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一心只想干事业》 第1章 元月灯会 建安元年正月十五,漾月客居京都恰满九年。这是她头一回能随心随性过元宵节,原以为是难得的顺遂,殊不知这场元夜,反倒成了所有变故的开端。 元宵节这天,英国公府世子穆砚之身边的小厮夏明来报:“世子爷已到城外,先入宫面见皇上,特让小人先来通传一声。”祖母穆老夫人喜笑颜开,立刻差人布置起来。 “让丫鬟把砚之房里的旧樟木箱打开,把他的狐裘大衣拿出来烘暖,另外吩咐小厨房多做几道他爱吃的小菜。” 说起这位世子,那可是段佳话。他自幼师从名儒,二十二岁殿试探花及第,授翰林院编修。后擢大理寺少卿,断案不避权贵,声名鹊起。后又自请外放两江制置使,总领江南两路军政,兼管漕运、河务、盐铁。如今手握地方军政财三权,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家族势力与个人权柄交织,是新帝倚重的社稷之臣,名副其实大权在握。 朱漆大门外,引路的小厮刚扬声喊出“世子回府”,门内立刻响起一阵细碎的骚动。 漾月立在廊下角落,看见门帘被小厮轻轻打起,一位约莫二十三四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他身着青绿箭袖衫,外罩绣八团花的石青褂子,腰间暗金丝绦系着通透美玉。 容貌清俊如青柳,气质清冷似画中贵胄,却笑吟吟望着众人,狭长丹凤眼无半分寒意,温煦眼神比暖春更熨帖。 最先迎出来的是祖母穆氏,身旁两个丫鬟搀扶着,鬓边的赤金流苏簪随着快步走动轻轻晃动。见穆砚之风尘仆仆的身影,她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快步上前拉住他的手腕:“可算回来了!瘦了这么多,路上定是没吃好。” 穆砚之单膝跪地给祖母请安,声音沙哑却满是笑意:“让祖母挂念了,孙儿这不好好的嘛。”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祖母反复念叨着,目光黏在他脸上挪不开。 母亲柳氏站在一旁,月白绫罗裙衬得气质温婉。她没有祖母那般激动,只是眼眶微微泛红:“路上辛苦了,热水和干净衣裳都备好了,先去梳洗。娘让小厨房炖了鸽子汤,正温着呢,待会儿一家人吃团圆饭。” 漾月一直站在角落静静看着,穆老夫人瞥见她,轻声道:“漾月身子弱,让小厨房多给她备碗温热的银耳羹。” “多谢祖母。”漾月笑着颔首。 “哥!”清脆的女声从廊下传来,一个穿着粉绿罗裙的身影如蝴蝶般扑向穆砚之,发间珍珠步摇叮当作响——正是他嫡亲的妹妹穆瑶,刚过及笄之年,性子最是活泼。 她冲到穆砚之面前,手里还攥着个绣了一半的香囊:“我还以为你要再过几日才回来呢!这香囊本来想给你当接风礼,还差几针……” 穆砚之揉了揉她的发顶:“嗯,有长进,都学会女红了。” 柳氏笑着拍了拍女儿的背:“瞧你急的,让你哥哥先去梳洗。”说着拉着穆砚之的胳膊往内院走,嘴里不停问着路上的光景,满院喧嚣中,尽是喜气洋洋之景。 漾月的目光掠过被众人簇拥的穆砚之。这位世子爷是长房嫡孙,穆老夫人心尖上的人,亦是穆家默认的未来家主。自穆老爷前年仙逝后,府中大事小情,便多由老夫人决断。 穆砚之回府的洗尘宴排场不凡,府上大小主子尽数到齐,依序入席。主桌之上,穆老太太端坐首位,两侧分坐穆家老爷穆望与夫人柳氏,二房穆存夫妇亦在其列,刚归府的世子爷穆砚之则居末位。其余人分坐两侧,桌畔皆有丫鬟垂手侍立。 漾月坐在靠门口的一侧,碍于尴尬的身份,她向来习惯藏在不惹眼的地方,尽量不引人注意。 主桌上自是一番热切寒暄,穆砚之一一询问家中近况,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全场。外出三年有余,家中人已添了不少变化——就连往日里最活泼坐不住的穆瑶,如今也长成了端庄规矩的大姑娘。 视线落向角落时,他微微一怔:那是……哦,是那位体弱的表妹漾月。记忆里,这位表妹向来沉静寡言,面上却总挂着温和的笑意,待人接物春风和煦,又多病缠身,一年难见几回。想不到三年未见,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穆砚之暗自感慨,穆家这风水,当真是养人。 晚宴散后,穆老太太吩咐身边丫鬟弄月去账房取月例钱,无论是府中小姐还是伺候的丫鬟小厮,此番都比平日多给了三倍。她又笑道:“难得赶上元宵佳节,手头差事安排妥当的丫鬟小厮们,都出去凑凑热闹吧。”话音刚落,阖府上下顿时一片欢腾,人人脸上都漾着喜色。 穆砚之本不欲离府,可架不住同门师兄弟的热情相邀,京中几位相熟的官员也纷纷递话,最终还是随众人一道出去了。 街上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朱漆楼阁的飞檐被千万盏花灯点亮。 漾月同丹桂、玳玳踏出府门,耳畔立刻涌来潮水般的喧闹。 “小姐,你瞧,那盏‘龙凤呈祥’灯!”玳玳踮着脚指向街心的灯棚,声音里满是欢喜。 只见丈高的木架上,彩绸糊成的龙凤乘云欲飞,垂着的流苏随风轻摆,引得围观众人频频赞叹。 回过神时,玳玳已被不远处的猜谜摊勾了魂,正对着“身子圆又圆,穿着白衣衫”的谜面皱着眉。漾月走过去凑在她耳边轻声道:“傻丫头,是汤圆呀。”玳玳眼睛一亮,立刻高声报出谜底,赢了个绣着梅花的小香囊,被漾月顺手别在了她的裙带上。 正走着,丹桂忽然拽住她的衣袖,指着前方:“小姐,是孟公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漾月果然看到站在回廊下的孟灵君。 他身着月白锦袍,外罩黛青色斗篷,身姿挺拔如松,正望着街面的花灯出神,侧脸在灯火里透着温润的光。 孟灵君是太医署御医,出身医学世家,自幼承袭家学,弱冠之年便以远超同龄人的医术通过严苛考核入职太医署,一身风骨里既有医者的沉稳,又藏着少年人的清朗。 说起来,两人的相遇颇为巧合。漾月自幼体弱多病,常年与药石为伴,反倒“久病成医”。待在穆宅闲来无事,渐渐痴迷医术,又因记性极佳、过目不忘,但凡医书都能背个七七八八。她闲来便往医馆跑,向人请教药理,求学不分男女、不论流派,但凡有可取之处,便虚心钻研。 那日她照旧在医馆抄方,恰逢一壮汉被扶进来,腹痛得蜷缩在地,口中直吐绿水,家人急得团团转,说已服过好几剂药,非但不见好转,症状反倒愈发严重。馆内众人束手无策之际,孟灵君走了进来,查看神色、细问病情、凝神把脉,片刻后便提笔写就药方,动作一气呵成。那人按方服药不久,腹痛竟真的缓解,气色也渐渐好转。 漾月素来慕强,见他医术高明,当即心生叹服,后来才知他便是新晋御医孟灵君。此后,两人常在医馆碰面,偶尔凑在一起探讨医理,一来二去便也算相熟了。 思绪流转间,孟灵君也看见了她们。桥头一株寒梅开得正好,碎雪伴着粉白花瓣落在漾月乌黑的发髻上,她身着月白袄裙,立在灯影里袅袅婷婷,让他又想起初见时的念头:这姑娘怕是从画里走出的神女,不然怎会有这般钟灵毓秀的气韵。 他立刻快步迎上前,斗篷摆扫过阶前残雪,带起细碎声响。 “漾月姑娘,玳玳姑娘,真巧。”孟灵君走到漾月面前,眉眼弯起,从身后伸出双手,掌心托着个素色棉布包,“前几日去城外山林采买药材,寻到些品相上好的林下籽,想着你身子弱,用小火慢煎,每日一剂,能安神益元。” 漾月连忙接过,指尖触到棉布的温热,心中一暖:“难为你还记挂着我的身子,这般稀罕药材,真是费心了。”她仔细将布包叠好,递给身后的丹桂:“收好了,回去仔细放着。” 玳玳故意拖长语调打趣:“孟公子可真巧,偏就这上元节的街上,偏偏遇上我们小姐,手里还刚好揣着给我们小姐的药材呢。” 这话一出,漾月耳尖“唰”地红了,像被灯火烧到似的。她慌忙转头去看孟灵君,竟见他那张素来温润的脸,此刻红得快要透出血来,连耳根都泛着热意,倒比街旁的灯笼还要灼眼。 漾月心头一跳,忙不迭转开话题,声音轻了几分:“今年的上元节,瞧着比往年都热闹,要不……一起走走?” 孟灵君定了定神,连忙点头应下,三人并肩顺着人流往西街方向走去。 沿街铺子都挂着各色花灯,璀璨如星河。玳玳拉着漾月挤进首饰摊,拿起一支嵌着银制的素色花簪,对着铜镜比量:“小姐你瞧,这簪子配你新做的月白袄正好,插上定好看!” 漾月刚要细看,街那头忽然响起一阵震天喝彩,伴着密集鼓点。“是舞狮队!”玳玳眼睛一亮。只见红绸狮踩着鼓点跃上高台,摇头摆尾间衔下悬挂的彩球,散落的糖块引得孩童们哄抢捡拾。 孟灵君笑着挤到人群前,抓了一把糖回来,分给三个姑娘:“尝尝,是芝麻馅的。” 漾月剥开糖纸,将圆润的糖果送入口中,甜香瞬间在舌尖化开,指尖还沾着细碎的糖粒,方才那支梅花簪的模样,倒真就忘在了脑后。 玳玳和丹桂在一旁偷笑,悄悄落后半步,给两人留了些空隙。 走到护城河边时,夜色已深,这里的热闹更胜一筹。河边围满了放河灯的男男女女,烛火倒映在水面,随波轻晃。 孟灵君忽然从袖中掏出一盏折叠的荷花灯,笑着展开:“方才路过灯铺特意挑的,想着许个愿也好。”漾月接过,灯面糊着淡粉绸纸,描着细细的荷叶纹路,格外雅致。 她蹲下身,轻轻将灯放在水面上,闭眼合十双手:“愿菩萨保佑,家人安康,大家都平安顺遂。”接着睁眼将荷花灯往前推了推,看着它顺着水波漂向远处。 水面上漂着盏盏荷花灯,烛火顺着水波铺向远方,与岸边灯火连成一片,分不清哪是星河哪是灯海。 看到街上人均拎着一盏花灯,孟灵君也从小贩那里挑了盏扎着红绸带的兔子灯,灯里烛火一亮,兔子眼睛便微微晃动,娇俏灵动。“给你。”他递给漾月,目光落在她白皙的手指上。 可刚递出去,他便后悔了——这么冷的天,她本就畏寒,手常年冰凉,哪经得起冻。他当即站住脚,从漾月手中接过花灯,转身挂在旁边的梅树枝上:“天太冷,你手会冻着。” 他本想直接握住她的手暖一暖,又猛地记起彼此尚未婚嫁、男女授受不亲,连忙收回手,转而解下自己的斗篷,轻轻披在漾月肩上,还细心地拢了拢领口:“斗篷暖和,披着我也放心些。”做完这些,他才隔着袄子轻轻托起她的手,低头呵了几口热气,语气带着几分自责:“是我考虑不周,你手冻得冰冷,就让这花灯在这等它的有缘人吧。” 漾月披着带着他体温的斗篷,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药香。她笑了笑,抽回自己的手,摘下花灯,回头冲着他娇俏一笑:“我就是它的有缘人啊。” 灯影在青石板路上晃悠,映得彼此的笑靥格外明润。 过了一会儿,街上的人影渐渐稀疏。漾月抬头望了眼天边的残月,朝孟灵君欠了欠身:“孟公子,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府了,你也早些回去吧,路上留意些。” 孟灵君望着她被灯影映得柔和的眉眼,到了嘴边的“我送你们回去”,见她语气里带着几分送客的客气,便又咽了回去。他点点头,喉结动了动,终是只道:“好,你们路上也当心。” 孟灵君站在原地,目光黏在她披着自己斗篷的背影上,看着那抹月白渐渐融进夜色,直到身影彻底看不见了,才怅然若失地收回视线。 第2章 初露锋芒 刚踏进穆府门槛,漾月便敏锐察觉到气氛不对。往日的门房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几个面色凝重的守卫,皆是身着劲装、腰佩利刃的练家子,手按刀柄的模样透着十足的警惕。 钟灵馆外,王敏抱着妞妞正来回踱步。王敏是二房大儿子穆席的媳妇,前年穆席因病去世,独留她与年幼的女儿相依为命。 一问才知,世子爷在回府路上遇刺,剑上淬了毒,如今昏迷不醒。偏赶上上元节,圣上恩准宫里高阶太医归家过节,府里派人去传,一时半会儿还没到。唯有值守的太监过来瞧了半天,既说不出毒的名目,更别提解毒了! 漾月心头一沉,快步往里走。刚到正厅外,就听见里头压抑的啜泣声。掀帘进去,先闻见一股浓重的药味与血腥气。穆老太太手里紧捻着佛珠,指节泛白,斜倚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内间床榻边围着手忙脚乱的丫鬟,穆砚之躺在其上,脸色青黑,唇瓣干裂,胸口缠着渗血的白布,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起伏。 漾月在旁静立观察片刻,心中渐渐有了数——这症状竟与先前在药馆所见的离奇病例极为相似,虽大致用药方向已然明晰,可具体剂量与配伍,还需近距离诊脉方能敲定。 她定了定神,缓步走到穆老太太身前,轻声道:“祖母,漾月自小与药石为伴,耳濡目染下略通些医理,可否让孙女为表哥把把脉,一试究竟?” 穆老太太抬眼望着眼前的孙女,印象里这孩子总在院中侍弄些奇花异草,稍有空闲便扎进医馆不肯出来,可真要论起治病救人的本事,她心里实在没底。但眼下太医们束手无策,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便缓缓点了点头,示意她上前。 漾月依言上前,指尖轻搭在穆砚之腕间,凝神感受脉象沉浮,又仔细查看了眼睑与舌苔。一番诊察后,她转身对丫鬟玳玳道:“取纸笔来。” 她写下药方,随即走向一旁待命的三位医者,将纸递过去:“此毒名为‘竹淑’,早年间我在民间医籍中见过记载。此物微量服用可活血化瘀,但若过量,便会顷刻攻心,致人暴毙。这是我拟的解毒方,还请各位前辈斧正,看看有何不妥。” 为首的太医接过药方,初看时只觉用药配比颇为跳脱,与寻常解毒方大相径庭,可凝神细思片刻,便发现此味药引可中和毒性,那两味辅药可逼毒外泄,正是针对“竹淑”活血易攻心的特性。他当即不再迟疑,转身对侍从吩咐道:“快,按此方煎药,一刻也耽误不得!” 见儿子将药汁尽数饮下,柳氏稍稍松了口气,随即转头对穆老太太温声道:“夜深了,母亲,您先回房歇息吧,这儿有我守着。”又转向众人补充:“大家都围在这儿也不是办法,各自回房歇着,有消息我立刻让人通传。” 说罢,她看向漾月,语气里带着恳切:“月侄女儿,你懂医术,可否劳烦你留下,与我一同照看砚之的情况?” “舅母言重了,这是我该做的。”漾月忙应下。 夜里,床榻上的穆砚之忽然低哼一声,缓缓转醒,沙哑着嗓子嚷道:“水……要水……” 漾月本正坐在床沿边,借着烛火翻看医书,闻声立刻放下书卷,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依旧滚烫。 穆砚之缓缓睁开双眼,烛火的明黄刺得他眯起了眼,待到视线逐渐聚焦,眼前人的面容渐渐清晰起来。那人肤如凝脂,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玉光,最动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亮如繁星。但仅仅一眼,浓重的倦意与药效便再次袭来,穆砚之随即又晕了过去。 柳氏正趴在床边打盹,被这声低哼惊得猛然睁眼,见穆砚之动了,大喜过望,连忙朝丫鬟吩咐:“快,倒杯温水来!” 漾月按住丫鬟的手,轻声解释:“舅母,表哥此刻正发着高热,贸然饮水反而会适得其反。取块棉布,汲些温水慢慢润他的唇就好。”柳氏的贴身丫鬟闻言不敢耽搁,立刻照着漾月的话去做了。 柳氏见漾月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神色也透着掩不住的憔悴,不由心疼地拉住她的手,柔声道:“好孩子,今晚真是辛苦你了。等砚之那孩子醒了,舅母定让他好好给你道谢。你快回去歇歇,别累坏了身子。” “舅母言重了。”漾月轻轻摇头,语气恳切,“咱们是一家人,哪里谈得上谢。那侄女先回去了,你也快去歇息吧。” 待到穆砚之能下床走动,已是七天之后。胸前剑伤仍如附骨之疽,稍一动弹就牵扯得皮肉发麻,但混沌了数日的脑子,总算清明了大半。 他喉间轻滚,唤了声“夏明”。门帘应声掀开,身着灰布劲装的护卫快步上前,躬身候命。“查到是何人行刺了?”穆砚之声音尚带病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锐利。 夏明压低声音:“回大人,当场捕获的刺客全都服毒自尽了,跑了一个。我们的人跟了两天,见他进了城外那间‘醉里仙’酒肆。守到次日晚间,二皇子身边的幕僚周显进去过。” 穆砚之转头望向窗外,院中的腊梅开得正盛,雪白花瓣落在青石板上,他眼底却晦暗如深潭:“这是怕我碍了他的路,要赶在圣上断气前除了我。” 如今圣上已七十高龄,宫中近日流言不断,说圣上接连呕血,怕是时日无多,可储君之位始终悬而未决。 大皇子虽是妃嫔所出,却行事荒唐,痴迷男风,前阵子更是被圣上撞破与男侍私通,圣上气怒攻心,当即下诏将其打入宗人府,彻底失了继位可能。 三皇子母妃出身婢女,本就是圣上年轻时的荒唐遗留,自小不受宠,在朝中毫无根基。 五皇子一心避世,早早就请封去了封地,做个逍遥王爷。最小的六皇子才四岁,乳臭未干,自然不在考量之列。 眼下,唯有二皇子与四皇子是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二皇子宁王的母妃虽是个小小的贵人,生产时落下病根,没几年便去世了。皇后膝下无子,便由皇上做主将二皇子过继给了皇后,后来又拜右相为师。右相李然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一时之间宁王的身份水涨船高。 而穆砚之是四皇子禹王一派,两人自幼相识,国子监同窗时便因行事默契得了“狼狈为奸”的绰号,这些年更是互为臂膀,在朝中根基颇深。 帝国的权柄,如同悬在蛛丝上的利剑,在宁王与禹王两位皇子之间摇摇欲坠。穆砚之此番在夺嫡关键之际回京,自然成了某些人眼中的“眼中钉”。 又说起漾月,虽说穆砚之已经醒了,但她每日都会被请去钟灵馆,为穆砚之把脉、看药。 刚推开雕花木门,便见夏明正俯身凑在穆砚之耳边低语。穆砚之斜倚在榻上,身着银灰锦袍,袍角绣着暗金云纹;右手支着榻沿,骨节分明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转着只青瓷杯,冷白的手与青绿杯身衬得愈发清隽。 他听见动静抬眼,神情间有些恹恹,眼尾微微上挑,盛着温和笑意,却像蒙了层薄纱,辨不清真假。 见漾月进来后,夏明立刻噤声,退了下去。 漾月今日穿了件月白暗纹襦裙,领口袖边滚着浅青窄边,干脆利落;药箱斜挎在臂弯,指尖搭在箱扣上,透着股沉静干练。 “大哥哥,今日感觉如何,可好些?”漾月走到案前坐下,伸出手要诊脉——她腕间只戴了只银镯子,抬手时露出截光洁的手腕。 指尖微凉,轻搭在穆砚之腕间的脉枕上。她诊脉时极专注,长睫垂落,在眼下投出浅淡阴影,原本柔和的眉眼添了几分认真,倒让穆砚之先移开了视线。 片刻后她收回手,从药箱里取出个素色枕头,枕面绣着几株淡绿艾草:“这是用檀香做的枕头,有安神止痛之效,大哥哥用正好合适。” 穆砚之接过枕头,低头嗅了嗅,一股清淡的香气侵入脑海。抬眼时,目光扫过她手腕的银镯,再落到她坦然的脸上,眼尾弯出浅淡弧度:“月妹妹有心了,日日晨昏定省似的来我这钟灵馆看我的情况,还要操心缝制药枕。” “不妨事的,大哥哥是家里顶顶要紧的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能为大哥哥做些事,倒比成日里闷在屋里舒坦。” 正说着,夏明端着个描金白瓷碟进来——碟中躺着四块栗子糕,色泽通透如琥珀,糕面上撒了层细雪似的糖霜,还嵌着几粒碎桂花。 漾月顿时眼前一亮,原本沉静的脸一下子活泛起来。她身子弱,大多吃食都得忌口,唯独对栗子,怎么也戒不掉。 穆砚之把碟子推到她面前,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碟沿:“小厨房说你素来爱吃栗子,特意做的,尝尝?” 漾月惊呼:“这个季节怎会有栗子呢?”说着伸手捻起一枚送入口中,糕点入口就化,桂花的清香混着栗子的绵甜,满口都是糯叽叽的香。 看着漾月的欣喜,穆砚之也不由得一笑:“宫里冰库藏着不少过季鲜果,想吃还不容易?你上次救了我,总得知恩图报吧!” 漾月嚼着糕点,嘴角弯成个小月牙,眉眼间全是满足:“原来还记着我的好呢,多谢表哥啦。” 嚼着嚼着,她忽然顿了顿——儿时在云城,娘亲总变着法给她做栗子吃,糖炒的、炖鸡的、蒸糕的,可到了京都,也就春节、重阳能偶尔吃上回糖炒栗子。想到这儿,心头暖烘烘的,连带着糕点都更甜了些。 穆砚之瞧着她眉眼弯弯的模样,眼底笑意也深了几分,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看你整天抱着医书啃,南院有个书斋,老太爷留了不少孤本医籍,若是要找书,可以去书斋看看。” 漾月眼睛更亮了,长睫轻轻眨了下,笑得坦诚:“真的?那太谢谢大哥哥了!”语气里满是雀跃,半分刻意讨好的样子都没有。 糕点略有些噎人,漾月忙转身找水,见案上放着盏青瓷茶碗,便伸手拿起喝了一口。 穆砚之看着她仰头喝茶的模样,喉结几不可察地动了动——那茶盏是他方才用的。 他面上依旧温和,含笑看着漾月吃糕点。 谈笑间,漾月的茶已见底,她起身告辞:“时辰不早,漾月就不叨扰大哥哥休息,先行告退了。” “夏明。”见漾月起身要走,穆砚之朝门口喊道,“将剩下的栗子糕包好,让小姐一并带回去吧。”说着转头看向漾月,语气又软了些:“这糕太甜,我不爱吃,你带回去吧,若是不够,再让小厨房做。” 漾月谢过,接过食盒便转身离开,裙摆扫过廊下的青苔,不慌不忙。 穆砚之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收回目光,落在案上那只青瓷茶盏上。杯壁上还残留着淡粉色的口脂印,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带着几分玩味。 第3章 勾栏瓦舍 入春后雨脚缠绵,淅淅沥沥总不停歇,檐角垂落的雨丝织成帘,将藏书阁裹进一片温润的静谧之中。 藏书阁内,穆砚之端坐在案前,信手翻着一本书籍。他指尖一顿,头也未抬地开口:“吩咐你做的事如何了,有眉目了吗?” 阴影里快步走出一名黑衣劲装的男子,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回大人,根据线人来报,刺客均来自江湖上的一个杀手组织,唯有一人是二皇子豢养的死侍。” 穆砚之眉峰微挑,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敲击:“二皇子近日本该忙着拉拢江南盐商,怎会突然调动手上死侍?你去查,右相府的人,与兵部哪位官员有过密会。” 那日刺杀,刺客出手狠厉却处处留痕,那刻意露出的破绽,绝不像是右相那只老狐狸的手笔——那老东西行事向来滴水不漏,断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线索。 如今条条线索均指向二皇子,可他总觉得这背后像是有一张无形的网,将各方势力都牵扯其中,一股诡异的蹊跷感在心底愈发浓重。 “知道了。”穆砚之淡淡应了声,语气听不出喜怒,“下去吧,继续盯着,有新消息立刻来报。” “是。”黑衣男子躬身退下。 说起漾月,自从救下穆砚之,整个穆府对她的态度便彻底变了。 就连素来对她冷淡疏离的柳氏,也一改往日风格,时常差贴身丫鬟送来京中最时兴的云锦料子,或是胭脂铺新出的蔷薇露、珍珠粉,件件皆是精心挑选的好物。 更不必说将穆砚之视作眼珠子的穆老太太。自那以后,她便常遣人将漾月唤到跟前说话。漾月性子活络,说话又极有分寸,偶尔插科打诨几句,总能逗得老太太眉开眼笑。 穆府本就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府里人个个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见老太太对漾月这般疼惜,当家主母柳氏也主动示好,众人自然纷纷跟进。平日里遇见漾月,无不笑脸相迎,府中小姐常拉着她一道品茗、赏花、做针线,解解闷。一时之间,漾月竟成了穆府里除了穆砚之之外最具存在感的人。 夜里,丹桂一边为漾月卸下钗环,一边低声道:“姑娘如今在府里的光景,可比从前好多了。” 漾月轻轻“嗯”了一声,望着镜中的自己道:“不过是沾了大哥哥的光罢了。” 丹桂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说起来,姑娘虽说是表小姐,但老夫人心里也是疼的,不然当年也不会一接到姑奶奶的信,就立刻派人去云城接您来了……” 丹桂口中的姑奶奶正是漾月的母亲——穆春,穆春原是穆老太爷的妾室所生,但生下穆春没过多久就病逝了,穆老太爷做主将她过继到了穆老夫人名下,穆老妇人也没个女儿,对穆春也是万般疼爱。 前些年,穆春寄来家书,信中说家里小女儿漾月自幼体弱,而云城地处偏僻,难觅良医,恐拖延下去危及性命,恳请穆家能接纳孩子,送往京都医治。穆老夫人素来怜惜远嫁的幺女,当即派人将八岁的漾月接至穆家。这一住,便是九年。 当初漾月远赴京都,娘亲怕她水土不服,更怕她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琢磨了几日,定下随行之人。 一个是自己的贴身女使绿柳,绿柳性子沉稳,做事妥帖,家里大小事交给她都放心,让她跟着漾月,能多照拂些; 另一个是玳玳,玳玳和漾月同岁,打小就在一处玩,两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有玳玳陪着,漾月在京都也能少些孤单。 谁也没料到,到了京都还不到半年,绿柳就接到了老家的消息,说她爹娘突然得了重病,没几日便去世了,家里就剩一个三岁的弟弟,无人照看。绿柳听到消息后,整个人都垮了,白天强撑着干活,夜里就躲在被子里哭,眼睛肿得像核桃,做什么都心不在焉。 漾月看她这样,心里也不好受,第二天就叫人取了五十两银子,又从自己的首饰匣里拿了几支成色上好的首饰,一起包在布包里,再加上绿柳的卖身契,一并交给她,说:“这些银钱和首饰你拿着,回去后找个可靠的人照看弟弟,卖身契还你,往后不用再当差了,好好过日子。” 绿柳捧着东西,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给漾月磕了好几个头,哭着说:“小姐的恩情,奴婢这辈子都报不完。” 直到走的时候,两人皆是泪眼婆娑,依依不舍。 到了穆府,漾月的生活还算顺遂,府里的主子们待她都挺和气,吃穿用度都按府中小姐的标准来,绫罗绸缎、山珍海味,从没缺过她的。 老太太瞧着她一个人孤苦伶仃,身边就只有玳玳一个小姑娘服侍,偏那玳玳年纪小,还不懂事,有时候还得漾月照顾她,心里难免多了几分心疼,便做主把自己跟前的丹桂指给了漾月,又让管家拨了六个粗使丫头,帮着做些杂活。 往后和众人相处的日子,还算和睦。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漾月本就长着一副明艳夺目的好模样,偏偏待人接物又总是笑意盈盈,脾气秉性也是一等一的好。这般美貌与亲和交织在一起,更让人心生好感,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怜惜,所以府内的人也乐得同她一块玩乐。 寒意消尽,春阳初升,转眼已是二月。每月初一、十五,穆老太太雷打不动地礼佛断烟火,府里上下都敛声屏气。漾月按规矩在荣安堂请完安,刚退到廊下,就被穆瑶一把拽住了手腕。 小姑娘不肯说有何事,神秘兮兮地拉着漾月朝街上去:“好姐姐,跟我走就是,保准有新鲜玩意儿!” 转过一处街角,赫然入目的是一派热闹景象。不大的街市内,大小勾栏估计有五十多座,瓦舍里有售卖药材、占卜算卦、兜售旧衣、售卖零食、演唱小曲等营生。 又走了一会儿,看到大小不一的各类戏台、看台,可观看杂剧、说书、皮影戏、杂技等表演,看台层层叠叠,喝彩声、锣鼓声、说唱声搅在一处,活色生香。 “平日里你总闷在院子里看书,哪见过这个?”穆瑶得意地扬着下巴,不由分说将她拽进人潮。 正走着,一阵清脆的锣鼓声引了两人驻足,原是一处皮影戏台。昏黄的油灯光晕里,皮影花木兰身披甲胄,持剑翻飞,时而纵马奔腾,时而挥戈相向,配着艺人沙哑的唱腔,竟活灵活现得像是要从幕布后跳出来。 台上表演的人见台下坐着两个衣着不凡的娇俏少女,遂笑着开口相邀:“两位姑娘要不要上来试试?”穆瑶一听顿时来了兴趣,走上前接过皮影,又递了一个给漾月,旁边的师傅开始教两人操作。虽说俩人弄得磕磕绊绊,但好歹是让人物“动起来”了。 穆瑶性子急,扯得木兰“手舞足蹈”,漾月却学得稳当,试着让木兰抬臂、转身,不多时竟也有了几分模样。临走时,穆瑶爽利地赏了一贯钱,艺人连声道谢,送了她们两盏竹骨纸糊的小皮影。 攥着小皮影往前走,穆瑶忽然叹了口气:“再过两日就是祖母的生辰了,你说我送什么合适呢?我前几日倒是寻得一尊品相极好的羊脂玉雕成的仙鹤,虽说雕刻得活灵活现,但终究是俗物,祖母哪还差这一件?平日里就属你点子最多,你快帮我拿个主意。” 漾月歪头想了想,忽然笑了:“要不表演皮影戏?”穆瑶一愣,她随即补充,“祖母礼佛多年,最看重诚心。你若亲手排一出皮影戏,就演《木兰尽孝》的片段,既新鲜有趣,又暗合‘孝’意,可比冷冰冰的玉器贴心多了。”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穆瑶拍着额头惊呼,“这个主意好,祖母一定想不到。”可转念一想,自己一人表演属实无趣,况且独木难支,还得找个人搭伴。 想到这,她忽然转头,盯着漾月笑得狡黠:“月姐姐,我的好姐姐,家里就我们俩姑娘家,你可得帮我!” “不行,不行,”漾月连忙摆手,“我笨手笨脚的,别到时候拖你后腿,你还是另寻他人吧。” “你就帮帮我吧,家里就我们两个女孩子,除了你还能是谁呢?求求你了,就帮我一次吧。”说着穆瑶拉起漾月的手来回晃动。 漾月被她缠得没法,摇着头笑出声:“罢了罢了,看你这模样,我若不答应,今日怕是走不了了。” 穆瑶立刻喜上眉梢:“哈哈,好嘞,大恩不言谢,以后你有事,招呼一声就行。” 转过街角,穆瑶轻车熟路拐进一家戏院,直奔二楼包厢,又要了两碟吃食,正看得入神,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往廊下一看,一个探头探脑的少年,正是长房的小儿子穆希,年方十五,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 穆瑶脸色骤变,扒着包厢门缝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果真是穆希!这小子最爱搬弄是非,要是让他看见我在这,回去告诉我娘,我准得挨顿好打!我们得赶紧走了。” 漾月冷静道:“你先别慌,楼梯就在表弟包厢的右侧,这会出去正好撞个正着,我们再等等,说不定他一会就走了呢。” 眼见太阳渐渐西沉,楼下的穆希非但没走,反倒叫了伙计添茶,一副要久坐的模样。穆瑶急得眼眶发红:“若是太晚回家,娘定要问我去哪了!” 漾月从后窗探出头看了看,这戏院依山而建,窗外是一条僻静巷子,无人往来。她俯身量了量窗沿到地面的高度,约莫两丈,不算太高,巷边还有半人高的柴堆可做缓冲。 “有办法了。”她转头看向穆瑶,指着窗外道,“敢跳吗?底下有柴堆垫着,摔不疼。” 此时的穆瑶已是赶鸭子上架,不跳也得跳了,于是心一横跳了下去。 轮到漾月时,反倒耽搁了点时间。穆瑶出门时就换了便于行动的小袖短襦配紧身罗裙,她却还穿着晨起请安的月华裙,裙摆宽大。不出所料,跳到地上时,裙裾绊住了脚踝,她身子一歪,重重崴了右脚。 漾月忍住惊呼,忍痛站了起来,穆瑶连忙跑过来扶她,满眼愧疚:“都怪我……” “没事,”漾月摇摇头,借着穆瑶的力往前走,声音依旧稳当,“先离开这儿,回去我自己敷点药就好。” 回到穆府,漾月刚转过抄手游廊,便见自己院中的梧桐树下停着辆青帷马车,心下略感诧异。掀帘进房时,果见堂上坐着个人——穆砚之正斜倚在圈椅内喝茶,墨发如瀑般垂落肩头,仅用一根羊脂白玉簪松松挽着,明明是疏懒姿态,却半点不损周身威仪。 漾月敛了敛裙摆,上前盈盈一拜:“表哥怎么得空来我这院子?” 穆砚之闻言,缓缓将手中茶盏搁在茶托上,茶盖轻磕杯沿,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他笑吟吟抬头看她:“来谢谢月妹妹上次的搭救,倘若不是你,我这条命,怕是早交代在那只带毒的箭上了。” 漾月忙摆手道:“表哥言重了。” 说着穆砚之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递过来:“这是宫里御医联合编撰的医书,收录的都是民间见不到的疑难杂症治法,不外传。我让他们誊抄了一本,你素日爱钻研医书,想来会喜欢。” 漾月双手接过,只见蓝布封面上写着《秘药全书》。翻开内页,果然有许多她在寻常医书里未曾见过的脉案与药方。她眼底瞬间亮了亮,忙屈膝谢道:“多谢表哥费心!这份礼,很合我心意。” “你喜欢就好。”穆砚之起身理了理衣袍,又补充道,“我还有事,就不多留了。” 漾月点点头,亲自送他到院门口。尽管极力掩饰,但一瘸一拐的模样还是让穆砚之看出了端倪:“你的脚怎么了?”他脚步一顿。 漾月勉强挤出个笑容:“裙裾绊住脚,不小心崴到了,不打紧的。” 穆砚之眉头微蹙,显然不信这番说辞,但也没有继续追问:“我那有专治扭伤的药膏,待会让小厮给你送来。” 漾月抬眸望他,眼底掠过一丝暖意,轻声应道:“多谢表哥挂心。” 看着穆砚之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她才捧着书转身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