下毒者真是..非要他的命不可啊。” 她起身去里屋的樟木柜里翻出药材,坐在桌前开始调配解香。 思绪翻腾,沈念樵手里动作却未停。 “龙脑,醒神草,金银花...”沈念樵将药香沫填入香薰球中,置于萧璟和枕边。“这药香之气,可从你口鼻吸入,药气直入肺经,通达百脉。” 她又去灶间熬了碗浓浓的汤药,费力扶起昏迷的萧璟和,用小勺一点点将汤药灌进去。 药汁顺着他嘴角流下,她便用帕子细细擦去:“一千两,伺候汤药的工夫得另算。” 她简单用了些饭菜,又给萧璟和喂了些好克化的米汤,抓紧时间炮制药材,将今日采的草药制成香。 忙完这一切,已近戌时。 沈念樵吹熄油灯,只留那枚香薰球在黑暗中闪着微弱的火光,而后沉沉睡去。 昏暗中,萧璟和原本青灰的面色恢复了些血色,他手动了动,浓密的睫毛上下颤动了一下,似是有了些反应。 在黑夜中,听着女人浅浅的呼吸声,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身上的伤口还有些疼,萧璟和坐起身,先伸手去摸内襟的暗袋。 暗袋里的卷轴好生安放着,萧璟和却眯起一双眼,轻手轻脚的来到沈念樵床前,打量起这个女人。 沈念樵仍在睡梦中,萧璟和似是怕她醒,索性干脆利落点了她的穴,让她睡得更沉些。 屋内光线昏暗,仍能看出女人容貌昳丽,她闭着眼,乌发红唇,睫毛纤长。 但萧璟和从不以貌取人,从前他在南洋见过一种花,名叫曼陀罗。 这花风华绝艳,状若垂铃,然其性至毒,惑人心弦,夺人性命。 如同眼前的女子。 萧璟和深深看了沈念樵一眼,脚步放的极轻,一个闪身出了门。 几声清越的鸟鸣声划破寂静,一只信鸽震翅而起,穿过夜色朦胧。 他立于檐下,指尖摩挲着自枕边取起的香薰球,微弱火光明灭,细看其底部,云纹环绕,却是印了朱红的商号名称:沈氏商行。 那个十年前吃尽海贸利益,曾繁茂一时,现在却销声匿迹的,海商沈家。 第3章 第 3 章 清晨,山间的雾气还未散尽,薄薄的一层云覆盖天际,今日应该有个好天气。 天刚蒙蒙亮,沈念樵便起身。明明昨夜睡得很早,今天起来却总觉得身子有些不爽利。 天色还早,沈念樵将昨日炮制好的草药研磨成药膏,又捡了几支安神香放入包里,打算去找秦双。 临行前她去看了眼萧璟和,同昨日相比,男人面色已经好了许多。他还在睡,但伤口已经不再发炎,烧也已经退了。 沈念樵敛起心思,不再深想,径直朝秦双家的方向去了。 几乎是沈念樵刚出门,里屋的门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无声推开。 萧璟和目光清明,全然不似刚睡醒的人。他来到窗边,看着门外高大的樟木林。 他指尖在窗边极有节奏的轻叩数下,发出几声类似鸟鸣的脆响。 不过片刻,一道黑影绕过樟木林,无声的出现在萧璟和面前。 “大人,属下来迟。” 黑影双手抱拳,跪地请罪。 “自去领罚。”萧璟和目光平静,低声问道:“消息如何?” “按您吩咐,水师内部已经收到您遇伏身亡的密信。右翼总兵刘大人下令严查,反应甚是激烈。”黑衣人禀告,措辞谨慎,“此外...靖王世子派人散布流言,说您并未身亡,而是...携图逃跑,居心叵测。” “嗤。”萧璟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转而吩咐,“转令下去,计划不变。我这身亡之人倒要好好看看,这潭水底下,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是!”黑衣人接着禀报,“刘大人欲派人搜山,那此间......” 萧璟和视线回落,扫过桌上零零散散摆着的药材,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一丝清苦的草药香气。 “我在此处之事,列为绝密。”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另外,去查两件事。” “其一,去查海商沈氏,其族人与南洋往来脉络,我要全部卷宗。” “其二,派人去跟靖王世子,找个由头,探探他的底。重点看他近月的起居用度,特别是那些...不该出现在中原的南洋之物。” “属下明白!” 黑衣人领命,身形一闪,迅速消失在了林间。 另一边,沈念樵取了药膏厚厚的敷在秦单腿上,点了艾草条在他腿上的穴位来回的熏,不多时,秦单的头上便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樵姐姐,好热!” 他年纪还小,说出的话也一派稚气,“我好像要熟了!” 这话惹得沈念樵和秦双一起笑起来,秦双闲聊道:“我阿爹阿娘去世的早,那时候家里就一间草房,两张铺盖. “我每日靠帮村里人干点杂活,补贴家用。这山里雨水多,房子破,四处漏水。小单每天把干的被子给我盖,自己睡湿的。”秦双摸了摸秦单的头,眼里满是心疼,”等我发现的时候,他的腿已经不好了。” 说着说着,她眼底一片晶莹,“小单的腿能治好,却是了了我心里一桩大事了。” “今天是大好的日子,不说这些了。”秦双抹了抹眼睛,“樵姐姐,还是多谢你!” 沈念樵温柔的揉了揉秦双的头,细声安慰她,“不碍什么事,你安心,往后秦单的腿定和之前一模一样。” 秦双点点头,转了话题,“不过樵姐姐,我听说昨晚有官船靠岸,来了好多官爷,在打听一个受伤的外乡人。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是吗?”沈念樵面上不显,暗暗加快了手里的动作,“这药膏要一直坚持敷,熏香每日沐浴后、睡前熏两回。” “来,你看。”沈念樵点了秦单腿上几处穴位示意秦双看,“这是足三里,这是阳陵泉,这几处穴位你要牢牢记住。” 不多时,一炷香点完,沈念樵收拾好东西,起身回家。 若真有官爷要来,她需得尽快回去做些准备。 沈念樵推开门时,萧璟和正坐在桌边,指尖摩挲着那枚香薰球。 听见门响,他抬眸看来,目光沉沉。 “你醒了。” 沈念樵率先开口,“你既已经醒了,余下的那五百两银子何时结?” “你不是为了钱。”萧璟和开口,嗓音微哑,却冷沉不容置疑。 方才他仔细看过,这屋子外观虽平平无奇,但内里却处处透着奢华。屋内所用器皿皆非俗物,柜子里不乏有名贵的香料。 她不缺钱,因此不可能图钱。 萧璟和把玩手里的香薰球:“萧某有一事不解,姑娘所用药香,手法精妙…不似民间野路。从前我只听闻海商沈家善使香料,不知姑娘师从何人?” 沈念樵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倒是巧了,我也姓沈。说不准两家祖上是否有什么渊源。我所使香方乃是母亲遗留的,至于大人说的海商沈家,我却是不知。” “是么。”萧璟和语气平静,目光扫视沈念樵,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 “萧大人,不如也解答一下民女的疑惑。”沈念樵浅浅抿了一口水:“堂堂水师提督,不在海上督练水师,为何会身中奇毒,出现在这荒山之中。” 萧璟和眼底的平静彻底被打破,指尖骤然收紧,目光如炬,直视沈念樵。 她竟知晓他的身份。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二人面对面坐着,相顾无言。 沈念樵将他的审视尽收眼底,不等他再次发问,率先开口打破平静:“我方才听闻已有官船靠岸,官兵正在搜寻一个受伤外乡人。 “他们寻得,可是你?” 话音刚落,竟听到屋外远处隐隐传来的嘈杂声,由远及近! 萧璟和眼中闪过一丝暗光,本能的伸手握住腰间的佩剑。 沈念樵拦住他握剑的手,低斥一声:“不想死就别动。” 她疾步上前,将桌上几味味道浓烈的草药扔进药罐,屋内骤然升起一阵烟雾,间杂着辛烈的草药香,掩盖了原本屋内的血腥气。 她推着萧璟和向后退,步步紧逼,直至将他推倒在床上。 “砰!砰!砰!” 门外的嘈杂声由远及近,粗暴的敲门声一阵阵响起。 “开门!官府搜查逃犯!” 千钧一发之际,门外传来秦双的劝和声:“官爷!官爷!轻些敲啊,屋里头住的是樵姐姐和她夫君,是好人家的!” 沈念樵对上萧璟和的目光,耳尖微微发红,却朝他点点头,示意照她说的做。 女人的身体贴的紧,萧璟和感受到她柔软的身体,和身上散发的淡淡草药香,一时有些走神。 他几乎是凭借本能的,将沈念樵猛地揽入怀中! 沈念樵本能想挣扎,却被男人抱得更紧,“别动…娘子。” 最后两个字他刻意说的大声,清晰地传向门外。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那扇本就不甚牢固的木门,被人从外面重重地踢了一脚,猛地打开了! 日光透进屋内,草药香袅袅升起。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屋内,聚集在那张…小小的床上。 四五民带刀官差鱼贯而入,眼神犀利,扫视了这屋子一圈。 “是官爷!”沈念樵惊呼一声,像受惊的兔子一般往萧璟和怀里缩了缩。 “这…这是怎么了?” 她抬起脸,颤抖着声音问。 为首那民官差皱了皱鼻子,有些不耐屋子里浓郁的草药味。 “我等奉命搜查逃犯!”那官差开口,语气凶恶,“你们是何人?为何在此?” “回官兵大人。”沈念樵缩在萧璟和怀中,只露出小半张侧脸,她姿态柔弱,略带泣音,一派楚楚可怜。 “民女…民女沈念樵,是住在这山中的医女。这是民女的夫君。”说到这,她耳根处染上一阵红,语气羞涩,“我们已经住在此处月余,前些日子寒凉,他不慎感染了风寒。一直高烧不起,险些连命都没了。” 她说着,语带哽咽,用袖口轻轻擦了一下眼角。 萧璟和适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声,气息微弱的朝那官差说:“抱…抱歉,恕草民无法起身见礼。” 那官差审视萧璟和,见他面色苍白,病弱模样不似作伪,他目光扫过屋内烧药的瓦罐,桌上堆放着的采药,语气稍稍和缓:“他这病,多久了?” “已有一周了。”沈念樵回答,语气带着后怕:“这些日子阴雨连绵,夫君身子本就不好,身子骨都被雨淋弱了。” 其余三名官差在屋内背着手来回踱步,其中一人朝外走去,看动作像要翻看柜子里的香料罐子。 沈念樵暗道一声不好,用眼神朝萧璟和示意。萧璟和猛地爆发出一阵咳嗽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喘不过气来。 沈念樵见状,立刻扑倒在他身前,借宽大袖口的眼神,银针悄悄扎上萧璟和虎口穴道,萧璟和猛地吐出一大口血。 “夫君!夫君你怎么了?”沈念樵紧紧抱着男人,声音带着哭腔:“官爷,我求求你们,我夫君要静养,受不得惊吓啊!” 那官差见状,眉头紧皱,挥了挥手叫属下停止搜查的动作,一个病的快死的痨鬼,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怕是没有这个胆子窝藏逃犯。 “好了!”官差不耐烦的喊了一声:“最近山里不太平,你们记得锁好门户,若有看到形迹可疑的外乡人,立刻报官!” “是,是。”沈念樵喏喏应到,一副心有余辜的模样。 官差们又扫了一眼这间简陋的屋子,转身离去。 沈念樵深深松了一口气,正欲从萧璟和怀里起身,却发现男人的手牢牢禁锢着她的肩膀,没有丝毫要松开她的意思。 沈念樵被笼在萧璟和怀里,鼻腔间满是血腥味与辛辣的草药味。可奇异的是,还有一丝极淡的,清冽如雪松的气息夹杂在其中,那是属于萧璟和本身的味道。 她被迫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身体紧贴着她,温热的体温透过衣服传来,只一会儿,沈念樵便感觉自己的身体也无故发起烫来。 萧璟和脸上哪还有半分虚弱,只剩下审视和几分未掩饰的探究,他唇边还粘着方才咳出的暗红色药汁,无端端的,沈念樵想抬手替他抹去。 这么一张丰神俊朗的脸,合该干干净净的,不让任何一丝污垢覆盖在这上面。 她为自己有这个想法感到羞耻,慌忙地垂下眼睛,走起神来,萧璟和似是有些不满,揽着她的手加大几分力。 “现在…”萧璟和声音低沉,不容置疑:“戏也演完了。” “娘子,是否该解释一下。”他目光锐利,逼得沈念樵不敢直视:“你冒险折返,究竟是为了救我,还是…… “另有所图。” 沈念樵心下一沉,却仍强装镇定,那双灵气的猫儿眼一转,便轻声回复他:“我阿母还在世时曾同我说,我阿父是她千挑万选选出的夫婿,可他最后还是跑了,不知所终。” “阿母说她挑男人的眼光不好,我的婚事由我自己做主。”沈念樵见萧璟和仍然没有松开自己的意图,索性故意贴他贴的更紧,“萧大人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容貌英俊,仪表堂堂。不知萧大人可曾婚配?若是没有......民女如何?” 沈念樵是南洋人,样貌与中原女子略有不同。她容貌昳丽,顾盼间风情摇曳,一双猫儿眼生的极灵动轻巧。 她故意亲近萧璟和,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步步紧逼,直到鼻尖将要触及萧璟和,终是逼得萧璟和后退一步,卸了制住她的力,将她推开了。 按那民间话本所言,南洋女子容貌极盛,如同山野精怪,擅蛊心惑人。萧璟和从前不以为然,如今倒是有几分认同。 萧璟和稳住呼吸,将眼底的波澜强行压下。他后退一步,与沈念樵拉开距离,声音低沉:“官兵或许去而复返。” 萧璟和此话一出,屋内残留的旖旎氛围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现实的紧迫。 沈念樵立刻领悟她的意思,无论是萧璟和的仇家,还是刚刚搜查的官兵,都极有可能去而复返。 这间小屋,已不再是安身之地。而从她选择救下萧璟和的那一刻起,两个人已牢牢捆绑,密不可分。 “大人所言极是。”沈念樵端正神色,方才的娇憨之态收敛的干干净净,“此处确实不能再留。” 她动作迅速,将桌上残余的草药全扔进药罐里烧毁,而后快步走向屋子角落,从一个厚重的樟木箱子里翻出一个包袱。 “出了樟木林,往东南方向去,有一条下山的小路直通邻县的渡口。”沈念樵语气坚定,显然是早有准备:“那里往来皆是商船,审查不严,我们可寻机混上去。” “只是大人,我需得给你做点伪装。” 萧璟和微微颔首,掩下眼神里的几分探究。面前这个女人,远比他所想象的周全谨慎,以及…聪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