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暖阳》 第2章 不速之客:重伤的顾云峥突兀地闯入栖云镇 沈清荷回到济安堂时,爷爷沈柏年果然已经起来了。老人穿着一身灰色的棉布褂子,须发皆白,面色却红润有光泽,正坐在前堂一把磨得油亮的太师椅上,捧着一个紫砂小壶,慢悠悠地呷着茶。晨光透过雕花木窗,在他身上投下安静的光斑。 “爷爷,我回来了。”沈清荷将药箱放回原处,走到角落的铜盆边,就着清水仔细地洗手。冰凉的水滑过指尖,带走方才出诊的些许疲惫。 “是东头王老哥吧?”沈柏年眼皮都没抬,声音苍老却浑厚,“他那心痹,根子在脾肾阳虚,痰浊瘀阻。光靠针砭通络治标不治本,你得在方子里加重附子、桂枝的量,鼓动阳气,才能涤荡阴邪。” “我晓得的,爷爷。”沈清荷用干布擦着手,嘴角含笑,“新方子里已经加了。还叮嘱了石头娘,务必盯着他忌口。” 爷孙俩的对话简单而默契,充满了行医之人特有的冷静与笃定。这就是济安堂最寻常的清晨。沈清荷走进后院的小厨房,灶上温着小米粥和两个素包子。她简单用过早饭,便开始整理前堂的药柜,检查各种药材的库存,为一天的接诊做准备。药柜高大直抵房梁,上百个小小的抽屉上贴着泛黄的红纸,用毛笔写着药材的名字。她熟悉每一个抽屉的位置,如同熟悉自己的掌纹。 就在这平静祥和的氛围中,一阵极不协调的引擎声由远及近,一下就打破了栖云镇惯有的宁静。那声音又沉又响,不同于镇上偶尔来往的摩托车或小货车,更像是个不好惹的大家伙。 声音最终在镇口的石牌坊下,极不情愿地熄了火。 一辆军牌、方方正正的黑色越野车,像一头迷路的钢铁巨兽,笨拙地停在了窄小的路口。它风尘仆仆的样子,与周围那些透着岁月痕迹的青石板路、白墙黛瓦的老宅子一比,显得特别扎眼。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一位身姿依旧挺拔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一件普通的深色夹克,但熨烫得一丝不苟,腰背挺直,仿佛多年军旅生涯已将“纪律”二字刻进了骨子里。他面容刚毅,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扫视周围环境时带着职业性的审视,但那审视之下,是更深沉、更难以化开的忧虑与疲惫。他便是顾云峥的父亲,某集团军的参谋长顾铁山。 紧接着从副驾驶下来一位气质干练的女性。她穿着剪裁优雅的米白色套装,颈间系着一条淡雅的丝巾,举止间透露出商界精英的从容。但此刻,她精心修饰的妆容也难掩憔悴,眼底的乌青和眉宇间的焦虑,将她内心的煎熬暴露无遗。她是顾云峥的母亲,文慧,一位成功的商贸公司负责人。 文慧下车后,甚至来不及看一眼这水墨画般的古镇,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后座。她担忧地望向车内,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手包带子。 “到了,就是这儿。”顾铁山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简洁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他转向后座,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像是在下达指令,“沈老爷子的医馆在里面,车进不去。下来,我们走进去。” 车内是一片死寂,一种充满了抗拒和张力的沉默。 过了好几秒,后车门才被“砰”地一声推开。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压抑到极点的烦躁。 一个高大的身影,动作带着僵硬的迟缓,从车里钻了出来,站定在青石板上。 正是顾云峥。 他穿着一身便装,但挺拔的身姿和眉宇间那股磨不掉的凛冽之气,昭示着他与父亲同源的职业背景。只是,父亲顾铁山是经过千锤百炼后沉淀下的威严,而顾云峥此刻,却像一把绷得太紧、即将断裂的弓,被浓得化不开的阴郁笼罩。 顾铁山看着儿子,眉头锁得更紧,那里面有心疼,有无奈,更有一种“我的兵不该如此”的严厉。文慧则立刻上前一步,声音轻柔得近乎哀求:“云峥,这里环境好,空气也新鲜,沈老爷子是上面都很重视的国手,我们试试,啊?就当是陪爸妈散散心……” 顾云峥板着脸,嘴抿得紧紧的,拉成一条线,对父母的话置若罔闻。他空洞的目光扫过小桥流水,掠过质朴的镇民,这里的一切安宁、缓慢,都与他内心血雨腥风的废墟形成尖锐对比,让他感到窒息般的排斥。 “列兵顾云峥!”顾铁山忽然沉声低喝,用的是在部队里点名般的口吻,“站直了!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这一声,让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几个路过的镇民被这突如其来的威严吓了一跳,远远避开。 顾云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对命令的条件反射。但也仅仅是一瞬,他眼底掠过一丝更深的痛苦和嘲讽,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油盐不进的颓唐模样,甚至将脸侧向了一边。 文慧赶紧拉住丈夫的手臂,眼神里满是劝阻:“老顾!说好了不逼他的……” 顾铁山重重叹了口气,胸膛起伏了一下,最终挥了挥手,语气带着疲惫:“……走吧。” 一家三口,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态,踏上了青石板路。顾铁山一马当先,步伐沉稳却沉重;文慧紧跟在侧,忧心忡忡;顾云峥落在最后,每一步都仿佛拖着千斤重担。他与这古镇,与走在前面的父亲,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一辆军车,一位首长,一位商人,一个伤痕累累的特种兵,这个奇特的组合,就这样闯入了栖云镇的宁静清晨,径直朝着那杏林深处的济安堂走去。 第3章 初诊,沈清荷一语道破顾云峥的PTSD 顾铁山一马当先,步伐迈得又稳又重,军人的特质让他即使在这种情境下,也习惯性地走在最前,仿佛在侦察一条未知的路线。文慧紧挨着丈夫,她的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略显急促的声响,与这古镇的温吞节奏有些格格不入。她不时回头,目光如同黏在身后几步远的儿子身上,眼神里交织着心痛、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恐惧这次尝试再次失败,恐惧儿子会彻底沉沦。 顾云峥落在最后,刻意与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他微低着头,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表情。但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表达他的抗拒。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押送的残破货物,正被送往一个他并不相信的修理厂。周遭的一切——小桥流水,傍河老屋,蹲在门口吃早饭的居民,甚至空气中弥漫的早点香气——都让他感到一种尖锐的不适。这种和平、琐碎、充满烟火气的生活,仿佛在无声地嘲讽着他的失去和失败。他的右手,插在裤兜里,不自觉地紧紧握成了拳。 他们的出现,尤其是顾铁山那不怒自威的军人气场和顾云峥身上难以掩饰的凛冽煞气,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这小小的栖云镇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哎哟,这是哪来的大人物?” “瞧那走在前头的,是当官的吧?气势吓人哩!” “后面那个后生……眼神怎么那么空落落的,怪瘆人的。” “往济安堂去了,是来找沈老爷子的?看着可不像一般的病……” 窃窃私语声在他们经过后像潮水般涌起,又在他们走远后落下。好奇、探究、甚至略带畏惧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让文慧感到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往丈夫身边靠了靠。顾铁山则面沉如水,对周围的议论恍若未闻,只是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终于看到了那块写着“济安堂”三个苍劲大字的匾额。 济安堂的门开着,淡淡的药香从里面飘散出来。 顾铁山在门口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调整情绪,然后才迈步跨过那高高的木门槛。文慧紧随其后。 顾云峥在门槛外停顿了片刻。他抬头看了一眼那块古旧的匾额,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嘲讽。就是这里了?能治好他连军区总院心理专家都束手无策的“病”的地方?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漠然,踏了进去。 药堂内光线柔和,空气中沉淀着各种草药混合的、复杂而清苦的气息,奇异地能让人心神稍定。沈清荷正站在高高的药柜前,踮着脚,拉开一个抽屉,用小巧的铜秤称量着里面的药材。听到脚步声,她并未立刻回头,而是不慌不忙地将称好的药材倒在铺开的桑皮纸上,包好,系紧,然后才转过身。 她的目光先是平和地掠过走在最前的顾铁山,在他挺直如松的站姿和锐利的眼神上微微停顿了一瞬,然后看向他身旁面带忧色的文慧,最后,才落在那位自进门后便独自站在角落阴影里、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的年轻男人身上。 只一眼,沈清荷的心微微一动。她见过各种各样的病人,愁苦的,焦虑的,绝望的,但像这样……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抽空,只留下一具布满尖刺的冰冷躯壳的,却是极少。他站在那里,不像个求医者,倒像个被强行拖来的囚犯。 “请问,是沈清荷,沈大夫吗?”文慧上前一步,语气客气甚至带了几分谦卑,“我们是经人介绍,特意从省城过来的。这是我儿子,顾云峥。”她侧身示意站在身后的儿子,“他……他这情况比较复杂,也看过很多专家了,效果都不太好。听说沈老医术神通,最擅长调理疑难杂症……这才冒昧前来,想请沈老给看看。”她说着,期盼地看向沈清荷,又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儿子,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向堂内探寻,显然是在寻找那位老神医的身影。 沈清荷神色平静,洗得发白的月白衣袖挽到手肘,露出半截纤细却并不柔弱的小臂。她自然看出了文慧的意图,却并未急着解释,只是走到诊桌旁,那是一只厚重的老榆木桌子,上面放着脉枕和笔墨纸砚。她先是对文慧温和道:“您先请坐。”然后目光转向顾云峥的方向,声音清润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顾先生,也请坐。” 顾云峥像是没听见,依旧靠着门框,目光投向窗外流淌的河水,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顾铁山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对儿子的态度不满,但此刻,他更关心的是能否请动那位“沈老”。他接过话头,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沈大夫,我们此行,是专程为请沈柏年老先生而来。我儿子的情况,非同一般,还望你能代为通传,请沈老出面诊治。”他的话客气,但语气中透着军人的直接和一股上位者的气势,显然认为与年轻的沈清荷沟通只是前奏,真正的关键在于请出她的爷爷。 这时,文慧也忍不住再次开口,语气更加急切,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是啊,沈大夫,麻烦您了!云峥他……他这病根深,我们实在是……听说沈老有独到的法子,求您务必请沈老出来给看看吧!”她的担忧和对沈清荷年轻资历的不信任,几乎写在了脸上。 面对顾家父母几乎是理所当然的质疑和请求,沈清荷并未露出丝毫不悦或怯懦。她先是对文慧再次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待文慧有些不安地坐下后,她才将目光平静地转向顾铁山,语气不卑不亢,清晰地说道:“家祖父年事已高,近年来已不大亲自接诊。济安堂日常事务,现由我负责。” 她的话音刚落,文慧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失望和焦虑。顾铁山的眉头也锁得更紧,锐利的目光中审视的意味更浓。 沈清荷仿佛没有看到他们的反应,继续用那平稳的语调说道:“顾先生的情况,既然到了济安堂,我自会尽力。医术高低,不在年资,在于望闻问切,辨证论治。”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顾云峥身上,带着一种专业的冷静,“顾先生,请坐。既然来了,总要让我先看看。” 或许是那目光太过坚定直接,又或许是那平静的语气里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顾云峥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极大的不情愿,挪动脚步,在诊桌前的木凳上坐了下来。但他依旧侧着身,只给了沈清荷一个冷硬的侧影。 “手。”沈清荷将那个小小的脉枕往前推了推。 顾云峥抿着唇,伸出了左手,随意地搭在脉枕上,一副敷衍了事的模样。 “右手。”沈清荷纠正道,语气依旧平淡无波。 顾云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猛地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将目光投向眼前的年轻女医。那双眼睛,深邃,漆黑,此刻因为情绪波动而锐利得像冰锥,带着审视和一丝被冒犯的怒意。他没想到她不仅点破他的抗拒,更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他试图隐藏的、与这双手相关的过去。 沈清荷并未催促,只是再次将那个小小的脉枕往前推了推,目光沉静地落在顾云峥自然微握的右手上——她的视线极快地扫过他虎口处及指关节几个特定部位那层厚实、颜色略深、已无法磨灭的硬茧。这种茧的分布位置与形态,绝非寻常农活或书写所能形成,更像是长期、稳定地持握某种特定器械所致。她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顾先生,请用右手。” 文慧在一旁紧张地捏紧了手。顾铁山也目光凝重地看着。 沈清荷毫无惧色地迎着他的目光,重复道:“医家诊脉,需分明阳。左候雪分,右候气分。你症结在气机逆乱,在阳经郁阻,我需要诊你的右手,方能窥得病本。” 对峙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最终,顾云峥几乎是带着一种挑衅的意味,极其缓慢地、重重地将自己的右手搁在了脉枕上。那只手,指骨分明,掌心和虎口处有厚厚的老茧,本应是一双稳定而充满力量的手,此刻却因为主人内心的翻涌而微微紧绷着。 沈清荷视若无睹,伸出三根手指——食指、中指、无名指,精准地搭上了他腕间的“寸、关、尺”三部。指尖微凉,触感却异常稳定。 诊室内一片寂静,只有后间隐约传来的药杵声,和窗外潺潺的水声。 她诊脉的时间并不算短。在这段时间里,顾云峥起初极度不耐,身体紧绷,但渐渐地,在那双稳定而微凉的手指下,在那片奇异的寂静和药香中,他狂躁的心绪竟莫名地被抚平了一丝丝。 良久,沈清荷缓缓收回手。她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顾云峥的面色——面色晦暗,眼周青黑,是长期失眠、精气耗损之兆;又看了看他的舌苔——舌质暗红,边有齿痕,苔薄微黄。 然后,她才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顾云峥,语气平稳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夜不能寐,寅时易醒,醒则心悸盗汗,此乃心胆气虚,神魂失守之象。阳不入阴,神不归舍,故彻夜难安。” “神魂失守,则噩梦纷纭。”她的语速放缓,目光沉静地掠过他挺拔却紧绷的坐姿、下意识紧抿的唇角,“而观先生形神,历经风霜,隐有金戈之气……您这噩梦,其势急迫,其情惨烈,常与惊怖、变故相关。可是如此?” “右胁下有旧伤,每逢阴雨,便如针刺般酸痛,此乃瘀血内阻,气血不通之兆。” 话音未落,沈清荷正欲转身取笔记录方剂,手肘不慎碰倒了搁在案几边缘的铜药匙。“哐当——”一声清脆而突兀的金属撞击声,猛地炸响在寂静的药堂里! 就在这响声爆发的瞬间! 站在一旁的顾铁山和文慧只是被惊得肩膀微微一耸。 但坐在诊凳上的顾云峥,却是浑身猛地一震!他的瞳孔在刹那间急剧收缩成一点,原本随意放在膝上的右手瞬间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整个身体更是不受控制地向后一仰,做出了一个极其迅速且标准的、仿佛要闪避爆炸冲击般的防御性动作。他的呼吸骤然停止了一瞬,随即变得粗重而急促,额角甚至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脸色也“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这完全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历经无数次生死瞬间锤炼出的本能反应,根本不受理智控制。 满室皆静。文慧吓得捂住了嘴,顾铁山也面露惊愕。 沈清荷将顾云峥这一系列剧烈的生理反应尽收眼底。她没有立刻去捡拾药匙,而是停下所有动作,平静地转回身,目光温和却极具穿透力地看向惊魂未定、喘息未平的顾云峥,轻声地,仿佛在陈述一个已然确认的事实: “看来,我推断的没错。”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听到的,从来都不只是这捣药声。” 她每说出一句,顾家父母的脸色就惊变一分,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因为这些细节,有些甚至连他们都不完全清楚! 她顿了顿,目光里充满了然与一种深切的悲悯,缓缓道: “闻巨响则心胆俱颤,右手失控颤抖。此为惊悸怔忡,乃创伤触发之证。对否?” 顾云峥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试图用意志力压下身体的颤抖,却徒劳无功。最后这道防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和她直指核心的断言,彻底击溃。他脸上所有的漠然、抗拒和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被彻底看穿后的震惊,以及深埋眼底、无法掩饰的痛苦。 沈清荷不再需要他的回答。他的反应,就是最准确的答案。她不再多言,俯身拾起药匙,神色如常地提笔蘸墨,在处方笺上流畅地写下药名,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从未发生。然而,她最后那句轻描淡写却洞穿一切的话语,已如同烙印般,深深地刻在了每个人的心里,尤其是顾云峥的心里。 这个女人……她甚至没有看他带来的任何病历资料!仅仅是通过“望闻问切”,竟然就将他的症状,尤其是那些深埋在他心底、从不与人言的噩梦和恐惧,说得分毫不差! 她一边提笔蘸墨,在摊开的处方笺上流畅地写下药名,一边淡然道:“惊悸怔忡,心胆气虚,肝郁血瘀,痰火扰心。是重症,非一日之寒,亦非寻常药石能速效。” 她顿了顿,笔尖未停,语气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力度:“但我这里,没有西医的镇静剂,只有汤药、针灸,还有你自己。” 她终于写完最后一笔,将毛笔搁回笔山,抬起眼,目光再次与顾云峥震惊未消的眼神相撞,清晰地说道:“你若信我,留下。按我的规矩来。若不信……” 她微微侧身,目光扫过门口,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 “……门在那边。” 话音落下,满室皆静。顾铁山和文慧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儿子。顾云峥放在膝上的右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这个看似柔弱的古镇女医,用最传统的方式,最平静的语气,向他,也向他所代表的那个充满现代医学与权威的世界,发起了最直接的挑战。 第4章 心墙高筑:顾云峥抗拒治疗与沟通 沈清荷那句平静的“门在那边”,落在顾云峥耳中却宛如惊雷。济安堂内的时间仿佛停滞,只余下这五个字在无声地回荡。 顾铁山和文慧屏住了呼吸,目光紧张地在儿子和女大夫之间来回移动。文慧甚至下意识地向前挪了半步,仿佛生怕顾云峥会立刻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顾云峥放在膝上的右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淡色的疤痕也微微凸起。他胸腔里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暴怒和自嘲的情绪再次翻涌上来。她凭什么?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困在这偏僻古镇的女人,凭什么用这种笃定的、近乎施舍的语气对他说话?他经历过最残酷的选拔,执行过最危险的任务,见识过人间地狱,如今却要坐在这里,被一个陌生人用几根手指和几句话审判? 他几乎要冷笑出声,几乎要站起来,用他最习惯的、冰冷的沉默和离开作为反击。 可是…… 可是她说的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刺中了他最隐秘、最不堪的痛处。寅时惊醒、噩梦的内容、右胁的旧伤……这些连他最亲近的父母、部队里最好的心理医生都未必能如此清晰地洞悉的细节,她只是摸了摸他的手腕,看了看他的脸和舌头! 这种被彻底“看穿”的感觉,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狼狈,甚至……一丝恐惧。在她那双清澈平静的眼睛面前,他所有的盔甲和伪装,似乎都成了透明。 时间在沉默中胶着。药香无声地弥漫。 最终,顾云峥没有动。他没有看向那扇敞开的、象征着自由和逃离的门,也没有看身旁忧心忡忡的父母,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沈清荷刚刚搁下毛笔的那只手上。那双手,手指纤细,却稳定得可怕。 “……怎么治?”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三个字,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明显的抵触,但这本身,已是一种变相的屈服。 文慧猛地松了口气,眼圈瞬间就红了,赶紧用手背抵住鼻子。顾铁山紧绷的下颌线也微微松弛,看向沈清荷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真正的审视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沈清荷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胜利”的表情,仿佛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她将写好的药方推到顾铁山面前,语气依旧平淡:“这是七剂‘柴胡加龙骨牡蛎汤’化裁而来的方子,先煎服。主要在于疏肝解郁,镇惊安神。早晚各一服,饭后半小时温服。” 然后,她才重新看向顾云峥,目光清凌凌的:“治疗分三步。汤药只是其一,调和阴阳。其二,针灸通络,定惊开窍。其三……” 她顿了顿,视线扫过顾云峥紧绷的身体,缓缓道:“……你需要动起来。” 顾云峥猛地抬眼,眼中带着疑问和警惕。 “不是让你回去训练。”沈清荷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是劳动。从明天开始,每天早上卯时(5-7点),跟我去后山采药。下午,医馆里晾晒、整理药材的活儿,归你。” “什么?!”这次出声的是文慧,她满脸错愕,“沈大夫,这……云峥他身体还没好,怎么能干这些粗活?而且后山……” “顾夫人,”沈清荷打断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他的身体,最大的问题不是虚弱,是‘滞’。气血滞,心神滞。剧烈的运动不行,但适度的劳作,活动筋骨,顺应四时,吸收天地清气,比任何补药都更能疏通郁结。况且……” 她再次看向顾云峥,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你习惯了掌控和命令,现在,你需要学习的第一课,就是‘接受’和‘遵循’。这里的规矩,我说了算。” 顾云峥的拳头再次握紧。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他,曾经的特种兵少尉,雷霆小队的队长,如今要像个药童一样,跟着个女人上山采药,蹲在院子里摆弄那些花花草草? “如果我不呢?”他几乎是咬着牙问。 “那就请便。”沈清荷的回答干脆利落,她拿起另一张纸,开始写针灸的注意事项,头也不抬,“我这里,不治不信之病,不医不遵医嘱之人。” 决绝,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顾铁山深吸一口气,伸手按住了似乎还想说什么的妻子,沉声道:“就按沈大夫说的办!”他看向儿子,目光严厉中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云峥,既然选择了留下,就要遵守这里的规矩。从明天起,沈大夫就是你的医生,她的话,就是命令!” 顾云峥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气音的冷哼,别开了脸。默认了。 …… 接下来的半天,对顾云峥而言,是一种慢性的煎熬。 沈清荷似乎完全无视了他周身散发的冷气。她抓药、称量、包药,动作行云流水,偶尔有镇上的老人来看些小毛病,她也能温和耐心地询问、诊断、开方。她说话的声音始终不高,却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顾云峥被安排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无所事事。他看着窗外流淌的河水,看着对岸屋顶上升起的袅袅炊烟,看着偶尔掠过天空的飞鸟。这一切的宁静和缓慢,都让他坐立难安。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那片潮湿闷热的雨林,枪声、爆炸声、战友的呼喊声……画面破碎而混乱,每一次闪回,都让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后背渗出冷汗。 有一次,隔壁街坊家的孩子玩闹,不小心踢翻了一个铁皮水桶,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那声音并不算特别刺耳,但在顾云峥听来,却无异于一颗在耳边炸响的手雷! 他整个人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旁边的凳子。右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眼前瞬间闪过刺目的白光和飞溅的泥土。他脸色煞白,呼吸急促,眼神里充满了野兽般的惊恐和攻击性,死死地盯着声音来源的方向,仿佛下一秒就要扑过去。 “二毛!你个皮猴子!作死啊!”孩子母亲的呵斥声及时传来。 顾云峥僵在原地,额头上青筋暴起,他死死咬住后槽牙,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压制住那种想要毁灭什么的冲动。他感到无比的难堪和羞耻,尤其是在沈清荷平静的目光注视下。 沈清荷并没有立刻过来安慰他,甚至没有露出丝毫惊讶的表情。她只是等那孩子的哭闹声和母亲的训斥声远去,才放下手中的药杵,走到他面前,平静地说:“把右手给我。” 顾云峥抗拒地看着她。 “给我。”她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鬼使神差地,顾云峥竟然真的伸出了那只依旧在微微颤抖的右手。 沈清荷伸出三根手指,精准地按在了他手腕内侧的“内关穴”上,不轻不重地按压着。她的指尖依旧微凉,但那稳定的按压,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一点点抚平着他狂跳的心率和紊乱的气息。 “这是内关穴,”她一边按,一边淡淡地解释,像是在教授最普通的知识,“宁心安神,理气止痛。下次再觉得心慌手抖,就用力按压这里。” 她没有问他刚才看到了什么,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用一个简单的动作,一句专业的解释,将一场可能让他彻底崩溃的尴尬,化解于无形。 顾云峥看着眼前低垂着眼帘、专注按压穴位的女子,她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鼻梁挺秀,肤色是常年不见烈日的白皙。她很美,是一种沉静如水、与世无争的美。可在这份美丽之下,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强大和……包容。 那一刻,他心中坚固的冰墙,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傍晚,顾铁山和文慧在镇上的民宿安顿下来后,又来到医馆。文慧看着儿子虽然依旧沉默,但似乎比刚来时那副彻底死寂的样子多了那么一丝丝活气,心中稍安。她千恩万谢地拿着沈清荷包好的七剂药,又细细问了煎服的注意事项。 临走时,顾铁山站在医馆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独自坐在院中槐树下、身影被落日拉得长长的儿子,又看向送他们出来的沈清荷,目光复杂,最终化作深深的一躬:“沈大夫,云峥……就拜托你了!” 这一躬,承载着一位父亲全部的希望和沉重。 沈清荷侧身避开,只微微颔首:“分内之事。” 送走顾家父母,济安堂彻底安静下来。夕阳的余晖将小院染成温暖的橘红色,沈清荷开始收拾晾晒的药材。她熟练地将晾好的药材分类归置到不同的箩筐里,这些琐碎而必要的活计,平日里有学徒阿永帮忙,此刻被被沈清荷吩咐去镇东头送药了,尚未归来。顾云峥依旧坐在石凳上,看着她的身影在药匾间穿梭,动作轻盈而熟练。 “你……”他忽然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沉默而更加沙哑,“为什么留在这里?”以她的医术,去大城市,应该会有更好的发展。这个问题,在他心里盘桓了一天。 沈清荷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继续将一块茯苓干翻面,声音平静地传来:“这里需要我。爷爷老了,医馆需要人守着。镇上的人,也离不开一个信得过的医生。” 很简单的理由,却透着一种沉甸甸的担当。 “就为了这个?”顾云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是对她这种“牺牲”的不解,或许,也有对自己无处安放的价值的迷茫。 沈清荷终于转过身,夕阳的金光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她看着顾云峥,目光清澈而深远: “人这辈子,总要信点什么,守点什么。我守着这间医馆,守着这方水土的人,心里踏实。”她顿了顿,反问道,“你呢,顾云峥?你曾经信的是什么?守的又是什么?” 说完,她不再看他,抱起收好的药材,转身走进了弥漫着药香的堂屋。经过墙角那个硕大的药碾时,她脚步微顿,看了一眼。这笨重的物件,往日都是林师兄或阿永在打理。她目光不由得柔和了一瞬,那个和她一起长大、总是默默将最累的活揽过去的师兄,今天临时到临镇出诊去了。 顾云峥独自坐在院子里,被夕阳笼罩,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沈清荷最后那个问题,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他千疮百孔的心上。 他信的是什么?是保家卫国,是战友深情。 他守的是什么?是国土边境,是兄弟们的后背。 可他信的都崩塌了,他要守的,一个都没守住。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悲恸和绝望,排山倒海般涌来。他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颤抖的掌心里。夕阳下,那个曾经顶天立地的男人,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无声地灼烧着他布满厚茧的掌心。 济安堂的夜,静悄悄的。而属于顾云峥的战争,才刚刚在内心世界,惨烈地打响。但这一次,他或许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