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中鱼非囊中物》 第1章 第1章 “汴州神童又算什么?我在沁园楼往下扔一块金砖,随便都能砸中五十个所谓神童!” “不过一个穷书生罢了,他的文章能为我所用,那是他的造化。” “要我说,他也算命好。去年卢劭那蠢货调换他的文章害他落榜,今年能考出这个成绩已经该知足了。” “周泽县——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陶烨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 他在漆黑的屋子里怔坐了许久,才渐渐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身在周泽县,明天,就是他正式上任的日子。 他望着破败不堪的天花板,长长叹了一口气。坐起身时,才发觉又是一身冷汗。 京都那些人的语,就像纠缠不休的鬼魅,始终萦绕不散。尽管他一直不肯承认,甚至强行忽视,但内心深处那份不甘与无力交织的情绪,早已如影随形,使他难以安宁。 既然毫无睡意,陶烨索性起身,就着昏黄摇曳的烛光,将写在青藤纸上的抵任誓神文又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 “伏愿:狱无冤滞,赋绝苛征,吏畏法度,民乐阜安。幽明共鉴,神人协和。听讼惟公,视民如伤!” 年轻的县令身着一袭浅绿官服,面色庄重,跪于大殿中央。虽是跪姿,背脊却挺拔如松,孤直地立于缭绕的香烟与肃穆之中。 “陶烨在此立誓:绝不屈从权贵片纸之托,绝不昧取孤寡分文之利!倘有朝一日,沦为畏惮豪强、徇私枉法,致令赤子衔冤的昏聩之徒——”他声音一顿,继而斩钉截铁道,“惟神殛之!” 说罢,他拾起那卷青藤纸,毅然投入熊熊火盆。跳跃的火焰映亮他坚毅的侧颜,他俯身而下,额头重重叩击在冷硬的砖石上,一连三响,声声震彻殿宇。 我必肃清吴国朝堂,使天下有志之士不再受权贵掣肘,让贤能居位、贪佞尽除! 祭礼已成,火焰却仍烧得火热,将这几日盘桓在心头的阴霾全都烧了个精光。 不一会儿,陶烨便发现那火焰不仅吞尽了阴霾,更要连同他一起吞噬。 危急时刻,他心中却未起半分慌乱,反升起一种尘埃落定的安稳。 出手就好,就怕他们迟迟不动。终日提防,反倒煎熬。来得好,就让这火烧得更猛烈些! “县令!” “大人!” “陶县令!” 门外拍门声与救火的呼喊嘈杂交织,人影晃动。 陶烨却仍立于殿心,抬头望向那座沉默的城隍神像,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那神像若是能动,只怕早被他这般神情惊得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1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咱们这位周泽县的新县令陶烨,第一把火,可就烧到了城隍殿上!” 说书人一拍醒木,扬声道:“‘我陶烨,上不愧天、下不愧地,更不信什么怪力乱神!今日就借这场火立誓——从今往后,周泽县的事,由我说了算!有冤报冤,有苦诉苦,皆可直入县衙,陶某在此……’” 茶馆里人声嘈杂,听众反应各异:有人嗤笑,有人拊掌叫好,但更多的却在起哄—— “换一个!换一个!我们要听沁园楼姑娘的事!” “听什么姑娘!说段英雄!来段真豪杰!” 那一头争论得正热闹,靠窗的桌边坐着两个年轻人却反应平平。 他们一个端着茶盏含笑听着,一身书生打扮,眉目清秀,看上去不过二十模样。另一个则埋着头,不知在纸上疾书些什么。 “陶县令这故事,编得还是不够引人哪。”那书生啜了口茶,轻声说道。 正在写字的人笔下未停,头也不抬地回道:“头一回写话本,自然不够熟练。你又不肯帮我写,能写成这样,已经很不易了。”说完,手中动作刚好停下,他拿起纸轻轻吹了两下,递给书生。 郝文接过那叠纸,草草扫了两眼,便随手丢回案上,嗤笑道:“我劝你别白费力气。话本若想引人入胜,要么主角出彩夺目,要么剧情离奇狗血。你这不上不下的,还是省省笔墨罢。” 陶烨默默拾起被扔回的纸稿,蹙眉凝思。郝文却忽然凑近几分,压低声音问:“所以说你到底……是怎么从那场大火里全身而退的?” 陶烨抬眸瞥他一眼,也不辩解,只慢慢捋起袖口,露出一截缠着洁净纱布的小臂:“谁说我全身而退了?” 郝文笑嘻嘻往他胳膊上拍了一下:“还装?” 陶烨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嘶”了一声。 郝文吓了一跳,慌忙缩手:“你真受伤了!?” 陶烨没好气地甩下袖子:“不然呢?烈火熊熊,我难道是金刚不坏之身?” “你也太拼了……”郝文嘟囔着,仍不死心,“所以你到底怎么逃出来的?” 陶烨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拿你两个月的俸禄,换我这个秘密,如何?” 郝文顿时皱紧了眉头:“我就知道!跟你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县令来这周泽县准没好事!我可是跟阿楠夸下海口,说跟着你来这儿赚大钱的——她还等着我攒钱给她打新首饰呢!” 陶烨不语,只静静将纸笔一一理好后,抬起头认真地看向郝文,缓声道:“阿楠是头牛。牛的首饰,不就是个鼻环么?这个我都能替你打。” 郝文盯着他的脸,半晌没吭声。 陶烨也不闪躲,只伸手将他凑近的脸推开了些,语气平淡:“我们做清官的,上哪去寻那穿金戴银、发家致富的门路?” “清官?”郝文嗤笑一声,别开脸,“我看我还不如去做清倌人,好歹来钱快些。” “倒也不是不行。”陶烨沉吟片刻,竟真的点了点头,目光在郝文脸上逡巡一番,语气诚恳,“说实话,我们郝师爷……确有几分姿色。” “滚。”郝文从牙缝里挤出这一个字,脸上还挂着笑,眼神却已瞥向窗外,明显憋着口闷气。 陶烨不再逗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了杯茶。 他心里岂会不知,郝文气的,哪里是赚不到钱。 他气的是空有一身抱负,却无处施展。 郝文是他在汴州时唯二的挚友,才学见识本不输于任何人,却因族中亲眷犯事受了牵连,从此与仕途无缘。可当年书中那句“为生民立命”,早已刻进骨血里,成了他们二人共同的执念。即便自己被人偷换了成绩,发配到这偏远的周泽县做个小县令,也仍想着,至少要把这份理想,分给郝文一半。 只是这周泽县,民风彪悍,法度松弛,百姓视官府如无物。而将他排挤至此的那些世家子弟,更是在暗处时时紧盯着,只等他行差踏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这举步维艰的困局所带来的烦闷,又岂是轻易能消散的。 想到此处,他觉得方才饮下的茶水都变得更加苦涩,沉甸甸地坠入腹中。 借着烧伤养病的由头,陶烨这几日才得以偷偷从县衙溜出,真正用双脚丈量、用双眼看清了他即将治理的周泽县。 此地如一枚弃子,被随意丢在吴、陈两国边境的夹缝之中。 因离两国都城皆山高路远,便成了爹不疼娘不亲的两不管地带。在这里,王法纲纪敌不过盘根错节的人情,朝廷律令更是一纸空文。缴纳赋税更是难如登天,周泽县几乎没有一年能按时、足额地将税银解送上去,不知多少前任县令就栽在这道催命符上。若是有那不长眼、花钱买官来的,妄想自掏腰包填补亏空,十有**人财两空——税银被山间匪寇劫掠一空,性命也往往交代在荒郊野岭。 久而久之,县衙在这百姓眼中,不过是个形同虚设的空架子,远不如盘踞地方的那些世家大族说话管用。 陶烨只觉得喉间堵着一团化不开的苦涩,沉沉下坠。 这大概才是那一纸调令将他远远放逐到这周泽县最深处的缘由,想要无声无息地埋没一个碍眼的“才子”,在这天高皇帝远、律法不及的边陲恶土,岂不比在京城天子脚下、众目睽睽之中“处置”一个书生,要来得便宜,也干净得多? 陶烨叹了口气,臂上烧伤处忽然钻出一阵细密的痒意,像是百蚁啃噬。他忍不住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极轻地在那层纱布上叩拍了两下,试图驱散这磨人的感觉。 正望着窗外出神的郝文被这细微动静惊扰,回过头来,眉头微蹙:“别唉声叹气的,好运气都要被你叹没了。” 陶烨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失笑,真的依言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什么重新纳入怀中,调侃道:“那我便多吸一口回来,总成了吧?” 郝文翻了个白眼将头转了回去,但陶烨还是捕捉到他嘴角勾起的弧度。陶烨看着郝文的侧影,思绪飞到了很久以前,细细想来,在自己二十二载的人生岁月里,郝文的身影深深嵌入了大半光阴。 两人年岁相仿,自孩提时便相伴成长,当乡中的孩子们因陶烨有个疯娘,屡屡欺侮他时,身为异乡客的郝文,也曾为了在桃村的土地上寻得一丝归属,笨拙而矛盾地朝他扔过石子、喊过几句伤人的浑话,试图以此叩开那扇排外的藩篱。 直到那位夫子如春风般悄然走入他们的世界。他不仅授以文字章句,更将“君子之道”四个沉甸甸的字,一字一句刻进少年们懵懂的心田。虽说最终真正将其融入血脉、时刻以言行践守的,似乎只有郝文一人。 但于陶烨而言,有这样一个郝文,便已弥足珍贵。 自那时起,郝文就成了他在桃村那片冷寂土地上的唯一温暖。 其实,原本还有一人…… 想到那人,陶烨心绪如潮,翻涌难平。 他抬手用力按压着发酸的眼眶,目光落在桌前半碗凉透的茶水上,水面无波,却映不出任何倒影。 那人……罢了。 既已选择割舍,便不必再提,日后也无需再想了。 正巧郝文这时转过头来,瞥见陶烨失神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的劝慰:“别想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陶烨回过神,点了点头,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用郝文先前说过的话轻轻挡了回去:“好运气都要被你叹没了。” 郝文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的好运?自打娘胎里出来就没见过长什么样,可不差这一星半点的。” “我也不差呀。”陶烨这句接得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郝文一下子被这句话噎得哽住了。 是啊,有一个神志不清的疯癫亲娘,和家族里出了一个拖累全族的罪人,这两桩事,究竟哪一个更不幸、更值得叹息? 郝文一直觉得,若真论起来,陶烨的命途远比自己更为坎坷。 自己虽断了仕途之念,但郝家这些年总算在汴州稳住了根基,经营些别的营生,日子也算过得去。 可陶烨不同。 他那位时而疯癫、时而又有片刻清醒的母亲在世时,便令他自幼受尽乡邻冷眼与欺辱,小小年纪就尝遍冷暖、心力交瘁。直至他十岁那年,母亲点燃的一场大火,彻底吞噬了一切——祖辈留下的宅院、田产,连同他的父亲与祖母,皆在这场惨剧中化作灰烬。 村中至今仍有人议论,说那夜是他神志混乱的母亲先挥起柴刀,砍死了丈夫与婆婆,连闻声赶来的陶烨也未能幸免,硬生生挨了一刀。 还有人给这故事加了点人情味,说是陶烨被砍后的哭喊唤醒了母爱,在陶烨跌跌撞撞奔出去求救时,他母亲才再次陷入癫狂,点燃了那把焚尽一切的大火,解释了为什么只剩下陶烨一人。 真相到底如何,陶烨从未提起,郝文从未问过。 自那之后,陶烨便真真正正成了孑然一身。 一个人读书,一个人挣扎求存。直至次年,他在童试中一鸣惊人,高中秀才。村里人顿时换了一副脸孔,昔日口中的“疯儿子”转眼成了交口称赞的“汴州神童”。 今天这家送来粮米,明天那户请他去伴读,指望着沾几分文运。 可陶烨全都拒绝了。 一个才十一岁的孩子,要怎么一边独自谋生,一边埋头苦读? 可陶烨真的就这样日复一日,白天下地耕种,夜里挑灯苦读。 就连张夫子都看不下去,想私下资助,也被他婉言谢绝。村人笑他读坏了脑子、迂腐固执。连郝文也曾暗自不解,何必如此自我煎熬。 直到陶烨赴京赶考之前,毫不犹豫地将祖产与田地尽数变卖,郝文更想不明白了,一点后路也不给自己留,是不是太决绝、太冒险了? 他当然相信陶烨的才华,更确信他必能高中。两人一同读书时,陶烨就聪慧得惊人,甚至可以说聪明得过了头。私底下,不少人都悄悄叫他“妖童”,还有人传言那场大火其实是陶烨的“渡劫”,说他是什么“冤秀才转世”。 每每想到这些,郝文都觉得好笑,一般人被夸也不过是“文曲星下凡”,到了陶烨这儿,就成了“妖”。管他是书妖还是笔妖,反正都不是什么正经玩意。 直至陶烨授官后特地绕道返回汴州、站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才真正懂了。 那日,桃村的人早早听闻陶烨即将归来的消息,纷纷聚在村口翘首以盼。 尽管二甲传胪的成绩与郝文曾暗自期待的状元及第有所差距,可对桃村来说,这已是百年难遇的荣光。有多少家族的兴旺,都是从第一个取得功名的子弟开始的?陶烨没有家族,桃村便是他唯一的根。他不提携村里人,还能提携谁呢? 可当陶烨真的一身素衣、风尘仆仆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大家望着他那清瘦沉默、看不出情绪的脸,忽然都哑了口。 没有旧恩,何来旧情? 老村长颤巍巍上前,拉住陶烨的手,嘴唇嗫嚅了半天,最终也只挤出一句:“瘦了啊。”便再也说不出别的,摇摇头,转身蹒跚离去。 也正是在那一刻,郝文才彻底明白——唯有做一个无所牵挂、亦无所亏欠的人,才能在日后诡谲莫测的宦海风波中,真正守住立场的清白与独立。他不接受任何馈赠,不欠下任何人情,是要从根源上断绝所有未来可能被牵制、被以“恩义”之名捆绑的可能。 陶烨亲手斩断的,不是退路,而是枷锁。 陶烨从十一岁或者更早前,就想好了这一切,或者说,看透了人性。 二人各自陷在沉默里,相对无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郝文像是突然被什么攫住了视线,猛地激动起来,抬手就朝陶烨的胳膊拍去。 “嘶——”陶烨猝不及防,疼得倒抽一口冷气,猛地将手臂缩回,另一只手想也没想就朝着那罪魁祸“手”拍了下去。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郝文嘴上嚷着,可那语气里的歉意听起来只有一分,剩下的九分全是按捺不住的急切。 “你快看——” 陶烨蹙着眉,一边轻轻动了两下又痛又痒的胳膊,一边顺着郝文所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名身着浅紫色云纹长袍的年轻人,正被十几名周泽县的百姓热热闹闹地簇拥在当中,缓步前行。人群熙攘,唯见他身侧一名清瘦少年正奋力张开手臂,试图将周围过分热情的人们稍稍隔开些距离。被围在正中的年轻人却是一副安然自得的模样,仿佛早已习惯这般场面,眉眼弯弯,笑得轻松又惬意。 像是忽然察觉到远处的注视,他蓦地回过头,目光越过涌动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陶烨的视线。那人不仅毫不回避,反而唇角一扬,绽开一个格外明亮的笑容,朝着茶楼这边用力挥了挥手。 日光灼灼,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映得那口白牙格外炫目,几乎到了刺眼的程度。 “认识?”郝文转过头问道。 陶烨摇了摇头,微微眯起眼,隔着喧嚣人潮,将那人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 那年轻人与他年岁相仿,通身的气度却截然不同,明眼人一看便知是金玉堆里养出来的富贵公子。他眉眼间尽是未被世事磋磨过的自信与张扬,一头乌黑的长发利落地以银冠束成高马尾,冠后垂落两根绛紫色的丝质飘带,随他步履轻盈摇曳,于风中划出潇洒不羁的弧线,整个人透着一股逼人的意气风发。 他身着一袭淡紫色绫罗长袍,衣料在明澈的日光下流转着细腻而耀眼的光泽,显然价值不菲,更衬得他身姿挺拔,卓尔不群。 半晌,陶烨才转过视线。 像朵紫丁香。 第2章 第2章 “我看你这话本子蛊惑人心的伎俩,怕是不太灵光。” 那边,紫丁香的身影在人群簇拥中渐行渐远,郝文收回目光,转回头呷了口茶,老气横秋的语调活脱脱像是当年的张夫子附体。 “嗯,”陶烨点点头,深以为然,“我也觉得。” 他一边应着,一边不知又从哪儿摸出他那本随身的小册子,摊在桌上,垂眸便在上头写画起来。 且不论他握笔的姿势是否合乎规范,那落在纸上的字迹却是一如既往的清劲俊逸,好看得紧。遥想当年一同习字时,陶烨用的笔永远是最秃最差的那一支,可偏偏每次交上的功课,字迹总是最出挑的那个。 郝文望着时而凝神书写、时而停顿思索的陶烨,思绪又不自觉地飘远。 近日也不知是怎么了,瞧着陶烨,那些陈年旧事总一桩桩一件件地往心头涌,恍惚间竟有种隔了数十年未曾谋面、只得靠回忆填补空白的感觉。可细算起来,两人分明只在陶烨赴京应试、等待放榜继而候缺的那两年里,未曾相见而已。 莫非……是年纪渐长的缘故?郝文暗自嘀咕。人都说,开始频繁追忆往昔,便是初老的征兆。 “你说……” “本县令已有决断,此计不通,当改弦更张。”陶烨压根不给他胡思乱想的机会,将碗中残茶一饮而尽,撂下一句:“记得结账。” 话音未落,人已起身离去,转瞬便消失在街角人潮之中。 郝文瞪大了双眼,在人潮中来回扫视了好几遍,却连陶烨的一片衣角都没寻见。他手里那只荷包被攥得死紧,几乎要攥出水来。 好你个陶烨!他暗自咬牙。不发俸禄就算了,竟还要下属倒贴银钱请你喝茶?看来今晚,非得跟这位两袖清风的县令大人好好掰扯掰扯了! 刚成功逃单的陶烨,还沉浸在捉弄了郝文的愉悦里,嘴角笑意未消,却在巷口转角处猝不及防地与一道突然窜出的身影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 “唔!” 那人身形稳得出奇,多半是个练家子,胸膛处的肌肉硬得如同铁板,撞得陶烨肩臂生疼,忍不住闷哼一声。 这大概就是现世报,陶烨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肉痛一次是在所难免了。不过考虑到现在的处境,还是这种实打实的肉痛更好一点。 他先前受伤的胳膊更是未能幸免于难,被这一撞牵扯得剧痛之余,刚结痂的伤口又泛起一阵恼人的痒意,强烈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抱歉!”来人忙伸手扶他,掌心却好巧不巧,正好按在了陶烨的伤处。 “嘶——”陶烨痛得倒抽一口冷气,猛地将胳膊缩了回来,蹙紧眉头不悦地看向眼前这个冒失鬼。 这一看,却让他怔在了原地。 紫丁香? 陶烨眨了眨眼,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他下意识扭头望了望方才人群簇拥的方向,这人明明不是该在前头被人围着吗?怎么眨眼间又出现在这僻静的巷口? 他鼻尖忽然萦绕起一缕极淡雅的清香,因着方才近距离的碰撞,愈发清晰起来,是种冷冽中带着甜柔的花香。 这绰号,取得还真有几分道理,陶烨下意识地想。 “抱歉啊,先……这,这位公子?”紫丁香再次开口,嗓音清润如泉,但话说得有些迟疑断续,像是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啊……原来是心智有损。 陶烨有些惋惜,再望向他的目光里不禁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悯与柔和。 从前村里也有这样的孩子,瞧着模样周正,行事却异于常人。这么一想,许多事便说得通了,为何他会毫无顾忌地对着陌生人大笑挥手,为何身边总紧跟着那个寸步不离、神情紧张的少年仆从。 思及此,陶烨脸上的笑意愈发和煦,语气放得轻缓又温柔:“无妨的,下次莫要再这般莽撞地跑了,仔细摔着。” 紫丁香闻言明显一愣,像是没料到对方这般反应,过了片刻,才迟缓地点了点头。 “可是与家人走散了?”陶烨继续温声询问,如同在哄一个稚龄孩童。 紫丁香微微蹙起眉头,似乎未能理解他的意思。 “那么,”陶烨极有耐心地换了个方式,声音放得又轻又缓,生怕惊扰了他,“方才一直跟着你的那个人呢?他去哪儿了?” 紫丁香这回像是听明白了,眨了眨眼,抬起手指向人群消失的巷口方向。 陶烨见状,心下更确定了几分。他微微一笑,十分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住紫丁香那指向远处的手,将其温柔地拢在自己掌心,柔声道:“那——哥哥带你去找他,好不好?” 他言语间自带一种哄劝孩童般的温和耐心,仿佛牵着的真是一个不慎走失、需要悉心引领的弟弟。 紫丁香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牵手弄得身形一僵,动作明显顿滞了片刻。但出乎陶烨意料的是,他并未挣脱,反而在短暂的迟疑后,缓缓收拢手指,回握住陶烨的手,顺从地跟着他的步伐向前走去。 陶烨第一次被一个身形与自己相仿的成年男子这般紧紧地回握住手,掌心相贴的温度与触感让他顿觉几分不自在,下意识便想抽回手来。 可这念头刚起,又转念一想:此人的心性不过如同三岁稚童,自己何必与他计较这些虚礼?牵便牵着吧,总比又跑丢了好,旁人可不会像他这般有耐心。 如此一想,心下释然,便也不再挣扎,任由那只骨节分明、温热有力的手牵着自己,一同朝前方人流熙攘处走去。 “阿嚏!” 陶烨,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走在前头的紫丁香应声停下脚步,松开手回过头来看他,那双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询问。 陶烨总算逮着机会,赶忙说出了憋了一路的话:“我们……要不要找个地方歇歇脚?” 在街上捡到紫丁香时,天色尚且大亮,如今却已墨黑一片。 陶烨就这样被对方牵着,迷迷糊糊几乎绕周泽县走了一整圈。 好在周泽县民风向来豁达奔放,街上来往行人虽多,却也无人在意两个大男人手拉手逛街。 但是陶烨确实是一点儿也走不动了,虽说自己不是什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柔弱书生,但此刻感觉双腿像灌了铅似的,一步也迈不出去了。 他顾不得许多,径自在路旁一个支着棚子的简陋面摊坐下,长舒了一口气。抬眼却见那紫丁香仍直挺挺地杵在一旁,丝毫没有坐下的意思。陶烨无法,只得又认命地站起身,伸手将他轻轻拽到自己身旁的长凳上按着坐好。 “你饿……”走了这许久又滴水未进,陶烨一开口,就感觉喉咙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声音沙哑不堪。 他清了清嗓子,才重新问道:“你饿不饿?” 紫丁香闻声,并未看向食物,反而转过头来,一双眸子在昏暗的灯火下专注地盯着陶烨的脸,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缓缓摇了摇头。 陶烨瞧着他那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模样,试探着问:“你是饿了,但不想吃面,是吗?” 紫丁香眼睛倏地一亮,像是被说中了心思,竟歪了歪头,饶有兴味地瞅着陶烨。 若非陶烨先入为主地认定他心智如孩童,此刻定会察觉出这反应里一丝不同寻常的狡黠。 但眼下,他只觉得这人格外单纯。 “那你在这里乖乖等我一下,”陶烨站起身,不放心地叮嘱,“一定要等我,千万千万不要乱动,知道吗?”说完,一步三回头地朝着旁边卖零嘴糕饼的摊位走去。 待陶烨转身,紫丁香缓缓低下头,唇角难以抑制地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与方才懵懂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陶烨,跟在京都时那个冷清持重的形象,可真是大不相同了。 他兀自轻笑,随即抬首,目光下意识地在熙攘人群里搜寻那个离去的身影。然而,方才还一步三回头的人,眨眼间就没了踪迹。 就这么……把他扔下了? 祁承璋心头莫名一空,“腾”地一下从长凳上弹起身。这突兀的举动把正端面过来的老板吓了一大跳,手一抖,滚烫的面汤险些泼在自己身上。 “哎唷!你吓死个人了!”老板粗声埋怨道,吼完才猛地想起先前那清瘦书生的再三嘱托,语气不由得缓和下来,带着几分安抚,“找你哥哥是吧?莫急莫急,他没走远,就是去那头给你买糖人了。你安心坐着等,他一会儿准回来。” 说着,老板伸手将祁承璋重新按回凳子上,还特意朝糖摊的方向指了指。 祁承璋顺着望去,果然在不远处的人群缝隙里瞥见了陶烨正付钱的身影。 老板见他安生下来,便将一双筷子塞进他手里,把面碗往前推了推:“喏,你先吃着,你哥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老板摇着头转身回到灶前,一边擦拭锅台,一边低声跟烧火的婆娘感慨,那音量却也没刻意压低:“唉,瞧这俊俏模样,穿得也体面,怎么偏偏就是个傻的呢……” 祁承璋握着筷子,动作一僵。 我不傻。 那婆娘也跟着叹气,声音里满是怜悯:“是啊,可惜了喽。你瞧他哥哥对他多上心,自己一身旧衣裳洗得发白,还打着补丁,倒把弟弟打扮得跟朵花儿似的。” 祁承璋盯着碗里升腾的热气,面无表情。 这身行头,是我自个儿搭的。 那对夫妻还没嘀咕上几句,陶烨便抱着一大包东西回来了。 糖葫芦、糖人、糖饼、糖…… 怎么全是甜的? 祁承璋抬头,略带疑惑地望向陶烨,却正对上满含期待的眼睛,仿佛献宝一般。 他喉头微动,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得认命地从中拿起一个捏得活灵活现的糖人,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咬了下去。 “好吃吗?”陶烨立刻凑近了些,笑着追问,那神情竟比吃了糖的孩子还满足几分。 “嗯。”祁承璋努力维持着表情,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含糊的音节。 不好吃,甜得发齁,牙都要倒了。 陶烨见他喜欢,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这才低下头,开始安安静静地吃自己那碗有些坨了的素面。 祁承璋悄悄将那粘手的糖人放回油纸上,目光却未曾离开陶烨。 陶烨吃得很快,像是赶时间,但姿态却依旧从容文雅,箸尖挑面,唇齿轻合,竟连一丝吸溜的声响都未曾发出,与这喧闹的街边小摊格格不入。 陶烨很快便吃完了自己那碗寡淡的面条。 他抬起头,发现祁承璋手中的糖人只被小心翼翼地咬去了一小角,便再未动过,不禁蹙起了眉头:“你不爱吃吗?” 祁承璋略一思索,随即扬起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将那只糖人重新递到陶烨面前,眼神清澈,带着一种纯粹的分享意味。 陶烨看着那晶莹的糖人,犹豫了片刻。终究是秉持着不可浪费粮食的原则,接过来,避开那小小的牙印,在另一侧实实在在地咬下了一大块。 甜腻的滋味瞬间在口中化开。 “那你吃面吗?”陶烨将面碗轻轻推了过去。 祁承璋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开始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他的动作极其优雅,每一根面条都挑得恰到好处,咀嚼得不急不缓,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与这街头巷尾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陶耐着性子看了两眼,便默默转开了头。 照他这般细嚼慢咽的法子吃下去,只怕等到面汤彻底凉透,这一碗还能吃出两碗的工夫来。 唉,也就是那不愁吃穿的富贵人家,才能将小少爷娇养成这般精雕细琢的性子。 陶烨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对紫丁香来说,这到底是命好还是命不好。 “陶!烨!” 一声饱含怒火的吼声如同惊雷般炸响,惊得祁承璋浑身一颤,刚送入口中的面条顿时呛住,狼狈地喷了出来,溅起几点油星。 陶烨闻声也是一惊,但眼见祁承璋呛得咳嗽不止,顾不得其他,连忙倾身过去,手掌在他背上一下下地轻拍着,帮他顺气。 郝文怒目圆瞪,看着安然无恙坐在面摊前的陶烨,感觉自己要七窍生烟。 “我当你让人半路劫走了呢。”郝文一屁股坐在陶烨对面,斜眼看着对面的两人。 “是啊。”陶烨朝着祁承璋一扬下巴,“喏。” 祁承璋极为配合地微微前倾身子,就着陶烨拍抚的节奏,双手仍乖巧地捧着那只面碗。他仰起脸,冲着郝文绽出一个笑容。 摊档昏黄温暖的灯火柔和地洒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与纤长的眼睫上镀上一层融融的光泽,将方才那点狼狈驱散得无影无踪。 这片刻的温情光景,郝文自然无心欣赏,但站在侧面的陶烨却将祁承璋那毫无防备的笑容尽收眼底。他拍抚的动作不自觉地停顿下来,目光落在对方被暖光柔化的侧脸轮廓上,竟一时有些出神。 “嗯?”感受到背后的动作忽然停下,祁承璋略带疑惑地微微偏过头,看向陶烨。 陶烨像是被这目光烫到一般,猛地收回手,匆忙站起身,几乎是有些慌乱地转向郝文:“呃…阿文,你吃点什么?素面行吗?” “素面?”郝文冷哼一声,显然余怒未消,“今天你郝爷我要吃鸡汤面!” 陶烨却像是根本没听见,径直朝摊主道:“老板,再来一碗素面。” “你……”郝文刚要发作,却见陶烨已然转过身去,仿佛神游天外,后面的话竟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陶烨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方才掌心之下隔着衣料传来的体温和坚实的触感,仿佛仍顽固地停留在指尖,挥之不去。他就那样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郝文那碗素面热气腾腾地端上桌,他都未曾挪动分毫。 “陶烨?”郝文拿起筷子,嗅了嗅那碗清汤寡水的面,刚想挖苦两句,一抬眼却见陶烨如同失了魂的木雕般立在原地,不由蹙眉唤道。 陶烨缓缓转过身,目光先是掠过郝文,随后便牢牢钉在了同样正望向自己的祁承璋身上。他眼底情绪翻涌,晦暗不明,像是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却又被强行压抑在深不见底的幽潭之下。 倏地,陶烨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那目光似是在祁承璋脸上停留了一瞬,又似漫不经心地扫过郝文,轻飘飘撂下一句:“等我。” 祁承璋估摸着他又是要去买些什么糖瓜果脯来哄他这“痴儿”,便也懒得再如上次那般紧张,只顺从地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碗里已然微凉的面条。 郝文则是一头雾水,嘴里叼着面条,一边咀嚼一边不住地抬头四下张望,试图捕捉陶烨的身影。 然而不多时,郝文嘴里的那口面便彻底噎在了喉间,再也咽不下去了。 只听长街那头,一道清亮甚至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穿透市井喧嚣,朗朗响起: “各位乡亲父老,都来瞧一瞧,看一看了啊——这是谁家走失的贵少爷?年方十七八,相貌端正,可惜这儿——”那声音刻意顿了顿,仿佛还伴着指节轻叩太阳穴的细微声响,“没长全乎!” 一行人循着那喧天的锣声,浩浩荡荡地涌至面摊前,顷刻间便将祁承璋坐的那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交织着好奇、探寻与毫不掩饰的议论。 “哟,就是这位小少爷走丢啦?” “模样生得可真俊俏…” “诶!等等!他瞧着是不是早上在街上那个…被好多人围着、还笑嘻嘻冲谁挥手的那个?” “哎?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他!” “不能吧?这才多大工夫,人就…就傻啦?” “啧,我早上瞧着就觉得他那热络劲儿有点太过头,原来真是这儿不太灵光……”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浪越来越高,几乎盖过了锣响。若是寻常人遭此围观指点,怕是早已面红耳赤,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但祁承璋岂是寻常人?他在京都便是以“脸皮厚比城墙”而闻名遐迩,如今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周泽县,更是毫无包袱,恣意放纵。 只见他安然自若地放下手中的面碗,从容起身,甚至还慢条斯理地抚平了衣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随后才迎着众人目光,展颜一笑,风度翩翩地朝陶烨及四周拱了拱手,唇瓣轻启,刚欲辩解—— “铛!” 那边陶烨却不慌不忙地又敲了一记响锣,清脆的锣声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再度吸引过去。众人视线齐刷刷地从祁承璋身上转向这位敲锣的年轻县令。 陶烨迎着无数道目光,微微一笑,再次敲了一下锣,声音清朗,足以让更外围的人也听得清楚:“各位乡亲,” 他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闹哄哄的人群只剩下了呼吸声交错。 “我乃本县新上任的县令,姓陶,名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一旁试图开口却被打断的祁承璋身上,继续道, “今日在街上,偶遇这位与家人走散、心智如同稚童的小兄弟。陶某不才,身为父母官,见此情形岂能坐视?故而带着他在城中奔走整日,遍寻其亲眷下落——今日凡在街上见过我二人的乡亲,皆可为证。” 周围的人群顿时响起一阵嗡嗡的低语。不少人相互交换着眼神,仔细回,今日确乎见到这相貌出色的两位手拉着手在城中转悠,当时还私下议论,疑惑这二人关系为何如此亲密大胆,甚至有人调侃莫非是世风日下,竟有断袖之辈光天化日之下也如此坦然…… 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陶烨并非大富大贵之人,”陶烨的声音再次响起,将众人的思绪拉回。他的语气恳切而真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荡,“俸禄微薄,能力亦有限。但既为一县之令,庇护治下百姓、排忧解难,便是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他光灼灼地看向众人:“今日,我能耗费一日光阴,牵着他走遍周泽县寻亲;明日,若有任何一位乡亲遭遇难处,无论是家中走失人口、遭遇不平之事,或是邻里纠纷无从调解,皆可来县衙寻我陶烨!” “只要陶某还在周泽县一日,这县衙的大门,便永远为需要帮助的百姓敞开!”他的话语掷地有声,伴随着最后一声清脆的锣响,久久回荡在一条条被黑暗笼罩的街巷之中。 月亮被锣声惊醒,从云后探出了头,这样的声音,周泽县很多年没有听过了。 一时间,场中竟安静了下来。人们看着这位年轻的县令,看着他身旁那位衣着华贵、此刻却面色复杂的“痴儿”,再回想他方才那番话语,许多人的眼神中也渐渐带了几分动容。 祁承璋站在原地,看着陶烨的侧脸,看着他巧妙地利用自己的“伪装”,不仅轻易化解了方才险些被揭穿的尴尬场面,更是顺势将一场闹剧,扭转成了为他新官上任树立威信、收拢民心的绝佳契机。 这陶烨,确实厉害。 第4章 第4章 月光自破损的屋顶裂隙无声倾泻,在漆黑的房间内投下零星斑驳的光点。 一支蜡烛忽地被点燃,昏黄的火苗挣扎着跳跃起来,竭尽全力驱散周遭一小片黑暗,却只点亮了桌边的范围。 年轻的男人独自坐在桌旁,就着这晦暗摇曳的烛光,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拆着一圈圈缠绕在手臂上的纱布。 微弱的火光映照着他消瘦的侧脸,几滴汗珠沿着他的额角滑落,悄无声息地没入衣领。但他的神情却未见丝毫波动,仿佛正处理着的并非自身的伤痛,眉宇间唯有全神贯注的沉静。 伤口暴露在空气中,传来一阵细密的痒意,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沿着手臂缠绕而上,最终扎到心里。 陶烨摊开那卷边角早已磨损的医书,就着昏黄的烛火一字字读下去,试图借此按住那恼人的痒。 他已按照医书照葫芦画瓢地清洗伤处,调配药膏,可不知是周泽县本地的药材药性不同,还是他手法生疏,伤口愈合得极其缓慢,甚至有些反复溃破,不见起色。 “叩、叩。” 突兀的敲门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响起,清晰得叫人心头一紧。 陶烨翻书的手一颤,那张本就脆弱的书页,“嗤”一声彻底撕裂。 他捏着半张残页,屏息凝神。 这么晚了,谁会来敲他的门?自他住进这县衙官舍起,这扇门就从未被叩响过。唯一的变数,只能是今日才搬进来的那位县尉,祁承璋。 祁承璋究竟是如何在短短半日之内,就将县衙西侧那座荒废多年的破败院落修缮一新的,郝文将其归结为:有钱能使鬼推磨。 这有钱少爷半夜爱串门是什么毛病,不如装作睡了,没听见。 陶烨侧耳细听,预想中离开的脚步声并未响起,门外却陷入一片更深的死寂。 祁承璋莫非会轻功?怎的走起路来悄无声息? 陶烨缓缓吐出一口气,正欲将撕落的书页拼回原处,门外却蓦地传来一阵低低的轻笑。 那笑声极其诡异,音调飘忽不定,似男似女,既像有人紧紧压着嗓子尖声讥笑,又透出一种非人的扭曲。这笑声任谁听了都不免脊背发凉,汗毛倒竖,陶烨却反常地平静。 他慢条斯理地将书页按回原处,指尖都没有多抖一下。 门外的笑声似乎因未感受到预期的恐惧而变得更加猖狂,那声音阴森扭曲,时而拔高如夜枭尖啸,时而低沉似幽咽鬼语,其间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呼唤。 “陶烨……陶烨……” 一声声,宛如索命的咒语,试图穿透门窗,攫住人心。 然而陶烨依旧无动于衷。他从容地将医书收拢放好,取出自己调配的药膏,用竹片蘸取少许,细致地涂抹于患处。动作不疾不徐,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竹片的动作,甚至称得上优雅。随后他展开洁净的纱布,一圈、两圈,慢慢地绕上手臂。 待一切处置妥当,他才终于起身,不慌不忙地走向门前。 “吱嘎——” 腐朽的门轴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中显得格外刺耳。 陶烨正准备推门的手在空中停住,他眯了眯眼睛妄图从门缝中窥得一丝痕迹。 就在门缝缓缓扩大的刹那,一股夜风抢先涌入,带着院中潮湿的泥土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猛地扑向室内。 房间内唯一的那盏烛火被风扯得疯狂摇曳,骤然压低,几乎就要熄灭。 紧接着,一只手猝不及防地从门缝中探了进来。 那只手肤色青白交错,上面布满了狰狞的暗红色血痕,五指弯曲成爪,以快得惊人的速度直掏向陶烨的心口。 陶烨反应极快,几乎出于本能地向旁侧闪避,同时左手下意识地伸出,精准地扣住了那只手腕。 入手处一片湿冷黏腻,像是刚从泥水里捞出似的,让人极不舒服。 可就在这片冰冷之下,他却清晰地摸到了脉搏有力的跳动,以及温热的体温。 “装神弄鬼!”陶烨冷哼一声,非但没松,反而指节发力,试图将对方彻底扯进房间来。 怪手仿佛预判了他的动作,手腕倏地一沉一扭,反过来钳住了陶烨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陶烨根本来不及挣脱,整个人就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猛地向外拖去。 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那扇早已摇摇欲坠的木门再也承受不住这番拉扯,整扇门轰然倒塌。 陶烨就这样被怪手拽着,连同倒塌的门板一起重重摔了下去。胸口狠狠砸在冷硬的木板上,撞得他闷哼一声,扬起的灰尘顿时扑了他满脸满身,呛得他一时喘不过气。 而怪手也趁着陶烨摔倒的空档,逃离了他的钳制,如鬼魅般轻盈地融进了院中浓郁的黑暗里,转眼就消失不见。 四周尘埃未定,细小的颗粒在稀薄的月光下浮动。夜风掠过院中的老槐树,枝叶摩挲,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窃窃私语。 陶烨趴在门板上良久未动,随着每一次呼吸起伏,他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胸口传来的阵阵闷痛。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翻过身,仰面躺在倒塌的破旧门板上。 冰冷的木板硌在他的背脊上,寒意透过单薄的衣料丝丝渗入。他望着头顶那片被树枝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几颗疏星遥远而冷漠地闪烁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快得如同一个荒诞的梦境。陶烨缓缓闭上了眼睛,一如从前一样。 看不见,心就不乱了。 “陶大人好雅兴呀,”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突兀地划破了夜的沉寂,打破了片刻的安宁,“大半夜搞出这么大阵仗,拆门破户的,就是为了躺在院中幕天席地,独赏这无边夜景?” 陶烨的睫毛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两下,却没有立刻睁开眼。 方才那声巨响足以惊醒半个官舍,他知道肯定会有人来查看,只是没料到住在西院的祁承璋,竟比仅一墙之隔的郝文来得还要快。 “破门而出,陶县令欣赏起美景来,竟是这般心急?”那声音含笑道,语调懒洋洋的,充满了戏谑。 陶烨听着声音几乎是从自己正上方传来的,刹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倒着凑近的脸。祁承璋正蹲在他身旁,一手随意地搭在膝上,身子微微前倾,饶有兴味地俯视着躺在地上的他,嘴角噙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浅笑。 陶烨躺了这半晌,终于积蓄起一点力气。 他抿紧唇,用手肘支撑着身体,极为艰难地、一点点地自己坐起身来。 整个过程,蹲在一旁的祁承璋只是看着,姿态未变,对身边这个显然行动不便的人没有丝毫伸手搀扶的意思。 “你有眼疾吗?”陶烨轻咳了两声,哑着嗓子问道。 “没有呀,”祁承璋答得语调轻快,甚至还带着点无辜的笑意,“我眼神好得很,你不会让我扶的,不是吗?” 陶烨闻言,看着祁承璋愣了片刻,随即低下头,喉咙里溢出几声极轻的笑。 但他没笑两下就又转为压抑的咳嗽,肩膀都微微颤抖起来。 “你,”这回,祁承璋的声音是从上方传来,他似乎蹲累了,站直了身体。他的脸隐没在浓重的阴影里,语气里那点玩笑意味淡去,添了些难以分辨的情绪,“不会是伤到肺腑了吧?” 陶烨一边咳嗽着,一边冲他摆了摆手,还没等他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院外便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喧哗。 “陶烨!” 郝文的声音率先响起,透着明显的仓促。他显然是刚从睡梦中惊醒,外袍胡乱地披在肩上,头发也有些散乱。 其余闻声而来的众人也大多衣着不整,有人只着寝衣,有人趿拉着鞋,散着头发。 众人七手八脚地围上来,有的赶忙弯腰搀扶起仍坐在地上的陶烨,有的则试图去抬起那扇倒塌的木门。 人来人往之际,祁承璋已经不着痕迹地退后数步,抱臂闲闲地倚在了廊柱阴影之下,俨然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陶烨的视线却穿过人群,一直往祁承璋身上飘。 此刻借着火把的光,陶烨才看清楚祁承璋竟是又换了一套行装,此刻他穿着一身玄色便袍,衣领微敞,隐约透出内里一抹深紫色的衬里。白日高束的黑发,此刻仅用一根紫色发带松松挽起大半,几缕碎发随意垂落额角。 这一身虽说随性,但怎么看都不是就寝的衣服,陶烨眯了眯眼睛,将视线转了回来。 这未免有些太巧了。前脚诡异的怪手刚消失,他后脚就出现在院中,而且不像其他人一样是被惊醒的,若说那怪手与他无关,实在难以解释。但若他是怪手同伙,真想取自己性命,方才无人之时,为何又不动手? 陶烨被搀扶着回到屋内,躺到床上时,脑海里已飞速推演了无数种可能,却又一一推翻,不敢断定。 众人匆匆赶来,又在一片嘈杂的关切和议论中渐渐散去,最后只留下郝文一人独自坐在陶烨的床沿。 屋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细长。郝文的目光越过洞开的房门,望向外面一览无余、重归寂静的院落,眉头紧锁。 身边正强撑着想要坐起身的陶烨,挣扎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郝文收回望向院落的视线,伸出自己的胳膊,递到陶烨手边,想让他借一把力。 陶烨刚抬起左手,指尖就在空中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放了下去,一使劲儿凭着腰力坐直了身子。 放到平日,郝文定要打趣他好腰力,但现下他的注意力全在方才的变故上,也未留意到这转瞬即逝的异常。 “这局面…远比我们最初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陶烨没有回答,只是顺着郝文的视线,沉默地望向门外那片被夜色吞没的庭院,仿佛能从那片黑暗中看出什么答案。 “你的告假……是不是得往后延一延?”郝文问出口就猜到陶烨的答案,但仍不放弃,试探着又问了一遍,“明日我替你起草文书,递上去?” “不必。”陶烨答得很快,声音平稳,整个人像尊石雕一动不动地望着门外。 倒不是他故意装深沉,只是方才借着郝文的力撑起身时,肩部传来的剧痛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手臂可能脱臼了。 此刻他是真的不能动,也不敢动。 他平稳了一下呼吸说道:“今日我大张旗鼓地绕城一周,半个周泽县的人都亲眼见识了新县令的风采。在街上那般活蹦乱跳,若是再继续告假,闭门不出,恐怕反而惹人怀疑,落下口实。” 郝文闻言叹了口气,语气忧心忡忡:“但我看你今夜伤得不轻。” 郝文的目光在陶烨略显苍白的脸上来回打量,试图找出他强忍痛楚的蛛丝马迹,好说服他改变主意。 “这算重吗?”陶烨终于微微侧过头,看向郝文,脸上没什么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比这重得多的伤,也不是没受过。” 郝文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却被陶烨以需要休息为由直接打断了。 郝文最终只得起身,临走前站在本该有门阻拦的地方回头问道:“我那儿至少不漏风,你真不去将就一晚?” 陶烨仍维持着那个略显僵硬的坐姿,语气一本正经:“不必。我需在此吸收月之精华,以期早日从书妖修炼成仙,得道飞升。” 郝文先是一愣,随即被他这胡话逗得噗嗤笑出声来,紧绷气氛似乎也随着这笑声缓和了些许。他听着陶烨还有心情玩笑,也算是放下心来,摆摆手道:“行,那你好好修炼,得道了可别忘了拉兄弟一把。”说罢,转身踏着月色离去。 陶烨一直等到郝文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处的黑夜里,才卸下强撑的平静,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咬紧牙关,用还能活动的右手小心翼翼托住左臂,极其缓慢地从床上挪了下来。每一下轻微的移动都牵扯到伤处,疼得他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踉跄走到桌边,右手笨拙地摊开医书。跳跃的烛光下,那些模糊的字迹和简图仿佛也在和他作对。 他的目光在书页上扫过,又落回自己动弹不得的左臂上,他突然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一个支离破碎的人,对着一本同样支离破碎的书,指望它能教自己如何拼凑回原样。 烛火轻轻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而孤独。 他以为,只要照顾娘就好了。 他以为,只要读好书就好了。 他以为,只要有功名就好了。 这一路走来,步步维艰,事事皆与他预想的不同。书中字字珠玑,却从未告诉他人心如何揣测,世道如何艰难。他在迷雾中跌跌撞撞,找不到方向,被现实的棱角撞得头破血流,一身伤痕。 “陶县令?” 一声清朗的男声突兀地介入,将他从沉沦的思绪中猛地拉回现实。 陶烨蓦地抬头,看向说话的人,方才心底涌起的那一点悲凉瞬间被强烈的烦躁压了下去。 又是祁承璋,真是阴魂不散。 祁承璋原本想照例调笑两句,可目光落在陶烨微红的眼角时,到了嘴边的话便不着痕迹地咽了回去。他极为自然地坐在了陶烨身侧,陶烨这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一人。 那人一身玄色长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身形沉默如一道影子,若不是肩上背着个略显陈旧的药箱,陶烨几乎要以为这是祁承璋从哪找来结果自己的杀手。 “这是我的歉意,也是我的诚意。”祁承璋伸出一只手,向旁略引,算是介绍。 陶烨拖着半边动弹不得的胳膊,勉强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请坐。” 那玄衣人微一颔首,并未落座。他一步上前,不等陶烨反应便已托起他那条动弹不得的左臂,指尖在他肩关节处略一摸索,随即手法利落地一推一送。 “咔吧”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晰。 陶烨猝不及防,疼得猛地抽了一口气,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那阵尖锐的刺痛来得快,去得也快,随即而来的便是一种酸胀酥麻的感觉,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胳膊回到了原位,虽还残留着些许不适,却已不再是那撕心裂肺的疼痛。 “多谢……” “方才仓促,还未来得及介绍,”祁承璋侧身示意身旁沉默的身影,“这位是我的好友,明宇。” 陶烨从善如流,当即微微颔首:“谢过明兄出手相助。” “五日内,勿提重物。”明宇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简单交代一句后便不再多言,径自退至一旁阴影中,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祁承璋向后瞥了一眼,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陶烨便这样瞧着这两人默不作声,仅凭眼神你来我往地交流了半晌,最终似乎是祁承璋略占上风,明宇才慢吞吞地重新挪回桌边,将手中那只沉甸甸的药箱“咚”地一声撂在桌上。 那破旧的木桌不堪重负,猛地摇晃了一下,险些散架。 “手。”明宇言简意赅。 陶烨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明宇似乎极其不耐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陶烨见状,赶忙将手放上桌面,先是左手,抬眼瞧瞧明宇冷峻的脸色,又迟疑着将另一只也放了上去。 “伤的是哪一只?袖子掀开。”明宇的指令清晰直接,不容置疑。 陶烨依言抬眼,目光飞快地掠过祁承璋,随后将右手留在桌面上,指尖微蜷,缓缓卷起了袖口,露出底下有些狼狈不堪的纱布。 明宇俯身,手指利落地开始拆解旧的敷料,他手法极快,微凉的指尖偶尔划过皮肤,刚好缓和灼烧的不适感。 陶烨低垂着眼睫,沉默地看着明宇为自己清理伤口、上药、包扎。那一系列动作简洁利落,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显然十分经验。 他心下不由暗叹,这治伤疗疾的实操功夫,果然不是埋头苦读医书所能企及的,还是需要经年累月的亲手历练,下次先拿郝文练练手。 不多时,明宇已利索地包扎停当。 陶烨刚欲道谢并将手臂收回,却冷不防被明宇再次出手,一把精准地擒住手腕。 不待陶烨反应,明宇冰凉的指尖已搭上了他的脉门,双目微阖,竟号起脉来。 “我……”陶烨刚想开口,却被一旁的祁承璋制止。 “嘘——”祁承璋微微摇头,示意他保持安静。 陶烨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将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所幸明宇诊脉极快,不过片刻便睁开眼眸,松开了手指。 “未伤及肺腑,”明宇先是扫了祁承璋一眼,言简意赅地交代了结果,随后又将目光转向陶烨,盯着他的脸,语气格外认真地补充道,“外伤无大碍,但心神耗损过甚,你忧思过重。”陶烨素来认为,在这世上唯有两种人面前,是万万说不得谎也藏不住秘密的。第一种,便是终日与生死打交道的仵作,第二种,便是像明宇这样的医者。 他们能从冰冷尸身上窥见被精心掩盖的真相,也能从细微脉象里触及深藏腑脏的痼疾与难以言说的心绪。任何矫饰与隐瞒,在他们的眼睛里都显得苍白而徒劳。 陶烨只得微微颔首,算是应下了这份诊断。 “走了,这个记得贴。”明宇话音未落,已将两剂深褐色的药贴拍在桌上,动作干脆利落。他随即背起那只沉甸甸的药箱,转身便走,“药方明日给你送来。” “实在不必如此麻烦,”陶烨见状连忙推拒,语气恳切,“本就只是些许小伤,自行将养几日便好,怎敢一再劳烦……” “诊金连同药钱,都记在他账上,”明宇脚步未停,只朝祁承璋的方向微扬了下巴,声调平稳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你怕什么。” “并非银钱的问题,我是觉得……”陶烨还想解释。 “行行行,”明宇像是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头也不回地打断他,身影迅速没入门口的夜色之中,只余声音淡淡飘来,“不给你用名贵药材。” 陶烨望着明宇身影消失的方向,又瞥了一眼仍安然坐在身旁,丝毫没有离去之意的祁承璋,心想,这病也瞧了,伤也包了,人怎么还赖着不走? 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诊金还是由我……” “我擅自做主请他来的,”祁承璋语气温和,“这诊金,自然该由我来承担。” 说完,他见陶烨眉头微蹙,仍欲反驳,笑了笑,缓声道:“这是我的歉意,也是我的诚意。” 陶烨闻言,微微眯起了眼睛,审视着眼前这张笑得风轻云淡的脸庞,似要从中分辨出几分真意,几分算计。 祁承璋并不避开他审视的目光,反而坦然迎上,一副光风霁月,问心无愧的模样,倒让陶烨有些捉摸不透,连带着先前那点疑虑无处着落。 静默了片刻,陶烨终是牵起嘴角,漾开一个极淡的笑意,轻声说道:“如此,便多谢了。” 第5章 第5章 “我刚刚碰到了郝师爷,他说明日你告假就结束了?”昏黄的烛火跃动着,柔和的光晕映在祁承璋侧脸上,竟为这清冷的夜平添了几分暖意。 “嗯,”陶烨轻轻活动了一下胳膊,感受着肩膀仅存的一丝不适,“早该履新的,不过祭城隍的时候出了点儿意外,耽搁了。” “我帮你贴上?”祁承璋看着他活动左臂时动作有些滞涩,拿起桌上那剂药贴,自然地问道。 陶烨看着他手中的药贴,沉默了一瞬,摇摇头:“不必了。我等你走后,自己来便好。” 话一出口,陶烨觉得驱逐之意似乎过于直白,正想找补两句,却见祁承璋目光在他左臂与右臂之间流转。 祁承璋随即一手支着头,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陶烨,慵懒地笑问:“陶县令如今左膀右臂皆不便,要不要考虑请我做个临时的左膀右臂?” 陶烨笑了下没回答。 “今日未能及时表明身份,反倒由着你误会,顺势演了这么一出,是我不对。”祁承璋稍作停顿,声音低沉了几分,透出些许认真,“你初来周泽县,人地生疏,诸事维艰,我此举无疑更添烦扰。陶县令,你说我该如何弥补才好?” 这倒是问到了关键。 陶烨心中其实有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祁承璋花了重金捐纳得此县尉之职,必是有所图谋。自己无权撤换他不说,再来个新县尉是敌是友更难预料。可若让他就此上任,今日自己这一番大张旗鼓算是白演了,说不定还落个自导自演的负面形象,适得其反。 陶烨看了看祁承璋那副任君发落的模样,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开了口:“我知你捐纳来此,亦是胸怀抱负。今日之事,我也有失察之过。过往不提,眼下……我确有一想,或许要委屈祁兄几日。” 祁承璋闻言,立刻端正了姿态。他微微垂下眼睫,将原本略显散漫的坐姿收敛得一丝不苟,双手也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身前,俨然一副虚心受教、任凭发落的乖顺模样。 那神情专注无比,仿佛陶烨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需要他凝神铭记的金科玉律。 祁承璋这副过于乖顺、甚至带着点无辜的模样,反倒让陶烨喉咙发紧,那些盘算好的话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眼前这人,分明是个眉眼飞扬、一身桀骜的富贵公子,与自己相识不过几个时辰,先是被自己误当作“痴儿”牵着游遍了半座城,后又被他敲锣打鼓地宣扬成了全城的谈资,里子面子可谓丢得干干净净。 现下,自己却还要提出这般得寸进尺的请求…… 陶烨内心天人交战,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厚着脸皮说道:“能否再委屈祁兄‘病’上几日?待我在周泽县稍稍站稳脚跟,必定寻个妥当的由头,为你请来名医,‘诊治康复’。你看这样是否可行?” 祁承璋闻言,并未立刻反驳,像是思考了良久后,问道:“此法或许能解一时之困。若是城中痴傻之人皆慕名而来,求县令大人施以援手,你当如何?再者,一个痴傻之人竟能捐纳得官,此事若传扬开来,朝廷体统何在?百姓又如何信服于你?” 这番话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陶烨顿时发觉自己确实是病急乱投医,被这么一点,立刻清醒了大半。 是啊,一个谎言终需无数谎言来圆,只需一点火星,便足以将这纸糊的安稳烧得干干净净。罢了,看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他刚想叹口气说“你说得在理”,却听祁承璋接着说道:“其实,这县尉,我不做也行。” 他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明日是晴是雨,陶烨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买官所费不赀,他说不做便不做了?富家子弟的做派,都是这般视金银如粪土的么? “不不不……”陶烨几乎是下意识地连声否决。 “陶县令,”祁承璋依然维持着那副慵懒的姿态,目光静静地落在他脸上,神色淡得看不出情绪,“细细算来,你我相识尚不足十二个时辰,你对我说‘不’的次数,未免也太多了一些。”他语调平稳,但陶烨却从他微垂的眼睫和略显松弛的肩线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倦意。 这缕倦色,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陶烨心中层层叠叠的顾虑与权衡。他望着眼前这个看似洒脱不羁,实则或许也背负着某些难以言说之事的年轻人,又想起今日种种阴差阳错与对方的退让和好意,歉意夹杂着一股莫名的情绪蓦地涌上心头。 事已至此,何必再徒增曲折? “此事不必再议。这周泽县县尉一职,本就是你的。明日,我自会向阖县百姓陈明原委,澄清一切误会。你不必再为此事烦忧。” 祁承璋对着陶烨那张认真的脸,笑了笑应道:“行,那就都听县令大人的。” 此事一了,两人对坐,一时无话。 若在平日,陶烨大抵会觉得眼前这人赖着不走,惹人心烦。可今日,他却反倒觉得这沉默竟有几分难得自在与安心的感觉。 只是这念头才浮起没多久,便见祁承璋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下筋骨,徐徐站起身来:“天色不早了,县令大人歇息吧,明日见。” 陶烨点了点头,也确实无话可说了,再强留对方,反倒显得不合时宜。 他目送祁承璋离去,直至那身影彻底融入夜色,才轻轻叹了口气,躺回床榻。 他合眼欲睡,可一闭眼,劫后余生的惊惶就像洪水般漫过心口,冰冷无声,一寸寸淹没他的呼吸。 越是想沉入梦境,越感觉无形的寒意勒得更深,令人窒息。 陶烨甚至无法完全闭上眼睛,每一次眨眼都控制得极为短暂,好像只要视线稍一模糊,神智稍一松懈,那怪手会伴着晚风,无声地逼近,再次扼上他的咽喉。 陶烨维持着僵直的姿势,硬挺挺地侧躺着。紧绷的神经放大了他的听觉,他能听到自己心跳,能捕捉到自己的呼吸,连街尾三两声的低语也全都收入耳中。 一双泛红的眼睛怔怔地望着空荡的的门口,仿佛能透过那片虚无,窥见什么旁人无法得见的东西。这空白茫然的失神,陶烨并不陌生,但他始终没找到逃离的法子,他能做的只有等。 直至五更的梆子敲响,陶烨才终于像被解了穴,转了转干涩的眼睛,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身来。 “陶烨!”若是有门,郝文现在怕是已经破门而入了。 陶烨瞥了一眼空荡荡的门框,心下暗叹,今日哪怕是问祁承璋借钱,都得把门装上。 “你快起来!那个祁承璋他……” “各位乡亲,我是本县新上任的县尉,祁承璋。昨天在街上,相信不少人都见过我了——” “咦?他不就是昨天那个傻少爷吗?” “现在瞧着挺正常啊?” “怎么回事?昨天县令不是说他是痴儿寻亲吗?” “天啊,合着是骗大家的啊?” “我还以为真来了个什么为民请命的好官。” “做梦去吧你……” “咳咳,”祁承璋清了清嗓子,把四下纷乱的议论压了下去,让众人的焦点重回自己身上。“首先,我绝不是傻子。你们想,傻子怎么能担起护卫一方的职责呢?” 他话锋一转,提高了音量:“昨天,其实是我祁某人新官到任,特意设下的一番试探!” “试探?”周围的人又窃窃私语起来。 陶烨跟着郝文匆匆赶到县衙门口,远远就看见祁承璋一身青色官服,精神奕奕地站在一个临时搭起的高台上,一手提着锣,另一只手拿着个土制的扩音喇叭。 祁承璋的声音透过喇叭清晰地传开:“我就是要试一试,咱们这位新来的陶县令,是不是真的爱民如子——哪怕是对一个痴傻之人,也能耐心相待,不弃不离!”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定在刚刚赶到的陶烨身上,冲他扬了扬眉毛,扬声继续喊道:“结果,大家都亲眼看见了!陶县令仁厚,待民如子!不过我这法子确实唐突了些,也辜负了各位乡亲昨天的关心。所以今天,我特地在此向大家赔个不是!” 说罢,他大手一挥。高台下早有几位差役候着,一听指令,立刻抬出几大筐用油纸包好的点心,开始向周围百姓分发。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欢呼,先前的不满气氛一扫而空。 距离太远,陶烨眯起眼睛也看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索性将视线重新投回高台,只见祁承璋说完便纵身一跃,利落地从台上跳下。 “哟?还是个练家子。”郝文在一旁不冷不淡地说着。 陶烨看着那一身青色的官服在明澈的晨光中拂动,映出一片清亮而耀眼的光泽。而比这身官服更耀眼的,是那人转身时脸上毫无阴霾的明媚笑容。 他几步便走到陶烨面前,眼眸清亮:“陶县令,早呀。” 陶烨微微一怔,竟觉得一夜未眠积攒的疲惫与心头残留的阴霾,真被这灿烂的笑容和晨光一扫而空。 他也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发自真心的微笑,回应道:“早啊,祁县尉。” 祁承璋和郝文看到他这发自内心的微笑皆是一怔。 郝文皱紧了眉头,目光在相视而笑的两人身上来回扫视了几圈,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你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陶烨闻言,奇怪地转过头看向郝文,语气十分自然地摇了摇头:“不认识。” 郝文的视线却早已从陶烨脸上移开,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般,猛地伸手揪住了祁承璋的衣袖,将其臂膀拉高了些,仔细打量那官服的料子,口中啧啧称奇:“我就说嘛!你和陶县令穿的明明都是差不多的青色官袍,怎的你这件就格外晃眼,阳光下竟能流转生辉,合着你这不是寻常绸缎,是往里织进了银线啊?!” 陶烨眯了眯眼睛,也打量起祁承璋的官服。 郝文一边惊叹,一边顺势推着祁承璋的肩膀让他转了小半圈,好全方位欣赏这身“价值不菲”的行头。郝文摇着头,撇嘴感叹道,语气里半是调侃半是真切的羡慕:“啧啧,瞧瞧,陶县令你瞧瞧,这才是当官该有的派头嘛!你看人家这补子绣的,这连鹊……是连鹊吧?” 祁承璋一时没回过神来,但郝文丝毫不在意。 “这羽毛根根分明,感觉能袍子上飞出来似的!”郝文用指尖虚虚点了点那精美的绣纹,问道:“这般手艺,这般用料,得费多少银子啊?祁大人,您这身行头,怕是比咱们陶县令一年的俸禄还值钱吧?” 陶烨看着郝文那副浮夸到几乎痛心疾首的表演,忍不住侧过脸,唇角悄悄勾起一抹笑意。 说实话,他确实也对祁承璋这一身行头,究竟价值几何有几分好奇。 在衣料中混入金线、银线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京中甚至乡里有些富贵人家都会如此。这种布料价值几何他心中多少有数。但祁承璋官服前后的补子,连鹊的形态逼真,羽毛针脚细密如发,活灵活现得几乎要破帛而出,这般精湛的绣工,绝非普通的绣娘所能企及,倒像是皇家绣房的手笔。 陶烨下意识地想像往常那样环抱起双臂,好整以暇地等待祁承璋的回答。可左肩传来清晰的痛感让他瞬间蹙紧了眉头,然后不动声色地将手臂垂回身侧,维持着那份看似平静的等待姿态。 然而,祁承璋对那个令他与郝文都心生好奇的问题置若罔闻。却毫无预兆地向前倾身,拉近了和陶烨之间的距离。 祁承璋的鼻尖几乎要蹭到陶烨的耳垂,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颈侧。陶烨身体一僵,下意识地就要抬手推开这过分逾距的靠近。 可还未等他动作,祁承璋已自行退回了原位。他眉头紧蹙,直直盯着陶烨,开口问道:“你没贴?”他的声音比方才低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肯定。 一夜未眠的疲惫此刻骤然显现,陶烨只觉得脑子像是生锈的齿轮,转得异常缓慢,他茫然地思索了半天,也没能立刻想起“没贴”的究竟是什么。 刚想开口询问,目光却被祁承璋身后不远处的情景吸引。 方才领完东西的人群逐渐散去,却留下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女孩,独自站在街角。她衣衫略显陈旧,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眼神怯生生地望过来,嘴唇嚅动了几下,似乎想上前,脚步却像被钉在原地,流露出几分畏惧与犹豫。 陶烨眯了眯眼睛,暂时将祁承璋的疑问抛诸脑后,朝那女孩走去。 第6章 第6章 女孩姓田,家里没人识字,便随意取了个名叫田妞。 田妞看着周围这一圈陌生而威严的官差,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脖子,原本鼓足勇气想要说出口的话,也堵在了喉咙里。 “听陶县令说,你是来报官的?”县丞周昌温声开口。 周昌是本县的老县丞。虽说周泽县的县令像走马灯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可县丞这位子,却一直是他坐着。只不过他多年称病,大多数公务早已交由儿子周蒙打理,偶尔碰到一些重要场合,他才会亲自露面,今日是陶烨头天任职加上新县尉也到了,他才出现,竟碰巧赶上有人报官。 田妞望着眼前这位看似和蔼的中年人,心里却没来由地升起一股寒意。她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脚尖微微转向门外,想要立刻逃走。 她来之前就已在官府门外徘徊了不知多少遍,村里人的告诫她,千万别报官,那些人不仅不会管,说不定还会随便安个罪名把她也抓进去。之前村里莫名其妙消失的那些人,阿牛哥、春生叔……好多都是这么没的! 她的勇气像被戳破的皮球,一点点泄掉。后悔的情绪漫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怎么了?”一道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声音不大,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稳住了田妞狂跳的心。 田妞猛地回头,只见新任县令陶烨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廊的阴影之下。一身青色官服被昏暗的光线吞噬了原本的色泽,仿佛融入了深沉的墨色之中,平添了几分肃穆与压迫。 那句问话像是抛给田妞的,可陶烨的目光却锐利地越过她,直直钉在周昌身上,眼神冷冽如结了一层寒霜,田妞仰头看着他,觉得县令与清晨在树下同她温声细语时,那副耐心温和的模样判若两人。 陶烨一步踏入屋内,守在门口的衙役们迟疑片刻,纷纷拱手行礼。 陶烨只微一颔首,便大步流星地从田妞身边走过,未有片刻停留。 跟在他身后一左一右的两个男人随即映入眼帘,田妞只认得其中那位衣着颜色与县令相近的,正是早晨分发东西的俊朗哥哥,她不禁好奇地打量起另一个陌生男子。 恰巧,那男子也正看着她,朝她微微一笑,主动站到了她身侧,声音温和:“小妹妹,别怕。我是周泽县的郝师爷。” 田妞听得一愣,师爷是干嘛的?不过他说自己是好师爷,听他的准没错吧?这么一想,田妞一下子又找回了方才被吓跑的勇气,不自觉往郝文身边靠了一步。 “周县丞,”陶烨已端坐于高堂之上,声音平稳冷淡,听不出丝毫情绪,“前些日子本官告假,诸多公务劳烦县丞代为操持,辛苦了。” 周昌拱手笑了笑,态度谦和:“陶县令初来乍到,诸多事务尚需熟悉,下官略尽绵薄之力,实属分内之事,岂敢言辛苦。”他话锋悄然一转,语气里带上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宛若长辈呵护小辈:“不过……听闻昨夜县令居所似乎不甚安宁,大人似有受伤?可需延医仔细诊治?若伤势未愈,公务虽要紧,却也不必急于一时啊。” “早就听闻周县丞身患旧疾,诸多公务都交由令郎打理。”陶烨端坐堂上,语气平淡,“本官原还揣测,周县丞是否存了私心,欲将这县丞之位代代相传。” 他话音微顿,目光扫过周昌依旧含笑的脸,继续道:“如今看来,倒是本官多虑了。周县丞实乃一心为民、任劳任怨的忠良之臣,令人敬佩。”他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您为官资历深厚,经验老道,本官正该多多向您请教学习,岂敢因些许小事便轻易告假?” “至于昨夜……”陶烨语气稍缓,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不过是我那住处的大门年久失修,朽坏崩塌了而已。即便它不塌,本官也早有心思换扇新的。如今倒是省事了,老东西——”他看向门外,意有所指地轻轻吐出后半句:“迟早都得换掉。” 堂下的情景可谓精彩纷呈。 有人被陶烨那句意有所指的“老东西”惊得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有人拼命压制着嘴角,却还是泄露出几分看好戏的笑意;还有人虽面上不动声色,身形却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陶烨目光如静水深流,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将这些或惊或笑或惧的神色一一收入眼底。只这片刻之间,他已大致摸清了堂中众人的脾性,以及他们与周昌之间或近或远、或依附或疏离的关系网。 周昌本人倒是纹丝不动,仿佛那含沙射影的话与他全然无关。他只低低咳了两声,顺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声音带着特有的沙哑,缓缓道:“老朽年事已高,不知还能为这周泽县尽几分心力。如今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些微末小事,但求不负圣人之训,不忘为官之本罢了。” 陶烨自然听出周昌话中带刺,但他实在懒得与这老狐狸虚与委蛇,索性不再接话,转而望向一旁茫然无措的田妞,声音放缓了些许:“田妞,莫怕。你有何冤屈,此刻但说无妨。” 田妞被突然点到名字,吓得浑身一颤,宛如受惊的小鹿。她下意识地望向坐在侧面、神色难辨的周昌,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只觉得喉咙干涩发紧。 就在这时,一道青色的身影悄然移步,恰到好处地隔断了她望向周昌的视线。 她抬头一看,正是清晨在高台上那位笑容明朗,分发点心的大哥哥。 “小妹妹,”祁承璋微微俯身,声音温和而坚定,“早上你不是特意来找县令大人说有事吗?如今各位大人都在堂上,你尽管说出来,我们必定为你做主。” 田妞虽仍搞不清堂上这些人是谁,都是干什么的。但清晨收到的香甜点心,以及陶烨县令耐心蹲下身倾听她说话的模样,仍历历在目。 这一点点温暖的记忆,像黑暗中投入的一缕微光,让她心中几乎熄灭的希望又重新燃起一丝火苗。 她愿意相信他们是好人。 于是,田妞鼓起勇气,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哭腔说道:“是、是我哥哥……我哥哥不见了。求求各位大人,帮我找找我哥哥……”话未说完,强忍的泪水已夺眶而出,她再也抑制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堂下,田妞因恐惧与担忧而泣不成声。 而那侧的周昌,却神色自若地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仿佛眼前的悲泣与他毫无干系。 陶烨面沉如水,冷声问道:“周县丞可知此事?” 周昌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待身旁的小厮恭敬地续上热水,退至一旁后,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淡漠:“县令大人可知,每年周泽县有多少人莫名消失,又有多少人意外失踪?此等事情,每年不发生个一百回,少说也有五六十回。砍柴的樵夫失足坠崖,采药的药农贪心深入险地……皆是咎由自取,寻常至极。” 他顿了顿,抬眼看着陶烨,脸上露出一副颇为痛心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县衙人力物力有限,若要将全部精力投入于此等无头公案之中,只怕是……”他话只说半截,随即重重地叹了口气,摇头咳嗽起来,仿佛承受着巨大的为难与压力。 堂上一时静默,陶烨垂眸未语,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案几,似在深思。 眼见田妞哭声渐弱却仍抽噎不止,那边郝文眼珠一转,忽然笑着插话:“周县丞可是咱们县衙的定海神针,岂能为此等年年都有五六十回的寻常小事烦心?若都要劳动您老人家,岂不是杀鸡用牛刀?”他话语带笑,语气恭敬,“我看您身体仍未见好,不如安心回府休养,保重贵体要紧啊。” 他说完,也不等周昌回应,便极其自然地将仍在轻轻啜泣的田妞,往祁承璋身边轻轻一带,自己则一撩衣摆,潇洒地坐回了旁边的师爷椅上看戏,一副“难题已移交”的轻松模样。 周昌闻言,目光在几位年轻人身上缓缓掠过,嘴角牵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他扶着椅背,借力缓缓起身,微偻的身形显得格外沉滞:“既如此……”他声音沙哑,伴着几声压抑的轻咳,“……咳咳,那老朽便先行告退,不多加叨扰了。” 他微微颔首,算是尽了礼数。一名候在一旁的小吏立刻悄步上前,恭敬地搀住他的手臂。周昌便借着搀扶,颤巍巍地转过身,一步一顿,缓缓向堂外挪去。 自始至终,祁承璋都稳稳地立在田妞身前,身形恰好隔断了周昌可能投向那女孩的任何视线。而周昌,也未曾分给那瑟缩的女孩半分目光,仿佛她与堂上的梁柱、地上的砖石并无不同,径直消失在门外的光影里。 待到周昌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县衙大门的拐角处,堂内那无形紧绷的气氛方才稍稍松动。 陶烨抬手,对仍瑟缩在原地的田妞招了招,语气缓和了些许:“田妞,上前来回话。” 女孩怯生生地往前挪了几步,低着头不敢直视堂上。 “莫怕,”陶烨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你且细细说来,你哥哥是具体哪一日不见的?” 田妞用力抿了抿嘴,努力回忆着,声音细弱却清晰了几分:“上个月初七。那天一早哥哥就出去了,我原以为他是去山上砍柴,可在家等到天黑也没见他回来,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你哥哥离家之时,可曾与你交代过什么?或是提起过要去何处,见何人?”陶烨继续追问。 田妞蹙着眉仔细回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声音低低地道:“那日哥哥走得极早,我醒来的时候……他早就出门了,什么都没跟我说。” 陶烨闻言,视线微转,瞥了郝文一眼。郝文立刻会意,提笔在纸笺上迅速记录下一笔。 一直站在一旁的祁承璋忽然开口:“你哥哥那日可带了什么东西出门?譬如斧头、绳索、干粮之类的?” 田妞仍旧茫然地摇头,她并未亲眼看见哥哥出门,自然答不上来。 郝文正在书写的笔尖不由一顿,心下嘀咕:这问的不是白费功夫么?她都没见着人,怎会知道带走了什么? 就在这时,田妞忽然像是被什么念头击中,猛地抬起头,惊呼一声:“啊!我想起来了!我哥把爹娘的牌位带走了!” 在场众人闻言皆是一愣,出门砍柴还要带牌位吗? 正当堂内气氛因这不合常理的细节而凝滞时,祁承璋却在一旁舒展了下身体,懒洋洋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仿佛对这诡异的线索浑不在意。他转头看向田妞,语气轻松地问道:“小妹妹,饿不饿?” 田妞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早晨领到的精致点心,她一直小心翼翼地揣着,想等哥哥回来一同分享。至此已是午后,她粒米未进,腹中早已空空如也。 她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像是觉得不妥,慌忙摇了摇头。 祁承璋见状,不由得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转头对陶烨道:“陶县令,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便是问案,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追查真相,如何?” 陶烨目光扫过田妞那略显苍白的小脸,颔首道:“嗯。” “好!”祁承璋抚掌笑道,“那今日便由我做东,请诸位赏光往祥云楼一聚,也算是我为昨日诸多搅扰,略表歉意。” 他笑着向堂上诸位衙役、书吏发出邀请,然而众人大多神色迟疑,或寻借口推脱,或低头不语。最终真正点头应允,愿一同前往的,算上陶烨、郝文、祁承璋本人以及紧紧跟在祁承璋身侧的田妞,也不过十人。 祁承璋对此倒是丝毫不在意,只随意吩咐手下一位机灵的少年,先引着郝文、田妞及其他几位同僚前往祥云楼安排等候,自己则与陶烨换好常服便即刻赶去。 陶烨回内宅的时候一路沉思,田妞的兄长田大力一个月前突然背着父母的牌位消失,难不成去了他乡谋生?但只留一个尚未成年的妹妹也不合乎常理。 他思索着,脚步没停,飞快地回屋换了件素净常服,抬手推门而出时,才发现早上还空空荡荡,任尔东西南北风的门洞,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安上了一扇崭新而结实的木门。 门? 他伸手摸了摸门板,木质坚实,榫卯严密,表面打磨得颇为光滑,甚至隐隐透着一股新木的清淡气息。 这做工,价值定然不菲。 不必多想,定是西院那位出手阔绰的少爷吩咐人装的。 祁承璋自昨夜起,就认真弥补着自己的歉意。先是遣来随行的医师为他细致诊脉、处理伤势;清晨又毫不犹豫地将那场“痴儿”乌龙揽到自己身上,全了陶烨体恤百姓的清名;此刻,竟连他这破旧官舍漏风的门洞,也悄无声息地换上了崭新结实的木门。 饶是陶烨心中对这位来历不凡,行事跳脱的县尉存有再多的戒备与揣测,面对这一连细致周到的好意,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真切的不好意思来。 他立在门前,沉吟片刻,转身回到屋内,打开自己那只简单的行囊,在里面翻来翻去挑挑拣拣,最后也没掏出个所以然来,一咬牙将藏在最底的银子掏了出来。 昨日的诊费、药费还有装门的钱,这些肯定是不够的,但是有来有往也不算自己占尽便宜,等下去吃饭的途中若是能碰到什么适合的东西,买来当谢礼也不错。虽说这银子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但现下的情况也算是应急。思索再三,陶烨又狠心掏出一锭银子,虽说郝文不是贪图富贵之人,但总得发点体己钱。 陶烨揣着格外沉重的两锭银子准备出门,瞥见了桌上放的药贴,突然恍然大悟刚刚的“没贴”是什么,不过他也就只给了一丝眼神,脚步不停地朝着西院的方向走去。 等少爷一起出发,也算自己的一点诚意。 通常内宅仅由县令及其家眷居住,但因着陶烨没有家眷的缘故,加上除县丞周昌是本地人以外,新来的县令和县尉都是外乡人,内宅的东西两院便顺理成章地分给了新来的两位。两院构造大致相同,都是常年无人修缮的颓废。一般来说是没人愿意出钱整修官舍的,倒不是大家都跟陶烨一样一穷二白,只是没这个必要,既不知道能在这任职多久,也不愿意便宜了后来的人,大家便都心照不宣地得过且过下去。 陶烨虽然知道祁承璋会将这荒废的西院修缮一番,毕竟这位小少爷看着就不像是能忍受陋室的人。 可他万万没有料到,仅仅一日之内,眼前所见竟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陶烨看着布局相同的两院,此刻却是天壤之别。打眼望去,院外栽了一排生机勃勃的翠竹,随风摇曳,院中廊檐台阶打扫得干干净净,正房和厢房皆是一样的屋瓦齐整,窗明几净,廊下甚至摆了不同的时令鲜花,五颜六色随风飘来阵阵花香。 他正暗自打量着院内焕然一新的陈设,忽闻身后有人唤他。 “陶县令?” 陶烨闻声回头,来者正是昨夜那位为他诊治的医者。他立即收敛起打量的目光,端出一个极其礼貌周到的微笑,颔首道:“明大夫。” 明宇手中提着几捆刚抓好的药包,显然是才从外面回来。陶烨心中猜到个七八分,这药多半是给自己的,正觉有些局促,思忖着该寻个什么话头,却见明宇手臂一扬,将那几包药径直朝他抛了过来。 陶烨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略带诧异地抬眼望去。 明宇神色平淡:“叫我明宇就行。” 那边,祁承璋在屋内听见外面有人声交谈,匆匆理好衣襟便推门而出。一眼便瞧见陶烨怀里抱着好几大包药,几乎要被那堆东西淹没,模样瞧着有些无措。 “陶县令。”他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十分自然地从陶烨手中接过那些沉甸甸的药包,将陶烨从药包堆里解救了出来。 明宇环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目光扫过祁承璋身后,见空无一人,不由挑了挑眉问道:“茗风那小子呢?” “中午我在祥云楼设宴,他先去打点安排了。”祁承璋边说,边将手中的药包递给悄然上前的侍从。他转眸看向一旁欲言又止的陶烨,唇角扬起爽朗的笑意:“陶县令公务繁忙,想必不便亲自煎药。若是不嫌弃,往后每日我让手下人煎好了送过去,可好?” “不……”陶烨下意识地就要拒绝,可刚吐出一个字,便被明宇不耐烦地打断了。 “你昨夜根本没睡吧?”明宇蹙紧眉头,视线锐利地在陶烨脸上扫过,表情比昨夜诊脉时还要冷上几分。 显然,对待不遵医嘱的病患,任是什么样的大夫也难有好脸色。 陶烨被他问得有些心虚,勉强笑了笑,试图辩解:“昨夜……事务繁杂,躺下后便难以入眠……” “那就再加几味宁心安神的药。”明宇说着,伸手便要取回侍从刚接过去的药包。 陶烨赶忙制止:“实在不必如此劳烦!只是昨日突发状况所致,并非惯常如此,无需特意添加安神药物。”他本以为依明宇的性子定会继续坚持,暗暗在心里打好腹稿准备逐一反驳,不料明宇却一反常态,竟点了点头,转而看向祁承璋,嘴角牵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甚至还心情颇佳地抬手拍了拍祁承璋的肩膀:“祥云楼是吧?行,我先过去候着,你们……慢慢来,不急。”语毕,竟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头雾水的陶烨和眸光微动,一副若有所思模样的祁承璋。 “我的药……”陶烨望着身旁不知何时已悄然退下,连同药包也一并带走的侍从们,声音不由得弱了下去。 没付钱,自然也没那么足的底气声称那是“我的”药。 祁承璋仿佛一眼便看穿了他此刻的窘迫与顾虑,笑道:“县令大人实在不必同我如此客气。我自小被家中娇惯得紧,衣食住行样样讲究,带在身边伺候的人手自然也多了些。他们各司其职,各有分定。偏我这般身强体健的,平日鲜少用汤药,专司煎药的那几个小子横竖也是闲着,如今能为您略尽绵薄之力,倒是正好全了他们的职分,陶县令切勿因此挂怀。” 他语调和畅,轻描淡写地将“帮你煎药”归为“各司其职”,巧妙化解了陶烨的尴尬。 随即,他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含笑问道:“县令此刻特意来西院寻我,可是有何事相商?” 陶烨见他话说得滴水不漏,若再执意推拒,反倒显得自己不知好歹,便也不再坚持,摇了摇头,道出原本的来意:“并无要事。只是想来寻你,一同前往祥云楼。” 祁承璋闻言,眼中笑意更深,很是干脆地侧身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步履从容地与陶烨并肩而行:“原来如此,那便同去。” 第7章 第7章 茗风显然早已习惯了为祁承璋打理各项事务,将祥云楼二楼的雅间安排得十分妥帖。中央拼起的长桌旁,县衙的同僚们正埋头用饭,气氛热闹。陶烨与祁承璋刚一踏入门口,便撞见了这般众人酣畅用餐的景象。 郝文独自坐在窗边一隅,一眼瞥见他们二人,立刻急切地挥手示意。陶烨这才注意到,细心的茗风特意为他们三人另辟了一张清静的小桌。郝文眼巴巴地守着一桌丝毫未动的精致菜肴,显然是强忍着馋虫耐心等候,此刻怕是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你们可算来了!”郝文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筷子塞到他们手中,自己抢先夹起一块肥嫩的肉片送入口中,一脸满足地长舒一口气,仿佛终于得救了一般。 陶烨往那边看了一眼,明宇正安静地坐在茗风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那桌人的谈笑,筷子也只是偶尔动一下。陶烨心下微觉诧异,本以为以明宇与祁承璋的关系,会自然与他们同坐一席。 祁承璋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了然地笑了笑,顺手夹了一片晶莹油亮的红烧肉放到陶烨碗中,语气寻常道:“他与茗风更聊得来些。” 聊了吗?好像只有茗风一个人在说话啊?陶烨收回视线,低头看见自己碗里多出的那块肉,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抬眼对祁承璋笑了笑:“多谢。”然而手中的筷子却绕开了肉,转而伸向了一旁的清炒时蔬。 一旁的郝文则是毫不客气地探过筷子,熟门熟路地将陶烨碗里被冷落的肉夹到自己碗中,一边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道:“一直没顾上问,昨夜你到底是怎么……”话说到一半,他才猛地意识到祁承璋也在场,立刻刹住了话头,尴尬地咳了一声。 陶烨倒是没在意祁承璋,放下碗,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将昨夜遭遇诡异笑声和怪手之事简要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了自己受伤以及后来祁承璋带明宇前来疗伤的环节。 郝文听完,眉头紧紧拧成一个结,满脸狐疑地上下打量着陶烨:“闹出这么大动静,你居然毫发无伤?还说自己不是金刚不坏之身?” 陶烨干笑了两声,含糊地搪塞了过去。 郝文将目光转向一旁的祁承璋。自打方才给陶烨夹过菜后,这位少爷便再未动过筷子,只是若有所思地坐着。郝文虽心下对这般矜贵做派略有微词,但终究是“吃人嘴软”,他将口中饭菜咽下,开口道:“方才听他们议论,这翔云楼在周泽县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招牌了。今日让祁县尉如此破费,实在客气。你也尝尝?虽说未必及得上京中名厨的手艺,但风味独具,确实不错。” “哦,我并非挑剔,”祁承璋闻声抬眼,像是为了佐证自己的话,他随手夹了一筷眼前的清笋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着,眉头却微微蹙起,“我只是在想,昨夜那装神弄鬼的,究竟会是谁,又所为何来。” “想取他性命呗。”郝文语气轻松,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 祁承璋缓缓摇头,放下筷子,分析道:“若是要取陶县令性命,为何不一鼓作气?况且,陶县令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读书人,还需要装神弄鬼吗,直接闯进屋子杀了就是,何必大费周章。” 陶烨默不作声地听着身旁两人如同讨论集市上宰杀一只鸡鸭般,热烈地分析着他可能遭遇的杀身之祸,心头涌起一股极其怪异的滋味,难以言喻。他索性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目光沉静地看向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正投入的两位。 郝文与祁承璋骤然感受到他投来的视线,皆是一顿,默契地同时噤声,心虚地低下头,佯装专注地吃起自己碗中的饭菜。 方才还略显轻松的氛围瞬间消散,剩余的一顿饭吃得格外沉默沉重。 陶烨本就没什么胃口,勉强动了几筷便站起身,径直走向早已用完饭、正独自安静待在角落的田妞,与她低声交谈起来。 田妞今年十二岁,父母早亡,哥哥田大力既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将她拉扯大。也正是因为这份重担,田大力的婚事一拖再拖,如今二十有五却仍未成家,连最勤快的媒婆都懒得踏进他那家徒四壁的门槛。至于其他细节,田妞便一问三不知了。 陶烨沉吟片刻,决定亲自去田妞家中查看一番。 刚到田妞家那简陋的柴扉外,一位系着围裙的大姐眼尖,猛地冲过来一把将田妞拽到身后护住,手中的菜刀毫不客气地在陶烨面前挥舞,厉声喝道:“谁!干什么的!” 田妞张了张嘴,想小声解释,却被大姐连珠炮似的怒骂堵了回去:“妞妞!陌生男人怎么能随便往家里带?你哥哥平时怎么教你的?!”说着,她又激动地挥了挥刀,骂道:“看着人模人样的,要不要脸?一个大男人跟着小姑娘进家门你想干什么?!哪儿来的外乡人,再不滚老娘剁了你信不信!” “大……”陶烨刚想开口,话头就被人截断。 “这位姐姐您误会了!”郝文赶忙上前,脸上堆起笑,“这是新上任的陶县令。田妞来找我们大人帮忙寻她哥哥,我们这是来她家里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大姐狐疑地打量了一下陶烨,又瞅了瞅郝文,刀尖一转指向郝文:“你看着也不像什么好东西,满嘴跑舌头,谁是你姐姐?” 眼瞧着郝文马屁拍到了马腿上,陶烨忍不住想笑,但刀尖就在鼻子前方不过一个手掌的距离,陶烨硬是把笑憋了回去,一旁的祁承璋倒是忍不住了,背过身去抖啊抖,明眼人都知道他在憋笑。 ”县令会帮我们找人?这村里丢的人多了去了,也没见你们官府哪个真放在心上过!”说着,她作势就要劈砍过来。 站在几人身后一直沉默的茗风,此时身形一动,如鬼魅般迅速上前,精准地扣住大姐的手腕,略一发力,就听“当啷”一声,菜刀应声落地。茗风随即飞起一脚,将刀踢出老远,然后默不作声地退回到众人身后。 这一系列动作快得惊人,莫说那大姐没反应过来,就连离得最近的陶烨也没看清。 不等大姐高声呼救,郝文急忙在陶烨身上摸索起来,掏出他的县令令牌,急声道:“看!县令令牌在此,真没骗您!” 大姐冷笑一声:“你当我是田妞这样好糊弄的小丫头?随便拿个牌子就想蒙我?来——” “你、你、你……”郝文急得跳脚,指着她,又猛地一把将身后的祁承璋拽到前面,“你不认得县令令牌,他你总该认得吧?早上在街上发点心的那个县尉!” 祁承璋被郝文推得一个趔趄,随即稳住身形,就势风度翩翩地拱手一笑,语气温和:“在下周泽县县尉,祁瑾。” 大姐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那身不凡的气度和俊朗的容貌终于让她将人对上了号。 这时,躲在她身后的田妞也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小声道:“陈婶儿,他们……他们真是官府里的人,是来帮我找哥哥的。” 陈婶儿正觉有些下不来台,面露窘色,却见一旁的陶烨俯身拾起地上的菜刀,神态自若地用衣摆擦净刀身上的浮尘,随即稳稳地递还到她面前。 “方才事出突然,多有得罪,是我等失礼了。”陶烨声音平稳,目光坦诚,“在下确为本县县令陶烨,此次前来,正是为了田大力失踪一事。听闻您方才提及,村中似有多人失踪,不知可否详细告知?” 陈婶儿看着他立于刀前却面不改色、从容不迫的气度,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佩服,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进屋里说吧。” 一行人随即挤进了田妞家中。屋内本就狭小逼仄,从未同时容纳过这么多男子,顿时显得拥挤不堪。陶烨、郝文、田妞与陈婶儿四人各占一方,勉强围坐在那张旧饭桌旁。祁承璋看了看,实在找不出自己的位置,只得倚靠在门边的一根木柱上。 陶烨见状,朝他招手示意,让他坐到自己身侧来。祁承璋刚欲动作,郝文却突然起身,动作快得像只狡黠的猫,“嗖”地一下跟陶烨挤在了一条板凳上,还笑嘻嘻地拍了拍自己刚刚坐过的,尚有余温的位置,对着祁承璋道:“祁县尉,您请这边坐,这位置宽敞!” 祁承璋瞥了一眼那被郝文让出来的板凳,又看了看对面两人几乎胳膊挨着胳膊挤在同一条窄板凳上的亲密姿态,皮笑肉不笑地冲着郝文道了声谢,郁闷地在那张孤零零的凳子上坐下,正对着挤作一团的两人。 郝文几乎半边身子都要靠到陶烨身上,而陶烨也没有躲闪的意思,祁承璋看着看着,忽然心里莫名地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与其坐被郝文坐热了的凳子,还不如跟陶烨挤一挤。 陶烨往旁边挪了挪,给郝文腾出些写字的空间,转向陈婶儿,声音温和如春风拂过:“陈婶儿,您想必是看着田妞长大的吧?方才见您护着她,那般情急关切,如同对待自家亲闺女一般。” 陈婶被这温和的话语触动,顿时打开了话匣子:“何止是田妞,连她哥大力,也都是我眼看着长大的。唉,这两个孩子命苦啊,爹娘走得早,大力一个人既当哥又当爹……”说到动情处,陈婶不由地哽咽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陶烨见状,从怀中掏出一块素净的棉布递过去。 陈婶接过布,却愣了片刻,拿在手里翻看一下,面露困惑。这质地粗糙,像是裁衣剩下的边角料,突然拿给她做什么? 陶烨也是一怔,难道周泽县人不用帕子擦泪吗? 一旁的祁承璋见状,自然地从怀中取出一方柔软的丝质帕子,递到陈婶手中,同时顺手将那块棉布收回,纳入自己袖中。 陈婶用那细软的帕子擦了擦眼角,继续道:“大力那孩子真是个好样的,心眼实诚,人也憨厚,可这世道……老实人总是吃亏的啊……” 陈婶从田大力出生开始讲起,一直讲到爹娘离世和未婚妻改嫁。 郝文听得头皮发麻,从前在家里,自己的祖母也是这版唠叨,讲起话来滔滔不绝,让人根本分不清楚里面哪句是重点哪句是废话。陶烨余光扫了他一眼,顺手将纸笔接了过去,一字一句记录着。 坐在对面的祁承璋,瞧着那二人间不言自明的默契,挑了挑眉,将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转而投向这间陋室的别处。斑驳的土墙、角落堆积的杂物,最后他的落定在窗棂下方某处不起眼的阴影里,仿佛在那儿窥见了什么值得深究的痕迹。 这边,陈婶说得口干舌燥,懂事的田妞默默递上一杯温水。陈婶接过水,看着眼前乖巧却命苦的小丫头,忍不住又红了眼眶:“田妞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她哥要是……”话到嘴边,又被哽咽堵了回去。田妞似乎也被这悲伤感染,小嘴一扁,眼看也要掉下泪来。 眼瞧着二人情绪即将决堤,陶烨连忙温声插话,巧妙地将话题引开:“未婚妻?先前不是听说,县里人都嫌田家贫寒,又有个幼妹需要抚养,都不愿将女儿许配给大力吗?” 陈婶看了眼门外,方才夺刀的那个少年正站在院外,像一尊门神般守在小院入口,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与好奇的驻足。她这才稍稍安心,低声道:“原本是说过一门亲的。本来都定下了,谁知那女方家里贪心不足,竟暗地里又将女儿许给了戴家的一个管事家奴……只因那边给的彩礼更厚,便直接吹吹打打送了过去。大力这孩子性子直,咽不下这口气,一状告到了官府,但官府你们都懂的呀,他们……” 说到此处,陈婶猛然意识到失言,慌忙收住话头,忐忑地观察着眼前几位官爷的脸色,不知这话是否会引来麻烦。 陶烨笔下未停,声音也冷了下去,接口道:“然而当时的官府非但未受理此事,戴家反而倒打一耙,以污损声名为由,将田大力告上了公堂。” 陈婶一惊:“你怎么知道?” 陶烨停下了笔,抬起眼,声音里压抑着怒意:“结果是田家被迫将祖传的几亩薄田抵给了戴家,作为赔偿。从此,他们兄妹二人赖以糊口的生计也就此断绝,日子想必更加艰难了。” “是啊……”陈婶重重叹了口气,爱怜地轻抚着不知何时已伏在桌上睡着的田妞的头发,惋惜道:“自那以后,大力就像变了个人,沉默寡言,谁跟他说话都不爱搭理。平日里不是天不亮就出门,就是深更半夜才回来,偶尔带回来些吃食银钱……唉,也不知在外头究竟做了些什么营生。” 陈婶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窗外暮色渐浓,屋内也愈发昏暗,气氛压抑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陶烨似乎难以忍受这沉甸甸的悲凉,蓦地站起身,走到房间另一头的阴影里,独自站着,无声叹息。 郝文看了他一眼,用手支着腮,叹了口气问道:“那桩官司,是什么时候的事?” 陈婶仔细想了想,肯定道:“得有一年多了!对,就是一年前的事儿。他那个……那个以前的未婚妻,上个月刚给那家奴生了个大胖小子,还摆了满月酒。” 众人又沉默地坐了片刻,问了些零星问题,见再无线索,便起身告辞。陈婶热情地挽留他们用晚饭,被陶烨婉言谢绝。 “陈婶儿不必客气,”陶烨拱手辞谢,言辞恳切,“我等身为朝廷官吏,自有俸禄薪饷,岂能再叨扰百姓,增添您的负担?” 众人告别陈婶,走出几步,陶烨忽又停下脚步,折返回来,像是骤然想起什么关键之事,认真询问道:“陈婶,大力这名字,可是他出生时便取下的本名?” 陈婶摇了摇头,回忆道:“不是的。大力出生时,他爹特地花钱请算命先生给取了个名儿,叫甚么……木人?对,是叫田木人。后来因为这孩子天生力气就比旁人大,大伙儿就都管他叫大力,叫着叫着,本名反倒没人记得了。” 陶烨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仿佛早已预料到答案。他微微颔首,深深看了一眼在暮色四合中更显破败倾颓的屋舍。 夕阳的余晖无力地涂抹在歪斜的门窗上,映出几道狭长而寂寥的影子。远处村落已有炊烟袅袅升起,唯独这小院冷灶无烟,沉寂得令人心头发紧。 他终于转身,衣摆拂过荒芜的院角,一步步走入渐浓的暮色里,身影与远处沉落的日晖一同模糊在苍茫的暮霭之中。 天会亮的。 第8章 第 8 章 暮色低垂,县衙院中悄然无声,唯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归鸟的啼鸣。 陶烨直到站在那扇焕然一新的木门前,才蓦然惊觉,自己今日原打算在路上为祁承璋置办一份谢礼,以答谢他赠药修门之情,不料被田家之事纷扰,竟全然抛在了脑后。 他不由地微微蹙眉,暗叹一声,当即转身往外走。 刚踏出几步,便迎面撞上提着大包小包进院的郝文,两人“咚”地撞了个正着。 郝文“哎唷”一声,踉跄向后退去,手中叠摞的盒子顿时摇摇欲坠。陶烨赶忙伸手,替他一一扶正。 郝文从一堆物品里抬起脸,一双眼睛眨了两下,好奇地问道:“去哪啊?” 陶烨没有回答,反而注视着他手中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裹,反问道:“从哪来的这么多东西?” 郝文将怀里之物尽数卸在院中的石桌上,甩了甩酸麻的手臂,解释道:“新县尉让我拿来的。”说完,他四下张望一番,拉着陶烨在石凳上坐下,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回县衙的路上,这位新县尉一直有意无意地问起咱们俩在县衙平日如何用膳,口味偏好什么的。” 陶烨闻言,眉头不自觉蹙紧。郝文知他一向不喜对外人透露私事,因而祁承璋试探之时,他也只含糊其辞,勉强搪塞过去。不料对方却十分坦荡,直言自己是捐官得职,刚上任便得罪县令,县丞周昌肯定不会出手相助,心中实在不安。他自称对刑名律法、为官之道一窍不通,唯愿与郝文、陶烨二位交好,日后在官场上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但我有点摸不准他的来路,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京都哪家公子哥派来监视的,没敢轻易答应。他大概看出我犹豫,叫我把这些东西带给你。”郝文无奈地摊手,“推也推不掉,我只好先带回来了。” “祁瑾是京都来的,”陶烨低着头看向那堆礼品,言语平静道:“而且他官服上的纹样绣法,我只在皇宫里见过。” “嘶——”郝文吸了口冷气有些心有余悸:“该不会是哪位皇子来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了吧?” “不会。”陶烨斩钉截铁道。 放榜之后,京中依例设宴。陶烨身为二甲传胪,自然在应邀之列。往日皇子们并不出席这等宴会,偏巧赶上左相府上公子新婚,一众世家子弟便借这个缘由广发请帖,将宴席办得比往常更热闹。烛影摇红、酒香四溢之间,陶烨莫名成了众人轮番劝酒的焦点。一杯接一杯,他渐渐招架不住,未几时便醉意翻涌、神思恍惚。虽周身软乏、视线模糊,他却清楚记得,宴上宾朋满座,几位皇子皆在席间含笑举杯。其中,绝没有祁承璋那张脸。 郝文听出陶烨语气的变化,瞥见他脸色渐渐沉如墨染,心知他又想起了京都那些不愉快的旧事,便赶忙岔开话题:“哎呀,不是皇子就好。其实我们在周泽县挺孤立无援的,有这么个有钱的县尉帮着,也挺不错的。” 郝文不是没有私心,他深知陶烨素来清高,不屑结党营私之事。但眼下陶烨在周泽县根基未稳、声名不显,县丞周昌又是个左右逢源的老滑头,谁知何时便会暗中作梗。遥远的京都之中,还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陶烨,只待他行差踏错,便可上本参奏。秋季征税在即,若能与祁承璋这等家资丰厚之人交好,即便赋税未能足额征收,或也可周旋填补,暂渡难关。 陶烨听完一言不发,目光扫过郝文带回的那些精美礼盒。随手打开一盒,是上好的龙井茶,香气清冽;再开一盒,竟是徽墨端砚,价值不菲。 “哟,这不是……”郝文说到一半噤了声,偷偷看着陶烨的脸色。 陶烨指尖抚过徽墨细腻的纹理,视线在那方端砚上微微一滞。倒是够了解他的,送的东西样样都在点上。他唇角微微一动,似是冷笑,又似是自嘲。这般投其所好,分明是摸透了他这人。若是以前,他或许还觉得这是惺惺相惜的知音之情,可如今他只觉得这精心准备的礼物,比直白的金银更令人心惊。 “之恒。” 郝文被他这么一喊,浑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旁人唤他的字是客气、是礼数,可陶烨与他自幼一同长大,平日里便是直呼其名都算得上讲分寸了,什么时候这样正经过? 陶烨手指似是无意地拨弄着那些锦盒,盒盖开合间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这声音落在郝文耳里,像一道道催命符,听得他不由缩起脖子,心里直发怵。 郝文与他自幼相识,越是这样平静的陶烨,越是叫人心里发毛。此刻见他目光沉静无波,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沿,郝文便知大事不好,也不敢多言,只垂首盯着青石砖缝,仿佛那里面能钻出条路来。 “君子慎始,差若毫厘,谬以千里。”陶烨手指动作停了下来,“今日收受这般不明不白之礼,他日又如何立于天地之间?更何况,祁县尉若真有诚意相交,又何必以财物相诱?此非君子所为。” 最后这句话,他故意将声量扬起,清朗的声线在暮色中陡然拔高了几分,目光也冷冽如刀的向后钉去。郝文顺着他视线茫然回头,恰见祁承璋一脚刚跨进院门,闻声身形猝然一僵,脸上的笑都来不及收回。 郝文顿时如坐针毡,尴尬地从石凳上跳了起来,活像被火燎了衣角。他心里叫苦不迭,这陶烨当真谁的颜面都不给,这般直言相斥,连半分转圜的余地都不留。有这般胆魄,真该替他谋个言官当当,就凭这敢言的性子,说不定面刺陛下还能得个上赏。 “陶县令。”祁承璋佯作未闻方才的对谈,唇角含笑步入东院,恭恭敬敬拱手一礼。 陶烨并未回礼,只冷哼一声,微一颔首,语气疏淡:“祁县尉来得正好。这些东西,原物奉还,日后不必再做此等徒劳之事。” 言罢,他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置于石桌之上,“此乃修门与药资的定金。陶某自知不足,还请祁县尉列个详数,待日后俸禄发放,定全数补清。” 陶烨顿了顿,目光如清冷秋水般直望向祁承璋,语气虽淡,却隐带锋芒:“不过,本官要奉劝祁县尉一句,既知不足,便当沉心实务、勤勉补缺。与其费尽心思揣度人心、猜测喜好,不若多读几卷律例,多察几分民情,方是正途。” 祁承璋唇角依然勾着,眼底却未见半分笑意:“陶县令怕是误会了。这些并非祁某之物,不过是受人所托,顺路捎带而至。您若不愿收,他日回京自行送还便是。” 他略一停顿,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正极力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避免与陶烨当场争执。再开口时,语气明显生硬了几分:“今日前来,是为与县令商议田大力一案。” “哦?祁县尉有何发现?”即便方才劈头盖脸将人训斥了一通,陶烨此时却仍面色如常、语气平稳,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只专注过问公事。 祁承璋被他这副理所应当的态度噎得一滞,语气带上了几分嘲意:“不如我们出去再说?站在这内宅院中,公不公、私不私,若被旁人看去,反倒落得个结党营私之嫌。” 陶烨略一思忖,颔首道:“有理,那便移步二堂叙话。”说罢举步欲行。 郝文在一旁瞥了眼祁承璋青红交错的脸色,默默摇头,心道这人怕是气得够呛。 陶烨走出两步,似察觉身后无人跟上,回头问道:“不走吗?” 祁承璋望着他那浑然无事般的模样,终于再压不住火气,咬紧牙关,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狠狠挤出:“陶县令方才不分青红皂白便误会于我,令我枉做小人,如今就打算这般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陶烨脚步微顿,侧身看向祁承璋,神色依旧平静,只淡淡地说:“本官并非针对你,只是好心提醒,为官者,心要正。” 陶烨素来对阿谀奉承之流没什么好脸色,说起话来更是直来直往,从不知婉转为何物。昔日在汴州城时,他便已是出了名的刺儿头,在众多学子中特立独行。鲜有几人能与他算得上是志同道合,因此离了郝文,大多数情况他都是独来独往。何况若是话不投机,他还要与人争论到底,不辩个明白绝不罢休。此刻他对祁承璋说的这番话,相较于往日的犀利,已然算是留了情面。 很显然,祁承璋并不这么认为,毕竟他信奉的也不是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他冷冷地嘲道:“是吗?那敢问陶县令,祁某自上任以来,何处心不正?我不过是想增进同僚之情,竟也要被如此提防猜忌。陶县令口口声声为官要正,为何独对我这般苛责?莫非只因我是捐官出身,便理所应当低人一等?” 陶烨彻底转过身来,与祁承璋对面而立。两人身形相仿,在暮色沉沉的院中如双峰对峙,目光灼灼,仿佛各自眼中都燃着一团冷火。和煦的春风都对这院落绕道而行,空气一时凝滞得让人窒息。 郝文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忙抢步上前欲要劝和,刚要挤进两人之间,却见陶烨向前逼近几步,离祁承璋不过咫尺。 陶烨看着祁承璋骄傲的样子,冷笑一声:“天下捐官者众,贪墨枉法、尸位素餐者几何?而清正廉明、勤政爱民者,其中又有几人?若想不被人看作同类,祁县尉更应奋发图强为民做出一番事业来。” “呵,”祁承璋冷笑一声,“我自是比不上陶县令,锦绣文章,金榜题名,风光无限。可我赴任以来,做过何事要被这样无端猜忌?陶县令口口声声风骨正道,却只因我的出身,便对我所有的努力视而不见,预设立场,百般提防。你扪心自问,你这般作为,与那些只看门第、不辨贤愚的迂腐之辈有何区别?你排斥的,无非就是每一个不走你那条正途的人。你这般心胸,难道就是圣贤书中教的君子之道吗?” 陶烨微微眯起眼睛,周身那股平日掩于书卷气下的锐利倏然显露,比往日显得危险了几分。 “买官之人,也配谈论君子之道?你可知你花重金买来的,岂止是一个官职?那是寒窗苦读之人数十载熬尽的心血,是清流之士宁折不弯的风骨。而你,竟还敢与我妄谈正道?” 祁承璋凑近了几步怒目相对:“你为何只看见我这顶帽子是银子换来的,却不看看这银子去了何处?国库、军需、灾民哪样不要花钱?我是花了钱,但这钱又没进我私囊,反倒是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走的也是天子亲许的捐纳章程!你鄙夷我这异途,莫非是在质疑朝廷定下的法度?质疑陛下圣裁?” 祁承璋一凑近,陶烨便察觉他比自己高了小半头。若要正视对方,视线需得仰起,他索性微侧过脸,只留给祁承璋一道淡然而疏离的侧影。 “祁县尉倒是能言善辩。捐纳章程自是朝廷法度,但我多问一句,你买官所用的银两,究竟从何而来?若不搜刮民脂民膏,怎穿得起身上这般华贵的衣袍?若真有此清白的富贵,陶某倒真是要自叹孤陋寡闻了。” 祁承璋仿佛被一语刺中心事,顿时缄口无言。他眼中原本灼灼的光彩倏地暗了下去,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方才那股不服输的锐气,也好像被一盆冷水当头浇灭,只剩一缕无声的青烟。 陶烨等了片刻,未闻回应,不由侧目望去,却见原本意气风发的人此刻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紧抿的唇线和低敛的眉宇间竟透出几分难以掩饰的落寞。 陶烨心头莫名一软,奈何胸中那口郁结仍未散尽,正犹豫着,一旁的郝文早已急得连连摆手,无声地做着口型哀恳:“祖宗,少说两句吧,祖宗!” 陶烨瞥见郝文那副模样,终是偏过头,重重叹出一口气。他抬手在祁承璋肩上轻轻一拍,力道不重,带着一种复杂的宽慰。再开口时,语气已缓和许多:“捐官之事,纵有万般缘由,亦不可将‘花钱’与‘报国’简单等同。治国平天下,岂是银钱所能衡量?君子忧道不忧贫,你若诚心向学、慕道求真,本官案上经籍典册,自可为你敞开。” 少年人的志气,挫伤易,复燃难。陶烨回想自己方才字句如刀,的确太过锋锐,心下不免有些悔意,见祁承璋仍不言语,陶烨语气转缓,声音也低了几分,温声道:“官位从何而来,不过是个开端。你既有心做一名好官,便从今日起,脚踏实地去做。方才……是我言辞过激,并非全为你之故,不必放在心上。” 祁承璋垂眸看了看陶烨按在自己肩头的手,又抬眼望向他,眼神里还带着未散尽的委屈,陶烨像是被烫到一般慌忙撤手,低声道:“抱歉。” 祁承璋哼了一声,将脸别向一边。他发间那根紫色发带随风猛地扬起,“啪”地一声,不轻不重地抽在陶烨脸边。 发带质地柔软,抽到脸上反而带来一丝痒痒的感觉,陶烨下意识伸手一抓,将那缕飞扬的发带攥入掌心。他抬眼时,正瞧见祁承璋侧脸上悄悄勾起又迅速抿起的嘴角,分明是个赌气又得逞的小动作,属于少年特有的、藏不住的心思。 陶烨见状不由失笑,指间仍缠绕着那根紫色发带,宛若牵住了一缕未曾散尽的少年意气。 “走了。”祁承璋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那条被攥住的发带上,低声提醒道。 陶烨却忽起玩心,非但未松,反而手腕轻转将发带微微一拽,偏过头笑问:“急什么?你还没说,田大力的案子究竟查到了些什么?” 他话音未落,却见祁承璋唇角一扬,竟主动抬手一扯,束发的结应声而散,整条发带如蝶离枝,轻飘飘地全然落进陶烨掌中。 “县令若喜欢,送你了。”祁承璋散下一头乌发朗声笑道。墨色发丝拂过他带笑的眼睛,在风中微微飞扬。他忽然又故作惶然,蹙眉压低声音:“呀,这……该不算贿赂上官吧?” 说罢,不待陶烨回应,他已转身迈步。长发流泻肩头,随步伐轻轻晃动,映着渐沉的暮色,仿佛一道潇洒不羁的墨痕,头也不回地朝院外走去。 陶烨捏着那根发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缎面,心头莫名有些翻涌。方才祁承璋散发明朗的笑容猝不及防地撞入他脑中,尤其是那两颗小虎牙,尖尖地抵在唇边,随着笑意若隐若现,竟透出几分少年人独有的狡黠与生动,好生……可爱。 他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念头惊得一怔,指节微微收拢,发带如流水般缠绕在他掌心。 “那这些东西会是谁送的?”郝文看着摆满石桌的礼物,皱紧了眉头。 陶烨将视线移回那堆礼物上,他在京都并无深交,更谈不上与祁承璋有什么共同友人,怎么会有人特意托他转送礼物?思来想去,这恐怕是祁承璋送礼不成、挽回颜面的托词。 “明日原样送回去吧。”陶烨语气淡然地吩咐。 “行。”郝文连忙点头,也觉得这烫手山芋还是早日归还为好。 就在他起身时,不慎碰落了石桌边缘一个不起眼的长条锦盒。拾起打开一看,郝文脸色顿变,默不作声地将盒子递向陶烨。 陶烨正整理发带的手指倏然停住。 盒中静静躺着一支看似普通的兼毫笔,笔杆木质温润,形制朴素。可他一眼就认出,这是出自汴州的老字号,更是他年少时家中省吃俭用才为他购得的第一支好笔。他一直舍不得常用,总想着待到功成名就之时,再让这笔陪他书写青云。不料后来家道艰难,不得已将它送入当铺,成了他心中的一道遗憾。 陶烨指尖微颤地取出笔,指尖在笔杆末端摩挲着,果然摸到几处熟悉的浅淡齿痕。这确是他当年那支笔无疑。 旧物重逢,却物是人非。陶烨只觉胸口如被巨石堵塞,沉甸甸地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抬眼看向余下的礼物,心中情绪复杂难辨。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渴望找到属于那个人的印记,还是祈祷寻不到丝毫关联。然而下一刻,他的目光猛地定格。 这一次,他看得真切无比。 那方端砚的侧畔,清晰雕着一轮明日自连绵山峦中磅礴升起,云霞半掩,光芒如刻。正是昔年在汴州书院,他与那人挑灯夜话、共立壮志之时,相约的印记。彼时月华如水,他们击掌为誓,约定他日若得佳砚,必刻此“明日出山”之纹,以铭心志,以证青云。 指尖猛地一颤,仿佛被那轮石刻的明日灼伤。指尖如被火燎般骤然收回。此刻他宁愿这些礼物千真万确出自祁承璋之手,也不愿承认,赠礼之人竟是那位高居京城、早已与他形同陌路的……故人。 第9章 第 9 章 陶烨坐在桌前,任书上的字随着烛火摇曳在眼前跳动,他枯坐半晌,却是一个字也没读进去。他轻轻吁出一口浊气向后仰靠,闭目凝神。再睁眼时,眼中竟浮起一层薄薄的水光,映着跳动的烛焰,明明灭灭。 房中空气滞重,闷得他心口发紧。他索性起身推开房门,想借夜风清一清心中郁结。刚打开那扇新的与整个房间都格格不入的门,便见一道挺拔的身影从院门步入,那人一身绛紫锦袍,身姿清俊雅致,月色为其周身镀上一层清辉,仿佛九天仙客谪落凡尘,霎时间连院中流转的夜风也静了三分。 远远一见那道身影,陶烨下意识地勾起了唇角。方才盘踞眉间的阴霾一扫而空,话音里也透出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清朗:“祁县尉一日三顾我这寒舍,莫非终于悟得了‘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深意?” “陶县令说笑了,祁某一向不信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番话,不过是劝人安于磨难的漂亮说辞罢了。” 他向前踱了半步,衣袂在夜风中轻拂:“我来,是特地向县令讨债的。” 陶烨闻言挑眉,心下暗忖:果然富贵人家最是锱铢必较。先前针锋相对了一番,走时没拿那锭银子,原以为是赌气不收,原来是嫌少回去细细算账,要一并讨回。 陶烨亦缓步上前,月色将他的身影拉得清瘦却挺拔。 “祁县尉这是将账目核算清楚了?”稍作停顿,又添上一句,“两笔钱款,想必费了县尉不少脑筋罢?” 祁承璋却不答话,只含笑向后一挥手。 随行的小厮们应声上前,利落地在石桌上布下七八样精致肴馔。他眉眼一弯,声音清朗如山涧流泉:“陶县令,晚间吵得那一架,气得我回去食不下咽。思来想去,解铃还须系铃人——” 他向前一步,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得让你这个罪魁祸首,亲自作陪用膳,方能消我心头之气。”说着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自顾自地在石桌旁坐下,等着陶烨入座。 陶烨静望眼前之人又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不由暗叹少年的心绪果然如同六月天,说变就变。此刻祁承璋周身潇洒自如,哪还有半分傍晚时那受伤小兽般的脆弱痕迹?倒显得自己先前那片刻心软,像是自作多情的退让了。 身后随行的小厮们布完菜便安静退至远处,只留一个食盒搁在石桌旁。 月光如水,倾泻在院中,将两人笼在一片清辉之中。 陶烨也确实饿了,今日一天奔波,午间只草草用过几口青菜,方才不觉得,此刻饭菜香气扑鼻,腹中馋虫顿时被勾了起来。 “陶县令,请吧。”祁承璋笑着说。 陶烨看了他一眼,略一迟疑,终是撩袍落座。 甫一坐下,祁承璋便递来一支素白玉杯。陶烨目光掠过,见杯身莹润生光,玉质细腻如凝脂,在清冷月华下流转着温润柔和的光晕,一看就知价值不菲。他心中顿时对这位县尉的阔绰程度又有了新的认知。 见陶烨并未立即接过,祁承璋不以为意,含笑解释道:“陶县令,你我之间本无深仇大怨。今日种种不快,不如就借此杯,一笑泯恩仇,往后皆不再提。” 陶烨微微一笑,并未抬手去接,任那酒杯悬在半空:“祁县尉见谅,在下实在不胜酒力,这酒便免了吧。” 祁承璋也不坚持,顺手将杯子搁在陶烨面前,语气轻松:“早知你不会喝。你闻闻看,是水。” 陶烨执杯轻嗅,果真无一丝酒气,不由失笑,举杯向祁承璋道:“祁县尉思虑周全,陶某佩服。” 祁承璋笑着仰首饮尽自己杯中物,随即从怀中掏出本薄薄的小册子,随手抛给陶烨:“喏。” 陶烨以为是账册,心道就两笔钱还要写得这么详细?打开翻阅了一下,面露疑惑地抬眼望向祁承璋。 祁承璋又自斟一杯,眉眼间带着几分戏谑,笑道:“县令疑我出身,我回去翻箱倒柜,特将户籍文书取来予你一观,这下总该信我并非来历不明之人了吧?” 陶烨心说,本来也没怀疑你是来历不明之人,只是不知道你这来历为何来此,总是对自己纠缠不休。 陶烨刚想张口,却被他打断:“陶县令,食不言寝不语,有什么话,吃好饭再说。”说着,自顾自地往陶烨碗中夹了几筷清脆欲滴的时蔬。 二人一时无话,只余碗箸轻碰之声在月下清晰可闻。陶烨初时还有些拘谨,但很快便被满桌合口的菜色攻破了防线,菜肴实在是太对的口味。他素来自认对口腹之欲并不执着,此刻方才恍然,原来不是食欲浅淡,不过是未曾遇上真正合心的滋味。 不过片刻,桌上的菜已被扫去大半。陶烨抬眼望去才发现祁承璋面前的碗筷几乎未动,他只是支着下巴,自顾自地饮着杯中物。 “你很渴吗?不嫌弃地话用我的茶盏喝吧?”陶烨瞧他拿着小酒杯一个劲儿喝个不停,心里替他觉得不解渴。 祁承璋闻言一怔,随即失笑,举杯朝他轻轻一晃:“我这儿可是实打实的酒啊,用茶盏喝怕是很快就要醉倒了。” 陶烨一愣,心说你不用茶盏也没少喝啊,他看着面前这个带着几分少年气的县尉,语气中也不自觉地带上一丝关切:“别贪杯。” “哦。”祁承璋仿佛很受用他的教导,乖乖地放下了酒杯。 见二人用完膳,候在远处的小厮们适时上前,手脚利落地收拾桌面,动作轻快无声,如蝶穿梭。祁承璋将一直放在身旁的食盒提到桌上,对小厮们摆摆手:“这里不必伺候了,先回吧。” 众人应声退去,院中复归宁静。 陶烨望向桌上那只精致的食盒,正暗自猜测其中又是什么,却见祁承璋已从中端出一只瓷碗,些许热气混着苦涩药味扑面而来。 陶烨顿时明白这大约明宇大夫为他开的方子,心中不由一暖,随即却又涌上几分无措。无功不受禄,这几日他已承了祁承璋太多情。修门赠药,佳肴相待,如今连汤药都替他备好。这般周到体贴,更倒显得傍晚那场争执过于不讲情面。 不知怎的,祁承璋方才那双蒙着水汽的眼睛又浮现在陶烨脑海中,像一根细小的刺,无声无息扎进心口,让他一时坐立难安,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他不敢迎上对方的目光,只得生硬地将视线移向别处,故作镇定地望向院中摇曳的树影。 “喝药吧,陶县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多喝了几杯,祁承璋现在的声音变得格外慵懒,低沉的声音像惊雷一样炸在陶烨的胸口,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血液爬向四肢。 陶烨轻咳一声,试图赶走这莫名的感觉。 “怕苦吗?”上扬的尾音十分勾人,陶烨怕再听到这声音,赶忙摇了摇头,接过碗,一闭眼将所有药灌入口中,苦涩尚未在舌尖蔓延开来,唇间忽地一甜,竟被塞入一枚蜜饯。 他讶然抬眼,只见祁承璋不知何时已坐到了他身侧。那双眼睛在月光下又黑又亮,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仿佛在等待他对这枚蜜饯的评价。高高的马尾斜垂肩头,发梢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整个人透着一股未经世事的张扬与明亮,正是少年人该有的模样。 身旁的祁承璋似乎格外欣喜,马尾随着他轻快的动作在肩头跃动。他望着陶烨,眼角眉梢都染着明朗的笑意,嘿嘿地笑出声来。陶烨受他这般情绪感染,唇边也不由自主地漾开一丝清浅的笑痕。 祁承璋凝视着陶烨难得舒展的笑颜,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却笑得更加开怀爽朗,声音清亮如击玉磬:“陶县令,从今日起,我们可就算朋友啦!往后还请多多照应呀。” 陶烨没有应声,他心知祁承璋定是醉了。因为这人竟双手捧住他的脸,执意要与他四目相对。那双眸子涣散失焦得厉害,吐字却异常清晰:“陶县令,陶烨,你为何这般讨厌我?为何就是不肯信我?” 祁承璋的掌心滚烫,陶烨却觉脸颊一凉。他握住对方不安分的手腕轻轻按下,这才注意到这双手左手中指戴着一枚硕大的藏银指环,方才那冰凉的触感,想必就是来源于此。陶烨仔细端详了片刻,戒面上镶嵌的宝石在月光下流转着幽微的光。 不过吸引他的并不是这硕大的宝石,而是他觉得这指环莫名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不等他看个究竟,那双手又挣扎了起来,陶烨手上使了些力气,握着那双试图挣脱的手,温声劝道:“你喝多了,该回去歇息了。” “不要——”醉后的祁承璋彻底卸下了平日故作老成的伪装,孩子气地扭过头,“我偏要在这儿睡,那不就是屋子吗?我去了!”话音未落,他已三步并作两步跃进门内,只留陶烨独自坐在石桌旁,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出神。 陶烨这一夜睡得格外沉,醒来时只觉周身倦意消散大半。他下意识向左翻身,却触到了一片温热的阻碍,他惊得倏然半坐起身,床榻内侧竟还躺着一个人! 直到那人闻声转过身来,露出祁承璋睡意朦胧的脸,陶烨才猛然忆起昨夜种种。 这位县尉昨夜醉醺醺地赖在此处,自顾自倒头就睡。陶烨推他也推不醒,唤他也唤不应,本想叫人给她抬走,但想了想若是贸然叫人将他扶回西院,恐怕太过招摇,这位新县尉上任首日便醉得不省人事,传出去成何体统?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认命地伏在书案上暂歇,本打算理理思绪,看看能不能找到田大力失踪案的关键所在,不料倦意汹涌,竟也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陶烨轻轻锤了锤自己的头,什么时候又添了个梦游的毛病?他怎么想都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怎么糊里糊涂摸到榻上的,关键还跟祁承璋同榻而眠直至天明。 他也不知怎的,心虚地看看自己和祁承璋的衣衫,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有衣衫不整。 晨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陶烨望着身旁仍在酣睡的祁承璋,一时哭笑不得。这位县尉此刻睡得正香,睡梦中还蹙着眉头,显出几分少年人的稚气。 不知看了多久,陶烨才渐渐回过神来,正轻手轻脚地下榻,准备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谁知身侧那人却突然睁开了眼睛。陶烨一时呼吸都屏住,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晌。 祁承璋瞪着眼睛用力地眨了两下,似乎分辨出这不是幻觉后,艰难地开口问道:“县……令?” 陶烨的脸上不由地浮起几分窘迫,眼下这情形任谁看了,都像是他趁人之危占了便宜 "你、你千万别误会……我那个,其实……"陶烨慌忙摆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祁承璋瞧着这位素来能言善辩的县令竟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全,眼底掠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却又极快地敛起,重新换上那副懵懂无辜的神情。 可惜陶烨此刻心乱如麻,全然未曾捕捉到这转瞬即逝的微妙变化。陶烨慌忙跳下床榻,低头趿拉着鞋,语无伦次道:"时辰不早了,莫误了点卯。你、你快些回去洗漱更衣罢。"话一出口便觉失言,这话活脱脱像个轻薄完就急着撇清关系的登徒子。他悄悄瞥了眼祁承璋,见对方仍呆呆躺着似是尚未回神,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县令,"榻上那人忽然轻声问道,"那我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陶烨穿鞋的动作猛地一滞。 这话问得实在蹊跷,不清不楚地是要暗示什么一样,心虚的人总是一问就露了破绽,陶烨也不例外。他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头火气,嗓门也不由地大了起来反问:"什么关系?" "我们都同床共枕了……"祁承璋说着便翻身横卧,整个身子软绵绵瘫在榻上,倒仰着头望向陶烨,墨色长发如瀑垂落。 "说话这般吞吞吐吐的,平白惹人误会。"陶烨刻意忽略他语气里的委屈,心下暗恼这人当真会顺竿爬,稍给点由头就纠缠不休。 "哪儿来的旁人?"祁承璋轻笑一声,利落地翻身下榻,赤足踩在地上。 陶烨见他穿着雪白布袜就站在冰凉的地面上,不由蹙眉:"快把鞋穿上。" "哦。"祁承璋慢悠悠坐在床沿穿鞋,眉梢眼角俱是藏不住的笑意,但抬首时却又化作一派天真懵懂的模样。 陶烨故意侧身避开他的视线,自顾自打水洗漱。待到要更衣时,却发现那人仍端坐原地,一双微挑的眼睛直勾勾望过来,眼波流转间似有千言万语。 不知怎的,陶烨心头突然跳出"狐狸精"三字。往日郝文偷藏的话本里,那些蛊惑书生的精怪,大抵便是这般情态。 "你不去更衣?"陶烨解着衣带的手停在那,不快地问道。 祁承璋摇了摇头:"点卯一定要穿官服么?" 这倒未必,陶烨一时语塞。 但他犹不死心,又问道:"那你不洗漱?" 祁承璋理直气壮道:“在你这儿洗漱不成吗?” 陶烨蹙起眉头,不知是否多心,他总觉得祁承璋待他说话较往日少了几分客气与恭敬。他皮笑肉不笑道:"寒舍简陋,只怕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还是请回吧。" 话音未落,门外忽响起郝文急切的呼唤:"陶烨!陶烨!" 不待应答,房门已被推开。郝文一脚踏进来,迎面正对上祁承璋那副看好戏的玩味神情,当即愣在原地:“祁县尉?你这么早来找陶,陶县令啊?” “我……”祁承璋刚欲开口,便被陶烨急声打断。 “找我何事?”陶烨抢过话头,暗含警告地瞪了祁承璋一眼,生怕这张嘴里再吐出什么惊人之语。 郝文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片刻,才恍然回神般说道:“田妞方才来,说她哥哥昨夜自己回来了,不必我们再帮着寻人。” 屋内霎时一静。 陶烨下意识看了眼昨夜伏案理的那些线索和头绪,世上岂有这般巧合的事? “走,去田家看看。” 第10章 第 10 章 周泽县依山而立,四周群山环抱,其中城西有最高的一座名为午山。 据说因其在正午时分离太阳最近,故而得了此名。 午山的山顶寸草不生,远远望去总是一片光秃秃的景象。但山腰却截然不同,灌木丛生,郁郁葱葱。 早年曾有人在此开辟出一片药田,后来不知何故弃之不顾,药田虽废,却留下不少珍贵药材。起初上山砍柴的村民并不识得这些药材,直到有人偶然挖到一株人参,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渐渐地,山腰被挖得与山顶一般荒芜。每逢雨天,常有巨石滚落,砸到山下村庄。有人传言是山神发怒,村民们心生畏惧,陆续搬离了山脚。 然而近年来,随着迁入周泽县的移民增多,许多无处落脚之人又渐渐聚集到午山脚下。人烟重新在此生根,慢慢聚起几分生活的气息。 田家正是移民中的一员,跟其他移民一样,田大力的双亲勤劳能干,硬是开垦了一块荒田出来,虽然因为这块地吃了不少官司,但也靠着这块地养大了一双儿女。 “所以你觉得问题在那块地上?” 只见两人身形晃动,飞快地分开人流疾行而过。虽是脚下生风,但他们的脸上却不见半分急促,反而云淡风轻,不改从容。 “嗯。”陶烨应了一声,算作回答。 “他……”郝文还想追问,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个词,蓦地停下了脚步。 “哎哟!”紧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年轻小伙儿被他的急刹晃了一下,生生地撞在郝文的背上,吃痛地大叫一声。 陶烨也站住了脚步,视线往茶楼里望去。 “夜半三更,县衙后宅那是阴风惨惨啊!陡然间,就听得陶大人一声惊呼!诸位,您可知发生了什么?” 说书那人猛地瞪大眼睛,做出惊恐状:“只见那墙壁之上,黑影蠕动,竟猛地伸出一只——青黢黢、干瘪如柴、指甲尖长似铁钩的鬼手!那手上黑气缠绕,冤魂哀嚎隐隐可闻,带着九幽地府的寒气,直取陶大人的脖颈,直将县令掐得晕死过去!”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不少人下意识地拢了拢衣领。 “真的假的啊?”底下忽地冒出一句疑问,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怀疑。 说书人话音一噎,旋即又唾沫横飞地找补:“自然千真万确!您想呀,陶大人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哪见过这等阵仗?他……” “可县令大人这几日瞧着并无大碍啊?”那人又不冷不热地插了一句,声音清晰,恰好打断说书人的节奏。 说书人明显一怔,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调整过来,强笑道:“这位公子,您莫急呀,且听我慢慢道来——” “就是,不听就出去呗!” “净打岔!”旁边几个听得入迷的茶客不耐烦地帮腔。 明宇一下成了众矢之的,也无心辩驳,翻了个白眼站起身。他刚离开,一道蓝色的身影便迅速挤了过来,顺势坐在他那空出的位置上。 明宇走到门口,觉着那蓝衣人的侧影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回头再望时,那人已完美融入听众之中,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模样。 明宇嫌恶地摇摇头,自己绝不会认得这般愚昧轻信之人,索性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茶馆内,说书人见搅局的走了,精神重振,愈发卖力:“……当时陶大人就被扼得面红耳赤,三魂七魄吓丢了一半!眼看就要遭了毒手!万幸啊万幸,那房梁之上,不知哪年哪月贴的一张破旧符纸,‘噗’地无火自燃,迸出一道金光,那鬼怪方才吃痛,发出一声凄厉尖啸,化作黑烟遁走了!陶大人这才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他说到此处,话锋一转,摇头晃脑,唉声叹气:“唉!列位乡亲父老,您们说说,这县衙是什么地界?那是一县之中阳气最盛、法度最严之地,寻常小鬼岂敢近前?如今竟有如此凶戾之物直接闯入后宅,袭击父母官!这说明了什么?”他目光扫过全场,见众人皆被吸引,便抛出酝酿好的核心言论:“这一县的邪祟,势头大得不得了哇!” “是不是山神发怒了?” “我看像!早些年就听老人讲过……”底下立刻有人被引导着猜测起来。 说书人满意地看着众人议论纷纷,故意停顿片刻,拿足了架势,才缓缓开口,声音压过嘈杂: “倒是城西新起的‘众法道’,听说神通广大,最擅驱邪避凶。” “众法道?”坐在明宇位置上的蓝衣人正是郝文。他恰到好处地发出一声充满好奇的疑问,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引得周围人侧目。 见他一副白净书生模样,像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旁边便有热心人低声解释: “就是城西午山边上新立的那个道坛,听说灵验得很!” “真的啊?”郝文顺手抓了把桌上的瓜子,自然地磕了起来,视线却穿过大堂,与坐在角落的陶烨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还有假?你若想求取功名,去许个愿也使得!” “果真如此灵验?”郝文转回视线,眼睛一亮,扮足了心动好奇的模样。 “当然了!我隔壁邻居的二舅妈的三侄女的外公,前些日子中了邪,多少郎中都瞧不好,去了众法道一趟,如今好利索了!” “不错,”说书人捻着胡须,顺势接过话头,声音拔高,盖过了私语:“前日,众法道的仙师开坛说法,便直言城中恐有妖孽为患。如今看来,果真料事如神!咱们这些小老百姓,求官不如求己,求己不如求神啊!若想家宅安宁,或许真该去听听众法道的教诲。唯有诚心信奉地母娘娘,得其庇护,方可消灾解难……” 陶烨因着不方便露面的缘故,独自坐在茶楼的角落里,冷眼听着说书人将昨夜遇袭之事添油加醋、扭曲改编,最后竟引出这“众法道”来,公然质疑官府,为邪教张目。他心下冷笑,这故事编得倒比他的精彩百倍,三分真说成十分假。 事到如今,图穷匕见。这“众法道”分明是想借袭击县令的由头,渲染恐怖,招揽信众,动摇官府的威信。这周泽县,当真是人才辈出。 陶烨看向窗外的眼神渐凝寒霜,本就清瘦的面容显得更加冷峻。只是那冰霜之色未持续多久,便倏然碎裂,化入风中。 窗外,一个身着绛紫劲装的青年步履轻快地走近,毫不客气地趴在了窗台上,高高的马尾随着他歪头的动作倾向一侧。 他笑眼弯弯,对着窗内的陶烨压低声音道:“县令大人走得好生快呀,我这紧赶慢赶,总算追上了。” 陶烨心说若不是听了这会儿故事,你且追不上呢,但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只淡淡道:“祁县尉既然来了,那便一同去田家吧。” 祁承璋一手随意地搭在窗棂上,目光越过陶烨肩头,朝茶棚里热络讨论的人群扫了一眼,嘴角噙着那抹惯有的、略显玩味的笑意:“郝师爷且听得入迷呢,一时半会儿怕是脱不开身。咱们两个先过去?” 陶烨起身的动作顿了一下。他侧首,望了一眼身后,郝文果然已完全融入周遭氛围,正与旁人说得投入,丝毫未察觉这边的动静。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旋即颔首:“也好,走吧。” “走过去多累呀~”祁承璋拖长了语调,懒洋洋地往后退了两步,让出位置。 早候在一旁的茗风立即牵着两匹高头大马上前,恭谨地行了一礼。 这两匹马皆膘肥体壮,神骏异常,一望便知是价值千金的良驹。 陶烨的目光在两匹马上流转,左边那匹通体枣红,皮毛在日光下泛着流缎般的光泽,它不住地喷着响鼻,蹄子焦躁地刨着地面,显出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匹烈马,不怎么适合自己。 他视线转向另一匹通体黝黑的高头大马,看似安静,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灵动地四下乱瞟,脑袋总是微微歪着,即使茗风手上使了劲儿,也没法将它拽回正途,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不着调的好奇。 陶烨不由地皱紧了眉头,目光在两匹骏马间游移半晌,竟难以立刻决断哪一匹更适合他骑。他侧首瞥了眼身后的围坐的众人,见众人注意力都在说书人身上,毫不犹豫地单手一撑,身姿利落地从窗口翻身跃出,轻巧地落在祁承璋面前。 祁承璋看着他这一串行云流水、全然不似文弱书生的动作,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笑道:“哎哟,陶县令这翻窗的功夫竟也如此娴熟,在下佩服。” 陶烨面不改色,从容地掸了掸衣袖和下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平静:“祁县尉谬赞了。” 离得近了,那两匹马周身笼罩的“贵气”几乎扑面而来,耀得人眼花。两匹马鞍鞯配饰之豪奢,无一不彰显着主人泼天的财力。 尤其是那匹枣红马所配的鞍具,简直堪称炫目,鞍桥以珍稀的紫檀木精雕细琢,其上以纤银丝镶嵌出繁复靡丽的缠枝莲纹,阳光下细碎闪烁;鞍褥选用光泽流转的深紫色苏锦,内衬软棉,边角处以略深一调的丝线精绣瑞兽暗纹,华贵深邃,不落俗套。辔头、缰绳皆用柔韧的紫色熟牛皮精心鞣制,所有金属扣环、衔铁乃至马镫,竟清一色采用錾花白银打造,在秋阳下流转着温润而又不容忽视的奢华光芒。 陶烨眼角余光扫过一旁抱臂而立的祁承璋,那人正笑吟吟地望着他,嘴角噙着毫不掩饰的得意,神情间满是等待被夸赞的期待。 毋庸置疑,那匹骚包耀眼的枣红马定然是祁承璋为自己“量身定制”的。 陶烨不再多看,径直走到那匹眼珠子乱转的黑马前,伸手安抚性地摸了摸它光滑的脖颈,随即利落地翻身上马,坐稳后,才转眸直直看向祁承璋,无声地示意。 祁承璋轻笑一声,旋即一个潇洒利落的翻身,动作如翩翩惊鸿,轻盈飘逸地落在枣红马背上。 连上马都要上出几分刻意的风流姿态,人和马一样骚包。 陶烨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不再看他表演,轻轻一夹马腹将一人一马甩在了身后。 二人骑马速度极快,陶烨也没想到这一路如此顺遂,身下这匹黑马在他手中竟一改先前东张西望的散漫性子,变得异常专注听话,跑起来又稳又快,仿佛与他心意相通。 以至于中途陶烨不得不稍稍勒紧缰绳,放缓速度,等等身后那位被甩开一截的祁县尉。 “陶县令驭马也如此娴熟,真是出乎人的意料。” 这话听起来不冷不热,但字句底下分明藏着别的意味。陶烨狐疑地侧目瞥去,竟难得见那人脸上没了惯常的笑意,眉眼耷拉着,活像被霜打蔫了的茄子,一副兴致阑珊、甚至有些憋闷的模样。 陶烨手上栓马的动作没停,眯了眯眼睛仔细回想,很快得出一个结论:这人原是想看自己出丑或手忙脚乱的笑话,却没成想计划落空,于是此刻便有些恼羞成怒了。 思及此,陶烨一扫方才纵马驰骋的畅快,语气冷淡道:“祁县尉谬赞了,不过是陶某慧眼识驹。”他顿了顿,笑道:“不过,不论是识驹还是识人,并非单凭金玉其表便可断其优劣。有些人千方百计欲试他人之短,最终照见的,却往往是自己的浅狭。你说……是不是这个理?”祁承璋晕头晕脑地听了半晌,直至最后一句才品出绵里藏针的讥讽之意。他不由蹙起眉头,面上掠过一丝困惑,似是仍未想通这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挨了一顿暗讽。话在他唇边辗转了几个来回,终究还是化作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哼,又咽回肚里。 那厢陶烨却早已懒得理会这少爷兀自琢磨些什么,只将衣袖一振,转身大步流星,径直朝田家的方向走去。 走了两步,陶烨的身形却骤然定住。祁承璋见状,只当他是刻意放缓脚步在等自己,心头那点不快立刻烟消云散,转而漾起一丝窃喜。他忙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脚步轻快地一个旋身,面向陶烨,唇角扬起,正欲说些俏皮话,却见陶烨面色沉凝,他顺着陶烨的视线望下去,只见陶烨那件素色粗布外袍的袖臂处,竟被拉扯开一条长长的破口,边缘参差,露出底下浅色的中衣,看着颇为狼狈。 祁承璋先是一愣,随即眼底闪过促狭的光,刚刚那点不痛快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抱臂环胸,一双凤眼又闪又亮,目光在陶烨那窘迫的裂口处流转,语调拖得长长的:“呀,陶县令怎的这般衣冠不整?还是说您决定日后要……唔,如此不拘小节?” 陶烨憋了半晌,脸颊微微发热,愣是没想出一句能犀利回击的话。 这意外确实让他措手不及,只得暗自认栽。他正蹙眉思索着穿着这样一件破袍子去田妞家中查访,实在是有失体统,恐引人侧目,下一刻,一件质地光滑柔软的衣物轻飘飘地盖到了他的头上,打断了他的思绪。 陶烨将其拿下,展开一看,竟是一件簇新的紫色外袍。 那紫色浓郁而不妖冶,衣料是上好的绸缎,在日光下流淌着隐隐暗纹,袖口与领口处以银线精细地绣着简约的云纹,一如其主人那般张扬又考究。他抬眼,望向一旁正一脸得意的祁承璋。 “陶县令,这就叫有备无患。野外骑马,难免蹭到树枝荆棘,”祁承璋耸耸肩,说得云淡风轻,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习惯在马鞍囊里多备一件。”他朝着陶烨手中的衣袍扬了扬下巴,挑眉示意,“换上吧。” 陶烨捏着那件触感细腻、价值显然不菲的衣袍,指尖微微用力,内心挣扎万分。一来,他实在是不想再欠祁承璋人情,二来这荒郊野外如何更衣?而且这颜色于他而言,实在太过招摇。 “快去吧,”祁承璋仿佛看穿他的顾虑,冲着不远处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扬了扬下巴,语气难得地带上了几分不由分说的坦然,“我帮你看着。穿着破衣服去,总归是不太合适的。”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陶烨的顾虑。他咬了咬牙,终是捏紧了那件紫色的衣袍,转身快步走向古树之后。 半晌,古树后传来细微的窸窣声,随后,一个身着绛紫劲装的身影缓步走了出来。 祁承璋原本抱臂倚着树干准备了许多打趣的俏皮话,可在看清来人的瞬间,所有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他不由自主地愣在了原地,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艳。 以往的陶烨,不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便是那身沉闷刻板的官服,一水儿的清淡素色,如同蒙尘的璞玉,让人极易忽略他那原本极为出色的骨相与眉眼。此刻,或许是方才匆忙间发髻有些松散,他并未再戴冠,而是用了一根与衣袍同色的紫色发带,将墨黑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额角,反而衬得他面容清俊,眉眼愈发深邃立体。 这一身剪裁合体的紫色劲装,仿佛专为他而生,褪去了文官的谦和拘谨,勾勒出他挺拔清瘦的身形,竟无端显出几分锐利和……一种祁承璋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妖冶之气,与他本身清冷的气质交织成一种矛盾而夺目的风姿。 祁承璋用力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看错后,喉咙有些发干,平日里巧舌如簧的他竟罕见地结巴起来:“还、还算合身……刚,刚刚好。” 陶烨很少穿这样的衣服,也十分不自在,并没在意祁承璋的失态,他一抬头看到不远处有抹身影十分眼熟,整理腰带的手顿了顿,眯着眼睛问道:“那是田妞吗?” 祁承璋也转过身朝着陶烨的视线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背着一个小小蓝布包袱的田妞,正低垂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身后,那男人步履匆匆,身形很快便要没入村中小道。 “田妞!”祁承璋高喊一声。 田妞的身影微微一动,似乎想要转过身来,却被那男人猛地拽了一把胳膊,一个趔趄,几乎是被半拖半拽着踉跄向前跑去。 “不好!”陶烨低喝一声,与祁承璋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下一刻,陶烨已如离弦之箭般猛冲而出,直追上去。 那男人挟着田妞,熟门熟路地钻进乡间小道,身影在交错的光影间若隐若现,眼看就要消失。陶烨心急如焚,只恨脚下未能生风,将距离越拉越近却又差之毫厘。 他正咬牙控制着自己的双腿,下一刻突然有个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耳侧“嗖”地疾飞而过,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裹挟着一股凌厉的劲风,精准无比地直射向前。 “呃啊!”前方那男人一声痛呼,膝盖窝仿佛被重石击中,猛地一软,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前踉跄扑去,抓住田妞的手也骤然松脱。 陶烨趁此机会,猛提一口气,几个大步流星赶至,就听到田妞大喊: “哥哥!” 第11章 第 11 章 “他就是田大力?”祁承璋从后面不紧不慢地上前,刚好赶上这一句,饶有兴味地眯了眯眼睛,轻轻用手肘撞了一下陶烨问道。 “嗯。”陶烨的视线紧紧锁在刚从地上爬起的田大力身上。从对方沾满尘土的衣服,一点点向下审视,最终定格在那双粗糙的手掌上,停留片刻后,才又缓缓移回田大力写满不忿的脸上。 田大力站起身,重重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冲着陶烨怒目而视,声音陡然拔高:“你们这是做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便要仗着官身欺压良民吗?!”他刻意提高了音量,似乎想借此吸引可能存在的路人注意。 这条偏僻小径确实鲜有人迹,这番叫嚷更显得突兀。 陶烨神色未变,平静如水,却微微侧身,不动声色地将身旁的祁承璋让至自己身前半步:“这位兄台言重了。我们陶县令方才远远望见这位小姑娘被急切拉扯,误以为是强抢民女的歹人行事,才出手阻拦。一时情急,若有冒犯,还望海涵。”他话锋一转,声音也冷了几度:“倒是阁下,为何一见官差便如此惊慌,急于离开?甚至不曾分辨一句,反而先高声指责我等仗势欺人?这般反应,着实令人有些费解。” 田大力被这番连消带打的话说得一愣,目光在祁承璋和陶烨之间来回扫视,脸上迟疑之色更重。 眼前这两人身高相仿,又都穿着一身扎眼的紫色劲装,恍惚间几乎让人以为是同一个人。 但细看之下,站在前方的这位,眉眼含笑,姿态潇洒不羁,通身透着股养尊处优的贵气。而后方开口说话的人,身形更清瘦些,神色和语气一样冷淡,审视的目光如冰锥般刺人,带着不容忽视的威压。 田大力微微蹙起眉头,眼神在二人身上惊疑不定地流转。 陶烨站在祁承璋身后,冷眼将田大力那一瞬间细微的僵硬和瞳孔的变化尽收眼底,他忽然上前一步,动作自然地伸手,指尖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轻轻捏了捏祁承璋的左臂。 “县令,这手——前夜的伤,没事吧?”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这份“关切”又恰好足以让近在咫尺的田大力清晰耳闻。 祁承璋手臂被触碰的瞬间先是一怔,随即立刻心领神会,极其配合地蹙了下眉,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仿佛强忍痛楚的吸气声“嘶——”,随即反手轻轻拍了拍陶烨的手背,语气故作轻松:“无妨,一点小伤,不碍事。” 他转而重新面向田大力,脸上挂着那副无可挑剔的、略带歉意的笑容,语气愈发缓和,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个小插曲:“田兄弟,方才误会一场,怕是唐突你了,没伤着吧?” 田大力面色阴沉,右手猛地拽紧田妞的胳膊,将她拉得更近,几乎是将她挟在身侧,冲着祁承璋语气生硬地顶撞道:“陶县令还有何事盘问?既然误会已解,我们兄妹二人便告辞了!” “不急。”这次开口的却是陶烨。他目光转向被田大力紧紧箍住的田妞,声音刻意放得温和了些许:“田妞,这位当真是你哥哥田大力?” 田妞刚刚被这几人一来一往、云山雾罩的话弄得脑子发晕,突然被点名提问,懵了一瞬,仰头看看面色不善的哥哥,又看看神色温和的陶烨,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是、是我哥哥,他今天早上才回来的,我们现在要一起去……” “咳!”田大力猛地一声咳嗽,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眼神警告地瞪了她一眼。 田妞吓得立刻止住了话头,一双清澈的眼睛里写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不安地看着哥哥。 她心里隐隐觉得,这次回来的哥哥,好像跟以前不大一样了,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急躁和阴沉。但不论怎样,哥哥是她唯一的家人,只要哥哥回来了,总是好的——她努力这样告诉自己,将那点不安压下去。 陶烨看着田妞那双藏不住心事,因兄长归来而自然流露欣喜的眼睛,再对比田大力的戒备与粗暴,心下又沉了几分。 田妞年纪虽小,却十分敏感,她能感觉到周围这几个大人之间涌动的暗流,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陶……大人,您……怎么了?” 田大力闻言,立刻警惕地看向祁承璋,心中疑惑:他不是好端端地站着吗?哪有什么不对劲? 就在这时,他只听见陶烨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问意味,直直刺向他:“我在想,”陶烨的目光如同冰锥,牢牢钉在田大力脸上,“你的哥哥田大力,失踪的这几日,究竟去了哪里。” 田大力浑身猛地一僵,骤然抬头,正正对上了陶烨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冰冷彻骨的眼睛。短暂的死寂在几人之间蔓延。 突然,田大力喉咙里挤出一声古怪的干笑,眼中凶光毕露,他毫无征兆地猛然发力,竟一把将身旁的田妞如同沙包般狠狠掷向祁承璋与陶烨,试图用这突如其来的阻碍挡住他们的去路。与此同时,他脚下用力一蹬,身形如离弦之箭般猛然转向,头也不回地朝着狭窄的村道深处狂奔而去, “哥哥!”田妞的惊叫声戛然而止。 陶烨反应极快,在田妞被抛出的瞬间已一个箭步疾冲上前,双臂稳稳接住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小姑娘。 几乎在同一时刻,祁承璋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戏谑的弧度,面对这突发状况不见半分慌乱。他右手漫不经心地往腰间一拂,那根盘绕其上的精致马鞭便已入手。动作流畅写意,宛如演练过千百遍。他看也不看,手腕猛地一抖—— “嗖!” 鞭影破空,发出一声清脆的锐响。 陶烨刚想提醒距离太远,寻常马鞭绝难够及,却见那根看似普通的马鞭随着祁承璋甩出的力道,竟如同活物般骤然延伸出一大截,鞭梢宛若毒蛇出洞,在空中划过一道精准的弧线,竟是分毫不差地缠上了田大力即将迈出的右脚踝! 陶烨眼中蓦地闪过惊诧,倏然转头看向祁承璋。 那人脸上非但没有凝重之意,反而洋溢着一种恶作剧得逞般的飞扬神采,仿佛这只是场有趣的游戏。 他握住鞭柄的手指优雅地往回轻轻一收,田大力只觉得脚踝处传来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下盘瞬间失衡,整个人惊呼着向前狠狠扑倒在地,摔得尘土飞扬,狼狈不堪。 而被陶烨护在怀中的田妞,此刻却像条离水的鱼儿般剧烈挣扎起来,泪水涟涟,朝着田大力摔倒的方向哭喊:“哥哥!放开我!哥哥!” 田大力这一跤摔得极重,尘土扑了他满身满脸,脚踝处被特制马鞭缠绕收紧的痛楚让他一时竟无法立刻挣脱。他还想挣扎爬起,祁承璋却已悠然踱步上前,靴尖不轻不重地踩住了鞭柄与鞭身连接的关键处,微微施力,便让田大力痛呼一声,再度伏倒在地,彻底动弹不得。 “哥哥!”田妞见状哭喊得更加凄厉,在陶烨怀中拼命扭动,想要扑过去。 陶烨手臂稳稳地圈住她,防止她挣脱跑过去受伤,但目光却并未离开地上狼狈不堪的田大力。他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了田妞的哭喊:“田大力,事到如今,还要狡辩吗?那夜潜入县衙后宅,装作怪手袭击本官的人,就是你,对吗?” 田大力猛地抬头,脸上混杂着尘土、汗水和惊怒,眼神凶狠如困兽,却咬紧牙关不肯开口。 祁承璋轻笑一声,指间那枚藏银指环在他指尖灵活地转了一圈,折射出一点冷光。 他周身那股玩世不恭的气息骤然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却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仿佛毒蛇收紧了身躯,即将发起致命一击。 “哦~”他拖长了语调,故作恍然大悟状,每一个音节都裹着冰冷的嘲讽,“原来害陶县令受伤的……就是你呀?” 田大力此时已挣扎着坐直了身体,依旧高昂着头颅,脸上混合着尘土与血痕,却硬是挤出一副不屈不挠、仿佛受了天大冤屈的凛然模样。 这副神情,彻底点燃了陶烨心中压抑的怒火。 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便能对无辜之人狠下杀手;利用并辜负妹妹全心全意的依赖与等待,危急时刻更是毫不犹豫地将她当作阻碍追兵的诱饵抛出。如今事败,竟还有脸摆出这副慷慨就义的姿态?这虚伪的“大义凛然”,究竟是做给谁看? 若是从前,依照陶烨的脾气,早已指着对方的鼻子厉声痛骂,说不定还会忍不住上前踹上两脚,与他厮打一番,非要出了这口恶气不可。但如今,他身上穿着这身官服,头顶戴着这顶乌纱,代表着一县法度与朝廷颜面,是再也做不得那般快意恩仇的江湖事了。 他深呼吸几次,克制着怒火,继续逼问:“你并非独自行事。是谁指使你?你的同伙还有谁?众法道与你又是何关系?” “众法道”三个字如同淬毒的银针,精准地刺入田大力的神经。他面部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虽仍强撑着那副拒不合作的姿态,但紧闭的嘴唇和骤然缩紧的瞳孔,却泄露了心底的惊涛骇浪。 祁承璋把玩着中指上那枚嵌着暗色宝石的指环,将其对着日光微微转动,端详着其上流转的冷光,仿佛在确认宝石是否因方才的动作而蒙尘。确认一尘不染后,他才慢条斯理地继续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落: “田大力,袭杀朝廷命官,是株连九族、遇赦不赦的滔天大罪。”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一旁瑟瑟发抖的田妞,语气竟诡异地缓和了些,却因此更显威胁的意味:“你现在开口,吐露实情,或许还能保下你妹妹一条生路。她年纪尚小,总不该替你担这杀头的干系。” 他刻意停下,留下令人恐惧的空白。 田妞的哭声早已渐渐低歇,她睁着一双泪眼朦胧的大眼睛,恐惧地望着地上形容狰狞可怖的哥哥,又怯怯地看向面色冷峻如冰的陶烨和那个笑吟吟却让人心底发寒的祁承璋,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这一连串的诛心之语与残酷的抉择,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田大力早已紧绷至极的心神上。他下意识地看向哭得几乎脱力、小脸惨白的妹妹,眼中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关切,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至绝境、退无可退的疯狂与绝望。。 “哈哈……哈哈哈……”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嘶哑而癫狂的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自暴自弃,“她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我为她付出的还不够多吗!若不是她自作聪明跑去报官,我何至于被迫回来寻她?!又怎会落入你们手中!一切都是她自找的!自找的!” 疯狂的吼叫在无人的乡道上回荡,充斥着一种令人心寒的扭曲与绝情。 陶烨下意识地侧身,抬手捂住了田妞的耳朵,将那疯狂的嘶吼与恶毒的言语隔绝在外。他低头快速瞥了一眼怀中女孩苍白惊恐的小脸,那全然信赖地依靠着他的姿态,与田大力此刻的癫狂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不知是这幕近乎讽刺的、由敌人施予的“保护”刺痛了他扭曲的神经,还是计划彻底破败、穷途末路的羞愤彻底吞噬了他,田大力眼中猛地迸射出一种毁天灭地的凶光,竟不顾脚踝上依旧缠绕的马鞭,凭借一股蛮力猛地从地上暴起。 如同陷入绝境的困兽,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直扑向正护着田妞的陶烨。 这突如其来的猛扑力量极大,正握着鞭柄的祁承璋猝不及防,被这股巨力猛地一扯,顿时失了平衡,踉跄一下,手中的马鞭脱手掉落在地。 “陶烨!”祁承璋惊呼一声。 失去了另一端的牵制,田大力更觉束缚大减,嘶吼着不费吹灰之力便已逼近陶烨身前,五指成爪,眼看就要抓向陶烨面门。 陶烨反应极快,千钧一发之际将田妞更紧地护在身后,脚下迅疾如电,一记凌厉的侧踹猛地蹬在田大力心口。 “砰”的一声闷响。 这一脚含怒而出,用足了十成力道,饶是田大力那般高大壮实的汉子,也被踹得气血翻涌,闷哼一声,踉跄着向后倒退了两三步,攻势骤然中断。 他凶性大发,稳住身形还要再扑上来。 然而就在他身形将动未动之际,祁承璋已稳住了身形,手腕一抖,马鞭快得只余一道黑影,宛若蛰伏的毒蛇骤然发起袭击,精准而狠戾地缠上田大力的腰腹,骤然收紧的力量让他再度失去平衡。 陶烨护着田妞疾退一步站稳,目光掠过那如同拥有生命般灵动的鞭影,再看向一旁姿态依旧从容,甚至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笑意的祁承璋,心头不由微动:这看似玩世不恭的祁县尉,手上果然藏着真章。 “啧,真是不安分。”祁承璋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慵懒腔调,只是眼底悄然掠过几分冷冽的锐光。他手腕沉稳地向下一压,那灵动的马鞭如同拥有生命般骤然收紧,再次将狂躁的田大力牢牢制伏于地,动弹不得。 旋即,他抬眸望向陶烨,又漾起了惯有的、略显轻佻的笑意,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冰冷只是错觉。他语气轻松,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问道:“没受惊吧,陶大人?” 陶烨闻言,目光微凝,落在祁承璋看似无害的笑脸上。方才情急之下,耳边掠过的似乎是一声急促的“陶烨”,与此刻规规矩矩的“陶大人”截然不同。 是危机之下的口不择言,还是……自己心神紧绷听错了? 他按下心头的细微异样,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的平静,只淡淡道:“无妨。” 陶烨垂眸,目光扫过地上如同被抽去筋骨,再无半点生气的田大力,再落在一旁泪珠无声滚落的田妞身上。小姑娘那双曾映着星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恐惧与茫然,小小的肩膀因压抑的抽泣而微微颤抖。 陶烨感觉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撞在他的心口。一股沉闷而滞涩的痛楚迅速弥漫开来,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蒙上了心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与生俱来的悲悯,让他见不得无辜者落泪,看不得冤屈者沉沦,总能最深刻地感知他人的苦楚。这本是上天赐予他的一份通透与温柔。 可也正是这份过盛的仁慈,如同最坚韧的寒铁铸成的枷锁,时时刻刻禁锢着他的抉择,拷问着他的灵魂,让他在法理与情义、冷酷与宽容之间步履维艰,承受着常人难以体会的煎熬。 这是他的天赋,也是他的桎梏。 第12章 第 12 章 阴暗潮湿的牢狱中,只有火把偶尔爆裂的噼啪声。田大力被关在一间牢房中垂着头,一如被押进来时那样,同顽石般沉默。 忽然,一个清晰平静的声音穿透死寂,唤出了一个几乎被他遗忘的名字: “田牧仁。” 他猛地抬起头,杂乱须发后的眼睛因震惊而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向牢门外,陶烨正坐在一张简陋的木凳上,静静地注视着他。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锁,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陶烨对他的剧烈反应视若无睹,继续用那平稳无波的声线说道,每一个字却都重重砸在田大力心上:“你心中的怨愤,你所遭受的不公,本官知晓了。” 他稍作停顿,让这句话的含义在沉闷的空气里沉淀。 “你家那桩旧案,”陶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已调阅全部卷宗,重开查验。不日便将升堂重审,必将还你、还田家一个应有的公道。” 他看着眼前形容狼狈、眼神却骤然爆发出复杂光芒的囚犯,问道:“不知如此,能否稍解你心头之恨?又能否让你满意?” 田大力被押回县衙牢狱后,始终如蚌壳般紧闭的双唇,在这一刻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那双原本死寂如灰烬的眼睛里,猛地掀起惊涛骇浪,怀疑、震惊、一丝极其微弱的希望,以及更深的痛苦在其中疯狂交织。 他死死盯着陶烨,仿佛要穿透这副平静的官方面容,看清其下是真实的承诺,还是又一个残酷的骗局。 “信不信我,由你。”陶烨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牢狱的沉闷,钉入田大力的耳中,“但真相不靠赌誓,靠实证。你只需看着,配合查案即可。” 说罢,陶烨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官袍的下摆拂过潮湿的石板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这死寂的牢中渐行渐远。 田大力始终垂着头,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唯有那细微的衣料摩擦声,一下下刮擦着他的耳膜。他听着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通道尽头,又静默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望向那早已空无一人的幽深通道。 良久,他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极为苦涩的笑,仿佛咽下了某种无法言说的滋味,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沉重地摇了摇头。 陶烨从阴冷窒闷的牢狱中踱步而出,心情却没能摆脱那股阴霾。 田大力的案子虽然已经厘清了原委和疑点,但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许多证据都已经无从查证,仅凭几个人几张嘴,戴家断然不会相认。 陶烨蹙着眉头,眼睛尚未适应外面的光线,一眼看见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正懒洋洋地倚在监牢入口的石墙边。 那人显然已等候多时,等得极是无聊,正微微垂着头,心不在焉地转动着戴在中指上的那枚藏银指环。日光在那光滑的金属表面流转,划出一点冷冽的微光。 他的脚步倏地顿住,下意识地挪开视线,不再去瞧那枚指环。 然而视线能移开,汹涌的思绪却拦不住,那个荒诞而炽热的梦,再次不受控制地席卷而来。 梦中,他又回到了京都恩荣宴。 宴上觥筹交错,人影杂乱,他独坐角落只盼宴席早散,却不料被一句“汴州才子怎独坐于此”推至风口,数不清的酒杯递到眼前,他被灌得意识昏沉,浑身燥热。 恍惚间仿佛躺在软榻之上,周遭天旋地转,唯有一枚藏银指环清晰得惊人,时而在自己滚烫的脸颊若有似无地轻蹭,时而流连般抚过干渴的唇瓣……那冰凉的触感,于燥热中竟带来一种令人贪恋的慰藉。 梦中的他醉意朦胧,仿佛被这缕凉意蛊惑,竟伸出手,一把攥住的不止有指环,还有主人微凉的手指。 梦境在此愈发模糊也愈发炽热。他依稀记得指环的主人似乎僵了一瞬,像是极为意外,却并未抽离,反而纵容地任那份凉意游走,从脸颊滑至汗湿的脖颈,最终贴上他敏感至极的耳后。 现实阳光刺目,陶烨猛地回神,只觉一股热血轰然冲上耳尖,梦中被触碰过的那处皮肤灼烧般滚烫,红得骇人。他死死盯着地面,窘迫得无以复加。 祁承璋恰在此时抬眸看来,转弄指环的动作停下。目光落在陶烨通红异常的耳朵上,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极淡却难以捉摸的深意。 “陶县令?”他开口,声线依旧带着惯常的懒洋洋调子。 “有事?”陶烨答得飞快,语气里夹着几分生硬的不耐,试图掩盖此刻翻江倒海的心绪。 祁承璋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自那日绑了田大力回来,陶烨便一头扎进卷宗里,闭门不出,只偶尔同郝文一起商议,对自己却是能避则避,态度疏离冷淡。今日好不容易见他出门,特地寻来,怎料还是这般不耐躲避? 祁承璋心下莫名一涩,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困惑漫上心头,这关系,怎么非但没近,反倒退得更远了? “进展不顺吗?”祁承璋放缓了脚步,侧首试探性地问道,语气里那份不同往常的小心翼翼,像羽毛般轻轻扫过陶烨的心尖。 这份谨慎让陶烨的心头生出一些细密的异样感。 分明是自己一场荒诞不经的梦境作祟,却让眼前这个对此一无所知的人无端承受了冷遇与尴尬。 陶烨的语气缓和了几分:“还好。他心结深重,积怨多年,非一日可解。眼下需先厘清他与戴家那桩旧案,才能谈及其他,尤其是‘众法道’之事。” “旧案可理出什么头绪了?”祁承璋顺势追问,目光落在陶烨微蹙的眉间。 “最初的推测无误,”陶烨颔首,思路清晰地分析道,“症结确在那块地的归属上。后续需传召戴家人前来,当面对质。” “郝师爷呢?” “他去市井间再探听些消息,或许能有意外之获。” “这两日送去的汤药,都按时喝了吗?” “喝了。” “你很讨厌我?” “不啊……”陶烨猛地停住脚步,诧异地看向身侧的人。 祁承璋闻言,脸上霎时云开雾散,仿佛久候的甘霖终于落下,嘴角抑制不住地扬起一个极其明媚又心满意足的弧度,连眼底都漾开了真切的笑意,快活应声道:“哦!不讨厌就好!” 陶烨静默地看着眼前人这副模样,明明平日里总是一副没心没肺、游戏人间的潇洒姿态,偏偏在某些事上,心思又细腻敏感得惊人。他望着那毫不掩饰的欣喜,心底某处悄然松动,终是认命般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顿了顿,目光沉静而认真地望入祁承璋带笑的眼中,语气比方才更笃定、更清晰,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讨厌你。” 祁承璋脸上的笑容倏地一凝。 灿烂的有些过分明亮的表情渐渐沉淀下来,转化为一种更深切、更柔软的光彩。 祁承璋像是没料到会得到如此郑重其事的确认,眼眸微微睁大,清晰地映着陶烨认真的神情。 方才那点玩笑似的试探和小心翼翼的期待,此刻被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熨帖得平平整整,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自心底蔓延开来,让他一时竟忘了该如何回应。 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鼻梁,似乎想掩饰那一点点突如其来的无措。 最终,只是弯起了眼角,那笑容不再如夏日骄阳般炽烈夺目,却像初春融化的溪流,温润而真切地流淌开来。 “谢啦。”半晌,祁承璋轻轻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郑重。 陶烨看着他,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光影,仿佛一眨眼就能掉落一地金粒,陶烨想了想那个画面,不由也极轻地笑了一声,连日的“案牍劳形”仿佛也随着这一笑消散了大半。 “可需要我做些什么?”祁承璋抬眼问道。 陶烨眯着眼打量他片刻,笑意更深:“祁县尉既然主动开口,那我便不同你客气了。” 他这一笑,反而让祁承璋背后无端升起一股凉意,满脸狐疑地瞅着他:“……你到底要我去做什么?” 陶烨笑容未减,语气依旧温和:“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想劳烦祁县尉去一趟拂月楼。” 祁承璋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失笑:“我还当是要上刀山、下火海。原来只是去拂月楼?放心,等着我的好消息便是!”他利落地一甩高束的马尾,转身兴冲冲地大步离去。 陶烨却不急,慢吞吞地转向另一个方向。 果不其然,没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陶烨驻足回身,只见去而复返的祁承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摸了摸鼻尖:“方才走得太急,忘了问……我去拂月楼,具体是要做什么?” 陶烨略一挑眉,自然道:“自然是去见美人,谈风月。” 按理说周泽县这里,天高皇帝远,言官们的耳朵和眼睛都长不到这里来,各位世家贵族或是乡绅富豪都会少些顾忌,秦楼楚馆应该遍地开花,但周泽县却只有拂月楼唯一一处风月场所。 宝蓝色的马车缓缓行驶在街道上,车身以紫檀木为架,镶金嵌银,四角悬着细巧的铜铃,行动间却不闻杂响,只见流光闪烁,华贵非凡。拉车的两匹白马体型匀称、毛色纯净,步伐整齐一致,更显车辆行驶之平稳,宛如静水行舟。 车内极为宽敞,铺着厚厚的绒毯,中间设有一张紫檀小几,其上搁着一壶清茶与两只玉杯。两人对坐其间,左侧一人身着深紫锦袍,袍上用金线绣出繁复的云纹,腰间束一条白玉带,明明姿态慵懒地斜倚在软垫之中,眉宇间却自带一股不加掩饰的张扬之气。他唇角微扬,目光斜掠,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入其眼,却又无一处不在他掌控之间。 右侧那人则是一身素白长袍,衣料挺括,毫无缀饰,清净如雪。他身姿笔直,眸若寒潭,一双眼睛沉静无波,只是淡淡望着前方,仿佛与周遭的奢华格格不入,又似早已超脱其外。冷峻之气不需言表,自有拒人千里的威仪。 祁承璋用余光悄悄扫过冷着脸的陶烨,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便揶揄道:“你穿这身白色,倒也挺好看。” 陶烨懒得分给他半点目光,依旧板正地端坐,那一身白衣拘束得很,像只被硬塞进麻袋里的鹤,挺拔,却明显不自在。 祁承璋嘴角一弯,又补了一句:“比我好看。” 陶烨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听你这意思,咱俩像是要去拂月楼争魁首似的。” “这还用争?肯定是你。” “……” 陶烨又附赠了一记白眼给他,彻底不想接话。他本打算让祁承璋独自去拂月楼探消息,谁料反被这人硬拖下水,还立了字据“借”来这身行头。现在他连动都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弄脏弄皱,根本赔不起。 越想越憋闷,陶烨索性抬手挑开车帘,向外望去。 马车已从繁华街市转入一片静谧民居之间。他眯了眯眼,不远处,拂月楼赫然映入眼帘——那是一座六层高的四方建筑,气势颇峻,最顶层的露台围着一圈朱红栏杆,隐约还能看见几段红色彩带迎风飘曳。 听郝文说,拂月楼原本不叫这个名字,生意也只是寻常。直到换了一位东家,每逢佳节便邀贵宾登顶赴宴。某一年的中秋夜,一位女舞者自高楼翩然跃下,众人惊呼之际,她却凭借红绸绕楼飞舞,宛若拂月而行,从此,“拂月楼”声名大振,她也成了楼中头牌,得号“月仙”。城中不少人为见她一面一掷千金,月仙却也并不拿乔,谁出价高,便陪谁饮酒说话。 他们二人今日来要找的,便是月仙。 “一个家奴,哪来的钱见月仙?”祁承璋语带轻蔑,毫不遮掩眼中的不屑。 陶烨闻言眉梢一挑,唇角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诮:“这你就不懂了,祁大少爷。家奴虽名为奴,可有时候,他们反倒比主子——更像主子。” 陶烨的话音里那份若有似无的嘲弄,让祁承璋心头一阵憋闷。他想反驳,可话在口中转了几转,竟找不出半分纰漏来。他气不顺地拿起桌上的玉杯,茶还没来得及入口,就随着一阵晃动尽数泼在了身上。 “茗风!”祁承璋咬着牙低吼。 车外传来少年平静无波的回应:“少爷,到了。” “到了就好好停稳,连这点事都做不妥当?”祁承璋牙关咬得更紧,几乎一字一顿地从齿缝中挤出这句话。 “有人……拦住了去路。” 祁承璋眉头一蹙。从前在京城,何曾有人敢拦他的车驾?此刻他正憋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当即大手一扬,就要掀帘下车。动作才做了一半,陶烨却忽地抬手一拦,以极快的速度将一枚面具塞入他手中。 那面具是他们早先备好的。拂月楼有一条规矩:入楼者皆需覆面。虽说往来宾客大多相熟,但遮去了容貌,反倒更易纵情尽兴,亦不必担心日后流言纷扰——只消一句“那日人人都戴面具,你怎断定是我?”便足以搪塞一切。 祁承璋将金色面具覆于脸上,跃下马车,正要发难,目光却蓦地凝在对街马车檐下悬挂的那盏描金灯笼上。他身形一顿,下意识地回头望向车中的陶烨。 灯笼上赫然一个“戴”字,不正是他们今日要找的人? 陶烨仍端坐车中,一袭白衣如月华流照,衬得他如汉白玉雕就的玉人般清冷出尘。银白面具之下,只见他双眸微眯,不动声色地审视着车外的动静。 两辆马车一横一竖,僵持在狭窄的街道上,将本就不宽的道路堵得严严实实。拂月楼门口的小厮远远窥见,却不敢上前,只缩在柜台后暗中张望。 陶烨确认面具戴得稳妥,这才从容步下马车,语气平静如常:“阿瑾,在门口发什么呆?” 那声“阿瑾”一出,祁承璋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顿,眼中情绪翻涌,复杂难辨。连立于一旁的茗风也不由得微微睁大眼睛看向他。 就在这片刻凝滞之间,戴家马车帘幕一动,亦走下一人,面上同样覆着一张精巧面具。 陶烨眯了眯眼睛,面具下露出的嘴旁似乎有一颗黑黑的小痣,但距离有些远,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戴明也在打量他们。周泽县境内,还从未有人敢挡在戴家的车驾前。他原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料竟是两个外乡来的公子哥。他冷嗤一声,不再多留,转身疾步迈入拂月楼中。 祁承璋扫了一眼那辆戴家马车,侧首贴近陶烨耳边,压低声音道:“嘴旁有痣,是戴明。” 温热气息掠过耳畔,陶烨颈侧微微一僵,只点了点头,伸手将他轻轻推开些许:“进去吧。” 第13章 第 13 章 二人甫一进楼,便有小厮热切迎上。陶烨环顾四周,戴明不知道被小厮带去了哪里,已经不见了踪影,祁承璋自如地上前与小厮交谈,陶烨则静立一旁,轻眯双眸打量着周围。 拂月楼内别有洞天。 虽外界早已夜幕低垂,楼中却烛火辉煌,明亮如昼。六层楼阁由下至上贯通,中间则是一片巨大的天井,自上俯瞰,可见底层中央一座宽阔的红檀舞台。每层廊栏环绕、色彩各异,自下往上分别以赤、橙、金、青、蓝、紫为饰,越往上去,陈设越发奢华,宾客身份也愈显尊贵。 最为奇巧的是,所有窗牖皆覆厚缎,隔绝天光,叫人辨不清外面时辰,唯有楼内烛影摇曳、笙歌不绝,教人沉醉此间,忘却流年。 前后两处楼梯蜿蜒而上,可供上下。除却主台歌舞,各层还分设不同区域:有赌局喧嚷、筹码叮当;有雅间幽静、琴音袅袅;更有专为赏舞听曲设立的软座厢阁,处处云纱垂地、香气缭绕。 陶烨微微抬眼,只见数层之上,彩衣翩跹、人影晃动,笑语盈盈落下来,犹如另一个世界。 “上楼吧。”不知祁承璋与小厮低语了几句什么,对方恭敬一揖,便引着二人沿侧梯蜿蜒而上,直抵第六层。 才一踏入,陶烨便觉气象迥然不同。 六层以深浅不一的紫色装点全域,绛纱垂地、紫绒铺毯,琉璃灯盏中透出温润的紫光,既不刺目,又显旖旎清幽。不同于下几层的喧闹,此处乐声隐约、人语轻缓,空气中浮动着清雅的酒香与若有似无的兰芳。 最引人注目的,是绕廊而行的一条人工引就的“流觞曲水”。 清泉循玉槽潺潺流动,水中托着一盏盏酒盅,随波缓缓飘转,宾客可随心取饮,雅趣非常。 这一层的窗竟罕见地敞开着,晚风徐来,轻拂纱幔,带来几丝夜气的清凉。侍立于旁的女子皆身着深浅不一的紫衣,云鬓轻绾,容色秀美,行动间如蝶翩跹,却并不多言,只含笑静侍,宛若画中人。 陶烨忍不住挑了挑眉,早知京都贵胄奢靡,却不曾想小小的周泽县都有这等别有洞天的地方。难怪京都的官员们被明令禁止来此等地方玩乐,若是开了头怎会耐得住性子整日与公文为伍? 二人被引至一间雅室落座。此处视野独特,透过雕花槛窗可俯瞰下方五层灯火交织、人影流动的喧嚣场面,然而四周皆垂挂着薄紫纱幔,令同层其他雅座若隐若现,难以窥清。 室中置一方正木桌,其上整齐摆放着一套青瓷茶具、数只琉璃酒盏,几碟精巧茶点。最引人注目的,是当中那只纯金打造的摇铃,铃身雕饰繁复,光泽熠熠。 祁承璋信手拈起金铃轻摇两下,铃音清越:“这便是你说的那个——见月仙的入场券?” “正是。”小厮恭敬地将铃放回原处,“金铃一响,便代表加码一次。方才公子摇响三次,合加白银三百两,已为您记在册上。” 听到“三百两”之数,陶烨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脖颈仿佛生锈般,一顿一顿地转向祁承璋。 祁承璋却轻笑一声,似乎未将那数字放在心上:“今夜盛会不是尚未开始?这也算数?” 小厮依旧恭谨:“金铃一响——” “黄金万两。”祁承璋懒洋洋接话。 小厮顿了顿,如实道:“金铃一响,记录在册。”他悄悄看了祁承璋一眼,低声补充:“至今还未有人加码至黄金万两。” 祁承璋执杯的手倏然往桌上一落,兴致盎然地追问:“那最高出过多少?” 小厮摇了摇头。 “可有五百两?” 小厮又摇摇头。 祁承璋见问不出结果,拿起酒杯挥了挥手:“退下吧。” 小厮还是摇头。 “竞拍既未开始,容我兄弟二人说些私话,”祁承璋取出一枚金币抛给他,“待开始了再来。” 小厮接过金币,神色稍弛,像是终于确信这二位并非虚张声势,这才躬身退下。 陶烨也终于松了口气,虽然他一直是冷淡的个性,甚少言语,但佯装有钱人还是头一次,不免有些紧张,怕什么地方漏了怯。 “喝一杯么?”祁承璋将手中的酒杯递向陶烨。 陶烨摇头,自顾自斟了杯清茶,推至祁承璋面前:“不胜酒力便少喝些。今日有正事,容不得你再如那日般胡闹。” 祁承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低头嗅了嗅杯中物,终究接过那杯茶,静静啜饮起来。 “嗯~不错。”祁承璋点了点头赞赏道:“想不到周泽县还能喝到碧华。” 陶烨闻言,低头细看杯中清茶,碧色澄澈、芽叶舒展,确与寻常茶色不同。他轻嗅片刻,却只觉得茶香清雅,并辨不出什么特殊来历,他飞快地扫了祁承璋一眼,心中掠过一丝异样,面上却依旧平静,只淡淡道:“碧华绿茶……不是陈国岁贡之品么?” 他这一问,实则藏了两重意思:其一,陈国贡茶,你如何识得滋味?其二,既是贡茶,又怎会流入吴国边境小县,出现在这风月之地? 祁承璋却浑不在意地向后一倚,仍是那副懒散却不失风流的坐相,笑道:“说是贡茶,其实在陈国本地也不算稀罕物,不过是路途遥远运至京都,便显得矜贵了。”他忽又倾身向前,压低声音,眼底掠过一丝狡黠:“更何况——若不把它说得玄乎一些,又怎能令京都贵胄们争相效仿,为此买单?” “你家……莫不是皇商?”陶烨试探着问道,语气仍是一贯的清淡。 祁承璋像是被这句话惊到,猛地睁大眼睛:“你不知?” 陶烨摇了摇头,莫名其妙地看他:“你从未提过,我如何得知?” “我姓祁——”祁承璋声调蓦地扬起,又急忙压低。他侧耳听了听四周动静,确认无人才凑近悄声道:“京都祁家,”他用手指了指自己,“世代皇商,你在京都数月,当真没听说过?”祁承璋有些不可置信。 陶烨闻言微微怔忡。他虽曾在京都住过一段时日,但彼时终日不是埋首书院苦读,便是在街边支个小摊替人写信,换取几文糊口的铜钱。记忆中京都的繁华于他而言,不过是隔着一层薄雾的风景,皇商祁家的名号,他是当真从未听过。 想了片刻,陶烨语气平淡道:“是在下孤陋寡闻了。” 祁承璋“噗嗤”一声笑出来,面具底下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衬得他整张脸愈发俊俏灵动。 二人正低声交谈之际,楼下忽地扬起一阵清越婉转的丝竹之声,如流水般漫过整座拂月楼,今夜见月仙的重头戏,终于开场。 “遥见月仙,心诚则灵——底价一百两,听竹阁贵宾加码三百两——” 方才那名小厮悄步上前,将那只纯金摇铃再度呈至祁承璋面前,恭敬道:“公子,眼下您这听竹阁暂居榜首。若有意,摇铃便可再加码。” “好说。”祁承璋坦然地接过那枚铃铛。 陶烨闻言,侧目瞥了祁承璋一眼。既知他是皇商祁家出身,方才那点因“三百两”而起的震惊与不安,顿时如风吹薄云般散得干净。 横竖今夜合该这位祁大公子出出血。 “望云阁加码——二百两!” 唱价声朗朗响起,陶烨循声望去,铃响之处正是同层被纱幔遮掩的一角雅间——戴明多半就在其中。正思忖间,他忽觉掌心一沉,一枚犹带体温的金铃已被塞入手中。 陶烨转回头,只见祁承璋懒洋洋地瘫在椅中,一副连指尖都懒得动的模样,只懒声道:“摇吧,今夜我们势在必得。” 连摇个铃都犯懒,陶烨暗自腹诽,那就别怪他手下留情了。 他指节微紧,终是只轻摇了一下金铃。 “听竹阁加码——一百两!” 唱价声再起,陶烨抬眼看向对面,祁承璋仍以手支颐,半阖着眼,仿佛浑不在意。 “望云阁加码——一百两!” 加上底价,如今已经唱到了八百两,陶烨心虚地看了一眼祁承璋,那人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视线,睁开了眼睛,一扬下巴,用嘴型说道:“继续。” “听竹阁加码——一百两!” “望云阁加码——一百两!现价一千两!” 整个拂月楼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与议论。 虽说月仙向来是价高者得,可自打戴家这位来了拂月楼,碍于权势与情面,一众世家贵族竞相抬价时总留有余地,月仙之会便也渐渐成了戴明一人的风头。 如今竟横空杀出个“听竹阁”,一掷千两、眼都不眨,硬生生从戴家手里夺下了今夜的机会。这般豪气与胆魄,怎能不叫满楼宾客兴奋难耐?无数道目光纷纷投向那悬着竹帘的雅间,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四下涌起,都迫不及待想瞧瞧,那里面坐着的,究竟是哪路神仙。 一千两。 陶烨的手顿住了。 一千两是什么概念?他脑中嗡的一声,有些发懵。这辈子别说摸过,就连见都没见过这样多的银子。他忽然想起在京都时,寒冬腊月里替人写一封家书也不过收五文钱,一千两……那得是多少个五文?得写多少封信、熬多少个通宵? 疯了,当真是疯了。 这笔钱若是换成米粮,足以让周泽县所有贫户吃上整整一年;若是盖成学堂,能容得下上百个孩童读书明理。可现在,竟就被他随随便便摇了几下铃铛,轻飘飘地加了出去。 陶烨的指尖还残留着金铃微凉的触感,耳边似乎还能听见金铃清脆的响声,可那每一声清响背后,都是能压垮人一辈子的真金白银。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身旁的祁承璋依旧姿态闲适,仿佛刚才挥霍出去的,不过是一捧无关紧要的落叶。 “两位公子,可还要继续加码?”小厮缓步上前,面上虽恭敬,嘴角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加。”祁承璋目光未移,仍定定望着沉默不语的陶烨,语气却斩钉截铁,“你去摇铃,每次比望云阁多加一百两,上不封顶。” 小厮领命,近乎是从陶烨僵滞的手中夺过那枚金铃,清脆的铃声再次响起,一声接一声,敲得陶烨心头阵阵发空。 他失神地望着对面那人,祁承璋仍是从容不迫的模样,仿佛刚才口中吐出的不是足以压垮常人一生的银钱,而只是轻飘飘的几句闲话。 “天差地别,就是这样的。” 那句冰冷的话不知何时又在陶烨脑海中浮现,刺得他心口发窒。他环视四周,满目绮罗辉煌、烛影摇红,金玉琳琅晃得人眼晕,却只让他觉得透不过气,仿佛整座拂月楼正无声地向他压来。他踉跄着站起身,几乎是跌撞着朝门外冲去。 祁承璋立刻随之起身,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即便隔着一层面具,祁承璋也看得出陶烨脸色极差,他不自觉手上多用了几分力,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在他耳边追问:“你不见月仙了吗?” 陶烨闻言抬起头,一双猩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祁承璋,从面具边缘透出几分凄厉,盯得祁承璋直发毛,手上也不免松了松,陶烨猛地一甩,挣脱了祁承璋的手,转身就向门外冲。 他的指尖刚触到门框上冰凉的雕花,还来不及推开,楼下骤然响起震天的欢呼与喝彩,如潮水般汹涌袭来: “恭喜听竹阁——得见月仙!” 陶烨彻底僵在原地,一名小厮疾步上前,朝着二人深深一揖,面上尽是恭敬与笑意:“恭喜二位公子拔得头筹,请随我来。” 祁承璋拽着像木偶一样的陶烨向前,跟在小厮身后。 小厮引着二人穿过几重回廊,一路弯弯绕绕,终是来到了拂月楼的后院。 此处不似前楼那般喧哗张扬,反倒静谧幽深,别有洞天。 院落开阔,四下栽种着兰芷梅竹,夜风拂过,暗香隐约。 沿着青石小径错落分布着一座座精巧的楼阁,皆是姑娘们的居所。每栋小楼形制各异,或绮丽或清雅,彼此以花木或曲廊隔开,窗棂间透出暖黄的灯光,隐约传出轻柔的笑语或琴音。 院中时有护卫巡行,皆身形精干、目光警醒,看似随意漫步,实则将各处出入口与要道守得严密,既护得此地周全,又不轻易扰了此中雅意。 姑娘们在此倒是自在,偶见二三身影披着薄纱在月下散步,或倚栏低语,或临水观鱼,宛若一幅活生生的丽人游园图。 不知穿过多少回廊、绕经几重庭院,二人终于被引至一座独立的楼阁前。 此处更为幽静,檐角悬着浅纱灯笼,柔光如水,映照着阶前几株疏影横斜的梅树,暗香愈发动人。 陶烨嗅着那股梅香缓过神来,春季竟然还有梅花开?他的视线也不免往那梅花上望去,奈何天色昏暗,实在是看不清楚,只能作罢。 阁门轻启,一名女子款步而出。 陶烨将视线移回,只见那女子面覆一层素纱,容貌若隐若现,只露出一双清冷明澈的眼,眼尾像祁承璋一样微微上扬,却不像祁承璋那般带着轻佻与张扬,似含情又似疏离。 这便是月仙了。 月仙长发未束,如墨云般披泻而下,仅以一枚白玉簪松松挽起几缕。身着月白云纹绡衣,宽袖垂落,行动间如流风回雪,飘逸出尘。 她并未言语,只微微侧身,示意二人入内。 檐下灯光流转,勾勒出她纤细窈窕的身形,明明立于风尘之地,却无端透出一种不容亵玩的清寒之气,仿佛真是月宫中偶落凡尘的仙子。 二人还未及行动,身后却蓦地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与呵斥。只见戴明领着几名随从气势汹汹自廊下闯入,直冲他们而来,身后还跟着几个神情慌乱的姑娘。 “我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周泽县不给我戴家面子——”戴明手中把玩着一柄寒光熠熠的匕首,刀尖在清冷月色下划出凛冽弧光,“原来是你们两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外乡人啊。” 陶烨注视着他手中那柄危险的利刃,不由蹙紧眉头。 戴明冷笑一声:“有这等不知死活的胆子,跟我抢人?” 陶烨与祁承璋却只静立原处,默然等着看他这出戏要唱到几时。 “这样吧,”戴明手中匕首蓦地一顿,语气倨傲,“横竖你们还没付账,就照以往的规矩,算我二百两拍下的,今夜月仙依旧归我。”他刀尖朝陶烨二人方向随意一指,“我赏你们一百两,当作补偿。” 一名小厮硬着头皮上前欲劝阻,还未近身便被匕首直指鼻尖:“爷爷我在你们这儿花了多少银子?你敢说个‘不’字?” “这位公子说笑了,”一道清稳的声音响起,“价高者得见月仙,不是拂月楼的规矩么?” 戴明转眼看去,发话的正是那名白衣青年。他在心中暗骂白衣男装模作样,一副温润如玉翩翩贵公子模样,跑来外乡逛窑子,面上却反而扯出个笑来:“哦?在周泽县,我戴家不就是规矩?”他腕间一振,匕首破空划过,发出两道锐响。 陶烨一时无语。来拂月楼消遣之人,虽多半彼此知根知底,却皆心照不宣,在这楼中都装作不熟,方便自己快活同时,也不留话柄。 这般自报家门强压众人的,倒真是头一遭遇见。 “说话便说话,拿着匕首挥来挥去,显摆什么?”祁承璋抱臂而立,语带不耐。 戴明刀尖一转,直指向他:“这位公子似乎没听明白。在周泽县,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哦?”祁承璋唇角一扬,饶有兴味地笑问,“包括要我的命?” 戴也笑了:“那得看你——识不识趣。” 眼看空气中火药味愈浓,月仙翩然上前,声音清越如露珠坠夜:“诸位公子,拂月楼有拂月楼的规矩。月仙多谢这位公子厚爱,然——啊!”话音未落,竟被戴明猛地一把拽住手腕拉扯过去。 电光石火间,一道纤秀的紫色身影倏然自月仙身后闪出,动作疾如风动,一掌格开戴明的手,指尖在他腕间精准一敲一推,匕首便掉落在地,戴明猝不及防,痛呼一声踉跄跌退,被身后随从慌忙扶住。 祁承璋眼疾手快,配合着一脚将刚刚挥舞了半天的匕首踢到杂草中去,不见踪影。他转首看去,那出手制住戴明的,竟是个身形纤秀的紫衣少女。此刻正冷面如霜,稳稳护在月仙身前,目光清冽如刃,浑不似寻常侍女。 “戴家世代清誉,怎会纵容子弟如你这般仗势欺人?”陶烨声音清淡,却字字清晰,“我等来周泽县前,对戴大人政声早有耳闻。看你行径,不过是借势逞威、败坏门风之徒。改日必当亲赴戴府,向戴大人问个明白。”他语意从容,仿佛真与戴家有何渊源。 这番话恰捏准了戴明的七寸。他方才一时情急自报家门,怎料反授人以柄。虽说自己那些荒唐事家主并非全然不知,却始终未曾摆上台面。若真被这两人闹上门去,如当年田大力那般,自己定要吃不了兜着走。更何况这二人气度不凡,出手阔绰不似寻常富家公子,若真是官场旧识……戴明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陶烨冷眼瞧着戴明神色变幻,心中已有计较。他瞥了一眼祁承璋,见那人仍若有所思地望着紫衣少女,索性决定再慷他人之慨一回。 “罢了,”陶烨语气转淡,“经此一闹,我也兴味索然。这位公子若执意要月仙相陪,我们兄弟便成人之美。” 祁承璋与戴明皆是一怔。 戴明只道他们无心玩乐,现下就要上门告状,忙挤出一副笑脸:“方才……方才是在下多饮了几杯,一时糊涂!二位公子千万海涵!今夜二位尽兴便是,一切开销由我——”话至一半,他突然想起方才竞价已飙至两千两,脸色不由得一僵,话锋急转:“不如……由我做东,请二位共饮一杯,也算赔礼?” “不……” “不如公子与我们一同欣赏月仙姑娘抚琴,如何?”祁承璋悠然接话,唇角含笑,转而问向一旁的小厮:“拂月楼应无此禁忌吧?” 小厮面露难色,尚未答言,戴明已觉这般施舍实在颜面尽失,推脱有事,慌忙离去。 陶烨目送那群乌泱泱的背影消失,这才转向紫衣少女,细细打量了她片刻,目光最终落回月仙身上,温言道:“月仙姑娘,请。” 第14章 第 14 章 月仙执起案上一把紫砂莲瓣壶,水流轻泻,为陶烨注了七分清茶。茶烟袅袅升起,染得她指尖如玉如雾。转向祁承璋时,却换了只鎏金螭纹执壶,琥珀色的酒液缓缓盈入瓷杯,酒香清冽,隐约透着梅子的微酸。 祁承璋略一挑眉,将酒杯托近鼻尖轻嗅:“雪浸梅香……果然是好酒。” 月仙垂眸浅笑,抬手至耳侧,素指轻勾,将那层遮掩容貌的薄纱解下。 纱落人现,那是一张极为清秀却并不惊艳的脸,眉目温婉,鼻梁纤巧,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如秋水,顾盼间自有风致。 陶烨也不是真的来与美人花前月下的,自然也没那么多心思打量美人的样貌,正思忖着如何开口,就听月仙问道:“公子想问什么便问吧。” “常有人来姑娘这儿打听消息么?”陶烨语气平常,如同闲谈。 月仙轻轻摇头,鬓边一缕青丝随之微动:“来听月楼的人,除了方才那位公子,也并没有什么其他人。” “那位可是日日都来?” “公子,”月仙笑容依旧温婉,声音却淡了几分,“客人的行止去向,请恕奴家不便多言。” 祁承璋听完笑了两声:“他整日来找你,在周泽县又不是秘密。” 月仙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那奴更不能伤了熟客的心呀。” “谁又忍心对着月仙姑娘这般的人儿生气呢?” 陶烨实在是听不下去祁承璋这幅轻佻的语调,看了眼站在窗边一架绣着寒梅映雪的屏风旁的紫衣少女,沉思片刻向她走去。 少女身形未动,容色清冷如霜雪初凝,周身透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寻常人若对上这般目光,只怕早已心生退意,奈何陶烨天生不知畏惧为何物。 “姑娘身手不错,师承何派?” 紫衣少女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下陶烨,语气不屑:“说出来你知道吗?” 陶烨一时语塞,自己对武学确实一窍不通,最多只能辨出对方使的是何种兵器,至于招式路数、门派渊源,于他而言无异于天书。 “姑娘是这拂月楼特意请来,护卫月仙周全的么?”他换了个问题问道。 紫衣少女眉头一蹙,语气透着明显的不耐:“你不过去同他们一处饮酒谈天,在此处纠缠我做甚?” 陶烨依言抬眼望去,只见那头的祁承璋正执杯畅饮,与月仙言笑晏晏,姿态甚是闲适。他忍不住低低咳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入祁承璋耳中。他举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从善如流地将酒杯搁回了案上。 陶烨这才重新看向眼前的少女,目光沉静,缓缓开口:“你与你父亲,”他故意顿了顿,留意到少女眼中一闪而过的细微波动,方才轻笑着续道,“简直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句话如石子投入静湖,少女冰封般的脸上骤然出现一丝裂隙。她猛地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陶烨,她迟疑片刻,将声音压得极低却锐利:“你们究竟是何人?” 陶烨并不直接回答,笑意更深:“陶县令,你认不认得?” 少女脸色倏然几变,唇瓣微启又抿紧,挣扎片刻,终是硬邦邦地挤出三个字:“不认识。” “不会吧?”陶烨低笑出声,身体微向前倾,语气笃定如揭晓谜底,“周昌周县丞……竟从未向你提起过我们?” 周昌膝下除却那位时常代父履职、被人称作“小县丞”的周蒙之外,实则还有一位女儿。这位小姐常年深居闺阁之中,鲜少在外人面前露面,莫说是陶烨,就连县衙中许多旧吏也未必知晓她的模样。 然而眼前这少女的眉眼轮廓、鼻梁唇形,竟与周昌如出一辙,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任谁看了都难免要将二人往血脉至亲上去想。更不必提她方才出手时那几下招式,迅捷凌厉,角度刁钻,恰与前些日子陶烨偶然看见周蒙在院中练武时所使的路数极为相似。当时祁承璋还在一旁懒洋洋地点评了几句,说什么“周家这套擒拿手走得是奇诡一路,专攻关节弱点”。 诸般线索汇聚心头,陶烨便是由此猜出了她的身份。 少女不作声,扭过头继续看向窗外,陶烨随她的视线向外望去,似是有意又像是无心地感叹了一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那少女却像针扎一般转过头,语气中带着怒意:“他又同你说什么了?又是那套不省心,不像话的陈词滥调?我倒是想听听,如今都不在他面前碍眼了,他还有哪不满意!”周芸越说越激动,声调不由扬高了几分,眼底隐隐泛红。 “阿芸?”月仙闻声望向这边,眸中流露出担忧,似是怕她受了委屈,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无事,”周芸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情绪,瞥了陶烨一眼,“我们外头说。” 说罢转身推门而出。 陶烨本就对“一见月仙,千金散尽”颇感不适,身处这满室奢华的阁间之中,更是如坐针毡。目光所及之处,无论是案上莹润的玉器、杯中澄澈的美酒,还是壁上精致的绣画,都让他沉郁窒闷,周遭的暖香软语也化作了无形的压力,几乎令他喘不过气。 与其在此地备受煎熬,不如随周芸出去透一口气。 他索性跟着那抹紫色的身影离开这令人心绪不宁的金玉之笼。 祁承璋见状便要起身随陶烨同去,却被陶烨抬手不轻不重地按回了座上。 “我就在外面,”陶烨语气平静,手下却悄然多加了两分力道,在他肩头又轻捏了两下。 祁承璋微微一怔,随即领会,陶烨的意思是“靠你了”。 他不由低下头,唇角无声地弯起一抹的笑意。 对面的月仙将他的表情尽数收入眼底,为祁承璋添了些茶水笑道:“公子到底来拂月楼是做什么的呢?” 那边陶烨紧随周芸,二人一前一后,无声地穿过数重回廊。越往深处,灯火愈见稀疏,前楼的喧哗渐次消弭,最终只余下风声掠过竹叶的沙响。 周芸终于在一处僻静的角落停下脚步。 此处显然久无人至,青石板缝间已蔓生出细绒般的苔藓,一旁嶙峋的假山在夜色中投下浓重的暗影,将二人的身形悄然掩去。 唯有一盏孤零零的琉璃灯笼悬在远处的飞檐下,洒落一片昏蒙如水的光,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四下周遭唯有夜风穿庭过树之声,再无旁人踪迹。 陶烨有点怀疑周芸是不是想把自己了结于此,心下不由地有些后怕,身子也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向后退去。 “你敢跑,”周芸仿佛脑后生眼,头也不回,声音却冷得像淬了冰,“我就打断你的腿。” “我并无逃跑之意。”陶烨说着,抬手缓缓解开了束在脸上的面具。 清冷的月光霎时照亮了他的面容。周芸微微一怔,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与周蒙那幅新县令的画像对上了号——原来他就是陶烨。 周芸仔细打量了陶烨一番,真人竟比画上俊朗不少,眉目间虽带着几分书卷气,却更显年轻清逸,那双眼睛尤其明亮,在夜色中宛若寒星。 “周县丞……同你说过什么?”周芸下意识问道,语气里掺着一丝好奇,又有些别扭地别开视线,声音也不自觉地低了几分。 陶烨摇了摇头,目光沉静:“旁人说过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如何想。” 周芸闻言,五官不自觉地微微皱起:“他让你说的就这些?” 陶烨摇了摇头:“这些话不过是我的肺腑之言。” 刚刚周芸过激的反应与平日县衙众人的态度不难看出,周芸与周昌之间存在不小的嫌隙,陶烨眯了眯眼睛,试探道:“拂月楼侍卫一职……是你父亲帮你安排的?” “怎么可能?”周芸猛地抬眼看向陶烨,眼神中骤然布满警惕,“你根本就不是我父亲派来的说客,对不对?” “我何时说过我是受你父亲所托而来?”陶烨语气平静,仿佛理所当然。 “……简直白费口舌!”周芸心底蓦地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涩意。 她原本还隐约期待能从这陌生县令口中听到一丝半缕关于父亲的消息,哪怕是斥责她离经叛道的恶评也好,至少证明父亲还未彻底将她忘却。却不料自己负气离家之后,父亲竟真如他当初决绝所言,只当从未生过这个女儿。她又气又伤心,再不愿多言,转身便要往回走。 “戴明……”陶烨的声音却不急不缓地从她身后传来,清晰地在寂静的院落中荡开,“他应当认得你吧?” 周芸的脚步倏然僵住,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温热的触感让她如梦初醒。 平日除了戴明几乎没有别人来找月仙,而每次自己都会躲在暗处,方才情急之下出手护住月仙,自己也没做好准备。 周芸觉得周身的血液从四肢向头上涌去,散发着阵阵寒意。倘若让人知晓县丞之女竟常年行走于风月之地……无论她与父亲关系如何恶化,这桩事若传扬出去,于家族颜面、于父亲官声,都绝非小事。 “我有方法助你度过此事,绝不会有损周家形象。” 周芸看向胸有成竹的陶烨,似是不相信他会如此好心,又似是怀疑他的能力。 “自然,我也有好处。”陶烨耸了耸肩,坦诚地说。 ------------------------------------- “她答应来县衙做捕快了?”祁承璋一边漫不经心地扫视着房内的陈设,一边随口问道。 从田妞家回来后,陶烨便萌生了招募女捕快的念头。 县衙上下皆是男子,办理涉及妇孺的案子时确有诸多不便。况且当朝律法并未明令禁止女子出任此职,只是鲜少有人家愿意送女儿学武艺,何况捕快这种抛头露面又有些危险的事? 周芸一身好武艺,父亲虽是县丞,却也不愿给她一个施展的机会,几番商讨无果,这才一气之下去了拂月楼当侍卫。 会武艺又有一腔热血,更重要的是对周泽县十分熟悉,简直就是陶烨的不二之选。 “嗯。”陶烨应了一声,视线不由自主地随着祁承璋的目光在房间里飘荡。他着实不知道这人到底在打量什么。 这是一间极好的上房。雕花梨木床榻、云锦帐幔、紫檀木桌案上甚至还摆着一套宜兴紫砂茶具,角落的鎏金香炉里逸出淡淡沉水香,处处显着低调的奢华。他们方才从拂月楼脱身时,果不其然被戴明拦住。对方半是试探半是示好,执意要“好好招待”。陶烨以天色已晚、需回客栈歇息为由婉拒,戴明却顺杆而上,非要亲自相送。正当陶烨一筹莫展之际,祁承璋却悠然一笑,径直来了这间客房。 陶烨目光又落回祁承璋身上,心中有无数个问题想问,比如,这房间是何时订下的?是一早就料到此番情形?还有……为何只订了一间? “约莫再等一个时辰,”祁承璋将窗推开一道细缝,目光掠过楼下徘徊不去的三道身影——戴明留下的手下正百无聊赖地踱步,不时抬头望向他们所在的楼层,“待他们倦怠松懈些,我从此处跃下引开注意。柜中备有便服,你换好从正门离开,他们没见过你的脸,一时半会儿认不出你,到时候你就从后街绕回县衙。”他语气冷静,条理清晰,沉着缜密的模样让陶烨感到一丝陌生。 没等到陶烨回话,祁承璋回头看了他一眼,坐回陶烨身边:“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是从何时开始,不叫我陶县令了?” 祁承璋闻言一怔,随即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那不是太生分了吗?我们现在可不止是同僚的关系呢……” 陶烨知道他又要开始说浑话,赶忙岔开了话题:“你引开他们有把握吗?” “自然。”祁承璋眉梢轻挑,一副“彼等杂碎岂堪与我为敌”的倨傲神情。 “看不出来,你还是文武双全的奇才。”陶烨笑了笑半是打趣半是试探,“只来周泽县纳捐做个县尉,是否太屈才了?” 先前郝文与他推测祁承璋来历,只当他是家资丰厚的商贾子弟,捐官不过是为谋个仕途进身之阶。可若他出身皇商,在京都亦有权势依凭,又何须屈就于边陲小县,甘居区区县尉之职?更何况,商贾之家或通经济之道,却何时竟也对武学有所涉猎?他究竟所图为何? 陶烨下意识地将视线从祁承璋脸上移开,垂眸盯着桌面上摇曳的烛影,仿佛那跳动的火光中藏着答案。他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绪,究竟是因为再次试探而感到心虚,还是因为惧怕从那双向来含笑的眼睛里,窥见一丝不愿面对的躲闪与遮掩。 “保命要紧嘛,”祁承璋理所当然道,“我在家就是个废物,算账理不清,书也读不懂,只能学点武艺,跟着镖队走南闯北。” 陶烨闻言,倏地抬起眼帘,直直撞入那双清明含笑的眸子。那里面坦荡得没有一丝阴霾,反倒让他先前的揣测显得有些可笑。 “全天下大概也只有你,”祁承璋轻笑一声,嗓音里带着几分自嘲,却又软融融地裹着些别的什么,“觉得我是个奇才。” 陶烨一时语塞。 他实在弄不明白,祁承璋究竟是惯会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当真脑回路清奇,总能将他那些带着试探的话语,曲解成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意味。方才那句“屈才”,到了这人耳中,怎就变成了真心实意的称赞? “至于为什么来周泽县嘛——”他顿了顿,两颗小虎牙被藏了起来,神色变得异常认真。 “是因为你。”他说得清晰而缓慢,没有半分戏谑,像是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陶烨看着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他觉得自己的心跳猝不及防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杂乱无章地鼓动起来,如同那场荒诞的梦中一样。 陶烨扭开脸强行避开那双逐渐炙热的眸子,就听见那人笑道:“的那篇文章。” “什么?” “我来周泽县是因为你的那篇文章,叫什么来着?” 文章?陶烨微微蹙起眉头,与祁承璋一同陷入思索。虽说他今年不过二十二岁,但所作文章实在不少,策论、杂文、奏表……林林总总,一时间竟想不起究竟是哪一篇,能有这般分量,能引祁承璋远赴周泽。 “《答君恩表》!”祁承璋忽地一拍前额,眼中漾起明朗的笑意,语调也随之扬起,“正是这一篇!” 陶烨看着祁承璋再次陷入了沉默。 《答君恩表》算是自己来周泽县前给各位勋贵们下的战书,当时他意外得知自己的科考成绩被接连篡改两次,满腔愤懑却申诉无门,就连昔日唯一交好的友人也将他拒之门外。 一怒之下,他挥笔写下这篇《答君恩表》。明面上是叩谢皇恩、抒写抱负,字里行间却藏着锋锐的棱角,处处是对世家子弟的讥讽,对官场积弊的抨击。那些看似恭敬的辞藻背后,实则涌动着不甘与锐气,如同一把裹着锦缎的利刃。 也正是因为这篇文章,让霍志岩暴怒,将自己扯进巷子暴打一顿后,撂下那句:“周泽县——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愿以微躯为炬,焚尽周泽积弊,以昭日月。”祁承璋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一字一句,仿佛带着某种直抵人心的力量,轻轻撞在陶烨的心口。 方才回忆勾起的那些酸楚与寒意,竟被这一句话熨帖地扫荡一空,只留下一阵奇酥麻,在胸口泛起真真涟漪。 “陶县令真的奇才。”祁承璋顿了顿,语气诚挚,不带半分戏谑,任谁听都是十足的赞美。 陶烨闻言轻笑,摇了摇头,半开玩笑半是真心道:“全天下大概也只有你觉得我是个奇才。” 祁承璋也笑起来,目光清亮,应声道:“如此说来,你我算得上是伯牙与子期。” 第15章 第 15 章 伯牙与子期高山流水觅知音,何等风雅;而他与祁承璋,却在这三更半夜狼狈不堪地翻窗户。 陶烨趴在窗边,眼看着祁承璋身形轻捷地向外一跃,衣袂在夜风中翻飞,姿态倒是装得十足潇洒。然而下一瞬,便听得“嘭”的一声闷响,他竟重重跌在了地上。 “???” 说好的奇才呢? 陶烨看着那人处变不惊地从地上爬起来,满不在意地拍打着满身的尘土,原本悬着的心霎时被一股哭笑不得的情绪取代。也不知祁承璋凑过去低声同那三人说了些什么,那几人竟真的随他一道朝巷口走去,再无人回头留意这小楼。 陶烨不敢耽搁,迅速打开衣橱,取出祁承璋早已备好的衣袍。 一件玄色长衫,衣摆处却以紫线绣着大朵繁复的缠枝花纹,在昏暗的光线下仍显出一种招摇的风流。 这一看就是祁承璋的风格,到底什么时候能放弃这个骚紫色啊?陶烨一边腹诽,一边匆匆换上身,想了想还是将面具揣入怀中,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出。 夜色浓重,陶烨一身玄衣,几乎融进沉沉的黑暗里。可问题也随之而来,他向来不能在黑暗中辨明方向。 后街……后街究竟在何处? 他蹙紧眉头,试图借着零星几家屋檐下悬着的昏黄油纸灯笼分辨路径,不过拐了两个弯,便彻底迷失了方向。 若在白日,尚可凭借沿街店铺的招牌辨认,此刻夜深人静,所有招牌早已收起,整条街巷变得陌生而统一。 陶烨晕头转向地乱走了一阵,终于放弃,索性在一处偏僻角落的石凳上坐下,准备静坐到天明再做打算。 周泽县的夜,静得出乎意料。本以为汴州已然足够安宁,此地却连犬吠声都寥寥无几。陶烨耳畔唯有树叶沙沙作响,心绪竟也随之慢慢沉静下来。 自赴任周泽县以来,日日的繁忙仿佛永无止息,他已许久不曾这般静听夜风,更无暇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陶烨将手撑在身后,整个人舒展开来,抬头望着夜空。 夜空中,繁星渐次穿透薄云,闪烁不定,像极了祁承璋那双总含着笑意的眼睛。不知道他那边什么情况,脱身是否顺利?待自己天明返回县衙,他会不会问东问西?还是说他会……特意来寻他?想到最后一种的时候,陶烨带上了些许希冀。 或许是祁承璋此前那句“是因为你”仍在心中发烫,或许是几番共历险境又坦诚相待滋生出的信任,陶烨发觉自己对他早已改观,祁承璋是一个狡黠、可靠,甚至值得托付的……朋友。 正胡思乱想间,身后忽然响起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陶烨猛地弯下身,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里。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近,正当他焦急寻找藏身之处时,一声熟悉的呼唤划破了寂静: “陶烨?” 祁承璋!这声音陶烨不知听了多少次,压得再低也能辨别得出来。 陶烨猛地站起身,压低声音应道:“这儿!” 话音未落,他便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自浓黑夜色中疾步而来,衣袂拂过晚风,带着一丝急切,径直走向他所在的角落。 大约是眼睛看不见所以嗅觉变得敏锐,陶烨觉得比风先扑来的,是祁承璋身上那一缕熟悉的暗香,清冽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如同雪地里绽开的梅花。 “你怎么在这儿?” “他们呢?”陶烨没回答他的问题,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难道要承认自己连“径直朝后街跑”这样简单的嘱咐都没做到,反而彻底迷了路?祁承璋又是跳窗又是诱敌,自己却连这点事都办不妥,实在有些丢脸。 “早就甩掉了。”陶烨虽看不清祁承璋此刻的神情,却也能想象出他眉梢微挑、唇带得意的模样。 “你……是不是受伤了?”祁承璋的语气忽然紧张起来。 陶烨虽然不明白自己受伤他为何这样紧张,之前怪手袭击那次也是。但出于友好,还是摇了摇头:“没有,你呢?” “当然没有。” “我看你摔得挺重的,真没受伤?”陶烨迟疑了片刻问道。 “……快回去吧。”祁承璋似乎不愿多提,伸手握住陶烨的手臂,带着他朝前走去。 可没走几步,陶烨便一个踉跄,险些被凹凸不平的地面绊倒。 “你脚受伤了?” “没有啊。”陶烨觉得莫名其妙。 “那你干嘛不抬起脚来走路?” “……” “你……累了?”祁承璋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 “没有……” “我背着你走?”祁承璋自说自话地蹲了下来,伸手就捞上了陶烨的腿,陶烨赶紧后退两步:“没有没有,我就是没看见,绊了一下。” “哦,”祁承璋站直了身子,“那我们快些走吧,睡不上几个时辰又要点卯了。” 陶烨松了一口气,本以为祁承璋会继续深究,自己还要找借口掩饰,虽说夜盲并不是什么很大的事情,但他就是莫名不想说出来,显得自己很弱,处处需要人保护。 “对了,”走出几步,祁承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 陶烨侧耳等着下文,却只听一阵衣料窸窣的轻响。 “给你看个东西。”祁承璋站得有些远,陶烨眯眼努力看去,仍是一片模糊。 好在祁承璋没什么耐性,见他没反应,便一股脑说道:“周泽县竟有这么好的矿石,就这么丢在河边,真是怪事。原来周泽县还产矿的吗?” 矿?陶烨回想了一下,似乎从未有过相关记载。他正凝神思索,并未察觉祁承璋也随之沉默了片刻。 随后,那人走近几步,拉过他的手臂,语气如常:“走吧,先回去。” 夜色渐沉,长街空寂,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轻轻回响。祁承璋走在前面半步,手始终不轻不重地牵着陶烨的手腕。时而轻轻一带,引领他避开暗处的坑洼,时而稍稍一松,任他自行两步,随即又稳稳握住。 陶烨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袍上若隐若现的紫藤暗纹,感觉自己像极了他手中的风筝。 “周芸……住哪儿?” 陶烨被问得一怔,这个问题他尚未仔细考量。 若让周芸回周家住,虽说离县衙近,万事都方便,但难免父女二人再生龃龉,以她的性子也肯定不愿意;可若不回家,又能安置何处?他正思忖着,不觉慢了脚步。 “我有个想法。”祁承璋也随之放缓步子,与他并肩而行。 在浓稠的夜色中,这两道身影仿佛融成了同一片深浅交织的墨紫,像两株相依的紫藤,又像月光下重叠的晚云。 陶烨静静等着后半句,却许久未闻下文。他心下不免腹诽,这人说话莫非还要个捧哏的不成?但转念一想,或许他真有什么妙计,像哄小孩似的鼓励道:“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祁承璋反倒扭捏起来,犹豫良久说道:“我是想……她可以来我的西院住。”祁承璋反倒有些吞吐,犹豫片刻才低声道:“我是想……她可以来我的西院住。” 陶烨脚下一滑,险些没站稳。原来是少年心事,才这般吞吞吐吐。想起方才在拂月楼,祁承璋就多看周芸几眼,怕是也被她那股英气吸引。陶烨心下好笑,又掠过一丝说不清的涩意,却很快挥散,只压着笑意道:“这……不合适吧?毕竟男未婚女未嫁。”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侧首问:“你是未婚吧?” “自然!”祁承璋声调一扬,像是急于证明什么。 陶烨借着夜色,无声地弯起嘴角。 “我不是要跟她同住,我跟你住。” “啊?” “你前些日子不是说要接田妞来县衙照顾?眼下正好。西院也翻新了,周芸和田妞一起住,互相有个照应。东院只有你和郝师爷,多加我一个而已。再说,有我在还能护着你们,岂不一举多得?” 陶烨本能地想回绝,可祁承璋说得句句在理,田妞与周芸的住处一时皆能解决,倒真解了他心头一件大事。 正踌躇间,祁承璋又道:“就暂住一段,过些日子我自会去寻宅子的。” 陶烨心头一松,终是颔首:“也罢,那这些日子便委屈你了。” “我一点儿也不委屈。”郝文看着祁承璋指挥下人将大包小箱搬进东院,眼睛亮晶晶的,“咱们这儿可算要过上好日子了。” 陶烨站在廊下,看着这阵仗不禁哑然。不过是暂住,怎么搞得这样兴师动众?花梨木的桌椅、成套的青瓷茶具、描金的碗碟……最后那几个沉甸甸的箱笼,装的竟全是衣裳? 正当他思忖间,祁承璋抱着一叠衣物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将那堆色彩斑斓的衣料塞进他怀里。 “收拾屋子才发现这些平日不穿的,”祁承璋语气坦然,“上回见你穿我的衣裳倒也合身,这些便给你罢,免得闲置可惜。” 陶烨低头看着怀中那片紫红交织的绚烂,嘴角轻轻一抽:“这……” “底下有素净的,”祁承璋顺手掀开最上面几件,从一片姹紫嫣红中拎出一角月白,“你看,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哇——”郝文也凑过来,好奇地翻看,“这几件我瞧着也能穿。” “那正好都给你。”陶烨顺势将整摞衣裳转塞进郝文怀中,随即正色道,“戴明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正满城搜寻两位外乡公子呢,”祁承璋轻笑一声,“看来是真怕我们上戴家告状。” “既然如此,”陶烨看向郝文,目光一凛,“一炷香后,本官要亲自拜访本地乡绅戴祖诚。” “对了,”陶烨忽然想起一事,叫住正要转身的祁承璋,“你昨晚捡到的那块矿石,拿出来给郝师爷瞧瞧。” “矿石?”郝文闻言,立刻把刚才那堆衣服原封不动地塞回陶烨怀里,好奇地凑过来。只见祁承璋从腰间解下一个深蓝色锦囊,袋口朝下轻轻一倒,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块便落入他掌心。 那石头沉甸甸的,在光线下一照,泛出黄褐相间的斑驳色泽,表面粗糙,嵌着些许黯淡的金属光泽和隐隐的绿锈,一眼便知不是寻常河边的鹅卵石。 郝文接过来,在手中掂了掂,又用指腹摩挲着矿石表面粗砺的结晶纹路,脸色渐渐凝重起来:“这质地、这成色……莫不是铜矿?” 铜矿石?陶烨看了眼郝文手中的石头,皱起眉头来。 他上任时仔细翻阅过《周泽县志》和《须知册》,对其中的内容不能说倒背如流也可以算得上是烂熟于胸,他可以肯定,其中从未记载过县内有矿产,更别说是铜矿这等要紧物产。 “你说这是在河边捡到的?”陶烨追问。 “没错,”祁承璋将石头收回锦囊,重新系回腰间,动作干脆利落,“本来想随便捡块石头防身,没想到摸到这个。” “具体是哪段河边?” “戴府后墙外,紧挨着他们家那个小码头。” 又是戴家?陶烨心头一沉,怎么会这么巧? “你确定?”陶烨追问道。 “确定。昨晚我特意把他们往戴家方向引,本想借着戴家的名头吓退他们,结果那帮人反倒更来劲了。” “他们是想抓住你,还是想赶走你?”陶烨眯了眯眼睛,盯着祁承璋,仿佛要抓住他的每一个细节。 祁承璋被问得一怔,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回忆:“当时只觉得他们是想抓我……可现在细想,一路上他们并没真的动手,更像是在盯着我去哪、做什么。唯独在戴府那段河边——他们似乎特别不想让我在那里多停留。” 陶烨听完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让祁承璋心头莫名一紧。 他在撒谎。 陶烨不动声色地转身,将手中那堆衣服抱进房里。 没人看见,他的眼底已凝起一层薄霜。 祁承璋手中那块石头貌不惊人,若真混在河滩砂石间,绝难引人注目。昨夜那般混乱仓促,他怎会如此“顺手”就恰好捡到?退一步说,即便真是巧合,戴家的人隔得远,天色又暗,又怎会一眼看清他捡起的是什么? 除非……矿脉就在附近,而戴家做贼心虚。 但这种可能,陶烨只在脑中一转,便迅速排除了。若戴家真在河边暗采铜矿,必会严加看守,绝不会容人轻易靠近,更不可能任由一块矿石遗落在如此显眼之处。 那么剩下的可能,便只剩下一种:这根本是祁承璋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他不知从何处找来这块铜矿石,故意在戴家附近演了一出“捡拾”的戏码,再顺势将线索引向戴家。 可他为何要这样做?是与戴家有旧怨,想借官府之手除之而后快?还是他背后另有图谋,意图搅乱周泽县这潭水? 铜矿……究竟在不在周泽县? 当陶烨一行人真正站在戴府门前时,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已呼之欲出。 府邸坐落于城东静巷,高墙迤逦延伸,其规模气派远非寻常乡绅宅院可比。 青砖黛瓦层层推进,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整片建筑群依势而建,一路向着远处的河岸伸展而去。目光越过层叠的屋脊,隐约可见一座私用的青石码头静卧水畔,三两小舟轻系,随波微荡。 据祁承璋所说,他正是在那片河滩上捡到了那块矿石。 陶烨不动声色地望向河岸方向,只见水边栽着一排垂柳,柳条轻拂水面,岸边地上布满密密麻麻的鹅卵石。 在那样的地方,想要一眼认出并拾起一块特定的矿石,绝非易事。他目光微转,瞥了一眼跟在身侧的祁承璋,随即收回视线,重新落在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上。 门虽略显斑驳,门楣上却高悬着“诗礼传家”的乌木匾额,字迹沉厚有力,透着一股曾在京为官的门第才有的规制与气度。 至此,那个一直萦绕在陶烨心头的疑问,终于有了清晰的答案。 戴家这般显赫门第,田庄铺面遍布城乡,家业雄厚,实在没有理由去与田家争夺那一角贫瘠薄地。除非他们步步紧逼的根本目的,从来就不是地上的那几分微薄收成,而是深埋于地下的矿藏。 田家人举家迁至周泽县,凭着双手将荒芜之地一寸寸开垦出来。即便这块土地收成微薄,他们依然坚守于此,想尽办法让贫瘠的土壤变得肥沃。可最终,却落得如此结局。 不幸。两个字,轻飘飘的,几十年血汗,几代人的坚持好像只是一场不认命的代价。 陶烨微微合眼,将胸中翻涌的情绪沉沉压了下去。再睁开眼时,他已恢复成那个神色淡漠、波澜不惊的陶县令。 陶烨静静地立在戴府门口,身后的祁承璋也难得地没有开口。 虽早已派人通传拜访之意,戴府的守卫却仍立于高阶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丝毫没有迎客下阶的打算。 郝文见状正要上前理论,却被陶烨抬手拦住。 “走吧,”他语调平静,却清晰得足以让门内每一个竖起的耳朵听见,“戴府今日,看来是不便迎客了。” 郝文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陶烨转身踏上马车。就在车帘将落未落之际,陶烨的声音再度响起,不高不低,却字字掷地: “既然如此,就请戴老爷明日来县衙公堂上一叙吧。” 第16章 第 16 章 “陶县令。” 陶烨的脚刚沾地,就被候在县衙门口的周昌堵了个正着。那一声称呼像是从紧咬的牙关里硬挤出来的,任谁都听得出来,这位周县丞胸腔里正压着一团亟待爆发的火。 “周县丞。”陶烨停步,回应的语气淡得像一阵穿堂风,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听闻陶县令新招了一名捕快?”周昌话问得直接,目光紧紧锁在陶烨脸上。 陶烨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微微抬了下眼,那双眸子格外清冷,视线掠过周昌因强压怒气而略显僵硬的脸,仿佛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什。那神情里透出的,不是刻意为之的轻慢,而是一种浑然天成的疏离,反倒更激起人心头的无名火。 周昌在官场沉浮多年,自诩早已修炼得八风不动,可此刻面对陶烨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胸口仍不免一阵憋闷。 这小子,到底在狂什么? 周昌盯着陶烨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心头火起,却转念一想,此人二十二岁,便能在一众世家子弟的围猎中脱颖而出,若没有几分真才实学,绝无可能在这个年纪坐上县令之位。 然而官场浮沉,又岂是单凭才学就能畅通无阻的?这一点,周昌也是跌跌撞撞多年之后才真正领悟。想到眼前这年轻人或许还不懂这其中关窍,他目光中的怒气渐渐褪去,反倒掺进一丝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嘲讽的意味。 陶烨却无心理会周昌情绪几番流转。他此刻心绪纷乱,像被扯散的线团。本以为寻得一位能够在周泽县互为臂膀的好友,谁知对方转身就送了他这样一份“大礼”。那份刚刚萌芽的信任被骤然掐断,他仿佛又跌回那个孤身一人、无人可依的境地。 而眼前,田大力的冤屈未雪,田妞期盼的眼神还在等他主持公道。 这一切,都沉沉压在他心上。 “陶县令,新招的捕快能力究竟如何?可堪胜任?更何况……” “周县丞,”陶烨不容他说完便淡然截断,目光清亮地直望向对方,“周芸能力几何,想必作为父亲的您,应当比本官更清楚。” 他语气平稳,却字字清晰,不留半分转圜余地。 “在本官这里,只要有真才实学,便值得一个机会。” “陶县令一片好意,只是芸儿年纪尚幼且为女子,实在是不便在男人堆中摸爬滚打。”“周县丞担忧的究竟是周芸年纪尚小,还是担忧她身为女子抛头露面?”陶烨抛出问题,语气平稳却暗藏机锋,像静待猎物的猎人,等着周昌如何回应。 周昌笑了笑,对陶烨的问题避而不答,转而意味深长地说道:“父母之爱子,陶县令……怕是无法理解。” 陶烨闻言,唇角亦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眸中清冷如初,不见波澜:“周县丞说的是。本官虽不懂父母之心,却深知为官者当以才论人,而非以亲缘断事。若人人皆以私心度公职,这衙门还如何为民做主?” 周昌似乎还想再辩,话未出口却被一旁响起的声音干脆地截断: “周县丞所虑,无非是新任捕快能否胜任其职。” 祁承璋向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陶烨与周昌之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眼下正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三日后,县衙全体衙役照例进行季度考核。届时,能者自然留下,力有不逮者按规淘汰,公开公正。如此,既可不负陶县令求才之心,亦可解周县丞忧才之虑,您看可好?” 他语调平稳,言辞恳切,既全了周昌的颜面,又稳稳当当地将这件事纳入了既定章程,让人一时难以反驳。 陶烨感受到那股炙热的眼神向自己投来,大概是想等自己一个赞扬的目光,但陶烨始终没回头看那人一眼,静静地等着周昌回答。周昌脸上仍挂着那副体面的微笑,微微颔首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三日后考核见真章。” 见周昌不再纠缠此事,陶烨转身便向东院走去,衣袂拂动间不带丝毫犹豫。 不料周昌却大步追了上来:“陶县令——”或许是追得急了,他的声音带着喘息,透出几分嘶哑。 陶烨驻足回身。周昌不过四十有余的年纪,身子却已显出风烛残年之态。仅仅这几步路,便让他气息不匀,还要强压着喉间的咳嗽。陶烨目光掠过他鬓边刺眼的丝丝白发,心头不由地一软,语气也缓和了几分:“周县丞还有何事?” “我听闻……陶县令今日去了戴家?”周昌凑近些许,压低声音道。 “是。” “陶县令,我知你才入仕途,胸怀壮志,但……”或许是因周芸之故,周昌望着眼前这与自己儿女年岁相仿的年轻人,话语间不禁带上了几分过来人的忧切。 “周县丞不必多虑,”陶烨却不着痕迹地截住了他的话头,“本官知你近日操劳过度,身体欠安。特准你两日假期,好生休养,三日后考核到场即可。” 这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再明白不过。陶烨并不打算听取任何劝诫。若周昌不愿卷入此事,大可不必参与,但陶烨绝不会因惧怕戴家权势而罢手。 周昌喉头动了动,终是化作一声轻叹。他摇了摇头,嗓音苍哑:“人老了,身子不中用了……有劳陶县令体恤。” “新官上任三把火,也得看这火往哪儿烧,烧不好可就烫到自己了。”临走前,周昌还是留了一句忠告。 火,又何止三把。 正如上任那日冲天而起的烈焰,陶烨要让这火燃得更猛、更烈。不仅要烧尽周泽县盘根错节的不公,更要让这火光映照千里,涤荡天下的阴暗角落。 即便最终自己也被这烈火吞噬,烧成灰烬,亦在所不惜。 陶烨摸了摸右臂,那道旧伤早已愈合,可凹凸的疤痕隔着衣料仍隐隐发烫,像有火种在皮肉下暗燃。 祁承璋不知何时已贴近他身后,声音从头顶落下,气息掠过耳畔,带起一阵细微的酥麻。 陶烨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半步,拉开距离:“没有。” “明日升堂,有把握吗?” “没有。”陶烨答得干脆利落,理所当然到让人怀疑自己是否听错。“明日升堂,有把握吗?” “走吧。”说完,陶烨转向郝文,不再理睬身后那人。 直到祁承璋跟在身后一同回了东院,陶烨才想起来这人已经是自己的邻居。他回头看了眼一直跟在身后一言不发的祁承璋,刚好与他对上眼神,但只一瞬,陶烨就挪开了视线,仿佛刚刚的交汇只是误会。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祁承璋,也不敢质问。 就像他不敢质问郝文,为什么替众法道撰写话本一样。 陶烨坐在书桌前,昏黄的烛光在堆积的卷宗上摇曳。修长的手指划过泛黄的纸页,眉头越蹙越紧。 “前任县令居然没篡改这些档案,倒是稀奇。”郝文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手执笔在纸上沙沙写着,头也不抬地搭话。 自蒙学时代起,他就是个嘴闲不住的,好在也从不需要陶烨接话,自顾自就能说个痛快。 田家的地契确凿无疑,陶烨早前就让田大力找出了原件,与官府记档严丝合缝。可就是这样漏洞百出的案子,竟能顺利结案。陶烨越看脸色越沉,终于“啪”地一声将卷宗重重摔在桌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郝文依旧没抬头,笔尖不停:“每看一次气一次,你可别把自己气出个好歹。” 陶烨仰头深深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用力按压着发胀的太阳穴。烛光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此刻紧闭着,喉结轻轻滚动。 “这般欺压……”他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我若是田大力,怕也是要拼死一搏的。” 这时门外传来清脆的叩门声:“陶县令。” “进。”陶烨睁开眼睛,眼中仍是一片淡漠之色,让人很难看不出他刚刚才为不平和激愤。 门被推开,一道挺拔的身影利落地跨进门来。 周芸穿着一身新裁的捕快服,深蓝色的官服剪裁得体,衬得她肩背笔挺,腰间束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她高高束起的马尾随着动作轻轻一晃,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 见她要顺手带上门,陶烨出声拦住:“让门开着吧。” 郝文从文书里抬起头,眉梢微挑:“朱票送过去了?” “是。”周芸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皮革护腕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陶烨静静打量着她。比起那日在拂月楼初见时的桀骜模样,此刻的她更多了几分沉稳的英气,宛若一株迎着风雨挺拔生长的新竹。 "陶县令,我还带来一人。"周芸侧身让开,朝门外点头示意。 一个神情憔悴的女子怯生生地挪进门来,她始终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站在距离周芸半步的位置。 周芸犹豫片刻,低声道:“这是田大力曾经的未婚妻,如今是戴明的……”她语塞片刻,终是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你叫什么名字?”陶烨看向那女子。 女子只是摇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她姓乔,”周芸代她答道,“在家排行第二,大家都唤她乔二妞。她愿意明日上堂作证,但有个条件——希望县令大人能助她离开戴家。” 陶烨并未立即应允,目光仍停留在乔二妞身上。她始终垂着头,身形格外瘦小,一身粗布衣衫洗得发白,与戴明在外的奢靡作风形成了鲜明对比。任谁都难以想象,一个在外挥金如土的男人,竟会让自己的妻子憔悴至此。 “离开戴家后,你打算去往何处?” 乔二妞猛地抬起头,眼中泪光盈盈,无助地望向陶烨,又求助似的看向周芸。 周芸轻轻拍了拍她紧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温声安抚:“别怕。”而后转向陶烨,语气严肃:“陶县令,乔二妞希望能离开戴家,在县衙谋个差事,求得官府的庇护。若是您不允,我收她做个丫鬟也行。” 陶烨勾了勾嘴角,带着几分调侃:“哦?做丫鬟,你可有银钱付她工钱?” “我不要工钱,只要有地方住,有口饭吃就够了。”乔二妞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忽然一改先前的怯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陶县令给民女一条生路!” 陶烨本是看着周芸一副严肃的模样,想逗逗她,没料到乔二妞反应如此激烈。 他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连忙上前搀扶。可乔二妞执意不肯起身,两人一时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祁承璋从门外踱步而入,撞见的正是这样一幕:一个女子跪地哭泣,陶烨半俯着身子颇为狼狈地搀扶,两人的手互相搭着,女子泪眼婆娑,欲语还休。 陶烨一抬头,正好对上祁承璋怔住的目光,当即直起身子,语气生硬:“你来做什么?” 不待祁承璋回答,他又转向乔二妞,故意板起脸道:“你若不起身,此事免谈!” 说罢,一甩衣袖,重新坐回书案之后。 “这是怎么了?”祁承璋信步走向陶烨,目光掠过正被周芸搀扶起身的乔二妞,神色如常。 郝文忙将他拉到一旁,低声将事情原委道来。 祁承璋听罢,唇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这有何难?”他转向乔二妞,语气温和却笃定,“若你愿意,可来我这儿做事。若不想留在周泽县,汴州、京都,随你选去处。” “多谢祁县尉。”乔二妞怯生生地道谢,目光与祁承璋短暂交汇了一瞬。 陶烨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流转,眸色渐深,忽然开口:“李师爷,你带乔姑娘去写份诉状。” 郝文一怔,疑惑地看了陶烨两眼,这才上前道:“随我来吧。” 乔二妞激动得声音发颤:“多谢李师爷,多谢陶县令。” “嗯。”陶烨淡淡应了声,目光仍锁定在祁承璋身上,“周芸,你也一同去吧。” 待众人离去,书房内骤然安静下来,只余烛火噼啪作响。 陶烨的目光依旧钉在祁承璋身上,声音里带着冷意:“一切如你所愿,祁县尉可还满意?” 祁承璋对他的怒意恍若未觉,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坐在离陶烨不远的木椅上,姿态慵懒地靠着椅背,微扬的凤眼里流转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陶烨本还绷着脸,却被那双眼眸中的笑意晃得失了神,胸中的火气竟莫名散了大半。他倏地转过头去,只留给对方一个紧绷的侧影。 窗外天色如墨,往日这个时辰,东院早已陷入孤寂的黑暗,唯有风声穿过空荡的庭院。可此刻,廊下新悬的灯笼洒落一片暖光,将青石小径照得清晰可见,连墙角那株老梅的疏影都被勾勒得格外温柔。 自祁承璋搬进来,这院子便莫名添了灯火,也添了生机。 陶烨望着那片被灯火点亮的院落,恍惚间竟觉得那光带着温度,丝丝缕缕渗进心底。 有那么一瞬,这里不再只是他暂居的官舍,倒真像了个"家"。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掐灭。 那场大火,早把他对"家"的所有念想都烧成了灰。亲人、宅院、连同那个会哭会笑的自己,都葬在了那片火海里。这些年来,家不过是睡觉的角落,在哪儿歇下都一样。他不需要家,也不能需要。 陶烨下意识攥紧袖口,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点因灯火而生的恍惚,连同心底一闪而过的贪恋,都被他死死压了下去。 陶烨的声音在烛影摇曳中响起,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明日戴家众人皆在公堂之上,正是良机。你出城一趟,去探探铜矿脉的确切位置。" 他转过头,烛光在他的脸上明暗交错,让人一时分辨不清他的表情:"此案之后,还有''众法道''的线索要追查。本官分身乏术,矿脉之事便有劳祁县尉了。" 措辞得体的一番话,像在两人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陶烨看着祁承璋,既然这人费尽心思让他发现铜矿的存在,必定另有所图。不如就让他先去探查,且看这局棋,究竟要往何处落子。 第17章 第 17 章 翌日清晨,周泽县县衙外围满了闻讯而来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新县令上任后的第一桩大案,竟直接对上了本地望族戴家,这等热闹谁肯错过?人潮涌动,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若不是衙役们手拉手组成人墙竭力拦着,只怕人群早已涌进公堂之内。 还有许多年轻姑娘踮着脚张望,她们之中,有不少是专为一睹祁县尉的风采而来。 辰时正刻,陶烨一身浅绿色官服,自屏风后稳步走出。朝阳透过门廊落在他身上,那抹清雅的绿色衬得他身形如竹,虽面容尚显年轻,但眉目凛然,步履沉稳,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官威。 “这……这就是新来的陶县令吗?模样可真俊俏啊!”人群中一位妇人低声向身旁的同伴耳语,声音里带着几分惊叹。 “今年县衙里的官老爷们,一个比一个年轻。”同伴眯着眼打量着堂上,忍不住又补了一句,“还都生得这般好看。” 这番议论立即在人群中激起涟漪,几个站在前排的百姓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捋着胡须摇头:“这么年轻,谁知道背后有没有什么门路?我看啊,今年的官司,戴家又要赢了。” “听说今日是戴家家主亲自到堂?”有人压低声音问道,语气中透着对这场较量的期待。 就在这窃窃私语声中,陶烨在公案后坐定,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惊堂木,尚未拍下,那沉稳的气度已让喧闹的公堂内外不自觉地安静了几分。 阳光从高窗斜射而入,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公堂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旧书卷特有的气息。 堂下的情景在陶烨眼中其实有些模糊,但这反而让他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仿佛整个世界隔绝在外,只剩下他与即将审理的案子。 “带原告田大力、被告戴明上堂!”陶烨清朗的声音在寂静的公堂中回荡,如同玉石相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陶县令。”出声的并非被告戴明,而是立于他身前一步的中年人——戴家真正的家主,戴鹏举。 他约莫五十上下,面容清癯,蓄着修剪得宜的短须,身着靛蓝色云纹直裰,衣料看似朴素,却在光影流转间泛出只有上好丝绸才有的温润光泽。 戴鹏举曾任监察御史,其祖父官至户部侍郎,父亲亦是一州学政,戴家可谓三世为官,宦海沉浮,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自数年前从官场隐退,他便回到祖籍所在的周泽县,过着诗酒自娱的乡居生活。凭着这份资历与读书人的身份,他平日里待人接物倒也显得周到有礼,在县中士绅间颇有清誉,未曾公然惹过什么是非。 像今日这般亲身立于公堂之上,确是第一回。 此刻,他仅是上前一步,对着公案后的陶烨从容拱手,动作舒展,姿态恭敬却不显卑微,声音平稳醇厚:“老夫戴鹏举,见过县令大人。” 这份气度,与旁边紧张得不知该往何处放的田大力,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一从容,一惶恐;一沉稳,一无措,仿佛他戴鹏举才是更谙熟、更尊重这公堂规矩的一方。 陶烨目光沉静,对着戴鹏举微一颔首,算是给了这位前御史一个场面上的尊重。 随即,他面容一肃,惊堂木应声而落——“啪!”清脆的响声震彻公堂,将所有人的心神瞬间收紧。 “田牧仁状告戴家侵占田产,原告方,可有证据呈上?”陶烨的声音清朗,不带丝毫犹豫。 早已候在一旁的郝文闻声上前。平日里那几分跳脱不着调的气质尽数敛去,眉宇间竟透出几分罕见的精干与郑重。他双手将一纸文书高举过顶,声音清晰沉稳: “回禀大人,原告田牧仁已将涉事田亩的地契原件呈上。属下已连夜核对完毕,此契所载田亩位置、界限与官府鱼鳞册记档完全相符,确系真凭实据。” “可否予老夫一观?”戴鹏举语气平和地请求。 他从郝文手中接过地契,只略略扫了几眼,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便从容说道:“陶县令明鉴,当时此地,确实是依据前任县令的判决,划归了我戴家。至于这地契为何未曾交付……”他话语微顿,目光淡淡地扫向身旁的戴明,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疑惑,“恐是县衙文书往来中的疏忽了。” 戴明立时会意,快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道:“小人戴明,叩见县令大人!之前这桩官司,确是小人与田大力之间的纠纷。这地,的的确确是当作补偿判给了戴家的!只是,只是……”他语速飞快,到了关键处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支支吾吾地说不下去了。 他心中自是清楚缘由——当初他压根不知道这块贫瘠之地还有地契,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无主的荒地。直到田大力跳出来坚持那是他家祖产,加上四邻百姓都眼睁睁看着,他不好明抢,这才与前任县令“商议”出了个判决。其实,即便知道有地契,以戴家在周泽县的势力,他也懒得去费这番周折,在这里,还没人敢对戴家说个“不”字。 “因着些许疏忽,又劳烦了县令,还不向大人认罚!”戴鹏举语气骤然转厉,呵斥道。这话表面上是说给戴明听,实则是说给堂上的陶烨和堂外围观的乡民听的。他轻描淡写地将一桩可能的侵吞案,定性为“文书疏忽”和“田家拒不交付地契”所引发的小小误会,三言两语间,便将戴家置于“行得正、坐得直”,反而是对方在无理取闹的有利位置。 “之前判给戴家?”陶烨双手平稳地端放于桌案之上,身体微微前倾,追问道,“之前是因何事判给戴家?” 戴明下意识地瞥向戴鹏举,按照他们之前的预想,话已至此,这位年轻的县令若是个识趣的,就该顺着这个台阶而下,不再深究。 公堂上一时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余下郝文手中毛笔在纸页上划过的沙沙声。 忽然,那声音停了。 “县令问话,为何不答?”郝文鲜少皱眉,一直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慈善模样,如此皱眉倒显得比冷若冰山的陶烨更可怕几分。 “哦——”陶烨故意将尾音拖长,眯起的眼睛将堂下众人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是之前那桩,田大力诬告你戴家,有辱家风一事吧?” 他这句话问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了那桩已被前任县令盖棺定论的旧案。 堂下,戴鹏举闻言,面上依旧是一副风雨不侵、游刃有余的模样,仿佛陶烨提及的不过是今早吃的包子略咸这样的小事。他微微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身旁的戴明低语了几句。 只见戴明原本微偻的腰杆,竟随着这几句耳语缓缓挺直了起来,连带着脸上的惶恐也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重新找回的底气。 陶烨将戴明神情的转变尽收眼底,心头涌动着一丝不安,像阴湿的苔藓在暗处滋生。他指节收紧,惊堂木重重拍下,声响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而落。 “此案环环相扣,一切纠葛,皆由那桩荒唐婚事而起。”他的声音在公堂内回荡,“本官今日便请来此案关键之人——带乔二妞上堂!” "乔二妞"三字落地,戴鹏举面上仍是一派风雨不惊,只微微侧首瞥向戴明,眼中带着审视。待瞧见戴明脸上阴晴不定、青白交加的神色时,他目光陡然转厉,如冷电般射向那个正缓缓走上公堂的瘦弱身影。 戴明一见乔二妞,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般猛地窜起,不管不顾地朝她冲去。他还未近身,一柄玄色刀鞘已横空而出,冰冷坚硬地抵在他胸前,阻住所有去路。 他抬头,正对上执刀女子那双眼睛。那眼中没有愤怒,没有警告,只有一片漫不经心的漠然,仿佛看的不是活人,而是路边的石子。戴明被她这般眼神一刺,心头火起,还想再往前凑,周芸手腕微转,刀鞘顺势一推。一股巧劲传来,戴明踉跄着连退两步,险些栽倒在地,只余胸前被刀鞘抵过的地方隐隐作痛,寒意透骨。 戴明踉跄着勉强站稳,胸口的钝痛与当众出丑的羞愤瞬间烧红了他的双眼。他猛地抬头,怒视那执刀女子,一句叱骂已冲到嘴边—— 可就在电光石火间,他看清了那张脸。 “你?”戴明的目光惊疑不定地在周芸和堂上端坐的陶烨之间急速流转,某些碎片化的信息与眼前这张冷若冰霜的面容骤然重叠。 “原来……原来是……”他喃喃自语,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微微发颤,脸上血色尽褪。先前所有的不解此刻都串联了起来。 就在戴明几乎要失态惊呼时,一旁的戴鹏举适时地轻咳一声。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斩断了戴明即将失控的情绪。戴鹏举目光严厉地扫过这个不成器的家奴,眼中满是责备与警告。 陶烨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看着方才还气定神闲、视天地如无物的戴鹏举此刻脸色发青,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畅快。这番场景,早已在他脑中演练过无数次,一切都在按照他的预期有条不紊地进行。只要乔二妞当堂说出实情,整个案件就能一举推翻,重新审判。 “乔二妞,你无需紧张。”郝文看着堂下有些瑟缩的女子,声音温和了几分,“问什么便答什么,不可隐瞒,不可作假,你可明白?” 乔二妞缓缓抬起头,看了郝文一眼,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里如今只剩下麻木的平静。她轻轻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乔二妞。” “你与戴明是什么关系?” 她仍是垂着头,自始至终没有看戴明一眼,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戴明的妾室。” “田牧仁说你家收了聘礼却悔婚,可有此事?” “是。”没有半份犹豫,回答得利落干脆。 乔二妞呼出一口浊气,像是将心中的阴霾一同叹了出来。 一直没有反应的田牧仁此时抬起了头,怔怔地看着乔二妞。 乔二妞察觉了那道目光,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迟疑了片刻,她还是缓缓转过头去,迎上了田牧仁的视线。 她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牵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那不像是一个真正的笑容,更像是在一张绷得太久的绢布上,勉强扯出的一道褶皱。她的脸颊肌肉僵硬,仿佛早已忘记了该如何做出这个表情。 可田牧仁看懂了。 那是一个微笑,一个迟来了太久,浸满了无声歉意与无尽苦涩的微笑。 陶烨望着堂下这对曾经的有情人,心头涌起一阵酸楚。 田牧仁与乔二妞本是两情相悦,却因戴家的权势与乔家的贪念,生生断送了一段良缘。本该与心上人白首偕老的乔二妞,如今只能在戴府做个卑微的妾室,生了儿子后更是被正室和其他人不喜,找着借口磋磨她,如今她看起来竟比田牧仁还老了几分。而她那个名义上的丈夫,家中已纳了五六房妻妾,却仍在拂月楼里夜夜笙歌,挥霍无度。 “你这妇人,不守妇道,满口胡言!”戴明碍于周芸在场,不敢上前,只得站在原地,一根手指颤抖着指向乔二妞,厉声骂道:“你们乔家贪得无厌,一女二嫁,收了两份彩礼,如今怎敢反咬一口?” 戴明越说越激动,声音陡然拔高:“此案早已了结,如今旧事重提,分明是有人蓄意构陷!小人实在是遭了无妄之灾啊!” 陶烨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昂吓得心头一紧,当即拍下惊堂木:“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待戴明噤声,陶烨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沉稳:“我朝《户婚律》明文规定:‘庶人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许纳妾。’”他目光扫过手中文书,又抬眼直视戴明,“据县衙户籍记载,你是永平十二年生人,如今不过三十有五,距四十之限尚差五年。戴明,本官说得可对?” 方才还喊冤不迭的戴明顿时语塞。虽说吴国确有此项律法,但官宦人家与富户豪门往往视若罔闻,超额纳妾早成常态,地方官员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有人当真以此律问责。 “田牧仁,”不待戴明回应,陶烨已转向另一侧的田大力,“你方才声称曾送聘礼至乔家,可有礼单为凭?何人可作见证?” “回大人,有的。”田大力急忙从怀中取出一张微微发黄的纸笺,双手呈给郝文,“这是当初的聘礼清单,一式两份,这份是小民保留的。媒人李乔氏可为此事作证,乔家收聘时,她也在场。” “陶大人明鉴,那李乔氏乃是乔二妞的亲姑母,血缘至亲。由她作证,难免有徇私护短之嫌,恐难服众。您说,是不是这个理?”戴鹏举姿态依旧恭敬,言语间却透着一股不容反驳的气势。 “戴老先生不愧曾任职监察御史,思虑果然周详。”陶烨颔首,竟顺着他的话表示赞同,随即话锋一转,唇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故此,本官也认为,先前断案中所有采纳李乔氏所作的证词,因其身份存疑,皆应视为无效,一律不予采信。” 他目光扫过堂下,声音清朗地定夺:“眼下,我们便只以田牧仁呈上的这份礼单作为核心物证,重新审理。” 戴鹏举脸色骤然一沉。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为削弱对方证据可信度而发的质疑,竟被陶烨顺势利用,反将一军。他先前并未亲自参与那场诉讼,更不知李乔氏当时竟曾出面作证,此刻被这年轻人抓住了这个疏漏,轻描淡写间便将先前对戴家有利的证词根基彻底推翻——而这,竟还是由他自己亲手递出的刀。 一股阴郁的锐气自他眼底升起。他第一次正视堂上那位年轻的县令,意识到自己先前确实小觑了对方。这年轻人,绝非等闲之辈。 陶烨将戴鹏举骤变的脸色尽收眼底,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勾,声音却依旧平稳如常:"乔二妞,这份礼单上的字迹与手印,你可认得?" 郝文将那张微微泛黄的礼单展现在乔二妞面前。她垂眸细看片刻,轻声道:"这是我爹签的字,这手印……也是他的。" "你如何能断定这不是伪造?莫非你还有辨别手纹的本事不成?"戴明忍不住插嘴讥讽。 乔二妞抬起头,目光平静:"我爹的右手拇指曾受过伤,留下的印子有一道缺口。我从小看到大,绝不会认错。" "这等小伤,知情人稍作模仿便可,岂能作数?"戴明急声反驳。 "哦?"陶烨身子微微前倾,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依你之见,这样独特的伤痕印记,要如何作假?" 戴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只需在盖手印时,在拇指上刻意压出一道——" 话到一半,他猛地收声,脸色霎时惨白,一双眼睛有意无意地扫过堂上的陶烨。 陶烨心中冷笑。 能在戴家立足并深受戴鹏举信任,此人绝非这般沉不住气的无能之辈。方才那近乎失言的表演,目的无非是一个:暗示这份礼单可以伪造,暗示他这个县令可以为了翻案而构陷,进而动摇旁听乡民对此次重审的信任。 “陶大人,”戴鹏举适时开口,声音恢复了沉稳,仿佛刚才一瞬的失态从未发生,“既然证物存疑,依老夫浅见,不若传唤当初经手此礼单的媒人李乔氏,以及乔二妞之父乔老三上堂,当面对质,一问便知。如此,方可显大人办案公允,不偏不倚。” 他这一招以退为进,看似配合审案,实则是要将水搅浑,将焦点从戴家纳妾违律和强占田产的核心,转移到对一份陈旧礼单真伪的无休止争论上。 陶烨如何不知他的盘算。他目光清冽,看向戴明,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戴明,你既对指印真伪存疑,本官自会详查。不过,在你提出质疑之前,本官倒有一事问你:你称乔家收你戴家之聘在前,却又收受田家礼单,行一女二嫁之事。那么,你戴家下聘之礼单,何在?媒证,又是何人?” 他微微前倾,目光如炬: “戴家行事,总不至于比田家这般寻常农户更为草率,拿不出只字片纸,全凭口说为证吧?” 第18章 第 18 章 “那是自然。”戴明一改唯唯诺诺的姿态,从怀中掏出一份整洁工整的字据,递给郝文。 “陶大人明鉴,此乃我当日与乔家签订的字据,由本县耆老赵公亲笔书写并作保,媒人亦是城中素有清誉的王嬷嬷。时间、人物、物证,一应俱全,皆可查证。” 陶烨接过郝文转呈的字据,裱糊精美、纸张簇新、墨迹沉厚,与田大力那份泛黄旧契形成鲜明对比。但这份字据过于“完美”,纸张崭新得不见丝毫岁月痕迹,所列聘礼之丰厚,更是远超寻常人家纳妾的标准。 “赵公年事已高,王嬷嬷近日亦卧病在床,皆无法到堂。”戴明仿佛早有准备,一句话便堵死了当面对质的可能。 “无碍。” 陶烨出乎意料的平静。他手中捏着那张所谓的戴家礼单,指尖轻轻捻动,正正反反地端详着,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玩物。 片刻后,他抬起头,目光清亮,语气平淡:“《吴律疏议》有载:凡民间契书,皆需使用官府统一监造的‘官契用纸’,以防作伪。私纸立契,其契无效。” 戴明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戴鹏举,只见家主面色沉静,但眸色已然暗沉了几分。他只得硬着头皮辩解:“陶县令明鉴,这……这民间习俗沿用已久,小人也、也确实不知有此律例……” “不知者无罪。” 陶烨轻飘飘地打断了他,随即竟不再深究,转而拿起田家的礼单细细查看,将戴明晾在了一边。 这突如其来的宽宥让戴明愣在原地,先是指出自己纳妾违反履历,现在又说这张字据不无效,但似乎都是重重提起又轻轻放下,他完全不明白陶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戴明不明白,一旁的戴鹏举却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审讯中最常见却也最难防备的伎俩,先将人的心绪打乱,引至一条看似危机的路上,待其全力防备时,却又虚晃一枪,转向他处。几番下来,被审问者便会在心神不宁与胡乱揣测中露出破绽。 这位年轻的县令,绕了这么一大圈,其真正的目的,无非是要彻底推翻旧案,拿他戴家开刀,好在这周泽县立下官威,站稳脚跟。 可惜啊可惜,戴鹏举眼底掠过一丝轻蔑的寒意,这年轻人有几分小聪明,却终究是太急了。 陶烨心中雪亮,他这般虚实相间的审讯手段,或许能扰乱戴明的心神,但对戴鹏举这般老练的人物,效用终究有限。然而,戴鹏举对此案细节知之甚少,许多关节并不清楚,这便成了陶烨的优势。 陶烨将两份礼单并置于案前,先扫过田大力那份纸张泛黄、字迹已略显斑驳的旧契,再转向戴家那份墨迹浓黑、纸张挺括的"新契"。他并未急于揭穿材质,反而拈起戴家那份,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闲话家常:“戴明,你是何时娶乔二妞进门的?” 戴明一时语塞,半响带着明显的迟疑说道:“大概是去年?额,前年。” “乔二妞,你是何时嫁与戴明的?” “前年二月。” "戴明,依你所说,乔家是先收了你戴家之聘,田家是后来纠缠。那你这份字据上落款的,是永平四十年正月," 他话音微顿,指尖不轻不重地在田家那份礼单上一叩,"而田大力这份,却是永平三十九年腊月。" 他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向戴明,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 "如此算来,岂不是田家下聘,比你还要早上一月有余?这……又该作何解释?" “田大力的那份聘书,如何做得数?”戴明不屑道。 “我的为何不作数!就你的作数?!你欺人太甚!”田大力猛地暴起,双目赤红,多年来积压的屈辱与愤恨在此刻如火山般喷发。他伸手指着戴明,指尖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我田家在这片土地上刨食,我田大力行得正坐得直!攒了半辈子的聘礼送到乔家,全村人都看着!你呢?你干了什么?!”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嘶哑几乎破音:“我刚下了聘礼,媒人前脚才走,你后脚就带人上门威逼!你不是存心的吗?!”他说着就要扑上去揪戴明的衣领,仿佛要将他那身绫罗绸缎包裹的虚伪皮囊彻底撕碎,看看底下究竟藏着怎样一颗黑心。 “啪——!” 惊堂木炸响的同一瞬,一道玄色刀鞘已如铁闸般精准横亘在两人之间。周芸身形未动,只以单臂便稳稳阻住了田大力前冲的势头。她冰冷的眼神扫过,不带丝毫情绪,却让被怒火冲昏头脑的田大力如坠冰窟,瞬间僵在原地。 眼见田大力被周芸制住,无法近身,戴明胆气顿生,不依不饶地讥讽起来,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刻薄:“哼,穷疯了眼了?自己没本事讨不到媳妇,就想把脏水往我戴家身上泼?真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怎么,指望着从我们身上扒下点银钱,好让你那破落户的光景能缓上一缓?” 陶烨冷眼旁观,一是想耗一耗戴明的心力,后面审案不用再听他多余的废话。二是也让田大力出出气。三来,田大力与戴明这般争执下去,说不定能吵出些意想不到的端倪。 他端坐案后,看着那两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用尽粗鄙之词,将各种不堪入耳的指控与辱骂靠着东拉西扯拼凑成句,如同利箭般射向对方。 两人越骂越是面红耳赤,情绪激昂,脚下却都像是画了条无形的线,恰到好处地保持着距离,谁也不敢真的在公堂之上动手。 时间在骂战中流逝,陶烨微微动了动有些发酸的脖颈,犹豫一瞬,终究还是维持着端肃的坐姿。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戴鹏举,正捕捉到对方也似有意无意投向自己的视线,那眼神深处,竟仿佛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等待。 田大力与戴明的对骂从高昂渐趋疲软,变成简短词语互相砸向对方,眼看吵不出什么名堂。 陶烨将手悄然拂上惊堂木,准备结束这场闹剧。 “公堂之上,岂容尔等放肆!” 一声沉浑的怒喝,瞬间将所有的喧嚣彻底镇压。 陶烨拿起惊堂木的手缓缓放下。 原本陷入混乱的公堂,在这一声呵斥下,骤然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威势所慑,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源。 陶烨眯了眯眼睛,逆着光,勉强看清来人一身深蓝色官袍,其上的纹饰昭示着品级远在自己之上。 他心头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看向站在一旁的戴鹏举,只见对方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从容笑意似乎更深了些,仿佛早已料到此刻。 那份不安,顿时在陶烨心中急剧膨胀,变得无比清晰。 陶烨仍是维持着面上的波澜不惊,步履沉稳地走到堂下,这才将来人看了个真切。 对方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面容轮廓方方正正,一双眸子锐利如鹰,精光四射。 最引人注目的是,尽管身着文官袍服,他却有着一身在江南官员中极少见的、偏深的肤色,更像是一位常在乡间田野劳作的农夫,而非伏案操持文书的文官。 “渝州刺史,顾易之。” 顾易之报上名号后便不再多言,只静立原地,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陶烨,仿佛在等待着他应有的反应。 “下官见过顾大人。” 陶烨依礼恭敬作揖,心头却是一沉。 渝州刺史此时现身周泽县,绝非偶然。难怪方才戴鹏举只在戴明耳边低语几句,便让其稳住了心神,原来是早有依仗,有恃无恐。 陶烨微微眯起眼睛,一股不屈的意念在胸中凝聚。即便如此,在公理道义面前,任谁来,也不行。 “戴大人?”顾易之目光一转,仿佛此刻才看到戴鹏举,脸上立刻浮现恰到好处的惊讶。他快步上前,双手热情地扶住戴鹏举的胳膊,姿态恭敬中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亲昵,竟有几分父子重逢的殷切。“您老怎么也在此处?” “哎,老夫早就不是大人啦,”戴鹏举摆手苦笑,顺势拍了拍顾易之的手背,语气带着长辈的慈和,“顾大人与他们一样,唤我一声戴老先生便是。” 话音未落,他忽然似无意地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紧蹙,身体向后一个踉跄。 “戴老!” 顾易之与戴明一人一边,眼疾手快地稳稳搀扶住他。 “戴老,您这是怎么了?”顾易之语带关切,声音都提高了些许。 “无妨,无妨,”戴鹏举摆摆手,气息显得有些虚弱,“老了,不中用了,在这堂上站得久了些,气血便有些跟不上……” “快!来人!给戴老看座!”顾易之立刻回头,沉声吩咐,语气不容置疑。 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响起,衙役们风风火火地搬来太师椅,小心翼翼地将戴鹏举安顿坐下,又是递茶又是顺气,好一番殷勤照拂。 在这片突如其来的混乱与关切之中,陶烨独自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成了一个多余的旁观者。 他看着戴鹏举那被众人簇拥的身影,心头涌起一股荒谬感。 戏有必要做得这么足吗? “这案子,怕是要横生枝节了。”趁着众人手忙脚乱照拂戴鹏举的间隙,郝文悄步凑到陶烨身旁,压低声音,眉宇间满是忧虑。 “管他来的是谁,黑的终究说不成白的。”周芸抱着刀鞘冷然立于一侧,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郝文闻言眉头一皱,带着几分过来人的口吻低斥道:“你这丫头年纪尚轻,哪里懂得这官场里的弯弯绕绕,利害纠葛……” “呵,”周芸嘴角一撇,反唇相讥,“你官儿都没当上几分,弯弯绕绕懂得倒多?” 周芸此言本是无心,但陶烨知道郝文心中痛处所在,几乎下意识转头看向郝文。 两人目光相触,郝文只尴尬地扯了扯嘴角,默默闭上了嘴。 陶烨目光扫过周芸,语气平和却坚定:“郝师爷是否出仕,是他的选择。你们二人所言皆有道理——官场自有其运转的法则,”他话音微顿,视线转向不远处众星捧月般的戴鹏举与顾易之,声音沉静:“但我也有必须持守的准则。” 这场纷乱的闹剧,直到顾易之在公案后落座才渐渐平息。他端坐堂上,惊堂木重重落下,发出震慑人心的声响。 顾易之锐利的目光直直地看向陶烨,声音洪亮中带着明显的质问:“陶县令,本官奉命巡查渝州,听闻你为了一桩早已定谳的旧案,在周泽县搅得天翻地覆?” 堂下衙役们屏息静气,连戴鹏举也微微前倾身子,静待陶烨的回应。 面对顾易之咄咄逼人的气势,陶烨却神色如常,拱手一礼,声音清朗而坚定:“回禀顾大人,此案疑点重重,远非所谓盖棺定论。下官以为,既是百姓有冤,案情有疑,无论时隔多久,身为父母官,都有责任查明真相,还百姓一个公道。” 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迎上顾易之的视线:“若因时过境迁便对疑案视而不见,那要这律法何用?要这公堂何用?” 陶烨这番话掷地有声,在寂静的公堂内回荡,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顾易之的眉头越蹙越紧,指节在案几上无意识地敲击,仿佛在重新掂量眼前这个年轻县令的分量。 趁着陶烨说话的间隙,顾易之草草翻阅了几下案卷,随即以一种近乎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此案本官此前略有耳闻。方才粗粗看过卷宗,倒不觉得前任判决有何不妥之处。” 他话锋一转,指向堂下的田大力,声音陡然严厉:“你!上次状告就因证据不足被判败诉,失了田地。今日竟又敢来公堂之上胡搅蛮缠,扰乱秩序!你当这县衙公堂是你家宅院吗?” 说到最后一句,他猛地一拍桌案,声响震得一旁的乔二妞浑身一颤。 顾易之立刻将矛头转向她,目光如冰冷的锥子:“还有你!身为妾室,不守妇道,竟与外人串通一气,坑害自己的丈夫!似你这等……” “顾大人!” 陶烨生硬地打断了他,声音因压抑着怒意而显得有些紧绷,但语调却异常清晰坚定: “大人!案未审结,证未质完,此刻便遽然论断孰是孰非,甚至欲加以‘不守妇道’之罪,下官以为,殊为不妥。公堂之上,重的是证据,凭的是律法,岂能先入为主,未审先判?” 他上前一步,目光毫不退缩地迎向顾易之:“若按大人所言,凡有争议便是胡搅蛮缠,凡有质疑便是不守妇道,那百姓蒙冤,又何来昭雪之途?律法威严,又该如何彰显?” 顾易之的目光骤然变得冰冷,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凝视着陶烨:“陶县令,你这是在教训本官?” 整个公堂霎时静得可怕,连堂外此起彼伏的议论声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戴鹏举的嘴角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陶烨只觉得一股灼热血气猛地窜上头顶,撞得他耳中嗡嗡作响。 年轻的胸膛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内里仿佛有惊涛骇浪在奔涌冲撞,几乎要冲破骨骼的束缚。但下一刻,陶烨的心脏停了一瞬,接着热血迅速冷却,浑身像坠入了冰窟般散发着寒意。 这是圈套。 就在这时,顾易之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案证据不足,原告田大力屡次诬告,按律当责二十大板。乔二妞不守妇道,即日送回戴家严加管教。至于陶县令你......”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如刀锋般扫过陶烨:“年轻气盛,办案操切,即日起暂停职务,在府中静思己过。” 顾易之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似千斤重锤,挟着风雷之势,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在陶烨的心口,又痛又闷。 一股不甘的热流冲上喉头,他几乎要抬起头来,将胸中所有的道理与愤懑尽数倾吐。可那名为权势的枷锁,已重重压在他的肩头,让他寸步难行。 “陶县令,你来。” 顾易之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陶烨缓缓抬起头,公堂内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几缕斜阳透过高窗,映出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他一眼就望见了仍等候在廊柱旁的田大力与乔二妞。 田大力佝偻着背,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乔二妞垂首而立,单薄的身影在空旷的公堂里显得格外孤寂。 陶烨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句“抱歉”卡在喉间,沉甸甸的,终究没能说出口。他慌忙移开视线,像是要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加快脚步追随着顾易之远去的方向,将那两道期盼的目光和这片令人窒息的公堂,统统抛在身后。 “久阳!” 陶烨猛地回神,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才惊觉顾易之似乎已在自己面前说了许久。但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心里。 他跟着来,本就不是为了听这些。 “顾大人,”他勉强维持着表面的礼数,声音里透着疏离与疲惫,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若无其他吩咐,下官……” “久阳,”顾易之打断他,语气却意外地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些许语重心长:“你这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这么多年,真是一点都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