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关音》 第1章 第一章 春来茶楼。 店小二刚给大堂的客人添完茶水,一抬头,便望见一列车马正遥遥驶近,当即扬声吆喝道:“四海镖局的车马又回来了!” 旁桌一位客人也伸着脖子向外张望,眼中满是艳羡:“这一年进进出出的,不知赚了多少银子。” “那也是人家应得的。您瞧前头那几个,哪个不是满身伤痕?”店小二一边应和,一边寻了张空桌,拎起茶壶倒了满满一碗茶水。 “领头那位姑娘是?”门口一位穿长衫的客人好奇问道。 “这您都不知道?四海镖局总镖头的千金,关音!厉害着呢!听说京城里没几人是她的对手!就是——” “就是什么?”长衫客人追问。 “关姑娘天生不能说话,是个哑巴,怪可怜的,她娘又走得早,不过——”店小二话音一顿,目光追着渐行渐近的车马。最前头那匹枣红大马上,坐着一位红衣女子,长发高束,随马蹄轻摇,飒爽中透出几分娇俏。 “不过什么?你这人说话怎么说半句藏半句的?”长衫客人见店小二一脸痴相,忍不住笑着催促。 “嘿嘿,不过什么?您自个儿瞧嘛!关姑娘可是京城出名的美人!人美心善,武艺又高,大伙儿都叫她侠女嘞!” 长衫客人眯着眼睛,随着店小二的视线往外瞧去。只见那关音姑娘浅笑盈盈,一身红衣劲装衬得身姿挺拔。虽说护镖之人走南闯北,但她身上却没有半点风尘的粗粝,反而更添几分出尘风致,美得不似凡人。 他正看得出神,店小二已端着茶碗跑到门外,朝关音招呼:“关姑娘,来,喝碗茶歇歇!” 马上的女子勒住缰绳,转头望来,嫣然一笑,直笑得那小二腿脚发软。 她左手一转腰间长剑,轻巧挑起店小二手中的茶碗。手腕微翻,那茶碗便随着剑身做了个灵巧的攀升,被她另一只手稳稳接住。温热的茶水被她一饮而尽,再看向店小二时,碗中已滴茶不剩。 “关姑娘,还要吗?” 关音摇了摇头,从腰间的小包袱里摸出几枚铜钱,滴溜溜落入碗中,随即策马跟着车队往前去了。 那店小二望着关音远去的背影,痴痴笑着,直到大堂里又有客人叫茶,才回过神来。他悄悄将碗中一枚铜钱藏进怀里,转身忙活去了。 长衫客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待饮尽杯中茶,又将小二唤来。 “小二,添茶!” “来咯!” 店小二倒完茶,转身时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脚,眼看就要摔倒。长衫客人徐徐起身,一掌托住小二胸口,轻轻一推,便将他身形稳住,只是茶壶里的水洒了一地。 “客官,原来您会武功啊!”小二站稳后不惊反喜,满脸羡慕地问道。 “勉强傍身,不足道也。” “会一点也很了不得啦!只可惜这是费钱的功夫,我没那个福气学。” “我看你是个有福气的。”长衫客人含笑说罢,将茶水一饮而尽,留下几枚铜钱,扬长而去。 店小二收完钱,也跟盯关姑娘似的瞧了一会儿男人的背影,又回身干活去了。而远去的长衫男人,哼着南方的小曲儿,在人流中悠然穿行。指间一枚铜钱上下翻飞,在指缝间灵活转动,转了一会儿,又放到鼻尖嗅了嗅。 “男人味,女人味,还有一丝......妖精味?不知是那关姑娘用这铜板打砸了妖精沾上的?还是她自己身上的?”他低声自语,也学着那店小二将这枚铜钱塞进了怀里。 长衫男人在热闹的街市中信步前行,弯弯转转行至一处幽静的府邸门口。 黑砖木匾上,刻着“沈府”二字。大门紧紧闭着,他也懒得敲门,顺着围墙绕到僻静处,拎起长衫下摆,纵身一跃,落地无声,背着手便在府中自在行走。 男人似乎对这府内路径十分熟悉,尤其是那常客模样,往来丫鬟小厮没一个觉得有异,反而纷纷行礼,他只乐呵呵地摆摆手,如逛自家花园般走走停停。 一直到了听蝉院,离那院门口还差十几步,门口的护卫就将他远远拦下来了。 “你是何人?” “我找你们家少爷。” “少爷不见客已久,你是从哪来的?” “自南方水乡而来,往你家少爷闺房中去。” “好生无礼,我家少爷岂容你——” 话还未竟,一块竹板从天而降,准备无误地落到护卫挥起的手中。 “吵到你家少爷了吧,瞧,都丢板子砸你啰。”长衫男人笑吟吟地走近。护卫更加紧张,连忙去看竹板上的字,刚看清“请见”二字时,身边的男子早已经飘进屋了。 “我说,你这又瞎又哑的,还整天在这练什么字啊,为师可没教你这等无用功夫。” 长衫男人捏着鼻子,在满屋的墨气里踱步,将窗户一扇扇推开。春风拂入,他长长舒了口气,这才坐到屋主面前,看那清俊的年轻人在竹板上写字。 师父来了,恕徒儿无法远迎。 “也不缺你来迎,就是这见师礼总得多给点吧。乖徒儿,你是不知道,为师从南到此,一路翻山越岭,辛苦至极。盘缠也不够用,真是委屈啊!你看,为师就只剩下一个铜板了!”说着,他将怀中铜钱抛向年轻人。 年轻人耳廓微动,似在捕捉铜钱破空之声,随即抬手一拈,便将铜钱稳稳夹在指间。右手抛左手,铜板在他鼻尖翻了个身,便又摸起案上墨笔,在竹板上写了几个字。 似妖非人。 “哎哟,不愧是为师的乖乖宝贝,鼻子比狗还要灵哟!” 师父莫要取笑。 “又跟为师装正经?当初是谁连去三晚烟花之地,最后被我在醉春楼逮个正着!”长衫男子绕着年轻人转圈,笑着戳他束得歪歪的头发。 我那是去查案! “哟,对对对!查了三天案,倒叫秋月姑娘从此闭门谢客,独候月下公子喽!” 师父不准胡说! “好好好,不说了,为师给你把把脉。”他笑着坐到年轻人身侧,执起其左手平放案上。刚一探脉,男人脸上的笑意骤然消散。 闭目细诊片刻,他默然起身,将方才推开的窗户一一合拢。再回到年轻人身旁,语气依然玩笑,却已无先前自然。 “闻野,你这脉象不对劲啊,内息如此躁动,莫非是急着想娶媳妇了?” 绝无此事。 “那就是偷偷与人动手了?” 不曾。 “这就奇了怪了。按理说这天狐内丹虽然霸道,但已经封了你两窍,不该如此......你功力虽仅得为师七成,也算够用。这么说来,闻野果然是想媳妇了!” 闻野不想。 “既不想媳妇,火气怎如此旺盛?看来为师一时半会儿是离不得京城了,不得不费点心思照顾你小子。” 多谢师父,闻野不敢忘恩。 “瞧你又来这套!为师图你报恩吗?”男人轻轻敲了敲徒弟的脑袋,又戳了戳他脸颊,“快把银子统统拿来孝敬!京城的烧鸡,为师可馋了好些日子了。” 钱在枕边。 “活像个小媳妇,钱袋还藏枕边?在家里还怕有人偷不成!” 男人步履轻快地转入内室,从枕下摸出个沉甸甸的钱袋,掂了掂,嘴角忍不住上扬,乐呵呵地塞进怀里,又故作正经地回到年轻人身旁。 “乖徒儿孝心可嘉,为师甚慰。昨夜梦烧鸡,今朝得银钱。且去买两只,带回瞎子吃。”男人吟诗一首,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去,恰与慌慌张张跑进来的书童撞个满怀。 “哎哟,阿松啊!你能不能学学你家主人,稳重些?整天魂不守舍地跑来跑去干什么了。” “董越大师父!您可要为我家少爷做主啊!”阿松一见来人,立刻抱住对方的腿哭诉。 “怎么了这是?何事烦恼啊?” “夫人她要把少爷嫁出去!不是,要把新娘子娶进来!” 屋内的少爷身子一僵,笔墨在竹板上洇开一片。 董越却笑了,连忙伸手扶起阿松,“闻野何时定的亲?我这做师父的竟不知情。” “不是定亲,是娶亲!先前夫人要给少爷相看,每日来的媒婆那真是要把门槛踩烂,可每回少爷都给拒了。少爷奇货可居,夫人自是不愁,就放着少爷任性不娶。可如今少爷病了,媒婆都不上门了。夫人起初还不急,觉得以咱们家的门第,就算低娶也不至于找不到人。可现在京城里流言......” “流言什么?你怎么学了那店小二,说话只说一半嘞!” “什么店小二?我是书童阿松!” “哎哟!谁说你这个了,快说流言如何?” “外头传言,少爷是在江南醉春楼夜夜笙歌,染了不干净的病,才变成这样。京城的姑娘们一听,就再没人肯跟咱们家结亲了。” “胡说八道!我徒儿那是去查案捉妖!”董越气得跺脚,摸了摸怀里的银子才平复下来,“这些人有眼无珠!” “可外头都说,没听说过捉妖把自己捉成哑巴瞎子的。”阿松委屈地补充。 “阿松,你怎么帮着外人说话!”董越戳了戳阿松的腰眼。阿松一边躲闪一边嚷道:“我没有!董师父,我是学外人说话呢!我当然知道少爷还是童男子!” 董越笑着按住阿松的肩膀:“哦?这你都知道?” “这我还不知道吗?董师父,我可是跟少爷一块长大的,他身上有几根毛我都知道!”阿松得意洋洋,没发现他口中的少爷脸色已经黑了一片。 “哦?你说几根?” “哎呀,董师父,我这叫夸张,话本子里都这么写的,说——”阿松正说得起劲,忽觉脑前生风,一块竹板从屋内抛来,不偏不倚砸在阿松头上。他吃痛住嘴,捡起竹板一瞧,上面墨迹淋漓地写着: 哪家女子? 阿松扬起竹板给董越看,朝着屋内大声回道: “四海镖局,关音!” 第2章 第二章 “关小姐昨日才回京,本不该今日就上门相扰的......只是家中实在有难处,思来想去,唯有求到关小姐这儿了。” 说话的是位身着粉蓝衫裙的少女,腰间悬了一枚青缎香囊,上面绣着一朵荷花,素净清雅。 关音对她身上那袭料子倒是熟悉,是江南特产的云织缎——他们镖局也贩过这料子,自南往北,价翻数倍,若非士族富商,绝穿不起这等衣料。 杏儿走到关音身侧,轻声探问:“杨小姐,我们四海镖局除了护镖,确也接些捉妖的生意。不过我们庙小,终究比不得辑妖司。若是事情棘手,何不先请辑妖司出手?” 杨眉闻言一怔,面露诧异:“你们......难道不知道?” “什么?” 她犹豫片刻,压低声音道:“辑妖司的少司沈听肆,一病数月。加之圣人信道,如今整个辑妖司都被冷落一隅,早就不怎么接活了。而且外头都说......” “说什么?”杏儿追问。 “说那位少司在江南的烟花之地染了脏病,如今眼不能视、口不能言,连门都不曾出过了。” 关音与杏儿对视一眼,神色未动。杏儿续道:“那杨小姐家中出了何事?还请细细说与我家小姐。” “家父膝下有三子一女,我排行最末,上头正是三位哥哥。如今圣人信道,家父便也请了龙泉观一位道长来家中观气。我向来不信这些,又正值相看人家,虽说是道人也不便相见,因此并未在场。” 杨眉说到此顿了顿,似是因为在外人面前说到相看一事而害羞,头又低下几分,接着道: “后来听大哥说,道长观出家中似有妖作祟,须得连做三日法事。谁知头一场法事刚过,大哥就病倒了。我心中不安,亲自去问道长,他只说邪妖惧死,作乱反扑,待法事做完,大哥自会好转。可第二日法事一毕,二哥竟也病倒了......接连三场法事做完,三位哥哥全都卧床不起,连起身都难了。” 说到此处,杨眉已哭湿了半幅绢帕,哽咽续道:“家父气急攻心,旧疾复发。我去质问那道人,可对方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趁着夜色逃回龙泉观去了。我家不敢与圣人看重的道观相争,只好命我出来寻人相助。得知关小姐回京,我立时便赶来了......求关小姐救我三位哥哥性命,杨家必有重谢!” 杨眉说着便要跪下,杏儿眼疾手快,连忙伸手去扶,一面柔声安慰,一面向自家小姐递了个“她真可怜”的眼神。关音亦觉此事凄楚,起身轻拍她的手背聊作安慰,随即飞快地向杏儿打起手语。 “我们现在就去杨府。” 杏儿转述给杨眉,又得了一声哽咽道谢。“多谢关小姐!我乘了马车来,我们一道回去罢。” “不必,我与小姐骑马更快。杨小姐可有什么信物给我?免得门房不让我们进府。” 杨眉自袖中取出一枚白玉佩,玉质温润,上刻一个“杨”字,“这是家中玉佩,关小姐带在身上,府中除了私库,皆可通行。” 关音接过玉佩,与杏儿各牵一马,朝杨府疾驰而去。 二人快马加鞭,不多时便至杨府门前。出示玉佩后,门房恭敬地为二人牵马引路。一入府门,迎面便是一面独立的砖雕影壁,刻着祥瑞图样。二人沿庭院围廊走向内院,一位微驼背、蓄长须的老者已迎了出来。 “关小姐?” 关音微微颔首,杏儿在后问道,“你怎知是我家小姐?” “四小姐出门前已吩咐过了。老朽是府中管家,也姓杨,在此恭候多时。” 关音随杨管家一路深入杨府。老人步履赶得很快,不多时,三人已至内院。院中悬着几幅被风吹得左右摇摆的道家黄幡,地上仍残留着设坛做法的痕迹。 杨管家低叹一声,嗓音沉郁: “想必关姑娘已知晓家中之事。老爷身体未愈,不便见客,但已吩咐老朽,若能解此危难,必当重金酬谢。” 关音点头,绕内院缓步一周,又走到那曾设道台之处,蹲身捻起地上残余的香灰,在指间轻轻搓散,一丝丝秸木的味道携着草药香气钻进鼻尖。 是明气香,确为探妖所用。 杏儿也上前细看,回头问道:“杨管家,那道长可曾说查出什么妖气?” “山**人只道家中确有妖祟,却未明言。当时老爷也未多问,全权交予他处置。谁知法事一场接一场,鸡鸭牛羊摆了三天,妖影未见,少爷们却接连病倒......唉,真是......”杨管家语带哽咽,说不下去了。 关音起身拂去指间香灰,向杏儿比划。 “去见见你家少爷。” 穿过垂花门,转至二进院,东厢房正是杨家长子杨庭夫妇居处。 “大少爷病得最早,如今已经昏睡两日,水米未进。大少奶奶日夜照料,人也憔悴得不成样子......”杨管家引关音走近东厢,尚未入门,已闻低低啜泣之声。 关音随他步入内室,只见大少奶奶孙荷坐在床边,以帕掩面,低声哀泣。 “大少奶奶,关小姐到了。” 孙荷侧过脸匆匆拭泪,起身见礼,语带急切:“关姑娘,我听过你的名号,你可有法子救救我夫君?他脸色一日差过一日,我真是......”话未说完,泪珠又成串滚落。关音有心无口,不及安慰,径直走向杨庭床前。 榻上男子面色灰败,眼下淤青深重,唇色却异样鲜润,宛如一具纸扎的人偶。关音仔细端详着,神色如常,杏儿在侧已经蹙紧了眉头,她从小最怕鬼,可仍紧随着自家小姐细察。 关音掀开锦被,露出男子半敞的寝衣。见他胸膛起伏自然,呼吸通畅。心下稍安,然后便伸手轻按其上。 心跳疾如擂鼓。 关音神色略微犯难,孙荷在一旁看得更加心焦,忍不住问:“关小姐,可看出什么?京中大夫流水似地来过,皆诊不出症结。若真救不回来......我也定随他去了!”说罢又泣不成声,杨管家连忙上前宽慰。 关音却似未闻,与杏儿手势往来,配合默契。二人将被子全然掀开,杨庭全身状况一览无余。 关音以指按压杨庭双臂与大腿,指尖发力,皮肉迟不回弹,松手后须臾方复。她不由蹙眉,与杏儿交换眼色,又伸手抬起杨庭脖颈,查看经脉与耳后皮肉,一连串小块的浮泡疙瘩隐在皮下,以手抚过,才能觉察。 杏儿顿时惊疑道:“蟾声醉?” 关音迟疑颔首,自随身小包袱中取出一柄小刀。杏儿转身向孙荷道:“孙夫人,需得放血。” 孙荷身形一晃,几欲软倒,幸得杨管家在旁扶住。老人代答道:“我们信关小姐。” 关音点头,手起刀落,在杨庭双臂双腿各划一刀。孙荷紧咬绢帕不敢出声,喉间呜咽却清晰可闻。关音凝神注视四道伤口中涌出的鲜血,以小刀挑起一滴血珠,示与众人。 杏儿解释道:“请看这血颜色如何?” 孙荷本已泣不成声,闻声强抑哽咽,颤声道:“似是......似是比常人之血更艳?” “正是。我与小姐断定,杨大少爷中的是一种名为‘蟾声醉’的奇毒。此毒源自湘南,以千只毒蟾毒腺熬得数滴,只一滴入体,便令人昏睡不醒,周身肌理如蟾肉绵软,体内血气却如醉酒奔涌。然此毒难以存留,若一月之内不用,便失毒性;可若趁毒效尚存时进入人体,七日之后......中毒者将化为一滩腐肉。” 孙荷与杨管家骇然僵立,吐不出半个字来。 杏儿续道:“二位莫慌。我与小姐曾赴湘南学艺,恰巧与当地一位蛊师姐姐颇有交情。她曾私下告知解法。如今未满七日,定能救回三位少爷。” 孙荷执帕躬身谢了又谢,杨管家亦连连道谢,复又探头问:“照姑娘所言,少爷们是中毒,并非妖祟作乱?” 杏儿方欲称是,却被关音迈步阻住。 “还要看过另两位少爷再下论断。” 杏儿转述毕,与关音一同为杨庭止血,随即随杨管家转往西厢探视杨二少爷。方出房门,恰遇归来的杨眉。 “关小姐见过我大哥了?他如何?可瞧出是什么妖怪?” “杨小姐宽心,我家小姐见多识广,已看出大少爷所中奇毒,且有解法。” “中毒?怎么会......”杨眉满面惊诧,关音却已随杨管家踏入西厢。 一入厢房,饶是关音素来心如止水,此时也不由得掠过一丝惊澜。二少奶奶谢纯竟穿着一袭大红裙袍,正倚在杨二少爷杨威的床头曼声低唱:“昨日缘,今日孽,只道是无常......” “二嫂,关小姐来了。”杨眉越众上前,执起谢纯的手。谢纯似才回神,向众人微微一礼,却未言语,默然退至一旁。 关音依然不免多看了谢纯一眼,对方却只低头待在那侧,一动不动,宛如一具纸新娘。 救人在即,她与杏儿很快上前为杨威查验。症状与杨庭相同,只是杨威虽名字威武,体质却不及他长兄,毒性在他身上发作得更猛。关音为他放血片刻,随即跟着杨眉又转往三进院。 杨眉走在前面,半侧过头对关音道:“我与三哥杨彦是一母所生,他长我一岁,尚未成亲,性子顽劣些,关姑娘莫要见怪。” 杏儿闻言奇道:“三少爷未病倒么?” 杨眉张口微顿,随即笑道:“关姑娘妙手回春,我是怕三哥醒后耍性子,教你们看了笑话。” 三人步入后罩房,左间便是杨彦居室。方至门前,杨眉扬声唤道:“三哥,我来看你了。” 一名丫鬟打起门帘,三人步入室内。只见一白面少年卧于榻上,呼吸平稳,眼睫却不住轻颤。关音一眼看穿他在装睡,递个眼色与杏儿。杏儿会意,坏心顿起,扬声道: “杨小姐,你三哥这面色很不对劲啊!” “怎么了?” “你看他面色惨白,呼吸紊乱,这唇色也与你另两位哥哥迥异,分明是中毒已深,必须——” “必须如何?”杨眉疑问。 “必须砍下一只手方能保命喽!” 话音未落,榻上少年吓得一跃而起,发丝散乱,连声大叫:“我没中毒!别砍我手!” 第3章 第三章 “你既没有中毒,装模作样躺这儿作甚?”杏儿随她家小姐,最见不得这般弄虚作假的作派,当即厉声质问。 “这位姐姐有所不知,”杨彦一骨碌从床上坐起,赔着尴尬笑脸,“我家那位老爹向来不待见我这个不知礼数的小儿子。前头两位哥哥都病倒了,我若还活蹦乱跳的,岂不把他气个半死?只好也跟着装病罢了。”他边说边系上衣带,倒真有几分纨绔子弟的惫懒模样。 关音松开环抱的双臂,迅速比划起来。 “府上请了那么多大夫诊治,你若没中毒,如何瞒得过他们?”杏儿转述完,自己也想到这层,一双杏眼狐疑地打量着衣衫不整的杨彦。 “这个简单,”杨彦歪着头系好衣带,“我前几日确实发了场高热。那些大夫被我两位哥哥的病症吓得不轻,见我也卧病在床,只当是同样急症,却又诊不出所以然,只好开了退热方子。我吃了几天药,这便好了。”说话间他已利落地穿好衣裳,束起头发,倒显出几分公子气度。 杨眉又是气恼又是好笑,冲到哥哥跟前捶他:“连亲妹妹都骗!我急得都快哭死了!” 杨彦连忙握住妹妹的手安抚:“哥哥这不是好好的?别气了,回头给你买烧鸡赔罪!” “既然三少爷无恙,我与小姐还要为另两位少爷抓药,便不多叨扰了。”杏儿说着随关音向外走去。杨彦却嚷嚷着追上来: “二位姑娘既是为我哥哥抓药,不如带我同去?” “杨少爷,解毒秘方不便外传,恕难从命。”杏儿断然拒绝。杨彦却充耳不闻,凑到关音身侧:“那我去买烧鸡,二位可乘我的马车同行。” 杏儿正要发作,关音抬手制止,含笑看向杨彦,伸指在他胸口轻轻一点。杨彦顿时如被施了定身法般僵立原地。关音与杏儿快步离去,杨眉绕着动弹不得的哥哥转了一圈,忽听他“哎哟”一声,整个人软软欲倒。她急忙扶住,只听他颤声道:“这位关姑娘使的什么功夫?竟让我动弹不得!” 杨眉捂着嘴笑道:“叫你在人家面前耍宝,人家可瞧不上你这纨绔子弟。” “妹妹,别人说就算了,你怎么这样说你哥哥?”杨彦负气般站直身体,一股脑往外跑去,“我买烧鸡去!不理你这坏妹妹!” 杨府门外,杏儿掂了掂杨管家塞来的钱袋,只觉沉得压手,忍不住打开来瞧,惊呼声立时传入关音耳中:“小姐快来看!” 她将钱袋捧到关音面前,献宝似的展开:“我原以为是一袋银子,没想到是一袋金子!” 关音也忍不住多瞧了一眼,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杨眉所赠白玉,仔细端详。杏儿不解其意,虽觉白玉温润可人,终究比不过手中真金白银,便喜滋滋地昂起头,哼着小曲找门房牵马去了。 关音独自立在原处,总觉得这白玉上似沾染着什么异样气息,可凑近细闻,却又无瑕无味。正思忖间,一辆马车停在杨府门前,身后传来杨彦提着衣摆跑来的声响。 “关姑娘,又见面了!咦,这不是我妹妹的玉佩吗?” 杨彦自来熟地凑上前,伸手欲捉那玉佩。关音手腕轻翻,让他扑了个空。杨彦踉跄两步,回头笑道:“关姑娘又逗我,我并非要夺回玉佩,只是觉得奇怪罢了。” 关音眉头微蹙,此人油嘴滑舌,分明是杨眉借她玉佩方便通行,经他一说,倒像是她强占不还似的。她随手将玉佩抛给杨彦,对方手忙脚乱接住。关音不再看他,径自走向牵马而来的杏儿。二人翻身上马,轻夹马腹,疾驰而去。 杨彦看着渐远马蹄,急忙钻进马车吩咐:“快追上!” 车夫为难道:“少爷,这如何追得上?” 眼见二人身影消失,杨彦甩袖坐回车中,扬声道:“去春来茶楼,买烧鸡!” 一声令下,车夫扬起马鞭,悠哉游哉地朝春来茶楼驶去。杨彦病体初愈,歪在软垫上,只觉头脑发晕。可想到连吃三日清粥小菜,对那香喷喷的烧鸡更是魂牵梦萦,便强打精神窝在车里,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待马车停在春来茶楼外,车夫回头唤道:“少爷,到了。” 半晌不见回应,车夫掀帘一看,见少爷酣睡不醒。碍于马车挡道,只得连声呼唤:“少爷!少爷!春来茶楼到了!” 杨彦仍一动不动。车夫觉出不对,忙钻进车厢搀扶。他左右摇晃,声声呼唤,却见少爷毫无反应。探其鼻息,只觉微弱难察,心下大惊,探出车窗嘶声呼喊:“来人啊!救命啊!” 这凄厉呼救惊动了茶楼二层正大快朵颐的董越。他捏着肥鸡腿,拎着酒壶探头望去,见马车旁已围拢一圈人。“有热闹看?”他嘟囔着挤进人群,见车夫正费力欲将车厢中的公子背出。奈何车厢狭小,车夫用力过猛,背上公子的额头“咚”地撞在门框上,顿时红肿一片。 “哎哟,快松手!人要给你害死了!”董越看不下去,急忙上前。 车夫回头见少爷惨状,病急乱投医,一把抓住董越长衫:“求老爷救救我家少爷!” “老爷?我才四十!” “求大人救命!我家少爷快不行了!” 董越钻进车厢,先观杨彦面色——灰白如纸,耳廓却赤红。俯身细听呼吸,微弱尚稳。“还有救。”他伸手搭脉,咬了口烧鸡细细品察,忽然惊疑:“嗯?” 车夫闻声胆战:“大人,我家少爷怎么了?” “你家少爷尚未娶亲吧。” “还不曾。” “脉象七上八下,如醉汉颠簸。”董越侧耳贴向杨彦心口,神色一凛,忽而又抽了抽鼻子,似乎闻到什么。右手探入其衣襟摸索,白玉入袖,转而笑道:“车夫?” “大人请讲!” “速速回府!迟则人命休矣!” 当车夫催马回府之际,关音与杏儿已在杨府厨房借灶熬药。 “这杨府当真豪富,单这厨房就抵得过寻常人家整座宅院了。”杏儿环顾四周,啧啧称奇。 关音单手搅动锅中药材,另一手从容比划: 既做洋商,岂会缺钱? “小姐怎么知道他家是做洋商的?” 关音伸指一点,杏儿顺方向走向菜架,忽然惊喜叫道:“西番柿!这不是南海边才有的稀罕物么?”她抓起几颗塞入口中,嚼了两下面露苦色:“真酸!” 关音忍俊不禁,手上比划:这是洋人做汤的食材,岂能生食? “这杨府里头住的又不是洋人,而且京城离南海甚远,看来他家生意做得极大!”杏儿凑到关音身旁,避开去看锅里煮的那些个蜈蚣臭虫,悄声道:“咱们镖局若与杨府合作,定能生意兴隆!” 关音摇头比划:经商贵在自在。虽则辛苦,却得逍遥。若与这等巨贾合作,必受掣肘,镖局弟兄定然不愿。 “这倒也是。谁像咱们小姐,押着满车货物还能与弟兄饮酒吃肉,醉到日上三竿。若不是我彻夜看守,那些货物早就被人偷光了!” 关音俏皮一笑,作势要捉杏儿,却碍于药锅不得脱身,只得眼看杏儿溜出门外,远远传来笑语:“我去找杨管家讨些点心!” 杨府甚大,杏儿认不得路,七拐八绕竟闯进一处小花园。园内种着好些珍稀牡丹,正招蜂引蝶。她一下就将点心抛诸脑后,心想:小姐在南方最爱簪花,我悄悄给她采一小朵,杨府应当不会见怪。 见园中无人,杏儿胆气渐壮,在花丛间流连寻觅,左闻右看,终于选定一朵桃红牡丹。正要摘取,花丛中忽然冒出一颗人头,吓得她连退数步。 “什么人?” “我倒要问你是何人,敢来偷折我的花。” 说话之人声如黄莺,娇声婉转。那人从花丛后转出,杏儿才认出竟是杨府二少奶奶谢纯,忙赔罪道:“谢夫人恕罪!这花开得太好,我家小姐素爱簪花,我便想偷偷摘上一朵,是我唐突了。” 谢纯闻言竟展露笑颜,杏儿不由看得痴了——真真是人比花娇。谢夫人这一笑,方才那朵桃红牡丹她都不觉得美了。谢纯行至花前,伸出染着鲜红蔻丹的玉手,轻巧折下花朵,作势递来。 杏儿欣喜上前欲接,谢纯却将手轻轻一抬,这一扬袖转身透出几分戏班功底,姿态优雅曼妙。杏儿不解:“谢夫人,这花......” “你陪我小坐片刻,这花便赠你,可好?” 杏儿挠头一想:小姐说这药尚需熬煮多时,陪谢夫人坐坐应当无妨。遂爽快应下:“正好我得闲,便陪夫人说说话。” 谢纯嫣然一笑,牵起杏儿的手绕树半周,眼前豁然现出一座清幽小亭。二人对坐,谢纯斟茶两杯,轻声道:“我对你家小姐,倒是熟悉得很。” “熟悉?”杏儿端起茶杯,只觉清香醉人,“可我自幼随侍小姐,似乎从未见过夫人。” “虽未谋面,却是我知她,她不知我。” “这是为何?” “嫁入杨府前,我曾是唱堂会的花旦。你家小姐十四岁时一夜连诛五贼的贞烈传奇,我当年在台上演过。” “原来如此。只是我与小姐自幼习武,从不曾得闲看戏。谢夫人既唱过堂会,想必是极出色的,怎地早早便嫁人了?” 谢纯轻啜清茶,默然未答。目光悠悠投向天际,半晌才转回,曼声吟唱:“多情总被无情恼。”一句终了,余韵袅袅,杏儿几乎要醉倒在这婉转声线里。谢纯轻抚茶盏,续道:“人生聚散,总不过为一个''情''字。” “如今杨威少爷病卧在床,谢夫人定是伤心极了。不过请宽心,我家小姐已经——” 话未说完,谢纯柔声打断:“这花折得久了,便不鲜亮了。快拿去给你家小姐赏玩罢。”说罢又抬首望天,神色渺远。杏儿自觉失言,怕是触动了对方伤心事,忙接过花枝施了一礼,转身寻关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