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整的灵魂》 第1章 凶手跑啦! 腊月刚过,宁康市便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气温骤降,连扁担河的河面都结了一层冰。 往日冷清的河堤边,只有几个熟面孔的钓鱼佬。可今天不同,今天河里漂着具尸体。 我知道凶手是谁——包括长相和住址,甚至我还知道他此刻正在收拾行李准备潜逃。但我无法向警方提供线索,因为没人看得见我。我是个游魂,一个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的孤魂野鬼。 我焦急地飘在忙碌的警察中间,看他们为发现一个烟头欢呼,为找到几点血迹雀跃。照这个进度,凶手怕是要逍遥法外了。 作为社会主义好公民(鬼),我决定为和谐社会尽一份力。就算不能将他绳之以法,至少也要让他尝尝做贼心虚的滋味。 飘过半个城区,我停在了东和路花韵小区三栋二单元202室门前。做鬼的好处此刻尽显——零油耗移动,还能穿墙入户。 果然,门口摆着个行李箱,这家伙正要跑路! 我尝试操控灯光,可惜大白天根本用不上;想摆弄电视,却发现屋里连个电子设备都没有。情急之下,我将目标锁定在茶几上的玻璃杯。 “啪!” 杯子应声碎裂,男人吓得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接下来,厨房里的碗碟开始接二连三地坠地。男人惊恐万状,在屋里抱头鼠窜。他想夺门而逃,却被我制造的鬼打墙困在玄关,只能跪在地上转着圈磕头,嘴里不住念叨:“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正当我准备加大力度时,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打断了施法。男人连滚带爬扑向卧室,我的鬼打墙竟被生生破解。 来电显示:房东。 “救、救命!有鬼!有鬼啊!”男人对着手机声嘶力竭地喊。 我心里“咯噔”一下——莫非是同伙?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才传来两个冰冷的字:“等着。” 就这两个字,却让我魂体一震。这声音......怎么会如此熟悉? 我顿时失了捉弄凶手的兴致,飘到男人身旁,死死盯着那部已经黑屏的手机。 作为游魂,我终日飘荡在人间,既无人知晓,也无人问津。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为何而死,甚至连做鬼的年岁都记不清了。 但此刻我无比确信:这个房东的声音,一定与我生前的记忆有关! 门铃声骤然响起。我比那男人动作更快——毕竟我不需要走路,也不需要开门。迫不及待地想见见这位房东,我直接穿门而出。 “咳咳咳咳!” 来人戴着墨镜,我几乎把脸贴了上去。嚯,竟是个俊朗的年轻男人。 但他怎么突然咳嗽起来?我记得电视里说过,老是咳嗽的男人......生育能力可能有问题。 啧,真可怜...... 门一开,方才还吓得发抖的男人突然挺直了腰板,声音洪亮地吼道:“你他妈把闹鬼的房子租给我?穷疯了吧?!”说着就从鞋柜抽屉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是租房合同。 甲方:章强 乙方:江子曰 “退钱!我要退租!” 哦,凶手叫章强,房东叫江子曰。 江子曰......江子曰......我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任何关联。不甘心的我死死盯着江子曰——对了,做鬼还有个好处:墨镜对我们无效。 我猛地将脸穿过他的墨镜,如果我还是活人,这个距离近得几乎能数清他的睫毛。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踉跄着后退一步,却又迅速稳住身形。 奇怪......我为什么会觉得他“没料到”我的动作?他本来就不该料到啊,我可是鬼! 等等......难道说,他刚才......真的看见我了? “真他妈晦气!”章强骂骂咧咧,“遇上这种破房子!你哑巴了?赶紧退钱!” 要搁平时,章强肯定要狠狠讹一笔。但想到刚才的诡异经历,他心里那点小算盘就像被泼了盆冷水。现在他只想要回该拿的钱,其他的......逃命要紧。 “别拿鬼说事。”江子曰摘下墨镜,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说闹鬼,有证据吗?警察会信你吗?法院会受理吗?”他顿了顿,“违约退租还砸坏东西,押金不退,至于剩余租金......” 我飘在他面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从刚才起,他的视线就若有若无地追随着我。 “江子曰,”我凑到他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你看得见我,对吧?” 这个发现让我兴奋得魂体都在发颤。我绕着他飘来飘去,在他耳边喋喋不休:“章强是杀人犯!”“河里的尸体就是他干的!”“你理理我啊!” 可江子曰就像一尊雕塑,对我的骚扰毫无反应。 “你再不理我,我就缠你一辈子!”我恶狠狠地威胁,“我要吸干你的阳气!天天半夜在你耳边尖叫!” 见他转身要走,我又软下语气:“外面下着雪呢......鬼也会怕冷的......” 软硬兼施,他依然无动于衷。这个木头人!我气得直跺脚——虽然鬼魂跺脚根本没声音。 章强见江子曰真要报警,灰溜溜地拖着行李箱就要溜。我伸手想拽住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穿过他的身体。 “等等。”江子曰突然开口,“留个银行卡号,我让财务退你一个月租金。” 章强眼睛一亮,立刻折返进屋,在那份租房合同背面龙飞凤舞地写下卡号。写完还煞有介事地把纸折得方方正正,塞进江子曰的西装口袋,压低声音道:“看你人不错,提醒一句,这房子真闹鬼。” 我气得魂都要散了,这个杀人犯,居然还敢装好心! 看来非得给他点颜色看看。虽然做鬼这么久,我很少用那些损人不利己的招数——比如鬼上身。上次尝试还是几年前,那种感觉就像被扔进滚烫的油锅,阴气与阳气相互撕扯,痛得我三天没缓过劲来。 但为了惩治这个杀人犯,我咬咬牙,蓄力就要往章强身上撞去—— “没事就赶紧走。”江子曰突然推了章强一把,“再磨蹭就回去把屋子收拾干净。” 我蓄势待发的动作猛地僵住,这个混蛋知不知道鬼蓄力也很费劲啊! 章强一听要打扫卫生,拎起箱子就跑,那速度简直能破世界纪录。 “你知不知道他今早刚杀了人!”我对着江子曰尖叫,“就这么放他走?你这个帮凶!人渣!” 江子曰依旧沉默,只是盯着屋内看了许久,最后长叹一声,关上门转身离开。 我怎么可能放过他?立刻飘进他停在小区外的路虎车里。哟,没想到这家伙还挺有钱。 车里,他果然拨通了财务的电话:“按我发的卡号转三千。” 他真要给那个杀人犯打钱......我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忙活一早上,不仅没吓住章强,连这个可能看得见我的人也装聋作哑。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看来,我只能先跟着江子曰了。 第2章 小风 就这样,我在江子曰身边当了半个月的跟屁虫。他的生活规律得像个机器人:早上七点起床,八点出门,晚上十点回家。我甚至知道他最爱吃公司楼下那家茶餐厅的叉烧饭。 可关于他能不能看见我这件事,我越来越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我试过各种方法试探他: 半夜倒挂在他床头,结果他睁眼时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在他上厕所时把灯关了,还让门吱呀作响,他却只当是电路故障; 把他困在电梯里半小时,他居然悠闲地刷起了手机。 最后我决定使出杀手锏——跟他进浴室。如果他真能看见我,总不能在女鬼面前坦然脱光吧? “啊啊啊啊啊!” 就在他手指搭上裤子边缘的瞬间,我尖叫着冲出了浴室。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我的眼睛就要长针眼了! 不过话说回来......江子曰的身材确实不错。上次看到这么漂亮的腹肌,还是在商场内衣广告上。 就在我准备放弃跟踪他的那天,门铃突然响了,来的是警察。 “请问您认识章强吗?” 章强!那个杀人犯!我立刻竖起耳朵。 江子曰从容应答:“他是我城南房子的租客,半个月前退租了。不仅把房子弄得乱七八糟,还讹了我一个月租金。” “具体是哪天退租的?” “17号。”江子曰翻出手机里的转账记录,“那天我让财务给他转了账。” 警察眼睛一亮:“正是这笔转账让我们锁定了他的行踪,他在外省取款时被我们抓获了。” 等警察走后,江子曰站在门口没动。他慢条斯理地掏出烟盒,手指却微微发抖。 我突然醍醐灌顶—— 那天章强本来要直接跑路,是江子曰坚持要给他打钱! 我明明说过章强是杀人犯! 江子曰根本不是人傻钱多,他是故意汇款让章□□露行踪! “江子曰!”我飘到他面前,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你听得见我说话对不对?你早就知道章强杀了人!”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虽然转瞬即逝,但我确信——这次他听见了! “你这个骗子!”我气得魂体都在发颤,在他面前来回飘荡,“装得挺像啊?跟影帝似的!” 本以为他会继续装聋作哑,没想到—— “嗯。” 他居然应声了!这个嗯是什么意思?是在回应我吗? 江子曰转过身来,嘴里叼着刚点燃的烟,青白的烟雾在他面前缭绕。他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目光直直地看向我所在的位置。 “人已经抓了,你怎么还不走?” 他竟然就这么承认了!而且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是怎么回事?普通人见鬼不该吓得屁滚尿流吗? “你、你......”我一时语塞,“害我跟了你这么多天,鬼也会累的好吗?” 这话不假。白天跟着他去公司,看他对着电脑敲一堆我看不懂的代码;晚上还要绞尽脑汁想新花样试探他,这半个月看起来简直比牛马打工还累。 “你的心愿我帮你完成了,你该走了。” 又赶我走?可走去哪? 等等——他说“完成心愿”,我什么时候跟他说过我的心愿是抓章强了? “不是啊。”我下意识反驳,却没说出自己真正的心愿——找回记忆,弄清自己为何成为游魂。 江子曰眉头皱得更紧了:“你的心愿不是要抓章强?” “不是啊。” “......”他沉默片刻,“失策了,所以你谁啊?” 好家伙,这乌龙闹的! 原来他以为我是被章强杀害的冤魂,所以才设计让章强落网。而我纯粹是路见不平,多管闲事...... “你一个鬼,管那么多闲事干嘛?”江子曰掐灭烟头,语气里满是嫌弃。 “喂!你这个人——” “别缠着我了。”他站起身,“我帮不了你,想找人说话就找别人去,我很忙。” 眼看他就要上楼,我情急之下冲了过去。鬼魂没有实体,我一个没控制好,整个人“穿”进了他的身体。 就在这一瞬间,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一对中年夫妇在喊:“小风啊!”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原来鬼也是会晕过去的。 等我恢复意识时,江子曰告诉我,我刚才像气球一样飘了起来,场面相当惊悚。 “你记不记得自己是谁?怎么死的?” 好问题,可惜我答不上来。 “我见过的鬼都是刚死不久,记得自己是谁,知道自己要完成什么心愿才会离开。”他揉了揉太阳穴,“像你这样一问三不知的,还真是头一回见。” 我努力回想晕倒前看到的画面:“也许......我叫小风?” “风这个音有多少种写法?”他嗤笑一声,“我现在连你是男是女都不确定!” “你瞎啊?”我气得在他面前转了个圈,“我这么聪明伶俐、貌美如花,你居然分不清男女?我看你才像唐僧,该不会是gay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鬼魂没有影子,也照不出倒影。但从衣着判断,我穿着T恤牛仔裤,应该是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 江子曰突然沉默了。就在我以为戳中他痛处,准备道歉时,他幽幽道:“下次我洗澡,别偷看。” 这算是......同意我留下了? 我暗自窃喜。做鬼就是有这点好处——就算我真要偷看,他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 凌晨三点,江子曰做梦了。 梦到了二十年前,他们一家还住在东和路花韵小区。他家住在二楼,他三岁那年,三楼的叔叔阿姨生了个小妹妹。 小妹妹很吵,整夜整夜的哭,声音又大又尖,吵他睡觉也就算了,吵他看动画片那不能忍。 三楼的叔叔阿姨偶尔会带妹妹出门,他碰见了,总不给好脸色,咻的跑开,跑远了还会回头做个鬼脸。 后来,妹妹长大了,该上学了,两家关系越来越好,大人们还开玩笑,要让他负责妹妹上学接送。 开学前几天,他生病了,生了一场大病。 再醒来,他发现,自己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休学三年,父母带着他跑遍大江南北,从科学走向迷信,终究找不到办法,他知道,他这辈子是治不好了。 时隔二十几年,他又一次回到了花韵小区,除了有点破旧,和印象里没有太大的变化,在那里,他看到了父母口中的租客,还遇到了一个女鬼。 对,那个女鬼,最后还跟着回到了他现在的家里。 他清醒了,莫名其妙的梦,莫名其妙的鬼。 第3章 原来是小枫 江子曰是个好人,他说今天休息,带我去陵园看看。 死人嘛,兴许在那能看到什么,想起什么。 他真聪明!我兴致冲冲的跟他上了车,等到了陵园,我却恨不得扒了他的皮。 他跟我说,“你自个儿飘下去看看,每个墓碑最好都看一遍,看看能不能想到什么。我就不下车了,这么多碑,我看不过来。” 好家伙,这陵园看起来有半个故宫那么大! 说来也奇怪,如果是一个人来陵园,四周空空旷旷的,一定会被吓得尿裤子。可作为一只鬼,飘来飘去不用走路,感觉竟然有点爽。 我挨着顺序飘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几乎最高的地方,注意到了一个无字碑。 碑前放了两束花,是小雏菊。 花还很新鲜,是最近有人来拜访过。 可这碑上为什么没有字呢? 鬼使神差的,我伸手摸了上去,可什么也没发生。我有点泄气,收回手的时候,手指从雏菊的花瓣上擦了过去。 “小枫,醒醒。” “小枫,不能睡。” “妈妈爱你,爸爸也爱你。” 我想起来了,那是一场车祸,惨绝人寰。 我是林枫,死于两年前的夏天,与我同行的,是我的爸爸妈妈。 一辆夜闯红灯的渣土车,从侧面将我们的车顶翻,整车擦着地面滑出去近十米远,车里一片狼藉,气囊弹撞中,妈妈俯身护住了我。 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根彩金项链,项链底端挂着一颗小小的花,金店营业员说,那是小雏菊,寓意永远快乐。 雏菊,妈妈最爱的花。 我将它买下,送给了妈妈。 那场车祸,是我最后的意识。 “江子曰,你说我的爸爸妈妈还在吗?” 我回到了车上,和江子曰说了我的记忆,那么严重的车祸,会有活下来的可能吗? 那个无字碑,会是我的碑吗? “你别乱想,碑的事情好查,我已经找人在问了,如果立碑的人是你的父母,那他们就还在。” 是啊,既然能查,那就只是时间的问题了,可我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致,如果他们还活着,那他们现在过的好吗?如果他们不在了,那这么久,我还能见到他们吗? “江子曰,死去的人,不是所有人都会变成鬼,是吗?” “如果所有人都会变成鬼,那这个世界不是乱套了?我的眼睛还忙不过来。只有死前有浓烈心愿未了的人,死后才会变成鬼。他们会找上我,要我帮忙完成心愿。” “哦,那你是生来就能看见吗?” 江子曰沉默了,我好像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不是的,小时候,我生了一场大病,很严重的病。” 陵园里的风很大,隔着车窗玻璃发出呜咽的响声,像是逝去的人在诉说着往昔的故事,又像是在此长眠的人发出的叹息。 “病好了以后,就能看见鬼了。我父母以为我中邪了,请了很多人,看了很多地方,也遇到过很多骗子,没用,能看到就是能看到。那时候小,很害怕,我妈找了一部电视剧给我看,美剧鬼语者,你看过吗?我和女主角很像。” 江子曰说的很轻巧,可其中的苦楚谁也体会不了。是啊,谁不怕鬼,换成是我,我可能会怕的死掉。 我刚想安慰他,却意识到一个很不好的事情。 “你害怕鬼,是因为鬼本身就很可怕,对吗?”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恐怖片谁没看过?那里面的鬼一个赛一个的恐怖,断头的、流血的、掉眼珠子的…… “是啊,鬼呈现出来的样子,是他们临死前的状态。你都不知道,我刚看到你的时候,你穿过门一下贴上来,我吓得差点倒在地上。林枫,你的死状……应该是挺惨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江子曰的手机响的时候,我正琢磨着自己的长相。记忆里,我应该长得还算可以,只是经过那么惨烈的车祸,这脸还能看吗? 江子曰看了一眼来电,摁下了免提。 这是有消息了。 “江总,您让我查的那块墓地,购买人叫林国祥,两年前,他的儿子和儿媳死于车祸,被合葬在了那里。听墓园的人说,墓碑没刻字是因为林国祥不让,具体什么原因不清楚,林国祥也于今年五月去世了。至于您提到的林枫,是那对夫妻的女儿,现在在城北的一处私人疗养院内,疗养院信息保密的很好,其他的查不到了。” 这下,我和江子曰都愣住了。 原来,那个墓碑是我爸爸妈妈的。原来,他们都不在了。我又回想起妈妈说的话,她说,小枫,爸爸妈妈爱你。 是啊,我是小枫。可那人又说林枫在疗养院?林枫没死吗?如果林枫没死,那我又是谁? “江子曰,我的头好痛啊!” 其实,鬼是不会痛的。可我就是感觉很痛很痛,身体像是被什么拉扯住往两边撕裂。 江子曰的车开的很稳,也很快,静山疗养院的标牌很快出现在眼前。 “不好意思先生,有关客户的信息,我们不方便透露。”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可被婉拒的时候还是有点失望。 江子曰给我使了个眼色,懂了,和陵园一样嘛,我自个儿去找呗。 这次有了目标,其实好找多了,林枫就在南边第六间房里。 林枫还活着吗?是的,还活着。 可她的身上插满了管子,面庞既消瘦又憔悴,连接的呼吸机正发出滴滴滴的声音。 我飘到上空看到了床头卡,卡片上诊断那一栏清楚的写着:脑干损伤-植物人。 毫无疑问,我就是林枫。 “灵魂出窍?” 江子曰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你有尝试着进入你自己的身体吗?”他问我。 其实刚刚,我有试过。像准备上章强的身体一样,我卯足了劲冲向了床上的林枫,可我穿透了整张床板,也没进去。 “江子曰,算了吧,做鬼也挺好的。” 我没有爸爸妈妈了,就算回到自己的身体,我该怎么活下去呢?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江子曰,我觉得挺吓人的。 那就是现在的林枫,几乎干枯,长期没有营养的支撑,眼窝都凹陷了。 我不想在这样的身体里苏醒过来。 江子曰带我回了他的家,帮我打开了电视,里面播放着眼下最火的搞笑综艺,从头到尾全是梗,可我怎么也笑不出来。 “江子曰,你陪我聊会儿天吧。” 江子曰大概是准备上楼的,听了我的话,又转身回来,坐在了我的旁边。 “你知道我看到的第一个鬼是谁吗?” 我摇头,他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可江子曰压根儿没在看我,他盯着电视自顾自的继续说。 “是我小姨夫,他是个很好的人。我小姨是二婚带着个儿子,在那个时候,她其实很不好再找人的。可他遇见了小姨夫,小姨夫对她真的很好,为了替她好好照顾儿子,他一辈子没有再要自己的小孩。” 人说话就是这样,他会停下来,给你思考和发问的时间。 我问他,“那你小姨夫是怎么死的?” 奇怪,鬼的嗓子怎么哑哑的。 “肝癌,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那一年我刚六岁,大病初愈,当时我还不知道自己能看见鬼。肝癌发病速度很快,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人已经不行了。后来,我妈带我去吊唁,在葬礼上,我见到了小姨夫。 他除了整个人很瘦,几乎没太大的变化,我像以前一样和他说话,葬礼上所有人都呆住了。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始终在对着空气自语。 我妈打了我,叫我不要胡闹,旁边一个老头说,小孩子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他问我是不是真的看到小姨父了,我说是,就在我旁边啊。 后来,葬礼就乱了,我妈带我去了医院,她以为我是生病弄坏了脑子,再后来,小姨也来了,她哭着问我有没有撒谎,那个时候,小姨父其实就站在她身后。 他对我摇了摇头。 可是小孩子的逆反心理是不可估量的,你们越是质疑我,我就越要证明自己,我大吼着说我能看见。 从此,小姨疯了,她也总是对着空气说话,只有我知道,她看不见的,因为小姨夫消失了,在我坚持我能看见他的时候,他就消失了。 他离开的时候很难过,很难过,回想起来,他应该是怪我没有听他的话,骗骗小姨。” 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话:你害怕见到的鬼,是旁人日思念想却见不到的人。 那我呢?还有人在对我日思夜想吗? 没有了吧。 “林枫,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你没有记忆,没有心愿,为什么你找上了我?” “你说你不想回到身体里去,可你不能一辈子当鬼,我不知道你这种状态能维持多久,如果哪天我也死了,那时候你该怎么办?再去找下一个能看见你的人吗?” 话锋一转,一切回到了原点。 而我,就是原点。 我愣住了,因为我听到江子曰问,你为什么找上了我? 那天,我听到了他和章强通话的声音,仅仅两个字,却让毫无记忆的我备感熟悉。 我现在恢复了记忆,可我对江子曰一无所知,我从没见过他,那到底为什么,我对他会有熟悉的感觉呢? 或许,对鬼来说,江子曰是猫薄荷? “有没有鬼和你提过,你的声音,很熟悉?” “没有。”江子曰回答的十分干脆,他是能看到鬼,但他不是招鬼体质。 行吧,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4章 丢魂 深夜,江子曰又做梦了。 还是花韵小区,楼上那个阿姨抱着妹妹下来晒太阳。 迎面遇见了他,和他打招呼,“又帮妈妈买东西呀?” 阿姨笑起来有两个梨涡,很是漂亮。她把妹妹举得很高,他看不到妹妹的脸,只听到她咿咿呀呀的叫。 像只小麻雀,他心想。 画面一转,是一天夜里,他看到楼上的阿姨在小区里窜来窜去,像是在找东西。 妈妈说,她女儿走丢了。 门没关好,全家人都没注意,小姑娘自个儿推开了半掩着的门,跑了出去。 他在窗户边看了很久,一直到妈妈进来哄他睡觉,后半夜他睡得很沉,却在即将清醒的时候,发起了高烧。 迷迷糊糊的,他听到有人说: “床帮床帮神,小孩丢了魂,您帮帮忙找,您帮帮忙寻,找来交给她母亲,林枫回来啦。” 惊醒,一身冷汗。 第二天,江子曰的脸色不太好,黑眼圈重的比我还像鬼。 他说他要出门,叫我不要跟着,神神秘秘的样子。 哼,不带我拉倒,我不当牛马不当社畜,逍遥自在赛神仙。 可他走得很急,前脚刚上路虎,后脚车都跑出去几米远了。 “要死啊!你电视机不帮我开!” 我想追上去拦住他,可他开的很快,甚至连闯了两个黄灯,好像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在等他。 老话说,好奇心害死猫。可我已经是死猫了,还怕害死吗? 我偷偷的跟上了江子曰的车,就在他的车底,一路跟到了二环高架旁的一处小区里。 等他停稳了车,走进了电梯里,我才慢悠悠的从车底出来。 电梯在十二楼停了。 嘻嘻,我才不去十二楼,我要去十三楼!就躲在十三楼的地板里,看看他到底来干嘛。 十二楼的客厅里,除了江子曰,还有一个女人。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是不是……” 女人说话间递过一本相册,大拇指卡在其中一页,落到江子曰手里,顺势翻开。 那里有一张照片,保存的很好,是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小男孩,对着镜头露出两个深深的梨涡。 这个女人……是我妈妈。 “妈,宋阿姨她女儿,你还记得叫什么吗?” “林枫嘛,你宋阿姨快生的时候,林叔叔还特意来借走了你爸的新华字典!那字典上枫那一页还折了个印子。” 他们是在说我吗? 我的妈妈,又为什么会抱着年幼的江子曰? “江子曰,我头好痛啊!” 江子曰一抬头,看到了卡在天花板里的我。 四目相对,我听到有人在说,“林枫,快回来!” 那好像,是我自己的声音。 我又又一次晕了过去,醒来天都黑了。 屋子里除了江子曰,没有其他人,倒是那张照片,从相册簿里取了出来,放在了茶几上。 “林枫,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曾经丢过魂吗?” 小时候的事情,我其实没有什么记忆,同龄的孩子总爱说小时候怎样怎样,可我却丁点也不记得。 我把这归咎于记性不好,从没在意过。 我摇了摇头。 “我们曾是邻居,上下楼的邻居。林枫,你家以前就住在花韵小区,只是你不记得,那年你三岁,夜里偷跑出去玩,等到大人把你找回来的时候,发现你丢了魂。 你爸妈连夜请人替你叫魂,那一夜,我突发高烧。” “就在白天,我看到你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声音,她说,让我出去!” “林枫,那是你的声音。可你就在我的眼前,你并没有开口。” 我懵了,这么多信息交织在一起,像一团乱麻,我找不到线头,只能呆呆的盯着江子曰。 “林枫,如果我没猜错,那天叫魂,实际出了问题。” 他问我,你看过哈利波特吗? “你的一部分灵魂,进入到了我的身体里,就像伏地魔和哈利。只是我不知道,是因为我突发高烧才吸收了你的灵魂,还是你的灵魂闯入我的身体造成我高烧。” “林枫,你回不去你的身体,很有可能是因为,现在的你,并不完整。” 我努力的消化着这堆信息,靠着江子曰的整理,那根藏匿在暗处的线头,被他握在了手里,慢慢的拉扯开来。 似乎一切都开始明朗了。 可新的问题也来了,我该怎么召回江子曰身体里的那部分我? 江子曰两手一摊往后一靠,他说,我不知道。 回去的路上,江子曰和我详细说了他做的梦。 而我盯着窗外的霓虹灯,陷入了沉思,我在想,那天夜里我为什么会丢了魂。 “受到惊吓了呗!”他说。 “那你能帮忙找找,当年给我叫魂的人吗?” 兴许,会有点线索。 信息四通八达的现代,找人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不出三天,江子曰就找到了黑婆婆。 可她接下来说的话,却颠覆了我们的认知。 “林家那个小丫头,毛都没长齐,却有一双天生的阴阳眼。 刚发现的时候,才一岁多。小丫头整日抱着娃娃和家里的姐姐玩,可她家里哪有什么姐姐,夫妻俩吓坏了,托人找上了我。可这不是病啊,这是命!命是改不了的。天生阴阳眼,除非挖了眼珠子,否则…… 再后来,是一天夜里。小姑娘天黑跑出了家门,找回来的时候人都傻了,我一看就知道,那是魂丢了啊。是我给她叫的魂,好在魂没跑远,没一会儿就回来了。 听她妈妈说,那夜之后,小姑娘就正常了。诶,是福是祸,一言难尽啊!” 原来,阴阳眼的人本该是我。 “对不起。” 回程的路上,我没敢看江子曰,我猜他可能是不高兴的。 我不知道他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因为能见鬼,偶尔会被吓一跳,为了不影响父母,他很早之前就开始一个人住。 而我,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林枫,那时候你还很小。” 江子曰没有怪我,可能是习惯了吧,但更多的是对现状无法改变的无奈。 因为临走前,我们问了黑婆婆,有没有办法把江子曰身体里的碎片取出来,她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说,这都是命。 命,是改不了的。 一连下了很多天的雨,我们再没有发生类似那天的事情,江子曰也没有再做梦。 我抽空去了一趟静山疗养院,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我对着她说了很多话,最近发生的事情,一桩一件,都说给她听。 说到最后,我大概是真的哭了,上气不接下气,可是鬼没有眼泪,尽管我真的难过得很。 我又去了一趟花韵小区,江子曰说,我们一家曾住在这里。 如今的302室已经住了人,其乐融融的一家子,小小的房子里三代同堂,时不时传出一阵欢声笑语。 202,是江子曰家。 屋里还是一片狼藉,碗碟碎片遍地都是,这还是出自我的手笔呢。 我四处转着,越过碎片,来到了厨房。 一台冰箱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上面贴着三个冰箱贴。 柯南、灰原哀和小兰,这么幼稚,大概是江子曰留下的东西吧。 电光火石间,我想到了什么! 我蓦地转身看向地上,又看了看冰箱。 碎片…… 磁铁…… 如果说,我可以把江子曰身体里的碎片吸出来呢? 我急忙冲向江子曰家,本以为我的发现能够让他高兴,可他竟然来了一句。 “吸出来?怎么吸?嘴对嘴吗?林枫,你是不是爱情剧看多了,把脑子看坏了。” 好嘛,我为我这段时间萌生出了对他的愧疚而道歉。 不过,我不跟他一般计较,在和他说这些之前,我自然是想到了妙计,只不过,需要江子曰同意。 因为我打算,上他的身! “你想啊,我就像是一块缺了角的磁铁,那块角恰好在你的身体里,我们之间有着微弱的感应,像不像是磁铁相吸?我上了你的身,或许就可以把她吸出来!” 江子曰沉默了一会,他没有立刻同意。 “如果这个方法可行,你把碎片带出了我的体内,那你会变成什么样?黑婆婆说过,你之前是有阴阳眼的。如果你恢复了,那是不是说明……”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是我听懂了。 如果成功,那他应该看不到我了。 可是那个时候,我是完整的我,我就可以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了! “林枫,我可以让你上身,如果真如我们所预料的那样……有机会的话,你可以回来找我。” 好! 江子曰,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我朝着江子曰的胸口扎了进去,我看到了他小时候的记忆。 他说,楼上的妹妹真的好吵啊! 我记起来了,丢魂那天,我一个人下了楼。 我的家里有个姐姐,她每天都和我一起玩,可爸爸妈妈却说看不见她。 姐姐说,爸爸妈妈不喜欢她,她要走了,希望我可以跟她一起走。 我不愿意,她说,那你送送我吧。 送送倒是可以。 我怕爸爸妈妈生气,偷偷跑出去送她,可她却和我玩起了捉迷藏。 我找不到她,却听到她在不远处叫我。 “林枫,林枫。” 我答应了她…… 我竟然答应了她! 她根本是想夺我魂魄! 可她失策了,我很快被家里人发现,又被黑婆婆叫魂给叫了回来。 只是,一小块迷了路,飘进了202室江子曰的房间。 还好,我找到你了。 林枫,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5章 再见 从江子曰的身体里出来后,我没有急着走。 正如预料,他看不见我了。 我听到他在喊,“林枫?林枫?” 看不见也好,他的生活本该就是这样,不是吗? 江子曰,你要好好的。对不起啊,让你苦了这么多年。 我再次回到了静山疗养院。 看着病床上陌生又熟悉的脸,想起已逝的爸爸妈妈。 妈妈临死前拼了命的护住了我,她一定是想让我活下去的吧。 我俯下身不再犹豫,躺进了身体里。 耳边传来咚咚咚的声音,是心跳声,紧接着是一股倦意袭来,我闭上了眼睛,不知不觉中沉睡过去。 两年后,江子曰收到了我的来信。 信中,是我花重金拍的照片。 背景是我在瑞士的疗养院,这里的风景很好,透过房间的窗户,可以看到远处的雪山。 我坐在木桌旁,一只手托着腮,望向镜头露出浅浅的笑。 瑞贝卡说,拍的很好。 拍的很好,一点儿也看不出憔悴的样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手写信,诉说着最近的事情。 江子曰,很久不联系。 我恢复的很慢,好在爷爷临终前留了一笔钱给我,让我不至于饿死。 附了一张近期的照片给你,护士说下半年我就可以出远门了。 我托人给我父母的墓碑刻了字,如果你有空,麻烦帮我送两束花。 我很好,勿念。 江子曰不会知道,写完这封信,我几乎累的当场去见上帝。 刚来瑞士,瑞贝卡就说过,林,你真是个奇迹! “瑞贝卡,我是快死了吗?” “林,不要说这种话,你还可以活很久。” 瑞贝卡不知道,我其实可以看见鬼。 她自以为安慰着我,实际上…… 我看到自己飘了起来。 寄给江子曰的照片背面,有一行字: 人生有你,三生之幸。 再也不见,江子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