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港晚星》 第1章 湾仔的菠萝油与财经版 飞机降落在赤鱲角机场时,窗外正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七月的香港,湿气裹挟着热浪,从舱门打开的瞬间便扑面而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毛孔上。 周穗跟着人流走出廊桥,空气中混杂着粤语、英语、普通话的广播声,以及一种她难以准确形容的、属于这座国际都会的独特气息——是免税店香水的尾调,也是空调冷气过度运转后产生的金属味,或许,还有一丝来自南中国海的咸腥。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长途飞行带来的疲惫,也试图将心头那点微妙的疏离感压下去。 来接她的是中联办的一位年轻同事,叫小李,很热情,一路用带着广普口音的普通话介绍着香港的天气、交通,以及他们即将入住的宿舍位置。 “周干部,唔好意思啊,香港就系咁,又湿又热,北方来可能唔系几习惯。”小李抱歉地笑着。 “叫我周穗就好。”她弯了弯唇角,目光掠过车窗外飞速后退的繁华街景。密集的摩天大楼像钢铁森林,压迫感十足,却又在缝隙里顽强地生长着老旧的招牌和晾衣竿。这种极致的现代与市井的交织,是她在北京不曾见过的景象。 “好好,周姐。”小李从善如流,“宿舍在湾仔,地方便食饭。你放低行李,我带你落去饮杯奶茶,食个包,顶一顶先?” 周穗确实饿了,飞机餐食之无味。她点点头:“麻烦你了。” 宿舍比想象中要小,但收拾得干净整洁。放下行李,简单洗漱后,周穗换上了一件简单的棉质连衣裙,跟着小李下了楼。 下午三四点的光景,雨已经停了,阳光挣扎着从云层缝隙里透出来,将地面的积水照得晃眼。湾仔的街道狭窄而繁忙,叮叮车(有轨电车)慢悠悠地驶过,发出清脆的铃响,与呼啸而过的红色出租车构成奇妙的协奏曲。 小李带她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一家名为“祥叔茶记”的旧式茶餐厅映入眼帘。绿色的铁皮门,玻璃上贴着褪色的餐牌和“冻饮加两蚊”的字样,门口排着不长不短的队,多是穿着衬衫西裤的上班族和背着书包的学生。 “呢间系老字号,嘢食正,不过要搭台(拼桌)噶。”小李解释道。 周穗表示理解。她喜欢这种地方,比高级餐厅更能触摸到一座城市的脉搏。 等了约莫十分钟,轮到他们。店内冷气开得很足,与门外的闷热形成两个世界。空间逼仄,卡座沙发磨损得露出了海绵,墙壁上挂着老旧的风扇,慢悠悠地转着。空气里弥漫着奶茶的醇香、菠萝油的甜腻,以及食物被高温炙烤后的镬气。 果然需要拼桌。他们被引到一张靠墙的四人卡座,对面已经坐了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熨帖的浅灰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腕和一块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腕表。他正低头看着一份折叠起来的《金融时报》,手边是一杯喝了一半的奶茶和一只咬了一口的菠萝油。 周穗和小李在他对面坐下,他似乎并未被打扰,目光依旧停留在报纸的财经版面上,侧脸线条清晰利落,鼻梁很高,眉眼间带着一种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疏离感。 小李熟门熟路地点了餐:“两个A餐,沙爹牛面转出前一丁,蛋治飞边,冻柠茶走甜,再加个酥皮蛋挞。”他看向周穗,“周姐,你饮咩?丝袜奶茶系呢度招牌。” 周穗对菜单上“丝袜奶茶”这个名字感到一丝好奇,从善如流:“好,就奶茶。” 她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在这充斥着粤语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 对面看报纸的男人,翻页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眼皮微抬,视线掠过她,没有任何情绪,又很快落回了报纸上。 周穗并未在意,她的注意力被餐牌上密密麻麻的选项所吸引,以及那种扑面而来的、活色生香的市井气息。 食物很快上来。沙爹牛肉公仔面香气扑鼻,蛋治烘得恰到好处,冻柠茶杯壁上凝结着诱人的水珠。而她那杯“丝袜奶茶”,茶色醇厚,口感丝滑,茶味浓烈到带着些许苦涩,回味却又甘香绵长。 “点样?饮得惯吗?”小李问。 “很好喝,很特别。”周穗由衷地说,这种浓郁扎实的风味,很对她的胃口。 她拿起蛋挞,刚咬下一口,酥皮簌簌落下。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动作间,手肘不小心碰到了放在桌边的餐牌。 “啪”一声轻响,餐牌掉在了地上,恰好落在对面男人的脚边。 周穗连忙弯腰去捡,几乎是同时,那男人也俯身伸手。 两人的指尖在略带油腻的地砖上方,轻轻碰触。 周穗像被烫到一般迅速缩回手,直起身:“不好意思。” 男人已经捡起了餐牌,递还给她。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 “唔紧要。”他开口,声音是偏低的醇厚,带着港式粤语特有的腔调,没什么温度。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也是目前唯一的对话。 周穗道了谢,接过餐牌放好。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他放在桌上的《金融时报》,某一版正用醒目标题讨论着内地最新的货币政策对港股的影响。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这次终于抬起头,正式地看向她。 他的眼睛很黑,像深潭,带着审视和研判,似乎能轻易看穿人心。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惊艳,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或分析一个数据。 周穗没有闪躲,坦然地对上他的视线,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男人没有回应,只是极快地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便重新低下头,将最后一口菠萝油送入口中,然后用纸巾擦了擦手,拿起报纸,起身,结账,离开。 整个过程流畅自然,没有再多看他们一眼。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集,不过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小李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对周穗说:“呢条友成日来,睇落好串(看起来很高傲)噶。不过听讲话系做金融,好巴闭(很厉害)嘅。” 周穗不置可否,低头喝了一口奶茶。浓郁的茶香和奶香在口中蔓延,冲淡了刚才那一瞬间因陌生审视而产生的微妙不适。 她望着窗外湾仔熙攘的街景,叮叮车慢悠悠地驶过,留下岁月的回响。 这就是香港。 而她与那个看财经报纸、吃菠萝油的男人,在这座拥有一千三百万故事的城市里,不过是刚刚擦肩而过的,两个微不足道的陌生人。 他们的故事,尚未开始。 或者说,刚刚,写下了第一个标点。 第2章 中环的会议室与冰美式 一周后,中环,长江集团中心三十五楼。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闻名世界的维多利亚港景致,碧蓝的海面上船只穿梭,对岸九龙的高楼鳞次栉比,在夏日骄阳下闪着耀眼的金光。会议室里冷气充足,空气里漂浮着咖啡的苦涩香气和打印文件特有的油墨味。 周穗坐在长条形会议桌靠后的位置,面前摊开着笔记本和此次“粤港澳大湾区青年领袖论坛”的议程手册。她今天穿了一套浅米色的修身西装套裙,长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利落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淡妆修饰过的面容带着符合场合的庄重与一丝初来乍到的审慎。 论坛的规格很高,与会者除了两地政府官员、学者,更多的是港澳青年企业家和业界翘楚。她作为中联办交流干部,主要负责部分联络协调工作,并旁听学习。 台上,一位头发花白的资深经济学家正在阐述大湾区金融互联互通的机遇与挑战。周穗听得专注,笔尖在纸上快速记录着要点。 茶歇时间到了。与会者们纷纷起身,活动筋骨,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寒暄交流。周穗也站起身,准备去取一杯咖啡提神。 长长的自助餐台摆放着精致的点心和各式饮品。她伸手去拿一杯冰美式,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也伸向了同一杯。 那只手腕上戴着的百达翡丽,在灯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泽。 周穗的手指顿了顿,抬眼望去。 是他。 茶餐厅里那个看财经报纸的男人。 他今天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定制西装,面料挺括,剪裁完美贴合他宽肩窄腰的身形。没有了那日的随意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精英阶层的、无懈可击的正式感。他显然也认出了她,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Sorry, you please.”(抱歉,您请。)他收回手,用流利的英语说道,语气是社交场合的礼貌。 “Thanks.”周穗也改用英语,从容地取过那杯冰美式,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她微微颔首,“又见面了。” “程晏。”他伸出手,简单地自我介绍,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比上一次要长了些,带着评估的意味。 “周穗。”她伸手与他交握。他的手掌干燥温热,力道适中,一触即分。 “周小姐是内地来的官员?”程晏拿起旁边一杯苏打水,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寒暄还是探究。 “交流干部。”周穗纠正了一下,抿了一口冰美式,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让她精神一振,“程先生是做金融的?” “混口饭吃。”他答得轻描淡写,视线扫过她胸前挂着的参会证,“看来周小姐对大湾区发展很有兴趣。” “国家战略,关乎未来,自然关心。”周穗的回答滴水不漏,带着体制内人员特有的稳妥。 这时,论坛的主持人,一位颇具声望的香港太平绅士走了过来,笑着同程晏打招呼:“Alex,刚才你的发言很精彩,一针见血。”他转而看到周穗,眼睛微亮,“这位是……” “这位是周穗小姐,从中联办过来交流的年轻才俊。”程晏代为介绍,语气自然。 “周小姐,欢迎欢迎。我是陈永仁。”太平绅士热情地与周穗握手,“年轻人多交流是好事。Alex是我们港青里的这个,”他比了个大拇指,“你们年轻人应该多聊聊。” 寒暄几句后,陈太平绅士被人叫走。气氛有瞬间的沉默。 “程先生的发言是在哪个环节?”周穗主动打破沉默,她翻看了一下议程。 “下午,最后一个主题,关于跨境资本与新科技投资。”程晏回答,目光落在她因低头而露出的白皙后颈上,那里有几缕碎发柔软地蜷曲着。 “期待程先生的高见。”周穗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弯起一个职业化的弧度。 程晏看着她,忽然问:“周小姐来香港一周,还习惯吗?” 这个问题超出了纯粹的社交范畴,带上了一点微妙的个人关心。 周穗怔了一下,随即笑道:“除了天气湿热,其他都很好。尤其是美食,名不虚传。” “比如祥叔的丝袜奶茶?”他挑眉,语气里似乎含着一丝极淡的调侃。 周穗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那次短暂的碰面,也笑了:“是啊,印象深刻。” 下午的论坛继续进行。轮到程晏发言时,他脱稿上台,站在演讲台前,身姿挺拔,从容不迫。他没有用华丽的辞藻,而是用清晰的数据、严谨的逻辑和前瞻的视野,分析了跨境资本在大湾区科技投资中的风险与机遇,观点犀利,直指核心。 周穗在台下听着,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在专业领域确实极具魅力。他的思维敏捷,表达精准,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这与茶餐厅里那个安静看报、甚至有些冷漠的形象判若两人。 “……因此,我认为,未来的机会不在于简单的资本注入,而在于能否构建一个深度融合的创新生态系统,打通从研发、孵化到市场应用的全链条。这其中,理解内地的政策导向和市场需求,至关重要。” 他说到这里时,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台下,在周穗的方向略有停顿。 周穗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提问环节,有与会者问及内地监管政策对香港创投环境的影响。 程晏沉吟片刻,回答道:“规则明确的市场,才是健康可持续的市场。与其担忧变化,不如主动学习和适应。对投资者而言,最大的风险往往来自于对规则的无知或误判。” 这个回答颇为巧妙,既肯定了内地监管的必要性,又强调了主动适应的重要性。周穗在心里点了点头。 论坛结束后,人群开始散去。周穗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一个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是程晏。 “周小姐,晚上有空吗?”他开门见山,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在谈论一桩生意。 周穗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补充道:“只是想尽一下地主之谊。上次在茶餐厅,算是偶遇。这次,正式一些。”他顿了顿,“我知道湾仔有家不错的私房菜,煲仔饭是一绝。” 窗外,维港的夜色开始弥漫,霓虹灯渐次亮起,勾勒出这座不夜城的轮廓。 周穗看着眼前这个邀请得有些突兀,却又让人难以拒绝的男人。他的眼神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她想起小李说他“好串”,也想起他台上挥斥方遒的样子,还有那句关于“规则”的回答。 或许,深入了解这个港岛精英的视角,对她未来的工作也有裨益。她如此说服自己。 “好啊。”周穗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清晰而平静,“那就多谢程先生了。” 第3章 陆羽茶室的猪润烧卖 程晏说的那家私房菜,并不在湾仔喧嚣的主干道,而是藏匿于中环一条坡度陡峭的侧街里,门脸低调,只挂着一块小小的深色木牌,刻着篆体的“陆羽”二字。 推开沉重的木门,仿佛瞬间穿越了时空。内部装修是典型的老派粤式风格,深色木质家具,格栅屏风,墙上挂着水墨字画,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陈年普洱香和老火汤的醇厚气息。侍者显然是认识程晏的,恭敬地引他们到一处靠窗的安静卡座。 “这里不容易订位。”周穗落座,环顾四周。客人不多,多是些衣着讲究、气质沉稳的中年人或长者,低声交谈着,氛围安静而私密。 “老字号了,我祖父那辈就常来。”程晏将菜单递给她,动作熟稔,“看看想吃什么。这里的煲仔饭确实不错,但其他小炒和点心也很有水准。” 周穗翻开菜单,是竖排繁体字,配着简单的图片。她点了招牌的腊味排骨煲仔饭,又加了一碟白灼菜心。 程晏则点了杏汁白肺汤、古法马拉糕,以及一笼周穗没太听清的点心。 “试试这里的猪润烧卖,”他合上菜单,对周穗说,“处理得很干净,火候也准。” 猪润,就是猪肝。周穗在北京吃过卤煮炒肝,对这种内脏类食物并不排斥,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等待上菜的间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默。窗外是渐浓的夜色和远处中环摩天楼的灯火,窗内是古旧的吊扇慢悠悠转动的声音。 “周小姐来港交流,主要侧重哪个领域?”程晏率先打破了沉默,话题回到了相对安全的工作范畴。 “主要是青年发展和大湾区政策落地的相关调研。”周穗回答得谨慎,“希望能多了解香港年轻一代的想法和面临的挑战。” 程晏微微颔首:“挑战不小。房价高企,产业结构单一,向上流动的空间感觉在收窄。很多年轻人感到迷茫。” “所以更需要打破壁垒,创造机会。大湾区就是一个巨大的试验场。”周穗接过话头,“就像程先生今天在论坛上提到的,融合是关键。” “融合谈何容易。”程晏扯了扯嘴角,那笑意未达眼底,“两地的思维模式、做事方法,差异很大。有时候,好心未必能办成好事。” 他这话意有所指,周穗听出来了。她不动声色地端起侍者刚斟上的普洱茶,抿了一口,茶汤醇厚回甘。 “差异是客观存在,但共识大于分歧。关键在于找到彼此都能理解和接受的沟通方式,以及共同的利益基础。”她放下茶杯,目光清亮地看着他,“比如程先生从事的科技投资,内地的市场和应用场景,正是香港缺乏的。而香港的国际化和资本优势,又是内地所需要的。这不就是天然的互补吗?” 程晏看着她,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之外的兴趣。他似乎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温婉年轻的女孩,看问题能如此直接地切入核心。 “周小姐看问题很透彻。”他评价道,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 这时,菜品陆续上桌。冒着热气的煲仔饭,服务员熟练地掀开盖子,淋上酱汁,搅拌时锅巴发出滋滋的响声,腊肠和排骨的香气混合着米饭的热气扑面而来。猪润烧卖果然名不虚传,猪肝切得厚薄均匀,口感粉嫩毫无腥气,与紧实的肉馅相得益彰。杏汁白肺汤奶白浓郁,喝下去肺腑舒畅。 “味道如何?”程晏问。 “很好。”周穗由衷赞叹,这比她想象中还要地道。她吃东西的样子很专注,速度不慢,却依然保持着良好的仪态。 程晏看着她,忽然觉得这顿例行公事般的“地主之谊”,似乎并不像预想中那样乏味。至少,她的吃相很能引起食欲。 “周小姐是北京人?”他状似随意地问。 “是。”周穗夹起一筷子菜心,“程先生对北京熟悉?” “去过几次,主要是商务。”程晏用汤匙搅动着碗里的汤,“印象最深刻的是冬天,干冷,风像刀子一样。还有豆汁儿,”他顿了顿,嘴角似乎弯了一下,“那个味道,很特别。” 周穗忍不住笑了:“豆汁儿确实需要一点勇气。就像第一次喝港式奶茶,也有人觉得太苦。” “习惯就好。”程晏看着她笑,灯光下她的眉眼柔和了许多,不像在会议室里那样带着距离感,“就像香港的湿熱,待久了,反而觉得离开这种黏腻感,就不像夏天了。” 这话带着一点微妙的亲近感。周穗垂下眼睫,专注地吃着煲仔饭底层的锅巴,咔嚓作响,掩饰着心头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周小姐平时有什么爱好?除了工作。”程晏换了个话题。 “看看书,到处走走,找点好吃的。”周穗回答得简单,“算是……探索城市的一种方式。” “很健康的爱好。”程晏评价,“香港别的不说,在‘食’这方面,不会让人失望。从街头小吃到Fine Dining,选择很多。” “看来以后要多多向程先生请教美食地图了。”周穗半开玩笑地说。 “随时。”程晏答得简短,却带着分量。 晚餐在一种比预想中更轻松的氛围中结束。程晏结账时,周穗提出AA,被他以“地主之谊”的理由淡淡驳回。 走出陆羽茶室,夜风带着海洋的气息吹散了室内的茶香与饭气。中环的夜晚依旧繁华,兰桂坊方向传来隐约的音乐声。 “我送你回去。”程晏拿出车钥匙,不远处一辆黑色的宾利慕尚闪了闪灯。 “不用麻烦了,我搭地铁很方便。”周穗婉拒。 “顺路。”他拉开车门,语气不容置疑。 周穗不再推辞,道谢后坐进了副驾驶。车内很干净,有淡淡的皮革味和一种类似于雪松的冷冽香氛,和他给人的感觉很像。 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穿过霓虹闪烁的隧道,驶向湾仔。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车内流淌着舒缓的古典音乐。 到了宿舍楼下,周穗再次道谢,解开安全带。 “周穗。”他忽然叫她的名字,去掉了一直以来的“小姐”称谓。 周穗开车门的动作一顿,回头看他。 夜色中,他的侧脸被路边的灯光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眼神深邃难辨。 “下次,带你去吃深水埗的猪润面。”他说,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低沉,“那家,才是真正的街坊味道。” 说完,他微微颔首,示意她可以下车了。 周穗的心跳,在他叫出她名字的那一刻,就有些失控。她努力维持着镇定,下了车,关上车门。 黑色的宾利没有停留,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消失在前方的拐角。 周穗站在楼下,夏夜的暖风吹拂着她的发丝,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缕冷冽的雪松气息。 深水埗的猪润面? 她抬起头,望着香港并不十分明朗的夜空,唇角无声地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这个男人,似乎比她想象中,要……有趣一点。 而她开始有点期待,他口中那个“真正的街坊味道”了。 这趟香港之行,或许真的不会太无聊。 第4章 深水埗的晨光与街坊味 周六的清晨,香港褪去了工作日的急促,显露出几分慵懒。周穗按照程晏发来的地址,搭乘地铁抵达深水埗站。 从地铁口出来,仿佛是进入了另一个香港。与中环、湾仔的摩登繁华不同,这里街道更显老旧,楼宇密集,招牌层层叠叠,几乎要遮蔽天空。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混杂的香气,以及市井特有的、略带潮湿的生活气息。穿着随意背心短裤的居民提着刚买的新鲜蔬果穿梭,街边摊贩的吆喝声、茶客的闲聊声、车辆驶过的声音交织成一曲生动的晨间交响乐。 程晏说的那家面店,就在一个街市旁边,连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只在门口支着一个简陋的红色招牌,写着“明记面家”。店面狭小,只能摆下几张折叠桌和塑料凳,大部分食客都选择坐在店外人行道上临时摆放的桌椅上。 周穗到的时候,程晏已经在了。他今天穿得很休闲,简单的白色棉质T恤,深色休闲长裤,头发也没有像工作时那样一丝不苟地打理,几缕碎发随意地搭在额前,少了几分商界精英的锐利,多了些难得的随和。他正坐在一张靠墙的小桌旁,低头看着手机,手边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奶茶。 周穗走过去,他若有所觉地抬起头。 “早。”周穗打招呼,在他对面的塑料凳上坐下。凳子很矮,她有些不自在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早。”程晏收起手机,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她今天穿了条浅蓝色的连衣裙,款式简单,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看起来清新又柔软,与周围嘈杂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还以为你会不习惯这种地方。” “体验风土人情,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周穗笑了笑,目光好奇地打量着周围。一个阿婆正慢悠悠地吃着云吞面,几个建筑工人模样的男人在大声说笑,分享着报纸。这种鲜活而生动的场景,是在高级餐厅里感受不到的。 “试试这里的猪润面,配冻奶茶。”程晏没再多说,直接帮她点了餐,语气熟稔,显然是这里的常客。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猪润面端了上来。硕大的汤碗里,乳白色的汤底浓郁,面条是典型的广式碱水面,爽滑弹牙。铺在上面的猪润(猪肝)切得极厚,大片大片地堆叠着,表面微微蜷曲,呈现出诱人的粉褐色,边缘带着一点点焦脆感,洒着些许姜丝和葱花。 周穗学着程晏的样子,拿起勺子先喝了一口汤。汤头极其鲜美,带着浓郁的胡椒辛香和猪骨熬煮后的醇厚,瞬间唤醒了味蕾。 “怎么样?”程晏看着她。 “好喝。”周穗由衷地说,又夹起一片猪润送入口中。猪肝处理得毫无腥气,外层微脆,内里却异常粉嫩、绵密,几乎是入口即化,与浓郁的汤底和爽滑的面条形成了绝妙的口感层次。 “这猪润……好嫩。”她有些惊讶,这火候掌控得实在精准。 “老板做了几十年,手势准。”程晏语气平淡,但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像是在展示自己珍藏的宝贝得到了认可。“香港很多这样的老店,没什么环境,靠的就是几十年不变的味道和街坊口碑。” 周穗点点头,埋头吃面。在这样充满烟火气的清晨,坐在街边,吃着滚烫鲜美的面条,听着周遭陌生的粤语,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放松。对面的程晏也吃得专注,没有多余的话。 一碗面下肚,周身都暖了起来。周穗放下筷子,满足地轻轻呼出一口气。 “饱了?”程晏问,将自己那杯冻奶茶推到她面前,“试试这个,和茶餐厅的有点不同。” 周穗从善如流地喝了一口。茶味更重,奶香也更浓郁,甜度适中,冰爽解腻。 “你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周穗看着他,忽然说道。脱去了西装革履,坐在深水埗的街边,他身上的那种疏离感似乎淡去了不少。 程晏抬眼看她,日光透过招牌的缝隙落在他脸上,勾勒出他清晰的眉眼。“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周穗斟酌着用词,“感觉没那么……‘程先生’了。” 程晏闻言,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极淡的、真实的笑意。“在这里,只有街坊,没有‘程先生’。” 他顿了顿,看着街对面熙攘的街市,声音低沉了些:“我小时候,我阿嬷就住在附近。周末,我阿爸经常会带我来这里吃早餐,然后去街市买菜。” 周穗有些意外,她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及私事。这让她窥见了他冰冷外壳下的一丝裂痕,看到了属于“程晏”这个人的,而非“程氏继承人”或“金融精英”的某个侧面。 “听起来很温馨。”她轻声说。 程晏收回目光,看向她,眼神恢复了平时的深邃,但那份锐利似乎被柔化了。“走吧,带你去逛逛旁边的鸭寮街,看看香港的‘男人街’。” 他站起身,很自然地拿起她的包,帮她拿着。 周穗愣了一下,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穿梭在杂乱的人群中,熟练地避开地上的水渍和堆积的货物,一种微妙的感觉在她心中蔓延。 鸭寮街以售卖电子零件、二手音响、古董电器闻名,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各种新奇古怪的玩意儿琳琅满目。程晏似乎对这里也很熟悉,偶尔会停下来,用粤语和店主聊几句,或者拿起某个老旧的收音机摆弄一下,向周穗解释它的来历和原理。 他懂的比她想象中要多得多。 “没想到你对这些也有研究。”周穗看着他将一个看起来颇有年头的黑胶唱机放回原位,忍不住说。 “兴趣而已。”程晏轻描淡写,“以前读书压力大的时候,喜欢拆点东西,再装回去。很解压。” 这又是一个她未曾了解的程晏。 他们在鸭寮街逛了一个多小时,阳光渐渐变得炽热。程晏买了两杯手打柠檬茶,递给她一杯。 冰凉的柠檬茶酸甜清爽,驱散了暑气。周穗喝着茶,看着身边这个男人。他今天展现出的不同面貌,让她对他的好奇又加深了一层。 “下次,”周穗忽然开口,迎上他看过来的目光,“如果你去北京,我带你尝尝我们那儿的‘街坊味道’。” 程晏深邃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情绪飞快地掠过。他看着她,日光下她的眼睛很亮,带着真诚的笑意。 “好。”他应道,声音低沉而肯定。 简单的一个字,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两人之间漾开了无形的涟漪。 京港双城的距离,似乎在这一刻,被一碗猪润面和一杯柠檬茶,悄然拉近了一寸。 第5章 鼓楼的月色与豆汁儿考验 两个月后,北京。 初秋的北京,是一年中最宜人的季节。天空是高远的湛蓝,俗称“北平蓝”,空气里带着干爽的凉意,与香港挥之不去的黏湿截然不同。程晏因一个重要的跨境投资项目,需在北京进行为期一周的尽职调查和谈判。 临行前,他给周穗发了条信息,言简意赅:「下周到北京。」 周穗的回复很快:「好。带你体验北京的‘街坊味道’。」 飞机落地首都机场,干燥的空气涌入鼻腔,程晏下意识地松了松领带。来接他的助理早已等候在外,行程排得紧密。一连三天,他穿梭于国贸的会议室、金融街的机构总部,与各路人物会面、谈判,大脑高速运转。北京的商业节奏,带着一种不同于香港的、更具纵深感和政策导向的厚重感。 第四天傍晚,谈判取得阶段性突破。程晏难得有了一个空闲的晚上。他站在酒店房间的落地窗前,望着楼下长安街的车水马龙,想起了周穗的约定。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在外面。 “程先生?到北京了?”周穗的声音带着笑意,透过听筒传来,比在香港时多了几分松弛和亲切。 “嗯。刚忙完。你说要尽地主之谊,还作数吗?”他靠在窗边,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当然。你在哪儿?我来接你。” 一小时后,周穗开着一辆白色的京牌SUV,停在了程晏下榻的酒店门口。她降下车窗,朝他招手。 程晏拉开车门坐进副驾。她今天没穿正装,一件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衫,搭配深色牛仔裤和一双简单的白色板鞋,长发披散着,看起来随意又温暖,是标准的北京女孩秋冬装扮。 “没想到你开车。”程晏系好安全带,有些意外。在香港,他几乎没见她开过车。 “在北京,没车等于没腿。”周穗熟练地打转向灯,汇入晚高峰的车流,“而且,今天去的地方,打车不太方便。” 车子没有驶向那些知名的商业区或高级餐厅,而是穿行在逐渐暗下来的城市脉络中,最终拐进后海附近的一片胡同区。这里与 CBD 的摩天大楼仿佛是兩個世界。灰色的砖墙,斑驳的木门,头顶是交错纵横的电线,偶尔传来几声自行车的铃响和邻里间的招呼声。 周穗找了个路边停车位,技术娴熟地倒了进去。 “走吧,程先生,接受一下老北京的灵魂考验。”她下车,锁好车,对程晏笑了笑,眼神里带着点狡黠。 程晏跟着她,走进一条更窄的胡同。路灯昏黄,勾勒出两旁四合院屋脊的轮廓,空气里飘着晚饭的香气和一种淡淡的、属于北方的煤火味(尽管现在已很少用煤,但气味似乎已浸入砖缝)。 她带他来到一家连招牌都没有的小店,门口只挂着一个褪色的蓝布帘子,上面用白粉笔写着“豆汁儿”两个字。店里空间狭小,只有几张油腻的小方桌,坐着几个穿着汗衫、摇着蒲扇的老北京大爷,正就着焦圈咸菜,吸溜着碗里灰绿色的豆汁儿。 一股奇特的、类似于泔水的酸馊味扑面而来。 程晏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这味道,比他记忆中在高级餐厅尝试过的要……浓烈原始得多。 周穗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异样,熟门熟路地走到窗口,用清脆的京片子对里面喊:“师傅,两碗豆汁儿,俩焦圈,一碟辣咸菜丝儿!” 她端着托盘回来,将一碗冒着热气的、色泽可疑的豆汁儿推到程晏面前,又递给他一个炸得金黄酥脆的焦圈。 “试试看,老北京早餐的‘精髓’。”她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托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像个等待恶作剧成果的孩子。 程晏看着面前这碗“灵魂考验”,又看看周穗期待中带着看好戏的眼神。他沉默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那浓烈的酸味直冲鼻腔。他停顿了一秒,然后面不改色地送入口中。 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度酸涩的味道在口腔里炸开,伴随着豆类发酵后的特殊气息。他几乎是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才没有当场失态。 周穗看着他喉结滚动,将那口豆汁儿咽了下去,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怎么样?”她忍着笑问。 “……很特别。”程晏放下勺子,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慢了些。他拿起焦圈,咬了一口,试图用焦脆的面香和油香压住那股诡异的酸味。 周穗终于忍不住笑出声,眼睛弯成了月牙:“行了,别硬撑了。第一次喝不习惯很正常。”她自己端起碗,熟练地喝了一大口,表情享受,“其实喝惯了会上瘾,清热开胃。” 程晏看着她自然的样子,忽然觉得嘴里的焦圈似乎也没那么难以下咽了。他放下焦圈,看着她:“你小时候就喝这个?” “嗯,”周穗点头,眼神有些悠远,“我爷爷就好这口。小时候住胡同,早上经常被他拎起来,跟着他去早点铺子,他就一碗豆汁儿俩焦圈,能坐一上午,跟街坊下棋聊天。” 她说话时,脸上带着一种程晏从未见过的、柔软的怀念。这是属于她的世界,她的根。与香港那个高效、精致又疏离的名利场完全不同。 从豆汁儿店出来,夜幕已然低垂。周穗带着他,沿着后海边上散步。秋夜的微风带着湖水的湿气吹拂过来,拂动她的长发。岸边垂柳的枝条在灯光下摇曳,酒吧里传来隐约的民谣歌声,与对岸闪烁的霓虹一起倒映在暗沉的水面上。 “还适应吗?北京。”周穗双手插在兜里,侧头问他。 “比想象中……更有人情味。”程晏看着湖边遛弯的老人、牵手的情侣、奔跑的孩子,给出了一个中肯的评价。这种缓慢的、充满生活气息的节奏,对他这个习惯了分秒必争的港岛精英来说,是一种陌生的体验。 “香港有香港的效率,北京有北京的厚重。”周穗笑了笑,“就像豆汁儿和丝袜奶茶,没有高下之分,只是味道不同。” 程晏侧目看她。月色和灯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线条,她的眼睛里映着湖面的波光,沉静而通透。 他忽然觉得,这趟北京之行,最大的收获或许不是那个即将谈成的项目。 “下周我离京前,”他停下脚步,面对着她,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低沉,“还有机会尝尝别的‘街坊味道’吗?比如,你说的涮肉?” 周穗也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神在月光下不再那么具有攻击性,反而带着一种专注的询问。 湖面的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吹动了两人之间某种无声流淌的东西。 “好啊。”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快,“我知道一家,麻酱小料是一绝。” 夜色温柔,鼓楼的剪影在远处静默矗立。京港双城的味道,在这一刻,于后海的秋风里,悄然融合。 第6章 茶汤李的甘甜与什刹海的影 程晏在北京的行程只剩下最后两天。大型的商务宴请已经结束,最终的合同细节也已敲定,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稍微松弛。 傍晚时分,周穗的车再次出现在酒店楼下。今天她换了辆更小巧的代步车,依旧是利落的休闲打扮,只是脖子上多了一条柔软的浅灰色羊绒围巾,衬得她脸颊愈发白皙。 “今天不去挑战你的味蕾极限了,”周穗等他系好安全带,笑着发动车子,“带你去尝尝甜的,抚慰一下被豆汁儿伤害的心灵。” 车子没有驶向繁华的商圈,而是开到了和平门附近的一条小街上。最终停在一家看起来颇有年头的店面门口,黑底金字的招牌写着“茶汤李”。 店面不大,古色古香,红木桌椅,玻璃柜台里陈列着各种果脯蜜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温暖的粮食香气和坚果香。 “这是……喝茶的地方?”程晏有些疑惑,这和他概念中的茶楼相去甚远。 “此茶汤非彼茶汤。”周穗笑着解释,引他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这是老北京的传统小吃,用糜子面(黍米面)冲成的糊糊,配上各种果料。” 她走到柜台前,熟练地点单:“两碗油茶,一份杏仁茶,多加点儿葡萄干和山楂糕。” 她回头问程晏,“你能吃坚果吗?这里的青红丝和核桃仁是精髓。” 程晏点点头。他对这种看起来黏糊糊的吃食依旧持保留态度,但有了豆汁儿的经验,他觉得自己承受能力提升了不少。 很快,两碗冒着热气的油茶端了上来。深棕色的糊糊质地细腻,上面洒满了白糖、葡萄干、山楂糕丁、芝麻、核桃碎和色彩鲜艳的青红丝(桔皮丝),看起来颇为丰盛。 周穗拿起小巧的铜勺,示范性地搅拌了一下,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满足地眯起眼。“快尝尝,趁热。” 程晏学着她的样子,舀起一勺。入口是温润的、带着炒面焦香的糊糊,口感顺滑,随即,白糖的甜、山楂糕的酸、葡萄干的糯、核桃的脆、芝麻的香,以及青红丝那一丝独特的柑橘清香,在口中层层叠叠地爆开,味道丰富而和谐,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甜腻。 “怎么样?”周穗看着他,眼神期待。 “……不错。”程晏咽下口中的食物,给出了一个比“很特别”更进一步的评价。这种朴实而温暖的甜味,确实有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再试试这个,杏仁茶。”周穗将另一碗乳白色、散发着浓郁杏仁香的糊糊推到他面前。 程晏从善如流。杏仁茶口感更加丝滑,杏仁的香气天然醇厚,甜度也更低一些,喝下去感觉肺腑都滋润了。 “没想到北京还有这样的甜食。”程晏放下勺子,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和街边亮起的灯笼,感觉身心都松弛了下来。这与香港那些精致的法式甜品或杨枝甘露是完全不同的体验,更家常,也更厚重。 “老北京的小吃,其实很多都跟过去旗人的生活习惯有关,讲究个精细和时令。”周穗用纸巾擦了擦嘴角,“不像香港,天南地北,什么都能吃到,反而少了点地道的传承。” 程晏若有所思。他想起深水埗的猪润面,那种几十年不变的味道,又何尝不是一种传承。 从茶汤李出来,华灯初上。周穗没有直接开车送他回酒店,而是提议:“时间还早,要不要去什刹海走走?消消食。” 秋天的什刹海,别有一番韵味。岸边的垂柳叶子已开始泛黄,在灯光下呈现出温暖的色调。湖面上依旧有游船,但比夏日安静了许多。他们沿着前海东岸慢慢走着,耳边是风吹柳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酒吧传来的、被湖水滤得柔和的歌声。 “这次来北京,感觉怎么样?除了豆汁儿和茶汤李。”周穗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偏头问他。路灯的光晕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很不一样。”程晏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难得地愿意多谈几句感受,“节奏慢一些,但……压力感并不小。只是那种压力,和香港不太一样。这里更讲规则,也更讲人情。” “毕竟是人情社会。”周穗表示理解,“有时候,规则是明的,人情是暗的,水比看起来要深。” “你好像很懂这些。”程晏看向她。夜色中,她的侧脸线条柔和,眼神却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通透。 周穗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转而指着湖对岸一片灯火辉煌的区域:“看那边,银锭桥,以前是燕京八景之一‘银锭观山’的地方。可惜现在城市发展,很难再看到西山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惋惜。 程晏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密集的霓虹和现代化的建筑轮廓。他忽然想起维多利亚港的夜景,同样是灯火璀璨,却少了这份历史的沉淀与怅惘。 “香港变化也很快。”他低声说,“我小时候住过的唐楼,很多都拆了,变成了玻璃幕墙的写字楼。” 这是周穗第一次听他用这种带着怀念的语气说起香港。她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有时候会觉得,无论是北京还是香港,我们好像都在拼命追赶着什么,却把一些原本属于这座城市味道的东西,丢在了后面。”程晏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 周穗心中微微一动。她没想到,这个看似只关心资本和效率的男人,内心也会有这样细腻的感触。 “所以更要抓紧时间,多看看,多尝尝,”她轻声接话,像是在对他,也像是在对自己,“把这些味道记在心里。” 两人走到银锭桥边,倚着石栏杆停下。秋夜的凉意渐深,周穗下意识地拢了拢围巾。 程晏看着她细微的动作,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递给她。 周穗愣了一下,抬头看他。他只穿着衬衫,身形在夜色中更显挺拔。 “不用,我……”她下意识想拒绝。 “穿着。”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将外套披在了她肩上。带着他体温和淡淡雪松气息的外套瞬间驱散了周周的寒意。 周穗的心跳漏了一拍,一股暖意从肩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低声道:“谢谢。” 两人一时无话,只是静静地并肩站着,看着桥下流淌的湖水,和倒映在水中的、破碎又迷离的灯火。 远处,钟鼓楼的身影在夜色中沉默伫立,见证着这座古都的变迁,也仿佛见证着此刻桥边,两颗来自不同城市的心,在不知不觉中,悄然靠近。 “明天晚上的飞机?”周穗打破沉默,声音有些轻。 “嗯。” “那……明天中午,最后再带你去吃一家驻京办餐厅?地道的西北风味,羊肉很好吃。”她提议道,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 程晏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她。夜色中,他的目光深邃如这什刹海的湖水。 “好。”他应道,声音低沉而清晰。 这一次,简单的一个“好”字,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多了些不同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