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爱不能》 第1章 八月夜 八月处暑。 被连日炙烤的横城终于泄下一场倾盆大雨,雨帘如瀑,将片场笼罩在朦胧水汽中。空气里浮动着泥土青草被浇透的气息,潮湿又涩意。 周绫和许一莉并肩站在狭小的雨棚下。雨点击打着铁皮顶棚,发出密集的鼓点声。 “这鬼天气预报,”许一莉咂了砸嘴:“老娘带伞时它晴空万里,不带伞就赶上雨了。” 她夹烟的左手伸出雨棚,忽然笑起来:“不过寓意倒好,遇水则发,正巧赶上杀青,发发发,”她点了点身侧周绫,吐口烟圈嬉笑:“咱们这回要火了吧?” 周绫没接话,只伸手取走她指间的烟:“少抽点。” “你也少管我点——”许一莉拖长音调学她说话,灵巧夺回烟,深吸一口,嬉笑朝空中吐出连绵的烟圈。 雨棚下光线昏暗,她的脸庞在烟雾中若隐若现:“组里那么多人抽烟,你就专管我,知道你最关心我,对我最好了。你看,像不像海里的小鱼在吐泡泡?” 许一莉朝周凌卖萌起来,吐出一个个烟圈,还真像浅海里的鱼,可爱又迷人。 周凌心里暗翻了白眼,真拿这人没办法。 于是接着沉默不说话。 “杵在路中间干什么?没看见要搬货啊?”场务一道吼声打破了雨点的节奏,将两人挤到本就拥挤的雨棚外。 “旁边那么宽的道,你不走,非要往这里挤,有病?”许一莉火气窜升,不甘示弱。 “你骂谁呢?再说一遍试试?” 雨水如热锅里蒸腾的雾气,在狭窄空间里酝酿着躁动,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愤怒。 “就说你,听不清?” 粗鄙的咒骂扑面而来,许一莉执拗还要争辩,被周绫一把拦住。 “都是误会,”周绫隔在两人之间,对场务陪着笑,“大哥,货耽误了就不好了。” 待那人骂骂咧咧走开,她松开许一莉,语气平静:“一个月挣几个钱?打一架全送进医院了。” 这话像一句清醒剂,让中癫邪的许女士瞬间安静下来。 “你会包养我嘛,多简单。”她嬉皮笑脸地说。 “我会送你到缅北,把你的器官按斤卖。”周绫面无表情回应。 许一莉嗤笑一声,目光忽然越过周绫,亮了起来。她朝远处招收,声音甜得发腻:“达令!” 周绫循声望去,雨幕尽头,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黑色迈巴赫,双闪灯在朦胧中规律的明灭。车门打开,一把透明雨伞缓缓撑开,伞下是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许一莉甩了甩头发,媚眼如丝:“真正包养我的人来了。”说罢踩着高跟鞋,踏着雨水朝那人小跑而去。 还是个老达令。 周绫缓缓收回目光,扯嘴笑笑。 芸芸众生,人各有志。 这时口袋忽频繁震动,周绫接起手机,听筒里传来兼职餐厅店长小梅急促的声音。 棚外雷雨交加,那头声音很大:“周绫啊,你怎么还没来?后厨忙不过来了!” “你不会又没带伞呢?天哪,你在哪?还能赶到吗?” “稍等,我尽快。”周绫仰头望了望灰蒙蒙天际,雨迹瓢泼,看来一时半会是难停了。 公交站在影视城两条街外,衣服湿透倒也没事,到了餐厅总能换上员工服。 为了保住那点全勤工资,周绫一咬牙,索性举包遮住脑袋。憋股劲,一头扎进滂沱大雨里。 * 顾以深近来诸事不顺。 三个月前,他被人忽悠投资一个高端茶饮连锁店,两千万血本无归,还因个人担保背上了五百万债务。圈内人笑话,家里人臭骂。他老子恨不得将他塞回娘胎重造,见面就喊孽子。 他老娘倒是心软,替他垫付债务,可代价是得出席各种相亲宴会。 她是这么说的:“反正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吃不了苦,也没韧性,书读的水硕,投资是倒贴,不如找个门当户对的厉害媳妇,靠一辈子,倒也是圆满人生。” 可那些谈论画廊拍卖,珠宝高定的千金小姐们,总令他头皮发麻,一些早早接班,事业有成的女二代们,倒是个个精明能干,只是喜欢把他当傻子哄,让他浑身不自在,只想逃之夭夭。 当然,其中最关键的问题在于——脸。 顾以深是个彻头彻尾的颜控。 周岁抓周,他愣是能跨越层层叠叠的文房四宝,飞机模型,径直爬向墙上的古画仕女图,死不撒手。弄得他老子只能尬笑圆场,说这孩子未来怕不是第二个张大千,丹青妙手,有出息。 有出息的顾以深,在谈历任女朋友的情场上,确实战绩斐然。 上到电影明星,下到网红校花,无一例外都是身高脸蛋无一短板的绝色。他每段感情都谈的很认真,投钱投精力,只是每段谈到最后,却总是差点意思。 “你像个小孩,永远长不大,沟通费劲,还有你妈!” 他妈怎么了? 他妈可是他的大财主。 顾以深每听这些话,总是懒懒靠在沙发上,好脸色地笑。 笑,但不改。 他不觉得自己这种生活态度有什么问题,人活一世,最重要的是开心,啃老比奋斗舒服,那他就专专心心啃老。至于理想? 拯救世界不是他的任务。 不过凡事都有代价,顾以深的代价就是——他的婚姻大事,二十八岁后的终身伴侣,都得由母亲薛女士全权操办。 趁还剩两年自由时光,他得抓紧和朋友多聚聚。 手机在手心震动。 顾以深一边系着领带,一边拉开劳斯莱斯车门,对司机吩咐了句“去醉梦生”后,就瘫坐在商务车后座上。 划开微信,是杨潘雪的信息。海瑞医药三千金,哥大毕业,薛女士钦点的准儿媳。 “以深,Buccellati新出了两款项链,帮我参考参考,哪款更衬我?” 消息叮咚,对方发来两张自拍。深紫色钻石在锁骨间熠熠生辉。 顾以深点开图,放大又缩小,属实是看不出两条项链究竟有什么区别。 思忖片刻,他认真建议:“两条都不太适合,你五官寡淡,戴这种繁复的宝石反而喧宾夺主。” “淡雅的更衬你。”他又补一句。 消息发送成功。 那头却迟迟没有回音。 顾以深甩了甩手机,望了眼车窗外流淌的雨帘,怀疑是信号不好。 他放下手机,盘腿问前头的司机:“还要多久?” 司机回答:“快了先生,再过影视城这个红绿灯路口,就是醉梦生。” 顾以深点头。 他仰躺在后座,阖目养神,转着拇指上的扳指,正默数转动着圈数,车倏忽一猛震,差点没把他飞下座椅。 “实在抱歉先生,”司机急忙解释:“突然有个姑娘从前面跑过去。” 大雨天,闯红灯,给阎王赶命打报道啊?走那么急? 顾以深扶额坐起来,刚要骂人,就看到前挡风玻璃晃过的一个模糊的身影。 灰溜溜,湿漉漉,像过街老鼠。 “她没伞吗?”顾以深不解。 司机按下喇叭,女生闻声,忽然扭过头来。 连绵雨丝洇晕了刺目的红灯,水光氤氲在她清瘦脸上,发丝凌乱贴着脸颊,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熠熠生辉。 顾以深忽然想起那条紫宝石项链。 “停车,”顾二少爷听见自己说:“问她去哪,顺路搭一程。” “最近亏钱多,给自己行善积德。”他给自己找补一句。声音连他本人都感到陌生。 司机心忖:哪里顺路了,前面不就到了? 一扭头,见后排隔板被顾总缓缓升起。 司机心领神会。 “姑娘,你去哪里,雨这么大,要不要搭个便车?” 周绫停下脚步,目光警觉,笑容收缓。 “放心,我们不是坏人。”司机笑得和善,又补充道:“看你是要搭赶公交?前面黄花岭在修路,昨天开始改道了。要是急着赶时间,我们送你一程最方便。” 周绫艰难地看了眼手表。 还有十分钟就迟到了。 她万分感谢:“那就麻烦您了。” 于是拉开车门,带着一身潮湿水汽,坐进车内。 * 餐厅喧闹,人声鼎沸。 弥漫的热气裹挟着食物的焦香,腾腾升空,在空调冷风处凝成一层薄薄的油膜。 吊灯投下刺目的白顶光,将店内来回忙碌的小梅映照得疲惫倦怠。 “2575取餐!2575!”“服务员,擦下桌子好不啦,全是油。”“服务员,2577的单子,两份改成一份成么?小孩胃口小。” 人声叽喳起伏,宛如永不止息的潮汐。 小梅像只被抽打的陀螺,擦桌又点单,眼神扫过角落,看到那抹高挑消瘦的背影,还在不徐不急地剥丝备菜,更是霎时火冒三丈:“池旭!能不能手脚快一点,要来不及了!” 被催促的男生闻言抿紧唇,手下动作陡然加快,却不料下手过重,“啪”地一声脆响,不锈钢盆仰翻倒扣,青瓜丝也散落遍地。 男生倏地收起手,鲜血缓缓自衣袖渗出,痛得他面目狰狞。 剥丝器将他手掌削掉一块肉。 “哎你!”小梅另侧路过,没注意他的表情,只气得想尖叫:“怎么什么事情都做不好!还尽添乱!明天要不别来了!” 池旭垂下头,脸色迅速涨得通红:“对不起……” “让我来吧。” 一道温柔的声音传来,有人接过他手心的剥丝刀。 池旭侧目,看见周绫不知何时穿戴齐了员工服,走到自己身边。 等他恍回神来,对方已经挽起袖口,熟练地将几捆削皮的青瓜洗好剥丝。 她剥丝动作麻利,手起刀落,不紊不乱,青绿色瓜丝很快堆成一座小山。 察觉一旁手足无措的池旭,周绫头也不抬轻声吩咐:“杂物间二层抽屉里有药箱,先去包扎,待会把地上的青瓜清理干净,客人等着急,这里就先交给我。” 见他怔愣,语气又放缓几分:“事情已经发生了,先把眼下的解决好,小梅也是性子急,对事不对人,别太往心里去。” 池旭无声点头,身影消失在后厨间,脚步似乎轻快了些。 * 忙碌的时间很快过去,人来人往间,餐厅烟火渐散,喧嚣褪去,只留下杯盘狼藉。周绫关掉油烟机,擦完消毒柜,等再抬起头看墙上时钟,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准备打烊了。 小梅出门丢垃圾,空旷的餐馆内一时只剩下周绫和池旭两个人,一人盘账,一人擦玻璃。 没有食客的餐馆,异常安静。 周绫忽然从账本里抬头,笑着问池旭:“今天没有吓到你吧?” 池旭抠着玻璃上一块油渍,闻声摇了摇头,有些僵硬。 “刚来都这样,适应几天,摸清节奏了就好,这些东西不难。” 池旭沉默点头。 周绫见他不爱说话,想起他来应聘时,信息栏年龄那填的只有十八岁。 想来是刚结束高考的学生,初入社会做兼职,涉世未深,难免手足无措。 她莫名也想起了六年前,自己的十八岁。 那时的她,家庭尚还顺遂,懵懂天真,人生将要面临的最大风浪,还只是两个月后即将到来的高考。 可命运这把大摆锤,总喜欢高高扬起,又急速坠下,将你胸骨震碎,毫无征兆的钉入尘埃,喘不过气来。 不过周绫从不信命。 关锁好店门,两人一起走出商城。今天忙,以至于打烊得格外晚。 夏日的夜风带着些许凉意扑面而来,街道静悄悄的,地铁巴士都已经停运,只剩下孤零零的路灯,守候着漫长的夜。 周绫朝池旭摆手道别,后者却垂头静立,脚下恍若生了根。 她拍拍池旭肩膀:“快回家吧,太晚了,你爸妈会担心的。” 路灯昏黄,将男生柔软发顶镀上一层模糊的光晕,他静默了片刻,小声接近蚊吟:“我没有爸妈。” 未等周绫发愣,少年忽然抬起头,白皙面颊浮起一抹窘迫红晕,漆黑眸子盯着她,认真道:“周姐,今天……谢谢你。” 周绫哑笑,心头莫名触动,她没多问,只是翻开池旭右手那道伤口,姐姐一样唠叨:“回去记得按时换药,医药费不够可以先向我借,有我微信的,对吧? 池旭连连点头,笑得腼腆。 …… 街道对面,一辆保时捷911藏匿于暗夜中,静默的蛰伏在梧桐树阴影下。 车内,两个东倒西歪的身影醉醺醺躺在后座,其中一人扒拉驾驶座靠背,含糊不清地朝前面男人嘟囔。 “顾以深……你他妈,车都开不动!脑袋让生意……赔穿了?酒不喝…车也不会开?不对,”那人摆手,一掌重垂在男人肩上,喃喃吐出口酒气:“你果然还是怕杨潘雪。” 男人扯唇嗤笑,剑眉微挑,单手便将那人撂倒在后座:“搞笑,老子怕她?” 他目光越过车窗,落在对街一男一女身上。男生个子很高,女生牵起他的手,笑容里满是温柔。 顾以深眼中忽然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兴味。 像在旁观一场于己无关的默剧。 他悠缓缓着将最后一口烟抽尽,烟蒂捻灭。而后油门一踩,跑车撕开夜空的平静,扬长而去。 第2章 近黄昏 暮色犹如一张渐次浸水的赭石画布,在天际缓缓铺陈而开。 荒芜山头上,几株枯草晚风中瑟瑟作响。 四五个人簇拥着简陋的摄影器材,将镜头对准正中央身着素白古装的周绫。 她今天要演的,是一个被权贵浪荡子欺骗感情后,心碎欲绝,自尽于老树下的青楼女子。 这场戏很关键。青楼女的死,是剧里至关重要的转折点,她的悲惨结局,使许一莉饰演的女主,从此埋下与男主决裂的重要伏笔。 “三二一,所有人准备……action!”导演拿麦大喊。 周绫哭不出来。 “卡!周绫,你情绪不到位,一莉很好,再来一遍,大家准备——” 周绫用力眨眼,蹙起眉头,努力让自己想起一些伤心事。 可每当她爬上那棵歪脖子树,面对冰冷摄像头,眼睛就像干涸的深井,泛不起一丝波澜。 时间在胶着的拍摄中流逝,日头西斜。 最终无奈,导演只得找来瓶刺激性眼药水,往周绫眼睛里滴,让她眨几下眼睛,装痛苦地流下几道水痕。 * 中间休息,导演咬烟盯着显示屏,焦躁搓了搓下巴:“这个周绫怎么回事,长得挺漂亮,眼神像木头。” 他瞥一眼旁边的许一莉:“你拉来的人。” 许一莉正斜倚在石墩旁,闻言利落地掏出打火机,“啪”一声为导演点上烟,自己也燃上一支。 她深吸一口,大笑:“害,李导,人家刚入行,才进过几个组?不会哭不是正常嘛?你刚当导演,难道一上来就会掌镜啊?” “反正咱们是快节奏短剧,又不是什么大制作,观众图个爽,”她夹烟的手指点了点屏幕:“喏,脸好看就行咯。” 老李咂嘴:“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就是可惜,”他目光在许一莉脸上转一圈:“要是她有你这么会演戏,我看别说长剧,就当当一线流量花,都未必不行。” “真的是漂亮,啧啧。” “流氓老色胚!”许一莉笑骂:“你们男人是不是都一个德行,看见漂亮的就走不动道。” 老李耸肩:“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分男女就不厚道了,我是那么猥琐的人么。” “信你才有鬼,”许一莉笑着推了他一把:“就当你是夸我演技好了。” 说罢,她掐灭烟头,转身找周绫去了。 山坡下搭了个剧组为拍夜戏准备的临时小棚。周绫就这么蜷坐在棚口,不知在干什么。 白色灯光逆洒在女人周身,戏服素净拖长,仿若流淌的月华。戏服内包裹着盈白胜雪的脖颈,再往上,鼻梁翘挺,眉骨分明,红嘴反复张合着,像雪中肆意生长的潋滟红梅,欲含苞,欲绽放,冷极生艳。 来往路过的工作人员都会下意识看她一眼,她却恍若未闻。时不时抬头看向远方,显得心不在焉。 “干什么?念咒呢巫师?” 许一莉上前,猛地一拍。 周绫吓了一跳,抬起头,膝盖上那本摊开的单词书露了出来:“在背单词。” “呦,洋文呐,想出国玩?正好,我也想去,等再攒几年钱,你给我当免费翻译。” 周绫摇摇头:“不是出国,我想考大学。” “成人自考?”许一莉弯腰,这才看到地上还散落着另外几本书,封面印着语言学概论的字样,忽然来了兴趣:“你这是要考什么专业?” “汉语言文学,”周绫回:“我打算先拿个本科,再去考Y电影学院的研究生。” 许一莉吓一跳:“那个电影学院不是分很高?” 这一行,大多人进来只想捞快钱,拍戏都来不及,谁还会去想考研? 不过周绫一直是个很较真的人,凡事爱死磕,许一莉这些年都习惯了。 “是很高,但我想试试。”周绫站起来:“这两年,妈妈身体好了很多,爸爸留下的欠债,积积攒攒,也还的差不多了。考个好大学,”她笑笑:“就当圆圆自己没参加过高考的梦。” “行啊你,”许一莉单手搂住周绫脖颈,半个身子挂在她身上,语气懒散:“铁公鸡当了这么多年,也算没白当。你爹那几十万的债,愣是让你还干净了,他命好,年轻有老婆,老了有女儿。对了,代我向阿姨问声好。下次去你家,我给她煲鸡汤。” 许一莉是周绫的小学同学,父母双亡,全靠爷奶拉扯大,年少叛逆不愿回家,最常去的就是周绫家。 那时周绫母亲身体尚好,厨艺精湛,总是能做一大桌拿手好菜招待女儿的同学。 “妈妈昨晚还提起你,说好久没见,问你最近好不好,说要亲自谢谢你,介绍我入行拍戏。” “那应该的,阿姨客气,没她当年照顾,我早就饿死在街头了。”许一莉哈哈大笑。 周绫笑了笑,继续道:“她还问,小莉最近交男朋友没有?遇到合适的,带回去让她帮忙看看。” 许一莉忽然沉默下来,靠在墙上,无意识拨弄着鬓角碎发:“男朋友没有,男人么……” “倒是一堆!哈哈。” “哎我说,”许一莉忽然凑近周绫,左瞧右看着她的脸:“阿姨怎么老是催我,从不催你?自从前年跟那谁分了,你都寡几年了?” 周绫别开脸:“少抽点烟,味道很重。” 许一莉哼了声:“又转移话题。情感匮乏成这样,难怪哭戏哭不出来。” “我只是搞不懂,”周绫目光投向那抹暮色中形如鬼魅的歪脖子树:“剧本那个角色,为什么要自缢。” “还不简单,情伤。” “那不也至于自缢。妓女和嫖客,本就是钱货两讫的交易,入局之前,都该都摆明自己的位置。” 此话一出,许一莉愣了愣。 周绫转过头,目光直视着许一莉:“你会为了某个男人去自杀吗?” “那当然不至于!”许一莉脱口而出,随后哭笑不得拍了周绫一下:“拜托我的大小姐,人家在古代,少拿你套现代独立女性和木鱼一样死水无波的心态去揣测古人好不啦。” “你就是恋爱谈得太少。” 许一莉一锤定音:“去谈一堆,什么爱情的苦都受一遍,保证你今后拍戏,就能像我一样,想哭哭,想笑笑。”她眯起眼睛,拢起手掌,仿佛万物尽在掌控。 “歪理。” 周绫皮笑肉不笑,犀利点评。 * 周日难得休息,周绫做长途公交,横城回了趟h市。 宽阔柏油大道上,夹道梧桐树青绿。斑驳光影透过玻璃,飞快在她脸上变幻。 公交车缓缓靠停。 周绫提着手中几个沉甸甸的塑料袋走下公交。 热浪挟裹着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 她望着台阶下那片低矮错落的乌瓦色民居,这片名唤王家巷的低矮民房,是h市繁阜下的另个世界,也是周绫自幼生长的地方。 相互依偎的民屋笼罩在远处摩天大楼阴影之下,青石板错落斑驳,白墙经岁月洇染布满了灰霭与青苔。民楼门对门,户挨户,每扇窗背后,都藏着一段不为人道言的烟火往事。 “呦,是周家姑娘回来了?”对门晾衣服大姐探出脑袋,声音清亮,朝底下喊:“段姐,你家绫绫回来看你来了!” 周绫仰头,朝对方回露一个笑容。 “绫绫回来啦?”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段霞扶着门框缓缓现身,身躯在宽大旧衫下更显单薄枯瘦。她笑望向周绫。多年病痛蚀残了她的面容,一双眼睛却唯独清亮,炯炯有神。 周绫快步上前扶住她:“妈,怎么自己下床了,”她左右张望番,蹙眉道:“周锐呢?怎么让您一个人?” “你弟弟学校有研学,最近跟学校去了,不在家。”段霞摆摆手,温热粗糙的手掌反包裹住女儿:“放心了绫绫,妈最近精神好着呢。” 说着将周绫迎进门,转身时却不着痕迹地扶住沙发靠背,慢慢坐下。 周绫放下手中大包小包塑料袋后,就忙里忙外地进厨房烧水,倒水。 段霞笑盈盈望着这一切,接过周绫手中水杯,喝一小口就放下。她忍不住摩挲起女儿的脸,声音里满是心疼:“又瘦了,三餐有没有按时?工作再忙,身体不能耽误。” “我记得的,妈,”周绫笑道:“有好好吃饭。” “那就好。”段霞道。 说完母女俩一时无言,陷入短暂沉默。 周绫不知为何,忽想起了年轻的段霞。 记忆中那个能干贤惠,雷厉风行的母亲,恍若是一夜间变得孱弱矮小的。 周绫敛眼,掩去鼻尖酸涩。 “我买了新鲜的排骨和冬瓜,今晚给您炖汤。”她站起身,语气轻快:“你看看电视。” “好,好。”段霞倚在沙发里,闻言开起电视机,视线却长久地望着女儿厨房忙碌的身影,眼角泛起绵长笑纹。 * 深夜。 老式日光灯在屋内投下温暖光晕,母女二人就这么坐在沙发上。 段霞看电视,周绫则在另一端备考。笔尖沙沙划过纸面,窗外还偶有夜归人的笑语传来。段霞怕打扰周绫,电视声音偷偷调到静音。 一切都静谧美好。 只是这份安宁并没持续太久。 一阵粗暴的敲门声忽然耳旁炸响,如同碎石砸开冰面。“砰砰,砰砰砰!” 周绫倏地抬头,面色僵硬望向母亲。 段霞疲倦地别开眼睛,眉头皱起:“他今晚怎么就回来了,以前喝到这么晚,都是夜不归宿的。”说着推了推女儿:“去隔壁阿姨家避一避,他找不到人,闹一会也就走了。” 周绫应声站起,脚下却迟疑黏在原地:“妈。” “放心,我身体不好,他也年纪大了,这些年打不动我。” 虽听段霞嘴上这么安慰,但周绫还是没有走,而是躲在了周锐的房间后面,将房门虚虚掩一道缝隙。 “开门,开……” 门把手转动,吱嘎一声,段霞给周陈平开了门。 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如同有形的浊浪,迅速溢满整个客厅。 周陈平脚步虚浮撞进门,浑浊的目光四处扫射,大声嚷嚷:“女儿,我女儿呢?他们说我女儿回来了。” 他瞥见餐桌上的剩菜,嘿嘿笑起来:“呦,看这一桌好菜,我女儿就是孝顺……” 段霞侧身挡住他:“绫绫中午是来过,工作忙,傍晚就走了。” “你放屁!我问过邻居,周绫根本没走!”周陈平猛地推开妻子。 肉躯砸在家具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惊的闷响。 “你要干什么!” 周绫再也无法忍耐,从房间疾冲而出。 第3章 身份证 她扶起一旁喘气不止的段霞,眼神戒备,恍若出鞘的利刃。 周陈平浑浊的脸即刻堆起谄媚笑容,伸手就要摸周绫的脸:“呦,我的大演员女儿在家啊。” 周绫偏头避开他的触碰,漠视着他。 周陈平有丝尴尬,悬在半空的手收了回去,裤缝处不安地搓动了番。 “那个女儿,爸最近手头紧,你上部戏拍完,刚发片酬吧?” “你又去赌了。”周绫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听人说拍短剧可赚钱了,你一个姑娘家能花多少?攒那么多做什么?迟早要嫁人的是吧,你妈这病也好得差不多了……” “你又去赌了。”她重复着,每个字顿如冰锥。 “我说过,上次替你还债,是儿女情份,还你前十几年生养之恩,从此以后,你再赌,与我们再无瓜葛。” 她扶段霞在沙发坐下,替母亲顺气,声音清晰决绝:“债主是打你还是卖你,都与我周绫,与这个家无关,要是敢上门骚扰,我就带着妈妈搬走……”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她的话。 周绫左脸顿时火辣辣地烧起来。 “与你无关?”男人雄厚掌心狠狠给周绫抡了一耳光,他暴怒拽住她,嘶声大吼:“你整个人都是老子生的!你的钱就是老子的钱!” 拳头雨点般落下,周绫激烈地抵抗,可终究是男女悬殊。 “不是翅膀硬了吗?打烂你这张脸,我看你还怎么硬气!” “不要打,不要打了周陈平……”段霞匍匐在地,消瘦的身躯罩在女儿身上,一个劲地哭:“你发发慈悲吧,那是你亲生女儿!当年你做生意被人骗钱,催债人往我们家门口泼油漆,是你女儿高考都放弃了,出去打工,这些年一点一滴,才帮你还清债款的女儿啊……” “我没有这个女儿!” 周陈平怒目圆睁。 “我报警。”周绫哆嗦着要去拿手机,却被段霞死死拽住:“别,女儿!” “你也知道,警察来了又能怎么样?警笛一响,到时候,到时候家家户户又要来看咱们家笑话……” 周绫错愕望着段霞,颤抖垂下手。 窗外风声忽然凄厉起来,猎猎嚎啕着,像呜咽。 她多想逃跑。 可她不能。 她不能把段霞独自留在这里。 周绫木然望着泣不成声的母亲,机械地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纸币。 “拿去,滚吧。” 周陈平夺过钱,脸上即刻绽出得意的笑容,带着浑身酒气,踉跄地夺门而去。 客厅重归寂静。 “绫绫怎么样?脸疼不疼?妈妈帮你上药。”段霞拿来药膏,帮周绫边擦药,边默默垂着泪。 泪落在周绫手背上,点点滴滴,都像是滚烫的蜡油。 “妈妈对不起你……” 脸上传来灼烧的刺痛,阵阵蔓延到周绫身上每一处角落。 周绫闭上双眼,将母亲的哽咽隔绝在外。 她没有哭。 她在脑海中飞快盘算着存款与规划。到底怎么做,才能彻底解决掉当下的问题。 还是太弱了,她想。 周绫攥紧手心,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 “你的脸……” 次日夜班,小梅望着周绫脸上那抹未消的红痕,欲言又止。 周绫下意识抚上脸颊,轻描淡写道:“没事,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 周绫闪烁其词,小梅识趣地也没有追问。她朝屋外的池旭招招手:“小池!站累了进来歇会!” 工作日的商场显得格外冷清。池旭正站在餐厅门口发传单,挺拔高挑的身姿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听到呼唤,他转身进门,却在看到周绫的瞬间怔住了。 “周……姐好。”他匆匆问候,便垂头走向前台,默默捧起账单算账,指尖飞快地在计算器上跳动。 “小池现在做事情很利落了。”周绫望着他的背影,同小梅轻声道。 池旭按住计算器的指尖略有停顿。 “那可不,”小梅凑近周绫,压低声音:“你做的兼职,这些天没来不知道。池旭在这里上班,每天餐厅会莫名其妙多好多漂亮妹妹专门来这里看他,后来我刷短视频,才发现有人偷拍他到网上,火了哇,几十万条赞。” 周绫莞尔:“那老板得给小池加工资,这可是财星。” “你要是平时上班别老闷个口罩,肯定也能成为我们店的财星。” “女财星。”小梅望了望周绫,又瞥一眼身后敲着计算器,头愈埋愈深的池旭,意味深长添了句:“男财星……” “少来,人家池旭才多大,别拿孩子开玩笑。”周绫道。 “小吗?人家可不小了。”小梅狡黠一笑。 此时正好有客人进门,周绫戴上口罩去后厨备菜,小梅跟上来,倚在门边看着她。 “周绫,你做完今晚的班,以后真的不来啦?我还怪舍不得的。” 周绫整理手中芹菜,垂头笑笑:“没办法,和主业时间排不开了。”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瓷碗重重砸向冷柜门的声音。 噼里啪啦。 小梅探头望去,倒是没骂了,只无奈地摇摇头。 …… 下班时分,周绫走出商城,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周绫。” 她回头,见是池旭。 他站在霓虹灯下,额头前的碎发被清风轻轻吹动。 “我听到你和小梅姐说的话了。”池旭声音低沉,他看着周绫许久:“你要辞职。” 周绫微笑表示默认。 “那我也不干了。”池旭道。 周绫略微错愕:“池旭,工作不是过家家,我是兼职,你才刚刚全职转正……” “这个没事的,”池旭打断她:“前几天有个经济公司,说要和我签约,而且我……” 他迟疑片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餐饮确实不适合我,我老是笨手笨脚。” 周绫弯唇,静静看着他:“你自己决定了,就很好。” 池旭点点头,如释重负抓了抓头发,忽然道:“有件事情想麻烦您,周绫姐。我现在住的地方,二手房东忽然要收回房子。想问你附近有认识的房源吗?” 他顿了顿,声音轻了几分:“在h市,我只有你一个熟人了。” “房源?” 周绫想了想,自己家楼下,倒还真有房东在招租,于是道:“有的,我给你房东联系方式,不过是靠近横城附近的,可以吗?” 池旭双眼发光:“那就太好了!谢谢周绫姐!” * 回到出租屋,周绫靠在沙发上,长呼一口气。 这是她和许一莉在h市旁边合租的两居室。说是合租,其实和独居也无甚区别,因为许一莉时长夜不归宿,三天两晚见不到人影。 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轻盈跃上长桌,亲昵蹭着她的掌心,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周绫心不在焉地抚摸着猫咪柔软的毛发另一只手滑动着手机屏幕,浏览影视招聘网站的信息。 突然,一条新消息弹出让她眼前一亮。 东辉影视:你好周小姐,我们对你的简历很感兴趣,能否提供一段更详细的自我介绍视频? 周绫立刻将准备好的视频发过去。 东辉影视:【比心】收到。请明日携带身份证及相关资料前来面试。 紧接着发来一个地址:横城旭阳区西海写字楼b栋一层。 周绫回复一个微笑表情包。 刚放下手机伸了个懒腰,提示音又接连响起,多家短剧影视公司发来面试邀请,周绫都一一认真回复。等安排好后续一切行程,她走进浴室用冷水洗了把脸。 正当要准备整理明天面试要带的材料时,她将手伸进包内寻找证件。 心头猛地一沉。 手指在包里反复搜寻无果,周绫索性将整个包的内胆翻出——依然不见身份证的踪影。 完了。 她的身份证,丢到哪里去了? …… “这是什么东西。” h市另侧,顾昱斯从真皮座椅缝隙拈出张硬质卡片,待看清证件上的头像,乐了:“呦这夜生活,仍旧多姿啊,又是哪个女生不小心落下的纪念品。” 言罢手腕朝后座一扬。 “什么乱七八糟,哥你别冤枉人,我最近哪有?”顾以深没睡醒,揉了揉发胀太阳穴。 待接过顾昱斯手中那张证件照一看,霎时瞌睡清醒了三分。 这不是那个女生? 哪天?忘记了。 “要不要找老陈哪天给人送去?别耽误人家正事了。”顾昱斯开着车,透过后视镜瞥了他一眼。 顾以深看着手里证件照,半晌扯嘴一笑,懒懒靠回背椅:“不用。哥你真是老古董了,现在补办身份证,网络申请报备,十五天就能给你送回来个新的,何况还有电子版,哪能那么急?” 他指尖摩挲着证件光滑边缘,心下暗忖:呵,女人。全天下都一样。 刻意丢下点什么,引起他注意。 他就知道。 顾以深悠悠抬起那张身份证,对着光线眯眼打量。阳光透过覆膜,将上头的黑字照得清清楚楚。 “周绫,1999年1月22,z省h市王家巷……” 照片上的女生,素面朝天,一对眼睛凌凌正对镜头。 “长相是挺正。” 只可惜,他不喜欢吊着碗里看锅里的女人。 心机过于深重。 男人轻嗤,随手将证件一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