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她》 第一章 房里人 “快摁住,二姑娘,我们只是取些指尖血入药而已,大姑娘还等着用,你不要挣扎了。” 话语响起的一瞬间,楚椒就知道她又做梦了。 自小,她就要日日被割破指腹,为堂姐取血入药。 指尖几乎要抠破被子,她却无法从梦境中挣脱。 “楚椒,你要听话。” 母亲的声音传过来,楚椒侧头,却看见了密密麻麻的人。 “二姑娘果然不如大姑娘识大体。” “整日和家中置气,不怪大儒待她严厉。” “楚椒,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数不清的话语交织在一起,起初楚椒还能分得清是谁,后来便融成了一片,针一样朝她扎下来。 “住口,都住口!” 楚椒挣扎着开口,“母亲,为何不帮我?” 她踉跄着走过去,眼前的场景却忽然变了,她看见自己躲在屏风后面偷听。 大夫的叹息声断断续续的传过来,“我就没见过哪家的姑娘气血亏损成这幅模样,再继续下去,莫说子嗣,恐怕寿元都不长了。” 她活不长了。 楚椒喃喃重复,耳边却传来一阵惊呼,她抬头的瞬间,场景再次变换,她看见崎岖的山路上,自己从车厢里摔了出去,她立刻伸手去拉,可在抓住的一瞬间,另一个自己便淌出了两行血泪。 “呼……” 楚椒猛地坐了起来,额头一片汗湿。 借尸还魂了这么久,竟然还是经常梦见以前的事。 梦见她的委屈,她的驱逐,和她的惨死。 “姜宓,你又做噩梦了?” 身边有人说话,楚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喊的人是自己。 她如今这幅身体,叫姜宓,是侯府的侍女。 “我给你,点支安神香吧。” 那姑娘又开口,语气有些迟钝,楚椒道了谢,这位姑娘叫元长岁,和她一样,也是侯府的侍女,年少时候高热,未曾及时医治,如今就落了病根,但人很是纯善。 “惊扰你了,对不住。” 她温声道歉,很是歉疚。 元长岁灿然一笑,“不,不客气,你听说了吗,大公子想要挑个人去房里伺候,你想不想去?月钱会多很多。” 楚椒动作顿住,神情有些恍惚。 大公子…… 侯府的这位大公子,姓伏,单名一个尧字。 她还是楚椒的时候,两人曾定下过亲事。 那是她央着母亲去提的,年少一见,便种下了情愫,可惜,对方虽然应了,但定亲之后,却从未主动找过她。 她倒是总是找着由头来侯府,但次次都被拦在门外。 如今更是她刚死,他就选房里人…… “我就不去了。” 她摇头拒绝,垂眸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死过一回的人,不该在意那么多,她如今还留在樊州,只是为了看看,父母在把她驱逐出去,致使她坠崖而亡后,会不会痛苦,会不会后悔。 “倒是长岁你,率性纯粹,待人和善,我看你才是不二人选。” 楚椒收回思绪,顺嘴称赞了一句,元长岁却连连摇头,“我,我不能去,我还要去找我爹娘。” 看出她有些着急,楚椒也没再多言,话题便就此打住。 但合眼没多久,就被外头的嘈杂声吵醒了,她帮着元长岁梳好了发髻,和她一同出了房门。 院子里果然十分热闹,大多都是侍女,一个个精心装扮,瞧着姹紫嫣红,很是赏心悦目。 “好多人。” 元长岁小声开口,楚椒看向人群,很多生面孔,大约是别的院子也送了人过来,但这和她无关,她拉着人就走,打算躲远一些。 “你们做什么去?” 花嬷嬷迎面走过来,将他们硬生生堵了回来。 楚椒面露无奈,“嬷嬷,我们去领差事啊。” “傻丫头。” 花嬷嬷嗔怪一句,“你们没得到消息吗?大公子要选房里人了,这么好的机会,你们怎么不珍惜?” 说话间她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逡巡。 虽然侯府的侍女大都五官端正,但眼前这二人却是其中翘楚,一个柔顺,一个明艳,花嬷嬷从得了消息开始,便觉得这房里人,必定是她们其中一个。 可这两个,竟然要去领差事,简直是本末倒置。 “我们这等粗陋之人,怎么敢辱没大公子。” 楚椒敷衍着要走,却被花嬷嬷一手一个,硬生生拽进了人群里。 “嬷嬷……” 楚椒挣脱不开,只能被迫混进了人群里。 耳边响起铜锣声,花嬷嬷喜笑颜开,拔高音量喊道:“想来你们都听说了,大公子这个年纪,早该选个人在身边了,所以要从你们中间挑选一个,流程也不繁琐,只要过三次勘验就……” 话音忽地顿住,楚椒若有所觉,抬眸看去,果然瞧见门前多了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对方生的极好,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只是站在那里,便是一副可入画的景。 正是大公子,伏尧。 楚椒不自觉抬头,她极力克制,可眼底还是多了几分波澜。 伏尧…… “不必麻烦,我选好了,就是……” 男人清冽的声音在前面响起,楚椒垂下眸子,心头五味杂陈,不能去在意,不能。 周遭却忽然安静下来,她心里一跳,不会吧…… 她迟疑着抬头,就见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元长岁身上。 她一怔,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觉得失望。 元长岁求救的目光看过来,无声地喊她的名字。 楚椒轻轻摇头,她如今只想独善其身,实在爱莫能助。 周遭却忽然响起吸气声,原本落在元长岁的身上的目光忽然全都朝她看了过来,她错愕抬头,就见伏尧正直直地看着她。 “……” 第二章 你是定了亲的人 “大公子莫要说笑。” 楚椒浑身一个激灵,连忙开口,唯恐晚了一步,便大局已定,无力回天。 “奴婢出身粗陋,不识礼数,实在是不堪……” “看出她不愿,我才选你,” 伏尧轻声打断了她,“怎么,你也不愿?” 他唇角含着笑,眼神却莫名地冷,仿佛锥子扎在人身上一样。 樊州偏远,皇命不能及,镇边侯府一家独大,伏尧身为侯府嫡长子,素来是说一不二,若是接连被两个侍女下了面子…… 楚椒指尖紧攥,却还是再次开了口。 她就是不愿。 可话刚到嘴边,花嬷嬷便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你不要命了?” 花嬷嬷拼命朝她挤眼睛,音量虽低,语气却很急切,“你还要在侯府过活,若是惹恼了大公子,你以后怎么办?” 楚椒自然知道这些,她也知道花嬷嬷是真的在为她考虑,可这不是她妥协的理由。 但是……花嬷嬷的力气,为什么这么大? 楚椒吃奶得劲都用出来了,却愣是没能将她的手拽下来。 她拼命朝花嬷嬷摇头,示意她松手,花嬷嬷却捂得更紧,扭头朝伏尧赔笑,“大公子,姜宓这是欢喜傻了,这天大的好事,她怎么可能不愿?” 伏尧唇角微微一勾,“如此,甚好。” 他收回目光,声音遥遥传过来,“进来伺候。” 可直到他进了门,彻底不见了影子,花嬷嬷才肯松开楚椒。 楚椒只觉得胸口被憋得生疼,再久一些,她怕是要被花嬷嬷给捂死了。 “嬷嬷……” 她咬牙开口,眉心皱成了个疙瘩。 “长岁犯傻,你可不能也犯傻,多少人想要这好事还得不到呢,你别害臊,快进去吧。” 花嬷嬷一边说一边推着她就往伏尧房里送。 楚椒只觉脑仁突突直跳,她哪里是害臊。 她和伏尧是有婚约的,还没成婚呢,他就光明正大的挑房里人,让她情何以堪? 即便她如今没了立场计较,也不想计较,那也不能就挑上她啊。 “花嬷嬷……” “快去!” 花嬷嬷一个用力,将她推了进去,还将房门关上了。 楚椒:“……” 大早上的关什么门?难道伏尧还能荒唐到白日宣淫不成? 她叹了口气,也没非要出去,事已至此,唯一的办法也就是让伏尧改口了。 那么多人,他非选长岁和她干什么? 她心里堵得发疼,深吸了几口气,才抬脚进了卧房。 男人斜靠在软塌上看书,楚椒开门见山,“大公子,奴婢其实……” 耳边“砰”地一声响,楚椒的话戛然而止,她抬眸,是伏尧手里的书落了地。 “捡起来。” 男人轻声开口,明明一探手就能碰到,他偏偏要使唤人。 楚椒指尖微蜷,还是走过去,捏着书脊将书捡起来递了过去,趁机再次开口,“大公子,奴婢出身……” “我缺个香囊,去做吧。” 楚椒的话再次被打断,指尖彻底攥了起来。 三番两次被堵住话头,她便是蠢,也能看出来,伏尧这是不想听她说话。 她没再开口。 虽然她不能确定,如今的伏尧,还是不是她当初一见倾心的那个,但身份在这里,总不至于用强。 她不信,脱不了身。 她沉默的转身出去了。 男人似是没有察觉,只垂眸看着手里的书,等脚步声消失,他才侧头朝她的背影看过去,声音喃喃:“真像啊……” “阿嚏……” 楚椒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她揉了下鼻梁,蹙着眉头看着面前的针线筐子,她不善女红。 因为堂姐的病,大夫说须以至亲之血入药,所以她从记事起,到身死那日,一日三次,从未间断,一直在被取血。 她这个大儒之女,本该娇养着的楚家二姑娘,却有一双遍布疮痍的手。 这样一双手,是学不了女红的。 可伏尧都吩咐下来了…… 她盯着那些料子看了许久,还是随手拿了一块,取绣花针的时候,指尖却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梦里被强行压住身体,割破指尖取血的画面映入脑海,一股无形的痛处陡然自指尖滋生,如同虫咬蚁噬,密密麻麻,无处可逃。 刚挑好的布料落了地,她没顾得上捡,缓了许久才控制住那股深植灵魂的痛处。 明明都已经换了副身体,这毛病竟然还是跟过来了…… 楚椒苦笑一声,弯腰将布料捡起来,动作十分缓慢的开始做荷包。 等她再抬起头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身前摆了灯烛和点心,她揉揉酸疼的脖子,看着手里那个完全看不出是荷包的东西,眉心皱得死紧。 这……不太好交差吧? “真丑。” 耳边忽然响起了男声,楚椒一抖,猛地抬头看过来。 伏尧。 她吐了口气,这位大公子,选她莫不是为了取乐? “奴婢方才就说过,出身粗陋,不识礼数,自然也做不来这么精细的活计。” 伏尧俯身下来,淡淡檀香涌入鼻腔,楚椒指尖一颤,连忙抓着荷包站起来,“我还是去请旁人来做吧。” 她快步往外走,到了门前,却没能将房门打开,她心头重重一跳,房门被堵上了? 她知道房里人是什么意思,更知道现在天黑了,可是…… 身后响起脚步声,她转身看过去,男人正朝她一步步走来。 “站住!” 她厉声开口,胸腔剧烈起伏起来。 她知道,连父母都不够爱她,更何况未婚夫?她知道世间男子大都如此,她不该在意伏尧选人的事,可心里仍旧憋闷得难受。 她尸骨未寒啊。 看着面前步步逼近的男人,她声音嘶哑下去,“大公子可还记得,你是定了亲的人?” 第三章 婚约易主 男人脚步微顿,片刻后探手过来,将门用力一拽,“我只是想开门。” 门板“吱呀”一声,应声而开。 “前两天才下了雨,木门受潮容易吃紧。” 伏尧唇角仍旧带笑,语气平和,却带了几分若有似无地嘲弄。 楚椒剧烈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脸颊却火辣辣地烫了起来,她低下头,“是奴婢误会了。” 她有些仓皇地转身要走—— “等等。” 楚椒脚步猛地顿住,她没有回头,却很清楚地听见身后响起了一声轻嗤,“我选你,只是因为你与故人相似,不必自作多情。” 楚椒浑身一颤,骤然回头,故人? 心跳逐渐加快,指尖控制不住地战栗,楚椒的声音不自觉哑了下去,“哪,哪位故人?” 伏尧却没了开口的意思,自顾自看书。 “大公子……” “姜宓姑娘,请吧。” 小厮班疾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拦住了她的话头,楚椒不敢将借尸还魂的事说出口,只能转身离开,心跳却越来越快,难道伏尧选她,是因为认出了她? 眼眶突地一烫,她之所以没想过要和任何人相认,就是因为没有信心,她不觉得有人爱她到能认出她来,可如果伏尧真的…… 眼前有些模糊,她紧紧摁着心口,许久之后才平复下来,若是伏尧当真对她还有几分情谊,那她自然要试试,哪怕两人如今的身份,没有以后也无妨。 她转身去了小厨房,打算煮一壶自己最常喝的枣茶。 若是伏尧有心,一定知道她这个习惯。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班疾收回目光,“大公子,您费尽心思才让楚家来提亲,一向重视得很,怎么忽然又想着挑姜宓进来伺候?” 伏尧唇角仍旧带笑,眼底却一片冰冷,“你不觉得,她很像阿椒吗?” 班疾愕然,抻着脖子往小厨房看了两眼,却什么都没看出来,很是茫然的摇头,但这不妨碍他信服主子的话,“原来您是爱屋及乌。” 伏尧一向平和的脸倏地变冷,连带周遭的烛火都暗了下去,“爱屋及乌?她是什么东西,也配?!” “奴才失言,公子恕罪!” 班疾连忙跪地请罪,头几乎垂在地上。 伏尧缓缓吐了口气,脸上再次带上了那抹浅淡的笑,“姜宓此人,先前并非此等脾性。” “您是怀疑,有人特意调教,图谋不轨?” 班疾站起来,仍旧恭敬地弯着腰,“公子放心,奴才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伏尧不置可否,手背上却青筋凸起,真是的,学谁不好,非要学他的阿椒。 他抬手自胆瓶里抽出一副卷轴,随着他修长的手指挪动,卷轴的内容逐渐清晰,那竟是一封婚书。 指腹慢慢摸索过楚椒的名字,他低下头,缓缓亲吻上那个名字。 那可是,他的阿椒,岂容旁人亵渎…… “一旦查清,一个不留。” “是。” 班疾立刻应声,对他方才的举动,显然已经习以为常。 迟疑片刻,他又小声开口,“刚才门房来报,说楚大儒携楚大姑娘来访,您可愿见见?” 伏尧刚刚缓和下来的脸色,再次沉了下去。 “打从阿椒去了庄子上散心,他们就没消停过。” 班疾垂着头,没敢搭话。 “也好。” 伏尧忽然哂了一声,眼底恶意无比鲜明,“既然都非要贴上来,那就让我看一出狗咬狗的好戏吧,让姜宓来伺候。” “是。” 班疾让人去请楚家二人,自己则亲自去了小厨房,隔着窗户看里面煮茶的楚椒,片刻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真的是没能看出来,眼前这人和楚家的二姑娘有哪里相似。 “姜宓姑娘。” 他轻咳一声开了口,脸上瞬间堆了笑,“大公子传你去伺候。” 小厨房的下人齐刷刷地看了过来,有人好奇,有人调笑,也有人嫉妒。 楚椒知道他们想多了,但她一向懒得解释,端上煮好的茶,便跟着班疾一同往外走。 “夜里叨扰,还请大公子勿怪。” 说话声自门内传出来,楚椒猛地顿住脚步,不敢置信地抬头,这声音…… 她快走两步,主屋里,一人正与伏尧闲谈,对方一身襦衫,长髯垂在胸前,姿态闲适,正是樊州唯一一位大儒,楚立夫。 或者,她该称呼一声父亲。 半月不见,他鬓角似是多了几根白发,瞧着有些憔悴。 楚椒心情复杂地看着他,迟迟收不回目光。 “这位姑娘是?” 一道声音陡然响起,听着十分温柔亲和,却激得楚椒浑身一抖,她猛地侧头看过去,另一张无比熟悉的脸映入瞳孔。 指腹尖锐地疼了起来,仿佛烈火灼烧,万剑穿刺。 楚煊!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手抖得厉害,楚椒几乎端不稳手里的托盘。 “我的房里人。” 伏尧冷淡的声音响起,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楚椒骤然回神,她险些忘了,如今的她,和楚家没有任何关系了。 她垂下眸子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若无其事地端着茶水进了门。 一道炽热得,仿佛要将人活刮的目光却落在了身上,楚椒侧头看过去,对上的却是楚煊温和可亲的双眸。 “原来你就是姜宓姑娘,日后可要多多来往。” 楚椒抿了下唇,没有开口,旁人或许会被楚煊这幅样子欺骗,可她不会,她见识过太多次,这人的歹毒了。 “先生夤夜至此,所为何事?” 伏尧淡淡开口,打断了楚煊的寒暄。 楚椒的目光也落在了父亲身上,目光里不自觉带了几分热切,你是为了我而来,对不对? 一定是找不到我的尸身,所以来求侯府的…… “其实今日到访,楚某是有一事相求。” 楚立夫果然开口。 楚椒垂下眸子,死死攥着指尖,我猜对了吧,一定猜对了…… “楚某当初,曾和侯府定下亲事,如今我想,换个人来履行婚约。” 第四章 再见故人 耳边轰隆一声响,楚椒如遭雷击,一时竟完全反应不过来。 换个人? 什么意思? 换个人…… 这三个字的意思逐渐清晰,可她却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恍惚间,她像是又坠了一次崖,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了个干净。 为什么? 我苦苦等了半个月,为什么等来的是这么一个结果…… 换个人…… “先生说笑了。” 伏尧缓缓靠在了椅子上,神情不辨喜怒,“出尔反尔,我岂不是成了背信弃义之人。” 楚立夫的神情一瞬间尴尬起来,伏尧这话看似是在说他自己,可其实说的却是楚家。 “大公子,其实……” 他欲言又止,似是很难以启齿,直到楚煊朝他看了过来,他才重重叹了一口气,“并非楚家不守信义,实在是楚椒她,她……” 他终究还是说不出口,倒是楚煊起身一礼,“大公子恕罪,其实是妹妹……离家出走了,叔父也是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 “离家出走?” 伏尧坐直了身体,脸上若有似无的浅笑散了个干净,“此话何意?” 楚椒也错愕地看了过去,楚家没有得到她坠崖的消息? 虽然当时她跌落山崖,可马车里还有下人,他们难道没有回去报信? 为什么? 逃跑了,还是也出了事? 脑海里一团乱麻,却到底松了一口气,父亲只是不知道她出事了,才会如此冷静。 还好,还好…… “大公子有所不知,” 楚煊再次开口,“妹妹素来娇惯,她出门前又和和叔父叔母吵了几句嘴,这才……” 她话音忽地顿住,楚椒迟钝抬头,正好对上了她的眼睛。 “这位姑娘,我们所谈之事,关乎妹妹清誉,还请你回避。” 关乎她的清誉? 楚椒扯了下嘴角,险些笑出来,若是当真在乎,怎么不在“离家出走”四个字说出来之前,让她出去? 如今欲盖弥彰给谁看?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楚煊,脚下分毫未动。 楚煊求助地看向伏尧,“大公子?” “退下。” 伏尧沉声开口,楚椒心口一滞,嘴唇翕动几次,还是什么都没说,沉默地退出了房间。 楚煊唇角微勾,一个小小的通房…… “大公子。” 她低咳了一声,正要继续,伏尧却忽然抬起手,“不必说了。” 他的脸隐没在烛光的阴影里,看不清楚神情,声音却仍旧如往常般带着浅淡的笑意,“先生想清楚了?当真要如此?” 楚立夫似是听出了劝谏的意思,眉头微皱,正要开口却被楚煊拉住,“叔父,还是我来解释吧。” 她看向伏尧,“其实,叔父此举不只是为了颜面,也是想逼妹妹回来,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多日未曾归家,总不能大张旗鼓的找,若是能将婚约换人的消息传出去,妹妹那般在意大公子,听到后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岂不是皆大欢喜?” 阴影里,伏尧唇角的笑意逐渐加深,眼底却一片阴鸷。 若是在意他就会回来,那若是她不回来呢? “楚大姑娘,真是蕙质兰心……” 他拉长了调子开口,楚煊羞赧地垂下眸子,“我也只是不想大公子和叔父生嫌隙罢了。” “很晚了,先生请回吧。” 伏尧再次开口,话里带了几分懒散,楚立夫连忙告辞:“那这些时日,煊煊就有劳大公子照料了。” 伏尧目光微顿,他早先就得了消息,说楚家要办祈福会,人多眼杂的,怕扰了楚煊静养,所以请侯府照料几日。 “先生放心就是,我定会,好生照料。” “楚某提前谢过。” 楚立夫抬手行了个半礼,又嘱咐了楚煊两句,转身走了。 班疾连忙上前为他掌灯引路,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了孤男寡女两个人。 楚煊似是刚意识到这一点,脸瞬间红了,颇有些惊慌地往后退了两步。 “大公子,我住哪里?” 伏尧没开口,可却能感觉到那极有存在感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她按捺不住,再次开口:“大公子?” “就和伏宁同住吧。” 伏尧这才开口,他口中的伏宁,是镇边侯唯一的女儿。 楚煊答应一声,转身就想走,到了门口却又停了下来,尴尬又羞赧的开口,“我头一回来府里,不知道路怎么走,大公子能不能让方才那位姑娘,伺候我几日?” 伏尧没有开口,只站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一张冷淡俊秀的脸终于慢慢自阴影中脱离出来。 楚煊本就通红的脸,瞬间又多了几分绯色。 果然,整个樊州,再找不到比伏尧更好的男人了,不管是相貌,家世,还是前程。 “当然。” 伏尧轻笑开口,“只是她毕竟是我的房里人,大姑娘要客气些才好。” 楚煊神情微僵,眼底一抹暗芒一闪而过。 “多谢大公子。” 她屈膝一礼,退了出去,丫鬟云梢和云苓在外头等着,见她出来连忙迎了上来,云苓语气急切,“大姑娘,奴婢方才见到那姜宓了,一脸勾栏像,一看就是会勾引主子的人,咱们可要……” 楚煊轻轻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岂能背后道人是非?以后莫要如此。” 云苓不服气的闭了嘴。 楚煊垂下眸子,遮住了眼底的寒光,楚椒都能被她赶走,何况一个通房丫头,只要她略施手段…… 第五章 初次交锋 房门被敲响的时候,楚椒正在铺床,听见声音,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理会,等她慢条斯理将床榻铺好,才转身去开门。 门外的人,果然是楚煊。 她自小就知道,楚煊喜欢的东西,从来容不得旁人碰一下,哪怕那个东西,原本就不属于她。 如今盯上了伏尧,也还是这幅性子。 “楚大姑娘怎么过来了?” 她淡淡开口,面无表情。 云梢轻咳一声,下巴微抬,“深夜打扰,真是对不住了,可大公子怜惜我家姑娘,怕她初来府里不适应,所以命你来伺候两天,姜宓姑娘,请吧。” 楚椒没动,不管伏尧有没有真的答应,她都不可能在楚煊面前卑躬屈膝。 看出了她的抗拒,楚煊轻笑一声,“你放心,我一见你便心里欢喜,只当你是妹妹,咱们同住刚好做个伴……” 她说着伸手来拉楚椒的手,只是不等拉住,她脚下便是一滑,眼看着就要往地上摔。 一只手却忽然伸过来,一把将她拽了回去。 楚煊一愣,震惊地看过去,她没想到眼前这人反应这么快,竟没给她机会。 楚椒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我劝你不要,不然倒霉的只会是你。” 楚煊脸色一僵,眼底闪过一丝惊疑,但下一瞬就变成了无辜,“你在说什么?” 楚椒冷笑一声,正要开口,一道尖利的女声却先一步想了起来,“你在干什么?拿开你的脏手,我家姑娘是你这个贱婢能碰的吗?!” 这声音…… 楚椒一顿,垂眸看了过去,这才认出来那丫头是云苓,对方……曾经是自己的贴身侍女。 方才竟没注意,原来她已经被调去楚煊身边了。 “云苓,不得无礼。” 楚煊开口呵斥,“姜宓姑娘定然是无心的。” 云苓很不服气,恶狠狠地瞪过来。 楚椒冷笑一声,松手后退,“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楚煊脸一沉,这个姜宓怎么回事? “大姑娘,这小贱人太过分了,咱们去告诉大公子吧,好好教训她。” 云苓气得不轻,开口就是恶语。 楚煊垂下眸子,温和一笑,“初来乍到,怎好给侯府添麻烦?咱们回去吧。” “难道就这么放过她?” 云苓很不服。 楚煊没开口,只摸了摸手腕,怎么可能放过? 刚才虽然失了手,但应该是个意外,对付这种下人,只要略施小计,就能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都是误会,” 花嬷嬷上前打圆场,“老奴为您引路,这华容阁可是侯府最好的院子,如此安排,可见大公子上心。” “有劳嬷嬷。” 楚煊腼腆一笑,随手给了对方一个镯子,亲亲热热的说着话走了。 门外很快安静下来,楚椒坐在桌前,脑子里都是刚才父亲的那些话,婚约换人…… 她不是没想到这件事会发生,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那个人,偏偏还是楚煊。 为什么要是楚煊…… 她垂眸看着指腹,恍惚间像是有看见了自己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她伏在桌案上,将脸颊埋进了臂弯里,许久都没动弹。 直到一道碎裂声,从主屋传过来。 她缓缓起身,打开窗户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出来,可她心里仍旧一沉。 以她对楚煊的了解,刚才自己离开之后,她一定还说了别的。 伏尧信了吗? 心口沉甸甸地,有些喘不上气来。 人死如灯灭,她其实不该再去在意这些虚名,可那个人,是伏尧。 她不自觉想起两人的初见,那是她的及笄礼,礼至中途,楚煊忽然发病,父母也好,宾客也罢,走得走,散的散,连那支为了及笄礼特意打造的簪子,都被扔在了地上。 她弯腰去捡的时候,一只修长的手先她一步捡了起来,轻轻递到了她面前。 竟然还有人留了下来。 她看着面前唯一留下来的男人,看着那双静静看着自己的凤眼,恍然生出了一种,他是为自己而来的错觉。 那错觉,一直停留到现在。 这样的人,她怎么能让楚煊去祸害? 谁都可以,只有她不行。 她深吸一口气,当务之急还是解开自己的死讯,等消息一出,她不信出嫁还有心思办婚事。 第二天一早,她就寻了由头出府,然后扮做流民进了宏兴坊。 每逢初一十五,楚夫人都会来这里布施,打从记事起,楚椒就一直陪同,但后来……母亲身边的人就变成了楚煊。 如今她想见母亲,只能在这里等。 辰时正,楚家的马车慢慢到了这里。 她一眼就看见了母亲坐得那一辆,随着车帘掀开,温婉端庄的中年妇人被两个嬷嬷搀扶着下了马车,许久不见,她看着憔悴了不少,眉宇间带着疲惫。 楚椒下意识抓紧了手里的信,因为她的失踪,才会如此吗? 那,好好的,替我收尸吧。 楚椒低下头,平复了心绪之后,往脸上摸了一把灰,她现在不能被认出来,否则会平添很多麻烦。 “别挤,都有,当心受伤。” 母亲温柔宽和的声音传过来,楚椒混在人群里,头都没有抬,趁着接馒头的时候,将手里的信塞进了过去,随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是什么?” 楚母诧异地看了眼手里的信,又抬头去看人群,可楚椒已经混进了人群里,再也瞧不见了。 她这才收回目光,将信缓缓打开。 等看清楚上面写了什么之后,她瞳孔骤然一缩,一把扶住了身边的嬷嬷。 察觉到她的异常,嬷嬷连忙扶住了她,“夫人,您怎么了?” “出事了,快,回府,我要去见老爷。” 第六章 反将一军 马车匆匆到了楚宅,不等车停稳,楚母便撩开了车帘,嬷嬷连忙扶住了她,陪着她快步进了门。 “老爷,你快看看,有人送信说,楚椒出事了。” 她抖着声音开口。 楚立夫无奈,“夫人,莫要听信闲言碎语。” “你自己看。” 楚母将信递了过去,楚立夫蹙眉,还是接了过来,娟秀中透着铮铮风骨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帘—— “吾日爬西山,见一女子跌落山崖,车中人仓皇而逃,本不欲多言,然挣扎数日,良心难安,特送此信。” 信上没有落款,没有盖章,对方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这不可能。” 楚立夫下意识开口,“那个孽障,怎么可能会出事?” 他连连摆手,否认的态度很是明显,见他如此,楚母惊慌的心也稍微安定了一些,却到底放心不下,“还是把下人拘回来问一问吧。” 楚立夫有些犹豫,“毫无证据的事,因为一封信,便对下人苛责……” 楚母一时也闭了嘴,两人为难间,一中年男子大步走了进来,比起楚立夫的一身儒衫,他不管是穿戴,还是神态,都更加像是这座楚宅的主人。 “这是在吵什么?” 中年男人笑嘻嘻开口,楚立夫像是看见了救星,将信递了过去,“兄长来的正好,快看看这封信。” 此人,正是楚椒的伯父,楚家大房。 看清楚信上的内容时,楚大嘴唇一抖,但下一瞬他就笑了起来,“这个楚椒,真是越来越胡闹了。”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茫然,“兄长何出此言?” 楚大拍拍信纸,“寻常人家送了这种信来,哪个不是要些好处的?这人却不声不响,藏头露尾,可见心里有鬼,二弟,这一看就是楚椒让人送来的,怕是这婚约换人的事传出去了,她在生我们的气呢。” 楚立夫一怔,随即点点头,“兄长言之有理。” 话音落下,他脸色陡然黑沉下去,“这个孽障,真是无法无天!” 楚母有些犹豫,“大伯,万一……” “不会有万一的,” 楚大安抚地笑了笑,“她可是我唯一的侄女,弟妹想想,这些年,我待楚椒可有丝毫不周?即便她处处针对煊煊,我也从未舍得训斥半句啊。” 楚立夫也开口安慰,“夫人放心,若没有兄长供养,便没有我们今日,他是决计不会害我们的。” 楚母点点头,脸上的忧虑慢慢退了下去。 老爷说的对,楚家一家子,全都温和纯善,只有她这个女儿不同,乖戾阴鸷,若是早知道她是这种性子,当初还不如不生…… 楚椒猛地打了个喷嚏,她抬手揉了下鼻梁,心头莫名的慌,但她很快压了下去,快步回房去换衣裳,然而箱子一打开,一股淡淡的药草味就涌了出来。 她一顿,手停在了半空。 “阿宓,你终于回来了,公子找你。” 元长岁慢吞吞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楚椒一顿,伸手拿起了衣裳。 她很快泡好茶,端去了主屋,她记得伏尧身上有暗伤,特意在茶里添了参片,盼着能慢慢将他的身体温补回来。 气血亏损的滋味,她煎熬了十几年,不想伏尧也受那种苦。 只是刚一进门,她就看见了楚煊。 两人正在下棋,看见她来,楚煊立刻笑起来,“姜宓妹妹来了,快来给我看看棋局,大公子太过厉害,我怕是要输了。” 楚椒指尖一蜷,她知道楚煊是故意说这话的。 姜宓这样的出身,自小为奴为婢,怎么可能会对弈之术。 有意羞辱罢了。 “姑娘,听说姜宓姑娘自小就卖身进了侯府,怕是不会这些呢。” 云苓果然嗤笑出声,嘲讽之意十分明显。 楚椒看了她一眼,想起来的却是她在自己面前,为自己鸣不平的样子,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原来还有两幅面孔。 但她没有反驳,毕竟她这棋艺,也不能真的显露。 伏尧却忽然站了起来,“你来下。” 楚椒一愣,下意识摇头,“公子,奴婢不会……” “怕什么?” 男人抬眸看过来,那双漂亮至极的凤眸里,含着浅淡的笑意。 楚椒嘴边的拒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脑海里全是那句“与故人相似”。 伏尧,你到底有没有认出我…… “姜宓妹妹,不必紧张,随意切磋罢了。” 楚煊温声开口,眼底的冷意却遮都遮不住,她侧头朝云苓看了一眼,云苓会意,立刻退了下去。 楚椒迟疑着拿起棋子,在伏尧的指挥下落下一子,楚煊被逼得节节败退,脸上的笑几乎维持不住。 但很快,班疾就来了,伏尧被请了出去。 楚煊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局面不好,奉劝你一句,及早退场吧,否则可是要输的很惨的。” “大姑娘说的是棋,还是别的?” 楚椒将棋子扔回棋盒里,抬眸定定看着她。 楚煊再次露出满脸的无辜来,“自然是说棋,还能是什么?姜宓妹妹怎么总是喜欢多想?” “多想?” 楚椒冷笑一声,正要说什么,胳膊却忽然一痒,她抬手抓挠了两下,可越抓却越痒。 “这是我家姑娘自己制得茶,今天你可有口福了。” 云苓端着茶进来,看见她的动作,眼底闪过喜色,端着茶就走了过来。 楚椒正要开口拒绝,胸前忽地一烫,那茶整盏都泼在了她身上。 她连忙站起来,正要擦拭水渍,袖子却忽然被扯了下去,随即云苓尖叫起来,“啊,你身上,怎么这么多疹子啊……你是不是得病了?” 第七章 要她死 她声音高亢尖利,很快就将伏尧引了进来。 他没有靠近,隔着门槛朝两人看过来,“怎么了?” “大公子莫要靠近。” 楚煊急急开口,说话间也起身走远了两步,云苓连忙将她护在身后,又惊又怒地指着楚椒,“你是哪里得的病?竟然还敢出现在侯府……你是不是想谋害大公子?” 楚椒垂眸看向自己的肩膀,刚才云苓硬生生拽下了她的衣领,此时她莹白的肩膀正暴露在人前,上面星星点点落着几点红疹。 “不过是几个疹子,兴许是衣裳没洗干净,怎么就成了这么大的事?请大夫来一看就知。” 她连忙解释,说话间就要将衣襟拉上去,动作却是一抖,将棋盘和茶水都打翻在地。 云苓跳了起来,“就算要请大夫,也得先把她送出去,这可是会传染的恶疾,大公子……” 她急急地朝伏尧开口,“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男人却并未多言,目光只落在楚椒身上,却看见了她眼底的仓皇。 蛰伏这么久,如此不中用吗?这等小伎俩都应付不来? 他轻轻靠在门板上,满心都是失望和嘲讽,楚煊却只以为他是在犹豫,轻叹一声开口,“大公子,我知道你不舍得,可府里这么多人,府外还有偌大一个樊州,妇人之仁,怕是遗祸无穷。” 楚椒语气急切,“大姑娘怎么如此不讲道理?以你之言,难道起了红疹的,都是传染的恶疾?连大夫都不给看吗?” “那是当然!” 楚煊没开口,倒是云苓应承了一句,“凭什么侯府要因为你承担风险?” “云苓。” 楚煊呵斥一句,转过头来时唇角微翘,眼底带着明晃晃的笑意,语气却格外柔和,“你放心,侯府是仁善之家,不会不管你,等你治好了自然会接你回来……大公子,” 她侧头看向伏尧,说话间无意识地挠了挠颈侧。 “若是府上无处安置,楚家倒是还有一处别院。” 伏尧眼神骤然阴沉,别院? 就是阿椒消失的那座别院? 他垂下眸子,语气不疾不徐,“那就……” “且慢。” 楚椒忽然开口打断,云苓立刻急了,“你别想狡辩!” “既然提到了侯府,提到了樊州,我若是真的病了,自然不能只顾自己……” 楚椒缓缓开口,楚煊还以为她是认命了,嘲弄地看过来,可下一瞬—— “可我没病啊。” 楚椒眉梢微挑,说话间掏出帕子,将肩头的红点擦去,露出了莹白如玉的皮肤。 “我只是更衣时,不留神撒了些胭脂而已。” 她扫过主仆两人,晃了晃手里被胭脂染红的帕子。 两人始料未及,呆愣当场。 “大姑娘,这……” 云苓下意识开口,楚煊难得的维持不住那股温和有礼的模样,僵了片刻才再次笑出来,“看来只是误会一场,没事就好,吓死我了,我刚才还以为你真的病了……” 她走过来要拉楚椒的手,却被她后退一步躲开了。 云苓又来了精神,“你什么意思?我家姑娘也是为了侯府考虑,你还敢怪罪不成?” 楚椒不惊不恼,面无表情地看过去,“我虽然是误会,可大姑娘你,却好像真的生病了。” 她目光落在楚煊颈侧,细腻的皮肤上,红点密密麻麻。 这下别说楚椒了,连云苓都被吓了一跳,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大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楚煊也愣了,她虽然没看见脖子上的红疹,却感受到了明显的痒意。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药粉洒的是姜宓的箱笼啊…… 忽地,她想到了什么,扭头看向撒了一地的茶水,瞳孔骤然一缩,“你在茶水里下了东西?!你是不是放了桃汁?” 楚椒做不出来无辜的模样,只是干巴巴的摇头,“我放桃汁做什么?那党参红枣茶又不需要桃汁。” “你装傻!” 楚煊按捺不住,抬脚往前走了一步。 楚椒连忙后退,“大姑娘,你莫要害我啊。” 楚煊自从搬到楚宅,一路顺风顺水,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一时间有些控制不住,死死盯着楚椒,一副恨不能活吞了她的模样。 “行了。” 伏尧忽然开口,楚煊浑身一震,似是这才想起来,还有他这么一个人,连忙收敛了神情,“大公子,我这只是风疹,是误食桃汁所致,绝不是什么会传染的恶疾……” “话不能这么说。” 楚椒淡淡打断了她,“总不能让整个侯府,整个樊州,因为你承受风险吧?” 她将原话还了回去。 楚煊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看了云苓一眼。 云苓心虚地低下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楚煊只能再次看向伏尧,“大公子……” 伏尧却已经不见了,她愣住,错愕地停在原地。 班疾上前见礼,“大姑娘请吧,公子吩咐奴才,送您回去。” “我家姑娘这真的不是病……” 云苓也反应了过来,急切地开口解释,可班疾还是带着满脸笑,静静地等着她。 看似恭敬,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冷漠 她还要再说什么,楚煊拦住了她,“我们走吧。” 云苓很着急,“要是走了,那婚约……” “看不出来吗?大公子在偏袒她!” 她压低声音开口,气得浑身都在抖,她堂堂一个名门闺秀,竟然被一个下人算计了…… 她侧头看了眼楚椒,满心都是不甘,怎么回事? 这个人为什么好像猜得到她所有的谋算? 昨天的假摔就算了,可连今天的事竟然也能反将一军…… 她死死咬住嘴唇,原本她只是想着把人撵出去,让她自生自灭的,可现在她改主意了,她要她死,所有挡她路的人,都得死! 第八章 巴掌 房内很快就只剩了楚椒一个人,她这一场将计就计,虽然说不上多漂亮,却着实让楚煊吃了个大亏。 她活到这么大,大概还从未受过这种委屈吧。 她心情极好地弯腰收拾地面的狼藉,可眼底的痛快没多久就散了。 她其实很早之前就知道,楚煊并没有多么聪明,很多陷害针对她的手段,也很是粗糙,可偏偏,就是有人信她。 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们就是信她。 越是亲近,越是心寒,所以她虽然恨极了伯父一家,却和父母的隔阂更深。 捡棋子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平复了情绪,不想这些了,反正信已经送出去了,但凡他们有心,就能查出来自己的下落,到时候,她也不用自己费心思去报复伯父一家了。 他们……应该会自己动手的吧? 她将地面收拾干净,起身回了房 眼看着她走远,伏尧的目光才收回来,脑海里全是姜宓方才捡棋子的样子,冷不丁就和当年楚椒弯腰捡簪子的动作重合了。 “到底学了多久,这种细节都能兼顾……” 他喃喃开口,眼神阴冷。 “公子。” 班疾送了人回来,在卧房门口轻唤了一声,虽然门大咧咧的开着一条缝,他却没敢往里面多看一眼。 伏尧摩挲了一下婚书,懒懒靠在了软塌上,“进来吧。” 班疾这才推门进来,低声开口,“今早姜宓去了趟宏兴坊,但那边汇聚着流民,又多又乱,奴才没能发现她见了谁,干了什么……” 他话没说完,身体先跪了下去,“奴才办事不利,请公子责罚。” 伏尧没有开口,眸光却颤了颤,宏兴坊…… 真是好久没听见这个地名了。 楚椒以为,及笄礼上是他们的初见,可其实不是,他们在更早之前就见过,只是她大约早就不记得了。 “姜宓……你去那里做什么?” 他低低开口,却听不出来是在问班疾,还是在问自己。 “起来吧,” 他轻轻一抬手里的婚书,“当务之急还是找到阿椒。” “是。” 班疾从地上站起来,“班明亲自带人去了别院探查,的确没发现二姑娘的身影,但奇怪的是,别院里太干净了,连别的痕迹都没有。” 伏尧坐了起来,唇角的笑意散了个干净,“你的意思是,阿椒根本没到过别院?” “这只是奴才的猜测,奴才是觉得,若是二姑娘是在别院走的,不管怎么样都会留下些线索,不至于如此干净。” 伏尧没再开口,手里的婚书却越攥越紧。 “公子,” 班疾迟疑着开口,“二姑娘失踪的蹊跷,不如咱们让楚家寻人吧。” 伏尧叹了一声,抬手揉了揉额角,“我何尝不想?可人言可畏,若是她失踪的消息传出去,往后的日子她就要一直被流言所扰。” “是奴才失言。” 伏尧摆摆手,“但暗地里要继续找人,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也不知道她一个人……”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只沉沉地叹了口气。 “二姑娘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公子万勿忧虑。” 伏尧嗤笑一声,“靠天保佑?那要人做什么?” 班疾一时讷讷,他习惯性的开口,却忘了他家大公子,最不信神鬼这一套。 “奴才这就去让班明去寻人。” 他转身退了下去,一出门就瞧见姜宓正在院子里做针线,她显然很不擅长女红,只是穿个线,许久都没穿好,咬牙切齿的样子,瞧着有些好笑。 他隐约想起来,楚家二姑娘好像也不擅长女红,为此还被人嘲笑过。 这么说起来,还真是有些相似的。 楚椒鼻梁一痒,侧头打了个喷嚏。 “阿宓,着凉了。” 元长岁慢吞吞开口,澄澈的眼底带着明晃晃的关切。 楚椒不喜欢这样纯粹的眼睛,因为她清楚,自己这样连父母都记恨的人,面对这样的人,很容易自惭形秽。 可她没有办法。 她移开目光,不肯去看元长岁的眼睛,语气也冷淡了几分,“没事,你忙你的去吧,别跟着我了。” 元长岁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冷淡,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乖巧地走远了一些。 楚椒心里又有些过意不起,她这是在干什么? “长岁,” 她犹豫着开口,正想说点什么,门外忽然喧哗起来,小丫头急匆匆自身边跑过,她连忙将人喊住,“外头怎么了?” “楚夫人来了,正往这边走呢。” 楚椒一愣,心跳陡然剧烈起来,母亲来了,是因为那封信吗? 难道已经找到了她的尸身,来告知侯府的? 指尖有些战栗,她用力攥住,也顾不得还没做完的针线,起身就往外走。 刚到门口,就迎面看见楚夫人带着几个侍女嬷嬷走进来。 她不自觉停下脚步。 “姜宓?” 面前的人忽然唤了她一声,她下意识答应一声,下一瞬,耳边“啪”地一声炸响,脸颊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第九章 谁都别想带你走 她愣住原地,迟迟没能反应过来。 “你就是姜宓?就是你害得煊煊发病?” 楚母厉声开口,她一向是个温和慈爱的人,哪怕是自己被楚煊推下水的时候,她也不曾如此恼怒,她以为,她的母亲根本不会生气。 可原来,她也会震怒。 “你可知道,煊煊天生体弱,我楚宅费了多大心血和精力,才将她娇养长大,你竟然敢谋害她!” 楚母尖锐的质问声再次响起,刺得人耳膜生疼。 楚椒慢慢从刚才的那个巴掌里回神,咽喉却胀得生疼,嘴唇几次开合,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她定定看着面前的中年妇人,嘴角一扯,笑意悲凉。 原来,你也会愤怒啊…… 原来,你也会不管不顾啊…… 原来,你…… 她垂下眸子,呼吸逐渐急促,眼前也有些模糊,她费了极大力气,才将翻涌的情绪压下。 不可以,不可以在此时失态。 “楚家自诩名门清流,知书识礼,原来就是这般行事的。” 她死死掐着掌心,声音止不住地抖,却强行挺直了脊背,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低头。 可身体不太听使唤,咽喉再次被堵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顿了顿才再次开口,“这是侯府,不是你楚宅,你在家里想如何不讲道理都可以,可这里不行,你说我谋害楚煊,证据呢?” 楚母被问住,侧头看向身边的云苓。 云苓一时有些心虚,她告状的时候完全没想到这回事。 “姑娘都那样了,还要什么证据?” 她小声辩解,“以前也从来没要过证据啊。” 楚母大约也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神情微滞,一时有些无奈,家里是家里,都是一家人,没有证据也无妨,反正血脉相连,再怎么闹也不会真计较。 可这是侯府,是不一样的。 “你这个丫头,怎么……” “叔母……” 楚煊的声音忽然由远及近,打断了她的教训。 很快人便带着面纱赶了过来,扑进楚母怀里啜泣起来,“叔母,我好难受……” 楚母连忙抱住她,温声安抚,一改方才的凶恶模样。 楚椒扭开头,力道大的脖颈都在疼,其实眼前这场景,她已经看过了无数次,本该习惯的,可她就是觉得刺眼。 “叔母,” 楚煊再次开口,“我们走吧,兴许是我自己吃错了东西,我们别在侯府生事了,若是给叔父惹了麻烦,煊煊百死难赎。” 话音不等落下,温热的泪水已经浸透了楚母的衣襟。 “这叫什么话?” 楚母连忙给她擦了擦眼泪,满眼都是心疼,“楚家虽不是高门显赫,但也护得住你,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受过委屈?你放心,不管有没有证据,今日叔母都要给你讨个公道。” 她冷冷睨了楚椒一眼,抬脚就要进去见伏尧。 擦肩而过的瞬间,淡淡的檀香味飘了过来。 “楚夫人。” 楚椒骤然开口,久远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那是她第一次为楚煊取血入药的时候,她才三四岁,她怕极了那把闪着寒光的刀子,可还是被硬拽着手,割破了掌心。 她觉得好疼啊,疼得她止不住地哭。 楚母也跟着红了眼睛,一声一声的喊她“阿椒”,抱着她一宿都没撒手。 可后来,她就再也没抱过她了。 你怎么就,再也没抱过我了呢? “你方才说,楚大姑娘从未受过委屈,” 她声音哑了下去,“那在楚宅,受委屈的人,是谁呀?” 楚母脚步猛地顿住,脑海里骤然闪过女儿满心绝望,痛苦挣扎的样子,那一声声哀切的“母亲”仿佛也再次回响在了耳边,心口不由一滞,呼吸都急促了两分。 但下一瞬她就又想起了楚椒的对楚煊的一次次欺负,她闭了闭眼,声音冷硬,“楚家最明是非,帮理不帮亲,从未有人受过委屈。” 从未,有人,受过委屈…… 那我算什么? 她转过身,看着面前这个生她养她,又伤她疑她的骨肉至亲,很想问她一句,自己算什么。 可喉咙又胀又疼,她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怎的这般热闹?” 房门忽然被打开,伏尧抬脚走出来,他知道楚家会来人闹,并不觉得意外,此时出来,也只是想继续看戏。 “大公子。” 楚母屈膝一礼,“今日我倚老卖老,想和大公子讨个恩典,向您买个人。” 楚椒骤然抬头看了过来,她知道母亲偏心,却不知道她能如此偏心…… 帮理不帮亲……你不是说,帮理不帮亲的吗? 为什么连事情缘由都没有问一句? 母亲…… “买个人?” 伏尧缓缓重复,但不用问他也知道买的是谁。 楚家还真是出乎他意料。 但这个主意倒是不错,把人带到楚家去,不管他们闹成什么样子,都不必他再花心思。 他目光慢慢落在楚椒身上,有些好奇她要如何度过这一劫。 可对上那双眼睛时,他却猛地顿住了。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那样深沉的悲哀和绝望,空洞又麻木,仿佛一具遍体鳞伤的傀儡。 他陡然想起了楚椒的及笄礼。 那天的她也是这样,站在台上,用这种眼神,安静地看着所有人离开,从始至终,一言未发。 心口骤然一疼。 “阿椒……” 他无声开口,本能地走了过去,抬手轻轻碰在她眼角,一点湿润沿着指腹滑下。 “大公子……” 他听见她哑声开口,声音那么低,那么轻,仿佛用尽全力才得以开口。 “放心,” 他喃喃开口,“谁都别想带走你。” 第十章 脏东西 他声音不大,可因为周遭过于安静,所以众人还是听见了。 “大公子?” 楚母脸色难看,满眼的不敢置信,“你是要袒护她?” 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伏尧耳边。 他骤然回神,看看自己的指腹,又看看近在咫尺的姜宓,瞳孔一缩,脸色瞬间黑沉下去。 他刚才干了什么? 他竟然对这个女人动了恻隐之心? 心里陡然翻涌出一股戾气,哪怕他脸上还维持着惯有的浅笑,却仍旧像是变了个人。 楚母原本还有一肚子话想说,可只看了他一眼,就下意识闭了嘴,心里也莫名咯噔了一声。 若说刚才的伏尧,是温文尔雅,谦谦君子,那现在的他,就仿佛阴云里携裹着的雷霆,只是看一眼,都危险到让人头皮发麻的程度。 楚煊还以为他这幅反应是为了维护楚椒,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楚母一把摁住。 楚煊不明所以,却习惯了在长辈面前维持乖顺的模样,委委屈屈地闭了嘴。 “大公子息怒,是我糊涂,失了分寸,还请公子莫怪。” 楚母缓和了语气,既然自己这方既不占理,也没有人和,那还是尽快息事宁人的好。 伏尧阖了阖眼,将心口的情绪都压了下去,思绪却无比清晰,他不能再留着姜宓了。 这个人太了解楚椒,学得太像了。 他这样自持冷静的人,竟然都被算计的失了心神,再留着她,一定会成祸患。 可惜,刚才无意之间,已经拒绝了楚母的话,否则完全可以将计就计,祸水东引。 如今只能作罢。 不过没关系,不管是机会,还是凶手,他都能造一个出来。 这毕竟,是在樊州。 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夫人又不曾唐突我,何必与我道歉?” 楚母一愣,老脸顿时涨红,她虽然身份不如伏尧尊贵,可对方跟随楚立夫读书,她也算是个长辈,今天他竟然要她和一个丫头低头道歉。 脸颊火辣辣地烫起来,这太过屈辱,她的身体都在战栗。 “大公子。” 楚煊连忙走过来,“叔母都是为了我,是我的错,我来道歉,还请姜宓姑娘,放过叔母和我吧。” 她说着屈膝要跪,被楚母一把拉住,她将人紧紧抱在怀里,满眼心疼,“煊煊,何至于此?!” 她不自觉看向楚椒,眼底竟染上了几分狰狞的恨意。 楚椒被看得往后退了两步。 她的母亲,恨她…… 她仰了仰头,唯恐眼泪掉下来,眼底的悲凉却怎么都压不下,可她还有句话想问,“道歉就不必了,我只想问夫人一句话,您今日前来,只是因为此事吗?” 楚母被问得有些莫名,却仍旧说了实话,“是。” 楚椒的心坠陡然坠了下去,坠得她心口生疼,她不得不抬手,死死摁住心口。 为什么呢? 是她的信写的不清楚,还是楚母没有看懂? 为什么不去找她? 为什么要来侯府给楚煊撑腰? 难道楚煊发个病,比你女儿的命都重要吗? 她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可又被理智死死攥住,她一个字都不能问,一个字都不行。 “我知道了……” 她垂下眸子,喘息声逐渐粗重,她拼了命的呼吸,却仍旧感受到了窒息的痛苦。 谁都看出来了她不对劲,却谁都不在意。 楚母一拉楚煊,“我这就先带她回去了,恶疾之事,是个误会,楚家会给侯府一个交代,还请莫要声张。” 两人匆匆走了,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了他们两个。 伏尧扫了楚椒一眼,看见她颤抖的肩膀,低垂着的头,指尖微微一颤,他抿了下唇,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 “大公子……” 楚椒却忽然喊住了他,他脚步微顿,眸底闪过嘲讽,等着她耍花样。 可对方却迟迟没开口。 他不得不转过身去,低哑的声音这才飘过来,“方才,多谢。” 伏尧微怔,回神的时候,人已经跑走了,他侧头看过去,只看见了关上的房门。 他盯着那门板看了许久,半晌垂下眸子,嗤笑了一声:“装模作样。” 他大步回了房间,将身上的衣裳扯了下来,正要喊人,班疾便匆匆回来了,“公子,听说方才楚夫人来闹事了?” 伏尧懒得提他们,将衣裳扔了过去,“烧了。” 班疾连忙接住,颇有些愕然,他检查了一下衣裳,没发现哪里有问题。 “这好好的衣裳,为什么要烧?” 伏尧一顿,方才为楚椒拭去眼泪的画面陡然闯进脑海。 那细腻的皮肤,温热的触感,以及泪水的微凉,仿佛都还残留在他指尖。 他情不自禁的一颤,心口仿佛都被牵扯了一下。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他脸色越发阴沉。 “沾了了脏东西。” 他咬牙切齿地开口,大步进了耳房,用力清洗双手,强行将脑海里的记忆压下。 不管是那段记忆,还是那个人,都让人作呕。 第十一章 杀心 “阿宓。” 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楚椒连忙收敛好心情,起身去开了门。 “这也是你的房间,你进来不用敲门。” 她将元长岁拉进来,努力露出个若无其事的笑,元长岁也笑了笑,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掏出个果子来递给她,“吃。” 楚椒刚压下去的情绪,陡然翻涌起来,她连忙扭开头,“我不想吃,你吃吧。” 元长岁强行将果子塞进她手里,转身跑出去了,还顺手关上了门。 楚椒看着手里的果子,胸腔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起来,可她到底习惯了忍耐,还是强行压了下去,最后只是安静的站了片刻,便调整好了情绪。 她要知道楚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信送过去却没得到该有的反应。 是下人们在撒谎,还是他们真的…… 不,应该是下人出了问题。 她去洗了把脸,拿出胭脂打算遮一遮红肿的脸颊,却发现昨天还好好的镜子上,忽然多了道裂纹,横在中间,好像是她脸上长了道疤。 她抬手擦了擦,裂纹仍旧在。 她静静看了许久,抬手将镜子扣在了桌子上。 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楚椒凭着感觉在脸上擦了两下粉,起身去开了门。 “阿黍,你怎么过来了?” 这人也是伏尧身边的丫鬟,前几日伏尧选人的时候,她也参加过。 “公子传你过去。” 阿黍语气复杂地开口,刚才楚母来的时候,动静闹得那么大,院子里的下人都听见了,可对方是伏尧未来的岳母,没人敢说什么,更没人敢拦着。 甚至有些人还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围观的。 但是伏尧出面回护了楚椒,这就不一样了。 “你真是好福气,公子对你竟然如此上心。” 阿黍的话酸溜溜的,带着几分羡慕。 楚椒不想和她说这些,她的心情岂是旁人能够体会的? 但她不喜欢与人争执,敷衍了一句便走了。 她先去小厨房泡了盏茶,才端着进了主屋。 伏尧正在看公文,桌案上放着一瓶药,她一顿,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伤得如何?” 伏尧抬眸看过来,楚椒回神,连忙将茶水放下,轻轻摇了下头,“一巴掌而已,没事。” 伏尧没再多言,只轻抬下颌,示意了一下那瓶药,“拿着吧。” 许是被苛待惯了,楚椒最不习惯旁人的好意,哪怕那个人是伏尧,她的下意识反应也是拒绝—— “不用了,这点小伤……” “姜宓,”伏尧打断了她,话里似是带着几分不耐,但楚椒看过去的时候,只看见了带着浅笑的眉眼,“你是我的房里人,何须与我客气?” 楚椒一时无言,当日被强行选成这个房里人的时候,她满心都是无奈和难堪。 可自从那句“与故人相似”之后,她好像就没了那层抗拒。 尤其是今日被伏尧回护过后,再从他口中听见这三个字,甚至还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感觉。 其实这个身份,也不是全无好处的吧。 她没再纠结,再次屈膝一礼,“多谢公子。” 她将药瓶收进荷包里,提起正事:“公子传唤奴婢,有何吩咐?” 伏尧将一张帖子往前推了推,楚椒打开就看见了祈福会三个字。 楚宅要办祈福会。 这件事她从年前就知道了,那时候来了个游方的道士,说楚煊命格贵重,八字却轻,压不住命格,所以才会如此体弱,需要办一场祈福会压一压。 一听就是骗人的话,可府里的人全都信了,并为此开启了漫长的准备。 连日子都算了七八回才定下,连她的婚期都延误了。 只是原本祈福会的日子是定在中秋之后的,没想到忽然提前了,大约是迫不及待想证明,楚煊没有恶疾吧。 “公子要去吗?” “面子还是要给的。” 伏尧冷声开口,脸上本就浅淡的笑意更淡了,“你去备礼吧,中规中矩就好。” 楚椒应了一声,转身退了下去,迎面刚好遇见班疾进来,手里还端着茶。 “我方才已经送了茶进去。” 她开口提醒,班疾笑了笑,“倒是我疏忽了,多谢提醒。” 楚椒微微颔首,快步走了,并没有看见班疾还是将茶端了进去。 “公子。” 他熟练地将楚椒的那杯茶端走,换上了自己送来的。 “她明日就会出府,做得干净些。” 伏尧忽然开口,班疾端茶的手一抖,险些将茶盏摔了。 “现在就动手吗?” 他知道伏尧迟早会动杀心,却没想到会这么突然,就算是他早有准备,也还是被吓了一跳。 伏尧没有开口,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原本他的确是可以继续看这场狗咬狗的好戏,但现在他改主意了。 姜宓这个人,让他觉得危险,既然危险,就要解决。 见他这幅反应,班疾知道这是主意已定,没再多言,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 第十二章 知情人之死 楚椒又一次自梦中惊醒,额头都是冷汗。 她捂着胸口定了定神,却迟迟没有动弹,不知道是不是相同的梦做了太多次的原因,这次的梦境,好像比以往要清晰一些。 她甚至又想起了,骨骼碎裂扎进内脏里的痛楚。 她蜷缩起身体,让人绝望的痛苦仍旧一层层地从骨子里冒出来,哪怕裹紧被子,也无法抵抗分毫。 “都过去了,不能想了……” 她拍拍脸颊,逼着自己起身洗漱,然后拿着昨天领的牌子出门办差。 此时天刚蒙蒙亮,周遭还一片昏暗,商铺也还不曾开门,可她却没有迟疑,穿过西市直奔庆佑坊。 樊州长年被战乱所害,并不算富庶,但这庆佑坊却还算规整,住的多是些有些家资的人家。 一进坊口,便看见宽敞的街道,平整的地面,和零星过往的路人。 楚椒寻了处僻静的角落换了衣裳,冷不丁一瞧,活像个乞丐。 她犹嫌不够,又往脸上抹了两把泥土,这才朝一家院子走去,可刚走到门口,她就顿住了脚步。 这间院子,是楚宅的一个嬷嬷在外头的家。 对方是府里的老人,这买宅子的钱还是楚母赏的。 可此时,这间院子门户大开,里头空无一人,像是有阵子没住人了。 她还是敲了敲门,却无人应答。 她迟疑着打算进去查看,一行人却喊住了她,“你找周婆子啊?他们一家早就搬走了。” 楚椒连忙看过去,“敢问嫂子,她搬去了哪里?” “这不清楚,说走就走,招呼都没打一声。” 楚椒道了谢,心却凉了半截,这周婆子,正是那日押送自己去庄子上的人之一。 她为什么要走? 难道真的如她所料,是怕楚家追究,所以逃了? 她匆匆赶往下一家,当日押送她的人,还有一个。 对方也住在庆佑坊里,许是预感到了什么,她这一路上走得极快,没多久,对方的屋子院子就映入眼帘,可她还是再次停下了脚步。 因为门口,挂着白幡。 死了? 死的是另一个嬷嬷吗? 她心里还存着几分侥幸,拦住一个吊唁的路人开口,“请问大哥,这家是谁没了?” 那人被她吓了一跳,语气也不大好,“还能是谁?孙婆子啊。” 果然是她。 押送自己的两个人,一死,一失踪,这太巧了。 楚椒心头爬上一股凉意,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死是个意外,可眼下的情况…… 她陡然想起什么,浑身一颤,车夫! 她不敢耽搁,立刻换了方向,疾步往前,走着走着她就跑了起来。 如今只剩下车夫了,他不能出事。 这些人能被灭口,一定是知道什么,她需要和对方问个清楚。 车夫住得远一些,她也不认识路,只能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地方,可越往前走,她的心跳就越快,仿佛要面临极刑一般。 她怕看见挂着白幡的门口,也怕看见空无一人的院子。 可怕什么,就来什么。 眼前这间院子,比周婆子的那间还要凌乱仓皇,连水桶都是躺倒的。 她几乎可以想象,当时这里发生过什么。 陈三也出事了。 她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心头一阵阵的发冷。 在樊州,是谁这么心狠手辣? 脑海里骤然划过伯父那张笑里藏刀的脸,可很快又被她压了下去,没有证据,不能草率的认定,毕竟父亲为人刚正,也得罪过不少人。 先入为主,会干扰判断。 她攥紧冰凉的手指,另一个困惑闯进脑海,为什么三个下人都出了事,楚家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闯进脑海,却不等成型,就被她死死压下。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 虎毒不食子,他们没有理由这么做……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一再否认,身体却止不住地战栗,她用力咬了下舌尖,这才勉强稳住了心神。 盛怒之下,不可轻言。 她不能被情绪左右。 混乱的心神终于慢慢平复,她转身就走,身后却响起了细微的动静,她猛地顿住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听。 细微的摩擦声从屋内传出来,是有人在小心的挪动。 房里有人! “陈三,出来!” 她转身厉喝,房内顿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显然,里面的人被她的忽然开口吓到了。 可对方却半分要出来的意思都没有。 “周孙两位嬷嬷都出事了,你再留在这里也会出事的,跟我走,我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 房内仍旧很安静,楚椒声音一沉,“这种小把戏,你连我都瞒不过,还想瞒过旁人吗?留在这里,你只有死路一条!” 房里终于有了动静,陈三打开了门,哆哆嗦嗦开口,“二姑娘的事,我们也没想到,我一直想找机会和老爷夫人解释,可他们不见我们……” 楚椒一愣,楚家没有传这几人去讯问? “当日是谁告诉府里,二姑娘离家出走的?” 陈三正要开口,可下一瞬,他脸上就溢满恐惧,楚椒不明所以,正要问一句怎么了,身后却骤然传来一道凌厉的破空声。 第十三章 她回不来了 日头慢慢升上正空,又滑向西侧。 元长岁干完手里的活,坐在门边盯着暗下来的天看。 阿宓怎么还没回来…… 她从早上醒来就没看见人,问了花嬷嬷,对方说她出去办差了,可这都一天了,怎么还没回来呢? 她托着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长岁,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快来帮我整理库房,都是明天要拿出去晾晒的。” 阿黍的声音远远传过来,长岁抿了下唇,慢吞吞开口:“那不是我的差事,我不应该做。” 阿黍脸一沉,正要开口骂人,忽而又笑了起来,“我们不是朋友吗?帮帮我难道不应该吗?” 元长岁皱起来,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走了过去。 库房东西杂乱,她折腾到半夜,才腰酸背痛的离开,可回房后,却发现姜宓还没有回来,她愣了,呆呆地站在门口没动。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她惊喜地回头,“阿宓,你终于……”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回来的人,是刚处理完公务的伏尧。 “大公子。” 她失望的低下头,慢吞吞行礼。 伏尧不甚在意,径直走了过去。 “大公子。” 元长岁忽然又喊住了他,伏尧脚步顿住,侧头看了过来,“嗯?” 元长岁被吓得后退了一步,躲在了柱子后面,支支吾吾没敢开口。 伏尧轻笑一声,他知道这个丫头小时候高热,烧得人有些呆傻,但这样的人心思少,用起来反而放心,他又不指望下人做什么,也就一直留着对方。 但她是真的胆子小,认真回想起来,这还是她头一次主动找他。 “你想说什么?” 他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元长岁慢慢从柱子后面挪出来,“天,天黑了。” 伏尧轻叹一声,“天黑了,如何?” 元长岁似是听出了他隐在话里的不耐烦,又躲回了柱子后面。 伏尧耐心告罄,转身就走。 “阿宓,还没回来。” 对方的声音却突兀地传了过来,在寂静的夜色里,十分清亮,也十分刺耳。 伏尧的脚步再次顿住,却迟迟没有转身。 姜宓…… “她可能……” 他轻声开口,“不回来了。” 话音落下,他大步往主屋走,身后传来元长岁鼓足勇气的声音,“她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回来?” 伏尧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 姜宓,自然是去了她该去的地方。 只是少了这么一个人,就没有好戏可看了,其实还是有点可惜的。 但他并不后悔,人不能太好奇,否则会害死自己。 可这一宿,他仍旧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起身,提笔画了一副楚椒的小像,虽然只有几分神似,却仍旧看得他心旌摇曳,指腹不自觉摩挲过画上的面庞。 未干的墨迹瞬间晕染开来,将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完全遮住。 他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松开手,拿了软纸去吸墨汁,可已经来不及了,画上的人还是被墨汁包裹,仿佛笼罩在一层浓重的阴云里。 他定定看了两眼,无奈地叹了口气,“阿椒,你在哪里……” “啊!” 察觉到危险,楚椒猛地往前一扑,破空声却如影随形,再次朝她看过来,她狼狈地侧开头,刀锋贴着她的脸颊擦了过去。 脸侧火辣辣地疼起来。 她知道自己受伤了,却根本顾不上查看,慌忙躲闪,杀手却根本不给她机会,再次砍了过来。 凌厉的刀锋,裹着死亡的威胁,楚椒后心一片冰冷。 她一把抓住身边的木桶,狠狠撞了上去。 她以为能挡住这一下,可没想到对方力道极大,竟然硬生生将木桶拦腰砍断。 在纷飞的木屑里,刀锋狠狠砍下,穿过她的血肉,死死钉进了她的肩头。 剧痛瞬间蔓延开来,死亡的阴影顷刻间笼罩在头顶。 她却什么都顾不得,一把握住了刀锋,哪怕这细微至极的动作,会让她生不如死,可她却仍旧没有松手。 她不能让对方把刀拔走。 然而只是杀手嘲弄地看了她一眼,便松开刀,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杀你又不是只能用刀。” 那只手猛地攥紧,窒息的痛苦蔓延上来,楚椒不自觉松开了刀,挣扎着去拽他的手,却毫无用处,她清楚地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眼前的世界也在逐渐模糊。 好不甘心…… 她指尖一颤,抓起一把土就朝着男人的眼睛洒了过去。 “啊!” 男人吃痛,瞬间松了手,楚椒挣扎着爬起来,她肩头剧痛,半身是血,眼前更是一片模糊,可她仍旧凭着记忆,踉跄着朝屋子跑过去。 “陈三……” 她扑到门前,眼前终于清晰了一些,却发现陈三已经藏了起来,他死死抵住了门,别说帮忙了,他甚至连出来都不肯。 “陈三,出来!” 楚椒重重砸了下门,一个香炉从窗户里朝她砸了出来。 “你滚,我不出去,他一定不是来杀我的,一定不是,你死了我就没事了,你滚,你快滚!” “你知道他就是冲着你来的!” 楚椒厉声打断了他,这种时候他们除了联手,根本没有别的活路。 “你出来!” “和我没关系,不是杀我的,不是……” 陈三躲在门后,惊恐尖叫。 楚椒还要开口,身后却响起了杀手的脚步声,他的眼睛还睁不开,却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边叫嚷一边循声冲了过来。 楚椒连忙躲开两步,闭嘴不言。 “她在这里!” 一个茶碗忽然在她脚边砸响,陈三哆嗦着开口,“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你们杀了她就放过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楚椒心里一凉,不可思议地看向陈三。 “你疯了吗?!” 她忍不住开口,可不等她再说什么,杀手便再次摸索着朝她冲了过来。 情急之下,楚椒硬生生拔下了肩头的刀,朝着杀手狠狠劈了下去,可刀锋只到半路就被一把握住。 杀手握着刀锋狞笑起来,“我看这下,你往哪里跑!” 第十四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刀身被一股大力夺走,楚椒不敢耽误,转身就跑。 “你别跑了,” 陈三从窗户里开口,“你反正也活不了了,你就别跑了,兴许他杀了你就会放了我,我求你,别跑了……” 楚椒没有搭理他,目光焦急的逡巡四周,院门被堵住了,她出不去,可这院子只有那么大,想藏起来也不可能 而且,陈三还在盯着她。 她心里恨极,不明白世上为什么会有如此愚蠢自私的人,脚下却片刻不停。 她如今能够肯定她的死绝对不是意外,还没有报仇呢,怎么能再死一次? 一定能想到办法的,她一定不会死在这里! 忽地,她目光落在厨房上。 为今之计,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她抬脚冲进了厨房。 “她往东边的小房子去了,那是厨房!” 陈三连忙开口指路,杀手抬脚就冲了过来,可刚开门,炽烈的火舌就迎面扑了过来。 楚椒放了火。 “你怎么能烧我的房子!住手,住手!” 陈三大喊,刚才楚椒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死活都不肯动弹,此时竟然跑了出来。 楚椒没有停手,用干草将整个厨房都点燃,自己则藏进了水缸里。 “我的房子,你怎么能烧我的房子啊……” 陈三叫嚷起来,在门外哭爹喊娘。 但很快他就闭了嘴,因为一把刀横在了他脖子上。 “好汉饶命,我知道是谁让你来的,你去告诉他,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真的什么都不会说的……” 声音戛然而止,片刻后,什么东西被扔了进来,楚椒看了一眼,对上了陈三惊恐又灰暗的眼睛。 他的头被砍了下来。 楚椒移开目光,扶着水缸躲了进去,伤口碰水,疼得她身体一僵,一声压抑痛哼就在嘴边,却又被她硬生生咽了下去。 “你不出来也没关系,我会在这里,等到你烧死为止。” 杀手的话如同诅咒,恶狠狠地压了下来。 楚椒心跳如擂鼓,却仍旧一言不发,只将自己又往水缸里缩了缩。 呼救可能没人理会,但着火了就一定会有人来查看,她只要撑到那个时候,就能获救。 头顶却忽然传来一道细微的“咔嚓”声,她猛地抬头,房梁轰然砸了下来…… “啧……” 伏尧叹了一声,看着又被自己画坏了的画像,有些无奈,虽然他与丹青一道上不算有天分,可勤学苦练下来,他画楚椒也算是有模有样。 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直画不好。 “罢了。” 他放下笔,将坏了的画稿收起来。 房门忽然被敲响,他眉梢一扬,“终于回来了?” 班疾推门进来,先赔了个罪,“让公子久等了,奴才该死。” 伏尧并不在意这些细节,开门见山,“解决了?” 班疾的脸色古怪起来,“公子恕罪,奴才没有动手。” 伏尧卷着画卷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再次动作起来,声音也不见喜怒,“理由。” “奴才原本想动手的,却发现还有别的人动手了,奴才寻思着,既然殊途同归,就不必脏手了。” 伏尧点点头,这个理由他可以接受。 “去吧。” 班疾松了口气,躬身退了下去。 伏尧靠在椅子上,轻轻吐了口气,解决了一桩麻烦,虽然后续肯定不太平,但无妨,只要不牵扯上阿椒,他都能应对。 指腹忽然一烫,仿佛滴下了温热的泪水。 他蓦的垂眸,却只看见了自己干干净净的手指。 “还好,处理得及时……” 他轻声开口,起身回了卧房,却仍旧毫无睡意,临近天亮,他才合了下眼睛。 却在下一瞬,就被开门声惊醒。 对方动作很轻,可夜里的侯府太过安静,他还是听见了。 这个时辰,是谁? 他摘下自己的佩剑,轻轻擦拭了一下,透过窗户的缝隙,斜斜睨了窗外一眼。 可下一瞬,他就顿住了,姜宓? 他难得的维持不住面上的假笑,几步走到窗前,死死盯着院子里的那道身影。 果然是姜宓。 夜色下,她脸色惨白,发丝还是湿的,瞧着有些狼狈,可除此之外,并无何处不妥,完全不像是班疾所说,被追杀过的样子 姜宓很快就回了房间,不多时,元长岁惊喜的声音就传了出来,但很快又压了下去,甚至连灯都没点燃过。 等那间屋子彻底安静下来,伏尧才收回目光,眼底却慢慢蒙上了一层阴翳。 “我这是,被人耍了吗?” 他低语一声,忽地笑了出来,“深藏不露是吗?那就让我看看,你有多少本事吧……” 他仰头看向天空,太阳已经慢慢升了起来,朝霞祥和璀璨,这种天气,真的很适合无事生非呢。 “公子。” 班疾有些急促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来,“奴才刚才看见……” “我知道了。” 伏尧打断了他,班疾知道他起身了,这才推门进来,满脸羞愧,“奴才办事不力,还请公子责罚。” 伏尧迟迟没开口,班疾抬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窗外姜宓已经出来了,正往这边过来。 “你猜,她过来,是想干什么?” 第十五章 他待我很好 “我觉得,你该休息。” 元长岁慢吞吞开口,楚椒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昨天回去之后,为了不被人发现异样,她连灯都没点,摸黑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就作罢了。 早上起来,她还特意涂了胭脂,遮了遮惨白的脸颊。 可元长岁也不知道哪里发现了端倪,非说她病了,想让她休息,她好说歹说,才走到这里,她却一路跟了过来。 “我们拿了月钱,总要办差的。” 她放慢了语气,尽量遮掩身体里的虚弱。 “我们是朋友,我可以替你。” 元长岁再次开口,虽然满眼真诚,却让楚椒有些语塞。 她没办法告诉元长岁,她非要过来,其实不是为了那点月钱,她是……想见见伏尧。 死里逃生一次,又得知自己是被人谋害,这让她产生了巨大的恐慌,仿佛过去的那十几年里,她都活在别人的窥视之下。 那种感觉让她止不住的战栗,以至于看谁都觉得可疑。 唯有伏尧。 这个侯府里,唯一和自己有牵扯,也唯一认得出她的人。 她想见他,哪怕没有任何实际用处,也还是想见他。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班疾开门走了出来,“姑娘请。” 楚椒心下一松,抬脚就走了进去。 元长岁下意识要跟上,却被班疾拦住,“傻丫头,别什么人都跟着。” 元长岁鼓起脸,“放开我。” 两人争执起来,楚椒充耳不闻,大步进了门。 伏尧已然洗漱更衣,正在擦拭长剑,楚椒静静看了他两眼,后怕的心慢慢平复了下来。 果然,她只要看一眼就好。 “公子。” 她唤了一声,将拭剑油取出来,放在了伏尧手边。 动作不大,她也尽量小心了,可仍旧牵扯到了伤口,疼得她浑身一颤,一时不敢再动。 “让你准备的东西,都置办妥当了?” 伏尧没察觉到她的异样,轻轻弹了下剑身,在细微的嗡鸣声里开口询问。 “妥当了。” 楚椒小口吸着气,慢慢适应了这份痛苦才再次开口,“公子,听说楚家这次的祈福会很是盛大,奴婢从没见识过,能不能同去?” 伏尧没开口,认认真真地擦拭剑身。 楚椒知道,以自己和楚煊的恩怨,这个请求是在为难伏尧,可她必须去一趟。 昨天杀她那人,一定和楚家关系密切,如此盛大的祈福会,说不定就会出现,若是她能找到对方,那离找到幕后黑手也就不远了。 尤其是对方还被火烧伤了,想认出来很容易。 而且,三个下人出事,楚宅竟毫不知情,迟钝至此,她必须要再推一把。 她要在祈福会上,将下人出事的消息抖落出来,女儿失踪,下人身死,到时候他们再淳善,也一定会起疑的。 所以祈福会,她必须去。 可伏尧迟迟没有开口。 “我知道公子为难,” 楚椒心口一坠,话里带了几分小心翼翼,“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再添麻烦……” “我有什么好为难的?” 伏尧忽然轻笑一声,目光始终锁定在手里那把长剑上,语气不咸不淡,“想去就去吧。” “当真?” 楚椒不自觉睁大了眼睛,话里都是欣喜,虽然想好了无论如何都要去,可伏尧答应的如此痛快,还是让她松了口气,她以为他会顾全楚家的想法。 忽而,伏尧毫不留情拒绝楚母买她的情形闯入脑海,当时没顾得上多想,此时回想起来,心口莫名地有些烫。 “多谢公子。” 她低声道谢,指尖控制不住地蜷缩起来,她好像,感受到了被维护的滋味。 就像,父母维护楚煊那样。 她深吸口气,将那点战栗压了下去,不能对旁人有过多依赖和期待,就算是伏尧也不行。 可心情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好了起来,“那奴婢下去准备。” 伏尧含笑应了一声,仍旧没有回头。 只听着身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他才轻轻一抖剑锋,将方才楚椒拿过来的那瓶拭剑油,劈成了两截。 “自己要去的,回不来可别怪我……” 喃喃的低语声很快消散在清晨微凉的风里。 “入了秋,早上的风还真是冷,你待会当值的时候,多添件衣裳。” 楚椒抱着肩膀进了门,轻笑着嘱咐了元长岁一句,弯腰去找自己做得熏香。 她常年被噩梦烦扰,又落下了幻痛的毛病,就喜欢在熏香里加些安神的东西,只是总寻不到喜欢的,便自己学了做香。 这是她到侯府后新做的,数量不多,安神却很有效。 方才她看见伏尧眼底有青影,想来是睡得不好,她那香应该有用。 元长岁却十分安静,等她将香都找了出来,对方还没有开口。 她有些诧异地看过去,就看见元长岁正看着她,眼底带着浓浓地纠结。 “发髻又梳不好吗?” 她动了动抬不起来的手,有些无奈,“去找花嬷嬷吧,让她帮你梳。” 元长岁却没走,“阿宓,我觉得,大公子不好。” 楚椒微愣,元长岁脾性单纯,待人和善,府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她却从未说过旁人一个字的不好。 这是头一回。 “怎么了?是不是还在生气上回他选你的事?” 元长岁摇头,看着十分急切,可又说不清楚,只好重复道,“他不好,他待你不好。” 楚椒一怔,无奈笑开,她轻轻握住元长岁的手,“他待我,已经很好了。” 第十六章 噩耗 祈福会这日,楚宅前所未有的热闹。 侯府距离楚家隔了两条街,都听见了那边的动静。 楚椒抿了下嘴唇,从她有记忆到现在,楚家好像还是头一回如此热闹,一向勤俭的人,第一次大操大办,就惊动了整个樊州。 心口翻涌着浓烈的不甘和恼火,她还在崖底无人收尸,父母却在为外人如此费心操办…… 她咬着牙,将伤口仔细包扎起来,起身出了门。 伏尧已经上了马车,她压了压情绪,快步跟了上去。 不着急,只要今天闹起来,别说祈福会了,日后整个楚家都不会安宁。 楚椒,别急。 她深吸一口气,钻进了马车,伏尧身上的清冽的松柏香扑面而来,她微微一顿,刚平复好的心情又沉了几分。 伏尧没用她做的香。 不喜欢吗? 以后得了闲,多做一些给他选吧。 其实她知道伏尧不缺这些,但她从伏尧那里得到了东西,就总想着回报一些。 马车骨碌碌往前,没多久就停了下来。 “大公子到~~~” 楚宅管家的通传声立刻响起,大约是早早的就在街头候着了,一看见侯府的马车,便立刻提高音量禀报。 原本十分嘈杂的长街瞬间安静了下来。 宾客们默契的后退,分海一般让出了一条路。 楚家夫妇连忙带着遮了脸的楚煊往前迎了两步,两人盛装出席,满脸带笑,将楚煊簇拥在中间。 楚椒盯着他们看了又看,却只看见了由内而外的喜悦和期待。 她被刺了一下般猛地收回了目光,可还是有人看见了她。 “姜宓姑娘,你竟然也来了。” 楚煊笑盈盈开口,“今日是楚家的大日子,我可要好生招待你。” 虽然她极力掩饰,可话里的恶意还是透了出来,连随行的班疾都诧异地看了一眼,他们可还在呢,怎么就如此猖狂? 楚母却浑然不觉,冷冷看了楚椒一眼,低声安抚,“莫要与这等小人亲近,阴沉沉的,一瞧便觉得厌烦。” 指尖猛地攥紧,楚椒抬眸看向楚母,看见我便觉得厌烦? 你我十几年母女,你就丝毫都不觉得我熟悉吗?就没有半分的,爱屋及乌吗? “那日害煊煊发病之人,就是她?” 楚立夫的声音传过来,阴沉沉的携裹着怒气,仿佛乌云蔽日,大雨将至。 楚椒攥着的指尖又紧了紧,不留神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人直抖,可她却只是咬紧牙,一声没吭,她答应过伏尧,不给他添麻烦。 “进去吧。” 伏尧忽然开口,打断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 楚家人不得不给面子,只能随同他进了门。 宾客们也纷纷应和,方才还热闹的门口,很快就空了下来,楚椒却仍旧站在原地。 “姜宓姑娘?你不进去吗?” 班疾喊了她一声,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当然要进去。 她如今越发的想看一看,父母知道她出事后的反应了。 想看看他们,到底还记不记得,有她这么一个女儿。 她快步进了门,宾客已然落座,看着热闹非凡,一片祥和,她安静地站在伏尧身后,目光却看向了门口,怎么还没来? 念头刚落下,一道响亮的哭嚎声骤然传了起来,即便人声嘈杂,可这声音还是穿透人群,传进了楚椒耳朵里。 终于来了。 哭嚎声越演越烈,宾客们的寒暄声逐渐安静下来,齐刷刷朝门外看去。 虽然众人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这哭声太过凄厉,想当做没听见都不成。 楚家夫妇对视一眼,不得不开口询问:“外头怎么了?” 管家匆匆跑了过来,脸色难看,压低声音开口:“回老爷夫人,是孙婆子的家人来了,说孙婆子死的蹊跷,求府里给做主。”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震惊,“孙婆子死了?” 楚母不自觉站了起来,“她不是在庄子上吗?什么时候回城的?怎么就死了?” “奴才不知啊。” 管家满脸茫然,“可人的确死了,奴才都看见尸体了,他们还说,说……” 他脸色难看起来,透着几分惊惧,迟迟没敢继续。 “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楚立夫低喝一声,管家脸色一咬牙,“他们还说,周婆子和陈三也出事了,说有人要害他们。” “你说谁?” 楚立夫也站了起来,脸色很明显的难看下去。 这三个人……这三个人可都是送楚椒的人啊。 “老爷,” 楚母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指尖抖得厉害,整个人都摇摇欲坠,“那封信……” 三个下人都出了事,那封信会不会是真的? 楚椒会不会真的…… 第十七章 与我何干 夫妇两人肉眼可见的失态,宾客们虽然顾及着体面,没有开口询问,可目光里却多了几分探究。 “诸位,真是对不住,我夫妇二人……” 楚立夫开口,声音发颤。 “叔父叔母。” 楚煊一听这话头不对,连忙站了起来,开口阻拦。 没人知道她和父母为了这场祈福会花了多少心思,今天只要事情顺利,日后外人提起楚家,就只会记得她这个大姑娘。 至于楚椒那个真正的楚家姑娘,谁还会在意呢? 这是她正名的关键时候,她决不能允许这两人离开。 “今日咱们可是将故交亲朋都请过来了……” 她仍旧端着一张柔和恭顺的模样,话里的意思却很明显,这么多人在,他们怎么能一走了之? “既是故交亲朋,若有要事,想来也无人会苛责。” 伏尧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楚煊一肚子的话瞬间堵在喉咙里,她看向伏尧,委屈地咬紧了嘴唇,伏尧这话一出,她还怎么劝? 虽然满心不甘,可她还是逼着自己露出个笑来,“我就是这个意思,叔父叔母只管去,离仪式开始还有小半个时辰呢。” “失礼了,失礼了。” 楚立夫拱手道歉,与楚夫人相携离开。 人群里逐渐爆发出议论声,虽然顾忌着是在楚家,众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可人毕竟太多了,场面还是有些混乱。 楚煊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今天虽然因为祈福会的缘故,在众人面前露面,可到底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装作没听见。 心里的委屈却越来越重,她终于忍不住,喊了云梢过来,“你去后面看看,就说我身体不适,请叔父叔母早些回来。” 云梢连忙小跑着去了,楚椒看了她一眼,眸底闪过嘲讽,事情都做到这一步了,傻子都知道事情不对劲,她不信父母还有心思顾及楚煊。 想着父母方才的惊慌,她重生后这么久以来的不甘,委屈和恐慌的心,终于得到了一丝慰藉。 她就知道,他们再怎么偏心,也不可能真的不管她。 楚煊的希望,注定要落空了。 “你在笑什么?” 楚煊的目光忽然看了过来,眼神竟里透着几分凌厉。 楚椒面无表情的回视过去,她从未在楚煊面前低过头,先前有楚母给对方撑腰的时候,她都不曾服软,如今两个靠山都不在,她自然更不会。 “祈福会行进不顺,大姑娘心里有气我理解,可你拿我撒气,不大合适吧?” 她淡淡开口,气得楚煊涨红了脸,她硬生生逼自己露出个笑来,“姜宓妹妹,你这心思也太重了,府里有事,我自然只会忧心,便是这祈福会对我再重要,又如何能与叔父叔母相比?”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露,倒是博得了几个赞许的眼神。 楚椒低笑出声,楚煊想要名声,自然会诸多顾忌,可她不在乎,正好抓着机会,再进一步—— “原来大姑娘是这般想的,那待会楚大儒,楚夫人若是不回来,这祈福会办不下去,想来你也不会在意的,对吧?” 楚煊被气得一抖,可众目睽睽之下,她又不能反驳,只能咬牙认了下来:“那是自然。” 她坐回位子上,没再和楚椒做口舌之争,心里却是越想越气,这姜宓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打从见到她,自己就诸事不顺,她好像总能猜到自己要做什么。 先前在侯府也就算了,可现在是在楚家。 “云苓。” 她沉声开口,云苓立刻低头凑了过来,楚煊在她耳边低语几句,云苓答应着走了,临走之前,满含恶意地瞥了楚椒一眼。 不多时,丫鬟奉了茶上来。 伏尧是贵客,这茶自然是要奉给他,只是那茶还不等端到伏尧面前,丫鬟忽然脚下一歪,一壶茶水全都泼在了楚椒身上。 茶水滚烫,落在皮肤上,火烧火燎的疼,更糟糕的是,肩膀的伤口也被牵连了。 她疼得眼前一黑,险些跪下去。 “对,对不起,奴婢不是有意的……” 丫头满脸惊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底是真切的恐惧。 班疾跳起来,“你怎么连端个茶都不会?” 好在是泼在姜宓身上了,这要是落在公子身上,可怎么办? 他有些后怕地看了眼伏尧,却见他的目光正落在姜宓身上。 他跟着看了过去,就对上了姜宓那张隐忍倔强的脸。 心神一阵恍惚,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看见了另一个人。 怪不得公子说她像二姑娘,真的是太像了…… “公子,一个小丫头,大约是没见过这种场面,被吓坏了,莫要与她计较了。” 姜宓忽然开口,明明她疼得嘴唇都在抖,话却无比清晰。 班疾愣住,都被烫成这样了,还求什么情?那可是楚家的人。 她是疯了吗? 可只有楚椒知道,那个失手的丫头,也是和她一同长大的贴身侍女云芝,回护是她的本能。 “哎呀,你是怎么当差的?” 楚煊站了起来,“云苓,还不快扶姜宓姑娘去收拾一下?” 云苓答应一声,带着两个粗使婆子就走了过来。 楚椒唇角一抿,这一走,只怕没有好果子吃。 她下意识看向伏尧,“公子……” “去吧。” 伏尧淡声开口,似是根本没发现事情的蹊跷。 她一愣,错愕地朝男人看了过去。 目光却被云苓挡住,她眼底的恶意毫不遮掩,“姜宓姑娘,跟我走吧。” 楚椒没再开口,她衣衫湿了大半,不想换也得换。 想来伏尧是因为知道这点,这才开口应允的。 她看了楚煊一眼,单独和她见一面也好。 她没再多言,推开身旁的粗使婆子,大步走了。 “公子,” 班疾看着众人押送似的架势,忍不住开口,“好像不太对劲。” “嘘……” 伏尧轻声开口,脑海里都是方才姜宓那张隐忍倔强的脸。 心头止不住地战栗,可很快就被他强压了下去。 他垂下眸子,面无表情地捏碎了手里的杯盏,“与我们,有何关系?” 第十八章 吞针 许是太过慌张,路上楚椒不留神撞了人。 府里的都是贵客,云苓连忙将人拽过来,赔着笑道歉,随即将她推进了柴房。 “大姑娘不得闲,先让她尝尝你们的手段,可别留痕,毕竟是侯府的人。” 云苓厉声开口,两个嬷嬷面面相觑,都有些犹豫。 是啊,这是侯府的人,她们怎么敢动手? “瞧你们这点出息。” 云苓冷笑出声,“侯府的婚约落在大姑娘头上了,日后这侯府就是大姑娘的,你们怕她一个通房丫头做什么?” 两个嬷嬷这才松了口气,正要上前,一巴掌就狠狠甩在了云苓脸上。 云苓愣住,两个嬷嬷也诧异地站在了原地。 楚椒甩了甩生疼的手掌,她肩膀有伤,哪怕是用的另一只手,这一下也仍旧牵扯到了,可她还是不得不打。 良禽择木而栖,她出了事,云苓另投她主,她能理解。 可她不该选楚煊,她明知道楚煊是什么样的人,明知道她陷害了她们多少回。 她不指望云苓为她做什么,可她不能为虎作伥。 “啊,贱人!你敢打我!” 云苓终于回神,尖锐的叫声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她抬脚就要扑上来厮打,楚椒不退反进,“你敢动我吗?你家姑娘陷害我的下场,你不是见过了吗?” 云苓的脚步猛地顿住。 虽然楚煊只是被撵出了侯府,可不管是对楚煊本人,还是对整个楚家来说,都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那可是楚煊啊,整个楚家都当宝贝似的供奉着的存在,从小到大,她从未受过一丝委屈。 如今竟然被人扫地出门,就因为一个通房丫头。 云苓的眼神变幻不定起来。 楚椒又往前逼近一步,“我就站在这里,你来呀。” 云苓缩了下脖子,大姑娘是主子,都是那种下场,换成她…… “姜宓姑娘,好生嚣张啊。” 楚煊的声音忽然从门外响起,下一瞬,柴房的门被一把推开,楚煊柔柔弱弱地靠在门上。 “云苓,你太胡闹了,不是让你带她去更衣吗?怎么来了这种地方?” 她轻声呵斥,毫无威慑。 云苓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瞬间放松下来,她没有为自己辩解,坦荡的揽下了罪责,“奴婢就是看她不顺眼,先前她下药谋害的事,姑娘大度不计较,奴婢可还记得呢。” “你呀你……” 楚煊嗔怪一句,扫了两个嬷嬷一眼,“你们下去吧。” 嬷嬷很快退下,还带上了房门。 等脚步声远去,楚煊脸上的柔弱瞬间消散了个干净。 “这就不装了?” 楚椒嗤笑了一声,看着面前这张虚假至极的脸,其实真的很困惑,明明她那么虚假,明明漏洞那么多,为什么父母就看不见呢? 为什么呢? 楚煊却没有和她吵嘴,只看向云苓,云苓迟疑着开口:“姑娘,若是留了痕,大公子那边,不好交代啊。” “傻丫头,这世上不留痕的法子多了去了。” 她从怀里一个香囊,香囊里装了细细的绣花针,“你说这么细的东西,藏在哪里,旁人最发现不了?” 云苓满脸困惑。 楚煊轻笑出声,“当然是,吞进去啊。” 楚椒猝然抬眸,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楚煊,却没想到她的歹毒,远在自己意料之外。 连云苓都愣了一下,“这……不会出人命吧?” “怎么会呢?针这么细。” 楚煊一脸的无辜,“就算真的出了事,有叔父叔母在,你怕什么?” 云苓有些犹豫,楚煊轻轻握住她的手,“云苓,你也知道她一直在拦我的路,你若是不帮我,日后怎么与我同享尊荣?” 云苓被说服了,她取了几根针出来,朝着楚椒步步逼近。 “你想不想知道,楚家出了什么事?” 楚椒立刻开口,身体却诚实地往后退了一步。 “楚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插嘴。” 楚煊下巴微抬,嗤笑出声。 楚椒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赝品做久了,真以为自己是真的了?” 这话太过诛心,楚煊脸上的柔弱瞬间散了个干净,她死死盯着楚椒,眼底溢满阴毒,“你说什么?” “我说你愚蠢,不管你怎么谋算,你终究不是亲生,我实话告诉你把,侯府找到二姑娘了,想来方才大儒和夫人,也是得到了这个消息,才匆忙离开的。” 楚煊瞳孔巨颤,“你说什么?” 她满脸惊慌,下意识就想去找两人问个清楚。 “你去也没用,他们才是骨肉至亲,他们不会再管你了。” “住口!” 楚煊怒吼,竟是伸手就要打她。 楚椒侧身躲开,见楚煊如此激动,她嘴角不自觉翘起,露出一个快意的笑容。 这只是个开始,那些本就不属于楚煊的东西,她要让她一个一个,全部失去。 “楚煊,” 她轻声开口,宛如诅咒,“你要被打回原形了。” 这句话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楚煊彻底失控,“给我抓住她!” 她一把夺过装着绣花针的荷包,“我要亲自动手!” 第十九章 她赢了 云苓立刻挽起袖子,上前去抓楚椒。 楚椒绕着柴房的杂物躲闪,厉声开口,“云苓,她没有以后的,你真的还要助纣为虐吗?过好日子的法子那么多,你为什么非要跟着她?” 云苓却丝毫不为所动,谁不想往上爬? 整个樊州,侯府是最好的出路,楚椒失踪那么久,就算回来了,侯府也不会要了,她只能跟着楚煊,只有楚煊。 “贱人,废话那么多。” 她恨恨骂了一声,“大姑娘,待会一定要让她多吞几根。” 她猛地往前一扑,却再次被楚椒躲开。 可她们毕竟是两个人,楚椒身上还有伤,几番躲闪,最后还是被人压在了地上。 楚煊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强逼着她张开嘴,“贱人,记住,这是你自找的,死了也只能怪你自己蠢。” 她打开荷包,就要将绣花针倒进去。 房门却骤然被拍响, 楚煊暴怒,“滚开!” 敲门声一顿,片刻后一道有些陌生的女声响了起来,“大姑娘好大的气性,只是我丢了紧要的东西,不得不见大姑娘一面。” 楚煊一愣,有些不知所措。 楚椒却在此时,一把抓住了她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死死钳住,楚煊瞬间反应过来,外头这人,大约是被姜宓设计来的。 “你以为有人救得了你?天真!” 她嗤笑一声,“谁会来管别人的家务事?” “是吗?” 楚椒眉梢微扬,音调骤然拔高,“快来人,大姑娘出事了!” 楚煊一愣,下一瞬,踹门声陡然响起,她被惊得回了神,脸色大变。 若是一个婢女喊救命,的确不会有人理会,如同她所说,那是别人的家务事,随意插手是要惹一身腥的。 可若喊得是大姑娘出事,救了人就是天大的人情,楚立夫可是樊州唯一的大儒,还和侯府关系匪浅,谁不想要他的人情? 踹门声越发激烈。 楚煊连忙开口:“我没事,别进来!” 可踹门声太响,完全压住了她的声音,她气急败坏地瞪着楚椒,拼了命的想把手拽回来。 不能让外头的人看见房里的情形,不然她苦心经营的名声就全毁了。 “松手!” 她声音尖锐,抬手就给了楚椒一巴掌,云苓也来帮忙,用力拉扯起来,楚椒却咬着牙,死活不肯松开,混乱间,她肩膀的伤口被挣开,鲜血也溢了出来。 她疼得眼前一黑,痛苦之下,几乎脱了力。 可她又咬着牙,死死撑住了,机会送上门来了,她绝对不能放过。 “砰”的一声响,房门终于被踹开,一位夫人带着两个丫头闯了进来,看见屋内的情形却愣住了。 楚椒瞬间脱力,歪倒在地。 “哎呀!” 夫人身边的丫鬟惊叫一声,被吓得捂住了嘴。 不是她小题大做,而是现在的楚椒的确凄惨,浑身是血,发丝凌乱,身边还散落着一看就知道有问题的绣花针。 为了自己的利益,儿女的前程,后宅争斗素来都有,这位夫人也是见怪不怪了。 可,楚煊还没出阁啊。 她看过去的眼神不自觉地凌厉起来。 楚煊终于能将手抽回来了,可已经毫无用处,方才那幅凶恶嘴脸,已经全然被人看了去。 认出来这位夫人是谁时,她的心更是沉的几乎喘不上气来——车骑将军的夫人,薛豆娘。 车骑将军是身居高位,在樊州,若说门第,除了侯府便只有将军府了,怎么来的人偏偏是她呢? “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楚煊无力开口,换来的只是对方满脸的冷淡,她攥紧衣角,满眼的惊慌,她很清楚,这种情况,任谁都不会相信她。 “夫人……我是大公子的房里人,求夫人救命……” 楚椒撑起染血的身体,朝薛豆娘开口。 对方脸色一变,不敢置信地看向楚煊,“你连侯府的人都敢动?” 虽然外头有传闻,说楚家打算换个人与侯府成亲,可事情还没定下呢,她竟然就敢如此胡闹。 “还不把人扶起来?!” 她吩咐身边的侍女,两人连忙上前,将楚椒搀扶起来。 “夫人。” 楚煊恢复了一丝理智,连忙上前阻拦,“俗话说得好,疏不间亲,侯府与楚家终究是姻亲,有什么事我自会与大公子分辨清楚,夫人还是莫要插手的好。” 薛豆娘冷笑一声,“放心,我只是要将你二人送到公子面前,如何分辨,自然要看你自己。” 她一把抓住楚煊的胳膊,拉着她就走。 楚煊用力挣扎,云苓连忙上前帮忙,可薛豆娘身居诰命,地位尊贵,她不敢动手,只能在旁边不停求情。 可毫无用处,楚煊仍旧被硬拽着离开了柴房。 她不甘地回头看过来,眼底都是狠毒,“我不会放过你的!” 楚椒没有开口,她不喜欢与人做无意义的口舌之争,尤其是对方如今已经没了依仗。 父母得了她出事的消息,不会再顾得上她,说不定还会迁怒。 而楚煊苦心经营的名声,也会在今天一败涂地。 这场大房精心谋划的,传遍樊州的盛大祈福会,会成为她噩梦的开始。 楚煊,已经废了。 她缓缓吐了口气,慢慢挺直脊背往外走。 虽然受了些皮肉之苦,可今天,她赢了。 唇角不自觉露出个笑来,前面的薛豆娘却忽然停下了脚步,楚椒微愣,抬眸看去,竟然看见楚母正迎面匆匆赶来。 第二十章 你为什么要来 她一愣,母亲怎么会来这里? 她环顾四周,人都还在,这里又偏僻,她怎么会忽然赶过来? 心头突兀地跳了一下,一股极为不详地预感涌上心头,她下意识摇头,不,不可能的,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骨肉至亲,血脉相连,怎么可能比不过外人?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心里一再的否认,可她的目光却死死落在楚母身上,然后眼看着她疾步走近,一把将楚煊揽进了怀里。 “我的儿,这是怎么了?” 楚煊放声大哭,哭声里满是委屈和恐慌,仿佛刚才遭受了巨大危险和屈辱的人,是她一样。 “叔母,我以为你不管我了,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她缩在楚母怀里,哭得浑身颤抖,可怜无比。 楚母满脸的疼惜,“怎么会呢?你可是我一手带大的,怎么会不管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不是说发病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哭成这样,谁欺负你了……” 她一连串的发问,每个字里都透着关切。 楚椒死死看着,刺得眼睛生疼,也不肯挪开一瞬。 忽而,楚母抬眸看过来,瞧见她的瞬间,眼底瞬间溢满厉色,“又是你!嚣张,狂妄,你竟敢在我楚家欺辱煊煊,你真当我楚家无人?!” 她抬脚就要上前。 这般来势汹汹,可楚椒却发现,自己连躲开的力气都没有。 薛豆娘蹙眉上前,看住了她的去路,“楚夫人,事情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可是亲眼看见了,是你家姑娘在欺负人家。” “不可能!” 楚夫人立刻开口反驳,“煊煊自小体弱,连生气都不行,怎么会欺负人?林夫人,话可不能乱说。” 薛豆娘被气得冷笑了一声,“都说楚家明辨是非,帮里不帮亲,现在看来,不过是谣传。” 她回头看了眼楚椒,语气缓和了几分,“你来说,把实情都告诉她。” 楚椒张了张嘴,她有很多话可以说,可以证明她的无辜。 她可以说那壶泼在她身上的滚烫的茶水;可以说柴房里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绣花针;也可以说她满身的狼狈和鲜血……可话到嘴边,却全都成了另一句—— “你为什么要来?”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谁都没有听明白,茫然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来……” 她再次开口,声音抖得那么厉害,仿佛正在遭受酷刑,她不得不捂住心口,可掌心的血迹却晕染在了胸前。 仿佛她刚刚,心脏狠狠中了一刀。 她却倔强地抬着头,死死看着楚夫人,质问仿佛发自灵魂,带着痛苦的战栗—— “你,为什么,要来啊……” 你不是知道下人出事了吗? 你不是知道我也出事了吗? 为什么还要来? 为什么这种时候还要顾及楚煊? 你为什么就,非要来…… “你在发什么疯?” 楚夫人蹙眉开口,眼底都是嫌恶。 楚椒猝然笑了一声,明明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可她却还是笑了,只是笑声凄厉嘶哑,听得人心生凄凄。 薛豆娘蓦的红了眼眶,她不明所以,只是觉得眼前这人,好生可怜。 “你没事吧?” 她蹲下身,轻轻地拍了拍楚椒完好的肩膀。 楚椒想道一声谢,却是一个字都开不了口。 她的咽喉,好胀啊…… “林夫人,你莫要被她哄骗。” 楚夫人沉声开口,“你不了解此人,当日煊煊刚到侯府,就被她诬陷染了恶疾,被赶了回来,这等心狠手辣的人,不值得同情。” 薛豆娘诧异抬头,原来这人与楚家是有宿怨。 “林夫人,祈福会快开始了,不如你先回去,稍后我再与你详细解释,此事当真是有误会。” 楚夫人再次开口,薛豆娘神情变幻不定,原本楚煊一个大房的女儿,她管也就管了,可现在连楚夫人都出面了,她就不好不给这个面子了。 “说的是呢,如此盛大的祈福会,可不能错过,我就先走了。” 她抬脚要走。 “林夫人。” 沙哑的声音忽然响起,薛豆娘脚步一顿,还以为是对方想寻求她的庇护,她理解对方的处境,可眸底还是闪过了一丝不悦。 没人想掺和这种麻烦。 可一回头,看见的却是方才自己丢了的玉佩。 “对不住了,方才走投无路,权宜之计,请夫人见谅。” 楚椒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仿佛嗓音都撕裂了一般。 薛豆娘微怔,她没想到对方会在这时候还玉佩,更惊讶于,她落于如此困境,竟没有半分摇尾乞怜之态。 她犹豫一瞬,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你可有父母亲眷,我或可通知他们,为你求情。” 父母…… 楚椒抬眸,遥遥看向楚夫人,“我年幼时候,他们便不见了……” “原来没有父母教养,怪不得如此歹毒。” 楚夫人冷冷看她,“若我有你这样的女儿,我也不要。” 楚椒力竭般垂下头,她再次笑起来,却连发声的力气都没有。 “将她关押起来,” 楚夫人一声令下,“今日之事,我一定要和大公子讨个公道。” 第二十一章 杀人了 云苓如同得了圣旨,一个箭步蹿过来。 她知道楚椒肩膀有伤,却刻意抓住了她的伤处。 楚椒浑身一抖,却并未发出痛呼,她再次抬眸看向楚夫人,“夫人……听说,你也有个女儿……若她今日,被人这般诬陷羞辱,你可会心疼?” 楚夫人脚步顿住,眼底闪过忧虑和痛色,楚椒至今下落不明,她自然是担心的,但是—— “不必巧言令色,楚椒虽然混账,但也不会陷害旁人。” 她说得斩钉截铁,楚椒却只听出了回避。 “夫人就如此笃定,她没受过委屈?” 楚夫人目光一闪,但并不想和一个下人浪费时间。 就算这个人是伏尧的房里人,也仍旧是个下人,不值得她浪费时间。 “拖进去!” 云苓立刻拉着楚椒要走,楚椒挣扎着站起来,一把推开她,眼睛仍旧看着楚夫人,“还请夫人,记得今日只有,千万别后悔。” 楚夫人微怔,似是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看着她迟迟没有开口,也没有移开目光。 “叔母,我好难受。” 楚煊娇娇弱弱地开口,楚夫人的注意力骤然被吸引了过去,她连忙收回目光,拦着楚煊走了。 楚椒被推进柴房,方才的绣花针还散落在地上。 云苓随手捡了几根针,抬手揉了揉自己刚才被打的脸颊,“你说,你打我那一巴掌,我要还给你多少呢?” 她拿着针在楚椒身上比划。 楚椒一动不动地靠在墙上,疼痛透支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很清楚地感觉到体温在慢慢流失。 她需要止血,没有时间和云苓浪费。 “滚出去……” 她声音太虚弱,云苓没能听清,下意识靠近了些,“你说什么?” 楚椒艰难睁开眼睛,一字一顿道,“滚出去。” “你!” 云苓气得跳起来,抓着针就要往她身上扎。 “你偷盗的事,想人尽皆知吗?” 云苓的动作陡然僵在半空,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你,你怎么知道?”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可楚椒却并没有给她任何解释,她只是机械又虚弱的重复道,“出去。” 云苓满脸纠结,她觉得楚椒如今这幅阶下囚的样子,根本不能把自己怎么样,可心里却总有一股莫名的忌惮,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算了,反正你也没好下场, 我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柴房门“砰”地一声被摔上,云苓有些尖刻的声音传进来,“给我看好她,要是让人跑了,仔细你们的皮。” 门外的婆子答应了一声,等人走了,小声说起风凉话来。 大都是在嘲笑她这个丫头不自量力。 楚椒只当没听见,挣扎着挪到香囊旁,捡起地上的针,又从衣服上拆了线下来,咬着牙,将针穿进了皮肉里。 “唔……” 剧痛传过来,她眼前一黑,瞬间栽倒在地。 可不过片刻,她就哆嗦着再次抬起了手…… 等她将伤口缝合的时候,外头天色已经暗了,阳光透过柴房的缝隙照进来,她眯起眼睛看着,耳朵里全是前院的热闹。 这场祈福会,只有她一个笑话。 她费尽心思,以为能毁了楚煊,可再多算计,都抵不过人心。 心口涌上来一股巨大的酸楚,她今日才知道,在绝对的偏爱面前,什么都没有意义。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波澜的内心压下,不值得为这种小事伤神,不要在意,不要…… 她又深呼吸了几次,总算找回了理智,几次尝试下来,她已经很清楚了,如今想要楚家相信她身死的消息,只有一个办法——找到她的尸身。 可是,山路那么多,崖底那么大,她孤身一人,还困在侯府,想要出城,谈何容易……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楚椒不受控制地栽在地上,她苦笑一声,她现在要考虑的,好像该是如何脱身。 她挣扎着站起来,一步步往窗边挪去。 这个柴房,她年有时候曾经被楚煊设计,关在这里过。 她还将下人都调走了,她呼救无果,废了好大的力气,才砸开了窗户,逃出去之后,她剪了楚煊的头发,将她的屋子砸了个彻底。 然后……是无尽的指责和家法。 没有人问她为什么这么做,他们看见楚煊的眼泪,就默认了她的无辜。 真蠢啊。 他们,真蠢啊。 她平复了忽然急促起来的呼吸,抬手去摸窗框,一块木板摇摇晃晃,轻轻一推,就露出了可容人穿过的窟窿。 年少时候拼命砸出来的路,庇护了长大后的她。 谢谢你啊,楚椒。 在祈福会庄重又喧闹的佛号里,她从洞里钻了出去,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她知道自己不能走正门,很容易被楚家的下人再次抓回去。 她也不能去祈福会,当众拆穿什么。 那毕竟……总要给他们留些颜面的。 而且,她也不知道楚夫人是怎么和伏尧说的,万一他被欺骗了……她得回侯府,她需要单独和伏尧解释。 好在,楚宅有个狗洞,位置隐蔽,她走走停停,很快就寻到了熟悉的草木。 “应该就是这里了……” 她喃喃开口,失血让她浑身没力气,歇了歇才将草木扒开,露出了那个不大的墙洞来。 她正要钻进去,身后陡然爆发出凄厉的惨叫声,紧随其后地,是刺透人耳膜的惊恐尖叫,“杀人了,救命啊!” 楚椒瞳孔一缩,往外爬的身体瞬间僵住。 杀人了? 那他们呢? 第二十二章 她可以靠自己 生路近在眼前,可楚椒还是缩了回来,她重新将墙洞遮好,跌跌撞撞的往回跑。 整个楚宅都已经乱了,所有人都在疯狂逃窜,就连楚家的下人看见了她,也无人理会。 这种时候,所有人都只想着活命。 只有她,逆着人流不停往前跑。 人呢? 他们人呢? 她急切地四处寻找。 明明身体已经虚弱至极,她却凭着一口气,一步步,不停往前挪。 “侯府的人呢?一个都不能放过!” 刺耳的声音陡然传过来,楚椒浑身一颤,连忙捂住口鼻,躲在了茂生的草木里,一抬头,才发现自己竟然又回到了柴房。 方才守在门外的两个婆子已经横尸于此,几个精悍健壮的男人从柴房里跑出来,“里头没有人。” 楚椒瞳孔骤然一缩,这话什么意思? 这些人……是来找她的? 为什么? 她慢慢转头看向自己的伤,难道是这伤暴露了自己? 可刚才并没有人查看她的伤处…… 她想不通,只能紧紧蜷缩在草木里,大气都不敢出。 几人将柴房里里外外搜索了一遍,确定没有人,很快往旁处去了。 楚椒谨慎地看了两眼,确定人已经走了,这才敢走出来,脑海里却都是两人刚才的话,他们说,不能放过侯府的人。 难道,他们是冲着伏尧来的? 心头重重一跳,她避开人群,沿着小路往前院跑去。 沿路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蒙着脸的健壮汉子正挥舞着大刀四处砍杀,有人上前拼杀,也有人四下逃窜。 一眼看去,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 她眨了眨眩晕的眼睛,努力在人群中辨认,冷不丁什么东西砸了过来,她腿一软,栽倒在地,险险躲了过去。 这一下,却看见楚立夫护着楚夫人和楚煊,躲在了桌子底下。 对方也看见了她,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却克制着没有开口。 楚椒心下一松,好在他们两个没事。 护院很快赶了过来,护着三人走了。 楚夫人回头看了她一眼,但什么都没说。 楚椒侧开头,她不需要楚家人救,走了才好。 她挣扎着爬起来,目光仍旧在人群里搜寻,伏尧呢?伏尧在哪里? “阿嚏……” 伏尧抬手揉了下鼻梁,屈膝靠在屋顶上,静静看着下面的一片混乱。 班疾持刀立在他身侧,轻啧一声,“楚家也算是倒霉,一个祈福会而已,非要闹这么大排场,谁不知道秋收时候不太平,外有北狄虎视眈眈,内有山匪伺机而动,被盯上了吧?” 虽是感慨,他话里却带着几分看好戏的风凉,话音落下,他极快地看了眼伏尧。 男人唇角仍旧噙着那抹浅笑,只是比之寻常,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愉悦,他转着手上的扳指,喃喃低语:“阿椒都没有的东西,她凭什么有呢?” 碎裂的桌椅残骸飞了过来,班疾一刀挥出,砍了个粉碎。 他无奈开口,“公子,好戏看得差不多了,咱该回去调人剿匪了吧?” 伏尧没动,目光一寸寸扫过人群。 该回了吗? 好像是的。 “回吧。” 他轻声开口,身体却仍旧没动,目光也还是落在人群里。 班疾面露困惑,“公子?” 伏尧这才起身,其实他没必要再看,这场混乱,不只是给楚宅的,也是给姜宓的,她也会死在这场混乱里。 “走吧。” 他再次开口,抬脚要走,脚步却猛地顿住,再次转身看向人群。 班疾跟着看了一眼,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忽然闯入了眼帘,旁人都拼了命的往外跑,只有她,逆着人流,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几乎站都站不稳,却十分坚定的不停往前。 “公子……” 班疾忍不住开口,话里都是诧异,他们没想到姜宓竟然还活着,还来到了这里,可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班疾不理解,按理说,知道府里出事,应该要想尽办法逃出去才对,为什么要往混乱的中心跑? 脑海里忽然冒出个猜测来,“她是不是,来找公子您的?” 伏尧没开口,静静立在屋顶,垂眸看着下面的人。 像是有所感应,人群里正急切寻找的人忽然抬头看了过来,看见两人的瞬间,她眼睛猛地一亮:“大公子……” 班疾被那双眼睛晃得侧了下头,她竟然真的是来寻伏尧的。 心情忽然变得复杂了起来,他忍不住看向伏尧。 男人却已经转身,大步走了。 “公子?” 班疾微愣,迟疑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伏尧?” 楚椒错愕开口,看着那两道越走越远的身影,她眼底溢满茫然,他们没有看见她吗? 身后传来凄厉的尖叫声,她骤然回神,捂着伤处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伏尧先走是对的,这种时候,都要先保命的。 她可以靠自己……她一直都是靠自己。 走吧,楚椒,走快一些…… 她扶着墙,一步步往前,脑海里无比清楚的思考着哪条路能避开人,哪道门最近,最不惹人注目。 可脚下的步子却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她这幅身体,好像,终于到极限了。 角门近在咫尺,她却脚下一软,栽倒在地。 头顶阳光正盛,她眼前却一点点黑了下去,耳边响起脚步声,她看不清楚来的人是谁,甚至不能确定那脚步声是不是真的。 她只是慢慢蜷缩起身体,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好冷啊…… 第二十三章 我手疼 “楚椒,让你学个针线,怎么就这么坐不住?你能不能和煊煊学一学?” 母亲? 楚椒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却睁不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像是她小时候偷懒睡觉的情形。 “母亲,我手疼……” 她喃喃开口,可对方好像没听见,声音又大了一些,“起来,今日不绣好这方帕子,不准休息。” 母亲,我真的手疼……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再偷懒,我就要罚你了。” 声音逐渐严厉,楚椒嘴唇动了动,却忽然没了说话的力气。 为什么,从来都不听我说话…… 手却忽然被握了起来,有人轻轻地揉着她的手指,“不疼了,吹一吹,就不疼了……” 楚椒一颤,骤然清醒。 她睁大眼睛往前看去,却对上了元长岁焦急无措的脸。 她僵在原地,怔了很久很久才哑着嗓子开口,“是你啊……” 元长岁这才发现她醒了,面露惊喜,“你终于醒了,你睡了好久,我以为……” 她话音忽地一顿,慢慢抬手凑过来,在她眼角轻轻擦了一下,“你怎么哭了?是不是太疼了?” 她站起来,拿了一盒蜜饯过来,“吃蜜饯,吃了就不疼了。” 楚椒摇摇头,她不喜欢吃甜的。 因为口中越甜,心里就会越苦。 可元长岁没给她说话的机会,直接将蜜饯塞进了她嘴里。 蜜糖的滋味骤然在唇间化开,楚椒愣了愣,许久后才从那浓郁的味道中找回神志,她很想说,吃糖不能止疼。 可看着元长岁那张真诚的脸,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谢谢。” 她听见自己沙哑至极的声音响起来,元长岁笑起来,“都给你吃。” 她将整盒蜜饯都塞进楚椒手里,但很快又想到什么,连忙将蜜饯拿出来,抓着她的手看,“你手上有伤吗?” “什么?” “你刚才一直喊手疼。” 元长岁盯着她的手仔细查看,楚椒却仿佛被烫了一下般,骤然收回了手,她侧开头,不肯让元长岁看见她的眼睛,声音却压得很低,“没事,不用在意。” 元长岁有些茫然,她小时候烧坏了脑子,思考很费力,但她却明白一点,“可是,你说疼啊。” 楚椒紧紧抓着被子,木然的重复,“没事,真的没事。” 元长岁不在开口,只是困惑地看着她。 楚椒深吸一口气,岔开了话题,“大公子呢?他没事吗?” “大公子出去剿匪了,都出门好几天了。” 楚椒一愣,好几天? “我睡了很久吗?” 元长岁用力点头,“很久很久,还一直发烧,我以为你要和我一样,被烧成小傻子了。” 她心有余悸地抬手来摸楚椒的额头。 楚椒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忽然想起来什么,侧头看向自己肩膀的伤,“是谁送我回来的?我的伤口……” “我呀。” 元长岁笑起来,“我看公子没有带你回来,我就去找你了,然后把你背了回来。” 她挺起胸膛,骄傲地开口,“两条街,我一个把你背回来的哦,厉害吧?” 楚椒心头发颤,“你知不知道……楚家很危险?” 她不知道元长岁为什么要为她冒险,她自认没有帮过她,真的不值得…… 元长岁似是被问懵了,小心翼翼道,“我,我做错了吗?” 楚椒有些说不出话来了,许久后她才摇了摇头,“以后,别再涉险了,不值得,不值得的……” 元长岁懵懵地看着她,似是不理解,但她心思太过单纯,不理解就算了。 “你快点好起来吧,我的发髻总是梳不好,总是散。” 她挠了挠头,一缕发丝顺着她的手指滑了下来。 楚椒抬手给她理好发髻,轻轻应了一声,“好,我给你梳发髻。” 敲门声忽然响起,元长岁侧头看了一眼,连忙把蜜饯藏了起来,“她们不好,不给她们吃。” 楚椒被逗笑了,“你知道来的是谁?” 不用元长岁开口,门外已经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姜宓姐姐可醒了?我们来探望了。” 是丫鬟阿黍。 元长岁看着不高兴,但还是去开了门。 “是不是还没醒啊?都好些天了,不会真的醒不……” 话音戛然而止,阿黍看见了坐在床头的楚椒,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尴尬,“姜宓姐姐醒了啊?” 她身后还跟着其他几个丫鬟,脸色都有些古怪。 楚椒知道长岁为什么不喜欢她们了,因为这些人没有一个是真的希望她醒过来。 伏尧院子里的人虽然不少,但他洁身自好,并不许丫鬟近前伺候,一直都是班疾照料。 直到楚椒被选。 若是她出了事,位置空了出来,那旁人自然就有机会了。 可明白了这些人的心思,她心里想的却都是伏尧……都是他越走越远的背影。 呼吸控制不住地急促起来,她死死攥着被子。 其实伏尧没有救她的理由,她知道的,她不该怪罪,不该委屈。 可是—— “与故人相似……” 那句话再次浮现在脑海里,她垂下眸子,心口细细麻麻的疼。 一股熟悉的香气忽然涌入鼻腔,她一愣,骤然抬起头,这香……是她送给伏尧的。 第二十四章 加快动作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门口。 然而门口安安静静,并没有人进来。 可那股香气却仍旧在,她仔细辨认了一下,终于锁定了人群里的一个年岁不大的丫头,似是叫谷儿。 “你身上的香哪里来的?” 她沉声开口,谷儿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什么香?” 楚椒沉下脸,“你确定要我把话说明白吗?若是落实了偷盗的罪名,可是要挨板子的。” 谷儿这才恍然大悟,低头看了眼身上,“我才没有偷,是大公子赏得,我那天就随口问了一句,他就赏我了,你不信可以去问大公子。” 她说着逐渐骄傲起来,慢慢抬起了下巴,楚椒却只听见了那句“大公子赏得”。 随手,赏给旁人了吗? 就如此不喜欢? 呼吸控制不住地窒了一下,她用力摇了摇头,强行将思绪收拢,不喜欢送人也很正常,很正常的…… 没必要多想,没有必要。 “姜宓,你如今虽然是公子的房里人,可说到底也是下人,犯不着在我们面前摆架子吧?” 阿黍开口嘲讽,楚椒缓缓吐了口气,斜睨着她,“我的架子哪有你大,登门探望,我倒是头一回见空着手的。” 阿黍脸色一红,探望带礼的规矩她自然懂,只是她本意就是来看热闹的,怎么愿意费这个心思? “怎么,” 楚椒再次开口,“你们是不知道送什么,所以打算给些殷勤,让我自己买吗?” 阿黍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但被话头架在这里,想否认也不行了。 她气呼呼的从荷包里掏出两文钱放在桌子上,转身走了。 其余几个丫头也只能跟上,每人留了两文钱,便都跟着走了。 “谷儿。” 楚椒喊住她,“方才误会,对不住了。” 谷儿哼了一声,抬脚走了。 元长岁连忙关了门,欢喜地将铜钱数了数,递到楚椒手里。 楚椒反手给她推了回去,“你留着买蜜饯吃。” 元长岁说了什么,她没有听,目光透过窗户看向伏尧的屋子。 明明说了不在意,可脑子里却还是想着那香。 或许,是因为她还不够像,才没能让伏尧认出她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楚夫人爆发过冲突的原因,她越发迫切地想和伏尧相认,好像相认了,就能证明什么一样。 而且,寻找自己的尸身,她也需要帮手。 忽然她想到了什么—— “你知不知道大公子是骑哪匹马出门的?” 元长岁一呆,“马?” 楚椒失笑,她真是糊涂了,侯府的人长岁都还没认全,怎么会去关注马? 就算她有心关注,战马的事情,也不是她一个侍女能插手的。 “没事,是我糊涂了,你可知道大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元长岁正要摇头,外头却忽然喧闹了起来,有人高喊着,大公子回府了。 楚椒心下一跳,下意识走到了窗前。 不多时,挺拔英武的身影便出现在眼前。 他显然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身上还残存着血迹,却无损他的清俊,反倒添了几分少年英气。 楚椒又想起了楚家时,他离开的背影。 她用力摇了摇头,自己对伏尧而言只是个外人,他不救很正常,等他们相认就好了。 她抬脚就要出去,长岁喊住她,“你要养伤。” “我已经好了。” 她安抚了长岁一句,虽然身体仍旧有些虚弱,但比起那困扰她十几年的血弱之症来说,这点虚弱根本不算什么。 她匆匆去了厨房,煮了一壶杜仲花茶。 先前是她想岔了,总拿自己常用的东西去暗示伏尧,可她身在楚家,伏尧如何能知道她吃什么用什么? 她要用两人都知道的东西才行。 就比如这杜仲花茶,就是她及笄那日奉给众位宾客的。 伏尧兴许还能记得。 等茶水煮好,她连忙端着去见了伏尧。 “命真大,这都能活着回来……” 班疾的声音传出来,楚椒脚步微顿,却没往心里去,轻咳一声开口,“大公子,奴婢来奉茶。” 房里话音一顿,片刻后班疾来开了门,脸色有些古怪,也不说话,只是打量着她。 楚椒有些茫然,“怎么了?” “没什么。” 班疾敷衍了一句,抬手接过了茶盏,“茶给我吧,公子在忙,回头得了闲,再传唤姑娘。” 楚椒有些失望,但也不想为难班疾,答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 只是刚走出去没多远,一道刺耳的碎裂声就传了过来。 她一愣,猛地回头看过去。 房内安安静静,再无声响,仿佛刚才那道声音只是她的错觉。 可心头却莫名地发沉,沉到心脏都在疼。 发生什么事了? 她犹豫了许久,还是抬脚朝门口靠近了两步,房门却忽然打开,班疾走了出来。 “姑娘怎么还没走?” 楚椒透过门框往里看了一眼,却很快就被班疾用身体挡住。 他什么都没说,可楚椒却清楚地感受到了强烈的排斥和不信任。 她默默地后退了一步,“是什么东西摔了?可要我进去收拾?” “不必了,姑娘请回。” 楚椒抿了下唇,却只能应一声好,可心口却越来越沉,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要加快动作了。 第二十五章 当归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嘶鸣。 那声音和寻常马匹有所不同,音调拉长,仿佛是在骂人。 楚椒霍得睁大眼睛,这声音…… 她抬脚就往外走,一出院门,一匹鬃毛乌亮,威风凛凛的黑色骏马就映入眼帘。 它仰着头,正在和牵马的将士较劲。 “当归,不要闹了。” 班疾从身后追了过来,无奈开口,“你该回马房了。” 骏马却丝毫不给面子,原地撂了个蹶子,险些踹中他。 班疾慌忙躲开,上前帮着将士拽缰绳,可两个人都愣是没能控制住它,场面一时间颇有些混乱滑稽。 楚椒却站在原地没能动弹。 当归…… 她喃喃开口,真的是当归…… 两年不见,你都已经这么厉害了。 她忍不住抬手,想要去摸一摸,耳边却响起一道十分严厉的喝止声:“住手!” 班疾眉目冷厉,“当归脾性桀骜,除了大公子,旁人谁都不能骑,你凑这么近,是不想要……” 他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刚才谁都不服,嚣张无比的当归,看了姜宓一眼之后,竟然没有抗拒她的靠近,甚至还低下头,轻轻在她掌心蹭了蹭。 班疾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 他日日讨好这祖宗,也不见它对自己假以辞色,怎么会对一个从未见过的侍女如此? 楚椒也愣住了,她怔怔看着在自己掌心蹭着的当归,“你还认得我,是吗?” 她喃喃开口,声音太轻,轻得连她自己都没能听清,可当归却打了个响鼻,仿佛是回应一样。 鼻梁蓦的一酸,楚椒极力克制,可还是忍不住抱住了它的脖子。 “你小心!” 班疾惊呼出声,却再次愕然的发现,当归无比温顺地任由她抱着,没有半分反抗。 他彻底呆住了,这怎么可能啊,在伏尧面前,当归都没有这么听话的。 “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他按捺不住开口,话里全是警惕和质问。 楚椒将脸颊埋在当归鬃毛里,身体止不住地抖,她哪里需要手段? 当归本来就是她的马啊。 是她从濒死的母马肚子里将它刨出来的;是她一勺一勺的马奶喂着,将它养到了三岁。 后来和伏尧定了亲,她不想让当归如同她一样,被禁锢在宅院里,才忍着不舍,将它送给了伏尧。 它,本来就是她的。 “好久不见啊……” 她一下一下抚摸着当归的鬃毛,满眼都是思念,先前她频繁来往侯府,也是想着能见一见它;连当初坠落山崖的时候,她也曾想过,若是不曾将当归送出去,会不会她就不会死。 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前尘种种,也已经过去了,如今他们,都过得很好。 她再次抱住的当归的脖子,迟迟不舍得松开。 伏尧听见声音出来,一眼就看见了这幅场景。 “阿椒?” 他喃喃开口,眸底一片恍惚,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两年前,当时他就站在侯府大门里,隔着门缝,看着门外的一人一马,依依惜别。 阿椒将她那么珍视,那么在乎的东西,给了他。 心口一阵阵地发烫,他不自觉往前走了两步,“我把它照顾得很好。” 他轻声开口,脚下控制不住地靠近。 “看得出来,公子的确照顾得很好。” 面前的人回过头来,轻笑着开口,伏尧的步子更快,几步就出了院子。 “大公子。” 班疾的问安声陡然响起,如同一道惊雷炸响,方才美好的一幕瞬间破碎。 伏尧的脚步猛地顿住,错愕地停在了原地。 他刚才,干了什么? 竟然又认错人了…… 明明姜宓这张脸,和楚椒无一处相似,可他竟然对着这样一张脸,又一次认错了…… 伏尧,你疯了吗? 他慢慢咬紧牙,口中一点点溢出血腥味。 他看着面前毫无所觉,还在东施效颦的人,十指越攥越紧。 他错了,错得很离谱,先前他就不该顾忌那么多,非要在侯府外面解决她。 就该立刻动手的,就在侯府,彻底地解决她。 “大公子,不如给当归吃个苹果吧,得了甜头,它兴许就肯回去了。” 姜宓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伏尧眸底一片阴鸷,连当归爱吃苹果都查出来了…… 他慢慢走过去,一点点将缰绳从她手中抽了出来。 对方抬起了头,眸底带着期待,仿佛以为她刚才的举动会给她带去什么好处一样。 “当归是战马,” 伏尧极力克制着心底的戾气,“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日后离它远一些。” 姜宓应该觉得庆幸,庆幸他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不然现在,她已经被掐死了。 可对方显然没有那么聪慧,脸上竟然露出了失望…… 太可笑了。 楚椒呆站了片刻,才从失望里回神。 “是。” 楚椒答应了一声,眸色不自觉暗了下去。 可战马关系重大,伏尧谨慎些也很正常。 “那,奴婢退下了。” 她转身慢慢往回走,可心里到底是舍不得当归,忍耐了许久,还是再次转身看了一眼。 这一眼,她却愣在了原地。 伏尧正拿着帕子,一点点擦拭着当归,仿佛要将她抚摸过的痕迹,全都擦去一样。 第二十六章 水里有毒 心口陡然涌上来一股窒息的憋闷感,她连忙收回目光。 “看错了吧,一定是看错了……” 她不停否认自己,哪有人会计较到这个地步,一定是她看错了…… 她快步回了房间,仰头灌了一口冷茶下去,凉意很快蔓延全身,她打了个哆嗦,理智慢慢回笼。 脑子里却还是方才伏尧擦拭当归的场景。 她连忙将针线框子找出来,去做那个很早之前伏尧就想要,她却一直没做好的香囊。 只是针刚落下,就狠狠刺进指腹。 熟悉的痛楚涌上来,她却麻木地没有感觉,就那么愣愣地看着。 “针,扎进手里了……” 元长岁忽然进来,看见她的手,惊呼出声。 楚椒这才回神,连忙将针拔了出来,遮掩好神情,“没事,不是让你休息吗?怎么又出去了?干什么……” 她话音猛地顿住,这才发现元长岁一身狼狈。 她蹙眉站起来,拉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眼,“谁欺负你了?” 元长岁有些苦恼,“不欺负,张管事说我衣服脏,给我换新衣服。” 楚椒的脸色猛地一沉,“他动你了吗?衣服被他脱了吗?” “没有,我娘说,成了亲才能让男人脱衣服。” 元长岁摸了摸脖子上的挂坠,“我娘说的话,我都记得。” 楚椒心下一松,可随即一股怒火就陡然蹿了上来,这个张管事,仗着长岁心智不全,竟然如此欺辱她。 “放心,我会给你讨个公道。” 她安抚地摸了摸长岁的头,对方蔫蔫的,“我想我娘了。” 楚椒一时窒住,想母亲了吗? 好歹你还有母亲可以想,可我想起她…… 心口针扎似的疼,她强行将思绪压下,不要去想那些了,她如今要做的只是如何找到她的尸身,送回楚家。 只是需要机会。 伏尧那边…… 脑海里再次浮现出方才他擦拭当归的画面,她闭了闭眼,强行压了下去。 房门忽然被敲响,她调整了一下情绪,起身开门。 外头却是花嬷嬷和四个粗使婆子,两人手里拎着热水,两人抬着硕大的木桶。 “这是?” 楚椒有些错愕,花嬷嬷朝她眨了眨眼睛,“傻丫头,你如今伤也好了,大公子也回来了,正该是好好亲近的时候,赶紧沐浴更衣,去主屋伺候吧。” 楚椒这才明白她的意思,既尴尬又无奈,脸颊涨的通红。 “有什么好害臊的?男人们科举是为了挣个好前程,你这也是,只不过你被困在后宅,只有这一条路可走罢了,你要好生准备,以后造化大着呢。” 话音落下,花嬷嬷就带着几个人走了。 楚椒站在门前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没给辛苦费,连忙追了上去。 花嬷嬷已经走远了,只剩了一个粗使婆子慢吞吞地坠在后面,她快走两步,往对方手里塞了十几文钱,态度十分客气,“多谢嬷嬷了,给嬷嬷们打壶酒喝。” 那婆子顿时喜笑颜开,“多谢姑娘。” 她说着话还在不停的吸气,楚椒这才看见她手背上起了几个硕大狰狞的水泡,她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那婆子连忙解释,“这是刚才被烫的,姑娘别怕。” 楚椒蹙眉,这可不像是被烫的…… 但她没有拆穿,别人的事她没有心思去管,所以敷衍一声便回了房。 可看着屋子中间热气腾腾的浴桶,她却迟迟没有动。 她不是害臊,只是忽然想起来,伏尧好像从来没有提过房事上的要求。 她这个房里人,除了名头上有些不一样之外,和寻常丫头并没有区别,如果非说特别的话,那也就是楚煊一来,就盯上她了。 思绪忽地顿住,楚椒浑身一颤,一股凉气顺着后心陡然爬了上来。 楚煊,是因为她的身份,盯上她的。 这件事她早就明白,只是从没往深处想,此时冷不丁一探究,竟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她摇摇头,连忙将思绪压下。 人不能胡思乱想,不能。 她转身关了门,打算沐浴,长岁忽然惊叫一声,“有老鼠。” 楚椒一抖,连忙抄起门边的扫把,将长岁拉到身后,追着老鼠开始扑打。 那老鼠跑得快,楚椒几次都没能打中,倒是元长岁被吓得连连尖叫,吵得人脑袋嗡嗡响。 楚椒本想让她安静一些,免得惊扰旁人,可那老鼠却忽然窜了起来,她顾不得开口,狠狠一扫把拍下去。 好巧不巧的,那老鼠竟掉进了浴桶里。 一声刺耳的“吱吱”声后,浴桶里没了动静。 “死,死了吗?” 元长岁小声开口,楚椒探头往浴桶里看了一眼,随即霍得睁大了眼睛,脸色瞬间白了下去。 “怎么了?” 元长岁凑过来,楚椒浑身一颤,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浴桶里的老鼠,肉眼可见的在被腐蚀溃烂,刚刚还清澈见底的浴桶里,此时已经一片血污。 这场面太过血腥可怖,即便是她这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也有些承受不住,不能让元长岁看见。 “到底怎么了?” 元长岁茫然开口,许是因为看不见,她反而更害怕,声音都抖了起来。 “没事。” 楚椒强压下了声音里的战栗,“你去喊花嬷嬷过来,就说有人要害我们。” 她将元长岁送到门口,打开了门。 夜色寂静,外头一片静好。 元长岁抬脚就走,楚椒却猛地把她拽住。 “怎么了?” 元长岁茫然开口,楚椒却迟迟没能出声。 刚才元长岁喊得那么大声,为什么一个来查看的人都没有? 心头重重一跳,她抗拒的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是他,没有理由的。 可除了那个人,谁还能让府里的下人这么听话…… “命真大,这都能活着回来……” 那句无意间听到的闲言陡然闯进脑海,楚椒唇上的血色一点点退了下去。 为什么啊…… 第二十七章 我们谈谈 “公子,这些日子奴才一直跟着姜宓,没瞧见她和什么人会面,会不会事情没我们想得那么复杂?” 班疾奉了茶水来,小心翼翼地开口,“咱们是不是,不用下这么狠的手?” 他不是要为姜宓求情,只是那种死法,多少会让人有些不忍。 尤其是…… 脑海里不自觉闪过姜宓逆着人流,在楚宅到处寻人的场景,他虽然一直没说,可总觉得,那种时候还能想着寻人,总不至于全是虚情假意。 可伏尧却迟迟没有开口,他侧头看了一眼,就发现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 夜色如水,衬得整座院子都有些凄清。 班疾心里一动,公子是不是也…… “出去。” 伏尧的声音骤然响起,班疾还没来得及落地的想法瞬间被压了下去,他没敢多言,躬身行了一礼,倒退着往外走。 尖锐的叫嚷声陡然响起,划破寂静的夜色,惊得他心里一咯噔,猛地抬头朝姜宓的屋子看过去。 尖叫声还在,带着尖锐的恐惧,听得人心里发毛,然而伏尧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静静靠在软榻上看着窗外,甚至连眉眼都没动一下。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场变故。 班疾叹了一声,算了,既然都这样了,他就帮着把人安葬了吧。 “公子,幕后之人还查吗?” 他再次开口,以为伏尧的心情好了些,应该会理会自己。 然而他仍旧一言不发,只看着窗外。 班疾有些茫然,却识趣地没再开口,推门打算出去,却迎面看见一道人影正走过来。 看见那张熟悉的脸,班疾浑身一抖,“砰”的一声又将门关上了,脸色也白了几分。 伏尧终于给了他一点回应,侧头看了过来,可半张脸却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楚神情。 “何事?” 班疾吞了下口水,哆哆嗦嗦开口,“公,公子,好像闹鬼了。” 他抖着手指向门外,伏尧微抬下颌,班疾这才上前,试探着打开了门。 姜宓静静地站在门前,月色将她的影子拉的很长,却衬得她越发形单影只。 班疾看了眼地上的影子,心里一松,原来不是鬼。 可紧跟着他神情就又复杂了起来,她竟然又逃过了一劫。 这个姜宓,竟然如此命大。 他轻咳一声,佯装无事的开口:“这么晚了,姑娘怎么过来了?” 楚椒垂下眸子,掌心已经被指甲抠破,她却仿佛根本不知道疼一样,“我想和大公子谈一谈。” 这话说得班疾心脏一提,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怀疑到大公子头上了? 虽然伏尧从来就没遮掩过自己对她的恶意,之所以面上还算平和,也只是不屑于和这样的人亲自计较。 但这就怀疑上大公子,还是让他觉得惊讶。 毕竟他们也没亲自动手啊。 他不自觉看向伏尧。 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直了身体,显然是听见了姜宓的话,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起身,回了卧房。 这是不想见吧? 班疾轻吐一口气,“大公子已经歇下了,姑娘请回吧。” 楚椒没动,心口却又往深渊里坠了坠,连简单的呼吸都刺得心口生疼。 这种反应…… 她垂下眸子,死死掐着掌心,却半分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她如同一座木雕,倔强又茫然地站在门外。 班疾也没再理会她,很快就退回了房间里。 灯很快熄了,连月亮都被乌云遮住,整座院子都陷入了黑暗里。 这样极致的黑,像极了她横尸的那座崖底。 再怎么睁眼,怎么努力,都看不见一点亮光。 然而楚椒陷入了永远的黑暗里,天却终究会亮起来。 等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下人们也陆陆续续起身当差,见她静静站在伏尧门前,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但随着面前的门始终不开,那点诧异就变成了审视。 有人的地方,就有流言。 楚椒听见他们窃窃私语,听见他们无事生非,却一个字都不想理会,她想见到伏尧,她想问个清楚。 等天色大亮的时候,面前的门终于打开。 伏尧带着班疾走了出来,他却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她一样, 径直往外走。 “大公子。” 楚椒喊住他,虽然只是初秋的天气,可樊州的夜仍旧很冷,她已然浑身冰凉,这一开口,声音都是颤的。 伏尧却仿若未闻,仍旧大步往前。 楚椒提高了音量,“大公子,我们能不能谈一谈?” 伏尧终于停下脚步,却轻笑出声,他没说一句话,意思却如此鲜明。 他在问她,有什么资格,和他谈。 楚椒快步走过去,挡住了他的去路,“大公子,一刻钟,一刻钟就好。” 伏尧开口就要拒绝,他不需要和一个必死之人浪费时间。 可话刚到嘴边,他就对上了楚椒的那双眼睛。 又是这双眼睛,又是这样的目光。 仿佛要看到人心里去,看得人心口酸涩难忍,止不住地难过。 喉咙忽然哽住,明明话就在嘴边,他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姜宓! 他恨得咬牙切齿,一把攥住对方的手腕,拽着人进了门。 “好,我和你谈。” 但你最好祈祷这种手段对我一直有用,不然今天你别想活着,走出这道门。 第二十八章 下不去手 房门被重重摔上,伏尧坐在椅子上,唇角浅淡的笑意早就消散了个干净,恶意却毫不遮掩。 楚椒却忽然没了声音,她看着那双漂亮无比的凤眸,看着那张熟悉至极的脸,仿佛已经看见了这场谈话的结局。 恐惧悄无声息地爬满全身,激得她止不住地战栗。 她后悔了,她不该来问的。 因为两个可能中的一个,她好像,无法承受。 “哑巴了?” 伏尧沉声开口,语气冷硬。 楚椒轻轻一颤,抬头看了过去,她从小就知道,装傻逃避没有用处,总要面对的。 她慢慢张开嘴,喉间却忽然胀痛,她几次尝试,拼命咳嗽,才终于找到声音—— “是不是上次在楚宅的时候,楚夫人说了什么?才让大公子如此……” 嘴边的话还是换了,她狼狈的低下头,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勇敢,她懦弱胆怯,她不敢问。 伏尧嗤了一声,“你拦我,就为了问这句话?” 他只觉得无聊至极,他从未遮掩过自己的恶意,只是不屑于亲自对这样的小角色动手,也想给楚家找些麻烦,才忍了几天。 既然姜宓找了过来,想必是察觉到了他的本意,却还要说这种废话,难道她指望装傻充愣,就能蒙混过关? 真是浪费时间。 指尖下意识地摩挲剑柄,先前总想着不要脏了自己的手,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在意,麻烦能解决就好,只要他拔出剑,轻轻那么一抬手…… “不是。” 楚椒忽然开口反驳,她像是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丑态,轻轻笑了一声,笑声透着浓浓地狼狈。 明明人还算体面的站在自己面前,伏尧却恍惚间,像是看见了一只被弃于山林,绝望挣扎的幼兽。 他垂下眸子,没有去看,却仍旧清楚地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我其实想问的是……” 姜宓再次开口,声音却一直在抖,抖得那么厉害,仿佛这短短几个字,用尽了她毕生的力气,“想问的是……” 她嗓子哑了下去,本就很轻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低得伏尧几乎听不清楚,可他知道她要问什么—— “水里的毒,是你吗?” 伏尧终于抬头,给了她一个正眼,他坦坦荡荡,毫不在意,“是啊。” 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连姜宓的呼吸声都没听见。 他并不在意,缓缓起身,朝着她慢慢逼近,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再耽误时间就很不礼貌了。 送她一程,彼此都能安稳一些。 他慢慢逼近,阴影很快笼罩了面前的人,她却仿佛没有察觉,仍旧站在原地,不动不言,直到拔剑的嗡名声响起,她才终于回神般,仰头看了过来。 “为什么?” 她声音仍旧很轻,可那双眼睛却吵闹得很,仿佛无数的委屈控诉汹涌而至,一瞬间打在了伏尧心头。 拔剑的手,陡然顿住。 “我做错了什么?” 姜宓的声音仍旧很轻,却在喧嚣的世界里,一字一句,清晰的传进了耳朵里。 伏尧不想与她废话,固执的握着剑柄,他现在只想拔出剑,解决了这个祸害。 可身体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无论他理智如何催促,握剑的手都纹丝不动。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这么对我……” 她还在问,可那双眼睛明明在看着自己,却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人。 手背青筋凸起,伏尧死死攥着剑柄,他用足了力气,却仍旧拔不出那柄剑。 汹涌的戾气和着恼怒翻滚,他看向姜宓的目光越发狰狞可怖。 这个人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能让他下不了杀手。 他拽下长剑,用力砸在了地上,随即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装什么傻?你日日在学楚椒,以为我看不出来?我警告过你的,你非要找死。” 楚椒眸底发颤,都是恍然,原来,那句与故人相似,不是他的示好,而是警告…… 可,既然看出了楚椒的影子,为什么还要下这么狠的手? 嘴唇微动,她想开口问…… “你学谁不好,非要学她,真蠢啊。” 伏尧再次开口,眼底狰狞的嫌恶仿佛要凝成实质。 楚椒浑身一抖,瞳孔霍得放大。 真蠢……是何意? 她本能的不想去深究这句话,脑海里却浮现出了另一件事,另一件她其实早就该问,却从来没敢开口的事情。 那就是,伏尧为什么不去找她。 明知道她失踪了,为什么侯府也从来没有想过去找人?侯府没有楚煊啊…… 可她为什么没有问呢? 她好像,早就猜到了答案,只是不敢承认而已。 可眼下,好像由不得她不承认了…… “所以……” 她每一寸肌肤都在战栗,眸底却诡异的平静了下来,她一字一顿,轻声开口,“你讨厌的人,其实是楚椒,对吗?” 伏尧指尖骤然收紧,仿佛要就这么取了她的命,然而下一瞬,他便猛地扭头松手,将人扔在了地上。 “再让我看见你不安分,我一定要你的命,滚出去!” 第二十九章 楚煊又回来了 楚椒跌坐在地上,捂着咽喉剧烈咳嗽起来。 她听见了伏尧那句话,也并不想再留在这个房间里,可窒息的痛苦仍旧在折磨她,让她几次尝试都没能站起来。 伏尧静静看了她两眼,扭开头抬脚出了门。 班疾正候在门外,见他脸上没了笑,心头一跳,连忙迎了上来,“公子,可要奴才去收拾?” 伏尧没有开口,大步出了门。 班疾不明所以,眼见下人要进去洒扫,连忙开口喊住,“今天谁都不准进去。” 他了解自家主子,很清楚他动了杀心,先前虽然不想脏了手,可既然事情做到这个地步,那自然不能放过,就没有放过的理由。 这时候,房间里,大概率躺着具尸首。 杀个人不算什么,但也得找个合适的理由,且等他们回来处理吧。 他看了房门一眼,转身要走,一道人影却扶着门框,慢慢走了出来,他瞳孔骤缩,身体也跟着抖了一下,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竟然没死? 他回头看了眼伏尧越走越远的背影,又去看一步步走出来的姜宓,这人……命可真大。 他心里生了几分敬佩,却没敢耽搁,快步追上了伏尧。 楚椒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扶着门一步步回了房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落到这个境地。 父母偏疼外人,未婚夫满心厌恶…… 难道她当真,如此不好吗? 她颤抖着翻开镜子,却瞧见那铜镜上,又多了一道裂痕,横在中间,仿佛她的脸都被割成了两半。 真丑啊…… 她再次将镜子扣下,身体却彻底没了力气,慢慢伏在了桌案上。 她很想就这么睡过去,可理智又强行唤住了她。 伏尧……厌恶她。 厌恶到连相似都无法忍受。 再次想起这个令人窒息的现实,她心口仍旧一阵阵地钝痛,可她不能不思考后路,总不能因为一个男人不喜欢她,她就要死要活的吧? 她得离开这里,她要活下去。 可她的卖身契还在侯府;她的尸身也还躺在崖底;还有那个觊觎长岁的张管事…… 一重重担子,一个个噩耗,山峦一般不停压下,她眼前发黑,重伤后的身体到底支撑不住,她伏在桌案上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口中是甘甜的蜂蜜水,她喃喃喊了一声母亲。 思绪却在这一瞬顿住,她睁开眼睛,入目的果然是长岁那张脸。 她猜到了,是她。 “又给你添麻烦了……” 她坐起来,将蜂蜜水接过来,仰头灌了进去。 元长岁瘪了瘪嘴,“早就说了,你伤没好,要休息,你不听,又病倒了吧?” 她话里带着埋怨,楚椒不觉得恼怒,或者说她无心恼怒,她心里装了太多的事情,沉甸甸的,坠得人心口生疼。 看出她脸色不好,元长岁也没再开口,她不聪明,却足够体贴善良,“还喝吗?” 楚椒摇摇头,“长岁,你能不能去请花嬷嬷过来一趟?” 她想知道,怎么才能从侯府拿到卖身契。 元长岁有些犹豫,她一向不会拒绝别人的请求,尤其是楚椒。 可这次却迟迟没有开口。 “怎么了?” 楚椒心里一咯噔,涌上来一股不祥的预感。 “公子说,你要养伤,不让你出门,也不让人来见你。” 元长岁显然没听明白这话里的真正意思,说完竟然还笑了,“这下,你只能乖乖养伤啦。” 楚椒本就沉在深渊的心,又往下坠了坠。 伏尧这是要将她看押起来。 其实很好理解,都已经撕破脸了,自然不可能放任她不管,虽然她不明白,对方这次为什么没动手,但危机仍旧在。 咽喉肿痛起来,仿佛那只大手还攥在上面。 她不自觉抬起手,捂住咽喉,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咳得她声嘶力竭,咽喉溢血。 “你怎么了?” 元长岁被吓坏了,无措地看着止不住颤抖的楚椒,小心翼翼地伸手来摸她的头,“你没事吧?” 楚椒反握住她的手,一下一下深呼吸,许久后才压住了声音的战栗,“没事,我很好……你什么时候搬出去?” 元长岁揉着衣角,不大高兴地开口,“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搬出去,你是受伤,又不是瘟疫。” 楚椒反倒松了口气,伏尧这举动,应当是没有牵连长岁的。 好在,她没有连累别人。 “还是搬出去吧,就当是多交几个朋友,但日后要少出院子,更不要和外院的人走近。” 她温声安抚几句,忽然想起来什么,“你不是说要去找你娘吗?卖身契的事你打算怎么解决?” 元长岁的眼睛猛地亮了,语速都比以往快了几分,“我的月钱都送回去给我养父啦,他说攒够了钱,就来赎我,应该很快啦。” 楚椒神情一顿,眼底闪过阴鸷。 好恶心的骗局。 “长岁,月钱还是攥在自己手里稳妥。” 元长岁面露茫然,“为什么?” 疏不间亲,楚椒不好说出自己的怀疑,只能找了个借口,“樊州最近不太平,万一你的银子送回去,却又被人偷走了呢?那你可就没办法去找人了。外头哪有侯府安全?所以啊,银子还是放在你手里更安全。” 元长岁恍然大悟,睁圆了眼睛,连连点头。 楚椒欣慰地笑了笑,拉着她站起来,“我给你收拾东西,快搬出去吧。” 长岁很不情愿,小脸拉着,抱着包袱,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楚椒一路目送着她,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才收回目光。 房间里少了个人,忽然间就空旷了很多,空得她心里好像也被挖走了一块一样。 其实她只是和长岁同住了月余而已…… 她摁了下心口,抬手慢慢关上了门。 一道人影忽然出现在眼前,她关门的手猛地顿住,云苓? 她错愕地看过去,云苓似是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 抬眸回视过来,瞧见是她,下巴高高扬起,“哟,是姜宓姑娘啊,几日不见,听说你被禁足了?” 楚椒没有开口,只是盯着她。 云苓来了侯府,是不是意味着, 楚煊也回来了? 第三十章 自生自灭 像是为了证明她的猜测,云苓立刻开口,“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吗?” 她晃了晃手里的食盒,“因为我家大姑娘又搬回侯府了,她亲自下厨做了些点心,让我送来谢过大公子。” 虽然已经猜到了,可等事实摆在眼前时,楚椒仍旧窒了一下。 兜兜转转,回到原点;机关算尽,毫无用处。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抬手关上了门,云苓还不罢休,在门外吵嚷,“真是风水轮流转啊,当初你多嚣张啊,陷害了我家姑娘,还敢登楚宅的门示威,今天这下场,都是你活该!” 楚椒没有心力和她计较,毕竟云苓只会叫唤几句,而楚煊…… 想起那包险些被塞进她嘴里的绣花针,指尖控制不住地颤动起来,她的旧疾又发作了。 她紧紧攥着拳,生挨过那一阵痛楚。 思绪却在痛苦里逐渐清晰,楚煊的到来也未必是坏事。 伏尧先前对他的确充满敌意,可对楚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过往从没深想过的细节一点点在脑海里清晰,伏尧对楚煊的冷淡,对楚夫人的不敬,以及提起楚家时,那遮都遮不住的排斥。 他也讨厌楚家。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和楚家,那个才是厌恶的源头,但这好像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抬手推门,想找机会再见一见伏尧。 可门却纹丝未动。 心里一凸,她意识到了什么,用力将门板摇晃起来,伴随着让人牙酸的咯吱声,还有锁链的碰撞声。 门被锁了。 是了,都动了杀心,怎么会让她安安稳稳的缩在屋子里? 这不是禁足,是囚禁。 她没有去检查窗户,不用想也知道,一定被封住了。 天色渐亮,阳光透过门板的缝隙照进来,外头逐渐嘈杂,这里却一片安静,仿佛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她耐心等着。 日头逐渐高悬,又慢慢落下,门外始终很安静,没有人来。 既没有询问,也没有食水,甚至连阿黍那样喜欢凑热闹的人,都没有过来。 楚椒的心慢慢沉到了谷底,伏尧是要让她自生自灭在这里。 最后一缕天光彻底消失在眼前,四周一片漆黑。 楚椒身体一僵,眼前情形变换,她像是又回到了崖底,骨骼尽碎,动弹不得,在无尽的黑暗,痛苦和绝望里,生不得,死不能…… 她陡然冲到门前,用力拍打着门板,“放我出去,伏尧,我有话要和你说,你来见见我,我真的有话要说。” 她越砸越用力,肩膀上才愈合没多久的伤又开始作痛,撕裂,出血,慢慢洇红了衣衫,她却毫无所绝。 她一下下砸着门,仿佛将身体里的所有力气都挤了出来,砸到双手见血,精疲力竭。 可门外仍旧很安静,安静得连风声都没有,仿佛这里已经彻底被隔绝,不管楚椒怎么挣扎嘶喊,都无人听见。 可怎么会听不见呢? 她抓起凳子,狠狠砸在门上。 若是当真没人听见,那她就砸烂这扇门,她才不会再死一次! 砸门声震耳欲聋,宛如天边的闷雷,门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楚椒心里一喜,连忙透过门缝看出去。 “伏……” 话音戛然而止,门外的确来了一群人,但没有伏尧,而这些人手里,要么拿着木板,要么带着铁锤。 他们,是来封门的。 心口忽然像是被狠狠砸了一下,她不自觉后退一步,眼前却有些恍惚,她像是又回到了楚家。 那年也是这样,因为她拒不认错,父亲就命人来封了门窗,将照在她身上的光亮,一点一点,全部遮挡。 身上的力气忽然间就散了,她贴着门慢慢坐在了地上。 在楚宅的时候要被这样惩戒,到了侯府,竟然还是一样的结果…… 伏尧,你不该讨厌楚家的,你们是一样的人。 她将脸颊埋在膝盖里,笑得肩膀直抖。 门外的动静响了很久,久到楚椒都要昏睡过去,才终于安静下来,然而没多久,门板就再次被敲响。 她抬手捂住耳朵,好吵啊,你们,好吵啊…… “阿宓。” 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来,楚椒微愣,片刻后浑身一颤,连忙转身看出去,“长岁?是你吗长岁?” “嘘,别,别说话。” 元长岁小声开口,她声音在抖,显然很怕。 “我给你送吃的。” 她推了推门,将两个馒头和一碗水从门缝里塞进来,“你别怕,我在呢。” 但仍旧在尽力安抚。 楚椒看着那只手进来又抽走,抬手用力揉了揉心口,她没想到这种时候,唯一伸出援手的人,是这个只相识月余的傻姑娘。 她很想告诉长岁,不要再来,会连累她。 可话到嘴边,还是自私占了上风,如果长岁不来,她可能真的会死在这里。 对不起,对不起…… 她心里无数遍默念,嘴上却还是开了口,“长岁,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去求公子了,班疾不让我进去。” 长岁小声开口,话里都是委屈。 楚椒吓了一跳,还好班疾拦住了她。 “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你只要给我送一样东西过来,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好,你要什么?” 第三十一章 投其所好 “公子,这饵下了两天了,怎么还没见听见动静?” 班疾提着水桶过来,放在了伏尧手边。 男人挽着袖子,正一下下认认真真地刷着马背,眼看着他劳作,班疾却没敢插手,只不远不近地站着。 当归素来都是伏尧亲自照料的。 等将马背刷完,他才淡淡开口,“着什么急?打猎最重要的就是耐心。” 班疾叹了口气,他的确是性子急躁,但也不能怪他,姜宓这人几次深陷杀局,却都死里逃生,怎么看都不简单。 虽然他没能查出来幕后之人的踪迹,但越是如此,越衬得那些人深不可测,他也越是想把人查出来。 可姜宓已经被关了好几日,对方再不动作,这饵可就算是废了。 然而伏尧说得对,急也没用。 “奴才知道了。” 他将干净的布巾递过去,伏尧接过仔细擦拭当归的身体,动作却越来越慢,“阿椒……有消息了吗?” 班疾刚才的急躁瞬间散了个干净,只剩了忧虑和心虚,他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班明怀疑,二姑娘是在半路上离开的,他正在搜山,但是虎遂山那么大,总需要时间,您放心,一旦有消息,奴才立刻禀报。” “速度再快一些。” 伏尧轻声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当归的鬃毛,“我最近,心里时常不安稳,总觉得会出事。” “是,”班疾连忙应声,“奴才已经把能抽调的人手都抽调过去了,等班书回来,奴才让他也去帮忙,无论如何都会找到二姑娘的。” 伏尧没再开口,只是又摸了摸当归的脖子,转身往回走。 刚出门,一股断断续续的埙声就传了过来。 “大姑娘又来堵您了。” 班疾看了一眼,忍不住开口,不远处,楚煊正带着丫鬟在学吹埙,虽然吹得不怎么样,可看神情却学得十分认真。 伏尧喜埙,楚煊显然是在投其所好。 伏尧顿住脚步,隔得远远地盯着楚煊看,唇角浅笑仍在,眼神却如同数九寒风,凌厉肃杀。 楚煊若有所觉,抬手抱住了肩膀。 “楚椒生死不知,他们一家子,却半分都不惦记……” 他喃喃开口,眼底再次翻涌出了戾气,然而不过是短短片刻,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不行,血脉相连,这层牵扯没有解决,他就不能动楚家。 至少,不能亲自动手。 他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拦了他和阿椒的路。 他换了条路,班疾连忙跟上,等将人彻底甩在身后,班疾才轻轻叹了一声,他不知道为什么侯爷要再次把人接回来,他明知道大公子对这位大姑娘无意,为什么要如此为难…… 又一道埙声传过来,班疾思绪被打断,很是无奈,“这大姑娘没完没了了吗?怎么还追着人吹……” 他话音忽地顿住,因为这埙声显然不一样,古朴悠扬,还透着几分苍凉凄清。 “这是谁吹得?听得人心里怪难受的……” 他忍不住揉了下心口,神情有些怔怔。 伏尧没开口,只有脸色黑了下去,班疾有所察觉,也有些无奈,府里这是又多了一个想攀高枝的。 “奴才这就去料理了。” 他抬手抱了抱拳,循着声音快步往前走去。 可越走他就越觉得眼前的场景熟悉,不多时,行知堂的匾额映入眼帘。 原来是自家院子里出了个不安分的。 他黑下脸,大步进了门,却随即愣住,那声音,是从姜宓的屋子里传出来的。 “她什么时候学会的埙?” 他话里都是不可思议,哪怕知道姜宓如今有些不同寻常,可也没想到一个人变化能这么大。 “让她安静。” 伏尧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班疾连忙答应一声,上前拍打被封的死死的房门,声音严厉至极—— “别吹了,住口!” 房里的人却充耳不闻,埙声仍旧回响在院子里。 班疾扶额,他真是傻了,姜宓知道自己活不了,这明摆着就是和他们对着干的,怎么可能会听话? “来人,把窗户拆了!” 他当机立断,迅速下令。 不多时侍卫们就拿着各色工具冲了上来,房门虽然封的严实,可窗户却差一层,精壮的汉子们抡着锤子,几下就将窗户砸烂。 在翻飞的木屑里,屋内的情形终于显露出来,姜宓静静站在那里,垂眸吹着手里的埙。 多日未见阳光的人,脸色苍白,身体孱弱,碎裂的木屑如同枯叶般坠落,她却不闪不避,甚至连头都没有抬,就那么沉浸在自己的埙声里,仿佛正在奔赴一场,盛大的凋零。 哪怕知道她心怀不轨,可面对这幅情形,班疾还是怔了一瞬。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伏尧,却见主子的眼神比他还要恍惚。 “公子?” 他迟疑着开口,伏尧眼神逐渐清明,却没有抬脚靠近,只抬手死死握住了剑柄。 院子里很快安静下来,只有那袅袅埙声,仍旧侵人心神。 一曲毕,屋子里的人终于放下了埙。 她抬眸看过来,目光几乎是瞬间就落在了伏尧那只握剑的手上,眼里却没有半分诧异。 她知道的,楚椒擅埙,一旦她吹奏,以伏尧那强烈的厌恶,一定无法忍受。 他一定,会被引过来的。 第三十二章 别让我看见你的脸 “事到如今,你耍这些把戏有什么用?” 班疾忍不住开口,他是真的不懂姜宓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伏尧的态度如此明显,怎么还会有人觉得这种情况下,还能勾引成功? 楚椒却并没有理会他,目光仍旧落在伏尧身上,“大公子,我们谈一谈,我能给你想要的。” 伏尧定定地看着她,一言未发。 班疾看见了他握着剑柄的手,知道他是又动了杀心,心里也对这样没完没了的重复觉得厌烦,朝侍卫挥了下手,侍卫立刻扔了把刀过来。 “奴才这就让她永远闭嘴。” 他抬脚上前,楚椒不自觉往后退,眼睛却仍旧死死盯着伏尧,“我对你有用,让我活下来,我帮你做不能做的事情。” 班疾忍不住笑了,伏尧不能做的事情,姜宓凭什么觉得她一个弃子能做? “你太高估自己了。” 他撑着窗框跳了进去,楚椒退无可退,索性站在了原地,却仍旧没有理会班疾,在场这么多人里,只有伏尧能做主。 “大公子是一方诸侯,想杀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何其容易,为什么不物尽其用呢?大公子应该很清楚,我是一颗很好用的棋子,不是吗?” 班疾听不懂这话里的意思,但却莫名感觉到了威胁,好像姜宓已经知道了什么连他这个贴身伺候的人都没察觉到的事情。 这对伏尧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情。 先前他对姜宓的杀意,完全来自于主子的意愿,可现在,他却真切的生出了必须要解决掉她的危机感。 他再不浪费时间,挥刀就砍。 楚椒没有做无谓的躲闪,仍旧盯着伏尧,嘴唇轻动,吐出两个字来。 伏尧目光微颤,终于开口,“住手。” 班疾猝不及防,来不及收刀,只能往旁边一偏,刀锋贴着楚椒的颈侧削下,斩断了她一缕青丝。 班疾心有余悸,抓着刀的手微微打着颤,楚椒却纹丝未动,仿佛十分笃定这个结果。 班疾的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姜宓的这份定力和勇气,就算是敌人,他也得说一声佩服。 “都退下。” 伏尧再次开口,他目光冷淡,似是懒得在姜宓面前维持那幅温和的假面。 班疾不敢多言,立刻带着众人退了下去。 顷刻间,整座院子里再不见一道人影。 伏尧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来,隔着破损的窗户淡淡地看着楚椒,“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这要看公子想要我做到什么地步。” 楚椒慢慢走到窗前,一派的从容笃定,没人知道她隐在袖中的手在抖。 差一点,她就要又死一次了。 “好生猖狂。” 伏尧垂眸低笑,似是嘲弄,似是不屑。 可楚椒却丝毫不以为意,“公子不妨试试,对你而言,又没有损失。” “条件呢?” 伏尧把玩着自己的剑穗,从始至终都没抬头正眼看她。 “我的卖身契,我要活着,没有后顾之忧地离开樊州。” 拨弄着剑穗的修长手指微微一顿,伏尧唇角又挂上了惯常的浅笑,“这么笃定,你能赢?” “那是我的事,” 楚椒抬手扶住窗框,“公子只要看戏就好,无须多虑。” 伏尧没再开口,只是撑着桌子站起身,睨了她一眼便走了。 只是没人看见,他转身的瞬间脸色就变了,等进了房门,他呆站片刻,毫无预兆的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伏尧,你在干什么?” 他低声开口,质问的话却异常严厉直白—— “你听进去了对吧?你被她的埙声晃了心神对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遥遥看向镜子里阴鸷的年轻人,“你自己下不了手,连看着旁人下手都做不到了吗?” 他缓缓朝镜中人靠近,如此直白犀利的拷问自己,“别忘了,你的命都是她救的,若敢辜负她,就算是自己,我也不会放过的。” 镜中人无声地看着他,像是附和,又像是反抗。 “公子?” 敲门声忽然响起,伏尧合了下眼睛,靠在了软榻上,“进来。” 班疾端了茶水进来,“公子,新的山茶下来了,奴才……” 他话音猛地一顿,震惊地看向伏尧肿起来的脸,“谁这么大胆,竟然敢对公子你……” 伏尧懒懒抬手,打断了他,“尚有公文未批,取过来。” 班疾嘴边的话顿时噎住,只好咽了回去,却没去取公文,反而看了一眼门口,“姜宓过来了。” 伏尧目光陡然一沉,再次想起自己方才的恍惚。 “进来。” 他垂下眸子,遮住了眼底翻涌的阴云。 “是。” 班疾开了房门,很快脚步声便逐渐靠近。 “公子……” 姜宓的声音响起,他猝然打断,“跪下,低头。” 楚椒愣住,错愕地看着他。 她知道以伏尧对她的排斥,就算两人如今算是交易方,他也不会对自己客气,可也没想到,他的态度会如此恶劣。 “不愿意吗?” 伏尧再次开口,语气冷漠狰狞,如同那日他在楚宅时,居高临下看自己的那一眼。 她毫不怀疑,拒绝会招惹什么样的后果。 保命要紧,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要活着…… 指甲一点点抠进掌心里,痛意却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楚椒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垂下头,慢慢屈膝跪了下去。 “日后见我,就如此模样。” 伏尧垂眸看过来,目光落在她乌黑的发丝上,“别让我,看见你的脸。” 第三十三章 你就只有这种手段 班疾错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虽然一言未发,眼底的震惊却说明了一切。 伏尧虽然脾性有些古怪偏执,却从未如此刻薄过。 他对这姜宓,当真是深恶痛绝啊。 气氛沉凝的有些难受,他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脚下不留神踢到了盆栽,碰撞声十分刺耳。 然而另外两个人谁都没有看他。 “你来干什么?” 伏尧再次开口,他靠在软榻上,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再看不出神情。 楚椒死死咬着唇,她本来是想说她的窗户坏了,外头又起了风,暂时不能住人了,想换间屋子。 可现在却觉得没有开口的必要了,伏尧应该不会理会的。 “只是想问问公子,想要我做什么。” “明知故问。” 伏尧轻哂一声,“你时间不多,明天若是她还来扰我,你就再回去吧。” 楚椒深吸一口气,“公子放心,饵已经下了,很快鱼就会上钩。” 随着她话音落下,门外立刻响起了脚步声,不多时花嬷嬷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公子,楚大姑娘来了,说是要见姜宓。” 班疾错愕得看过去,姜宓不是一直被关着吗?这才刚出来,怎么就把楚煊引过来了? 伏尧若有所思,“刚才的埙声?” 楚椒没有开口,垂着头起身就走。 “她很了解楚煊。” 看着她的背影,伏尧轻声开口。 班疾也察觉到了,满脸的纳闷,“她了解二姑娘还说得通,怎么连大姑娘也如此了解?难道还要模仿大姑娘不成?” 伏尧目光微顿,一双眸子透过窗户遥遥看了出去,的确有些奇怪,但是……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都是无关紧要的人了。 楚椒猛地打了个喷嚏,寒意从后心一点点窜了上来,她抬手抱住胳膊,站在门前缓了好一会儿,才将那股冷意压下。 樊州的秋天,真冷啊……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我家姑娘要见你,没听见吗?” 云苓尖刻的声音传出来,楚椒抬眸,这才看见楚煊正站在行知堂门口。 “不得无礼。” 她呵斥了一句,抬眸看过来的时候,脸上竟然露了几分笑意,一改之前在楚宅时的嚣张跋扈。 “我今日,是来和姜宓姑娘和解的,你莫要给我惹麻烦。” 云苓有些不服气,却仍旧闭了嘴,跟在楚煊身后走了过来。 “姜宓妹妹,先前你我之间有些误会,彼此也都吃了亏,闹得如今大公子对你我都不待见,其实何必呢?我先低个头,日后咱们就以姐妹相称,和睦相处如何?” 楚椒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和你做姐妹,代价可太大了。 “好啊。” 她却仍旧答应下来,嘴角一扯,露出个无奈的笑来,“反正正头夫人也轮不到我来做,只要大姑娘容得下我,我自然没有二话。” 楚煊笑起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我就知道妹妹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做了个香囊,赠与妹妹,聊表心意。” 她说着看了云苓一眼,云苓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个东西来递过去。 楚椒抬手接过,打量一眼,低声笑了,“让我猜猜,你这香囊里放了什么,这味道是……黄樟木?” 楚煊脸色一僵,眼底都是不可思议,又是这样,她又猜到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不管自己做什么,她都猜得到? “大姑娘怎么反应这么大?难道让我猜中了?你用这种法子,害过多少人?” 楚煊肉眼可见的一僵,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眼底闪过狰狞的厌恶和嫉妒,她一把钳住楚椒的手,语气阴沉:“胡说八道,我不过是下人买错了香料,与我何干?”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楚椒丝毫不觉得意外,只是—— “香料是意外,那刀片也是吗?” “什么?” 楚煊一愣,不等听明白,指尖先感受到了一片濡湿。 她垂眸看去,这才瞧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姜宓掌心竟然一片殷红,连月白的香囊都被染成了红色,一截刀片正从香囊里探出来。 她被吓了一跳,连忙想缩回手,可姜宓的另一只手却握了上来,死死箍着她不许松开。 随着她的动作,鲜血淅淅沥沥地顺着掌心淌下来。 这样子,活像是她握着姜宓的手,往刀片上压一样。 “血!” 花嬷嬷忽然惊叫一声,惊恐的声音瞬间将下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连班疾也凑到了窗前。 看见院子里的一幕,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谁都知道这两人不对付,但谁也没想到,楚煊能这么明目张胆的报复针对姜宓。 “嘶~” 班疾吸了口气,看着楚椒那还在淌血的手,感同身受似的握了下拳,“这姜宓,对自己真狠。” 旁人不知道,可他们清楚,伤成这样绝对有楚椒自己的手笔。 伏尧无意识的捏紧了手里的公文,目光落在那只还淌着血的手上,但很快他就收回了目光,语气冷淡,“与你何干?” 班疾不再言语,安静地看戏。 “大姑娘,我到底何处得罪了你,要如此加害我?” 眼见下人都凑了过来,楚椒终于松了手,手中染红的香囊也落了地,花嬷嬷连忙上前来扶了她一把,看着楚煊的目光很是复杂。 “大姑娘,姜宓怎么说也是侯府的人,就算您有再多不满,也不能动私刑啊。” 下人们跟着议论纷纷,虽然没有明着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但看过来的眼神都透着古怪。 “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 楚煊有些慌了,她实在不习惯自己应对这种场面,下意识就想去找楚家夫妇,可两人远在楚家,根本顾及不到她。 惊慌委屈之下,她竟转身跑走了。 楚椒扯了下嘴角,无奈地叹了一声,这样的人,竟然折磨了她十几年。 她深吸一口气,和花嬷嬷道了谢,一声嘲讽却忽然传了过来,“你就只有这种手段?” 第三十四章 闹鬼 楚椒微微一顿,却没有抬头,只垂下眸子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刚才好像太用力了,骨头都在疼。 她轻轻攥了下拳,眸子始终没有抬起,“公子放心,明天,一定会让你满意。” 伏尧没再开口,抬手就去关窗。 “公子。” 楚椒喊住他,男人眉眼冷淡,唇角的浅笑都不见了踪影。 打从那日暴露出自己真正的心思之后,伏尧在她面前,便连虚假的平和都懒得维持了,眉宇之间,尽是冷淡。 楚椒只当没有察觉,“若是明日,能顺利将人请出去,那公子能否答应奴婢,将张管事调去庄子上当差?” 回应她的,是关窗的声音。 楚椒知道,这应该是答应了的意思。 可心里却没有半分轻松,她有些弄不明白自己,明明打破了死局,还让楚煊吃了亏,长岁的事情也很快就能解决,怎么心里还是…… “你和大公子怎么回事?” 花嬷嬷忽然开口,楚椒压下沉甸甸的思绪,却是避而不谈,“今日多谢嬷嬷了,回头我一定好生谢你。” 花嬷嬷没有追问,她在后宅伺候了大半辈子,自然看得清楚男女之间的事情,有些话虽然她是问出来的,可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 “那你快回去歇着吧,我也有些忙,先走了。” 她匆匆走远了,楚椒察觉到了那隐晦的疏离,没有开口挽留,花嬷嬷没有当面拆穿,已经做的足够体面了。 她却仍旧觉得身上发冷,大约是刚才手上的血流的太多了。 扶着灯台怔怔站了好一会儿,她才攒够了力气,正要往回走,冰凉的雨滴却忽然落在了额头。 她仰起头,数不清的雨滴迎面砸下来,铺天盖地,气势汹汹。 眨眼的功夫,就将她浇了个透彻。 这雨,好大…… 她带着一身狼狈,扶着门回了房,等换好衣裳她才察觉,破损的窗户却根本遮不住飞溅的雨滴,仍旧有数不清的水汽扑面而来。 刚换好的衣裳,瞬间就多了一丝潮气。 她无奈一笑,没有计较,就蜷缩在床脚,静静看着外头。 天色渐暗,逐渐深沉。 侯府很快一片安静,在这寂寥的深夜里,衬着雨声,竟多了几分宁静祥和。 一道尖锐的叫喊声却陡然响起,打破了这份宁静。 原本衬着雨夜偷懒的下人和侍卫们纷纷被惊动,循声找了过去,到了近前才发现,那声音竟是从侯府小姐的华容阁里传出来的。 侍卫们顿时警惕起来,将华容阁围了个水泄不通。 “出什么事了?小姐,我们要进来了!” 带队的校尉高声呼喊,下一瞬就有人跌跌撞撞地从里头跑出来,却是花容失色的楚煊和她身边的两个丫头。 她顾不得男女大防,连忙躲在了校尉身后,浑身都在发抖,“鬼,有鬼!” 校尉被她抓住了胳膊,一时间松开不是,不松也不是,脸颊涨的通红,却仍旧温声安抚,“大姑娘别怕,你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楚煊一张小脸,在夜色下白得瘆人,她抖着手指向自己的房间,“有鬼,刚才我看见有道鬼影闪过去了,她浑身都是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校尉满脸为难,伏尧不信鬼神之说,他们这些底下人自然也不信,可楚煊被吓成了这幅样子,他也不好说她看错了,只能挥了挥手,“来人,去看看。” 侍卫连忙跑了进去,围着院子四处搜查了一番,连楚煊的屋子都没有放过。 然而一无所获。 “大姑娘,您应该是看错了,这世上哪有鬼?” 校尉安抚了一句,楚煊却仍旧死死抓着他的胳膊,“没有看错,真的是鬼,真的是鬼……” 校尉有些为难,“那您看清楚对方的容貌了吗?是什么鬼?” 楚煊本就惨白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下去,她当时没有细看,可白日里因为姜宓她想起了楚椒,所以下意识觉得,那鬼就是她。 可这话她不能说。 她只好看向两个丫头。 “校尉大哥,劳烦你再去看一看吧,搜仔细些。” 两个丫头纷纷开口恳求。 校尉无法,正要让人再去搜,一个神情十分冷漠的大丫头从房内走了出来,“吵什么?不知道小姐歇下了吗?赶紧散了。” 校尉连忙赔罪,楚煊的脸色也是一阵青一阵白。 侯府这位小姐,素来不待见旁人,不只是针对楚煊,是所有人她都不怎么待见。 身为侯府唯一的小姐,她是有骄傲的资本的,就算楚煊心里再怎么不服气,也不敢与对方为难。 “惊扰小姐,非我所愿,但府里出了事,搜查得仔细些,也是为了小姐的安危考虑。” 丫头不为所动,“我方才听见了,什么神神鬼鬼的,俗话说得好,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楚大姑娘有时间在这里闹的人夜不能眠,倒不如多读几卷佛经。” 楚煊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却一声不敢吭。 “散了吧。” 丫鬟一锤定音,校尉不敢多留,连忙带着人撤了。 很快院子里就只剩了瑟瑟发抖的三个人。 “姑娘,怎么办啊?” 云梢颤抖着开口,楚煊正要说什么,云苓忽然一声惊叫:“什么人?!” 两人都被吓得一抖,齐齐朝她看了过去。 “你喊什么?” 云梢话里带着恼怒,云苓连忙指向屋后,“刚才那里有道影子,我看见了。” 两人对视一眼,脸色又白了几分。 “你去看看。” 云梢开口,云苓满脸惊慌,连连摇头,“我不去,我不敢。” 云梢用力推了她一把,“你不去难道要让姑娘和我去吗?姑娘身边可不留没用的人。” 云苓被逼无奈,只能哆嗦着朝方才看见人影的地方靠近,她浑身都在抖,越走越慢,最后几乎停了下来。 云梢不耐烦地催促了几句,又骂又威胁,她无法,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次靠近。 那里却什么都没有。 看错了吗? 她心里一松,下一瞬,脚下却踩到了什么东西,她弯腰捡起来,是个香囊。 天色晦暗,她却越看越觉得眼熟,正是今天楚煊送给姜宓的那个,一瞬间所有的惊惧和忐忑,全都化成了滔天的愤怒—— “好啊,原来是你!” 第三十五章 我又赢了 第二天天边刚亮,云苓便迫不及待地要去找姜宓。 楚煊却拦住了她,“别着急,那香囊一看就是她故意留下的,这是想引着我去找她呢。” 楚煊气得咬牙切齿,却到底是长进了。 “还看不出来吗,那小贱人没什么本事,就只会利用人心,这次肯定还和之前一样,想着让我欺负她的事被人看见,好坏了我的名声呢,这次绝对不能让她得逞。” 她恨恨开口,云苓连忙点头,“姑娘说得对。” 昨晚出事的时候,虽然楚煊这个心里有鬼的人是被吓得最狠的一个,可她这个心里有愧的下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可以说,她心里的憎恨不比楚煊少。 “姑娘,我们该怎么做?” 楚煊冷笑一声,“这种苦肉计,想破局还不容易?” 她在云苓耳边说了几句话,她眼睛一亮,很快就答应一声,转身匆匆跑走了,不多时,她就回来了,“姑娘,妥当了,人在菡萏桥,咱们快些过去吧。” 楚煊却没着急,报仇雪恨这种事的,当然要盛装出席。 她好生装扮了一番,才带上两个侍女寻了过去。 侯府后院有湾活水池,池子里种了些藕,夏日里也会有荷花盛开,菡萏桥因此得名。 只是樊州气候干冷,又到了中秋时节,荷花早就凋败了,一眼看去,只能瞧见枯黄的荷叶。 姜宓就靠在桥上喂鱼。 窈窕的身段,衬着枯败的景色,竟也别有一份韵味。 只是在场并无人欣赏。 楚煊大步走了过去,脚步急促,气势汹汹。 似是听见了动静,姜宓侧头看了过去,瞧见是她,下意识就往桥另一端走。 可一转身,就看见云苓堵住了她的去路。 主仆三人如同猛兽,一步步朝她逼近。 “你们想干什么?” 她颤声开口,整个人紧紧地贴在桥栏杆上,目光四处逡巡,似是想找人求助。 “别看了。” 楚煊打断了她,话里都是嘲讽,“我早就看穿了你的把戏,今儿可是准备万全才来的,不管这里发生了什么,都不会有人看见。” 她抬脚逼近,抬手就要给她一巴掌。 手腕却被一把捏住,楚椒抬眸看过去,“你把人都引走了?” “松手!” 楚煊恼怒开口,用力挣扎,试图拽出自己的手,可她娇生惯养多年,身上并没有多少力气,因此仍旧没能挣脱。 “还不来帮忙?!” 她怒极呵斥一声,两个丫头连忙上前。 “你就如此笃定,周围没有人?” 楚椒高声开口,“就这样暴露了真面目,以多欺寡,恃强凌弱,你就不怕被人捅到公子面前,让你再次滚出侯府?” “说得好吓人呐,” 楚煊笑得肆意,“你喊大声点,再大声点,你看看会不会有人过来。” 楚椒环顾四周,一片空荡,平日里最热闹的菡萏桥,今天真的一个人影都瞧不见。 “你怎么不喊了?” 楚煊嗤笑一声,用力将自己的手拽了回去,却没有后退,反而逼近了一步,眼底闪过几丝嘲弄,“让我猜猜,你想说什么,又要拿伤了你大公子要问责的话来吓唬我是不是?放心~~~” 她歪头轻笑,眼底是明晃晃的恶意,“我会不留一丝伤痕的,这种手段我多的是。” 她从未在一个人身上吃过这么多次亏,今天总算能讨回来了! 可面对她毫不遮掩的恶意,面前人却一片淡漠,仿佛这一切都和她无关。 楚煊眉心蹙起,她不喜欢对方这幅姿态,好像瞧不起她一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相信?好,我就让你” “不,” 楚椒轻声打断了她,说话间竟然露出一个微笑来,那笑容由衷且欣喜,真诚得可怕,“我只是很高兴,竟然真的没有人过来。” 没有人过来,也就意味着,待会不会有人追她。 楚煊不明所以,看过来的目光里满是惊疑,“你是吓傻了吗?说得什么疯话?” 楚椒没有开口,只是脸上的笑容逐渐加深,果然,世上最好用的棋子,就是足够愚蠢的敌人。 若是没有楚煊,以她如今的处境,恐怕根本离不开侯府。 是的,不管是先前的挑衅也好,昨天的恐吓也罢,她的目的从来都只有一个,离开侯府。 至于和伏尧的交易……杀意那么重,她怎么能相信伏尧会放过她?所谓的交易,不过是迷惑他罢了。 至于卖身契……生死面前,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只有离开侯府,才能活着,才能找到自己的尸身,才能找到那个害她的凶手。 必须,活着。 所以从知道楚煊回到侯府的时候起,她就在等这个机会,若是没有资本利诱,没有情理说服,那就用仇恨,用憎恶来为自己铺路。 “恭喜你啊,无人做证,今日谋害我的罪名,你再也推脱不掉了。” 她抬手轻轻拍了拍楚煊的脸颊,随即纵身一跃,从桥上跳了下去。 楚煊愣住了,显然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意料,等她回神的时候,楚椒已经消失在了水面上。 “啊,姜宓!” 楚煊爆发出尖锐的爆鸣,终于反应了过来,她又一次,被姜宓算计了,还算计的如此彻底! “不行,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解释?回来,给我回来!” 她失声怒吼,可惜无人应答。 第三十六章 我这是被耍了啊 吵嚷声远远传过来,伏尧随手一扬,宝剑稳稳插进剑鞘里。 班疾连忙递了布巾过来,却不等伏尧擦拭额头,外头就响起了通传声,楚家人求见。 “真是着急啊。” 他哂了一声,慢条斯理的换了衣裳,才让人进来。 他本以为来得是楚夫人,却不想楚立夫竟然也一同登了门。 夫妇二人脸色都不大好看,昨天晚上一得了消息,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大公子,并非是我们偏袒自家姑娘,这姜宓先前在楚家的时候,已经冤枉过煊煊一次,这次显然也是如此。” 楚夫人一进门就按捺不住开口,话里都是埋怨,“这样无事生非的人,怎么能继续留在侯府?” 哪怕厌恶姜宓,伏尧还是被这话说笑了,“你是说,姜宓一个下人,跑到楚家,去冤枉楚家的姑娘?” 他唇角的笑意加深,看着十分愉悦,可谁都听出了话里的嘲讽。 楚夫人老脸一红,莫名地有些烫,语气却仍旧十分笃定,“妾身也知道,这话听来荒唐,可事实就是如此,当日她还偷了林夫人的玉佩,若不是早有预谋,怎么会准备如此充分?” 伏尧抬手揉了下眉心,他只是怕自己笑得太过,伤了这两位的颜面,但戏都唱到自己面前来了,自然那是要继续看的。 “姜宓呢?让她过来。” 他淡声开口,班疾却没动,“大早上就出去了,说要去园子里走走,说不定是……” 他看了楚家夫妇一眼,意思很明显。 大约就是为了避开两人,才特意出去的。 “那就去找。” 楚立夫沉声开口,“我楚家女儿的清誉,绝不容人这样诋毁!” 伏尧神情微凝,慢慢抬眸看了过去。 楚家女儿的清誉…… 想起楚椒那糟糕至极的名声,他嘴角一扯,笑意加深,眼底却一片阴鸷——果然,你们根本不配有阿椒这样的女儿。 一家子,王八蛋。 楚立夫猛地打了个喷嚏,伏尧一哂,收回了目光,朝班疾点了点头,示意他去寻人。 班疾快步出了门,但没多久就回来了,几人都有些惊讶。 虽说侯府供人散心的地方不多,但也不至于找得这么快吧? “公子,” 班疾的脸色很是古怪,“菡萏桥那边传来消息,说是……” 他迟疑了一下,目光落在楚家夫妇身上。 “说。” 伏尧沉声开口,想起了昨天姜宓的话,看来今天还有惊喜。 班疾低下头,“下人们说,方才楚大姑娘将姜宓推进了池子里,现在人还没出来呢。” “这不可能!” 楚立夫猝然起身,满脸凌厉,“煊煊绝不可能做这种事。” 楚夫人也连声附和,“大公子,方才我们怎么说得来着,姜宓就是在用这种手段,诬陷煊煊,我看,就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菡萏桥素来热闹,实情如何,一问便知。” 伏尧撑着椅子起身,“走吧,去看看。” 楚家夫妇大约是怕楚煊出事,一时也顾不得尊卑规矩,先伏尧一步走了。 男人漫不经心地瞥了两人的背影一眼,轻哂一声,“又是这种手段,无趣。” 班疾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赔笑。 等主仆两人到菡萏桥的时候,只看见楚煊失魂落魄地坐在桥上,楚夫人连忙上前将她扶起来,朝两个丫头斥责,“怎么照顾的姑娘?不知道她身子弱吗?竟让她坐在地上,若是着了凉该如何是好?” 云梢云苓连忙低头认错,楚煊像是终于找到了主心骨,紧紧握着楚夫人的手,“叔母,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她故意设计我。” 楚夫人自然是信她的,可她信没用。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来迟一步的伏尧身上,楚煊上前一步,“大公子,这都是姜宓故意设计的,是她误导我,引我到这里……” 伏尧轻轻抬手,他可不耐烦听楚煊说话。 班疾适时开口,“方才谁在附近?出来说话。” 围观的下人很多,却没有一人出来。 班疾很纳闷,“往常都爱来这里偷懒,今天怎么这么巧?一个人都没在吗?” 下人们对视一眼,齐齐看向楚煊。 楚煊脸色一白,心虚地躲进了楚夫人怀里。 楚夫人却没察觉到她的异样,眉目严厉起来,“你们看什么?问你们话,为何不回?” “楚夫人息怒,倒不是我们不回,” 一个年长的嬷嬷开口,“只是方才云苓来寻我们,说楚大姑娘怜惜我们劳作辛苦,特意赏了些酒菜,我们都聚在一处吃酒,这才没在此处来往。” “这怎么可能?你是不是记错了?” 楚夫人下意识反驳,这话一但承认,那楚煊谋害姜宓的事可就作准了。 “夫人这意思是,我们侯府这么多下人,合起来冤枉楚大姑娘?” 嬷嬷沉声开口,不卑不亢,楚夫人一时无言以对。 嬷嬷却还不罢休,“酒菜还都在呢,承顺楼的手艺,夫人若是不信,不如去楼里问一问。” 楚煊连忙辩解,“我真的只是看你们辛苦,没有别的意思……” 这话和承认没有区别,楚夫人不可思议地看过去,“煊煊,你……” “楚大姑娘做事,还真是周全。” 伏尧靠在栏杆上,朝水里洒了些方才楚椒没用完的鱼食,虽然话说得好听,可谁都知道,这是嘲讽。 “老爷……” 楚夫人看了眼楚大儒,眼底闪过无措,她不明白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怎么会真的动害人的心思。 “我们先回去,说不定还有隐情。” 楚大儒沉声开口,楚夫人没有异议,他们很清楚,这种情况下,楚煊再留在侯府,很不合适。 可楚煊这次却没了眼力见,她连连摇头,拼命否认,“叔父,叔母,你们相信我,都是姜宓故意的,她就是想借我的手离开侯府!” 夫妇二人无奈地对视一眼,他们很想相信楚煊,可侯府的丫头,离开侯府做什么呢? 两人好劝歹劝,才终于将楚煊带走,伏尧又撒了一些鱼食,轻哂一声,“出来吧,人都走了。” 水面无波无澜,只有鲫鱼草鱼鲢鱼们,争相抢夺鱼食。 班疾忍不住了,“姜宓姑娘?出来吧,再不出来,可要冻坏了。” 水面仍旧一片平静,班疾错愕地看向伏尧,“不会是淹死了吧?奴才下去找找。” 他说着就要脱鞋,伏尧却轻轻抬手,拦住了他。 他忽地想起方才楚煊的那句话,目光微顿,唇角露出一个极为愉悦的笑容来,“我这是,被人耍了啊……” 第三十七章 寻尸 以楚煊和姜宓的身份,谁都以为先前姜宓的所作所为,都是在针对,驱赶楚煊。 哪怕伏尧知道她身份有古怪,也未做他想,甚至还嘲讽过她手段粗糙单调。 可现在,那个丫头,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巴掌,一个被困在侯府的弃子,竟然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侯府。 精彩,真是精彩。 “是我轻敌了。” 伏尧很快自省,虽然面上不动声色,眸底却多了一抹冷凝,他开始正视姜宓这个人了。 一个能如此戏耍他的人,哪怕只是一颗棋子,他也不得不认真了。 “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班疾答应一声,立刻退了下去。 伏尧慢条斯理的捏碎鱼食,撒进水里,看着鱼群争相抢夺,他唇角笑意加深,“这是樊州,你逃不掉的……” “阿嚏……” 楚椒穿着湿漉漉的衣裳从水里爬了出来,紧紧抱着胳膊,脸上却仍旧毫无血色。 秋日的樊州是要穿夹袄的,可她此时却是一身湿衣,身上的温度几乎要流逝干净,连走路的姿势都有些僵。 可她不敢停,一旦停下,真的会失温而死。 好在周围有个废弃的村子,她选了个最近的屋子进去,里头一片狼藉,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了,别说衣裳,连片布头都没找到。 幸好厨房还有柴火,她抖着手生了火,等火焰的温度传过来,她才松了口气,身体却仍旧控制不住地战栗。 今年的秋天,果然是格外的冷。 她守着灶膛烤了许久的火,身体才终于恢复了几分温度,孱弱的身体有些昏昏欲睡,她挣扎了许久,还是承受不住,头一歪就睡了过去。 “别让我,看见你的脸。” 伏尧的话忽然在梦里响起,楚椒浑身一颤,骤然清醒。 灶膛里的火苗快要熄灭了,锅里的水却已经烧开。 她舀了一碗捧在掌心里,热意一点点温暖着她,心口却始终寒凉一片。 她不明白,伏尧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他明明把当归养得那么好…… 为什么啊…… 窒息的痛楚涌上来,仿佛那日伏尧掐过她脖子的手,时至今日仍旧攥着她的咽喉。 她死死握着手里的碗,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了思绪。 不想了,不想了。 她没再耽误时间,在村子里搜出了几件衣裳换上,便冒着夜色上了虎遂山。 她要去找到自己的尸身,她要让父母知道他们错得多离谱。 至于那个凶手……若是可以,她希望能由楚家人来清查,算是给她的弥补吧。 山路难行,她身体又虚弱,一路走得跌跌撞撞,临近天亮,才终于进了山,遥遥看见了一颗长相奇特的树木。 她记得,当时自己从车厢里摔出去的时候,似是看见了这颗树。 出事的地方应该就在那附近。 她攀着草木在周围仔细搜索,一阵脚步声却忽然传了过来,起初她还以为只是上山的路人,可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太安静了,这群人安静到只有脚步声。 寻常人赶路,是不可能如此的。 心头止不住地跳了一下,是侯府来追她的人吗? 一丝凉意顺着脊背爬了上来,她连忙躲进了草丛里。 一队人很快走了过来,清晨的光虽然晦暗,却仍旧照亮了他们的脸,一个个肃穆冷厉,浑身透着煞气,路过身旁时,仿佛连温度都跟着降了几分。 楚椒呼吸下意识屏住,这些人,果然像是侯府的,怎么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她捂住口鼻,伏在草丛里,大气不敢出,直到人彻底走远,她才捂着憋得生疼的心口大口喘气。 不行,没有时间了,要快。 她心脏咚咚直跳,当即就想下山,可只站在崖边看了一眼,眼前就一阵眩晕,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太高,太陡了。 她闭了闭眼,不敢再看,好一会儿才找出一条稍微有些坡度的路,她抓着沿路的草木,一点点往下挪。 可昨天才下了雨,地面湿滑,她一不留神,身体就失去了控制,瞬间朝着崖底坠下。 心脏一咯噔,她本能地抓紧了手里的草,掌心里昨天割出来的伤口瞬间崩裂,鲜血顺着胳膊一滴滴落在了她脸上。 然而比手掌更疼的是肩膀,那才愈合没多久的伤口似乎正在撕裂,她清楚地感觉到这条伤臂正在失去力气,她的身体正在摇摇欲坠。 坠崖而亡的记忆翻涌上来,恐惧一瞬间席卷全身,她狠狠咬了下舌头,在满嘴的血腥味里,逼着自己冷静了下来。 她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再死一次的。 无论如何,要撑下去。 她环顾四周,高度仍旧让她眩晕,恐惧地几乎睁不开眼睛,可她逼着自己睁开了眼睛,再一次次的搜寻过后,终于看见了斜下方的山壁上有一棵小树。 她狠狠咬了咬牙,试图挪过去,然而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借力,肩膀的伤口彻底挣开,衣衫浸透了大半。 没时间了。 她狠狠一咬牙,一松手,朝着小树跳了过去。 落下的瞬间,她死死抱住了树干,终于在山壁上勉强站住了脚。 死里逃生,她却顾不得欢喜,路还很长。 日头逐渐高悬,又缓缓西行,血色蔓延了一路,在日头终于要彻底落下的时候,楚椒看见了崖底。 落地的瞬间,她竟有些恍惚,真的下来了吗? 她环顾四周,血色的记忆陡然涌上心头,这里的一切好熟悉啊。 当时她就是躺在这附近,忍着骨骼尽碎,内脏破裂的痛苦,喊着父亲母亲,咬着牙撑了又撑,等了又等……却什么都没等来。 这个地方,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循着记忆,她跌跌撞撞地朝着她的葬身地一步步奔过去。 父亲母亲,准备好了吗?你们很快就要见到我了。 第三十八章 绝路 当日坠崖时,崖底还一片葱郁,如今不到两个月,这里已然换了副模样,苍凉枯败,透着浓浓地寂寥。 仿佛连月色也挡在了枯叶之外。 楚椒吹着了火折子,借着微弱的火光,在地上一寸寸寻找。 指尖却控制不住地有些抖,哪怕明知道待会要看见的尸骨就是她自己,可心里仍旧有微妙的畏惧。 但很快,满腔的不甘和委屈就将那股畏惧压了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找到的,她不能让自己已然身死,还要背着离家出走的污名;她不能委屈了那么多年,却连一句道歉都得不到。 他们欠自己一句对不起。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紧紧盯着地面,不放过每一寸枯草。 她看见了熟悉的石头,她记得自己曾撞在这上面,肋骨被撞断,断口透体而出,连衣衫都撕破了; 她也看见了熟悉的鼠窝,就在她躺在这里动弹不得的时候,它们一口口啃噬着她的血肉; 她还看见了熟悉的树木,它将她死死卡在这里,让她想挪动一下都做不到…… 眼前的一切都太熟悉了,熟悉到仿佛她一弯腰,就能看见自己。 可本该躺着尸身的地方,却空空如也。 楚椒揉了下眼睛,再次看过去,眼前仍旧什么也没有。 她的尸身,没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 她浑身一颤,顾不得其他,伏下身就在地上摸索起来,就算崖底有猛兽有蛇虫,会撕咬会啃噬,可总不至于将她吃得这么干净。 总要留下点什么的。 “找错地方了,一定是我找错地方了。” 她举着火折子环顾四周,可怎么看,都是这个地方,她临死前的情形,怎么可能会忘呢? “地方没错……那就是天太黑了,我没有看见,对,就是我没看见……” 她喃喃自语,整个人都伏在地上,用火折子一寸寸地沿着潮湿枯败的地面查看。 找仔细一些,一定能找到的,一定能的…… 火苗忽然抖了两下,下一瞬,周遭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里。 火折子灭了。 楚椒连忙用力吹了吹,可火折子不是火把,燃尽了就燃尽了,她再怎么吹也没用。 楚椒原地怔了两下,抬手扔掉了手里的火折子,没有光,那就只用手,反正人就在这里,她一定会找到的。 崖底粗糙,乱石横生,伤了的手没时间处理,不多时伤口沾满了灰尘和碎石,疼得钻心。 她却浑然不觉,一寸寸,仔仔细细的在地面摸索过去。 指尖碰到了坚硬的物体,是山壁。 心脏骤然攥紧,楚椒呼吸一滞,她不死心地调转方向,继续往前摸索,不知道过了多久,指尖再次碰到了一片粗糙,是那棵卡住她的树。 她又找回来了。 “不会的,不可能的……” 她喃喃自语,语气坚定,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可声音却止不住地抖。 她仰头深深吸了口气,执拗地再次转身,朝着周围摸索。 然而没有。 她摸到了虫穴,摸到了石头,摸到了草木,却唯独没有摸到和她有关的任何东西。 她的尸身,真的不见了。 “怎么会呢?” 她呆坐在原地,身体止不住地战栗起来,她明明就是死在这里的,为什么会找不到? 她就是死在这里的啊! 她不求入土为安,不求还有个全尸,只要能找到就好,哪怕只找到一点也好啊。 可,为什么这么小的事情都不行? 她瘫坐在地,强撑了两天两夜的身体彻底没了力气,名为绝望的情绪一点点侵袭全身。 重生以来,她心里一直堵着一口气,名为不甘的气。 她不甘心这些年的委屈无人知晓,她不甘心父母的偏心和苛责,更不甘心害她的大房一家过得逍遥快活。 她想报复,报复所有对不起她的人。 可现在…… 找不到自己的尸身,她连自己的死讯都无法证明。 她这十几年的委屈再无法诉说;她的惨死也无人理会;甚至,她还要背着离家出走的污名,永世不得翻身。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沦落到这个地步……” 她跌坐在地,喃喃开口,然而回应她的,是零碎的脚步声。 混沌的大脑迟钝了片刻才回神,楚椒身体轻颤,咬牙站了起来,是侯府的人追上来了吗? 伏尧…… 她默默念了一声这个名字,明明并没有联想到其他的,可心脏却仿佛再次被肋骨刺穿了一次一样,疼得她连呼吸都要顾不上了。 身体控制不住地弯下去,她已经到了极限,可却仍旧迈开脚,一步步往前。 不能放弃,楚椒,活下去,活下去就还有希望…… 她一遍遍鼓励自己,给自己希望,逼着自己咬牙往前。 不知道走了多久,身后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像是终于把人摆脱了,她也再支撑不住,跌倒在地。 却不等松口气,面前忽然多了一双脚,她瞳孔微颤,骤然抬头,对上了一张狰狞的脸。 第三十九章 姜宓的消息 “啪”的一声响,殷红的朱砂落下,毁了伏尧刚刚画好的画作。 他蹙了下眉,唇角的浅笑有些僵硬,“怎么又毁了呢?” 这一宿他都有些心神不宁,试了几次都没能入眠,索性起身作画,可好不容易画好了,却被一点朱砂毁了个彻底。 偏那朱砂滴得不是位置,将楚椒的脸都遮住了。 看着实在是…… 他连忙将画卷收起来,多看一眼都觉得刺目。 “公子,” 班疾忽然赶过来,隔着门开口,话里带着兴奋,“您可醒了?姜宓有消息了。” 伏尧叹了口气,“进来说话。” 班疾很快推门进来,却不等开口就被伏尧截住话头,“阿椒有消息了吗?” 班疾脸上的兴奋褪去,只剩了尴尬。 伏尧又叹了口气,拿出婚书,对着上头的名字细细摩挲。 “我这两日睡不安稳,总觉得她要出事,也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外头要如何这样,给各处府衙发个消息,让他们多留意,隐晦些,别闹出不该有的流言来。” “是,奴才一定办妥。” 伏尧轻轻亲了亲婚书上的名字,自己收敛了情绪。 “说说姜宓吧,找到人了?” “是。” 班疾再次有了精神,“有人看见废弃的陈村,窗户里有烟,那村子就在定河边上,奴才觉得应该就是姜宓,她应该是猜到了溺水而亡这种事骗不过咱们,所以一路上没敢上岸,走得水路去了陈村。” 伏尧没开口,只抬了抬下颚,班疾连忙去找了地图过来,樊州的地形很快出现在两人眼前。 “陈村……” 男人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地图上,沿着定河往上,慢慢落在陈村,但很快就又挪开了。 姜宓的目的地不可能是陈村,这里早已废弃,还有兵马时常巡逻,不管是藏身还是接头,都不稳妥。 她要去的一定是别的地方。 凤眸扫过整张地图,慢慢落在连绵不绝的山脉上。 樊州位于天朝最北,是北狄南下的第一道防线,东侧是登州,西侧就是虎遂山。 “你进山了吗?” 他轻声开口,似是问班疾,又像是在问自己。 班疾却只当成了肯定,“公子说的对,姜宓想离开樊州,从山里走是最安全的,她应该就是想穿过虎遂山,离开樊州。” 他说着兴奋起来,“奴才这就传话,让班明注意着她,说不定明天就能把人逮回来。” 窗外忽然扑棱了两声,他忍不住笑了,“说曹操,曹操到,莫不是班明已经把人抓住了吧?” 他抬手开了窗户,解下信鸽腿上的信,却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公子,班明说在山里发现了山匪的踪迹。” 先前楚家招匪,既是伏尧看不惯他们如此偏心,有意捣乱;也是需要一个进山寻人的理由。 只是在山里呆了四五日,却一无所获,府中还有军务追着,他才不得不回来。 但当时单里的匪患已经清理干净了,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 “这些人先前应当是藏起来了,咱们走了才敢出来。” 班疾嗤笑一声,“奴才这就带人去一趟,这次一定解决干净。” 他抱了抱拳,转身就走。 “等等。” 伏尧拦住他,“既然要进山,还是我去。” 班疾拍了下脑袋,有些懊恼自己的愚蠢,伏尧惦记着楚椒,既然有机会进去找人,他自然要亲自去的。 “奴才去备马。” 他连忙退了下去,等伏尧换好衣裳出来的时候,当归已经候在了府门前,但谁都知道当归的恶劣性子,所以它周遭空了一大圈。 伏尧略有些无奈,脑海里却忽地闪过姜宓抱着马脖子的样子,他脚步顿住,下一瞬脸色就沉了下去。 “我早晚会杀了你。” 他纵身跳上马背,一拽缰绳,带着一队将士直奔虎遂山。 穿过山脚时,伏尧忽然一拉缰绳,停了下来,班疾有些纳闷,正要问一句怎么了,就瞧见一道影子走了过来,原来不远处的树下竟一直站着个人,只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对方就那么站着,他们却愣是没能发现。 那男子快步走到伏尧马前,跪地见礼,“班明给公子请安。” “人呢?” 伏尧抬了下马鞭,示意人起来,目光已经看向了连绵不绝的山脉。 “公子请,路上奴才详说。” 主仆三人都上了马,沿着山路到了一处寨子,这里曾经是一处匪窝,班明奉命来寻楚椒,便强行占了此地做为住处。 “昨天我们正往远处去搜山,路上没能找到楚二姑娘,却发现了这伙山匪的踪迹,奴才怕还有漏网之鱼,没有妄动,只悄悄摸到了他们的住处,只等公子来了好做处置。” 班明说着,抬手指向几里外的山坡,“人就在那座山上。” 伏尧抬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侧的宝剑,“查探清楚,若无百姓为质,攻山。” 班明抱拳应声,躬身就要退下,伏尧却忽然敲了两下桌面:“你在山中,可曾见到过姜宓?” 班明一愣,“姜宓?她一个侍女,进山干什么?” 伏尧不想多解释,那个人不值得他浪费时间,而且班明的反应也给出了答案,他轻轻抬手,“去吧。” 班明却忽然一拍脑袋,“奴才忽然想起来,昨天夜里,这群匪贼的确是抓了个人回去,该不会就是……” “哦?” 伏尧眉梢轻扬,若是如此,那可真是有意思了。 第四十章 功亏一篑 楚椒被重重扔在地上,脑袋嗡嗡直响,孱弱的身体也已经到了极限,竟没能爬起来。 人怎么能倒霉成这样。 她才从侯府逃出来,竟然就又落在了山匪手里。 她知道虎遂山多匪,所以先前才总想着要借伏尧的手来寻她的尸身,可那条路走不通,伏尧并不想找她,甚至是…… 她不得不亲自走这一趟。 可伏尧不是进山剿匪了吗?她以为没事的,为什么还会有漏网之鱼? 她苦笑一声,不想再去思考,她太累了,很想就这么睡一觉,哪怕身在狼穴,也不想再管其他。 然而现实却并不允许。 “大哥,看我带了什么回来。” 身后的山匪开口,话里满是邀功的意味,正在和人赌钱喝酒的山匪头子大约是刚输了钱,语气很不耐烦,“这山里能有什么好东西?我告诉你,没事别出去,被人逮了,咱们都得死。” 他骂骂咧咧,可目光仍旧扫了过来,瞧见楚椒时眼睛一亮,“女人?哪里抓来的?” 话音落下他眉头又皱了起来,“怎么打成这样?这还怎么用?” “小的可没动手,” 那山贼连连摆手,“小的见到人的时候她就是这样。” 山贼头子抬脚走过来,抓着楚椒的发丝,逼着她抬起头来。 姜宓这幅皮囊生得好,即便浑身是血,一身狼狈,也仍旧透着一股弱柳扶风的病态美。 山贼头子的眼睛肉眼可见的亮了起来:“快,烧热水,我要亲自给小美人清洗,这一身血的可不好。” 他弯腰就要把人抱起来,手腕却被轻轻挡住,“大当家莫要着急,反正我也逃不脱……” 楚椒被迫清醒,费力抬起头来,“我有句话想请教。” 大约是没见过进了匪寨还这么冷静的女人,也或许是当真看中了姜宓的容貌,那山贼头子竟然真的缩回手,“你要问什么?” “大当家可曾在山里看见过一具女尸?她死在夜里,就在那棵歪树下的崖底,穿着素衣,佩着玉环……” 不等她说完,山贼就笑了起来,“知道这山里什么最多吗?野兽,要是真有个人摔死了,那还等得及我们去捡?早就被吃光了。” 楚椒刚攒起来的几分力气瞬间又散了。 其实开口之前她就知道了结果,即便山贼真的遇见,也只会拿财物,不会带走尸首,只是但凡有一丝可能,她都不愿意放弃,如今…… 身体毫无预兆地疼了起来,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发丝,好像都在疼,仿佛真的有数不清的东西在撕咬她的身体。 她颤抖着蜷缩成一团,肩膀撕裂的伤口处再次溢出血来,整个人白得仿佛透明。 山贼头子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楚椒没说话,只是蜷缩得更紧。 “不管了,” 山贼摆摆手,“先尝了再说。” 他弯腰将楚椒提起来,扔进了浴桶里。 热水涌入口鼻,楚椒却迟迟没有清醒,思绪仍旧被困在身体被啃咬的错觉里,无法挣脱。 直到一只粗壮的手伸过来,将她硬生生从水里提起来。 “洗的差不多了。” 山贼猴急地开口,拖着湿淋淋的楚椒就往床榻上扔。 肩膀的伤口撞到床榻,剧痛终于唤回了楚椒的神志,看着近在咫尺的,浑身毛发浓密,散发着腐朽恶臭的男人,胃囊里瞬间翻江倒海起来,她偏过头,剧烈地开始呕吐。 山匪头子的脸肉眼可见地黑沉下去。 “小婊子,你什么意思?” 他抬手就要打。 “你敢!” 楚椒厉声开口,她这两日根本没吃东西,什么都没能吐出来,可脸色却仍旧因此变得更难看了几分,一双眼睛却凌厉至极。 她死死盯着面前的人,“你真以为我一个人就敢进山?你就没发现山里最近多了很多人吗?” 她说的是那些侯府来追杀她的人,却不知道这做虎遂山里,真的多了很多人。 山贼头子的手猛地停在了半空中,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楚椒不知道的事情,他知道。 那些在山里来回巡视搜查的人,一看就不是寻常人,所以他才整日窝在寨子里,连面都不敢露。 若是这个女人真的和那些人有关系…… “我的人正到处找我,若是午时之前我还不能回去,他们会立刻上报侯府,请兵剿匪。” 楚椒再次开口,山贼的脸色变得更难看,却迟迟没有开口。 楚椒知道他为难什么,他恐惧侯府,却又不敢真的放她走。 “关乎到家中女眷的名声,我也不想惊动侯府,这样我给你个把柄,你放我走,我们只当从未见过,如何?” “什么把柄?” 山贼立刻开口,眼底极有警惕,又有贪婪。 楚椒指尖松了紧,紧了松,她很想拿个什么东西搪塞,可她先前是在逃命,根本没料到这种情况。 犹豫再三,她一狠心,将贴身的小衣拽了下来,“这个给你,上面还绣了我的闺名,我是楚家人,那是什么人家你应该清楚,这东西,足够你胁迫我了。” 山贼抬手接过,瞧见小衣上绣着云纹,只当这就是她的名字,心下一松。 楚家最重名声,有这东西,他的确可以冒险一试。 看见他的神情变化,楚椒心里一松,说服他了。 下一瞬,男人果然开口,“行,我就信你……” 话音未落,外头陡然嘈杂起来,一个山贼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老大不好了,侯府的兵马冲上来了!” “什么?!” 山贼头子一愣,脸色骤变,他狠狠将小衣扔在地上,满眼狰狞地朝楚椒看过来,“贱人,敢骗老子!” 第四十一章 杀人不需要眼睛 刚缓过来的心骤然沉了下去,楚椒抓紧身上湿漉漉的衣裳,她明明已经从水里出来了,可口鼻却像是仍旧被水流冲袭着。 哪怕张开嘴,仰起头,也没办法喘息。 伏尧…… 我只是想活下去,我只是不想白白重活一世,为什么就不肯放过我,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哪里对不起你们…… 她没有闭眼,可眼前却是浓稠的黑暗,那强打起来的精神,又一次散了个干净。 发丝骤然被抓住,山匪头子狰狞的脸映入瞳孔,“臭婊子,老子活不了,你也别想活!” 许是恐惧和愤怒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他竟抓着楚椒的头就要往墙上撞。 “大哥,冷静,冷静。” 报信的山匪竟然上前拦住了他,“不能杀她,侯府的人是冲着她来的,要是真弄死了她,咱们也活不了了,咱们拿她当人质,兴许还有机会。” 山匪头子慢慢冷静下来,“你说得对,不能杀她,把她绑起来,带着去和侯府的人谈,要是不肯放过我们……” 他眼底闪过狰狞,恶狠狠地看向楚椒。 楚椒毫无反应,仍旧靠在床头,哪怕身上已经没了半分力气,哪怕心口坠得发疼,她却仍旧逼着自己在想办法。 不甘心啊,不甘心重活的一世,就这么结束了。 可,还能有什么办法? 山匪不会放过她,围了山的伏尧也不会。 还能有什么办法…… 山匪将她从床榻上托起来,绑住双手,拽着往前,她跌跌撞撞地跟着,目光仍旧看向远处,试图寻找一线生机。 可目之所及,却是一片混乱的人群。 伏尧声名在外,哪怕人还没有攻上来,却已经将这群山匪的胆子吓破了。 “都给我冷静!” 山匪头子大喝一声,却根本无人听从。 他怒极,竟激发了几分血性,抬手就要去抓乱窜的山匪,一支羽箭却“嗖”地射过来,洞穿了那山匪的胸膛。 山匪头子浑身一抖,身上的那点血性瞬间散了个干净,他连忙拽过楚椒挡在眼前。 “住手,都住手,你们的人在我手里,要是想让她活命,就不准再放箭!” 他高声呼喊,用力到嗓子都破了音。 然而箭雨铺天盖地落下,有几支箭甚至是擦着他的头皮射过去的。 没有人在乎他说了什么。 山匪头子被吓得腿软,若不是手里还死死拽着楚椒,他几乎就要坐在地上。 他不敢再开口,将硕大的重刀横在了楚椒脖子上,“快,让他们住手,不然我杀了你!” 楚椒抿了下唇,不能开口,一开口,死得更快。 山匪却只当她是有恃无恐,将刀锋狠狠往下一压,皮肤瞬间被割破,鲜血溢了出来。 楚椒仍旧抿着唇,目光极快地在周围搜索,哪怕到了这种时候,她仍旧没有放弃,试图找到一线生机。 耳边忽然“砰”地一声响,是寨子的门被踹开了,伏尧催马慢慢走了进来。 他还是先前的样子,唇角噙着浅笑,仿佛只是散步到了这里。 他如此闲庭信步,却将她的生路,一点点摧毁。 伏尧…… “别过来!” 山匪尖叫出声,压在楚椒颈侧的刀一直在抖,眼见无人理会他,他狠狠一拽楚椒,“让他们别过来,快说!” 楚椒扯了下嘴角,眼底都是苦涩,这人怎么还看不明白呢? 在场这么多人,没有一个,是来救她的。 她遥遥看向当归,这里只有它还认得自己。 可双眸却不听使唤,游移许久,还是落在了伏尧脸上。 明知道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可竟然还是想再看看他,楚椒啊楚椒,你真是…… “姜宓这是什么运气?才从侯府逃出来,就被抓进了匪窝。” 班疾扫了楚椒一眼,语气有些惊奇。 班明不知道府里发生的事,不好插话,伏尧却也一声不吭,他静静地坐在马背上,看向不远处的姜宓。 “她这几天做什么了?怎么这幅样子?没人帮她吗?” 班疾再次开口,一句话说出了伏尧的困惑,他定定看着不远处憔悴虚弱的人,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 她这幅样子,的确不像是有人帮忙的,难道她背后真的…… 但就算这样,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轻轻抬手,班明会意,将弓箭递到了他手里。 弓弦被拉满,箭锋直指不远处的两人。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山匪头子惊恐出声,声音瞬间变了调,“你不管她的死活了吗?” 伏尧没有理会他的叫嚷,目光顺着箭锋落在了姜宓身上,随即一怔。 她竟然也在看自己。 没有恐惧,没有恳求,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眸底是一片的悲凉和无奈。 心悸陡然涌上来,伏尧握着箭尾的手一颤,本该放出去的箭矢瞬间落了地。 他垂下头,呼吸急促,夜里那股让人难以安眠的慌乱潮水般席卷全身,他呼吸急促,手控制不住地在抖。 “公子,您怎么了?” 班明担忧开口,却没得到伏尧的任何回应。 他垂眸,死死盯着身前的马鬃,又是这样,果然是这样。 他自己,下不去这个手。 明知道眼前这个人和楚椒没有一点关系,他就是下不去手…… 伏尧,你不能这样,你不能。 手背上青筋凸起,口中溢满血腥味,他狠狠一攥拳,硬逼着自己坐直了身体。 越是影响他,越是不能留! 他抬手,将腕带拽了下来,系在了眼睛上。 只要看不见她,就下得去手。 他身在军中多年,箭术百步穿杨,射死个人而已,根本不需要眼睛。 弓弦再次被拉满,箭锋稳稳地对准了楚椒的心口。 今天,这个女人别想活着离开虎遂山。 第四十二章 它在保护她 山间风声呼啸,宛如鬼哭。 “你想干什么?你真的不要她的命了吗?你放箭会射死她!” 山匪头子惊恐大叫,抖得手里的刀都没拿稳。 伏尧充耳不闻,只微微侧头,凭借耳力确定了一下方向,随即指尖轻颤,就要松手。 “啊!” 山匪头子大叫一声,狠狠一推楚椒,转身就跑。 与此同时,伏尧身下的当归凄厉地嘶鸣一声,毫无预兆地扬起了身体。 伏尧猝不及防,虽然身体已经出于本能,用力地夹紧了马背,没有被摔下去,手里的羽箭却偏离了方向,射穿了山匪头子的肩膀。 “当归?” 他不可思议地拉住缰绳,当归虽然性子暴烈又骄傲,根本不让旁人碰,可在伏尧面前,却向来很温顺。 跟在他身边的这两年,随着他多次征战,立下战功无数,从未发生过这种情况。 “你怎么了?” 他死死拉住缰绳,试图控制住它,当归却甩开四蹄,朝着楚椒就冲了进去。 这忽然的变故谁都没料到,眼看着人就要撞在马蹄上,伏尧瞳孔一缩,猛地一拽缰绳,硬生生扭转了当归疾冲的方向。 只是下一瞬他就后悔了,他在干什么? 为什么要救她? 可很快他就意识到,就算自己没有拽动缰绳,当归也会停下来,它就那么停在了姜宓身前,马蹄落下的时候,完美地避开了她的身体。 然后它调整了一下方向,用自己精悍的身体,挡住了箭矢会射来的方向。 它在,保护她。 伏尧愣住,眼底都是不可思议,当归亲近姜宓已经很奇怪了,现在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其余人也都懵了,班疾有些恍惚地跑了过来,“公子,当归它……” 伏尧的目光慢慢落在姜宓身上。 刚才那一下,她显然被摔得很厉害,现在还没有爬起来,湿透的衣裳紧贴在身上,整个人都在刺骨的秋风里瑟瑟发抖。 被绑着的双手上满是血污,每尝试站起来一次,地面就会留下一道血痕。 似是看出了她的吃力,当归低下头,让她抓住了自己的鬃毛借力,轻轻将她拉了起来。 班疾满脸的震惊,抬手用力揉了下眼睛,“公子,这真的是当归吗?” 伏尧没有开口,只抬手抓住了当归的缰绳,“跟我过来。” 当归梗着脖子不肯动。 楚椒轻轻抚摸了一下它的鬃毛,很想抱一抱它,却硬生生忍住了,她清楚,自己越是和当归亲近,伏尧就越是会迁怒。 早知道会连累它,当初就不该和它相认…… “我跑不了了,请公子,不要迁怒它。” 她哑声开口,不知道是冷还是怕,她声音一直在颤。 “轮不到你来求情。” 伏尧冷声开口,人前他鲜少情绪如此外露,可见心里有多恼火。 楚椒没再多言,只靠在墙上蜷缩了一下身体。 伏尧牵着当归转身就走。 将士们很有眼力见的避让开来,各自去抓捕逃窜的山匪,伏尧抬手揉了下额角,语气无奈,“为什么要救她?她是个赝品,你认错人了知道吗?” 也不知道当归有没有听懂,它开不了口,便只低下头,咬住了伏尧的袖子。 伏尧拽了两下没拽出来,语气越发无奈,“就这么想让她活?” 当归讨好地蹭了蹭他的手,伏尧眸底神情变幻不定,最后似是没办法一般叹了口气,“罢了,既然你想让她活,我就先留着她。” 当归又来蹭他的手,伏尧轻笑出声,满脸包容,眸底却一片冷意。 放过姜宓是不可能的。 一个女人,不光影响他,还影响了当归,长此以往,她岂不是要取代了阿椒? 他绝不容忍这种事。 人绝对要杀,只是不能让当归知道。 忍这一时吧,机会多的是。 他又安抚了当归几句,带着它回了前院,刚绕过房子,就对上了楚椒的眼睛。 她竟一直看着这里。 像是真的在担心当归一样。 伏尧垂眸冷笑,装模作样。 若是当真担心当归,那就不该利用它。 “收拾的怎么样了?” 他移开目光,扬声开口,班疾连忙来复命,“回公子,人都抓住了,除了攻山时死了几个不长眼的,剩下的都在这里。” 他抬手一指,山匪们果然被押在了一起,连受伤的土匪头子都在里头。 “老规矩处置。” 所谓的老规矩,就是开战的时候,让这些人顶在最前头,能活下来的,免死罪,立了功的还会赏一份前程。 虽然对枉死在这些人手里的无辜百姓来说,多少有些不公平,可樊州战乱,顶上一个山匪,就能保下一个将士。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班疾连忙答应一声,却没走,目光瞥向姜宓,语气迟疑,“那她呢?” 伏尧沉默片刻,翻身上马。 见他如此举动,众人纷纷跟着整装出发,只有楚椒还坐在地上。 “还不起来,你是打算在这里当山匪吗?” 大约没想到这话是对自己说的,楚椒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对上伏尧眸子的时候,她沉到谷底的心陡然颤了一下。 哪怕明知道那个猜测不可能,可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开了口—— “你……是来救我的?” 怎么可能? 伏尧垂下眼睑,遮住了眼底的寒光,“交易还没完成,刚才是给你的警告,姜宓,再敢逃……” 话音猛地一顿,他又对上了那双眼睛。 那双发红的,氤氲着水汽的眼睛。 攥着缰绳的手骤然收紧,他狼狈地侧开头,语气却更冷,“我再警告你一次,别让我看见你的脸。” 楚椒被迫低下头,心口有些涩,但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没关系的,活下来了,不是吗? 第四十三章 不能让她不高兴 楚椒挣扎着试图站起来。 可大约是劫后余生,强弩之末的身体彻底支撑不住,她试了几次,不但没能站起来,反而又摔回了地上。 当归不安地躁动起来,马蹄来回踏步。 伏尧拽紧缰绳,不允许它过去。 他已经放过姜宓一次了,不可能再怜香惜玉,她也不配。 他垂下眸子,斜睨着她的狼狈。 班疾眼底露出几分怜悯来,虽然不知道伏尧为什么会忽然改主意,放她一条生路,但能在侯府的针对下,挣扎着活到现在,他心里说不佩服是不可能的。 易地而处,他未必做得到。 此时见她如此,多少有些看不过去,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楚椒却硬生生抠着墙面站了起来,抱着肩膀慢慢走了过来。 伏尧的脸色控制不住地沉了下去,方才人蜷缩在地上,他没有察觉,此时才发现,她衣衫湿透,紧紧贴在了身上。 他立刻闭上了眼睛,抬手就要去拽身后的披风,但动作很快又顿住,不行,衣衫若是被旁的女人碰了,回头阿椒回来,若是解释不清,会留下疙瘩。 “班疾。” 他喊了一声,班疾连忙凑了过来,他也察觉到了楚椒的不妥,一直侧着头,“公子,有何吩咐?” 伏尧没开口,只朝他伸出了手,班疾不明所以,迟疑许久,将刀摘下来递了过去。 伏尧瞥他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把拽下了他身上的披风,扔在了楚椒身上。 班疾一愣,楚椒想抬头看一眼,可想到方才伏尧的话,又忍住了,只将披风裹在了身上。 有将士让了马出来,她被扶着骑在了马背上。 班疾遥遥看了一眼,语气有些古怪,“公子,您是不是改主意了?” 伏尧垂眸看着手里的缰绳,思绪却有些飘—— “既以名节束之,当不以名节侮之。” 耳边响起稚嫩的女声,兴许楚椒已经忘了她当年在宏兴坊说过的话,但他还记得。 他做事不讲究原则和底线,但唯独一点,他不想让阿椒不高兴。 “你说呢?” 他斜睨过来,班疾听出了话里的冷意,讪讪笑了笑,没敢再开口。 “带她回营地,我出去转转。” 撂下一句话,伏尧催马就走,班疾叹了口气,知道他这是又出去寻人了,连忙将话吩咐下去,带上一队精悍的斥候跟了上去。 这短短一小会儿的功夫,伏尧已经不见了影子,他一路疾驰,才总算在一个山洞前看见当归。 “公子在里头吗?” 他朝当归问了一句,回应他的是险些踹在心口的马蹄。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公子忙的时候,是谁给你喂食给你洗刷的?” 当归打了个响鼻,继续低头吃草,一副没听见的样子。 班疾虽然生气,却到底习惯了,没再纠缠,只朝山洞里呼喊,“公子,您出来吧,二姑娘不能躲在这种地方。” 伏尧抿着唇走出来,他如何不知? 可她没有消息啊。 这都两个月了,还是没有消息。 “阿椒……” 他抬手抚摸着当归的鬃毛,喃喃开口,但很快就收敛了情绪,“走吧,去别的地方看看。” 太阳逐渐西沉,又慢慢东升,伏尧看着朦胧一片的山林,轻声叹了口气,“回吧。” 人受得了,马也得回去吃草了。 “公子,二姑娘不在山里是好事,这山里那么乱,以她的聪明才智,不会在危险的地方久留的。” 班疾连忙开口安抚,伏尧应了一声,“说得有理。” 他眼底仍旧一片沉郁,可等到营地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往常从容笃定,温和浅笑的模样。 但很快,那笑容就顿住了。 他看见了姜宓。 她正帮着将士们盛粥,发丝随意用布巾包在脑后,说话间低眉浅笑,竟莫名透着温柔。 伏尧眼前有些恍惚,骤然想起年幼时候看见的场景。 阿椒去宏兴坊施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他不自觉往前走了两步,眼神有些恍惚。 人真是奇怪,他越是不想看见姜宓,不想在她身上找到阿椒的影子,反而越是容易恍惚。 谁家盛粥不是这幅样子?怎么就能和阿椒联系起来? 他抬手揉揉额角,觉得自己大约是急得有些疯魔了。 “公子,喝碗粥吧。” 班疾端了粥碗过来,伏尧正要接碗,忽然发现姜宓有些不对劲,她扶着桌案蹲了下去,本就不算好看的脸色越发惨白。 班疾也发现了不对劲,下意识走了过去,“姜宓姑娘,你怎么了?” 楚椒压着小腹,抿唇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没想到会赶在这种时候,还偏偏是在她着了凉之后。 小腹坠疼得厉害,她额角都是冷汗。 “我,我得回去休息一下。” 她咬牙站起来,扶着墙慢慢往回走,班疾有些莫名,困惑地直挠头,“公子,她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伏尧没开口,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楚椒的背影,他不在乎姜宓是怎么了,只是那套衣裳…… 山里简陋,住的又都是男人,自然没有女人的衣裳给姜宓用,所以不合身很正常,但是为什么要穿他的衣裳? 谁给她的胆子?得寸进尺! 他抬脚就追了过去,他的衣裳必须要拿回来。 第四十四章 你在超度谁 等他追上姜宓的时候,才发现她进的竟然是自己的屋子,脸色慢慢沉了下去。 “班明。” 他淡淡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班明跟了他多年,自然了解他,一听这语气就知道他心情十分糟糕,连忙快步跑了过来,“公子有何吩咐?” 伏尧一声轻笑,“你还用我吩咐?安排得如此周到,她住进去了,是打算让我搬出来吗?” 班明被惊得低下头,连忙解释,“奴才虽然鲜少回侯府,但也知道姜宓是公子的房里人,安排她住旁处,似是更不妥。” 伏尧脸色一沉,当初做此安排,是为了能挑起她和楚家的争斗,好让他坐收渔翁之利,日后阿椒问责,他也好有个替罪羊,若是将人杀了,还能再得一份奖励。 他想了那么多,却独独没想到,还什么好处都没捞到,就先在小事上吃了亏。 这个姜宓,又算计了他一回。 眸底的冷意更重,片刻后却又缓了下去,罢了,反正姜宓的日子没多少了,他犯不着和一个必死之人计较。 “另外找间屋子吧,我搬出去。” 别的女人住过的屋子,他才不住。 班明有些犹豫,原本这匪寨不算小,众人都住的开,可最近因为迟迟找不到人,伏尧不停加派人手,这里已经人满为患,连马棚里都睡了人,实在是腾不出别的屋子了。 “还是我搬出去吧。” 楚椒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主仆两人侧头看过去,这才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来了,脸色仍旧很难看,身体微微佝偻,大约是疼得站不直身体。 班明沉默了,且不说没有别的屋子住,就算有,让这幅样子的她搬出去,也很有些欺负人的意思。 楚椒将他的沉默当成了是嫌麻烦,再次开口,“随便有个地方睡就好,哪里都行。” 可班明仍旧没开口,楚椒犹豫了一下,“我可以睡马棚。” 她连崖底都睡过了,马棚没什么不好。 班明诧异抬头,这姑娘到底知不知道马棚是什么地方? 他正要开口劝阻,伏尧却先一步回绝,“不行。” 他冷冷看着姜宓,竟然还想着接近当归,利用当归……你以为我还会给你机会吗? “你就住在这里,哪都不准去。” 他转身就走,楚椒却再次喊住了他,“公子,我想出去一趟,天黑之前一定回来。” 伏尧脚步一顿,出去? 姜宓,这可是你自己选的死路。 “随你。” 他抬脚就走,楚椒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轻轻吐了口气,她找不到自己的尸身了,既不清楚她是不是已经分尸于兽口,也没办法让她入土为安,甚至连个衣冠冢都没办法立。 但她总可以去和自己道个别。 寨子距离那棵歪树有些远,她走到中午才终于到了地方,好处是她早一步就下了崖,不必再和之前一样,那么危险的往下爬。 但崖底的路更加难走,连日阴云,衬得崖底一片晦暗,她几次都险些被树根和碎石绊倒,一路走得跌跌撞撞。 “她到底要去哪里?这路也太难走了。” 班疾跟在身后,小声抱怨。 “是你非要跟来的。” 伏尧沉声开口,语气又冷又沉。 方才姜宓前脚出门,伏尧后脚就跟上了,还没有骑马,他不放心,还是追了出来,然后就一路跟着人到了这里。 “奴才是觉得,这么隐蔽的地方,一看就有鬼,说不定姜宓身后的人要现身了。” 伏尧没有开口,只是再次跟了上去。 他没有立刻动手,也是存着这份猜测。 只是奇怪的是,越往前走,他竟然越觉得这地方熟悉。 等楚椒停下的时候,他眼底一片愣怔,这里的草木也好,乱石也罢,他竟完全知道位置。 “我好像,来过这里。” 他轻声开口,班疾挠了挠头,他一直跟着伏尧,对这里却没有印象。 “这山里相似的地方太多,公子是不是认错了?” 伏尧又往前走了两步,“我记得,那棵树上有很多划痕。” 班疾连忙探头看了一眼,脸上满是惊讶,竟然真的有。 “您什么时候来的?奴才怎么不记得?” 伏尧没有开口,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来过,但就是觉得眼前的场景很熟悉,太过熟悉了。 连那块石头上有个凹痕他都记得。 他侧头朝石头看去,只是不等找到,先看见了楚椒,她将一兜野果放在了石头上,似是低声说了些什么,声音有些低,听不太清楚,但隐约听见了几句佛经。 伏尧心头重重一跳,胸腔里莫名地涌上来一股心悸。 你在干什么?你是来见谁的,又是在超度谁? “公子,这不像是在等人啊。” 班疾小声开口,伏尧充耳不闻,他死死看着姜宓,脑海里一片乱麻,下一瞬,他瞳孔骤然一缩。 姜宓竟然躺在了崖底。 明明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心脏却骤然一紧,仿佛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攥得他喘不上气来。 眼前也一阵天旋地转,世界的一切都模糊了起来,仿佛流光飞逝,什么都看不真切。 唯独姜宓的身影无比清晰,清晰到他看见她慢慢腐烂,变成了一副枯骨。 孤零零地,长眠在了这里。 剧痛骤然侵袭全身,他眼前一黑,朝着地面栽了下去。 第四十五章 区别对待 “公子?” 班疾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再管姜宓,连忙将人背起来往回走。 楚椒一无所觉,她躺在自己曾经身死过的地方,静静看着晦暗的天空,像是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可上次发现尸身不见了时那绝望的心情却慢慢沉淀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她还活着,比病死的姜宓要幸运的多。 “还是有希望的,还有杀人凶手这条线可以追查,我不会放弃。” 她轻声开口,眼见天色开始暗了,她慢慢坐了起来,“一路走好,永别了。” 用了十几年的身体,她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她最后看了眼这块她生命终结的地方,转身要走,一块灰扑扑的异物却忽然映入眼帘。 脚步猛地顿住,她慢慢转头,盯着那东西看了又看,才敢确定自己没有眼花,那是一截布条,像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 她抬手慢慢摘下,经过两个月的日晒雨打,那布条早已褪色,却仍旧能看出来,这料子十分名贵。 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很清楚的记得,自己身死之前,这里没有这样东西。 当日她是盯着周围看了一天一夜才咽气的,每一块石子,每一片叶子,她都牢牢刻在了脑子里。 不会记错的,绝对不会。 她死后,有人来过这里! 心跳陡然快了起来,衣着如此华贵之人,却来了崖底这等偏僻危险的地方……此人一定和凶手有关! 她将那截布料仔细收进怀里,这等料子,能用得起的人不多,再加上和楚家有关系,不难追查。 她捂着咚咚乱跳的心脏,对着虚空轻声开口:“天无绝人之路,我就说,我们不会白死,等我。” 她定了定神,顺着原路往回走。 到寨子门口的时候,刚好看见两批人交接,一队疲惫至极,一队整装待发。 这场景每日都在上演,他们整日都在忙,但是忙什么,没有一个人告诉她。 她识趣地没有追问,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她不会再去挑衅伏尧……这几天,还是都躲着他吧。 心口仍旧有些发涩,她抬手摁了摁,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实她不该对伏尧有这么深的在意,毕竟他们没有成婚,甚至见面的次数都不算多。 可她却总惦记着那场及笄礼上,唯一留下来的那道影子; 惦记着他在楚夫人要带走她时,那份坚定的维护; 也惦记着他的那句,与故人相似。 他是唯一一个,认出自己的人,哪怕这份认出,并不是善意的。 可当时心里的那份欢喜和动容,却做不得假,她真的控制不住地在意他。 她叹了口气,强行压下了那份情绪,抬脚回了房间,一进门却愣了一下,伏尧竟然在。 他躺在床榻上,似是睡着了,可烛光下的脸色却异常难看,苍白的有些瘆人。 “公子?” 楚椒吓了一跳,连忙走近来探了探他的额头,一片滚烫。 “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她脸色也有些变了,其实她的身体也不大舒服,毕竟前两日才从水里逃出来,又在山上受了惊吓,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身上也是烫的。 可和伏尧这一身滚烫相比,她的低烧就很微不足道了。 “班疾?” 她忍不住开口,却无人回应,连忙开门出去找人,却险些和端着药碗的人撞在一起。 她连忙止住脚步,声音有些抖,“公子在发热,是高热。” “我知道,这不是熬了药吗?” 班疾避开她,将药碗放在了桌子上,脸色却有些愁苦,路上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伏尧的体温不对,回了寨子却怎么喊都不醒,隐约有些梦话,却听不清楚。 他和班明轮番来喊了几次,都没能将人唤起来,只能先去熬了药,想着先给他灌进去。 然而伏尧却像是陷在了极为可怕的梦魇里,唇齿咬得死紧,怎么劝都不肯张开,后来两人没法子,只好撬开了他的嘴。 没想到刚灌进去,他就全吐了出来,吐得两人全身都是。 无奈之下,他只能又去熬了一碗。 可药好熬,怎么喂进去才是问题。 “药很烫吗?” 见他迟迟不动,楚椒忍不住开口,班疾苦笑一声,“药倒是不烫,但是……” “那给他喝呀。” 楚椒着急开口,伏尧这烧太蹊跷了,早上看见他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才一天不见,就烧得如此厉害,若是不早些救治,怕是会烧坏了身体。 班疾被催得有些无奈,索性开口,“那你来吧。” 与其费心思解释,倒不如让姜宓自己也被吐一身。 他后退一步,摆出了看好戏的姿态。 楚椒不明所以,见他真的一副让自己照料的意思,只好上前端起药碗,试了试温度后,坐在了床沿上。 “公子,喝药了。” 她唤了一声,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她只好提高音量,又喊了几声。 班疾没有阻止,只咧了下嘴,要是伏尧能被这两声喊醒,那才有鬼了。 床上的人果然还是没有反应,楚椒似是也意识到高热中的人不会清醒,没再浪费时间,舀起汤药轻轻抵在了他唇间。 班疾忍不住抻长了脖子,等着姜宓被喷一身药汁子。 然而等了许久,伏尧却一直没有动静。 他愣住,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喝下去了?! “我来!” 他一个箭步窜上前,夺过了楚椒手里的药碗。 姜宓身份不明,这药还是他自己喂更安心。 “公子,我来喂你。” 他舀起汤药就给伏尧灌了下去,下一瞬,床上的人骤然侧头,半分迟疑都没有,一口药汁子全都喷在了他脸上。 班疾:“……” 第四十六章 浑身是刺 楚椒正打算出去熬碗粥进来,听见动静连忙侧头,就看见了班疾一身狼狈。 “……你为什么把药汁洒在自己身上?” 她语气有些不可思议,喂药这种事可不大适合玩闹。 班疾看看她,又看看床上的伏尧,看来刚才咽下去的那一口,只是个意外。 他默默地站起身,“我手有点抖,还是你来喂吧。” 楚椒不自觉看了眼他端碗的手。 班疾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迟钝地抖了两下。 楚椒:“……” 算了,这点小事,没什么好计较的。 她再次接过碗,重新坐在了床边。 班疾后退一步,抱臂看戏。 楚椒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却没多想,舀起药汁再次递到了伏尧嘴边,“公子,喝药了。” 药汁慢慢倒进了唇缝里,伏尧安安静静地躺着,没有半分反应。 班疾睁大了眼睛,又没吐? 难道刚才吐的那一口才是意外? 他不信邪地再次窜了过去,“我想了想,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再次夺走了楚椒手里的药碗,楚椒古怪地看着他,“你的手不抖了?” “再抖也得照顾公子啊。” 他说得大义凛然,挤开楚椒坐在了床边,特意学着方才楚椒的样子喊了一声,“公子,喝药了。” 话音落下,才将药汁给他喂了进去。 下一瞬,褐色的药汁一滴不落地吐了出来。 班疾:“……” 楚椒再次转过头来,神情很是复杂,“你……不要拿药玩闹,公子这高热很厉害。” 班疾:“……” 他抬手抹了把脸,不信邪地再次将药碗递给楚椒,“你再来试试。” 楚椒被他的反复无常闹的有些没脾气,却还是接过了碗,又给伏尧喂了一口。 男人安安静静,十分听话。 班疾的脸色却青青白白,咬牙切齿,“我还就不信了!” 他再次夺过药碗,给伏尧喂药。 然后,又被吐了一身。 这次楚椒看了个全程,面露困惑,“公子为什么会吐出来?” 班疾木然地看着她,公子吐药不奇怪,他刚才就一直在吐药,他喝下去才奇怪。 “你是怎么喂的?” 楚椒被问得一愣,喂药还能怎么喂? “就那么喂啊。” 班疾不信邪,开门喊了班明过来,“你试试。” 班明看了看他的一身狼狈,又看了看楚椒的干净整洁,似是猜到了什么,却仍旧坐在了床边。 片刻后,他干净利落的抬手,挡住了伏尧吐出来的药汁。 “咱俩不行。” 他迅速做出了总结。 班疾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精彩,他压低声音开口:“那为什么她行?” “房里人嘛,不一样也正常。” 班明倒是很看得开,可是班疾却越发困惑,班明不在府里,不知道这两人的纠葛,可他清楚啊。 伏尧对她的杀意根本毫不遮掩,怎么病倒了,反倒只让她亲近了? 这叫什么事儿? 他凑在班明耳边低语了几句,班明神情逐渐凝重,看过来的目光充满了审视。 虽然听不见班疾在说什么,但楚椒能猜得到。 她垂下眸子,轻轻叹了口气。 伏尧想杀她的事,不是秘密,多说无益。 只是…… 她抬眸看向还在昏睡中,没能清醒的人,指尖慢慢攥了起来,那你为什么又肯让我喂你喝药呢? 伏尧,你是不是…… “姜宓姑娘。” 班明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公子病中,不好挪动,只能请姑娘暂时搬出去了。” 楚椒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心里莫名涌上来一股失望,但很快就压了下去。 班明的这种反应才是正常的。 伏尧不信任她,他的底下人自然也是如此。 “好,我没有什么东西好收拾,现在就能搬出去。” 她微微颔首,算是道别,又深深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才转身往外走。 其实她没必要惦记,这里都是伏尧的人,他一定会被照顾得很好。 外头天色已经彻底暗了。 班明还算厚道,没有真的让她去住马棚,只是让人临时搭建了一座茅草屋,虽然不算多结实保暖,但至少能遮风挡雨,她已经很满意了。 回了房间,脑海里却还是伏尧的身影,她几次甩头,才将男人的脸压下去,掏出怀里的布条仔细查看起来。 越看越觉得眼熟,她应该是在哪里见过这个料子,是布料还是成衣呢? 她和凶手是认识的吗? 思索间,房门忽然被敲响。 她被迫回神,起身将门打开,就对上了班疾有些尴尬的脸。 “班三哥有事吗?” “不敢当不敢当。” 班疾连连摇头,他们兄弟三人都跟着伏尧,他行三,在外行走的时候,旁人都是尊称一句班三爷的。 但在府里,他可不敢这么放肆。 “有件事想请姑娘帮忙。” 他尴尬地开口,原本以为他们能照顾好伏尧的,可后来发现并不行,他们不管喂什么,伏尧都牙关紧闭,吃不进去。 算起来,都一天没进食了,这怎么行呢? 所以犹豫再三,他还是来寻了姜宓。 “请姑娘过去一趟,喂公子吃些东西吧。” 楚椒一愣,伏尧还是不肯配合吗? 那刚才…… 难道是偶然? “姑娘,请吧。” 班疾催促了一句,楚椒犹豫再三,还是点头跟了过去。 房间里已经摆了碗温度刚好的粥,楚椒忽地想起来方才班疾被吐得满身狼狈的样子,指尖微微一蜷。 罢了,吐就吐吧。 她深吸一口气,将碗端起来,轻轻喂到了伏尧嘴边。 第四十七章 公子不喜人说是非 软烂粘稠的粥被一点点喂进男人口中,班疾下意识抻长了脖子,紧紧盯着伏尧的唇,心脏都跟着提了起来。 咽下去,咽下去,咽下去…… 他无声地开口,紧张到脸都有些狰狞。 床上的人微微仰起头,班疾呼吸一顿,眼睛瞬间睁大,生怕下一瞬他又吐出来。 然而他等了许久,只看见了伏尧的喉结微动,然后就没了动静。 心脏还在咚咚直跳,直到楚椒将半碗粥都喂进去,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伏尧真的吃了下去。 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他拍着胸膛长出了一口气。 可看向楚椒的目光却越发复杂,如果说之前喝药是偶然,那现在这碗粥怎么解释? 为什么只有她可以? 明明伏尧醒着的时候,对她的态度…… 打从伏尧回到侯府,就一直是他们三兄弟伺候,他跟在身边的时间最久,也是最了解伏尧的,很确定他的杀意很强烈真实。 他是真的想杀了姜宓。 可昏迷后,却又对她如此特殊…… 他猜不透伏尧到底是怎么想的,可对姜宓的态度却不自觉客气了起来,不管怎么说,她现在都帮了自己大忙。 “喝完了。” 楚椒的声音忽然响起来,班疾回神,“我去打水给公子洗漱。” 他接过碗匆匆走了,楚椒本来想说她自己去的,她如今实在不知道要如何与伏尧单独相处。 可班疾人如其名,转瞬就不见了影子 她无奈,只好重新坐回床榻上,看着床上的男人,指尖轻轻颤动起来,却克制着没有碰触。 不只是班疾能确定伏尧对她的排斥,她也能。 那种发自内心的排斥和厌恶,那种想要除掉她的心情,她也感受得到。 每每想起,她都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气来。 她只能让自己不去想。 可此时人就在眼前,要如何不想? 伏尧,你到底…… 指尖却忽然被勾住,过高的体温透过皮肤传过来,楚椒一僵,下意识垂眸,确定那只手的确属于面前这个人,她不自觉一颤—— “你醒了吗?” 她哑声开口,床上的人毫无反应。 她顿了顿,仔细盯着男人看了许久,才敢确定他仍旧在昏睡中。 那这个动作…… 目光不自觉下垂,看向了男人勾着自己的手指,除了上次楚夫人强买她的那次,这是两人头一回如此亲近。 哪怕知道睡梦中的举动不能代表什么,可她的鼻梁还是蓦的一酸,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涌了上来。 父母的冷漠,侍女的背叛,身体的失踪……还有爱人的迫害,这桩桩件件,她无法言说,无人控诉,只能叠在心头,一日日的压着她。 她曾无数次告诉自己没关系,可太难熬了,真的,太难熬了。 闭眼忍了许久,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抬起另一只手,附在了男人的手背上。 “水来了。” 班疾忽然推门进来,楚椒的动作瞬间僵住,连忙将手收了回去,连被勾住的那根手指,也被她硬生生拽了回去。 “我来吧。” 她掩饰性地开口,双手却死死背在身后。 班疾摆摆手,“这就不劳烦姑娘了,这等粗活还是我做得习惯,再说,我可都习惯公子吐水了。” 他无奈一笑,边说边端了温水给伏尧漱口。 如同他所说,果然是早有准备,手里拿了布巾,刚把水喂进去,他就抬起手,用布巾遮住了脸。 这次伏尧却迟迟没有吐水,他一愣,难道伏尧终于肯吃他喂得东西了? 他欢喜的挪开手,睁大眼睛看过去。 一口水迎面吐了出来。 班疾:“……” 公子,你是不是和我有仇?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班疾没有反应,楚椒却被吓了一跳,连忙循声看过去,这才瞧见角落里竟然还站着一个人,是那个叫班明的。 他就站在角落里,没有做任何遮掩和躲藏,可直到他开口之前,自己竟然丝毫都没有察觉。 这个人…… “你笑什么?有本事你来试试啊。” 班疾抱怨了一声,话里没有丝毫意外,他早就知道人在这里。 “看着公子些,我出去换套衣裳。” 班疾愤愤不平地走了,班明这才看过来,“惊扰姑娘了,请姑娘莫怪。” 他抬手抱拳,话很客气。 楚椒却没有开口,若是人一直在,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刚才想摸伏尧的事,他也看见了? 脸上一阵火辣辣地难堪,她能想象到,明天会有什么不堪入耳的流言传出来。 是骂她不知廉耻,连病人都要勾引;还是会衍生些更下流的猜测…… “往后几天,可能还需要姑娘帮忙,班明在此先谢过了。” 班明躬身一礼,姿态越发客气。 楚椒攥紧指尖,笑里藏刀的人她也见多了,面上再怎么客气,转过身去时,眼底也只剩了嘲讽。 “班二哥,” 她轻声开口,“公子不喜人说是非,你是知道的吧?” 班明微愣,并没有开口,只抬眸看了过来。 楚椒也没再多言,班明是个聪明人,很多话点到即止就好。 她颔首一礼,转身出了门。 直到房门被关上,班明眉梢才微微一扬,无奈轻笑:“怎么浑身是刺啊……” 第四十八章 非她不可 楚椒匆匆回了房,有些懊恼自己方才的放纵。 她明知道伏尧防备她,他的底下人也会如此,为什么就没想到房里还有会有旁人? 侯府怎么可能允许她和昏睡中的伏尧单独相处呢? “你真是蠢死了。” 她拉起被子蒙住头,脸颊还在火辣辣地烫,更烫的却是尾指。 被伏尧勾住的地方,似乎还残存着对方滚烫的体温。 也不知道一天功夫,是怎么烧成这样的,她其实方才就想问了,但是猜着班疾不会说实话,说不定还会给自己引来没必要的麻烦,这才克制着没开口。 她叹了口气,将被子蒙的更紧了些,不要胡思乱想了,赶紧睡吧。 可身体并不听使唤,一直转辗反侧,到了后半夜才终于有了点睡意。 却是刚合上眼睛,房门就被重重敲响,班疾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和敲门声如出一辙的急切,“姜宓姑娘,快醒醒,劳烦你再去看看公子。” 楚椒彻底清醒过来,连忙披了件衣裳去开门,“怎么了?” 班疾显然一宿没睡,眼底都是血丝,“公子的高热又厉害了,大夫给说这么下去不行,给开了虎狼之药,可咱们喂不进去。” 楚椒心头一紧,“又厉害了?” 先前伏尧的体温就已经很烫了,若是更加厉害…… “怎么回事?刚才发生了什么?” 班疾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看过来的目光变得十分复杂深沉,仿佛要将她看透一样。 楚椒不明所以,这么看着她做什么? “班三哥?” 班疾收回目光,轻轻叹了一声,“没有,什么都没发生,公子就在房里睡着,我和班明轮流照料降温,情况一直都很稳定,可刚才忽然就厉害了起来,对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楚椒立刻紧张起来,紧紧盯着他,“什么?” “公子好像,做了个噩梦。” 班疾迟疑着开口,这时候也顾不得再防备楚椒了,反正待会也得靠她给伏尧喂药,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肯定都能看见。 如今要用她,他们也不可能把人灭口,再说这么点事,也不值得。 “做了个噩梦?” 楚椒有些意外,有人被噩梦惊扰,的确会引发高热,可伏尧是心志极为坚定之人,沙场上更是斩敌无数,说这样一个人,被噩梦惊得高热不退……简直太滑稽了。 “先不说这些了,姑娘快随我去一趟,先给公子喂了药才好。” 楚椒也不再耽误,连忙裹紧身上的衣裳,边穿边往伏尧的屋子里去。 进门的时候,里头已经站满了人,班明自不必提,光军医就有连个,还有连夜在山下请上来的大夫,甚至角落里还多了尊佛像,也不知道是谁请来的。 只是这些大夫怕是要在山上住一阵子了,伏尧虽然在樊州声望极高,可毕竟只是大公子,不是世子。 他们不敢给外人可乘之机。 “姜宓姑娘,公子就有劳了。” 班明抬手抱拳,楚椒也顾不得不自在,端起桌上晾着的药碗,走到了床边。 伏尧的脸色比白日里看着更难看了些,一片蜡黄,竟真的一副病入膏肓之感。 她吓了一跳,“公子,你醒醒。” 男人眉头紧皱,嘴唇不停翕动,她凑近了却听不太清楚,只隐约听见什么来人,救人之类的。 声音低哑虚弱,却又透着浓重地绝望和无力,直击人的胸膛,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伏尧正在一点点崩溃。 心脏控制不住地一颤,手里的药碗也跟着一抖。 这世上应该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被噩梦魇住的痛苦了,她可以理解伏尧的感受。 只是……什么事对你来说,能如此可怕,你连沙场都出入那么多次,救下那么多樊州百姓,是见惯了生死的人,到底什么事,能将你折磨到如此地步。 她克制住心里翻涌的情绪,轻轻唤了他一声,“公子,喝药了。” 她试了试药温,这才将汤匙抵在伏尧嘴边。 他却牙关紧咬,不肯张开。 班疾焦急地凑过来,“公子,你得喝药。” 他有些无措,若是姜宓都不能将药喂进去,那他们该怎么办? 烧成这样,不喝药一定会出事的。 楚椒的指尖也颤了两下,她头一回见到伏尧不配合的样子,一时有些无措,她实在是不会照顾病人。 忽地,她想起年幼时候母亲曾经拍打着她的心口,无比温和的安抚她。 虽然只有那么一次,可她却至今都记得。 她迟疑着抬起手,轻轻拍打在伏尧心口,“只是个梦,醒过来就好了,放松一些,只是个梦而已……” 班疾欲言又止,不是他想插手楚椒的事,只是这哄孩子的法子,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应该不是很…… 伏尧忽然抬起手,一把握住了楚椒的手,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住。 班疾的胡思乱想瞬间停住,极有眼力见地接过了药碗,“姑娘,现在试试。” 姜宓拿起汤匙,再次抵在伏尧唇边。 这次,他终于喝了下去,满屋子的人都松了口气。 “劳累姑娘了,快回去歇一歇吧。” 等药喂完,班疾连忙开口,楚椒看了伏尧一眼,起身就想走,却又被巨大的力道拽了回去。 伏尧仍旧死死抓着她,手背上青筋都凸了起来,可被握住的手腕,却连红痕都没有。 第四十九章 为什么不救她 “公子,松手。” 班疾上前试图拽开伏尧的手,可男人即便是睡梦中,也力气极大,他又怕真的弄伤主子,处处忌惮,一时竟无可奈何。 班明也上前帮忙,然而两人想尽办法,却始终没能拽开男人的手。 “两位将军,还是依了公子吧。” 军医老杵开口,“你们再这么折腾,怕不是公子刚喝进去的药又得吐出来,如今公子的病最重要,还是要他尽快醒过来才好。” 两人顿时不敢再动,齐齐收回了手,却是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 “去取两床被褥吧。” 最后还是班明开口,他再次朝楚椒抱拳,“委屈姑娘,打个地铺了。” 班疾欲言又止,他倒不是反对,只是以伏尧的姿势,还抓得那么紧,怕是楚椒根本躺不下。 果然,地铺收拾好后,楚椒根本够不着,她只能趴在床边凑合。 “真是对不住姑娘了,” 班疾给她盖了条毯子,“等公子醒了,我一定为你请功,以前多有针对,还请姑娘原谅则个。” 楚椒摇摇头,她不是大度的人,但却怪不到班疾身上,毕竟他就算真的做了什么,也是出于伏尧的授意。 她怪也要去怪伏尧才对。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被父母苛待的缘故,她对旁人总是格外宽容。 连骨肉至亲都能那般对她,又有什么立场去要求旁人? 只是伏尧,多少是不一样的。 她不想恨他,却总觉得难过。 “都过去了。” 她轻声开口,既像是回答班疾,又像是在开解自己。 班疾又行了一礼,这才在不远处的凳子上坐下来,一同陪着她。 楚椒知道,这还有一层监视的意思,她不在意,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了那只被伏尧紧紧握着的手上。 先前的那次,她还能当成意外,可这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握得如此紧…… 伏尧,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其实…… 她抬眸看着面前的男人,指尖轻轻抬起,一下下描摹着他的眉眼。 等你醒过来,我们好好谈谈好不好? 等天亮的时候,她浑身都在酸痛,这个姿势实在是不舒服,好在伏尧的高热已经退了几分,紧抓着她的手也松开了些。 “姜宓姑娘,你赶紧休息一下吧。” 班疾连忙开口,也看出了楚椒的疲惫。 楚椒又探了探伏尧的额头,确定他的体温真的降了下去,这才答应一声,起身离开。 可刚回到房间,还不等躺下,房门就再次被敲响,“对不住了姜宓姑娘,公子又做噩梦了,你还是再回去吧。” 班疾声音急促,尾音都在颤抖,楚椒有些诧异,她才刚刚离开。 动作上没有迟疑,立刻打开了门。 班疾顾不得尴尬,额头都是急出来的汗,“辛苦姑娘了。” “好。” 她脚步匆匆地再次回了伏尧的房间,一进门就瞧见病床前围满了人,伏尧额头都是汗水,脸色几近狰狞,身体正在剧烈的挣扎,班明和几位大夫全部上手,却根本压不住他。 不过片刻,一个军医就踉跄着摔了出来。 班疾连忙抬手扶了一把,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怎么忽然这么厉害了?” “我也想知道啊,”大夫脸色涨红,“公子这病蹊跷,要是再不清醒,只怕是……” 楚椒心头一紧,呼吸陡然窒住,再不清醒会是什么后果? “你胡说什么!” 班疾凌厉的声音响起来,“公子不可能出事!公子,你醒醒。” 他往前一步,试图将人唤醒,回应他的却只有伏尧沙哑又撕裂的声音,“救她,救她啊……” “公子,你说什么?” 他听不清楚,弯腰凑了过去,伏尧的声音却越发低哑,仿佛已经用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你们……为什么不救她……” “救谁啊公子,你想救谁啊……” 明知道伏尧不会回答,班疾却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声音竟带了几分绝望的颤抖。 “姜宓姑娘,” 班明忽然开口,“你来试试吧。”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了过来,伏尧的身体还在剧烈挣扎,这一小会儿的功夫,一个大夫被踹中了腰,倒在地上爬都没能爬起来。 他们担心姜宓不敢过去。 然而她却没有丝毫犹豫。 “没事的,只是梦而已。” 她抬手擦拭着伏尧额头的汗水,指尖止不住的战栗,却仍旧一遍遍试图安抚,可这次的梦境似乎格外厉害,他竟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嘴角慢慢渗出血来,伏尧呜咽一声,宛如濒死的悲鸣。 楚椒心口骤然一疼,伏下身紧紧抱住了他,“伏尧,没事的,只是个梦而已,只是个梦……” 众人错愕抬头,这姑娘,竟敢直呼公子名讳? “姜宓姑娘……” 班明迟疑着开口,本想提醒她一句,却愕然发现,死死握着的伏尧的手臂,竟然慢慢泄了力道。 他,听见了姜宓的话。 心里掀起巨大的浪涛,他和班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出了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明悟。 伏尧终于安静了下来,高热也慢慢退了下去。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一众人都没能回神,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的松开手。 他们精疲力竭,或坐或站地各自平复喘息,目光却都有意无意地落在楚椒身上,谁能想到,大公子身边竟有一个对他影响如此之大的女子。 “我在这里候着就行了,各位回去歇着吧。” 班明最先回过神来,众人没有推辞,照料伏尧这几日,他们也不轻松。 众人纷纷散去,床上的人仍旧安静。 楚椒慢慢从他身上起来,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离开,男人的手骤然抓了过来,楚椒连忙反握住,“不走,我不走,你要快点醒过来。” 天色慢慢亮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晃得她闭了下眼睛,却蓦的想起来,自己死前,似乎也有这么一缕阳光。 她慢慢适应了这个亮度,眨了眨眼睛,慢慢睁开,轻声开口,“你看,太阳都出来了,没事了。” 睡梦中的人若有所觉,轻轻地哼了一声。 她愣了一下,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垂眸看了过去,片刻后,伏尧的眼睑颤动了一下。 “你醒了吗?” 她心口一颤,紧绷了许久的心控制不住地跳快起来,在她的注视下,那双漂亮的凤眸,慢慢睁开了。 第五十章 清醒 “公子醒了?” 班明豁然起身,快步走了过来,正对上伏尧睁开的双眸。 他长出一口气,“公子,你终于醒了。” 楚椒被挤开在一侧,却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捂着心口,后退两步,靠在了柜子上。 她的心跳太快了,眼眶一阵阵地发烫,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战栗。 伏尧醒了,真好。 其实伏尧昨天才昏睡的,算起来时间并不算太久,可这两天一夜,她却度日如年,尤其是方才,大夫那句再不醒就会出事之后。 这世上有人可以爱,也是很难得的事情,尤其是她刚刚得到一点反馈,她真的很怕伏尧出事。 如今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我去通知班疾他们。” 她哑声开口,怕狼狈的样子被人瞧见,话音未落就转身出了门。 班明激动的心情平复下来,“姜宓姑娘,还是我……” 伏尧一声咳嗽,打断了他,他顿时顾不得姜宓,连忙端了温水来给他,心里却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通知旁人这个活本该他去干的,这两日照顾伏尧,最辛苦的就是姜宓,如今伏尧大病初愈,正是两人增进感情的时候,他实在是该有些眼力见。 “公子,喝些水。” 他将杯盏递过去,伏尧却没有接,只蹙眉看着门口,方才楚椒就是从那里离开的。 “这两日,姜宓姑娘照料公子,很是辛苦。” 班明连忙开口,虽然和姜宓没什么交情,但他是个实事求是的人。 伏尧却仍旧没有开口,只有眉头皱得更紧。 班明隐约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公子?” 伏尧收回目光,眼底藏着浓重的排斥,语气却淡淡,“我没有说过,不准她近身吗?” 虽然语气不怒不恼,可班明仍旧浑身一颤,连忙躬身请罪,“公子恕罪,并非奴才违背公子意愿,实在是形势所迫,逼不得已,公子病得太过厉害,唯有她喂得药,公子才肯服下,所以……” “是我病了,还是你病了?” 伏尧轻笑一声打断了他,“你怎么糊涂成这样?” 班明愕然抬头,眼里带了几分小心翼翼,“公子……不记得睡梦中的事情了?” 伏尧凝神细思,脑袋却尖锐地疼了起来,他不得不抬手揉了两下,却半分缓解都没有,只好不再去想。 “我只记得,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可梦里的内容,却在睁开眼睛的那一瞬,忘了个干净。 然而…… 他抬手抚上心口,就算不记得梦见了什么,那种绝望至极的痛苦却仍旧残留在他的身体里。 胸腔里仿佛被挖走了一块,空得他全身都在疼,比当年他为了证明自己,拼死杀敌浑身是伤的时候,还要疼。 疼得他都忍不住要发抖。 他竭力控制住战栗的身体,试图平复那股情绪,可脸色却越发苍白。 “公子!” 班明忽然惊呼一声,伏尧骤然回神,这才察觉到口中浓重的铁锈味,他好像呕了一口血。 真是,莫名其妙。 他抬了下手,班明连忙递上帕子,他将嘴角的血迹擦干净,一股淡淡的佛香涌上来,他一侧头,这才瞧见那尊佛像。 班明讪讪解释,“奴才就是求个心安。” 伏尧摇头失笑,“看来我睡了很久,连这种手段都用了,若神佛有用,我们又何必百般谋算,征战沙场,撤了吧。” “是,” 班明答应一声,让人将佛像请走了,却还是又解释了一句,“公子睡了两日,所有人心里都很不安。” 伏尧无意识地搓了下手指,两天,的确不短。 “有阿椒的消息了吗?” 班明一顿,这两日光顾着照顾伏尧了,他和班疾都没有出去寻人,但底下人还在正常搜索,却没人来禀报,应该是没有消息。 “回公子,还不曾。” 伏尧沉默下去,他抬手揉了下心口,“好在还有时间,我出去看看。” 他起身就要下地,班明连忙挡在他身前,“公子想要寻人,奴才不敢阻拦,可好歹等大夫来诊过脉再说,不然奴才绝不敢让路。” 伏尧被迫坐在床头,“不过是风寒而已,能有什么事?” 班明不肯让路,伏尧眉心微蹙,虽说两个月都没找到,这一时半刻的不影响什么,可万一呢? “班明。” 他声音微微一沉,班明知道不能硬来,索性跪了下去,“公子,您这次病得蹊跷,谁都不知道病因,请您多为自己思量几分,若是二姑娘知道您如此不爱惜自己,她也会生气的。” 伏尧一哽,悻悻叹了口气。 罢了,看在阿椒的面子上。 其实班明还有句话说得很对,他这次的确病得蹊跷。 姜宓躺在崖底的画面骤然闯入脑海,当日产生的幻觉却已经消失不见,只是那股心悸仍旧如影随形。 姜宓…… 他喃喃开口,眸底神情变幻不定。 “姜宓姑娘,公子真的醒了吗?你没骗我吧?” “我怎么会那这种事说笑?” 说话声声音由远及近,还伴随着嘈杂的脚步声,应该是大夫一同来了。 班明松了口气,抬脚要去开门,伏尧忽然开口—— “等等。” 第五十一章 变脸如翻书 班疾一个箭步窜到了门前,大约是怕进门的姿势不对,导致什么糟糕的后果,他停在门口没敢敲门。 可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班明站在门前,无奈地看着他,“戳着干什么?快进来,公子还等着诊脉呢。” 透过大开的门,班疾一眼就看见了床上的伏尧。 如同先前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他沉静如玉,从容镇定,仿佛先前那场兵荒马乱的大病,只是一场错觉。 “公子!” 他喊了一声,大步窜了进去,大夫们也纷纷跟上。 众人乌泱泱地挤了进去,不算宽敞的屋子瞬间挤满了人。 楚椒落在最后,她毕竟是个姑娘,不好与一群男人拥挤,只好等人都进去了,才抬脚往前。 面前却忽然横了一条手臂。 她一顿,抬眸看去,班明眼底复杂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就露出个和善的笑来,“姑娘劳累了,回去歇着吧,等休息好再来也不迟。” 楚椒一顿,不自觉看向屋子里的人,这么多人都在,为什么只单独和她说这种话? 难道伏尧…… “姑娘一直未曾休息,如今公子也醒了,也不急在一时。” 似是看出了她的困惑,班明再次开口。 话说得似乎很有道理,可楚椒的心还是莫名的沉了一下,她不自觉看向自己的手腕,上头伏尧热烫的体温仿佛还在。 应该是自己想多了吧。 “也好。” 她颔首一礼,转身走了。 伶仃的背影越走越远,身后却传来了欢喜的说笑声。 班明神情越发复杂,又看了一眼姜宓离开的方向,转身回了房间。 班疾喜笑颜开,正在追问大夫:“真的没事了?热症也退了?” “是,退了退了,兴许是药起效了。” 军医老杵不大确定的说,他们谁都没接触过这么奇怪的热症,说来就来,说退就退。 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一桩好事。 所有人都放松了下来,尤其是那些从山下请上来的大夫。 若是伏尧醒不过来,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能不能下山回家,如今总算是皆大欢喜。 “来人。” 班疾喊了一声,一个精悍的年轻汉子立刻应了一声:“在。” “快,给各位大夫结了诊金,再添一份赏钱,好生送回去。” 那汉子又应了一声,大夫们连连拱手道谢。 班疾笑了一声,“请诸位大夫吃茶了。” 吃人的嘴软,这是不让他们乱说话的意思,众位大夫都懂高门的规矩,连连应声,倒着退了出去。 他绕着伏尧看了又看,仿佛还没从惊喜中回神,直到被男人不咸不淡的瞥了一眼,这才讪笑着停了下来。 倒是很快想起了姜宓,他环顾一圈,发现人没进来,颇有些诧异,却也没多想,笑嘻嘻开口,“公子,这次您能安然无恙,可多亏了一个人,您知不知道是……” “这几日都没顾得上当归,” 班明忽然开口打断,“想来公子也惦记,你去看看吧。” 班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用眼神询问他是什么意思。 虽然他性子不如班明沉稳,可也是聪明人,一听就知道兄长这是不想让他开口。 可对方却并未解释,只是朝他摇头,他无奈,还是答应了下来,“也是,那我去看看,你照料好公子。” 他转身去了马棚,不多时就听见集合的声响,猜到伏尧这是要出门寻人,他好声好气地哄着当归往前,免得不留神被它踹一脚。 “它还真是格外的不喜欢你。” 班明的声音传过来,班疾啧了一声,他和当归的有一点小矛盾,没想到对方记仇到现在。 但现在不是提那些的时候,他又想起了方才的事,看了眼不远处点兵的伏尧,低声开口,“你怎么回事?姜宓姑娘的辛苦你我有目共睹,再说我可是答应了她,要为她请功的。” “你以为是我不想让你提?” 班明语气无奈,“方才公子一醒我就说了,可公子……总之,他亲自开口,不许姜宓近前。” “什么?” 班疾满脸错愕,他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你先前说,公子对姜宓很是厌恶排斥,我现在信了。” 班疾沉默下去,原本他也是这么以为的,可是就在不久前,公子对姜宓的态度还…… 伏尧忽然喊了一声当归,当归立刻挣开班疾的手跑了过去。 班明需要随行,也不再耽误时间,只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主子的事本来就不是我们能插手的,我传达给你,也是希望你不要因为一时好心,惹了公子不悦。” “这叫什么事儿……” 班疾苦笑一声,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总觉得自己这群人像是在过河拆桥。 罢了,罢了。 总不能因为姜宓,真的惹恼公子。 他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却一眼看见姜宓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门,正朝着伏尧走过去。 他浑身一个激灵,一个箭步就窜了过去,挡在了对方身前。 第五十二章 夜色难明 楚椒被吓了一跳,捂着心脏停下了脚步。 “有事吗?” 班疾尴尬得脸色涨红,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把伏尧的意思传到下来,彼此都能少很多麻烦。 可是看着面前那双熬红的眼睛,苍白的脸色,那些话却哽在了喉间,有些说不出来。 “我,那个……” 他吭哧半晌,却没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楚椒似是以为没听清是自己的原因,微微侧了下头。 班疾越发尴尬,吭哧半晌,他终于编出了一个理由,“那个,我衣服破了,能不能劳烦你给我补一补?” 这下楚椒的脸色也尴尬了起来,“抱歉,并非我不愿意帮忙,实在是我不擅女红,先前公子让我做个香囊,我现在都没做好。” 班疾也想起了这件事,忍不住骂了自己两句,真是蠢货,编什么理由不好,非要找这么一个。 好在这一耽误,伏尧已经走远了,他松了口气,“看我这脑子,我想起来了,我自己会补……那个,你的衣服要我帮忙补吗?” 楚椒:“啊?” 班疾:“……我随口一说,别介意,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转身匆匆跑走了,楚椒有些莫名其妙,目光再次看向伏尧,却只看见了男人离开的背影。 “才刚醒过来,又去做什么了?” 心里有些失望,她本来想换套衣裳,收拾一下就回去看他的,她总要亲自确定他是真的退热了。 却没想到人竟然这么快就出门了。 眉心不自觉蹙起来,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 但她很快就将这情绪压了下去,转身回房睡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肩膀的伤有些疼,应该是之前安抚伏尧的时候拉扯到了,先前疲惫之下,竟全然没感觉。 她清理了伤口,扭头看向外头。 她这里距离伏尧的房间很远,看不见那边的情况,索性走了过去,窗户一片漆黑,人还没回来。 大病初愈,就这么奔波,万一反复怎么办…… 想起男人那骇人的高热,她叹了口气,朝厨房走去,和大厨讨了只鸡,仔细收拾干净,炖在了炉子上,边炖边等人,却是直到后半夜,伏尧才回来。 此时鸡肉都已经融进了汤里。 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盛了一碗汤,又装了些别的吃食,提着去寻人,瞧见房间里还亮着灯,她心里一松,连忙快走两步,面前却忽然交叉拦了两支长枪。 楚椒顿住脚,有些错愕。 伏尧门口有守卫,她是知道的,每次过来都要经过他们。 可这却是唯一一次被拦住。 她很快回神,“是要检查这些饭食吗?” 守卫对视一眼,正要开口,房门忽然被打开,班疾快步走了出来,“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楚椒的目光不自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屋内。 却还不等看见什么,班疾就侧了下身体,彻底挡住了她的视线。 “……公子还没用饭吧,我炖了些鸡汤,请公子喝一些。” 班疾尴尬地挠了挠头,“那个, 公子歇下了,要不,东西先给我?” 楚椒看了眼窗户,暖黄的烛光正明晃晃地点着,班疾似是也察觉到自己撒了个十分容易被拆穿的谎言,心虚地不敢看她。 “那就有劳了。” 楚椒却没有追究,将食盒递给他就走了。 班疾松了口气,“你们吃了吧,别让公子听见。” 侍卫连忙道谢,声音不高,却仍旧传了过来。 楚椒的身形隐在了黑夜里,她没有转身,只静静站了许久,才抬脚离去。 “你没说清楚吗?” 班明瞥了眼窗外的情形,低声询问,班疾给了他一拳,“你怎么不说清楚?让我去说?” 班明理亏,也不好计较,只能取了地图往回走,一抬头却见伏尧正靠在柱子上看着他们。 “你们……到底在可怜她什么?” 他轻声开口,话里透着无奈和不解,似是真的难以理解。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公子息怒,奴才不是可怜她,只是怕日后还有用得到她的地方,万一您又发热……” 伏尧摆摆手,不想再听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发热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但不管是什么,都不能改变姜宓必死的结局,他说过了,他不会容忍一个如此算计阿椒的人存在。 “下去吧,明日还要早起。” 两人看出他不想多言,只能将地图奉上,躬身退下。 地图慢慢展开,是整座虎遂山的地形。 其实这么久了,人应该离开了,可山路难行,极容易迷路,先前就有一队北狄兵马想绕行虎遂山,突袭樊州城,结果被困死在了这里。 出了山总有活路,迟些也无妨,可留在山里…… 他不怕浪费时间,只怕人还在山里,他却没能找到。 他端起灯台,借着不算明亮的光,一点点查看地图,上头已经用朱砂笔密密麻麻的圈了不少地方,只是圈过之后,又打了叉。 “明日,就去这里吧……” 他再次用朱砂圈出一处,那是一处崖底,地形很是凶险。 脑海里蓦的闪过那日姜宓躺在崖底的画面,心口尖锐地刺疼起来,他抬手捂住,牙关死死咬紧。 “混账。” 他低骂一声,强行将人挤出脑海,和衣睡了过去,第二日天边刚泛出鱼肚白,他便起身准备出发。 今日跟着他的是班疾,搜索的将士也换了一批,甚至他都没骑当归。 所有人里,只有他还和昨天一样。 “出发。” 他轻咳一声开口,队伍立刻行进起来,却不等出寨子就又停了下来,他蹙眉看去,这才瞧见姜宓正站在门前。 第五十三章 你的用处 班疾唬了一跳,连忙跳下马挡在了楚椒跟前,“你怎么来了?公子有要紧事做,没时间见你,你赶紧先回去……” “何须如此防备,我能对公子如何?” 她轻声打断了班疾,对方的脸色一阵青青白白,既尴尬又心虚,姜宓这好像是察觉到了他们排斥和挤兑。 “那个,公子他……” “公子如此避而不见,”楚椒忽然提高了声音,抬眸直直看过来,“是因为心虚吗?” 伏尧扫了她一眼,打从她出现,男人唇角浅淡的笑意就消散了个干净,他素来如此,在楚椒面前,半分体面也不愿意给。 他仿佛听了个极大的笑话,轻嗤一声,声音里满是嘲弄,却连反驳一句都懒得,只催马慢慢靠近。 许是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将士们立刻让开了路,明明周围那么多人,却无一人开口。 他们只见过沉静如玉,运筹帷幄的大公子,从不知道他还有如此冷漠凌厉,刻薄至极的模样。 “说。” 他沉声开口,透着不耐,却连个正眼都不曾投过来。 楚椒忍不住看他,目光发颤,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昨天那个抓着她的手,怎么都不肯松开的男人。 一个人,怎么能翻脸如此之快? “公子态度变化如此之大,我想知道原因。” 伏尧微顿,似是被问得很莫名奇妙,“我何曾有过变化?” 他垂眸扫过来,却在楚椒抬头的瞬间收回了目光,语气更淡,“你对我而言从来都只有一个用处,就是拉楚家下水,若是做不到……” 他没再说下去,似是懒得做放狠话这种没有任何价值的事情,也或许是单纯的不想再和楚椒多说什么。 楚椒却愣了一下,态度没有变过? “你病中的事情,不记得了?” 她声音有些哑,再次抬头看过来,目光极有存在感,即便伏尧没有看她,也仍旧能清晰地感觉得到。 仿佛他是什么负心人一样。 一股恼火莫名涌了上来,他的确不记得了,但不管记不记得,他也绝不可能和姜宓有牵扯。 她有什么资格来这里拦自己? “驾。” 他没有任何迟疑,一抖缰绳,催马往前。 班疾尴尬地看了楚椒一眼,“你……好好办差吧,事情做成了,兴许公子会高看你两眼,做不成房里人,也能安稳在樊州生活。” 大概是答应楚椒的事情没做到,他心里多少有些愧疚,这话说得很是真诚,话音落下也没敢多留,匆匆走了。 尘土飞扬,马蹄震颤,不多时原地就只剩了楚椒自己。 她怔怔站了许久,才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腕。 当时明明能那么清楚地分辨出她和旁人来,应该是有意识的啊,怎么会不记得呢? 你是真的不记得,还是不想记得…… “阿嚏!” 伏尧猛地打了个喷嚏,班疾紧张地看过来,“公子,是不是又发热了?” 他说着要来探伏尧额头的体温,却被对方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他讪讪一笑,连忙收回了手。 可伏尧还是看着他,目光极具压迫性,要不是伺候伏尧多年,只怕已经被这目光吓得腿软,跪地求饶了。 “……公子息怒,奴才做错什么了?” 他谄媚一笑,试图死的明白些。 伏尧扯了下嘴角,没有疾言厉色,甚至语气更轻了些,“息怒?我何曾动怒?” 班疾吞了下口水,一时不敢开口。 冷不丁草丛里传来窸窣声,伏尧耳朵微动,甚至都不曾仔细辨认方位,箭矢已经疾驰而出,“铎”地一声钉在了树上,箭矢上还穿着一只野鸡。 侍卫连忙将野鸡摘下,送过来给两人查看,班疾抬手接过,随即“嘶”了一声,这野鸡的骨头都被震碎了,可见刚才那支箭用了多大的力气。 就这,还不承认自己动怒了。 他叹了口气,却不敢多言,将野鸡憋在马背上,催马追上了前面的伏尧。 这一日,众人又折腾到后半夜,班疾有心劝他注意身体,可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开口,因为他们在山里的时间不会太多了。 果然,刚回到寨子,还不等进门,就在门口看见了侯府的斥候。 “禀大公子,北狄异动,侯爷急召您回府。” 班疾叹了口气,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知道了。” 伏尧隔了片刻才开口,话里听不出情绪,但班疾知道他不想走。 他命人将斥候带下去休息,又安排了人收拾行囊,等吩咐完才去追伏尧,却见人就停在不远处。 “公子?” 他有些困惑,“是不是奴才哪里处理得不妥当?” 伏尧没有开口,只盯着不远处看,半晌后才侧开头,声音冷沉,“阴魂不散。” 班疾心里一动,难道是…… 他抻长了脖子朝着方才伏尧看的地方去看,许久后,才终于瞧见有道模糊的人影动了一下,他催马靠近,又从巡逻的将士手里讨了支火把,借着火光才看出来,果然是姜宓。 只是—— “……公子这什么眼神啊,这都能看见?” 第五十四章 和他无关 楚椒只是想去看看当归,知道寨子里的人都防着她,不好大白天的出门,才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没想到运气这么不好,赶上了伏尧回来。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她转身就走。 班疾似是在身后喊了她两声,她没有理会,因为对方想说什么,她其实猜得到。 她没有故意在这里等伏尧,病中的那些事情,既然伏尧不想提,她也不会再多言,能问一句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何况,她留在樊州,本来就不是为了伏尧。 她从一开始,就只是想和楚家要一个交代而已。 如今多了个报仇的理由,也仍旧和伏尧无关。 和这个男人,没有关系。 手腕热烫起来,仿佛有只手紧紧攥在上面。 她不自觉加重了摩挲的力道,似是要将那股体温驱散,等她回神的时候,手腕一胀一胀的疼,她垂眸看了一眼,竟是摩挲得太过厉害,都破皮了。 “真是……” 她喃喃开口,尾音却逐渐消散在了夜色里。 天色慢慢亮起来,她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这次的梦却和以往不同,她没有被自己的过往困住,反倒是又梦见了伏尧发热时的情形。 梦见他紧紧握着她的手。 外头慢慢嘈杂起来,她被吵得回了神,打开窗户看了一眼,才瞧见班疾正指挥着众人收拾东西,应该是要回侯府了。 “姜宓姑娘。” 班疾大步走过来,脸上还带着点尴尬,“没有备马车,只能委屈你骑马了,你放心,我会护好你的。” 他不自在地挠了下头,其实姜宓的身份,该伏尧带着她才对。 可一来伏尧不待见她,二来谁也不想她和当归多亲近,所以最后只能是…… “我会骑马。” 她轻声开口,思绪有些恍惚,一瞬间像是又回到了骑着当归在院子里奔腾的日子。 只是后来当归莫名其妙地发了狂,险些摔死她,她就再也没有骑过了。 “姑娘会骑马?!” 班疾语调拔高,脸上都是惊讶,远处正收拾东西的将士们被吸引,纷纷侧头看过来。 班疾毫不在意,上下打量着着面前的人,“你竟然会骑马?” 倒不是他瞧不起姜宓,而是这人入府多年,一直不显眼,他真的从未听说过。 “年少时候学过。” 她含糊过去,微微颔首,“三哥的好意心领了,我自己骑就可以。” “那好。” 班疾也松了口气,虽然伏尧自己不在意,但姜宓毕竟顶着房里人的名头,和他同乘一骑,难免会引来闲话。 “我去给你挑一匹温顺的马。” 他转身匆匆走了,不多时就牵了一匹个头不高的马来,看着像是还没成年。 “姑娘上马试试,看还能不能骑,放心,我牵着缰绳呢……” 班疾絮絮叨叨的嘱咐,姜宓却已经翻身上马,将缰绳拽了过去,她轻轻一抖,马匹立刻跑了出去。 虽然速度不快,却很稳,她骑在马背上,发丝随风扬起,整个人都透着几分意气风发。 班疾原本还想嘱咐几句小心之类的话,可看见这幅场景,喉咙忽然堵住了。 先前花嬷嬷一直说姜宓生得好,他并没有多少感觉,这个人先前不起眼,后来被伏尧硬生生拽了出来,虽然的确是生得好,可身上却仿佛一只蒙着层阴影,仿佛被埋进沙里珍珠,瞧不见丝毫光彩。 如今这一奔跑,却仿佛沙尘尽去,终于展露了她的风华。 哪怕未施脂粉,哪怕衣衫并不合身,却仍旧看得人移不开眼。 “花嬷嬷还真是有眼光……” 他喃喃开口,见她骑得的确不错,他也不再多看,打算去请伏尧,时辰差不多,他们该启程了。 可一转身,就看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正站在门口看着马上的人。 那幅神情…… 他不自觉放轻了脚步,打量着伏尧的脸色,他不会看错的,这眼神分明就是…… “你在看什么?” 伏尧的目光忽然看了过来,班疾被吓了一跳,捂着心口直喘气,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开口:“没,没什么,奴才是想说,都收拾好了,随时能启程。” 伏尧又扫了他一眼,“你该沉稳些了。” 话音落下,他翻身上马,班疾心虚地跟了上去。 队伍很快启程下山。 楚椒催马跟在班疾身后,这条路,来得时候胆战心惊,回时却已经全然不同。 她看着沿路的景致,只是看着看着,目光就无意识地落在了走在最前面的男人身上,指腹也再次摸向了手腕。 回神的时候,她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明明告诉过自己不要再去想了,为什么就是忍不住? 伏尧忽然抬手,队伍立刻停了下来,楚椒一把拽住缰绳。 班疾大约是怕她反应不及,伸手来抓她的缰绳,见她已经停下了,眼底闪过诧异,反应好快。 “发生什么事了?” 楚椒压低声音开口,班疾正要说什么,一道凌厉地破空声忽然响起。 对方似是意识到了楚椒是这支队伍的弱点,一连三支箭矢全都对准了她。 “操!” 班疾心头一紧,低骂一声,抬手就去抽刀,可已经来不及了,不等刀锋出鞘,箭矢就已经逼近眼前,眼看着就要钉进楚椒身体里,班疾侧身去挡。 一道鞭梢却忽然飞过来,凌空抽飞了那三支箭矢。 第五十五章 棋子的自觉 死里逃生,楚椒摁住乱跳的心口,感激地朝伏尧看了一眼,“多谢……” “你可真是出息了。” 伏尧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目光径直越过她,落在了班疾身上,语气冷漠至极,“我栽培你这么多年,就是让你替别人挡箭的?” 班疾被骂得缩了下脖子,没敢吭声。 楚椒呼吸一滞,这话的意思…… 若是刚才班疾躲开,他是不是就不会…… 心脏有些沉,坠得人有些喘不上气来。 这短短片刻的功夫,将士们已经追了出去,不多时便折返回来,拖着几具尸身。 “回公子,都是死士,刚被包围就自尽了,没给咱们抓活口的机会。” 伏尧对这个结果似是并不意外,神色淡淡,“交给父亲吧。” 将士们抱拳,将几具尸体系在马后,打算一路拖回去。 队伍似乎对这样的袭击早已经习以为常,谁都没有多言,再次催马前行。 “公子。” 楚椒紧紧攥着缰绳,扬声开口,其实声音不小,可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只有班疾看了她一眼,也只是摇了摇头,大约是在示意她,不要再开口了。 可是楚椒想问清楚那句话的意思。 哪怕她其实已经猜到了,却到底不死心。 她催马往前,一把抓住了当归的缰绳。 伏尧微愣,当归不喜人亲近,连同行的马靠得近了,都要挨它两脚,他自然从没有过被人抓住缰绳的经历。 但不过一瞬,他就回了神,眸色一沉,“松手。” 他真的很厌恶姜宓碰触当归,有种在取代楚椒的错觉。 楚椒顺从地松了手,“公子方才的话,是何意?” 伏尧垂眸看过来,满脸的似笑非笑:“当真听不懂吗?” 楚椒垂下眸子,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那我说得再清楚一些,” 伏尧微微伏下身,一字一顿,十分清晰,“你没有资格,让我的人帮你,现在听懂了吗?棋子要有棋子的自觉,别给任何人添麻烦,否则,我也可以不用你。” 不用的后果是什么他没说,但楚椒自己明白。 那种被爱人算计的绝望和窒息又涌了上来,她再没能说出话来。 伏尧视若无睹,催马前行。 当归却忽然撂了个蹶子,伏尧下盘稳健,并未如何,楚椒骑着的那匹小马却受了惊,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了起来。 失神之中,楚椒毫无防备,身体瞬间朝着地面摔去。 伏尧本能地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温热的体温,熟悉的触感,伏尧猛地僵住,一股巨大的熟悉感涌了上来,他好像在哪里这么握住过姜宓的手。 念头冒出来的刹那,脑海里仿佛闪过了什么画面,他看不太清楚,却有一股极为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 他本能地不想去想,强行克制住了思绪,抬起另一只手想去控马。 楚椒却已经回神,虽然被他抓住了一只手,却仍旧凭借另外一只手抓住缰绳,将受惊的马控制住了。 没人能想到,她这样单薄虚弱的身体里,竟然有这样大的勇气和力量,就连伏尧也愣了一下。 上次见到这幅画面,还是在楚家的后宅,阿椒骑着当归的时候。 怎么又把两个人联想起来了。 他一把甩开楚椒的手,催马走远。 “姜宓姑娘,没事吧?” 班疾连忙凑了过来,又像是想起什么,又往后退了两步。 楚椒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方才伏尧的态度那么明显,她自然猜得到班疾在忌惮什么。 队伍再次前进,可兴许是方才伏尧的态度太过明显,没有人愿意再和楚椒靠近,连班疾也是,很快她就被落在了队伍最后面。 她没有追赶,只看着山林里已经有些枯黄的叶子出神,她好像失算了,她不该去问伏尧的。 不问不甘心,问了……还是不甘心。 算了,算了,只要伏尧不为难她,什么态度都无所谓……她本就,不是为了他。 呼吸却仍旧有些艰涩,艰涩到心口都憋得生疼。 不想了,楚椒,不要去想了。 天上慢慢下起了小雨,回到侯府的时候,雨势已经慢慢大了,好在早就有人候在了门口,见伏尧一来就立刻给他撑了伞,将人接去了议事厅。 众人也很快就散了,眨眼的功夫,侯府门前就只剩了她自己。 她怔了怔,裹紧了身上不太合身的衣裳,冒雨往里走。 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她本能地停下脚步,警惕地抬头看了过去。 这种脚步声她听见过很多次,大都伴随着不大好的结果,就如同上次楚夫人来侯府找她算账的时候一样。 她当时的脚步声也是如此急促,然后就是…… 温暖的身体迎面扑过来,紧紧抱住了她。 “阿宓,你终于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楚椒愣住,许久才回神,眼睛微微一睁,竟然,是个拥抱啊。 第五十六章 梦 她缓了缓神,抬手扶住面前的人,慢慢看清楚了她的脸,“长岁。” 其实不用看也知道是她,整个侯府,只有元长岁会如此欢喜她的回来。 元长岁笑得开心,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你去做什么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楚椒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道冷笑声先响了起来,“心虚不敢回来呗,楚大姑娘如今没了名声,楚家可整日都想着找她算账呢。” 她抬眸看去,阿黍正站在连廊下,讥诮地看着她。 那眉眼中的得意和嘲讽,一看就知道这几日楚家的确不太平。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啊。 她扯了下嘴角,阴沉沉的看过去,“都知道楚煊没了名声,还如此针对我,你是想和她一个下场吗?” 阿黍一愣,脸色瞬间青青白白起来,片刻后转身跑走了。 正偷偷看戏的门房也缩了下脖子,没再露面。 “阿宓。” 元长岁慢吞吞开口,刚才还笑着的脸上此时竟然满是不高兴,“你不是这样的人,不能这么说话,会不好……” 她大约是觉得自己词不达意,抬手比划。 楚椒笑了笑,是长岁不了解她,她就是这样的人,她一直都是睚眦必报的人。 “长岁。” 她温声开口,试图安抚,一点殷红却划过眼角,她一愣,连忙抓住了长岁的手腕。 袖子撸上去,几道刺目的鞭痕映入眼帘。 她的脸色霍得沉了,“怎么回事?公子罚你了?” 长岁微微一顿,随即摇头,“没有,不小心的……雨大了,撑伞。” 她费力的将油纸伞撑开,挡在了楚椒头上,但伞不大,她自己半边肩膀还露在外头,她却是浑然不觉,还在傻乎乎地笑。 楚椒也扯了下嘴角,眼底却一片晦涩,这样的人,到底是谁下得去手欺负她? 身后响起车轮声,她下意识想回头看一眼,胳膊却忽地被抓紧,长岁拉着她就往里头走,“雨大了,着凉,难受。” 她用的力气极大,楚椒几乎被她拽的踉跄了起来,一股极为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猛地回头,看向门口那辆马车。 车子已经停了下来,车上的人恰好扶着车夫下来。 那是个中年男子,看着不惑之年,大腹便便,满脸油光,身形抵得上两个车夫。 张管事? 楚椒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他怎么会在这里? 伏尧没有把他调去庄子上吗? 和长岁又寒暄了几句,她将人打发回去,抬脚去了伏尧的屋子,对方刚刚议完事回来,正在门口和班疾说话,似是瞧见了她的身影,男人抬脚进了门。 “公子……” 楚椒开口喊他,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半分回应,反倒是班疾迎了上来,语气无奈,“姜宓姑娘,有什么事我来转达吧,公子他累了。” 楚椒苦笑一声,她何曾纠缠过伏尧,怎么就排斥至此。 她缓缓吐了口气,平复了情绪,“我只是想问问,张管事的事,公子是如何处置的?是不是忘记处理他了?” “公子素来守诺,怎么可能没处理?” 班疾立刻反驳,“人早就被调去庄子上了,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楚椒一愣,人已经调出去了? 那为什么会在门口遇见?难道是偶然? 那长岁身上的伤呢? 难道和对方无关? 她神情变幻不定,班疾在她面前挥了挥手,“姜宓姑娘?” 楚椒回神,低声道歉,“麻烦你了,你的衣服我洗干净再还给你。” “那个不着急。” 班疾摆摆手,看着她欲言又止,楚椒有所察觉,“三哥有话要说?” 班疾叹了口气,“既然你喊我一声三哥,我就给你句忠告,你歇了别的心思吧,别往公子跟前凑,他真的不……”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但楚椒猜到了。 “……我知道了。” 楚椒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伏尧的屋子,转身走了。 听着脚步声走远,伏尧靠在榻上合上了眼睛,这两日他真的是累坏了,几乎是一闭上眼睛,意识就昏沉了下去。 睡梦中却有人伏在了他身上。 带着淡淡的皂荚香气,闻不真切,却万分真实,真实到他能清楚地分辨出来,那是个女人。 他明明心里只有阿椒一个人,可此时此刻,他竟然半分抗拒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还放松了身体,免得哪处骨头硌到了她。 伏尧,你在干什么? 他在心里质问自己,可身体却有自己的想法,他贪婪地接受着的对方的亲近,甚至连垂下来的发丝都让他止不住的喜欢。 他忍不住抬手,却握上了一截伶仃又细腻的手腕。 触感如此熟悉,如此真实,那体温仿佛就在他手边,就像是,白日里握住的,姜宓的手一样。 姜宓? 他浑身一个激灵,骤然清醒,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 他竟然梦见了姜宓? 第五十七章 少司寇 温热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指尖,明明掌心是空的,却仿佛还在握着那只纤细的手腕。 “昨天就不该管她。” 他喃喃开口,起身给自己倒了盏冷茶。 凉意顺着咽喉慢慢游走全身,他的思绪却不但没有因此冷静,反而越发杂乱,先前误碰到姜宓时被他刻意压下的画面,此时再次涌了上来。 他清楚的记起来,睡梦中的自己,是如何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是如何得被她安抚;又是如何的非她不可…… 脑仁突突地跳了起来,他扶着桌子坐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怪不得班家兄弟会三番两次提起她,班疾对她的态度也友善了那么多……根源竟是他。 “你到底在做什么?” 他如同梦里那般质问自己,却也如同梦里一样,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一定是病糊涂了。” 半晌,他才喃喃开口,强行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窗外有细碎的声响,他抬眸瞥了一眼,就瞧见一道身影正在后院浣衣。 虽然只是背影,可他仍旧认出来了,那是姜宓。 他抬手关了窗户,不想再看见她,可将人挡住的刹那,他的神情却再次变了,他什么时候开始,把姜宓的身影记得如此清楚了? 他明明根本不在意她的,他甚至都没有正眼看过她几次,为什么会记得如此清楚? 一定是她做了什么手脚。 他抬手揉了下额角,指尖却蓦的又浮现出了那股温热细腻的触感。 他心头一颤,整个人都僵住了。 一股事情即将失去控制的恐慌感涌了上来,他沉默许久,忽然抬手,死死握住了茶盏。 随着一声刺耳的崩裂声,茶盏碎裂,他却仍旧没有松手,任由粗粝的瓷片扎进掌心里。 姜宓…… 楚椒猛地打了个喷嚏,她揉了下鼻梁,灼烫的错觉却忽然涌了上来,她动作一顿,垂眸朝手腕看去。 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这种小事,为什么总要想起来……” 她叹了口气,继续搓洗起来。 秋日的樊州,井水冷得刺骨,不多时她那只手就被冻得通红僵硬,她仿若未觉,搓洗得越发仔细。 花嬷嬷匆匆跑过来,“你怎么还在这里浣衣?公子要见你。” 楚椒动作一顿,伏尧……要见她? 大约是这个消息太过出乎意料,她怔了一会儿才开口,“你没听错?” “这有什么好听错的?” 花嬷嬷无奈一笑,“你是公子的房里人,他要见你再正常不过,有什么好奇怪的?不是我说你,你在公子身边伺候也有些日子了,怎么还如此生疏?这男女之间……” “嬷嬷。” 楚椒连忙打断了她,她和伏尧根本不是旁人以为的那样。 “我去看看。” 她边走边在衣摆上擦干净了手,刚绕到前院,就瞧见班疾正候在门口。 脚步下意识顿住,她竟不大敢开口去问。 “公子还在忙,劳烦你稍候。” 班疾却看见了她,先一步开口。 听清楚他话里的意思,楚椒提着的心微微一松,手腕似乎又烫了起来,她无意识地摩挲,冷不丁房门打开,一道眼熟的身影走了出来。 楚椒瞳孔一颤,怎么是他? “少司寇。” 班疾抬手,和对方见礼,楚椒低下头,只当没看见。 樊州官员体系比之朝廷简单许多,共有五司,这司寇便主张刑罚审查,但楚椒认识他,并非是因为此事。 而是在伏尧之前,此人曾当众提起想和楚家结亲,在楚大儒要应允之时,他却又一口回绝,事后她曾在街上偶遇此人,对方对她大加贬斥,言语之间,尽是轻蔑。 虽然当时隔着马车,他应该不知道车里的人是谁,但楚椒却很笃定,他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因为此事,她一度沦为樊州笑柄。 指尖无意识攥紧,过往那些讥讽的眼神,隐晦的指点,饱有深意的笑声,似是又萦绕在了周围,诅咒一般无孔不入,阴魂不散,仿佛化作数不清的针,一根一根地扎在她身上。 直到伏尧应下了与她的婚事。 他曾,救她于水火。 她压下往事,也侧开了头,多看少司寇一眼,都让她作呕。 “你就是姜宓?” 对方却忽然开口,虽是询问,话里却满是笃定,隐约有股恶意,就像是当日,他隔着马车大放厥词时的语气一样。 楚椒冷冷看他一眼,一个字都懒得回应。 少司寇却逼近一步,“害人病重,至今未醒,你这等毒妇,莫说楚家,我也不会放过你。” 楚椒一愣,这人说的,是楚煊吗? 病重?未醒? 又是这一套,楚煊还是只会这一套,一旦出了事,就知道装病,只要装病就会有人替她解决。 消息传的外人都知道了,不知道楚家那些人,都急成了什么样子,怪不得昨天阿黍说,楚家在找她。 稍后出去的时候,要小心一点才好。 心口一阵阵地发涩,面上她却只是冷笑了一声,“少司寇好大的威风啊,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樊州是你做主呢。” 男人脸色骤变,“你胡说什么?!” 情急之下,他抬脚逼近,却被班疾拦住,他不赞同地看了少司寇一眼,“大人,自重。” 少司寇不好当着他的面放肆,却到底咽不下这口气,冷笑一声,“班疾,劝你还是离这等毒妇远一些,当心引火烧身。” “不劳大人费心。” 班疾语气也冷了,少司寇听出来了,没再多言,摔袖就走。 “姜宓姑娘,快进去吧,公子等着呢。” 眼见男人走远,班疾这才再次开口。 楚椒有些过意不去,“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 “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班疾摆摆手,催着她进门。 楚椒也没再耽误时间,深吸一口气,强压下了刚才被少司寇激起来的恼怒。 伏尧好不容易才想见她一次,不能因为无关紧要的人毁了。 她调整了一下脸色,推门走了进去,还没看见人,先听见了男人那格外冷淡的声音,“楚煊病重,你替我去探望。” 第五十八章 他真的这么想 楚椒愣住,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公子……说什么?” 她抬头看了过去,目光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男人却连头都懒得抬一下,他仍旧看着手里的公文,神情淡漠,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这话藏着多大的恶意。 他甚至,连重复一遍都不愿意。 楚椒的呼吸控制不住地急促起来,“你知不知道楚家如今,有多恨我?我若是登门,会有什么下场?” 伏尧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语气却毫无波澜,“这就是你的价值。” 楚椒眼睛霍得睁大,伏尧知道,他知道楚家现在对她是什么态度。 也是,连阿黍都知道楚家如今对她是什么态度,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他还是要她去。 “我不去。” 她开口拒绝,转身就走。 “站住。” 伏尧终于再次开口,语气里的冷意,比清晨的井水还要刺骨,“你怎么会觉得,你有拒绝的资格?” 楚椒浑身一僵,忍不住再次看过来,却发现男人仍旧没有抬头,做着如此歹毒的事情,却连正眼看她都不愿意。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没有对不起你,伏尧,我楚椒从没有对不起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周遭一片死寂,气氛沉凝到让人喘不上气来,楚椒缓了许久才从那股酸楚中挣脱出来。 “如果,我就是不去呢?” 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嗓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哑了,每说一个字,都疼得厉害。 “棋子若是无用,你说会如何?” 伏尧仍旧没有开口,连语气都是轻飘飘的,可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砸在了楚椒心头。 一下,一下,又一下。 胸口又出现了窒息的痛苦,她明明有着口鼻,却好像忘了怎么呼吸,更忘了怎么说话。 她只能那么看着他,看着这个她曾经梦见过无数次的男人。 “我最后再警告你一次!” 伏尧忽然暴怒,猛地抬头看过来,双目猩红,“不准让我看见你的脸,低头!” 楚椒没有理会,仍旧死死盯着他。 “我让你低头,你听不见吗?!” 伏尧狠狠一拳砸在了桌案上。 “砰”地一声巨响,桌案发出不堪重负的惨叫声,门外的人也被惊动,班疾惊疑不定的声音传进来,“公子,没事吧?” 无人理会。 楚椒仍旧看着面前的男人,曾经那个唯一留在他身边的男人;那个一眼就看出她与自己相似的男人…… “别这么看着我!” 伏尧大步走了过来,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姜宓,你本来就只有这一个用处,我用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要么听话,要么我送你上路,你自己选。” 喉间涨的厉害,这不是楚椒第一次从伏尧口中听见这句话,却是头一回如此真切的意识到,他真的这么想。 原来他真的,这么想。 手腕忽然又烫了起来,那灼热的温度,仿佛要将她的皮肤烫伤。 她抬手,用力的摩挲。 “出去吧。” 伏尧转过身,“马车在等你。” 楚椒没动,仍旧在摩挲自己的手腕,仿佛那是她唯一能留住的温暖,直到皮肤生疼,她才慢慢停了下来,却控制不住地笑了一声。 前世被父母逼着去给楚煊道歉;重活一世,竟然还是这种命运。 世上怎么会有如她这般可笑的人…… “出去。” 伏尧再次开口,声音竟也压得很低,可楚椒还是听见了,她轻轻应了一声,缓缓低下头,如同伏尧无数次要求她的那样。 人总得活下去,再多的不理解,不甘愿,也得活下去啊。 总不能真的为了堵一口气,死在这里吧。 她缓缓后退,转身出了门。 班疾正担忧地看着门口,见她出来嘴唇一动,似是想问什么,但很快又闭了嘴。 当着伏尧的面,他的确不敢和楚椒亲近。 “公子说,有马车在等我。” 班疾刚才已经听见了只言片语,猜到了些内容,眼底都是怜悯,他轻叹一声,“若是有马车,应该在门口,要我送你过去吗?” 楚椒摇摇头,“不用了,多谢。” 她和班疾道了别,一步步朝府门走去。 门外只有一辆车,却并不属于侯府,她却无心顾及,扶着车夫的手,慢慢踏上了马凳。 就在她扶住车厢,要钻进去的时候,车厢里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那声音前不久她才听见过,是少司寇。 他在马车上。 一股不祥的预感陡然涌上来,她转身就想下车,却已经来不及了。 刚才还安安稳稳的马匹忽然间就受了惊,凄厉地嘶鸣一声,随即扬开四蹄就开始狂奔。 楚椒猝不及防,自车辕上重重摔了下来。 第五十九章 她算什么东西 “姜宓姑娘,怎地这般不小心啊?” 少司寇撩开车帘,探头看出来,眉梢微扬,眸底藏着得意和冷笑。 额角有殷红的血淌下来,身上每一处都在疼,眼前也一阵阵地眩晕,楚椒缓了好一会儿才,眼前才逐渐清晰,她挣扎着试图站起来,脚腕处却一阵剧痛,她被迫又坐了回去。 马车上传来两声轻笑,似是觉得楚椒这幅狼狈的模样十分有趣,少司寇索性趴在了车窗上,看戏一般盯着她。 这幅姿态…… 楚椒骤然想起来,自己被父母动用家法的时候,楚煊也喜欢用这种姿态看着她。 牙关骤然咬紧,口中瞬间溢满血腥味,楚椒没有抬头,没有质问,只抬手擦去额角的鲜血,只是伤口大约不小,血迹刚擦净又很快淌了出来。 她用力摁住伤口,挣扎着试图站起来。 但脚踝太疼了,她再次跌坐回去,恐怕是走不了路了。 初次见面,就下这等狠手……她一定,好好地送一份回礼。 “出什么事了?” 班疾的声音忽然响起来,随着声音落下,他的身影逐渐出现在两人眼前。 侍卫们立刻收回目光,少司寇也收敛了身上的恶意,无奈似的一笑,“我这车载不得毒妇,你还是自己去楚家吧。” 他敲了敲车厢,车夫会意,立刻驾着马车走了。 对方是樊州有名有姓的官员,班疾自然不好阻拦,只能沉着脸看着他离开,“这少司寇怎么回事?行事怎么敢如此放肆?回头我一定要在公子面前告他一状。” 楚椒听得有些不清楚,方才撞到额头时的混沌感又涌了上来,她抬手扣着墙皮,很想站起来。 她不喜欢自己现在的这幅姿态。 没得到回应,班疾这才看过来,被她额角的殷红吓了一跳,“怎么还伤到头了,这得赶紧请大夫!” 见门口的侍卫站着不动,他很是恼火地看了过去,“你们都是木头吗?怎么当差的?在府门前让旁人这般放肆?!还不去请大夫!” 侍卫匆匆跑走了,另一个人缩了下脖子,小声为自己辩解,“若是旁人我们当然会护着,可是她……我们哪里敢帮忙?” 班疾的脸色顿时青青白白起来,寨子里的事,府中下人可能不知道,可将士们之间恐怕是要传遍了,毕竟随行那么多人,总有几个长舌夫,也怪不得这些人不肯帮忙。 他揉了把脸,有些尴尬地看向楚椒,干巴巴的劝慰,“你别往心里去……” 话音未落,就见刚刚勉强站稳的人,又贴着墙滑了下去。 他手忙脚乱要去扶,又碍着男女的身份,不敢动手,等人摔倒了才想起来喊粗使婆子来将人抬进去。 地面还残留着血迹,班疾看得怒火中烧,抬脚去见伏尧。 也不知道人在做什么,他敲了许久的门,都没得到应允,本来以为人不在,可寻了一圈也没找到,他这才试探着开了门。 男人正坐在桌案前批阅公文,可手里的文书却半晌都没翻一下。 “公子,你在啊,怎么奴才敲了半天门,您都没理会?” 班疾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近在咫尺的声音有些刺耳,伏尧指尖微不可查的一颤,神志骤然回笼,班疾刚才敲过门吗? 他垂下眸子,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语气淡淡,“何事?” 他继续去看手里的公文,正要批复才瞧见手里的笔不知道何时已经落在了地上。 他重新取了一支,正要蘸墨,指腹却是一热,仿佛碰触到的不是笔杆,而是温热的皮肤。 指尖一抖,狼毫再次落了地。 动静不大,可他心头却是一紧,眸色骤然沉了下去。 伏尧,不准胡思乱想。 “公子,你说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在侯府门前就敢如此放肆,还有没有把侯爷和您放在眼里?” 班疾一无所觉,还在慷慨激昂。 伏尧攥了下被碎瓷片割伤的手,疼痛将神志彻底拉了回来,眉头却是一皱,班疾刚才在说什么?他为什么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你说谁?” 他再次取了只狼毫,若无其事地开口,班疾没有察觉到异样,反倒是越说越生气,“少司寇啊,那马匹多凶险,他竟然让姜宓从马车上摔下来了,万一出了人命呢?” 姜宓从马车上摔下来了? 手里的狼毫再次落了地,伏尧猛地抬头看过来。 班疾有所察觉,只当是他也动了怒,语气越发愤慨:“公子你是没看见,姜宓头都撞破了,血流了一地,他一个掌管刑狱的人,用如此手段对付一个弱女子……” “她死了吗?” 伏尧轻声打断,他收回目光,缓缓低下头。 班疾冷笑一声,“这也就是没出人命,不然我当时就将他拿下了,公子,这等人绝不……” “退下吧。” 他再次开口,简单的三个字,将班疾彻底噎住,他不可思议地看过来,“公子,您……不管吗?” 伤了的手死死攥着狼毫,新鲜的伤口被完全牵扯,疼痛逐渐剧烈,伏尧却连眉梢都没动一下,他抬眸看过来,满脸的冷漠,“她算什么东西,我为何要管?” 第六十章 要你何用 “嘶……” 楚椒被硬生生疼醒,自混沌中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长岁那张疲惫的脸。 “又是你啊……” 她有些过意不去,自己一身麻烦,总是要带累长岁照顾她。 长岁摸摸她的额头,轻轻撅起嘴,“你为什么总受伤?我娘说,打不过要跑,君子报仇,十,十年不晚。” 楚椒点点头,“你娘说得很对。” 但有时候跑不掉啊。 她理了理长岁有些凌乱的发髻,“怎么还是学不会梳头发,我去找找梳子。” 她起身要下地,被长岁拦住了,她自己将东西找了过来,正要递给她,却忽然看着窗外愣住了。 随即她脸色一变,低头就要往床底下钻。 楚椒愣住,也跟着往外头看了一眼,她这房间的窗户一直没有修,只吊了个帘子凑合,今天日头好,长岁便将帘子掀开,让阳光照了进来,倒是刚好看见外头的情形。 那是一对十分眼生的中年夫妇,两人正点头哈腰的和花嬷嬷说话,手里还拿着一袋铜钱。 花嬷嬷有些不耐烦,“这种事没有找到主子院子里来的,你们也太不懂规矩了,如今管事的是张姨娘,你们去找她说。” 两人连连赔笑,“长岁毕竟是大公子的人,卖身契也在大公子手里,还请嬷嬷替咱们传个话,她年岁大了,我们实在是不忍心她再继续伺候人。” 楚椒听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元长岁的养父母。 她一瘸一拐地下地,将帘子放了下来,这才蹲下身去床底下找人。 元长岁蜷缩成一团,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他们给你找了什么样的人家?” 长岁咬了咬嘴唇,“张,张管事。” 楚椒蓦的想起那日在门口看见的人,那人的年纪,都能做长岁的父亲了。 “你先出来。” 她朝长岁伸出手,对方摇摇头,不敢动弹。 楚椒没有勉强,在地上坐了下来,“他们不是第一次来找你了吧?” 长岁闷闷地应了一声,“前阵子来找我要月钱,我没给,说要去找娘,他,他们就骂我……” 她将身体缩得更紧,声音里带了哭腔,“他们说,我娘早就不要我了,说没有人会要一个傻子……阿宓,他们骗我对不对?我娘肯定在等我去找她的,对不对?” 楚椒一时语塞,她不知道,若是早几个月,她或许会给长岁一个肯定的答复,但是现在…… 她的父母,也没有去找她。 “……会的。” 沉默许久,她还是开口,抬手用力握住了元长岁的手。 窗外的争执告一段落,两人被花嬷嬷撵走了,她这把年纪,看人最准,大约是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两人并非善类。 不多时花嬷嬷就找了 过来,看着元长岁直叹气,“贫女貌美,犹稚子抱金,路人皆匪啊。” “长岁,嬷嬷知道这话不好听,可张管事靠着张姨娘,你要实在是不愿意,那就去求求公子,请他替你做主。” 她说着看了眼楚椒,意思很明显,想让她替长岁开这个口。 楚椒垂下眸子,她不是不愿意,只是怕,会适得其反,伏尧对她…… “阿宓。” 元长岁握住她的手,期待又小心翼翼地看过来,犹豫再三,她还是叹了口气,“那我试一试。” 她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却是刚出门就迎面遇见了人。 伏尧仿佛没看见她,径直走了过去。 班疾倒是朝她走近了一步,却是为了拦她,“军中有急事,我知道姑娘要说什么,且等公子回来吧。” 话音落下,他将人甩在身后,快步追上了伏尧。 “你对她倒是了解,连要说什么都知道。” 伏尧轻哂一声,不知道是在嘲讽谁。 班疾有些尴尬,“公子就别取笑奴才了,这姜宓刚遭了罪,找您能还能是因为什么?您肯定也猜到了。” 伏尧没有开口,脚步却忽地停下了。 班疾猝不及防,一头撞在了他身上,好在伏尧下盘稳健,这一撞他纹丝未动,倒是班疾后退了两步。 他捂着额头凑过来,“怎么忽然停……” 他话音一顿,顺着伏尧的目光看了过去,一滩褐色的血映入眼帘,就在侯府墙边,是早上姜宓受伤留下的。 早上殷红时便觉得刺眼,如今变了颜色,越发触目惊心。 “那是姜宓留下的……” 他小心翼翼的解释,想趁机再给少司寇告一状,可话还没说完,伏尧已经走了,似是根本不想听。 看着男人的背影,他叹了口气,低头跟了上去。 这一忙碌,直到天黑两人才回府,却是一进门,就看见院子里坐着个人。 伏尧的脚步再次停了下来,阴魂不散。 他抬脚就要走,对方却一瘸一拐地上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公子留步,奴婢有话要说。” 班疾要上前周旋,伏尧却是一抬手,他只好退下。 “你来告状的?” 伏尧垂下眸子,语气冷淡,“姜宓,前几日才说过的话,你现在就忘……” “公子想多了,奴婢是为了长岁而来。” 楚椒轻声打断了他,她怎么会不记得伏尧的话呢? 她每个字,都记得。 周遭微微一静,大约是伏尧也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可态度却匜冷淡,“先是你,又是你亲近之人,怎么,你连自保都做不到吗?那我要你有何用?还是料理了干净,至少不碍眼。” 楚椒呼吸一滞,缓缓垂下了眸子,果然,果然是这种结果。 “叨扰公子了,我会自己处理的。” 第六十一章 彻底解决 夜凉如水,楚椒抱了抱肩膀,靠在门上缓了半晌身体才恢复了一点暖意。 要你何用…… 她更紧的抱住了胳膊,是不是只要我还有用,你就不会如同之前那样冷酷无情,要置我于死地? “阿宓。” 元长岁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公子是不是骂你了?对不起,对不起,我……” 楚椒摇了摇头,“没有,他没有骂我。” “那,公子答应帮忙了吗?” 元长岁仍旧小心翼翼,眼睛却亮了起来,楚椒被晃得侧了下头,她有些不忍心说实话,可更不想撒谎,所以犹豫过后,还是摇了摇头。 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瞬间暗了下去,但很快她又扯出一个笑容,“没,没关系的,我,我去和张管事说清楚……” 房门忽然被敲响,阿黍的声音自门外响起,“长岁,你在里面吧?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回房?” 元长岁脸上刚挤出来的笑容瞬间散了个干净,她下意识朝楚椒靠近了几分,满脸惊惧。 楚椒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阿黍有问题?” 元长岁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混沌的脑袋不足以支撑她思考过于复杂的问题,只能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 可就是耽误的这一点时间里,阿黍的耐心就用尽了。 “元长岁,你听不懂人话是吧?我让你赶紧出来,张管事可等着呢,衣服都送到你房间里去了,你若是迟到了,当心又挨鞭子。” 话语清晰的传了进来,楚椒握住元长岁发抖的手,撩开她的袖子,看那些还没有愈合的伤痕。 她的直觉果然没错,这些伤的确和张管事有关。 “元长岁!” 阿黍再次开口,话里带了几分气急败坏,却碍于这是主子的院子,并不敢高声,“我让你出来!你忘了张管事怎么说得了?你要么嫁给他,要么他迟早会把你卖去青楼接客,你赶紧从了吧,不然闹的我也不安……啊!” 冰冷的茶水泼了阿黍一脸,又惊又冷之下,她失声尖叫。 楚椒将茶壶砸在她身上,“滚!” 阿黍气急败坏,抬手指着她,“你敢泼我?!姜宓,你嚣张什么?当初要不是你抢了她的身份,现在公子的房里人就是她了,还用被张管事磋磨?现在又来装好人了?我告诉你,元长岁这下场,都是因为你……啊!” 她又是一声惨叫,是元长岁拿起茶盏砸在了她身上。 这一下别说她,就连楚椒都愣了一下,她比谁都清楚,元长岁性子有多软。 “坏人,不说话!” 元长岁满脸涨红,恼怒得呵斥。 眼看着两人气势汹汹,阿黍心里也有些畏惧,她冷笑一声,“好,好好好,我就看你们能嚣张到几时,张管事不会放过你们的!” 她撂下一句狠话,转身走了。 元长岁瞬间泄了气,跌坐在地上,整个人都在发抖,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楚椒怜惜地抱住她,抬手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发丝安抚。 “阿宓,我怎么办……” 眼泪慢慢浸透了衣衫,楚椒指尖一顿,轻轻扶住了元长岁的身体,认真地看着她,“长岁,我要你今晚,去见他。” 元长岁瞳孔骤然一缩,脸上爬满恐惧。 楚椒抱住她,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她眼底露出迷茫来,惊惧仍旧盘桓不散。 “我知道有些危险,但长岁,躲是躲不掉的,必须解决他。” 元长岁脸上仍旧有困惑,虽然楚椒解释得很清楚,可她理解起来还是有些困难,但是—— “我相信阿宓。” 月上中天,一抹月白的身影出了侯府,慢慢朝侯府不远处的院子走去,到了门前却又犹豫着没有敲门。 院门却直接开了,露出了张管事那肥硕的身体。 他伸手,一把将元长岁拽了进去,“磨磨唧唧的,老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一个傻子竟然还不愿意,害得老子还得给你爹娘银子,不识好歹的小贱人……” 他骂骂咧咧地把元长岁拽进屋子里,往桌子上一扔,就要扯她的衣裳。 元长岁抱着胸口尖锐地叫了起来,声音高亢刺耳,张管事离得太近,被震得懵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的功夫,房门“砰”地一声被踹开。 他骤然回神,气势汹汹地转头看过去,“谁敢坏老子好事……” 话音未落,一只脚已经凌空踹来,正中他心口。 饶是张管事身体肥硕,仍旧被一脚踹了出去,落地时捂着心口哎吆惨叫。 “吃了熊心豹子胆,什么人都敢动?!” 来人厉喝一声,径直朝桌上的人看了过去,“大姑娘,你没事……” 话音戛然而止,少司寇满脸惊讶,“你是谁?” 元长岁抓紧身上的衣裳,小声开口,“我是侯府的侍女,被张管事胁,胁迫来这里的。” 少司寇的脸色仍旧不好看,他瞥了一眼元长岁身上的衣裳,知道是自己认错了人,心里有些厌烦,“你若是行端坐正,他岂能胁迫你?还不是你自己不知检点?滚。” 元长岁被骂得红了眼眶,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却不敢反驳,抱紧胳膊跑走了。 少司寇这才看了眼张管事,认出了对方,心里有些懊恼,该看清楚些的,侯府是樊州的土皇帝,他可不想得罪后院的张夫人。 “张管事?” 他低声喊了一句,对方却已经晕了,他没办法,只能将人拖上床榻,出去找大夫。 等他回来的时候,张管事还晕着,口中呕出了一口浓稠到发黑的血,大夫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诊脉,却只是刚碰到对方的脉搏,就惊得变了脸,“这,这……人死了啊!” 第六十二章 技不如人 “什么?” 少司寇脸色一变,不敢置信地开口,“你是不是诊错了?我只是踹了他一脚,怎么可能就死了?” 他主掌刑狱,自然也略通验尸术,上前检查了一下,随即脸色白了下去,竟然真的死了…… 他那一脚踹断了张管事的肋骨,断裂的骨头又扎进了内脏。 怎么会这么巧? 他满脸地不敢置信,思绪却迅速冷静了下来,他堂堂少司寇,不能担上杀人的罪名,还是侯府的人,要解决干净。 大夫不能留了,刚才那个女人也得抓回来,事情因她而起,她来担责,最合适不过…… 然而念头刚落下,门外就传来一声尖叫,“阿弟!” 少司寇脸色大变,猛地转身,就见张夫人竟然带着几个下人来了这里,他心头一凉,脑袋瞬间懵了。 怎么会这样…… 夜半三更,本该是熟睡的时候,侯府却热闹了起来。 伏尧被匆匆传唤,连带着院子里的其他人也都被惊醒,元长岁紧紧抱着胳膊,透过窗户上帘子的缝隙往外头看,却只能瞧见侯爷身边的管事满脸的严肃。 她被吓了一跳,将身体缩得更紧,可房门很快被砸响,阿黍被惊醒,跳起来去开门,几个婆子立刻冲了进来。 在阿黍的尖叫声里,元长岁被几人架住,硬生生拖了出去。 她脸色苍白,目光惊慌地扫过院子,冷不丁一道身影映入眼帘,姜宓。 她睁大了眼睛看过去,夜色里,她看不清楚对方的神情,却看见了她朝自己点了点头。 想起姜宓对她的嘱咐,元长岁咬了咬唇,心里奇怪的平静了下来。 元长岁很快就被带走了,方才混乱的院子逐渐安静下来,却仍旧有细碎的讨论声,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越是未知,越是想象。 楚椒低下头,慢慢隐在黑暗里,手掌却紧紧握住了袖子里的铜锤,脑海里闪过她砸断张管事肋骨的画面,掌心瞬间冒出了一层黏腻的冷汗。 她在侯府的日子不会太久了,而张管事这般心思歹毒,得不到就毁掉的贱人,她必须彻底解决。 这是她欠元长岁的。 趁着旁人都没注意,她悄然打算回房,面前却忽然多了一道身影,夜色里,对方那双凤眸亮得惊人,仿佛要看穿所有伪装,剖开她的心脏一样。 她顿住脚步,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子里的铜锤。 “果然心思歹毒。” 伏尧淡淡的声音传过来,话音落下,他抬脚就走,既没有算账的意思,也不给任何解释的机会。 “公子。” 楚椒骤然出声,她知道伏尧会联想到她,她无所谓,反正两人如今各取所需,但她不想牵扯上长岁。 “观棋不语真君子,想来公子,不会悔棋吧?” 伏尧轻哂一声,却什么都没说,抬脚就走。 等将人彻底甩在身后,他才无意识地搓了下指腹,那股温热的触感又涌了上来,诅咒一般,如影随形。 他一把握住剑柄,掌心的伤口被用力挤压,疼痛的作用却微乎其微,那股感觉仍旧在。 他低低骂了一声,抬脚进了议事厅。 事情涉及到五司之一的司寇,樊州的几位高官全都被请了过来,见伏尧进来,众人纷纷起身见礼。 伏尧颔首,算是回礼,在右手第一位上坐了下来。 “公子,” 司寇卞宗开口,“侯爷的意思是,请您处理此事。” “我还年轻,” 伏尧态度谦和有礼,“自然要听听众位大人的意思。” 众人还不等开口,少司寇已然膝行上前,“公子,下官冤枉,此事当真与下官无关,是这女子行凶嫁祸!” 随着他的手,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瑟瑟发抖的元长岁身上。 她被吓得厉害,却白着脸,结结巴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司寇上前一步,“公子,下官略有了解,此女的确和张管事有过节,兴许事情当真如少司寇所言……” “卞大人,你身为司寇,就是如此行事的?” 司马厉声呵斥,满脸不赞同。 其余人各有立场,一时吵得不可开交。 班疾被吵得脑袋生疼,他这个劝一句,那个拉一把,众人却吵得更凶,他只好捂住了耳朵。 伏尧轻叹一声,吵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他垂眸看向少司寇,“你如此指责,可有证据?” 少司寇语气急切,“公子,我与张管事无冤无仇,何必害他?再说下官执掌刑狱,怎么会动杀人的心思?” 眼前蓦的闪过侯府门前那一滩乌黑的血迹,伏尧心口一紧,眼底瞬间染上冷厉,“你当真,没动过杀人的心吗?”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凌厉刺骨,少司寇一时间竟然呆住了,脸色也瞬间惨白下去。 “公子,公子饶命!下官也是救人心切,才一时失手。” 他骤然一个头磕在了地上,他不知道伏尧有没有他害人的证据,但他知道,若是这位大公子一旦怀疑,动了杀心,他绝对活不了。 磕头声一下比一下响。 伏尧被惊得回神,脸色黑了下去,他在干什么? 替姜宓鸣不平?不不不,绝不可能,他只想让姜宓死,绝不可能做别的。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拖下去,杖责二十。” 少司寇一愣,竟然只是杖二十? 第六十三章 一石二鸟 侍卫立刻进门,将少司寇拖了下去,司寇也没再开口,毕竟侯府死了一个人,还和张夫人关系匪浅,只是二十杖,伏尧已经格外开恩了。 众人纷纷退了下去,班疾却看向伏尧,欲言又止。 伏尧垂下眸子,指尖轻轻摩挲着杯盏,“你想说什么?” 班疾叹了口气,“公子,是不是过于轻纵了?这少司寇的确是有些轻狂,那张管事还牵扯到张夫人,怕是如此处理,她会……” “张管事死有余辜。” 伏尧声音不咸不淡,将杯盏丢在桌案上,指尖却仍旧残留着那股温热,让人瞬间产生了手中握着一只手腕的错觉。 他蓦的攥紧手指,一把挥落了茶盏。 清脆的碎裂声十分刺耳,班疾被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是被气的,连忙宽慰,“公子息怒,张管事虽然该死,可管家的不是咱们,怎么都怪不到您身上,张夫人想来也没有脸来闹,她可还有个纵容之罪呢。” 伏尧没有开口,他还不至于将一个妾室放在眼里,哪怕是父亲最宠爱的妾室,他只是对自己有些恼怒。 他一向不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年少时的颠沛流离,他最清楚如何控制情绪,可一牵扯到姜宓…… 太可恶了。 他狠狠攥紧拳,深吸一口气,就用一用少司寇吧,一石二鸟,省了麻烦。 “命少司马暗中彻查刑狱司。” 班疾连忙弯腰领命,脸上露出笑来,“原来公子是欲擒故纵,奴才也觉得他行事狠辣,怕是会有冤假错案。” 伏尧没再开口,起身走了出去。 侍卫已经搬了长凳出来,少司寇风度全无,被压着趴在上头,胳膊粗的军棍夹杂着呼啸的风砸下来,只一下,少司寇就涨红了脸,额头渗出冷汗来。 二十杖听着不多,可着实不好挨。 尤其是周围还有那么多人在观刑,比起身上的痛苦,这份羞辱更难熬。 几乎是每挨一下,他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等二十杖打完,他额角青筋都凸了起来。 他哆嗦着试图站起来,可脚刚一落地,就疼得跪了下去,他遥遥看向伏尧,“公子……谢公子开恩。” 伏尧缓缓走过来,垂眸看着狼狈至极的人,“你当真觉得,张管事之死,是你失手吗?” 少司寇一愣,脸色瞬间变幻不定起来。 “阿嚏。” 楚椒打了个喷嚏,抬头看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议事厅,裹紧了身上的衣裳,一瘸一拐地来回走动。 等一道跌跌撞撞的身影映入眼帘,她才面露欢喜,上前一步将人接住,“长岁,没事吧?” 元长岁浑身发软,凭着一口气跑到了这里,此时看见楚椒才彻底放松下来,一时间又哭又笑,“他,他死了,阿宓,他死了。” 楚椒缓缓拍着她的背,她当然知道张管事死了,但她现在更想知道少司寇的下场。 “另一个人呢?他怎么样了?” 元长岁缓了缓才伸出了两根手指,“二十杖,大公子打了他二十杖,屁股上都是血。” 楚椒心脏一坠,才二十杖吗? 未免太轻了些,倒像是有人在包庇…… 她猛地一摇头,将思绪压了下去,罢了,二十杖就二十杖吧,虽然抵不得她当初在对方身上遭受的羞辱,可好在这一身的伤算是还了回去。 最紧要的是,她摆脱得干净,不管怎么样,少司寇都联系不到她身上,为了没有牵扯,她甚至都没有去观刑。 不算亏。 “没事了,回去歇着吧。” 她拉着长岁转身往回走,眼前一黑,险些栽到地上,还好元长岁扶住了她。 “阿宓?你怎么了?” 楚椒缓了缓,眼前才清明起来,她抬手揉了揉额角,应该是这伤还没好的缘故。 幸好当时她及时松手,没来得及上车,不然还不知道会被摔成什么样。 “没事。” 她轻声安抚,很快就将这茬压了下去,当务之急,还是去查那块布料。 想起死前的情形,身体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她缩了缩肩膀,死的那般凄惨,她要知道究竟是谁在害她。 两天后,她终于寻到机会出府,虽然脚腕上的伤仍旧没好,每走一步都是锥心的疼,可她还是咬着牙出了门。 全然没注意到身后有双眼睛,一直看着她,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那人才露出脸来。 却是班疾。 “这么着急出门做什么……” 他幽幽叹了一声,转身去了书房。 伏尧正在看军报,听见脚步声头都没抬,直到班疾低声开口,“公子,姜宓出府了。” 捏着公文的手微微一紧,伏尧脸上却看不出半分情绪,他轻轻“哦”了一声,再无别的反应。 班疾叹了口气,躬身退了下去。 等书房里再无旁人,伏尧才抬起头来,静静看向窗外,手里的公文被攥得变了形,他却浑然不觉。 这次,她应该是真的,回不来了吧。 第六十四章 我一定会找到你 秋风迎面吹过来,楚椒缩了下肩膀,指尖一片冰凉。 她搓了搓手,不知道是不是姜宓的身体也不好的缘故,她竟一如既往地畏寒,旁人只穿了夹袄,她已然裹了棉衣,却仍旧觉得冷。 她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布庄,顶着风进了门。 “贵客登门,想要些什么料子?” 布庄伙计殷勤地迎了上来,楚椒极快地扫过柜子上的布料,心里一叹,果然没有。 其实不看也知道,那么名贵的布料,布庄就算有,也不可能摆在外头,必然是要留给贵客的。 她将侯府的对牌露出来,轻咳一声,“我要给我家公子裁身新衣,把你们最好的料子拿出来。” 伙计认得侯府的东西,态度顿时恭敬起来,殷勤地将楚椒迎进了内间,将店里珍藏的布匹全都拿了出来。 可惜仍旧没有。 不是这一家。 楚椒叹了口气,拖着受伤的腿去了下一家。 天色很快暗下来,她身体有些吃不消,脚腕的痛楚也在加剧,连站起来都要费好大的力气。 然而出来一趟不容易,必须要尽量的找。 她咬了咬牙,再次朝下一家走过去,进门就晃了下侯府的对牌,“拿你们最好的料子出来,寻常货色我家公子可看不上。” 掌柜的亲自来接待,“姑娘可来对地方了,我家布庄可是樊州最好的。” 楚椒脸上没什么表情,这话她已经听了数不清多少遍了,每到一家店,掌柜的都会这么说,她已经累得没有心思和人寒暄了。 但很快她就站了起来,因为伙计送上来的料子里,有一匹花色极为相似,她连忙上前查看,可大约是情绪太过起伏,一时间竟有些难以判断。 她将怀里褪了色的料子拿出来,仔细比对花色。 一模一样。 真的就是这匹。 “这料子,谁还买过?” 她忍不住开口,语气里多了几分急切。 掌柜的看出了不对劲,有些警惕地看着她,楚椒定了定神,沉下脸开口,“问你话就说,今日不说,明日来问得可就不是我了。” 掌柜的脸色变了变,犹豫再三还是不敢得罪侯府,“这料子金贵,是从京城来的,拢共也只有三匹,一匹给了司徒府,一匹给了楚家。” 楚椒脑海里轰的一声响,楚家…… “楚家的,哪一位?” “大老爷。” 楚椒骤然攥紧指尖,大伯父…… 心头有股大石落地的安定感,她其实早就有所预感,只是没有证据,又不想先入为主,错误判断,才不敢轻言。 如今这算不算是,找到证据了呢? 和楚家有关的人,替楚家做主的人,还有这个料子的人,除了他们还能是谁呢? 心里五味杂陈,伯父一家,她厌恶,憎恨,看见便要作呕,可此时此刻,心里想起来的,却是自己的父母。 你们如此依赖信任的人,害死了你们的女儿…… 想起过往那么多年,父母对伯父一家的偏袒和维护,心口涩的发疼,几乎有些站不住。 可这毕竟是外头,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冷静了下来。 “这匹料子,我要了。” 她去掏钱,手却抖得厉害,怎么都打不开钱袋子,索性将整个钱袋子都拽了下来,扔在了柜子上,那是她手里所有的积蓄。 掌柜的察觉到她的异样,不敢多言,连忙将布匹包起来递了过来。 楚椒接过,紧紧拢进怀里,转身冒着夜色,一步步往回走,一时间连脚上的伤都顾不得了。 大伯父一家,做事都不算仔细,想找到证据并不难,但她不会再告诉楚家了,她要闹得人尽皆知,她要这一家子吸血鬼,付出最大的代价。 到时候…… “父亲,母亲,你们会知道你们错了……” 她喃喃开口,声音很快淹没在细碎的脚步声里,那声音越来越大,有人正在迅速靠近。 楚椒一顿,骤然回头。 “唔!” 伏尧闷哼一声,自床榻上惊醒,值夜的下人听见动静,隔着门问了一句,“公子,可是您醒了?” 伏尧的心跳得厉害,整个人都有些心慌意乱,他克制了许久,却仍旧没有用处,心跳反而更乱,一股凉气也自后心升腾起来,仿佛什么极为糟糕的事情要发生了。 “公子。” 门外的声音变了,伏尧听出来了那是班明,立刻起身,连鞋都没顾得上穿,便往门口去,“进来。” 话音落下,他已然到了门前,一把拉开了门,“这时候回来,可是阿椒有消息了?” 班明羞愧地低下头,“奴才这次回来,就是想说人应该真的不在虎遂山,奴才到处都找遍了。” 伏尧怔了一下,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不在虎遂山能去哪……你到底去了哪……” 他脚下有些踉跄,班明连忙扶了他一把,看他在椅子上做好,这才满心担忧的开口,“公子,你脸色很不好,要保重身体。” 伏尧苦笑一声,“我总是做噩梦,梦见有人要害她……” “怎么会呢?” 班明连忙安抚,“谁不知道二姑娘与您有婚约,谁敢动她?” “是啊,谁敢动她……” 伏尧喃喃开口,心悸却不曾消下去半分,万一有人不认得她呢?万一有人不知道侯府的婚约呢? “顾不得名声了,要公开寻人。” 他轻声开口,听得班明满心诧异,却没有劝阻,对伏尧而言,找到人才是最重要的。 “属下这就去办。” 他躬身退下,伏尧却起身去开了一个柜子,里头是一件素色青衫,若是楚椒在这里,一定能认出来,这是那日及笄礼上他穿的衣裳。 他精心设计了那次见面,从发丝到穿着,从言谈到举动,无一处不用心,他就是想让她看见他。 一眼就看上他。 这也是后来他不敢见她的原因,他怕自己并不符合她心里的样子,怕她会反悔。 只有成了亲,事情才能落定。 可如今,阿椒找不到了。 他抬手抚摸上那件衣衫,眼神逐渐从晦涩变得冷厉。 “我一定会找到你,谁都别想伤害你……” 第六十五章 教训 班明离开很久后,伏尧还坐在原地,胸腔里的心悸半分都没有退下去,折磨得他睡意全无。 他揉了下心口,起身给自己倒了盏冷茶,目光却不自觉透过窗户,看向了厢房。 那里有间屋子破了窗户,黑漆漆的,毫无亮光。 姜宓没有回来。 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垂下眸子,不想再去看,却愕然看见茶盏里的水在晃,一下一下,几乎要溢出来。 目光慢慢侧移,颤抖的手闯入眼帘。 他仿佛烫着了一般,扔下手里的茶盏,抬起另一只手握住,力道大得仿佛要捏碎他自己的手骨,“不用如此担心,阿椒会没事的……” 他低声开口,试图克制住心头的战栗,然而那股心悸却半分都没有消散的意思。 冷不丁房门被敲响,他猝然侧头:“谁?” 大约是被他的语气惊到,门外的人顿了顿才开口,“公子,是奴才,奴才起夜瞧见您屋子里亮着灯,就过来看看,怎么还没睡?” 是班疾。 伏尧揉了下额角,什么都没说。 班疾试探着推门进来,见他深更半夜站在屋子里,连鞋都没穿,吓了一跳,连忙取了软鞋来伺候他穿上,“公子又做噩梦了?” 伏尧指尖微微一顿,打从楚椒失踪后,他时常做噩梦,对身边的人来说,已经不是秘密了。 “公子,其实没消息也是好消息,您别太担心了。” 伏尧应了一声,“你歇着去吧,我批些公文。” 班疾似是想劝,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还是应了一声,“那奴才给您泡盏参茶。” 伏尧没开口,算是默许了。 班疾取了公文过来,放在伏尧手边,这才匆匆去了小厨房取水。 四下一片静谧,伏尧取过公文,却不等翻开,指腹就一阵阵地温热,他垂下眸子,又是这恼人的错觉。 明天早上,就不会再因为这样的人烦恼了。 只要等天亮,她的死讯就会…… 心悸陡然剧烈起来,他手一抖,公文瞬间落了地。 “公子,怎么了?” 班疾似是听见了动静,远远问了一句,伏尧弯腰将公文捡了起来,“没事。” 他怎么可能因为姜宓那种人心慌…… 一道细碎的“吱呀”声忽然传了过来,伏尧微愣,猛地站了起来,那是院门被推开的动静。 他几步走到窗前,刚好看见一道纤瘦的身影从门外走进来。 虽然夜色不算明亮,但伏尧还是认了出来,那是姜宓。 “活着……回来了?” 他喃喃开口,紧绷的身体悄然放松下来,连苍白的脸色都缓和了几分,他浑然不觉,仍旧盯着窗外的人看。 “公子,喝茶。” 班疾端着茶走了过来,一眼看见了楚椒,惊讶开口,“这都能活下来,她命可真大,公子……” 他话音一顿,看着伏尧比方才好看不少的脸色,一时愣住。 伏尧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抬手接过茶盏轻轻吹着热气,整个人和方才的状态截然不同。 班疾忍不住又看了他两眼,神情逐渐复杂,公子,你夜不能寐,担心的真的只是二姑娘吗? 伏尧喝完茶,将茶盏递回来,“夜深了,回去睡吧。” 班疾欲言又止,伏尧却已经抬脚走了,只是走着走着,他的脚步就停了下来,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下去。 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异样。 班疾迟疑着开口,“公子,二姑娘应该也不是小气的人,说不得能容下姜……” 话音未落,伏尧已经换了方向,他大步朝墙上挂着的剑走了过去。 “公子!” 班疾瞳孔一缩,下一瞬长剑出鞘,伏尧一把握住了那锋利的剑锋。 鲜血染红了素白的衣袖,班疾手一抖,茶盏瞬间落了地,他顾不得管,焦急地跑了过去,“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他将伏尧的手从剑上摘下来,却已经晚了,入目的是一片血肉模糊,隐约可见白骨。 伏尧那一下,握得太狠了。 “没事。” 他的声音却冷静了下去,再没了半分情绪,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糊涂的时候,需要些东西来提醒自己。” 班疾连忙取了药来给他处理伤口,心里万分懊恼自己方才口无遮拦,若是不说那句话,兴许伏尧也不会恼怒至此。 “都是奴才的错,奴才以后再不说这种话了。” 伏尧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说到底还是他自己持身不正,他都已经有了阿椒了,他们马上就要成婚了,怎么能还被旁人牵扯? 还是这样一个,处处模仿阿椒的人。 他攥了下拳,鲜血瞬间溢了出来,惊得班疾一阵惨叫。 他轻轻合了下眸子,他会记住这个教训,再不犯错,至于姜宓…… 第六十六章 护膝 “阿嚏。” 楚椒缩着肩膀回了房,身上几乎要被秋风吹透了。 再加上后怕,激得她止不住地战栗。 方才布庄掌柜追上来的时候,她本能地握紧了手里的簪子,还以为是又遇见了什么人要杀她。 好在只是误会一场。 她叹了口气,自己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大伯一家并未发现她的身份,不可能对她下手,伏尧……以前的事不说了,至少现在还算是和平相处,也不会再下那种狠手。 是她杞人忧天了。 她倒了壶热水,慢慢喝着驱寒,等身体慢慢恢复过来的时候,目光就落在了那块布料上。 也多亏掌柜的没要钱,又把钱袋子给她送了回来,不然他就会发现,那些钱根本不够买这块料子的。 说来可笑,她从未穿过这么贵重的布料,连她的父母也是。 楚大儒成名不算早,读书人也不懂经营,还出身贫寒,如今楚家的家底,几乎全是楚夫人的陪嫁,他们总说日子艰难,她自然是能省则省。 却不知道,原来大伯父一家,过的是这种日子。 她抬手摸了一下,娇嫩的布料受不了她这样粗糙的掌心,被勾起了几根丝线。 她怔了怔,垂眸笑了一声。 后半夜她才睡下,却是一早就被吵醒了,是楚立夫登门,来请伏尧了。 楚煊病重未愈,求遍名医无果,楚家上下忧心忡忡,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登门来请伏尧探望。 她撩开窗户上的帘子,定定看着门外的人。 楚大儒鬓角多了几缕白发,十分鲜明,像是人苍老了十几岁。 心头蓦的一酸,年少时候曾将自己高高举起的父亲,如今竟然这么老了吗? 心里有股说不出的酸楚,可下一瞬,一道冷厉至极的目光陡然看了过来,她浑身一颤,抬眸对了上去。 楚立夫不闪不避,也没有言语,只是那么看着她。 眼里的憎恶痛恨,却如此鲜明,仿佛要化成一把利刃,狠狠地插进她心口。 你也恨我了…… 指尖无意识地抓紧窗框,楚椒没有低头,她就看着面前这个至亲之人,用世上最怨毒的目光,诅咒着她。 直到伏尧出来,两人相携离开,她才收回目光,却忽地想起来,重生后第一次见到楚立夫的时候,她也曾觉得他多了白发,神情憔悴。 如今看来,应当是她看错了。 窗外卷起一股寒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落在了脸上,她以为是下雨了,抬手一摸,才发现竟然是雪。 樊州竟然已经开始下雪了。 她定定看了许久,直到元长岁来寻她,她才回神。 “你来得正好,能不能教我做个护膝?” 她将元长岁拉到身边,元长岁没有丝毫犹豫,“当然好,你以前……”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话音一顿,楚椒却仍旧听得手一抖,连忙侧头看过来,“什么?” 她没有姜宓的记忆,不知道她以前是什么样子,因此和所有人都很疏离,就怕被看出端倪来。 但元长岁不一样,她太过淳善,又屡次帮她,甚至还有救命之恩,她远不了,却没想到会从她身上感受到危机。 “我以前,怎么了?” 她谨慎开口,元长岁眨了眨眼睛,“你以前不喜欢做这个。” 楚椒松了口气,“人都会变得。” 她敷衍了一句,目光扫过那些针时,指尖控制不住地疼了起来,她本能地攥紧指尖,那股痛楚却如影随形,仍旧游走全身。 “阿宓,你怎么了?” 元长岁担忧地看过来,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脸色好难看。” 楚椒摇了摇头,她不会被困在过去的噩梦里,她要挣脱出来。 “没事。” 她将旧料子翻出来,好用来练手。 元长岁仍旧有些担心,“我替你做吧,不费事的。” 楚椒仍旧摇头,她没有把自己的事情交给别人的习惯,尤其是长岁这样的性子,那会让她觉得自己在欺负她。 “我也想学一学,以后总用得上。” 长岁歪着脑袋想了想,认同的点点头,“我娘说,技多不压身,女孩子要多学东西,可以不做,但不能不会。” 楚椒揉了揉她的头,目光落在叠在角落里的一件衣服上。 那是伏尧的衣裳,在山里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只能借了伏尧的衣裳穿,洗净后却一直没有还回去。 不是她不舍得,只是觉得送回去了他也未必会要。 但总不好白占人的便宜,所以才想着做个护膝给他,反正那块料子她也用不完,放着也是浪费。 还有班疾,她有事情要请对方帮忙,总不好让人做白工。 看着面前泛着寒光的针,努力许久才伸出手,轻轻捏住。 “做这个很简单的,先裁好料子,铺上棉絮……” 长岁绵软的声音响起来,楚椒听得很认真,只是一上手…… “嘶……” 她吸了口气,下意识将渗出来的血珠滴在了茶盏里。 元长岁困惑地看着她,楚椒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连忙将被扎破的指尖塞进嘴里。 “今天先不学了。” 长岁将东西放下,抓着她的手看,小脸皱成了包子,“阿宓,你好笨,手指都扎破了。” 楚椒有些无奈,兴许吧。 “好,今天先到这里。” 她将长岁送回去,外头的雪下得更大,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及笄礼那天,也下了雪。 那只修长的手,在雪地里捡起簪子的时候,还沾了一点雪花。 等将她被害的消息宣扬出去,交易也算完成了,她应该也不会再见他了吧…… 心里涌上来一股急切,她忽然很想将那幅护膝做完。 第六十七章 毫无用处 夜色渐深,她借着油灯做得艰难,女红这种事情,的确是要看天分的。 方才长岁那根针用得那么灵活,倒了她这里,就完全变了样子,针脚有大有小,棉絮也铺的不均匀,到后半夜,她才勉强掌握了一点技巧,只是…… “嘶。” 她抽了口气,针再次扎进了指腹里。 她已经疼得有些麻木了,擦干净手便再次开始忙碌。 隔着破损的窗户,却有人也跟着吸了口气。 “这姜宓,手是真的笨啊,一眨眼的功夫,都扎自己多少下了。” 班疾边说边摇头,脸也跟着皱了起来,虽然针没扎在他手上,但他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伏尧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抬脚就走。 班疾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连忙闭了嘴。 等他服侍完伏尧,打算退下去的时候,楚椒的屋子还点着灯,正认认真真地缝着手里的东西。 虽然动作笨拙,但看得出来很用心,只是用的不是地方。 想起昨天伏尧那只血肉模糊的手,班疾心里对姜宓也生了几分气恼,公子都说得那么清楚了,怎么就听不懂呢? 死缠烂打做什么?若不是她折腾,公子也不能伤了自己。 这般想着,他的脸色也冷了下去。 只是他没想到,第二天一早,那东西就出现在了眼前。 看着明显是在等自己的姜宓,他额角一跳,语气不自觉冷了三分,“姜宓,有些话我说的很清楚了,公子看不上你,你别费这些心思了。” 楚椒一怔,路过的下人也都停下脚步看了过来。 气氛一时间十分尴尬。 班疾扫了周围的人一眼,脸一沉,“看什么?” 围观的下人顿时散了,却都没走远,仍旧好奇的窥伺。 楚椒动了动手指,被这种话说在脸上,换成旁人早就又羞又恼,没脸再留下了。 然而她只是笑了笑,“三哥误会了,这是给你的。” 班疾一愣,方才的冷漠和烦躁瞬间散了个干净,只剩了满脸的呆滞,“给,给我的?” 他有些不可思议,姜宓熬了一宿,被扎了那么多次手,是为了给他做东西? 脑袋有些转不过弯来,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姑娘,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先前三哥曾借我一件披风,被我弄破了,不太好补,所以才想着做个护膝,给三哥赔罪。” 楚椒温声开口,语气缓和,听得人也冷静了下来。 班疾越发不好意思,想到自己刚才的态度,脸都有些红,“这么点小事,你怎么还记着……我能试试吗?” 楚椒将东西递过去,“我做的不太好,选了许久才选了这一幅还过得去的。” 班疾仍旧觉得高兴,撩开衣摆系在了膝盖上。 他们这些行走行伍的人,身上总有些病痛,最缺这些小玩意儿。 “刚才……对不住啊。” 他讪讪地搓了搓手,又觉得不真实,目光里带了几分探究,“你只是给我做了吗?” 楚椒沉默下去,自然不是,她本意是想赔伏尧那套衣裳的,等做完了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愚蠢。 熏香他都不会留下,何况是这些贴身的东西。 她就是在浪费时间。 “就不给三哥添麻烦了。” 她勉强扯了下嘴角,看得班疾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却到底是松了口气,他也不想替楚椒送东西进去。 “班疾。” 伏尧的声音忽然传过来,班疾不敢再耽搁,连忙和楚椒道别进了房门,“公子,奴才在。” 他问了安,却迟迟没得到回应,却能清楚地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迟疑着抬起头,“公子?” “烧了。” 伏尧面无表情地开口,班疾一愣,脸色颇有些尴尬,“公子刚才都看见了?” “赏你两套,自去支了银子采买。” 伏尧收回目光,垂眸去看公文。 班疾心下可惜,他着实没想到,他排斥姜宓到了这个地步,连身边人都不能和她沾染。 “是。” 他不敢再多言,边走边将护膝摘了下来。 下人刚好点了炭盆往里送,他抬手将人拦住,可惜地看了那护膝一眼,抬手扔进了炭盆里。 火苗猛地窜了起来,透过蓝色的火苗,他看见姜宓还没走,就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 “不是我要烧的,是公子吩咐……” 他下意识解释,但一开口就反应过来,这还不如不说呢。 连周围下人的神情都变得古怪了起来。 “看什么看?差事都忙完了?” 他烦躁地挥挥手,将人撵走,试图安慰楚椒两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倒是楚椒自己笑起来,“是我考虑不周,带累三哥了,对不住。” 她这么一道歉,班疾心里越发过意不去。 其实说起来,姜宓真的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伏尧的事情,他们以为的幕后有人,也始终没有查出端倪。 她只是……和楚椒有点像而已。 周围传来下人们的窃窃私语声,这短短一小会儿,刚才的事情就被传了出去,竟还有人特意过来看热闹。 原本府里传闻伏尧不喜欢楚椒,众人还将信将疑,如今算是有了实证。 班疾很是过意不去,“你以后遇见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楚椒的目光又落在炭盆上,许久后才收回来,“的确有件事,想请三哥帮忙。” “啊?” 班疾一愣,虽然他这话是真心实意的,但也没想到对方会立刻开口,但他还是点了点头,“你说,力所能及的,我一定帮你。” 楚椒扯了下嘴角,“三哥不是帮我,也是帮公子,若能找到这个人,那我和公子的交易,就算是完成了。” 班疾心头一跳,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公子本就一心想杀你,等交易完成,你对公子而言,那就真的没有一点用处了啊…… 第六十八章 我要你当众说出来 楚大并不是个周密细致的人,这些年的养尊处优,也越发纵得他轻狂嚣张,再加上楚家根基浅,除了名声之外,也并没有亲近的关系。 楚椒本以为班疾很快就能将那个杀害楚家下人的人找到的,可一连等了几天,对方都没有出现。 就在她打算另想办法的时候,班疾终于来了,抬手递给了她一封信,“你要的消息都在里头。” 她连忙道谢,见他神情似是有些不对,正要问一句,对方却匆匆走了,看着颇有些仓皇。 她不明所以,却也顾不得其他,连忙打开信看了起来,随即眼睛亮了。 班疾比她想的还要尽心,原本她只是想要那人的下落,却不想班疾已经把人拽起来了他,就关在府外的一间院子里,信里写了详细的地址。 她连忙换了套衣裳出去寻人。 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班疾才叹了口气,抬脚进了书房的门,却是一进去,就贴着门跪下了,一声没敢吭。 小书房里安静异常,只有伏尧翻动公文的声音,和落笔时的细微摩擦声。 听得人心不自觉提了起来,连呼吸都不敢出声。 班疾膝盖跪得又疼又麻,却一个字都不敢说。 过了不知道多久,伏尧终于合上最后一本,轻声开口,“消息送过去了?” 班疾连忙应声,“送了,奴才什么都没隐瞒,全都送过去了。”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我是不是,还要嘉奖与你?” 明明在笑,却听得班疾浑身一抖,他知道,伏尧这是动怒了,他身为对方贴身伺候之人,却动了私心,还被发现…… “公子,奴才知道错了,奴才不该动了私心,想着去帮那姜宓,奴才请公子重罚。” 伏尧揉了下额角,有些头疼,他要公开寻人的事,一直被镇边侯压着,这几日他费了不少心思,也没能说服对方。 若是以往,底下人想要回护谁,他不会理会,可偏偏班疾要护的人是姜宓。 他忍不了。 “三十杖,自己去领。” 班疾浑身一抖,这算是重罚了,可他什么都没说,只磕了个头就退了下去。 伏尧没有看他,只垂眸看向手边的书卷,抬手慢慢展开,楚椒的名字露了出来。 他抬手轻轻抚过,早知道会有今天,他应该一开始就在楚家安插人手,时时刻刻都看着她的…… 北风吹过,楚椒不自觉抖了抖,她看着面前有些破败的院子,抬脚走了进去。 周遭一片安静,只有枯黄的叶子打着旋飘下来,看着一片苍凉。 然而在这份苍凉之下,却有道十分细碎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摩擦绳索的声音。 她循着声音,放轻脚步走了过去,却没开门,只从窗户里扫了一眼,先看见的是一只被火灼伤的手,这就是那日追杀车夫的那个人。 确定人没错,她抬脚走了进去。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竟然敢绑我,我家主子不会放过你的。” 那人开口,满是狠厉。 楚椒抬手在脸上抹了些灰尘,这才绕到他身前,看清楚了对方的脸,是大伯父身边的车夫,那个叫赵胜的。 没想到这人身上竟然还有些功夫。 “还认得我吗?” 她轻声开口,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了几样东西。 若是楚椒洗干净了脸,赵胜还未必认得出,可现在她这满脸灰尘的样子,却勾起了他的回忆。 烧伤的手不自觉攥成了拳,指节咔吧作响。 “是你,你没烧死?!” 楚椒眉眼都没动一下,“我没死,死的当然就是你了。” 赵胜脸色一变,色厉内荏道,“你还敢杀人不成?你知不知道我主子是谁?那可是楚家的大老爷,樊州只有我家二老爷一位大儒,多的是人想拜在他门下读书,你得罪了我们,就是得罪了整个樊州……” 楚椒反手给了他一巴掌,“聒噪。” 赵胜双眼暴突,似是彻底被激怒,“贱人,你敢……” 他话音猛地顿住,脸色一瞬间青白交加。 他看清楚了楚椒带来的东西,一把匕首,一甁毒药,还有一样被白布盖着,看不清楚是什么。 但只从前两样看来,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让他不安的是,这不像是要逼问什么,倒像是…… “你选一样吧,我送你上路。” 面前的女人轻声吐出一句话,赵胜仿佛被雷劈了一样,浑身一抖,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你要杀我?你为什么要杀我?” 楚椒诧异地看了过去,“你先杀我的啊,我不过是礼尚往来。” “不是,我要杀的是车夫,不是你,是你倒霉,撞上我的,我当然要灭口,是你自己倒霉……” 楚椒一巴掌再次打了下来,这次赵胜却没敢发怒,甚至一声都没吭。 “我不管那些,谁杀我,我就杀谁。” 她将三样东西往前推了推,再次开口,“选一样吧,选匕首痛快些,要不要用这个?” 她拿起来就在男人肩膀比划,然后对准肩膀抬手就要扎下去。 赵胜一声惨叫,“你要报仇也得找大老爷,要不是他让我杀陈三,你也不会遇见我,你得去找他!” 楚椒手一顿,“他为什么要杀陈三?” “陈,陈三,在马车上动了手脚,将楚家的二姑娘摔下了山崖。” 赵胜被吓破了胆子,哆哆嗦嗦开口。 楚椒的手骤然收紧,好轻松,好简单的一句话啊。 可就是这么一句话,包含了她多少的痛苦和绝望。 匕首骤然抵在赵胜颈侧,“我要你当众把这些说出来!” 第六十九章 威逼利诱 赵胜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还是咬牙摇头,“不行,要是说了这些,我也得跟着遭殃,我不能说。” 楚椒没有试图说服他,此人身上沾着人命,出卖楚大就是出卖他自己,所以从一开始,楚椒就给了他自己会杀了他的错觉。 只有面对比出卖自己更可怕的后果时,他才会妥协。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她找准了位置,将匕首狠狠扎了进去。 赵胜不防备她忽然就下手,还是这等狠手,疼得一声惨叫,只是声音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一方帕子死死堵住。 他喊不出来,肩膀处的伤却还在继续,楚椒力气小,匕首也不够锋利,她想扎到满意的深度,只能一点点用力往里头钻,这不啻于一场酷刑。 剧痛席卷全身,赵胜浑身哆嗦,眼睛都凸了起来,看着比那日杀人的时候还要面目狰狞。 楚椒没有理会,确定这伤比自己当初挨得那一下还要深,这才将匕首拔出来,气喘吁吁地笑了一声,“这一刀我惦记了很久,总算还给你了。” 赵胜惊恐地看着她,大约没想到这个女人看着如此瘦弱,动起手来却如此狠辣。 “唔唔唔……” 他挣扎着想要开口,可惜嘴被堵住,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朝楚椒点头,试图求饶。 楚椒只当没看见,丢开匕首,拿起那瓶药,“我没试过这药吃下去,和撒在伤口上有什么区别,不如拿你试试吧。” 他打开药瓶就要往赵胜肩膀的伤口上撒。 赵胜拼了命的挣扎,竟然硬生生将嘴里的布巾吐了出去。 “你个疯子,你竟然真的想杀我。” 楚椒被他气笑了,“你杀人的时候,没想过自己会被杀吗?你有什么好惊讶的?” “我背后可有楚家撑腰……啊!” 他疼得没能再说出话来,因为楚椒用力摁住了他的伤口。 她只觉得可笑,一个下人,都敢如此肆无忌惮的搬出楚家来压人,可她自己却从不敢说这种话。 “住手,住手……” 赵胜扛不住,疼得浑身都在抽搐,仿佛下一瞬就要背过气去。 楚椒慢慢松了手,“算了,给你个痛快吧,懒得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了。” 她再次要将药粉撒在他身上,赵胜浑身一抖,“别别别,有事好商量,什么都可以商量。” “商量?” 楚椒嗤笑出声,“你一个害我不成的仇人,有什么资格和我商量?既然你不愿意按我说的做,那就替人受过吧。” 药粉自瓶口洒落,赵胜瞳孔骤缩,“我做,我做!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但你得保证,让我活命。” 楚椒心里冷笑,你想活命? 那你们杀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别人也想活命? 她敛下了心里的杀意,抬手揭开了盖在最后一样东西上的布巾,一沓银票映入眼帘。 赵胜的眼瞬间直了。 “给,给我的?” 楚椒将占了墨汁的布巾收起来,她自然没有这么多银子,好在她也不是全然的废物,还会用一用笔。 “自然是给你的,整治了罪魁祸首,我何必再抓着你一个下人不放?” 她缓缓开口,声音里是十足的引诱,“到时你将真相和盘托出,自然会引发混乱,楚家自身难保,也难以顾及你,你大可以带着银子远走高飞,改名换姓,重新过活,仰人鼻息哪有自己做主来得痛快?” 她每说一句,赵胜的眼睛便亮一分,尤其是在不答应就会死的威胁之下,面前这条路简直充满诱惑。 他狠狠吞了下口水,“能,能先给我一半吗?” 楚椒冷笑一声,抬手一巴掌扇下来,“这种时候还敢动小心思?拿了一半就想跑是不是?我看还是杀了你,再慢慢找楚大算账吧,反正他害人的证据,我已经有了。” 赵胜一慌,连连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楚椒抓着他的手,在一份供词上摁了手印,“我会等你到明日巳时,若是倒是还没有动静,银票我会拿给旁人,这份你杀害车夫和嬷嬷的供词也会送到司寇手中。” 她不再听赵胜说什么,将一枚刀片和自己这几天收集来的证据扔在地上,拖着伤脚转身就走。 刀片有些远,赵胜废了极大的力气才碰到,隔开身上的绳子,捡起证据捂着伤口走了。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楚椒才从拐角处走出来,抬手捂着乱跳的心脏喘了口气。 后路被断,又加上重金引诱,赵胜应该会按照她的路去走。 过往十几年的记忆翻涌,想着父母对大房的偏袒维护,她用力摁了下心口,先前的几次尝试虽然都失败了,但这次不一样。 人证物证都在,大房一家就算多生了两张嘴,也不可能解释得清楚。 父母那双嫌恶怨怼的眼睛闪过脑海,她深吸一口气,你们会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 只要等明天早上。 想着明天会发生的情形,胸腔里沉甸甸的块垒仿佛终于消散了几分,她久违地感受到了自由呼吸的感觉。 她又看了一眼楚家的方向,转身一瘸一拐地回了侯府,路上还给长岁带了一份桂花糕。 这几日对方也不知道在忙什么,都瞧不见人,看见这桂花糕她应该会很高兴。 她脚步逐渐轻快,然而刚进行知堂的大门,沉闷的击打声就传了出来,夹杂着忍痛地闷哼声,听得人心头发颤。 她下意识顿住脚,抬头看了过去,随即眼睛猛地放大,班疾? 第七十章 污泥 “二十四,二十五……” 随着报数声,刑杖一下下落在班疾身上,沉闷却刺耳,楚椒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班疾一直跟在伏尧身边伺候,说是他最亲近的人也不为过。 为什么会受如此重的责罚? 心里止不住地狂跳,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涌了上来。 “二十九,三十,行刑完毕。” 随着话音落下,班疾从凳子上滚了下来,却还挣扎着想要起身。 楚椒连忙上前,扶了他一把。 “多,多谢……” 班疾全身都是汗,说话都在哆嗦,站起来的时候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即仿佛被吓着了一般,猛地推开了她。 楚椒猝不及防,踉跄一步,手里的桂花糕瞬间落了地。 她不明所以,“怎么了?” 班疾疼得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语气却十分清晰,“你以后离我远点。” 他撑着凳子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进了书房去寻伏尧。 楚椒茫然地站在原地,许久后混沌的大脑才逐渐清晰,早上才得了伏尧的消息,下午回来就人就受了罚,再加上他刚才的态度…… 她好像,知道发生什么了。 心里刚刚升起来的那点轻松荡然无存,她站在原地,脑海空白一片。 少司寇谋害她,伏尧只罚了二十杖;班疾帮了她一个忙,却被打了三十…… 呆怔许久,她控制不住地笑了出来,好生滑稽,帮她原来是这么大的错,竟比害人还要罪不可赦。 太可笑了…… 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事情…… 可笑着笑着,她眼眶就烫了。 她连忙闭上眼睛,呼吸有些急促,仿佛当日摔落崖底时,扎进原本那具身体里的断骨,也扎进了现在这幅身体。 呼吸控制不住地急促起来,咽喉发堵,她张了张嘴,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总是这样,越是难受,越是开不了口,尤其是在亲近之人面前,她仿佛变成了一个哑巴。 她只好扶着方才班疾受刑的长凳慢慢蹲下,捂着心口大口呼吸。 “姜宓?” 似是花嬷嬷的声音,但人还没有靠近,就被人拉住了。 “嬷嬷可别过去,她就是个扫把星,要不是她,班三哥能受罚?那可是三十杖,公子什么时候罚人这么重过?” “就是,嬷嬷,咱们以后可要离她远一点,谁知道会不会被连累?” 满含着忌惮的议论声传过来,也不知道是花嬷嬷被拉住了,还是自己也怕了,竟再没靠近一步。 楚椒仿若未闻,撑着凳子试图站起来,可脚踝似是又伤了,疼得她根本站不住。 周遭的议论声越演越烈,却没有一个人上前。 楚椒半跪在人群中间,拼命想要无视那些嘲弄的目光和话语,拼命想要站起来,可不管怎么尝试都没能起身。 她恍惚间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只任人戏耍的猴子。 她用力咬了下舌尖,剧痛逼退了胡思乱想,没什么好在意的,外人说什么做什么,与她何关呢? 她逼着自己站起来,低头去找那包桂花糕。 阿黍冷笑一声,“你们看看,害了人就想走,和她亲近的人真是倒了霉了。” “谁说不是啊,长岁估计肠子都悔青了,好好的一个二等丫头被调去浣衣,手指头都肿成萝卜了……” 议论声再次响起,楚椒骤然抬头,看向方才说话的谷儿,“你说什么?长岁被调去浣衣了?” 谷儿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这才开口,“是啊,前两天就调过去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怎么可能不知道,一看就是在装模作样。” 嘲讽声再次响起,楚椒却没顾得上理会,转身就朝外走,前两天她找楚大谋害她的证据,的确没顾得上找长岁,没想到她竟然被调去做苦工了。 看着地上还没来得及化开的雪,她心里着急,越走越快,路上还滑了几脚,伤口越发疼,她的速度却没有慢。 终于,浣衣房出现在眼前,她快走两步,长岁劳碌的身影映入眼帘,隔着这么远,她都能看见对方那双红肿的手。 前几天教自己做针线的时候,她的手还不是这幅样子的。 针线…… 她身体轻轻一颤,是因为她教了自己针线,才会这样的吗? 怎么能这样…… 她胸腔剧烈起伏,却迟迟没能抬脚进门,她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阿宓,你怎么来了?” 长岁却看见了她,小跑着过来了,楚椒没敢抬头,却正正对上了她肿的发紫的手。 眼睛仿佛被刺了一下,她猛地扭开头,拉着她的手就走。 “阿宓?你怎么了?” 元长岁茫然开口,楚椒没有开口,也顾不得自己的脚腕在疼,走得越来越快。 她要让伏尧,收回命令。 行知堂的大门出现在眼前,她大步走了进去,却是一抬眸,就对上了那双冷漠至极的狭长凤眸。 伏尧正靠在窗前,似是猜到了她要做什么,正静静看着她。 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可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急切的心陡然冷了下去,看着那双毫无温度的眸子,楚椒慢慢反应了过来,她若是真的想帮长岁,就该离她远远的。 “……长岁,你回房吧。” 沉默许久,她哑声开口,元长岁不明所以,但她害怕伏尧,所以很听话的走了。 楚椒忽然想起自己那包桂花糕,连忙低头去找,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纸包已经被踩烂了。 污泥一般,摊在地上。 第七十一章 楚椒之死 本来还以为,能哄长岁高兴呢…… 楚椒叹了口气,蹲下身,一点点将踩坏的糕点清理干净。 天空又扑扑簌簌落起了雪,比之先前那场又大了些,樊州总是这样,永远比旁处先冷,更冷。 她抬手接住一片雪花,很快那雪就化作了一点冰凉的水滴,顺着指缝滑进了风雪里。 她恍然想起来,自己好像很久没有再产生错觉了,那种指尖发烫的错觉。 雪越下越大,隔着窗户,伏尧清楚地看见楚椒肩头慢慢积了雪,那样瘦弱,即便是裹着棉衣,也仍旧十分单薄,仿佛下一瞬就要被这大雪压倒一样。 有些…… 思绪猛地一滞,他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骤然攥紧掌心,伤口被牵扯,瞬间崩裂,殷红的血顺着指缝淅淅沥沥地淌了出来。 剧痛唤回了神志,他收回目光,“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 她是活该,阿椒生死不知,他也被祸害的神思不属,凭什么姜宓能过得舒服? 她不配。 “公子?” 班疾惊疑不定的声音响起来,大约是看见了他在流血的手,挣扎着想撑着床榻起身。 “别动。” 伏尧抽出帕子,将伤口一点点缠紧,“我没事。” 伤口被勒住,痛楚越发明显,他却连眉眼都没动一下,疼痛是最好的提醒,他不能忘了初心。 “公子,奴才真的知道错了,以后绝对不会再糊涂。” 班疾小心翼翼开口,大约是误会了什么,伏尧没有解释,只打开柜子取了甁药出来,坐在了他身边。 “罚都罚了,没有再追究的道理。” 班疾这才松了口气,趴着的姿势也安稳了些,话里却仍旧带了几分谨慎,“那明天的事,公子觉得能成吗?一个车夫,难道真能搅乱楚家吗?” 伏尧上药的手微微一顿,“成了是意外之喜,不成也不影响什么。” 从意识到自己会被姜宓影响开始,他就已经不在乎对方有没有价值了,他只希望她消失。 他忽地回想起在山里时,自己将箭锋对准姜宓的场景,心跳陡然一滞,却不等情绪明晰,他便强行转移了注意力。 先看看明天的结果吧。 大雪下了一宿,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整个樊州都褪去了颜色,仿佛是预料到了今天的变故一般,在提前为人默哀。 伏尧一早出了门,定了樊州最高的茶楼,居高临下的等着这场好戏上演。 巳时正,一声铜锣突兀地响起,原本因为大雪而有些寂寥的街道,仿佛是被惊醒了一般,迅速热闹了起来,行人循着铜锣声慢慢聚拢。 “各位,这越是高门大户,阴私越多,那楚家有一个关乎到人命的大秘密。” 赵胜声音发颤,大约仍旧是紧张的,可眼底的贪婪却那么明显,盖过了所有的情绪。 他的话勾起了路人的好奇心,连躲在家中避雪的人也纷纷走出家门,朝这里聚拢了过来。 “奴才真没想到,姜宓姑娘竟然会用这种方式。” 班明语气意味不明,班疾需要修养,他才会随同伏尧出门行走,却不想看得是这样一场闹剧,“若是当真关乎到人命,该去报官才是。” 他心里有些不耻,已然先入为主,觉得此举八成是楚椒在捏造谣言,蓄意抹黑。 伏尧听出来了,却没有为楚椒辩解一个字,哪怕他知道楚椒在忌惮什么。 她怕樊州官官相护,赵胜的话还不等传出去,人已经被官府收押,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莫非是不信任官府?” 班明也想到了这层,眉心紧皱,“这姜宓姑娘心思果然重,她和楚家到底有什么仇怨?要如此不择手段?” 伏尧低头抿了口酒,“装什么傻?府里的事班疾早就告诉你了吧?” 班明低下头,“什么都瞒不过公子,确实说了,只是奴才觉得不够详尽,这姜宓与楚家的恩怨,不像是那么简单的。” 伏尧微微一顿,班明的确敏锐,他也产生过这种感觉,尤其是在楚椒见到楚家人的时候。 但楚椒失踪至今,毫无消息,他全部的心神都用在了寻人上头,还要处理公务,实在无暇他顾。 反正都是无关紧要的人,他也就没有理会。 铜锣声还在响,人也越聚越多。 “楚家你们都知道吧?咱们樊州唯一的一位大儒,德高望重啊,谁不想自家孩儿拜在他门下读书?日后科举入朝,可是一家子的造化,可这样的人家,也有见不得光的事。” 赵胜的语气极具煽动性,围观百姓的兴许全都被他勾了起来,纷纷催促,“楚大儒谁不知道?他家到底出什么事了?快说啊。” “就是,赶紧说完了我们还得做生意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场面颇有些混乱。 赵胜又敲了下铜锣,示意众人安静,“别急别急,我当然会说,但你们准备好了吗?我这消息,可是能吓你们一跳的。” 众人越发好奇,催促声更紧。 连班明都跟着看了一眼,这人倒是真会勾人好奇。 只有伏尧还在低头喝酒,唇角噙着惯有的浅淡笑意,看着冷漠疏离。 可下一瞬,他的笑意就僵在了脸上—— “你们都知道楚大儒只有一位独女吧?可他的这位独女,被人害死了!” 第七十二章 都是谣言 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震得伏尧浑身一抖,手中酒盏瞬间落地,摔了个粉碎。 他猝然起身,“他在胡说什么?阿椒怎么可能……” 短短几个字,他的嗓子就变了调,连门都顾不上走,抬手扶住窗框就要跳下去。 “公子息怒。” 班明连忙上前一步拦住,“既然知道是谣言,何不静观其变?要算账有的是时间,您要的人,跑不掉。” 伏尧的胸膛剧烈的起伏,脸色狰狞可怖,饶是班明知道自己说的有理,也还是被惊得低下头。 他从未见过伏尧如此失态。 “我要拔了他的舌头……” 低语声传过来,像是在告诉班明,又像是只说给他自己听的,语气僵硬战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没有现在就动手。 楼下的热闹还在继续,已经有人察觉到不对劲,跑去楚家送信,然而那需要时间。 而赵胜显然也不敢和楚家人正面对上,很快就继续开口,“你们想想,是不是很久没见到那二姑娘出门了?因为她早就被人害死了!” 扶着窗台的手骤然收紧,硬生生将窗框攥得凹了进去,一双眸子阴鸷地盯着下面的赵胜。 似是感觉到了什么,赵胜抬头四处观望了一下,虽然没找到人,语速还是快了几分,“凶手是谁你们知道吗?你们都想象不到,他就是……” 捏着窗框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力道,哪怕明知道此人是在胡言乱语,可他的心还是提了一下。 “楚家大老爷!” 赵胜沉声开口,几个字如同惊雷一般炸响在人群里,引起一片哗然。 “这怎么可能啊?” “那可是骨肉至亲,怎么可能会害她?” “你这么编瞎话,不怕楚家找你算账啊。” 众人吵嚷起来,态度却十分统一,几乎没有人信,赵胜冷笑一声,并不意外,“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人群静了一下,别人不知道他是谁,可伏尧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心脏突地紧缩起来,那日在崖底产生的错觉再次浮现在脑海里,他仿佛又看见了那幅枯骨,孤零零地躺在崖底。 “唔……” 他闷哼一声,不受控制地弯下了腰。 “公子?” 班明吓了一跳,猜着是赵胜的话对他产生了影响,也不敢再观望,“奴才这就让他闭嘴。” “不。” 伏尧反而改了口,他死死盯着楼下的人,“让他说,我要看看,他能说出什么来。” 班明不敢再动,只能陪着他一同观望。 “我就是那位楚家大老爷的车夫,当日他吩咐楚家的车夫在马车上动手脚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守着。” 班明瞳孔巨震,他最擅长调查阴私,刑讯逼供,一眼就看出了这人没有说谎,而且楚椒在山里出事的消息,一个下人不该知道的。 他说得,难道是…… 他不自觉看了眼伏尧,对方像是也预感到了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眼底已经布满血丝,腥红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地上的人。 “他还给了那车夫一百两银子。” 赵胜从一个布包里拿出样东西,“这是车夫兑现银的记录,我也是车夫,一月八钱银子的月钱,不吃不喝也得十年才攒的够,他哪来的这么多钱?” 人群逐渐安静下来,这话说得实在,谁都清楚攒钱多难。 “还有这个,” 赵胜又掏出两张当票,拿给在场的人看,“当时车上还有两个押送的婆子,楚大可是给了不少首饰做封口费,现在两个婆子一个失踪,一个死了,你们中有不少人还去吊唁过吧?” 周遭一静,片刻后有人惊恐地喊起来,“孙婆子就住我家隔壁,她真的死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场面瞬间失控,聚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议论声如同鼎沸,这次却再没有人质疑。 “楚家来人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众人纷纷朝身后看去,不远处几辆马车果然正迅速靠近,楚大的脸从车窗里露出来,看见赵胜脸色一厉,“抓住他!” 他怒喝一声,楚家的下人立刻冲了上来,可赵胜身上有功夫,又早有准备,一转身就钻进了人群,不见了踪影。 楚家人呆站在原地,一时没了反应。 “班明!” 伏尧低喝一声,班明迅速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楼下的混乱还在继续,伏尧却站在窗边半晌都没动一下,不是不想,而是动不了,他的手在抖,全身都在抖。 都是假的,不能当真…… 他和阿椒马上就要成婚了,怎么可能阴阳两隔? 都是假的,都是姜宓编出来骗人的…… 他一遍遍地重复,可心口还是越来越紧,仿佛忘了怎么呼吸,他极力调整,胸口的憋闷感还是越来越浓,他不受控制地扶着窗框,慢慢半跪下去。 眼前有些发黑,他试了几次都没能起身,反倒身上也没了力气。 罢了,缓一缓,缓一缓就好了…… 第七十三章 不孝女 “老爷,” 楚夫人一起身,便满脸的疲倦,“我昨日又梦见了楚椒,大伯说要替咱们寻楚椒的消息,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有动静?” 她这些日子总是睡不安稳,昨日梦见楚椒在前面走,她怎么喊都不回头。 将她硬生生气醒了。 “夫人安心,兄长一定会尽心的。” 楚立夫开口安抚,心里也有些忧虑,楚椒实在是失踪的太久了,便是他仍旧恼怒她不懂事,也免不了记挂。 然而他和楚大是血亲兄弟,他相信楚大。 “兄长待楚椒,一定就如同我们待煊煊一般,这些日子他早出晚归你也看见了,没找到不是他的问题。” 不是楚大的问题,那就只能是楚椒的问题。 楚夫人脸上仍旧带着担忧,心里却已经生了埋怨,“不孝啊,这个不孝女……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懂事?这么多年了,还是如此任性,但凡她能有煊煊的一半,我也不至于如此忧心。” “都是我们太骄纵了她,” 楚立夫拍着她的肩膀安抚,“夫人安心,等她回来,严加管教就是,一定能把她的性子掰过来。” 楚夫人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老爷,夫人,不好了,出事了。” 门房匆匆跑了进来,楚立夫面露不悦,可他素来待人宽和,所以还是缓和了语气,“何事如此惊慌?” 门房脸色很是古怪,抖着手指着外面,“回老爷,是赵胜发疯了,忽然说二姑娘被大老爷害死了,现在外头都在传这个谣言,大老爷也被困在平安楼了。” “你说什么?” 楚夫人脸色一变,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楚椒怎么了?” “是赵胜说的,他说二姑娘被害了。” 车夫不敢隐瞒,“说是大老爷花一百两银子买通了车夫,在马车上动了手脚,上山的时候二姑娘从马车里摔出去,她早就死了。” 楚夫人脸色一白,就要栽倒,楚立夫连忙扶住她,“夫人,夫人?” 他看向车夫,怒喝出声,“胡言乱语,兄长怎么可能会害楚椒?!” 车夫顿时不敢再言语,楚立夫将楚夫人扶到椅子上坐下,抬手掐她的人中,楚夫人悠悠转醒,看见他眼眶立刻红了,“老爷,楚椒她……” “我们尚不知全貌,不可轻言,先去看看。” “对,去看看。” 楚夫人挣扎着起身,朝平安楼驶去。 平安楼下,正一片混乱。 “楚大老爷,你是不是真杀人了?” 有人趁乱开口,楚大被问得心头一阵乱跳,脑海里陡然闪过楚椒浑身是血的样子,脸色跟着白了一下。 他万万没想到,人都死了这么久了,赵胜会忽然失心疯了一样揭穿他。 他到底想干什么?! 心里又慌又乱,他却不敢表露,只能色厉内荏的反驳,“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杀人?” “那楚二姑娘为什么这么久没露面?” 再次有人开口,问得十分犀利,楚大紧张地手直抖,豆大的眼睛却死死盯着人群,试图找出那个和他为难的人。 可入目的是密密麻麻的人头,根本看不清谁是谁。 那审视探究的目光看得他浑身发抖,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楚椒这个小贱人,死了还给他惹麻烦! “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没露面?我又不是她父母,问我干什么?” 他尖利地骂了一句,转身就往车上爬,他不能在这里呆了。 “抓住杀人犯有赏钱。” 有人再次开口,人群立刻被煽动,迅速上前围住了马车,楚大被吓得连连尖叫,拼命的催车夫赶车,可车夫却根本不敢动。 他气急败坏地踹了车夫两脚,打开车窗想要跳下去,可一看见车身那么高,又连忙关上了窗户。 不行,车这么高,跳下去会受伤的。 他急得团团转,不知道该怎么办,冷不丁车门被打开,一人窜进来,将他硬生生从车里拽了下去,有人趁着混乱,挥拳相向。 他惨叫一声,大声求饶。 楚椒躲在人群里,遥遥看着这一幕,心里却并没有多少波澜。 比起她因为大房受的苦,这连利息都算不上。 再说,这只是个开始而已,真正的好戏还没有上演呢。 “住手,都给我住手!” 人群外响起一声厉喝,楚椒抬眸,是巡城兵察觉到了混乱,赶了过来,身后还跟着楚家的马车。 指尖猛地攥紧,楚椒死死看着马车,来了,他们来了,重头戏要开场了。 楚家夫妇自马车上下来,满脸的焦急和担忧。 虽然隔着人群,可楚椒仍旧看了个清楚,鼻梁骤然一酸,她终于在他们脸上看见了自己想要的情绪。 可既然担心我,为什么又不找我呢?你们知不知道,我的尸身不见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 若是你们肯早一些信我…… 我送信的时候你们不信,孙家人告状的时候你们还不信,如今人证物证都在,你们终于肯信了吗? 过去十几年的委屈,死时的绝望,重生后的无助……一层叠着一层,铺天盖地的涌上来,激得她眼眶发烫,眼前的场景一瞬间就模糊了起来。 她仓皇垂下眸子,用力擦了下眼睛。 正是算账的时候,不要如此软弱,该痛快才对。 可她仍旧垂头站了许久,才终于压下情绪,再次抬头看过去。 楚家夫妇正慢慢朝一身狼狈的楚大走去,人群都安静了下来,所有都在等着他的反应。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楚立夫弯下了腰,楚椒睁大了眼睛,她的父亲,终于要替她做一回主了吗? 第七十四章 真是君子 “诸位误会了,兄长绝不可能谋害楚椒。” 楚立夫清晰的声音传过来,每个字都掷地有声,鼓槌一般砸在楚椒心头,她蓦的睁大眼睛,眼底都是不敢置信。 你在说什么? 你在说什么啊! 她挤进人群,朝着中间的人靠近,路人被她推挤的有些恼怒,低声咒骂起来,伤脚也被挤压踩踏,她疼的几乎不敢着地。 可她仍旧拼命往前挤,双眸死死盯着不远处的人,一定是她离得太远听错了。 她的父亲不可能说出这种话来。 人证物证都在啊,他怎么可能还会选择相信楚大,相信这个凶手? 推开最后一个人,她终于挤到了最前面,却只看见楚立夫弯腰将楚大扶了起来。 他提高了音量,“兄长待楚椒,如同我夫妇二人待煊煊,赵胜所言都是谣言,诸位决不能轻信。” 人群安静下来,不只楚椒,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楚立夫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面对女儿的生死,他竟能毫不迟疑的选择相信兄弟。 连楚大都愣在了原地,他惊讶地看过去,眸底闪烁不定,“你,你当真信我?” “自然,” 楚立夫握住他的手,“我无兄长,便无今日,如何敢怀疑兄长?” 楚大眼睛一亮,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下来,他咧嘴笑起来,“对,对对对,若没有我供养,你如何能读书读得出息,你就该信我的。” 人群躁动起来,巡城使迟疑地看过来,“楚大儒,您的意思是……” “都是赵胜胡言乱语,此事绝不可能。” “您不报官?” “不报。” 巡城使没再开口,神情十分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才抬手抱拳,“大儒不愧是大儒,如此情形竟仍能保持理智,不曾妄加判断,下官佩服。” 众人纷纷跟着称赞,这一瞬间,楚椒的生死已经不重要了,所有人都只看见了楚家的兄弟情深,楚大儒的宽广胸怀。 楚椒的命,已经彻底沦为了陪衬。 “既如此,那我就告辞了。” 巡城使转身要走,一道嘶哑的女声却骤然传了过来,“不能走!” 楚椒的声音不算高,可大约是太过嘶哑难听,竟仍旧清晰的传进了众人的耳朵里。 巡城使停下了脚步,众人的目光也纷纷看了过来。 她浑身都在抖,死死看着不远处的楚家夫妇,双目仿佛要泣血,“为什么……” 她声音撕裂,仿佛咽喉里吞了数不清的刀片—— “为什么不信?那么多的证据,你为什么还是不信?你就不怕万一吗?你不是只有这一个女儿吗?你就半分都不……” “住口!” 楚立夫浑身发抖,他眼底是浓郁的担忧和不安,语气却仍旧坚定,“没有万一,我信得过兄长。” 他如此斩钉截铁,楚夫人却动摇了,她抬手抓住他的胳膊,“老爷,万一……” “夫人。” 楚立夫打断了她的话,“难道你我要因为自家的女儿,就毁了旁人的一生吗?流言如虎,怎可轻信?” 楚夫人一怔,脸上仍旧带着担忧,可抓着楚立夫的手,却慢慢松开了。 “老爷说的对,我们是明理的人家,不能如此护短。” 两人的声音传过来,众人纷纷见礼,这夫妇二人果然高风亮节。 楚椒却怔在了原地,原来名声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原来流言如此可怕…… 可你们,从来没有管过我啊,你们明知道我被谣传成了什么样子,却从来没有管过…… 我对你们而言,到底算什么? “都散了吧。” 巡城使不想再生乱,试图驱散人群。 “我有证据……” 楚椒喃喃开口,可咽喉仿佛被堵住,一个字都没能出声。 她用力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满口血腥。 堵住咽喉的那块垒终于消失,她彻底变了调的声音也终于传了出来,“我有证据,我有楚大谋害楚椒的证据。” 你们不肯帮我,我自己来。 我绝不会让自己白死。 正要离开的人群再次停下脚步,巡城使脸色的也严肃起来,“这位姑娘,可不要轻言,楚大儒都开口了。” 他在暗示楚椒不要再闹事,出家人自己都不追究,她一个外人闹什么? “让她说。” 楚大冷笑开口,有了楚立夫的信任,他才不怕这小贱人。 他昂首挺胸,满脸得意,“楚某无事不可对人言,她只管说。” “好。” 人群里传来喝彩声,一句一句,捧得楚大春风得意,但下一瞬,他的神情就僵在了脸上。 一块眼熟的布条迎着呼啸的北风,和越来越大的冬雪被举了起来。 “这是在楚椒坠崖地发现的,这布料,满樊州只有两匹,一匹在司徒府,另一匹就做成了衣裳,放在楚大老爷房里,你敢不敢拿出来对一对?”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之前收买车夫和婆子的事还没解释清楚,现在又多了一个证据,这罪名…… “楚大老爷,” 巡城使也察觉到不对劲,开口试探,“虽说这事荒唐,可既然流言闹这么大,那不如找出来对一对?也是还了你的清白。” 楚大僵在原地,冷汗直冒。 他,他那日去确定楚椒死没死的时候,的确是穿的这套衣裳,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他迟迟没有开口,气氛逐渐古怪。 巡城使逐渐警惕起来,若是当真有命案,还被这么多人知道,他就不得不管了。 “楚大老爷?” 他警告似的开口,楚大吞了下口水,却仍旧没说话。 “想来是兄长寻人的时候,不慎勾坏了衣裳,这如何能作为证据?” 楚立夫忽然开口,一句话救楚大于水火。 楚椒胸腔剧烈起伏起来,为什么,为什么…… 不找我,不帮我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帮这个凶手…… 前所未有的窒息感涌上来,一瞬间周围的人也好,雪也罢,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她只听见了粗重的喘息声,仿佛濒死的人在拼命地求救。 冷静,楚椒,冷静…… 她抬手,死死扣住肩膀的伤口,愈合的伤口被生生撕裂,,瞬间染红了她半边肩膀,剧痛席卷全身,她疼的血色尽是,却冷静了下来。 这不是她要的结果,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抬眸死死盯着面前的血脉至亲,“那楚大儒如何解释,楚二姑娘不见的事?” 第七十五章 断亲 一句话,将方才缓和下来的气氛再度拉紧,连楚立夫也安静了下去,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楚椒仍旧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若他当真什么都没做,那你将二姑娘请出来,今日只要她露面,便是我诬告,我认罪,随你楚家怎么处置。楚大儒,人呢?” 楚立夫眼底闪过忧虑,宽袍下的手也微微一抖,楚椒失踪近三个月,他始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一想到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那么久,他就忧虑得寝食难安,其实不只是楚夫人会做噩梦,他也是。 那是他一手教养长大的女儿啊。 可是,他不能让兄长落下此等罪名。 煊煊还未曾婚嫁,楚家也才再樊州立足不久,若是出了这种丑闻,楚家就再无以后。 “你到底为何要如此诅咒楚椒?” 他厉声开口,“她曾与你有仇不成?你先前便处处针对煊煊,如今更是污蔑兄长,莫非都是因为私怨?” 楚椒心口坠得发疼,这种时候,他仍旧偏向大房父女。 “楚大儒不必顾左右而言他,若是大儒不肯认这些证据,那便将人请出来,若是请不出来,那就将他交给官府清查。” 她伸手指向楚大。 楚大儒的脸色一阵青青白白,却是再次陷入了沉默,他方才的确是想岔开话题,却没想到此女根本不上当。 周围响起议论声,虽然听不清楚在说什么,可众人看过来的目光却逐渐古怪,显然,方才的那些话已经有人信了。 是了,他们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叫姜宓的侍女如何,而是围观百姓的看法。 再耽误下去,相信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二弟。” 楚大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低头凑了过来,满脸焦急,“人言可畏,我若是被官府带走,即便是最后查清楚了,名声也毁了,我一辈子清清白白,可受不了这种屈辱啊……” 楚立夫连忙安抚,“兄长放心,我自然不会让他们带你走,只是众目睽睽,总要寻个合理的由头才好服众。” 楚大眼珠子一转,他有个法子,但是这话不能直接说出来。 “都是大哥无能,让你如此为难……” 他抬手抹了下眼睛,“老二,往后为爹娘上坟清扫的事就交给你了,还有煊煊,你答应我,一定要替她寻一户好人家……” “兄长这是何意?” 楚立夫大惊失色,连忙将人一把抓住。 楚大大哭起来,“你不要拦我,我这个人笨嘴拙舌,被人冤枉也不会辩解,与其往后被人戳着脊梁骨过活,还要带累妻儿,我还不如现在就自戕,以死明志。” 他说着就要去拔巡城使腰间的刀。 巡城使连忙后退两步,楚立夫立刻上前,将人死死抱住,“兄长,万万不可,冷静,冷静啊。” 楚大膀大腰圆,却愣是没能挣脱开瘦弱的楚立夫,口中仍旧哭嚎不断。 楚立夫被逼得没办法,狠狠一咬牙,“兄长,我有办法还你清白,你稍安勿躁。” “当真?” 楚大立刻开口,楚立夫满脸挣扎,眼底深处闪过痛色,可最后还是点点头,“长兄如父,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受苦。” 他抬眸扫向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楚椒身上,他真是厌恶极了此人,竟将兄长逼到这个地步,他咬牙切齿地开口,“我的确不能将楚椒请出来。” 人群瞬间哗然。 只有楚椒闭了闭眼,这个结果早在她意料之中。 可明明心愿即将达成,明明马上就要让杀害自己的罪魁祸首伏法,可她心里却没有半分的痛快。 她平生所爱不过三人,却是三个,皆厌她恨她…… 她悲凉一笑,强行将思绪压了下去,不想了,全都不想了。 楚大伏法就好,至少是报了仇…… “但此事,与兄长无关。” 楚立夫的声音再次响起,楚椒蹙眉,他为什么又在说这种话? 她抬眸看过去了,对上了楚立夫决绝的眸子,心头突地一跳。 下一瞬,对方的话就闷雷般再次炸响,“诸位,家中出了丑事,楚某本不想宣之于众,可今时今日,却不得不说……” 一股寒意袭上心头,楚椒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住口!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说出来!” 她抬脚就要冲过去,可被巡城卫拦着,根本无法靠近。 楚立夫的声音还是响了起来,“我那孽障,并非为人所害,而是与家中赌气,离家出走了。” 人群仿佛鞭炮被点燃,瞬间炸了。 “离家出走?那二姑娘还未出阁吧?” “就算出阁,孤身在外这么久,谁家还敢要?” “怪不得楚家不敢说,如此不知检点,真是败坏门楣……” 议论声一声高过一声,宛如铺天盖地的羽箭射下来。 楚椒浑身都在颤抖,她死死盯着楚立夫,想质问他为什么要把这种话说出来,他难道不知道后果吗? 她往后余生,会再也抬不起头来,即便她已然身死,也要在污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为什么,一丝一毫都不曾为我考虑…… 可话在嘴边,她却忽然找不到声音了,她又变成了那个哑巴。 不管她喊得多大声,多用力,都没人听见的,哑巴。 “各位,” 楚立夫根本没有理会她,再次开口,“楚某教女不善,辱没门楣,实在是愧对家人,所以今日请诸位做个见证,日后楚椒,再不是楚家女儿,我要与她断亲!” 第七十六章 你和她什么关系 楚椒滞住,茫然地看过去,他在说什么? 明明楚立夫近在咫尺,声音还那么大,她应该听得很清楚才对。 可脑海里却一片嗡鸣,吵得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哪怕周遭人山人海,嘈杂的声音直冲云霄,她却仍旧什么都没听见,眼前的世界只剩了楚立夫那开开合合的嘴。 身体有些天旋地转,她像是还站在原地,却又仿佛飘向了半空,全然没了认知。 “老爷!” 楚夫人一声尖叫,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你不认她了?” “夫人,” 楚立夫满脸无奈,“我也是逼不得已,不如此如何保全楚家名声?保全兄长的颜面?煊煊还要出阁,总不能让她也被楚椒连累吧?” “可是……那就真的不管楚椒了吗?” “等她回来,我会解释清楚的,总不会让她吃苦。” 楚立夫紧紧握着她的手,话既像是说给楚夫人听的,也像是说个给自己听的,“楚椒是我们的亲生女儿,她一定能理解我们的,就和以前一样,夫人不必担忧,骨肉至亲,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有隔阂的。” 楚夫人慢慢被说服了,是啊,骨肉至亲,不会有隔阂的…… “实情竟是如此。” 终于有人从震惊中回神,今日楚家的热闹太多,一桩接着一桩,听得众人都有些懵了,如今总算回神,纷纷开始感慨,感慨过后变成了赞扬—— “先生大义,舍一女而护全族,我等佩服。” 此时此刻,再无人关心楚椒,不管是她的下落,还是她的生死。 除了,她自己。 恍惚的灵魂慢慢落了地,她终于从死寂的世界里挣脱回来,在周围格格不入的热闹里,她看向面前的人,刚才她的父亲说了什么? “日后楚椒,再不是楚家女儿……” 哦,想起来了,他不认她了。 她的亲生父母,在她被人害死,尸骨无存之后,为了保护凶手,不认她了…… 身上冷的厉害,仿佛漫天的雪都落在了她的骨头里。 冷得她浑身发抖,眼眶却烫起来,她该落泪的,可却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站立不稳。 周遭百姓被吓到,纷纷退让,原地只剩了她自己。 她浑然不觉,笑得难以自抑,她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她想起年幼时候,父母从不问青红皂白便对楚煊的偏袒;想起她手上那一层叠着一层,永远都好不了的伤疤;想起自己失踪半月,父亲终于去了侯府,却是要将亲事换个人…… “怪不得……” 她喃喃开口,轻不可闻,“你们从来都没想过要去找我…… “不管我怎么提醒,你们都不相信…… “我还以为,真是我做得不够好,我还费尽心思去找尸身…… “可原来,都是徒劳的,不管我怎么做,你们都不会去找我的……你们早就不想要我了,你们……根本不想我回来……” 可我还天真的以为,你们会为我难过,为我忧心,为我后悔…… 我还以为,我的亲生父母,至少会对我有一丝丝的在乎,会想要为我收尸,怎么连这种事,都是奢望呢…… 为什么…… 为什么啊…… 父亲,母亲…… 声音戛然而止,她终于又想起来,她没有父母了。 “你……” 楚夫人心口莫名一痛,看着面前狼狈的人,她竟忘了以往对她的怨怼的和憎恶,生出几分怜惜来,甚至想抱抱她。 可她只是往前走了一步,就被楚立夫拉住。 “夫人,此人居心叵测,莫要靠近。” 楚夫人犹豫着退了回去,目光仍旧落在楚椒身上。 “二弟,方才她说得,任由我们处置,将她带回去吧。” 楚大连忙抓住机会开口,此人三番两次为难楚煊,还惹出这么大麻烦来,他一定要趁机除了她。 楚立夫有些犹豫,君子之道,让他不好对一个弱女子落井下石,可此女给楚家添了太多麻烦了,不为别的,只看煊煊,也不能留她了。 “那就依兄长所言。” 楚大连忙命下人上前,要将楚椒带走。 “住手。” 男人的声音自不远处的茶楼上响起,楚大被连翻折腾,已然如惊弓之鸟,当即开口喝骂,“哪个不长眼的,楚家行事,也敢插手……” 话音未落,他已然看见了窗前的伏尧,顿时被掐住了脖子一般,没了声音。 他心虚地往后躲,一柄没出鞘的剑却还是穿过人群,剑柄狠狠撞在他嘴上。 楚大被打落了两颗牙齿,满脸是血,躺在地上哀嚎。 剑身却借力反弹回去,稳稳落在伏尧手里。 楚立夫心疼不已,连忙抬手告罪,“大公子,兄长无心之过,还请恕罪。” 伏尧没有开口,飘然落地,目光穿过人群,直直地看着他。 那目光偏执阴沉,只对视一眼,便激得人寒毛直竖,再看一眼,却又看见了浓重的不安和忐忑,以至于男人隐在袖中的手都在颤抖。 “你方才所说,可是真的?楚椒……只是离家出走了,对吗?” 他一字一顿开口,众人这才想起来,楚椒与侯府有婚约,她离家出走,蒙羞的不只是楚家。 楚立夫脸色青青白白,抬手又是一礼,“公子息怒,楚某早已告知过公子,你……” “回答我,”伏尧打断了,“她只是,离家出走,对吗?” 楚立夫没听出话里的异样,却还是点头,“是,此事楚家会给公子一个交代……” 伏尧抬手打断他,他不想听别的,只那一句就够了。 只是离家出走,没有出事,没有身死,够了,够了…… 他目光慢慢落在姜宓身上,那你呢? 你为什么非要拿阿椒做文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第七十七章 失控 楚椒还在看着楚立夫,不言不动,仿佛刚才那一场对质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和精神。 伏尧目光扫过来,手却下意识攥紧,这是他最近的习惯性动作,但凡察觉到对姜宓生了恻隐之心,这伤就会提醒他。 剧痛涌上来,他逼着自己侧开头,语气比往日更冷,“回去,我有话问你。” 楚椒愣了很久才意识到这话是和自己说的,她慢慢抬头看过去,回去?回哪里去? 她还有哪里,可以回…… “你想问什么,现在就问吧……” 她哑声开口,每说一个字,口腔里的血腥味便要重一分,她浑然不觉,只是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狼狈,她什么时候摔倒的? 怎么就坐在了雪地里…… 她挣扎着试图站起来,刚下的雪也并不湿滑,她以为自己很轻松就能起身,可下一瞬,眼前却一阵天旋地转。 她有些茫然,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摔了。 怎么会摔了呢? 她有些茫然,再次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却又一次重重地摔了下去。 那声音有些沉闷,却十分刺耳,一声一声,仿佛要扎进人心口里去。 伏尧本就攥着的拳头又加重了力道,鲜血浸透了包扎的布条,顺着指缝淅淅沥沥地淌下来,很快就将脚边的雪地染成了红色。 他浑然不觉,仍旧看着面前的人。 楚椒还在尝试,爬起,跌倒,爬起,跌倒…… 他几乎能看清楚她掌心的淤青在一点点增加。 蠢货,你就没发现,你的脚伤加重了吗?那条腿根本没有力气,你要怎么站起来? 然而理智死死掌控着他,让他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 可他不开口,周围那么多人,竟也没有一个人开口,他们密密麻麻,数都数不清,却全都挂着相同的表情,是兴味,是好奇,是新鲜,仿佛眼前这是一场十分有趣的戏。 可这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身体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胸腔里翻滚着怒气,脚下再也忍不住,迈出了一步,理智却陡然回笼,他猛地弹开剑锋,将本就血肉模糊的手再次握了上去。 周遭的人被吓了一跳,慌忙退让,他身边很快就空了出来,所有人都胆战心惊地看着他,脸上再没了那股看热闹的轻松惬意。 伏尧却闭上了眼睛,不能看,不能看她。 “公子!” 班明的声音忽然响起,他终于抓着赵胜回来了。 伏尧身体骤然一松,“带她,回去。” “是。” 班明答应一声,转身朝楚椒走了过去。 “姜宓姑娘,跟我回去吧。” 楚椒没有反驳,她也不想在这里呆了,虽然侯府也不是什么好去处,但总比在这里好。 但是—— “等我一下,我很快就站起来……” 她用力抓着雪,试图借力,然而不过是徒劳,她再一次,摔进了雪地里。 一只手伸过来,似是想扶她。 可眼前却陡然闪过班疾被打的浑身是血的模样。 她知道三十杖不至于将人打成那样,可她眼前却一片血红,仿佛真的有个人,因为她被活活打死了。 恐惧席卷全身,她浑身一抖,硬生生避开了那只手。 “别帮我……会连累你……” 她喃喃开口,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 可班明听见了,他愣在原地,不明所以。 伏尧却是一颤,骤然睁开了眼睛,他看着面前还在挣扎着试图站起来的人,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中,细细麻麻,又酸又涩。 身体仿佛彻底失去了掌控,他大步上前,一把将地上的人拉了起来。 “公子?” 班明诧异开口,伏尧骤然回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他不敢置信地往后退了两步,垂眸看向身侧,他的手明明还握在剑身上,刺骨的痛楚明明还在,为什么…… 心神陷入一片混乱,班明连忙掏出帕子给伏尧包扎伤口,等他处理完才想起来楚椒,连忙抬眸去看,人却已经不见了。 他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去追,姜宓是个聪明人,她应该很清楚,除了侯府,她无处可去,不急着找人,还是伏尧的伤要紧。 雪越下越大。 大的楚椒几乎看不清楚眼前的路。 但也不妨事,她现在也不想看清楚,她只想找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自己呆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一道白影忽然飞过来,打着旋落在她脚边,她停下脚步,迟钝的低下头,好一会儿才认出来,那是一张寻人的告示。 她弯腰,慢慢将告示捡起来,上面是一张稚童的脸,脖子上还挂着一块玉珏。 她知道这不是寻她的,可仍旧将告示收了起来。 原来这世上,也有如此辛苦寻人的父母,也有什么都不在乎,只想要女儿回家的父母…… 可为什么…… 她靠着墙慢慢滑坐在了地上,抬手遮住了眼睛,她又忘了,她已经,没有父母了。 是她自己太蠢了,明明过去那么多年,无数次见证过父母对自己的冷待和苛责,竟然还会心存幻想。 以为她的死讯会让他们后悔,让他们痛苦。 可不爱你的人,难道会因为你死了,就忽然爱你了吗? 她到底,为什么如此愚蠢…… 她慢慢将脸埋进膝盖里,耳边却响起了细碎的踩踏声,那声音很轻,平常是听不见的。 可今天太安静了。 一股寒气袭上心头,她抬头看过去,一道眼熟的身影映入眼帘,少司寇。 第七十八章 算旧账 “那二十杖,可真是好疼啊。” 少司寇扶着墙,一步步靠近,“我从小到大,事事顺遂,还从未受过这种苦,我真是养了好久才能下地啊,一下地就立刻来寻你了。” 楚椒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你在说什么?” “还在装傻?” 少司寇英俊的眉眼彻底没了往日的光彩,只生了满目的阴沉,“你以为我不知道,那天是谁引我过去的?姜宓是吧,敢设计我,你好大的胆子啊。” 楚椒心脏猛地一坠,她这件事做得那么隐蔽,以少司寇的骄傲,根本不会怀疑她一个小小的侍女才对。 就算是迁怒,也该是张夫人。 除非,有人告密。 可她连长岁都没说,知道的人只有…… 她闭了闭眼,身上的力气一下子泄了。 是你啊,伏尧。 是你啊…… 你从来就没想过要放过我是吗? 什么交易,什么用处,都是骗我的…… 大雪纷纷扬扬落满头,恍惚间像是要将她埋葬在这里。 “吓傻了?” 少司寇冷笑一声,“听说你先前针对楚大姑娘的时候,很是嚣张,如今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 楚椒摁着胸口喘了几口气,声音比呼吸更轻,“楚煊,那么好吗?” 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少司寇愣了一下,随即再次冷笑,“她好与不好,是你这等人配评断的?你不必往她身上泼脏水,不管是当日为难你,还是今日找你,都是我自己的意思,冤有头,债有主,你该找我,不必记在大姑娘头上。” 他顿了顿,笑容灿烂了些,“好像,你也没机会记了。” 身后也响起踩踏声,楚椒不用回头就知道有人来了。 她没想着要跑,因为她清楚自己自己跑不快,也跑不远。 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能跑去哪里。 “你想,如何?” 许是她过于平静,少司寇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回应,眉头拧了起来,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开口,“你不怕我杀了你?你可没有一个做侯府姨娘的姐姐撑腰。” 楚椒没有开口,怕吗? 好像没有感觉,她只是有些累,累得只是站在这里,都花光了她全部的力气。 她索性靠着墙,又坐回了地上。 “你是认命了?” 少司寇抽出腰间佩剑,用剑身在她脸上拍了两下,不留神剑锋就划破了她的脸颊,“怎么弄伤了,这可怎么卖个好价钱,不过北狄人不在乎这个,就把你卖去那边吧,到了那边你可要老实些,不然真的会生不如死的。” 楚椒没动,甚至连血迹都没擦一下,仿佛伤了脸的人根本不是她。 她真的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可总得活下去吧,她总不能,真的任由旁人糟践吧。 没人在乎,可是她还有自己啊。 “公子,糟了,姜宓没回来,她会不会跑了?” 班明查遍侯府,没能看见楚椒的身影,脸色立刻变了,他看了眼天色,冬日的樊州天黑的早,刚刚申时,就已经看不见日头了。 但这个时间已经足够长,如果要回来,就算是爬也该爬回来了。 伏尧下意识的攥拳,这次却没成,他的手伤得太重,已经被层层包扎了起来,别说攥拳,动一下都有些难。 “找。” 他沉声开口,“我有些话要问清楚。” 班明应了一声,立刻带着人手出了府。 伏尧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轻声解释,“我不是在意她的死活,但她身上疑点太多了,我要问清楚……” 他抬眸,目光不自觉落在那扇破损的窗户上。 许是风雪太大,原本窗户上挡着的帘子被吹了下来,露出了满室的凄清。 她真的跑了吗? 怎么跑?去哪里? 天色很快彻底黑了下来,窗外的风雪更大,从开着的窗户里吹进来,寒意仿佛要钻进人骨头里,他忽然有些好奇,这么冷得天,姜宓是怎么入睡的…… “公子,喝盏热茶,暖暖身子吧。” 班疾一瘸一拐地进来,伏尧没看他,“去歇着。” “都是兄弟,他们留了手,也不至于下不了地。” 班疾小声解释一句,伏尧却没有听,他侧头看向窗外,脑海里却忽地想起姜宓被抓去匪窝的事情来。 难道…… 他抬脚出了门,还是那句话,他不在乎姜宓的死活,但现在不行。 他大步出了府门,迎面看见一道人影正慢慢走过来。 脚步猛地顿住,班疾追上来,没防备他停了,一头撞在了他后背上,“对不住公子……” 他连忙道歉,却仍旧没得到半分回应,他察觉到了什么,顺着伏尧的目光看了过去。 楚椒拖着伤腿,慢慢的,一步步走过来。 她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伏尧,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她其实有句话想问他的,她想问问他,那日在匪窝里,那支箭真的是故意射偏的吗? 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其实,她早就知道答案了。 她加快了脚步,她想离他远一些。 “站住。” 第七十九章 蛇蝎 伏尧难得主动开口,楚椒却不想理会,她脚下没停,却被班疾拦住了去路。 “姜宓姑娘,公子唤你。” 话音落下,他忽然一顿,“你脸怎么了?” 脸上的血迹已经结了冰,虽然伤口不大,可这是在脸上,还是在个容貌娇艳的少女脸上,所以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些。 伏尧也愣了一下,转身看过来,方才人离开的时候,他很清楚地记得,她没有受伤。 可那抹殷红十分醒目,即便是夜里,只有灯笼细微的光,他也仍旧看见了。 “又出什么事了?” 沉默许久,他还是开口,刻意伤在她脸上,其中的恶意太过明显。 楚椒慢慢抬眸,眼底一片冰冷,“发生了什么公子不是最清楚吗?怎么来问我呢?” 伏尧眉心微蹙,姜宓疯了吗?怎么敢这么和他说话? “姜宓姑娘,你冷静些……” 班疾忍不住开口,他屁股还疼,不敢提醒得太明显,只能朝她挤了挤眼睛,示意她冷静,“你出了什么事,公子怎么知道?你好好说。” 楚椒却没有开口,她不想争辩,不想指责,对方要装傻,那便装吧,她没有心力计较。 “公子不是有话要问吗?我等着。” 她转身离开,班疾还想拦,伏尧抬了抬手,班疾这才退下。 女人的背影慢慢走远,他却迟迟没有收回目光,脑子里都是先前她和楚家对峙时的情形。 你到底,为什么那么在意楚家对楚椒的态度…… 听见楚立夫要和楚椒断亲时,姜宓的那幅样子,好像是要…… 心脏仿佛被揪住,漾开细细麻麻的疼,他垂下眸子,半晌没能开口。 身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是班明回来了,“公子,我们在路上逮了几个形迹可疑之人,是虞家的。” 虞家? 伏尧怔了片刻才想起来,少司寇姓虞。 姜宓刚才的话骤然浮现在耳边,他终于明白过来那话的意思。 “公子,少司寇不会是赶在刚才动手了吧?” 班疾也联想到了,忍不住开口,神情十分复杂,刚才他们的确没想到这里,闹的好像他们敢做不敢认一样,而且…… “这少司寇要不要脸啊,怎么能伤人的脸呢?” 伏尧一言未发,脑海里却全是姜宓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少司寇为什么偏偏选这个时候动手…… 她是怎么逃回来的? 他抬手摁了摁心脏,将莫名地情绪压下,用力咳了一声,“发生了何事?” “回公子,” 班明抱拳,“据这几个下人交代,少司寇今日刚能下地,就带着他们出了门,说……” 他迟疑了一下,大约是觉得那举动有些恶毒,不想宣之于口,但又不想对伏尧隐瞒,所以叹了口气后还是说了,“说要将姜宓姑娘卖去北狄做……” 他又止住了话头,但不必说下去,众人就已经听懂了。 “这也太下作了。” 班疾情急之下往前迈了一步,瞬间牵扯到屁股上的伤,疼得哎吆惨叫起来,却又很快压了下去,有些急切地看向伏尧,“公子,姜宓不会觉得,这是你的意思吧?” 明明是无关紧要的一句话,却听得伏尧心里咯噔一声,整个人都跟着颤了一下。 她,会这么想吗? 心脏莫名地沉,呼吸都艰涩起来,他沉默许久才开口,“无关紧要。” 他不在乎姜宓的想法,从来都不在乎。 留着她只是因为心里还有一丝疑问。 班疾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再开口时岔开了话题,“那她怎么逃回来了?你把人救……” 他猛地顿住,小心翼翼地看了伏尧一眼,“公子,这应该不算帮她吧?寻人是正经差事。” 伏尧没有开口,沉默得仿佛没听到。 “不是我救的。” 班明不明内情,却很识趣地岔开了话题,“我到的时候,这群人正到处找人呢,说姜宓姑娘骗了他们,编了个城外有位徐大夫,只有他能医楚大姑娘病的说辞,他们出城寻了一圈没找到,这才回来找她算账,却刚好撞上我。” “这也能信?” 班疾满脸的不可思议,“少司寇脑袋被驴踢了吧?” 班明摊摊手,“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但两人都清楚,实情绝对不可能这么简单,少司寇口本就对姜宓有敌意,她的话不可能轻易相信。 可她还是把人说服了,到底用了什么说辞呢? 只是当下无人能解答,班明抱了抱拳,“奴才继续寻人,一定能将人找回来。” “你消停会吧。” 班疾朝院子看了一眼,“人已经回来了,脸上被划了老大一个血口子,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留疤……” 他猛地顿住,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不记打的东西,公子,奴才可不是同情她……” 他话里都是懊恼,忙不迭解释,伏尧却没有说话,只抬脚进了门。 班疾不放心,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还想解释一下,却看见人停在了院子中央。 他慢慢跟过去,“公子?” 伏尧仍旧没开口,只侧着头,看向不远处的屋子。 透过破了的窗户,一道伶仃的身影清晰的映入眼帘。 姜宓静静地靠在床头,仰着头看天上纷纷扬扬的大雪。 寒风呼啸,透过破损的窗户毫不留情的打在她身上,吹得她衣衫飘荡,发丝凌乱,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冷一样,始终没动一下。 “公子要现在去问话吗?” 伏尧迟疑许久,还是迈开了脚步。 只是不等进门,房里的人就倒了下去。 第八十章 决裂 身体冷得厉害,仿佛掉进了冰窟窿里。 楚椒蜷缩起身体,寒意却仍旧不停地侵袭着她,恍惚间,她产生了一个错觉,自己正在慢慢变成冰雕。 她生病了。 意识无比清楚的察觉到了问题所在,身体却无能为力,寒意如同冰壳,紧紧包裹住了她,她已经动都动不了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自己病死。 就如同那日在崖底,她也是这样看着。 掌心忽然传来一股灼热,仿佛烈日当空,瞬间融化了冰雪,她下意识握紧那点热源,仿佛握住唯一的希望。 耳边似是有人说了什么,她听不清楚,却能感觉得到,暖意正在蔓延,一点点驱走她周身的寒气。 僵硬的身体慢慢恢复知觉,昏睡中她长出一口气,这次好像不用死了。 意识彻底放松下来,也恢复了对身体的掌控,她慢慢睁开眼睛,一张欢喜的脸映入眼帘。 “阿宓,你醒了!” 长岁欢喜的声音,如同春泉,陡然涌入胸腔,楚椒一把握住她的手,她就知道是她。 除了她,再不会有人管她。 “谢……” 她哑声开口,真心实意感激,指腹却蓦的摸到了红肿的冻疮,她浑身一颤,骤然回神。 她忘了,她不能和长岁亲近,会连累她。 “你不该来这里,长岁,回你的房间里去,以后别再过来了。” 元长岁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脸上还带着没来得及退下的欢喜,“为什么呀?” 楚椒斟酌着和她解释,“公子讨厌我,你来我这里,他也会讨厌你。” “为什么呀?” 元长岁越发困惑,显然不明白恨屋及乌的道理。 楚椒叹了口气,“你不用知道为什么,你只要记得,靠近我所有人都会讨厌你,会欺负你,所以以后不准再过来,看见我也不准说话,听懂了吗?” 元长岁咬了咬唇,小声开口,“可是,如果我也不理你,你就只有一个人了,多可怜呀。” 楚椒心口陡然被撞了一下,整个人都怔了一下,可怜…… 看着面前认真的人,她缓了好几口气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有什么好可怜的,我这个人,只要吃亏就一定会还回去的,我一点,也不可怜……” 元长岁没有开口,大约是没听懂,楚椒也不指望她能理解,正要催她快走,一只手忽然扶在了她的发顶上。 “我和阿宓,一起。” 元长岁咧嘴笑起来,那样灿烂耀眼,仿佛连太阳都闭了下去。 抓着她的手不自觉握紧,这一刹,楚椒很想抱住她。 然而理智强行阻止了她。 她看着面前的长岁,看着她脸上温暖灿烂的笑容,这么好的人,怎么能被她连累呢? 她还要去找她的爹娘。 紧握着的手慢慢松开,她往后退了一寸,声音冷硬,“谁要和你一个傻子在一起,出去。” 元长岁眨了眨眼睛,像是没听懂一样,脸上还残留着方才那温暖的笑容,无辜地看着她。 楚椒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侧开头,语气冷硬,“我让你出去,听不懂吗?” 大约是她太凶了,元长岁终于站了起来,微微缩了下脖子,“阿宓,你怎么了?” 她脸上露出焦急来,可语气却仍旧慢吞吞的,越发衬得她无措又茫然。 楚椒可以想象得到,她此时多委屈,多迷茫。 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不会理解,她那么真诚相待的人,为什么会忽然变了幅面孔,恶语相待。 “出去听不懂吗?看见你就烦,以后不准出现在我面前,滚!” 许是她声音太大,元长岁被吓得又往后退了几步,眼眶红了,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小声的恳求,“阿宓,你别这样,我害怕……” 楚椒心头颤了一下,随即抓起枕头砸了过去,“害怕你就滚,滚出去,滚啊!” 元长岁终于捂着脸跑走了,楚椒像是浑身的力气都泄了一样,瘫软在床榻上,片刻后,她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吵闹声遥遥传了出去,班疾侧头看了一眼,眉头紧皱,“公子,她把长岁撵出去了,她是不是疯了?这种时候还得罪人,除了长岁谁还管她?” 伏尧笔尖一顿,蓦的想起那日班明要扶她时,她说的那句话—— 别帮我,会连累你 她不是疯了,她只是想保护元长岁。 然而一个必死之人,能做什么呢? 她只能离她远一些。 浓黑的墨迹滴落下来,污了刚写好的罢免文书。 伏尧却是许久才发现,他重新铺开纸张,眼前却都是姜宓跌倒的身影,指尖一抖,墨迹又一次滴落。 他头一回觉得自己苛刻,是不是,做错了…… “不。” 他猛地摇头,撑着桌案站了起来,他没有错,亵渎他的阿椒,就该是这种下场。 等解决了他心里的疑问,他照样会送她上路。 “走吧,去见见她。” 第八十一章 留她一命 姜宓的房间似乎比外头还要冷,一进门便只觉一股寒气迎面扑过来。 班疾缩了下脖子,虽然窗户破了,屋子里冷也正常,但冷成这样就有些奇怪了。 “炭盆呢?怎么没点?” 他环顾一圈,没看见半点火星,正要去耳房看看,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脸色僵了僵,没再开口。 公子连他都罚了,意思那么明显,旁人自然会跟着踩一脚,他刚才那话问得像是个傻子。 “公子,奴才去取个炭盆来。” 伏尧没开口,只看着床上的人,对方如今的境地他早有所料,毕竟当年“认祖归宗”的时候,他也曾过过这种日子。 可她,活该啊。 他侧开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却迟迟没有开口,气氛诡异的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床上传来一阵窸窣声,楚椒撩开被子坐了起来—— “你想问什么?” 声音嘶哑,仿佛被砂砾摩擦过,有些刺耳。 伏尧顿了顿才朝她看过去,却见她脸颊绯红一片,嘴唇干裂,满是血口,显然是在发热。 元长岁竟然没有去禀报他。 然而念头刚冒出来,就又被压了下去,禀报了也没有用,他才不会管姜宓的事情。 他巴不得她出事,病死才好。 “不问,你就走吧。” 姜宓的声音再次传过来,她伏在床边咳嗽起来,身上的被子滑落,瘦弱的肩膀止不住的抖。 伏尧本能地看过去,目光触及到她的瞬间,被包裹得严实的手骤然一紧,他竟然想去扶她。 好在他还是克制住了,稳稳地坐在原地,没有动弹。 姜宓咳了许久,才慢慢平复了呼吸,侧头看了过来,明明什么都没说,只看了他一眼而已,伏尧却再也忍不住,“蹭”地站了起来,“这么看我干什么?” 姜宓没有反应,伏尧的牙关却猛地咬紧,“我问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他逼近一步,“你凭什么这么看着我?” 姜宓仍旧没有反应,她伏在床边,艰难的平复呼吸。 “我在问你话。” 他不自觉提高了音量,惊得刚进门的班明一颤,端着炭盆停在了门口。 方才见班疾行动不便,他才来送炭盆,却不想竟碰见伏尧大发雷霆。 他错愕的看着自家主子,打从跟了伏尧,这位主子便一直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如此控制不住情绪的样子,他只见过两次,上次也是因为…… 他目光扫向床榻的人,但不等看见就收了回来,非礼勿视。 “公子,炭盆来了。” 他低着头,将炭盆放在了床边。 两人却谁都没在意他,姜宓似是终于平复了咳嗽,抬头看过来,比起伏尧的失态,她冷静得多,“公子看错了,我没有看你。” 伏尧仿佛没听见一样,加重了语气,“我问你,凭什么这么看着我?我虽不知道少司寇要如何行事,但消息的确是我透过去的,但那又如何?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指尖蓦的攥紧了被子,虽然早就猜到了是这么个答案,可听见伏尧亲口承认,她心口竟还是被刺了一下。 真是,好疼啊…… “你到底,想问什么。” 她声音又哑了些,明明身边多了个炭盆,可她却觉得更冷了,她往被子里缩了缩,身体却仍旧抖得厉害。 伏尧嘴边的话忽然就顿住了,他看着面前孱弱的人,咽喉仿佛被堵住一般,一个字都没能问出来。 “养好了病,自己来见我。” 他转身就走,却只是出了门就停下了脚步,他垂眸看着自己包扎得严实的手。 军医说,已经伤到了骨头,若是不好生修养,这只手会留下病根。 可这么厉害的伤,他当时怎么就感觉不到疼呢? 现在想起来,脑海里,竟还是她踉跄着的身影…… 伏尧,你是怎么了? 刚才为什么不问? 明明问了就可以处理了她,就说她是病死的,当归一匹马,总不可能真的去查证吧? 为什么不问呢? 他僵在原地,思绪一片空白。 “公子。” 班明迟疑的声音响起来,他恍若未闻,仍旧看着自己的手。 “奴才有句话,请公子恕罪,才敢明言。” 班明再次开口,伏尧揉了揉额角,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说吧。” 班明回头看了眼楚椒的房间,目光才落在伏尧身上,“公子,奴才觉得,姜宓现在还不能杀。” 伏尧浑身一震,骤然侧头看过来,眼底带着薄怒,“你说什么?” 班明连忙跪地,“公子息怒,奴才是觉得,姜宓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拿着二姑娘做文章,说不定是知道什么内情,笃定二姑娘不会现身拆台,我们不妨双管齐下,一边寻人,一边留着她,顺藤摸瓜,兴许能有意外收获。” 伏尧沉默,他大约从未想过要留姜宓的性命,脸上竟露出几分迷茫来。 班明神情却意外的平静,他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结果。 “你言之有理。” 半晌,伏尧终于开口,“为了阿椒,就先留一留她。”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似是说给自己听的,“只是为了阿椒。” 班明嘴角一扯,果然如他所料。 “那奴才这就带人抓捕少司寇。” 他抬手抱拳,“连同渎职,一并治罪。” “去吧,” 伏尧极快地扫了眼楚椒的屋子,“别忘了她找个大夫,别病死在这里,晦气。” 第八十二章 你怀疑我 侯府本就有大夫供奉,不消片刻人就被请了过来,却是刚进门就被撵了出来。 “姜宓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班疾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传过来,“你病得这么厉害,再不看大夫要出事的,公子这是为你好,你怎么不领情呢?” 伏尧捏着公文的手一顿,迟疑许久,他还是放下公文,走到了窗前。 姜宓门外已经聚集了一批看热闹的人,大约这种把大夫往外头撵的事情太过稀奇,数不清的人在指指点点。 “我看她是病糊涂了,这种时候还敢闹。” “就是,还真以为自己是正经主子了,还敢闹脾气,等公子不管她了,哭都没地方哭去。”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人耳膜生疼。 “都给我闭嘴。” 班疾厉喝一声,他虽然生了张娃娃脸,可沉下来时也有些威慑力,众人顿时不敢再开口,纷纷散开,却又没走远,还躲在隐蔽处看热闹。 班疾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姜宓姑娘,这真是为你好,你别想那么多,先医好病再说别的。” 他还不知道班明已经说服了伏尧,暂时放过了楚椒,所以劝慰的话只能说得实际些。 然而楚椒仿佛听不懂一样,没给出半分回应。 他试探着往房间里迈了一步,被一只杯盏砸了出来。 “姜宓姑娘,你说你……” 班疾叹了口气,有些无计可施。 周遭嘈杂的议论声忽然安静了下来,他若有所觉,转身看了一眼,伏尧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就站在身前不远处。 “公子小心。” 班疾连忙挡在伏尧身前,免得他被屋子里砸出来的东西伤了。 “这姜宓,好像有点……” 他指了指脑袋,倒是很理解对方,换谁处在这样的境地,都会疑神疑鬼,草木皆兵吧。 伏尧没有开口,只抬手拨开他,大步进了屋子。 又一只茶盏朝着门口砸过来,伏尧看都没看,只轻轻抬手,便将茶盏稳稳捏住。 “为什么不让大夫医治?” 他冷声开口,目光扫向床榻。 这短短一小会儿,姜宓看起来又憔悴了许多,房间里也冷得更厉害,刚才烧得旺旺的炭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灭了,炭上还残留着水迹。 她把炭盆,浇灭了。 伏尧垂眸看了许久,指尖慢慢攥紧,“你怀疑,我会用炭盆给你下毒?” 楚椒缩在被子里,她太冷了,冷得被子都跟着她在抖,却一个字都没有回答。 她难道不该怀疑吗? 若不是少司寇对楚煊痴迷,让她抓住了机会,此时的她想必已经离开樊州,生不如死了吧。 伏尧气笑了,他不意外姜宓会防备他,只是没想到会用如此愚蠢的方法。 “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若是想要你的命,多的是办法,需要如此吗?” 虽然是气话,可也是实话。 真实到让人脊背发凉。 楚椒没有反驳,既是因为无话可说,也是不想和他说话。 室内安静的让人窒息,伏尧无意识地动了动指尖,用力侧开了头,“收起你的心思吧,我现在不想杀你了。” 楚椒仍旧没有反应,沉默得仿佛一个哑巴。 “你不信?” 伏尧从这份沉默里察觉到了异样,脸色慢慢沉下去,“姜宓,你是什么东西,我何须骗你?” 楚椒被刺了一下,骤然扬起头,“你没有,骗过我吗?” 又是那双通红的眼睛。 伏尧几乎是本能的回避开来,喉咙却堵住了。 他想起了匪窝里,那支因为当归而射偏的箭。 若是当时那支箭没有射偏,那今时今日…… 心口蓦的一紧,身体微不可查地颤了两下。 他侧了下身,完全避开了楚椒的目光,“随你信不信,反正如此防备,遭罪的只是你,你想清楚后果。” 没等楚椒开口,他便转身出了房门。 门外,班疾正意外地看着他,显然是听见了刚才的话,他扶着屁股凑过来,“公子,您真的,放过她了?” 伏尧没有开口,大步回了房间。 可沉默就是回答了。 班疾也有些欢喜,连忙带着大夫要进去,却又被一只茶壶砸了出来。 “怎么没完没了呢?” 班疾狼狈躲开,愤愤不平地去找伏尧告状,“公子,她不让进啊,您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怎么还冥顽不灵呢?” 伏尧没有开口,班疾只当他没听见,迟疑片刻,提高了一点音量,“公子?您能不能再去劝劝……” “我为什么要去劝?” 伏尧的低喝骤然响起,惊得班疾浑身一抖,猛地缩了下脖子。 伏尧浑然不觉,咬牙切齿,“命在她自己,当真不想要,成全她就是。” 第八十三章 不用和她废话 班疾无法,也不敢再多言,只能讪讪退了下去。 他虽然对姜宓有着几分怜悯,可伏尧说得对,命在她自己,姜宓不肯配合,他也犯不着给自己添麻烦,他自己身上还有伤呢。 又看了一眼那破损的屋子,他心里叹了口气,这八成是活不了了。 第二天一醒过来,他就匆匆在窗前看了一眼,本以为能瞧见什么糟糕的画面,没想到却看见人正靠在窗前发呆。 “你没死?” 他惊讶开口,话一出口他就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什么,连忙“呸”了两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命真大,这都能撑下来。” 楚椒目光慢慢移过来,嘴唇动了几次,大约是想说话的,可嗓子太哑,试了几次才发出声音,“你怎么,不记打呢?还敢和我说话。” 班疾不自觉摸了下伤处,往后退了一步,“公子还没出来呢,出来我就走了……” 他极快地看了眼伏尧的卧房,见没有动静,这才松了口气,又悄悄往窗户边走了两步,却一眼看见了桌上没动过的饭菜。 “……你连饭菜也不吃?你想饿死啊?” 楚椒摇了摇头,“会吃的……” 她目光看向角落里,地上放着一块馒头,上面有被啃噬的痕迹,可能是老鼠,也可能是哪里的野猫。 确定周围没有动物的尸体,她才从食盒里拿出完全冷硬的馒头,一点点地啃起来。 班疾看愣了,好半晌才叹了口气,“你不用这么小心,公子都说了,不想杀你了。” 楚椒充耳不闻,专心致志地啃咬,只是也不知道是馒头太硬,还是她病弱无力,她吃得十分缓慢。 班疾有些看不下去了,语调不自觉拔高了两分,“公子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是,他先前是骗过你一次,但他就算要杀你,也绝对不会用少司寇那么歹毒的法子,你何必呢?这不就是为难你自己……” “班疾。” 伏尧冷凝的声音传过来,班疾浑身一抖,猛地抬头,就看见伏尧从院外进来。 他心虚地低下头,“公,公子……” “你与她废话什么?” 伏尧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扫过来的时候凉沁沁的,“我怎么与你说的?不必理会她,死了更省心。” 班疾大气不敢出,目光却偷偷瞥了眼房内,姜宓却仿若未闻,还在啃馒头。 先前这人还会讨好公子,如今倒是连样子都不做了。 他心里又叹了口气,有些发愁,公子对姜宓一向是这种态度,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松动,不想再取她的命了,偏她自己钻了牛角尖,要是将公子惹恼了…… “公子刚回来,奴才去泡杯姜茶驱驱寒。” 他管不了两人之间的事,索性找了个理由想避出去,伏尧却是一抬手,“前线要开战了,我这几日住在军营。” 班疾一愣,虽然每年这个时候,都要打几场的,但最近的情况好像还没紧急到需要伏尧出面的程度。 但他也没敢多问,“那奴才这就收拾东西,跟着过去……” “不必。” 伏尧打断了他的话,“你就留在府里。” 班疾应了一声,只当他对自己有别的安排,安静的等着伏尧继续吩咐,对方却迟迟没再开口。 他有些纳闷,抬头看了一眼,男人却毫无预兆地转身,斗篷的衣角险些打在他脸上。 “……我留在府里干什么呀?” 班疾喃喃开口,脸上都是困惑,可人走了,他也不好去问,只能自己看着办,一转眼,却见姜宓还在啃馒头。 “别啃了,病了吃这种东西怎么能好?” 他抬抬手,示意厨房送些热饭上来,当着姜宓的面,他拿了个包子塞进嘴里,“我吃了,没毒。” 楚椒没动,只侧头看着他。 班疾:“……” 他将婆子送过来的饭菜,挨个尝了一口,有些恼火道,“现在行了吧?” 楚椒慢慢放下了手里的馒头,“我就不谢你了,免得又给你惹麻烦。” 班疾一噎,方才的恼火忽然间就消散了个干净。 其实怪不得姜宓,处在这样的环境里,知道主子要杀她,谁都可能成为那个凶手,自己还逃不了……换成旁人,还不知道会被吓成什么样子呢。 他又叹了口气,沉默地转身走了,婆子这才将饭菜送进去,却是不等放在桌子上,就手一松,食盒瞬间摔在了地上,连带着桌上的铜镜也摔了。 本就有了划痕的镜面,越发模糊,连人脸都看不出来了。 楚椒侧头看了一眼,那婆子哎吆叫唤起来,“这好好的饭菜怎么洒了呢?姜宓姑娘,你说是不是你这里晦气太重,冲撞我了?” 楚椒仿若未闻,仍旧看着镜子。 婆子嘴一撇,“看什么?我肯来给你送饭就不错了,你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处境,想吃饭可以,总得吃得起才行。” 她说着就往前伸了伸手。 楚椒忍不住笑了,我不理会你是为你好,你偏要自己和我有牵扯…… 她侧头咳了一声,看向柜子,“嬷嬷说的在理,可惜我不得公子喜欢,没得什么银钱,好在还有件护膝,用的是上好的料子,就赠与嬷嬷吧。” 那是当初做给伏尧,却没敢送出去的东西,如今就拿来当个钓鱼的饵吧。 那婆子面露嫌弃,等打开柜子,将东西拿出来的时候,才露出几分欢喜来,“下次可不能拿这种东西糊弄我了,不然连洒了的饭菜都没得吃。” 她丢下一句威胁,转身走了。 楚椒撩开被子下地,扶着墙慢慢走过去,眼看着就要碰到食盒,一只手却先她一步,将东西提了起来。 第八十四章 另寻生路 “阿,阿宓……” 元长岁战战兢兢地看着她,显然对她上次的发作还心有余悸,却努力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病了要休息……我提进去,我以后给你送饭吧。” 楚椒被她脸上的笑刺了一下,猛地侧开了头,怎么又过来了……你没看见,连班疾都不敢靠近吗? 为什么又要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一把将食盒拽过来,“滚,谁要你送饭,滚出去,看见你就心烦!” 元长岁被吓得脸色发白,往后退了两步,无措又害怕地看着她,却不肯走,只睁大了眼睛,小声地喊她,“阿宓……” 楚椒一把摔上了门。 “阿宓……你开开门……阿宓……” 元长岁带着呜咽的声音传进来,她大约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便只能一声声地喊她的名字。 楚椒提着食盒的手止不住地抖,她狠心走回床边,抬手捂住耳朵不肯听。 “你嚎什么呢?怎么还不去干活?” 阿黍略有些尖刻的声音传过来,元长岁的声音顿住,小声解释,“我的活干完了……” “什么你的活?以后我的活也是你的活,还不快去!” 楚椒动作一顿,下意识想走过去,到了门边却又忍住了,在院子里干些杂活,总比浣衣强,想起元长岁手上的冻疮,她咬了咬牙,还是退回了床边。 长岁,等一等,等我找到机会,我会收拾她的。 伏尧的离开,虽然没能让行知堂里安静下来,却让她放松了些,身体肉眼可见的好转。 等她能下地的时候,府里已经热闹了起来,为什么热闹当然没人告诉她,但她一琢磨就猜到了——寒衣节,也正是侯府小姐伏宁的生辰。 比起她和楚煊来说,伏宁是真正的千金小姐,虽然生在樊州这样的偏远地方,却自小锦衣玉食,养的金尊玉贵。 镇边侯为人严肃,在这个唯一的女儿面前,却从来都是个慈父,两位兄长也都是有求必应,虽然母亲早亡,可她在侯府的地位却比公子们要尊贵的多。 过了这个生辰,她便及笄了,想来今年一定会大办。 不出她所料,行知堂的人很快被抽调了大半去帮忙,班疾也跟着忙得脚不沾地,可他不擅长处理这些,愁的脸都皱了起来。 楚椒看着他忙碌,无意识的搓揉着指尖,这好像是她的机会。 “班疾,” 她将匆匆路过的人喊住,“我或许,可以帮忙。” …… 寒衣节转瞬即至,侯府的热闹非比寻常,就连先前楚家费尽心思为楚煊筹办的祈福会,都要略逊一筹。 “姜宓,今日后院你要多照应。” 班疾匆匆留下一句话,跑去前厅待客了。 楚椒等人走了才应了一声,她找出一套干净衣裳来,难得开始打理自己。 这位侯府小姐,她只见过两次,却细心琢磨过她的喜好,当时想的是成婚后,能和睦相处,免得让伏尧为难。 如今看来,她当时真是愚蠢得可笑,成婚……怎么可能成婚呢? 以伏尧对她的态度,一定会找机会毁婚的。 好在当时的琢磨没有白费。 这位大小姐最喜鲜亮,人或者物,她只有一个要求,好看。 听说她身边的侍女都要比旁处的穿戴得更好,容颜上也更貌美。 外头不少富贵公子都绞尽脑汁的想和侯府求娶伏宁,不只是图侯府的权势,也是想着主仆尽收,享齐人之福。 可惜樊州这么多人,伏宁一个都瞧不上,每次拒绝的理由都只有一个,丑。 她对着水盆画了眉,起身走了出去。 下人们正在说笑,虽然伏宁的生辰,所有人都跟着忙碌,但忙碌过后也有好处,今日忙完都能得一壶好酒,一顿好饭,所以忙也是高兴的。 但她一出门,说笑声就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了过来,眼神怔怔,片刻后阿黍“嘁”了一声,“狐狸精。” 她声音不低,显然并不怕楚椒听见。 如今伏尧不喜欢她的事人尽皆知,谁都敢来踩她一脚。 楚椒没有理会,她早晚要找阿黍算账,不差这一点,当务之急,还是要找机会去见伏宁。 她转身就往外走,阿黍朝身边的婆子递了个眼色,正是那日给楚椒送饭,却又将饭菜都洒了的粗使婆子。 对方会意,端起一盆脏水就朝着楚椒跟了过去。 虽然周遭人来人往,可楚椒还是察觉到了那和自己同频的脚步声,她心头一颤,只以为是有人要趁乱对自己下手。 她并不意外,毕竟今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伏宁身上,死她一个侍女,根本毫不起眼。 她瞬间加快了脚步,朝着人多的地方就走。 身后的脚步声也快了起来,她抿紧唇,猛地拐了个弯,她本想着将人甩开,却一头撞在了什么东西上。 她被撞得退了一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人的胸膛。 第八十五章 果然如此 她抬眸看去,伏尧那张清俊的脸映入眼帘。 她猛地又往后退了一步,伏尧似是被这动作惊动,目光从她脸颊慢慢下移,落在了两人之间越来越远的距离上,唇角的浅笑散了个干净。 “班疾。” 他淡声开口,“更衣,这套衣裳沾了脏东西。” 楚椒指尖一抖,不自觉攥紧了拳,却抿着唇一声没吭,只转身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班疾正偷偷地看楚椒,今日对方难得装扮,看得他眼前一亮,听见伏尧的话,愣了一下才答应下来。 目光却尴尬地看了楚椒一眼,见人走远了,才小声开口,“公子,您不是改主意了……” 伏尧不自觉侧了下头,却不等看见楚椒的背影便又收了回来,迈开长腿,大步往行知堂去。 班疾也不敢再问,小跑着跟了上去。 冷不丁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映入眼帘,他立刻呵斥一声,“谁在那里!?” 婆子不防备会在跟踪楚椒的时候遇见伏尧,被吓得浑身一抖,手里的盆顿时洒了,脏水泼了自己一身。 “公,公子,奴婢就是去倒水……” 伏尧地目光扫了过来,这里是去前厅的路,不少贵客都要从这里路过,脏水哪里倒不了,偏偏要来这里? 而且这个方向…… 他目光凌厉起来,仔细扫过那婆子,随即目光顿住,对方满身脏污,衣服皱在一起,倒是将腿上的护膝露了出来。 看着,好生眼熟。 班疾也看见了,娃娃脸皱了起来,“那像是姜宓做的,她女红那么不好,费这么大功夫给个婆子做护膝做什么?还用那么好的料……” 他说着就闭了嘴,这么做根本不合理,除非,是这婆子偷得。 “你好大的胆子,敢在行知堂行窃!” 他厉声呵斥,婆子吓得浑身一抖,连连否认,“冤枉啊,这是姜宓送给奴婢的,感谢奴婢给她送饭,奴婢怎么敢行窃啊。” 班疾冷笑,送饭? 这婆子会那么好心? 打从伏尧对姜宓的态度不加遮掩后,府里的人除了元长岁之外,人人都避她如蛇蝎,这还算好的,遇见心思不正的,个个都恨不得踩她一脚,这个婆子素来和她没交情,怎么忽然就发了善心? “公子,这婆子不老实,她刚才鬼鬼祟祟地,说不定就是在跟踪姜宓。” 这话说对了,婆子脸一白,浑身抖如筛糠。 伏尧扫了她一眼,又扫了眼她身上的脏水,“害人都做不好,还有什么用?发卖了吧。” 班疾一哽,虽然人是惩戒了,可这话怎么听着不对呢? “公子,要是那脏水泼在姜宓身上,您就不管了?” 他忍不住问了一句,可惜没得到半分回应,伏尧已经大步走远了。 他无奈,只能喊了人来将那婆子绑了,从后门带出去给人牙子。 那婆子大约没想到会是如此严重的结果,被吓得浑身瘫软,她这个年纪,哪里还有人肯买,说不得要去最见不得人的地方做苦工,那可是生不如死的呀。 她被吓得浑身发抖,苦苦哀求。 班疾嫌她吵,让人堵了嘴,拉着去了后门。 然而细碎的呜咽声仍旧传了出来,只是侯府的家事,没有人会不长眼的过问,看见了也只会当没看见。 只有楚椒的目光一路追逐,直到人彻底消失在门外。 果然是这种结果,她就知道。 心里忽然无比庆幸,庆幸她狠下心来,及时将元长岁推开。 若说世上她最不想连累谁,那大概就是元长岁了。 后门被关上,一个下人的消失引不起丝毫波澜,更不会影响侯府的热闹,她很快收回目光,提了食盒,随同众人一起,往宴厅去伺候。 这次宴席遵从伏宁的吩咐,在湖边搭了棚子,以菡萏桥为界,分了男女席,丝竹乐人便在桥上演奏,倒也十分雅致。 她低下头,跟在众人身后进了女席,十分低调地躲在了人群后面。 可冤家路窄,熟悉的声音很快传了过来—— “还请夫人多加留意,血浓于水,妹妹再怎么不堪,也终究是我的姐妹,若能找回来,不管是动家法也好,送去家庙也罢,总比流落在外头的好。” 楚煊娇娇柔柔开口,说话间抬手捂住了眼睛。 那夫人很是感慨,“桃李满天下,自家结苦瓜,楚大儒当真不易,还好你体贴懂事,倒也能慰藉几分。” 这种场面常有,楚椒已经看习惯了,可今天却有些反常,薛夫人忽然冷笑了一声,“大姑娘还是操心一下自己吧,害人害到侯府来,如今好不容易养好了病,正该修身养性才是。” 一句话说得楚煊脸色青青白白,她从小到大,从未被外人如此不留情面的嘲讽过,她眼圈一红,下意识看向楚夫人求救。 可楚夫人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一言未发。 这还是楚夫人头一回对楚煊如此冷淡,但对楚椒而言,已经毫无意义,她如今最紧要的事情,是保命。 她看了眼上首,伏宁的位置还空着,倒不是她在摆架子,而是整个樊州都知道她的脾性,爱美至极,每日不精心装扮上一个时辰,是不可能出门的。 众人习以为常,不但没有苛责,反倒有些好奇,毕竟伏宁总会折腾些新鲜的穿戴出来,也算是樊州这偏远之地难得的乐趣。 她悄悄朝伏宁的位置靠近,正要将什么东西放上去,就看见楚煊朝云苓使了个眼色,云苓点了点头,鬼鬼祟祟的往外走。 她心里一动,转身跟了上去。 第八十六章 救美 伏尧更完衣才去了宴厅,唇角又挂上了那抹浅淡的笑。 只是那笑容在看见楚立夫的时候,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眼底极快的闪过一抹血色。 楚椒失踪的消息都已经传遍了,他不去找人,竟然还来这里赴宴? 不,不对,他已经和阿椒没有关系了。 断亲。 这是他自己说的。 唇角笑意慢慢加深,似是这个消息让他极为愉悦,可眸底的血色也浓郁了起来。 即便他做梦都想阿椒只有他一个亲近之人,可回想起当日断亲的情形,他还是有些愤怒,愤怒到想屠楚家满门。 可还是那句话,不行,他不能那么做,阿椒会怪他的。 她不喜欢的事情,不能做。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慢慢安抚了自己,忍一忍吧,先找到阿椒再说,等找到了她…… “楚大那边查得怎么样?” 他低声开口,班疾连忙凑近了些,“二姑娘失踪那日,楚大的确出了城,但城外人烟稀少,不能确定他的踪迹,另外他的确有件姜宓所说的衣裳。” 伏尧呼吸急促了起来,他当然知道那日姜宓所说是在胡言乱语,所以看见她也格外恼怒些,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让人去查了楚大。 事情没有万一,他只是不想放过楚大,仅此而已。 “还有呢?” 他沉声开口,这几日一直打仗,顾不上其他,如今总算得空回来,自然要问得清楚些。 班疾却有些迟疑,被伏尧看了一眼才再次开口,“赵胜的交代,看着像是真的,车夫和孙婆子的死都能佐证,楚大可能真的想过要谋害二姑娘。” 伏尧身体一颤,脸色骤然白了下去。 “但是谁都没有发现二姑娘的尸体,所以大概率是她察觉到了异样,自己跑了。” “一定是这样,” 伏尧立刻开口,语气不自觉加重,“只能是这样。” 他的阿椒如此聪慧善良,怎么可能死在这种宵小手里,所以她肯定活着,只是藏了起来。 可如此一来,姜宓知道这些,就变得更奇怪了。 伏尧的目光扫过人群,开始搜寻那道身影,却根本没有找到。 “公子。” 一中年汉子忽然穿过人群,朝他抱了抱拳,“侯爷有请。” 这人是镇边侯的亲信,跟在他身边的时间,比伏尧这个长子还要久。 “好。” 伏尧轻应一声,转身的瞬间,身上所有的情绪全都敛了个干净,任谁看他,都是那个光风霁月,斯文有礼的侯府大公子。 前厅宾客已然全到了,见他进来,纷纷起身见礼。 虽然樊州真正做主的是镇边侯,可伏尧这个和善的大公子却更得人爱戴。 伏尧颔首回礼,大步到了上首。 一头发花白,满脸冷肃的男子映入眼帘,对方虽然穿了常服,却仍旧气势凌然,一看就是久居上位之人。 只是眉宇间却带着病态,呼吸也有些凌乱无力,然而被他的气势所涉,鲜少有人能察觉。 “父亲。” 伏尧抬手见礼,姿态十分恭敬,面前这人,正是樊州的土皇帝,镇边侯。 镇边侯瞥了他一眼,“来迟了,稍后与你妹妹赔罪。” “是。” 伏尧应了一声,在镇边侯右手边坐了下来。 左边还空着一个位置,那是给侯府二公子留的。 谁都知道以左为尊,伏尧身为长子,却屈居右手,可见镇边侯的偏心。 班疾看得恼火,不止他,底下的将领也神色各异,然而没有人敢开口,伏尧更像是毫不在意一般,神色坦然。 将领们只得收回目光,纷纷敬酒说笑,气氛一时间热闹起来。 不多时,一阵骚动传来,伴随着下人的通报,“小姐到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连伏尧也跟着看了一眼,男席虽然离得远,却仍旧能看见一抹身影聘聘婷婷走近。 瞬间,整个前厅鸦雀无声,连台上的丝竹声都停了。 仿佛这世上只剩了那道越走越近的身影。 日月无光华,天地失颜色。 “有小姐,果然是樊州之幸。” 司徒忍不住开口,他为儿子求娶伏宁多次,次次被拒,却仍旧贼心不死。 众人纷纷回神,跟着称赞,镇边侯心情大好,也笑着谦虚了几句。 只有伏尧一言不发,低头喝酒,他不参与这种话题,也从不拿楚椒与旁人比较。 因为的阿椒独一无二,根本不需要比。 女席那边热闹起来,樊州以伏宁穿戴为风尚,此次她光彩照人,自然引起了女眷的好奇,欢笑声一时穿过水面,连丝竹声都遮住了。 “下官这俸禄,怕是要不保了。” 车骑将军苦笑一声,肉疼得捂住了荷包,众人纷纷大笑,车骑将军惧内,人尽皆知。 伏尧也莞尔,目光再次扫过人群,脑海里忽地闪过姜宓的脸,她去了哪里? 装扮的那么用心,总不能是为了躲着吧? 女席忽然传来惊呼声,众人纷纷侧目,下一瞬,就看见伏宁朝湖里跌了下去。 虽然樊州已经下雪了,可湖面并没有冻结实,这一掉下去,必然会打破冰层,落进水里。 下一瞬,落水声就传了过来。 伏尧猛地起身,抬脚就要去救人,一道身影却比他更快地跳进了水里。 第八十七章 你疯了吗 虽然刚才那道影子只是一闪而逝,但他还是看清楚了,那是姜宓。 “这么多护卫,轮得到你去救人?!” 他骂了一声,纵身就朝湖里跳了过去。 入水的瞬间,刺骨的寒意就激得他白了脸,冬日的樊州本就异常寒冷,再加上这结了冰的水,和浸了水的棉袍,冻得人浑身僵硬,连他这样常年习武的人都有些吃不消,何况是一个弱女子。 他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水面,伏宁还在挣扎,大约是看见他跳下来了,正试图朝他靠近。 姜宓却不见了影子,一眼看去,水面上除了伏宁,再无旁人。 “溺死了吗?” 伏尧喃喃开口,身体止不住地抖,太冷了,冷得他都有些撑不住。 “兄长……救我……” 伏宁的声音传过来,夹杂着吞水声,显然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 他得立刻去救她。 可目光却再次扫向湖面,仍旧没有人影。 身后忽然响起跳水声,他连忙回头,却只看见男宾们接二连三的跳进水中,像是也要来救人。 只是真的是为了救人,还是想以此为要挟,逼迫伏宁下嫁,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他不敢再耽误时间,奋力朝伏宁游去,眼看着就要将人抓住,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将伏宁朝另一侧拉了过去。 随着伏宁的远离,一人也从水里冒出头来,正是刚才他遍寻不到的姜宓。 没死? 伏尧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下一瞬,一股怒火陡然窜了起来,他死死盯着姜宓,连冰水的刺骨都顾不上了。 “你给我等着!” 他咬牙开口,没再追赶,反而折返回去,挡住了越来越近男宾们。 眼看着伏宁已经被楚椒带着上了岸,他才扫了跳水的宾客一眼,纵身跃出水面,跳上了岸。 班疾连忙将狐裘裹在他身上。 伏尧顾不得其他,大步朝女宾席过去,此时已经顾不得男女大防,连镇边侯也赶了过来。 伏宁身上已经裹了大氅,却仍旧冷得浑身发抖,湿透的发丝正淅淅沥沥地淌着水,小脸一片惨白,瞧着十分可怜。 看见镇边侯过来,她挣扎着开口,“父,父亲,我的妆容,全,全花了……” 镇边侯顿了一下,抬手狠狠拍了下她的脑袋。 “什么时候了,还在乎你的妆容!请大夫,备热水!” 他高喝一声,将外袍拽下来,将伏宁整个人全部裹住,唯恐她多受一丝寒气。 “不,不裹,好丑。” 伏宁哆哆嗦嗦开口,挣扎着试图将脸露出来。 镇边侯气急败坏,只能蛮力镇压,将人抱起来就往回走,宾客全都抛在了脑后。 “公子,您也快回去更衣吧,这么冷的天,当心得了风寒。” 伏尧应了一声,目光却扫过人群,很快就看见了另一道蜷缩的身影。 其实很好找,因为所有人刚才都在围着伏宁,根本没人在意救人的姜宓,此时她身上甚至连件外袍都没有,就在这冰天雪地里,孤身一人,穿着一身浸透了冰水的棉衣,抖得几乎站不起来。 他大步走了过去,一把将人提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轮得到你去救人?” 他咬牙切齿,全无风度,惊得众人纷纷侧目,他目光发冷,凉沁沁地扫过周遭,宾客们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一时间竟被惊得纷纷后退,将他周遭空了出来。 伏尧没再理会,收回目光,死死盯着姜宓那双因为寒冷而充血的眸子,抓着她的手不自觉用力。 对方没有说话,却哆嗦着来掰他的手指。 那双手一直在抖,仿佛比湖里的冰水还要冷,跟本用不上力气。 伏尧就这么看着,没有半分反抗,可她仍旧没能掰开,哪怕只是一个手指。 似是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无用功,姜宓很快放弃,抬头朝他看过来,虽然眼底仍旧是红的,可却一片清明,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甚至她还扯了下嘴角,那笑在她惨白的脸上,十分刺目—— “公子讲讲道理吧,你可以费尽心思杀我,我自然也要想尽办法挣扎啊……我会活下去的。” “活下去?” 伏尧怒极而笑,“用你现在这么愚蠢的方式吗?姜宓,若没人管你,很快你就会失温而死,根本不用等我动手。” “不会的。” 她声音抖得厉害,语气却十分坚定,“我如今,可是小姐的救命恩人,侯府怎么能不管我呢?公子……” 她又笑了笑,“你以后,不能那么肆无忌惮了吧……” 伏尧指节咔吧作响,大约是被气极了,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班疾觑了眼他的脸色,被骇得吞了下口水。 虽然一遇见姜宓,伏尧就容易失控,但到今日这个程度,还是头一回。 他看了眼周围密密麻麻的宾客,硬着头皮上前,“公子息怒,还是先回去更衣吧。” 伏尧没言语,只一把扯下身上的狐裘,扔在了楚椒身上。 “救命恩人是吧,我就看看伏宁会不会为你撑腰,带她回去!” 班疾松了口气,连忙上前去看楚椒,她也没有反抗,她冷得太厉害了,伏尧方才那话不是吓唬她,再待下去,她真的会失温而死,只是…… 他看了眼男人,楚椒却将伏尧的衣裳拽下来,扔在了地上。 第八十八章 替罪羊 班疾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疯了吗?你会冻死的。” 楚椒缩着肩膀,抖得话都说不清楚,但不要,就是不要。 班疾无可奈何,只能脱了自己的外袍给她裹上,楚椒又要伸手去拽,“不,不用,万一再连累……” “你少说两句吧。” 班疾气急败坏地开口,根本不敢去看伏尧的脸上,挨板子就挨板子吧,总比冻死人强。 “赶紧走!” 他拽着楚椒就往前走,要不是顾及男女大防,他简直恨不得将人扛起来,飞奔着消失在伏尧的视野里。 等他跑出去很远,伏尧才笑了一声。 他看着被扔在地上的狐裘,胸腔剧烈起伏,脸色却诡异地平静了下来,甚至又恢复了以往的温和。 姜宓…… 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他脸上笑意更重。 “对不住了诸位,” 他看向在场众人,抬手赔礼,脸上哪还有半分方才的阴沉恼怒,全然一副公子无双的清雅姿态,“好好的芳诞,竟出了这样的岔子,是府里做事不周,还请诸位恕罪,请各位在此稍侯,伏尧去去就回,稍后一定好生与诸位赔罪。” 虽然他话说得客气,可谁都清楚,这是要查一查,伏宁落水的原因了。 “大公子去吧,我自会照料好宾客。” 张夫人连忙开口,伏宁出事,她很是心虚,自然不敢怠慢。 伏尧客气地与她一礼,抬脚走了。 众人们按捺不住,纷纷议论起来,这变故实在是太突然,谁都没想到。 只有楚煊一言不发,紧紧握住了云苓的手,许久,确定周围没有人在意她,她才小声开口: “你,你做的隐蔽吗?” 云苓被问得心慌,“奴婢觉得没有旁人看见。” “什么叫觉得?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怎么能觉得呢?” 楚煊急得声音变了调,音量不自觉提高了些。 薛夫人侧头看过来,眼底带着审视。 打从那日祈福会上撞见她之后,这位薛夫人就对楚煊没了好感,看过来的眼神仿佛带着刺。 楚煊顿时不敢再说话,往楚夫人身边靠了靠。 楚夫人仍旧在走神,最近这些日子,她总是心神不宁,脑海里不停地闪过那日姜宓闹事时说过的话。 她的女儿,难道…… “叔母。” 楚煊喊了她两声,强行将她的神志喊了回来,楚夫人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怎么了?” 楚煊自然不敢说她刚才做了什么。 因为之前被姜宓陷害,她的名声已经一落千丈,再不能与往日相比,先前在病中时,连探望的人都比以往少了许多。 所以她越发不想出门,可也不能总躲着。 思来想去,她想出了一个法子,只要伏宁出事,她就可以借着救人一事恢复名声,侯府也算欠了她一个人情,她和伏尧的婚事,也能再谈一谈。 可谁知道,她费尽心思筹谋好的事情,只因为迟疑了片刻,就被人抢了先。 方才姜宓跳下去的时候,她真是恨不得咬死她。 辛苦一场,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她又气又恼,恨不能活吃了姜宓,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离开这里,只要她离开了,就查不到她身上了吧。 “叔母,我方才受了惊吓,有些不适,想先回去。” 楚夫人连忙应了一声,侯府出了事,她不好离开,但楚煊应该不妨事。 “云苓云梢,好生照料姑娘。” 她吩咐了一句,目送楚煊离开。 可人还不等出帐子,就被两个健壮的中年仆妇挡住了去路,“今日府里失礼,公子要来给诸位赔罪,大姑娘且等一等吧。” 楚煊心里一慌,连忙看向楚夫人。 楚夫人也愣了一下,这是要囚禁她们的意思? 她蹙起眉头,“我家姑娘病弱,是人尽皆知的,她如今受惊,须得回去用药。” “如此要事,可不敢马虎。” 仆妇也露出一脸焦急来,“奴婢这就遣人去楚宅,将药取回来,请夫人和大姑娘稍后。” 楚煊脸色越发苍白,声音急切地催促,“叔母……” 楚夫人却摇了摇头,她方才只是走神了,才没注意发生了什么,此时见侯府的反应,已经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劲,自然不会再强求。 “那我们就等一等吧,煊煊,来我身边坐。” 楚煊不情不愿,却不敢违逆,只能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指尖却控制不住地搅动着帕子。 外头忽然响起落水声,她被吓了一跳,猛地侧头看过去,“怎,怎么了?” 班明隔着帐子笑了笑,“诸位夫人小姐莫怪,是公子们来了兴致,冬泳呢。” 楚煊一时没明白过来,直到看见楚夫人紧皱的眉头,才骤然清醒,谁会在旁人家里冬泳? 这怕是侯府在算账。 这些人打着救人名义,实则想趁人之危,虽然侯府不会撕破脸,但也不会轻易放过。 在伏尧回来之前,这些人怕是只能在冷水里泡着了。 楚煊脸色更白,没动手的人都是这种下场,那她…… 她一把抓住楚夫人的手,再也不敢隐瞒,将方才的事都说了。 楚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你疯了吗?” 楚煊泫然欲泣,“叔母,我也是想挽回楚家的名声……” 周围有人看了过来,楚夫人连忙捂住她的嘴,楚煊如今本就毁了名声,若是再被坐实这件事,那岂不是…… 她脸色变幻不定,忽地想起了方才跳湖救人的姜宓,这不是现成的替罪羊吗? 第八十九章 初次怀疑 “叔母?” 楚煊心虚地小声开口,楚夫人看了她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放心,我已然想到了法子,其实眼下最容易被怀疑的人,不是我们。” 楚煊一怔,随即想到了什么,眼睛猛地亮了起来,“是姜宓!对,就是她为了博取大公子的欢心,才特意设计这一出的。” “嘘。” 见她有些激动,楚夫人连忙提醒,楚煊抬手捂了捂嘴,压低了音量,却仍旧难掩高兴,“我听说大公子早就对她失了兴趣,先前还当众羞辱过,咱们这番举动,说不定正如了大公子的意。” 她又咬牙切齿起来,“还有先前诬陷我爹的事,还没和她算账呢,这贱人当真歹毒。” 楚夫人一愣,眼前蓦的闪过姜宓那双眼睛,当日她指责楚大不成的时候,就是用那双眼睛一直看着他们。 当时她就恍惚过,总觉得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如今再次回忆,那种感觉越发强烈,甚至与另一道影子在慢慢重合。 似乎那日,楚椒被强逼着去庄子上的时候,也用那种眼神看过她…… 心口猛地一滞,楚夫人抬手捂住了心口。 那眼神,当真是能刺痛一个母亲的心。 温软的身体忽然贴了过来,楚煊撒着娇开口,“叔母,还好有你,我就知道,有你在,我什么都不用怕,您比我娘待我好多了。” 以往这话,楚夫人听见总要觉得欢喜,觉得自己这些年的付出没有白费,可今日心里却有些堵,她从未听楚椒说过这种话。 她总是说自己偏心,说自己不护着她,可是楚煊寄人篱下,她自然要待她更宽厚些,如此才能彰显楚家的仁德,和她这个主母的气度。 这怎么能算错呢? 再说,楚椒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待她怎么可能不好?怎么可能不护着她?她从来都是一视同仁…… 思绪忽地顿住,她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想不起来上次和楚椒相处是什么时候,甚至连两人说过什么话,她都想不起来了。 脑子里竟全是她指责对方的画面,那样刻薄的言语,可怕的语气,她只是回想起来,都觉得过分。 怎么会这样? 她为什么会这样对她…… 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因为楚椒总是欺负楚煊,她不得不主持公道,所以……那不能怪她。 可是…… 方才的事忽然闯进脑海,她侧头看向已经完全冷静下来,正低头吃点心的楚煊,眼神发怔,若是楚煊当真那般柔弱良善,会敢设计侯府的小姐吗? 她心里头一次生出怀疑来,过往的那些事,当真全是楚椒的错吗? “诸位久侯了。” 伏尧的声音自帐外传进来,楚夫人被惊动,骤然回神,她揉了下额角,不管以前的事情如何,当务之急,还是要将楚煊从这件事里摘出来。 夫人们纷纷起身迎了出去。 先前跳湖“救人”的几位公子,此时还泡在湖里,个个脸色苍白,为了不被冻死,众人只能不停游水,可也看得出来,他们已然体力不支,撑不了多久了。 伏尧却视若无睹,抬手与众人见礼,“方才诸位夫人小姐受惊了,舍妹备了些薄礼,算是为诸位赔罪。” 话音落下,班疾连忙带着下人将东西送了上来,精致的盒子里,是别致新奇的首饰,那是樊州从未有过的花样,虽然说不得贵重,可实在是夺目。 别说年轻姑娘们,便是头发花白的左家太夫人也看了过来。 但很快众人就都收回了目光,彼此对视一眼,全是心照不宣,他们明白,侯府这是要先礼后兵,礼数上做足了,稍后查起来的时候,就不打算留情面了。 然而下一瞬—— “今日招待不周,改日伏尧定登门赔罪,诸位慢走。” 账内一静,所有人都愣了,让她们走? 左老夫人是女客中辈分最大的一位,便替众人开口问了出来,“小姐如何了?为何落水可查清楚了?” 伏尧微微颔首,见了个晚辈礼,“有劳太夫人记挂,舍妹方才说得清楚,乃是被人推入水中。” “既如此,该好生查探才是。” 伏尧再次颔首,“太夫人所言极是,您请安心,罪魁祸首,侯府已经抓住了。” 在场众人哗然,谁都没想到侯府的动作如此之快,不由满脸惊叹,只有楚煊脸色一白,猛地侧头去找云苓。 楚夫人的反应也如出一辙,然而云苓还候在门口,并没有被抓走,楚煊松了口气,可楚夫人的脸色反而更难看了。 她慢慢转身朝伏尧看过去,果然见对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 薛夫人是个急性子,忍不住开口,“大公子是如何找到的?我们竟没有察觉,是何人如此歹毒?” 伏尧轻哂一声,原本他是没有找到的,但现在,找到了。 “此时还需父亲定夺,伏尧不敢多言。” 他叹息着摇头,像是这才想起来湖里还泡着人,脸上露出一抹敷衍的诧异,“公子们还不曾尽兴吗?保重身体啊。” 听见这话,众人如蒙大赦,连忙将自家儿子捞起来。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却无人再敢追问,纷纷告辞离开,只有楚家两人还站在原地,没敢动弹。 “大公子……” 楚夫人叹了一声开口,她没想到自己准备好的说辞全无用武之地,也清楚此时再否认毫无意义,可既然对方没有当众宣布,那就证明还有机会。 “今日之事,也可以是收益之人为之,还请公子周全。” 第九十章 偏偏不让她如意 伏尧没有开口,只在椅子上随意坐了下来,他仍旧满脸的温和有礼,可姿态却已然变了。 一举一动间,都透着无形的压迫。 楚煊不自觉往楚夫人身后躲了躲,抖得说不出话来。 楚夫人的心跳也快了几分,可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她不但没退,反而更往前走了一步,“大公子,煊煊也是一时糊涂,她本意是要救人的,看在我夫曾悉心教导公子的份上,帮楚家一回,如今楚家只有这一个女儿了。” 伏尧指节咔吧一声响,眼底血色一闪而过。 只有这一个女儿了? 难道有人逼你们与阿椒断亲吗? 楚家……算什么东西。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等阿椒回来吧,等她对楚家彻底失望,他再与他们好生清算。 “我自然体谅楚家不易,今日之事也能周全,替罪羊而已……” 他蓦的想起姜宓方才瑟瑟发抖的样子,心头一颤,然而他留对方一命,已经算仁慈了,棋子就是棋子,总得拿来用吧? “但你们,拿什么来换?” 他垂眸看着自己勉强愈合的手,一个眼神都不肯分给楚家这二人。 “叔母是你师母,你怎么还提条件……” 楚煊小声嘀咕,被楚夫人瞪了一眼,立刻闭了嘴。 楚夫人这才开口,“大公子想要什么?直言就是,楚家一定没有二话。” 伏尧笑了起来,笑意却不达眼底,“两个条件,一,我要你们公开寻找楚椒,不择手段,把人找到;” 两人都诧异地看了过来,楚夫人按捺不住开口,“你,你找楚椒做什么?出走的确是她不对,可是……” 伏尧抬手,打断了她的话,“我要如何,与夫人无关。第二件事,请楚大老爷,来侯府住几日吧。” 如果说第一个条件还在情理之中,那第二个,则是两人谁都没有想到。 “你要我爹来侯府做什么?” 楚煊有些诧异,随即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颊微微一红,“你有什么事,可以和叔父谈的……” 她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跟着低了下去,全然错过了伏尧眼底的狰狞。 “好。” 楚夫人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下来,虽然她也不知道伏尧为什么要见楚大,但住几日而已,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见她答应得痛快,伏尧也没再多言,微微一抬下颚,班疾立刻进来将二人请了出去,回来的时候,他欲言又止。 伏尧知道他想问什么,冷笑一声开口,“我就是要她做这个替罪羊,她不是费尽心思想寻个靠山吗?我偏偏不如她的意,我倒要看看,她还有什么本事。” 班疾叹了口气,公子的恶意真的太大了,连他看见姜宓都要心生不忍,偏偏公子,从不留情。 “那,可要奴才将人送去华容阁?” 伏尧指尖一蜷,竟然沉默了。 此时镇边侯还在华容阁,即便伏宁心软,不会要人性命,可镇边侯却会,他甚至可以确定,对方连姜宓的面都不会见,就会直接下杀手。 “不着急,且等我把话问清楚。” 他起身往回走,班疾跟在后头,娃娃脸皱成了一团,那问清楚之后呢? 交还是不交? 可惜他不敢再问。 行知堂离得不远,不多时两人就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元长岁正隔着窗户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见到两人回来,受惊的兔子一般跑走了。 班疾叹了口气,上前叩门,“姜宓姑娘,公子来探望了。” 屋内一声轻哂,嘲讽的意思十分明显。 班疾尴尬地缩了下脖子,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伏尧倒是坦然自若地进了门,毫不在乎楚椒的态度。 房内有些昏暗,因为窗户被遮住的缘故,床头点着盏油灯,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模糊看出来床前坐了个人,正在擦拭发丝。 “公子是来找我算账的吗?” 楚椒轻声开口,虽然刚刚才从冰湖里走了一遭,险些冻死,可此时此刻,她的心情却极好。 虽然她不能保证伏宁会来讨要她,但她有的是办法能促成这件事,只要离开伏尧身边,她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别想了。” 伏尧的声音忽然响起,清清淡淡,却透着冷意。 她一顿,侧头看过来,“什么?” “我说你别想了,” 伏尧扯了下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伏宁不会来找你这个救命恩人的,若是我愿意,你甚至可以不是恩人,而是仇人。” 楚椒瞳孔骤然一缩,猛地站起身来,这话,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你……” 她明明是想质问的,可话一出口,嗓子忽然就哑了,声音撕裂低哑到根本听不清楚,可她毫无所觉,仍旧开了口,“你要拿我……给楚煊顶罪吗?” 伏尧没听清,往前走了两步,却不等再问,就被一双颤抖的手抓住了衣襟,“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为什么啊……” 第九十一章 宁为玉碎 伏尧微怔,他垂下眸子,看着那双抓着自己衣襟的手,眼底闪过惊讶,他没想到姜宓的反应如此之大。 先前被他拿刀剑指着的时候,她都不曾如此失态。 还有,什么叫你们? 还有谁做过这种事? 姜宓和楚煊认识,也不过是这几个月的事情,谁曾拿她给楚煊顶过罪? 思绪有些乱,他克制着没有深想。 “松手。” 他冷淡至极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些许嘲弄,“你又糟蹋了我一身衣裳。” 那双颤抖的手僵住,战栗许久,才慢慢松开。 楚椒本以为她对楚家,对伏尧都已经没了任何期待,再不会被他们影响,可事实证明,他们永远只会更过分。 可她怎么能如他们所愿呢? 她怎么能重活一世,还走上老路呢? “你休想……” 她哑声开口,声音比方才更低。 伏尧许是没听清,再次垂眸看过来,对上了她猩红的眸子,眸底是浓烈的憎恶和不甘。 那神情太过狰狞,竟刺得他侧了下头。 “你休想,”他听见姜宓加重了声音,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重复道,“我绝不会为她顶罪。” 话里仿佛藏着决绝的狠厉,听得伏尧指尖微颤,他素来心志坚定,从未怀疑过自己,这一刻却迟疑了。 可仅仅只是一瞬,他就压下了那莫名的想法,他这是又被姜宓影响了,他根本不必管她在想什么。 一个阶下囚而已。 “姜宓,你能做什么?” 他神情淡漠,话里都是嘲讽,“认清自己的处境吧,你我之间,从来都是,我要你做如何,你便只能如何,你那些许伎俩,不必拿来丢人现眼了,毫无用处。” 空气一静,这话太过真实,真实得残酷,打破了楚椒所有的幻想。 她拼死一搏,才换来的一线生机,伏尧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能扭转事实,颠倒黑白,她如同一个泥人,任由对方捏扁搓圆,毫无抵抗之力。 权势之下,什么聪明才智,都不值一提,能与权势抗衡的,从来都只有权势。 但……泥人还有三分血性呢。 她陡然摔碎茶盏,捡起了碎片,目光直直地看向伏尧,“那大公子就要想一想,刚刚救了小姐的人,被逼死在你的院子里,你要如何交代了。” 伏尧一顿,目光瞬间落在她手上,粗粝的瓷片就抵在她颈侧,已然刺破了皮肤,渗出了血迹,衬着莹白的皮肤,红的刺目。 班疾被碎裂声惊动,慌忙跑了进来,“发生什么事了?” 一抬眼看见这幅场景,他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姜宓姑娘,你这是干什么?放下,快放下,公子不想要你的命了,你怎么反倒和自己过不去了呢?刚刚跳湖,现在又要自戕,这是在干什么呀?” 楚椒不为所动,她死死盯着伏尧的眼睛,“大公子想好了吗?要如何交代?” 这屋子窗户都破了,自然不隔音,两人方才的对话班疾也听了个清楚,他小声劝道,“公子,替罪羊好找,没必要非得扣在她头上,您不是还有话要问吗?” 伏尧指尖一点点攥紧,话虽如此,可他怎么可能被姜宓威胁? 还是拿她自己的命,简直可笑。 “楚大马上就到,问与不问,有何紧要?她要死,就让她去……” 他话音微微一顿,目光再次扫向姜宓的颈侧,音量高了一些,似是特意说给楚椒听的,“正好可以定一个畏罪自杀,还省了诸多麻烦。” 班疾一时无言,却莫名地想起病中时他对姜宓的依恋和亲近,再对比眼下……简直冷酷得让人心惊。 楚椒却发现自己竟没有丝毫意外,从遇见少司寇的时候起,她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思,一点麻烦都造不成。 她真像一个笑话。 抓着碎瓷片的手止不住的抖,殷红的血迹自伤口渗出,她却丝毫不觉得疼,心口一片麻木,连呼吸的颤动都仿佛感觉不到了。 她还以为重活一世,怎么都会过得好一些,可怎么会,比上一世,还苦呢…… “你好生思量吧。” 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话音落下,转身就走,显然懒得再在这里浪费时间,班疾迟疑地看了她两眼,拼命给她使眼色,希望她冷静。 楚椒垂下眸子,无视了班疾的目光,“不用想了。” 她轻声开口,不是不想说得大声一些,她只是实在是没力气了。 伏尧仍旧听见了,脚步顿住,微微侧眸看过来,那般从容镇定,仿佛在看一场和自己毫不相干的戏。 他很笃定,姜宓不会真的动手,她费尽心思的折腾,不惜涉险去救伏宁,不就是为了活命吗? 怎么可能会为了顶罪这种小事,就真的自戕? “你其实,根本就没给我过选择……” 姜宓沙哑的声音响起,略有些刺耳,伏尧却扯了下嘴角,是啊,除了答应他,她别无选择。 “知道就好,准备一下,稍后随我去见父亲……” 他淡声开口,转身就打算离开,眼角余光却瞥见姜宓那只手高高扬起,对准自己的颈侧就扎了下去。 第九十二章 退步 他瞳孔骤缩,心跳一滞,猛地扬手,将扳指掷了出去。 那力道极大,扳指携裹着风声,将碎瓷片狠狠撞飞出去,瓷片“哐啷”一声落了地,扳指却砸进了墙里,砸出了一个黑洞洞凹坑。 忽然的变故惊得班疾一抖,失声尖叫,“怎么了?” 伏尧没开口,身体却止不住地战栗,胸口更是一阵阵地发麻,连手脚都有些不停使唤,眸子却死死地盯着姜宓,“你疯了吗?!” 班疾也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不敢置信地看过去,“你,你还真想自戕?” 楚椒反而是最冷静的一个,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落在那些碎裂的瓷片上,似是在挑选新得凶器,语气却平静得诡异,“我绝不会,给楚煊顶罪。” “你!” 伏尧似是气急,却忽然没了声音,班疾难以理解,“姜宓啊姜宓,你糊涂啊,你只说是不小心的,再加上你救了小姐,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小姐不会要你命的,你怎么连这点事情都想不明白?” 楚椒懒得与他说话。 是啊,谁都觉得顶罪更合算,可有些事情,怎么能只看合算不合算呢? 与其苟延残喘,倒不如走得痛快些,虽然也仍旧逃不脱被泼脏水的命运,可总比亲口承认要好吧? 她只争这一口气。 也只有这一口气了…… “你先前不是很惜命吗?又是逃跑又是交易的,怎么……” 班疾还在苦口婆心的劝说,伏尧却忽然开口,打断了他,“我可以不拿你顶罪。” 班疾话音一顿,满眼都是震惊,他刚才听见了什么? 公子改主意了? 这种时候,他不是改给姜宓扔把剑吗? 伏尧却没有在意他的目光,仍旧死死盯着姜宓,“但你不准再闹出这种事来,日后就老老实实的呆在这里,做我的棋子。”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在你没用之前,我不会要你的命。” 楚椒没有开口,似是不确定这话的真假。 可捡瓷片的手也停了下来。 班疾从震惊中回神,虽然仍旧觉得不可思议,但不管谁退一步,只要能把事情解决就好。 他松了口气,肩膀却忽然一重,伏尧的手搭了上来,他不明所以,却还是扶着对方出了门。 可今日的伏尧却格外的重,仿佛全部的力量都压在了他身上。 短短几步路他的呼吸就粗重了起来,正要问一句伏尧是不是不舒服,对方却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身体还在微不可查的战栗。 他愣住,“公子,你……” “我还有话要问她,所以才退了一步。” 伏尧猝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班疾听得有些愣,今日出乎意料的事情太多,班疾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他几乎是下意识开口,“公子刚才不是说,楚大要来了吗?问他不就行了?” 伏尧一僵,脸色涨红,将在原地半晌没吭声。 班疾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讪讪拍了自己一巴掌,忙不迭找补,“楚大老奸巨猾,一看就不会说实话,只问他怎么行,还是公子有远见。” 伏尧尴尬地咳了一声,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班疾也有些心虚,本不想废话,可镇边侯一向对伏尧严苛,若是耽误的久了,必定会招致责备。 “公子,我们不去见侯爷吗?” 伏尧沉默一瞬才开口,“不着急,你去备些礼品。” 班疾答应一声,躬身退了下去。 伏尧动了动腿,已经勉强恢复了些许力气,可脑海里,却全是姜宓方才自戕的样子。 到底为什么对楚煊如此厌恶? 甚至宁肯……也不肯帮她。 他揉了揉额角,难以理解,若不是姜宓一直在他院子里伺候,他都要以为她长在楚家,才和楚煊有了如此的深仇大恨。 一点灵光忽然闪过脑海,却不等清晰就消失不见。 伏尧怔了怔,直觉那是个很重要的想法,连忙凝神去想,可脑海却一片空白,直到班疾备好礼回来,他都没能抓住踪迹。 罢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敛下思绪,起身去了华容阁。 还不等进门就先听见了咳嗽声,伏宁养得娇贵,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种苦。 此时院子里已经挤满了大夫,个个都愁容满面,仿佛这风寒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伏尧脚步微顿,忽地想起姜宓孤身一人,坐在床边擦头发的情形。 他摇摇头,将思绪抛在脑后,抬脚进了门,班疾不好进伏宁的闺房,在门口就停了下来。 伏尧孤身一人进了门,一进去就看见伏宁在喝药,苦的脸都皱了起来,镇边侯在旁边劝,“良药苦口,喝完了病才能好。” “我带了蜜饯。” 伏尧温声开口,让侍女将东西送了进来,伏宁连忙含了一颗,语气含糊道,“谢谢大哥。” 镇边侯也看了过来,脸色瞬间严肃起来,“事情查得如何了?” “还不曾查清,当时人多眼杂,众说纷纭,一时难以分辨。” 镇边侯眉心皱起,“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罢了,我亲自去查,你回军营吧。” 伏尧指尖一紧,镇边侯看重楚家,若是知道事情和楚家有关,只怕是会做和他一样的决定,那姜宓…… 第九十三章 刑讯逼供 “些许小事,哪用父亲出手?” 伏尧将头垂得更低了些,“眼下前线情况稳定,耽搁些许日子也不打紧,总不能让阿宁白白受了委屈。” 镇边侯没有开口,一双鹰隼似的锐利眸子却看了过来,似是方才这三言两语,已经让他察觉到了伏尧的异样。 “咦,大哥你长进了,” 伏宁探出头来, “以前你从来不反驳父亲的,今天真是难得。” 伏尧微微一顿,无奈地看过去,“父为子纲,我自然要遵从父亲的吩咐,再说,他总是对的,我为何要反驳?” 伏宁捂住额头,“兄长,你说得我头疼,你快走吧。” 镇边侯便也摆摆手,“罢了,那你尽快查出来。” 伏尧躬身一礼,这才退了出去,镇边侯的目光却始终落在他的背影上,随即目光微微一眯。 “公子,如何?侯爷可曾追究?” 一见伏尧出来,班疾便忙不迭开口询问,伏尧摇摇头,“你让姜宓近日老实些,别惹了父亲的眼,楚大可到了?” “到了,方才下人来报,说已经在您院中等候了。” 伏尧指尖微微一颤,他知道姜宓说的话都是假的,可对那根布条还是很在意,还有赵胜的吐出来的那些话。 好在有伏宁芳诞这个由头,能回来。 “走吧。” 两人快步回了行知堂,一进门便看见楚大正站在院中,豆大的眼睛正滴溜溜地转着,到处打量院内的情形。 这幅神态姿容,实在是让人不喜,班疾用力咳了一声。 楚大被惊动,连忙侧头看了过来,看见伏尧连忙躬身见礼,“拜见大公子,听说公子要见草民,草民马不停蹄就来了。” 他满脸都是谄媚的笑,眼底却带着算计的精光。 蠢而不自知。 “大老爷请吧。” 班疾挂上了客气疏离的假笑,将人往柴房请。 楚大没察觉到异样,一路跟着走到了门前,才发现这屋子的不对劲,诧异地开口,“这是哪里?公子不是要说和煊煊的婚事吗?怎么来这么破败的……” 话音未落,班疾已经一把将他推进了屋子,随着“砰”地一声响,楚大整个人都摔了进去,面前出现了一双血淋淋的腿,他被惊得惨叫一声,连滚带爬的要躲开。 后颈却被一把抓住,“楚大老爷,要去哪啊?” 班明笑眯眯开口,一拽绳子,将他两只手绑了起来。 楚大挣脱不开,被吓得浑身发抖,眼见伏尧慢慢踏进来,连忙叫嚷起来,“大公子,这是何意啊?可是我哪里得罪了侯府?您说,我让我兄弟来给您赔罪……” “吵死了。” 班疾抓起帕子塞住了楚大的嘴,“公子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别的一个字都不许多说,不然他就是你的下场。” 他硬生生扭着楚大的脸,逼着他看向旁边半死不活的赵胜。 楚大这才将人认出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了。 “唔唔唔,唔唔……” 他挣扎着试图将口中的抹布吐出来,可是那布太大,死死堵住了他的嘴,撑得他嘴巴生疼,嘴角都要裂开了,根本吐不出来。 等他叫嚷的精疲力尽的时候,伏尧才开口,“你为何谋害楚椒?她如今身在何处?” 楚大瞳孔骤缩,拼命摇头,伏尧揉了下额角,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不老实。” 班明会意,一拉绳子,楚大瞬间被吊起,他身体肥硕,两条胳膊根本撑不起身体的重量,短短一小会儿,他就满头冷汗,面露痛苦。 然而这都还没开始。 班明拿了本册子过来,“大老爷选一选,您想先试试哪一种?” 楚大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拼命摇头,班明一把抓住他的头发,逼着他老实些,“您怎么能不选呢?赵胜也是自己选的啊。” 楚大不想看,身体却不听使唤,下意识看了眼地上血肉模糊,半死不活的人,随即浑身一抖,一股腥臊气瞬间传了出来。 “操!” 班疾忍不住骂了出来,“真是软蛋,还没动真格的呢,就先尿了……老二,你下次能不能直接问?这又脏又臭的,让公子怎么问?” 他侧头去看伏尧,男人半张脸都隐在阴影里,看不出情绪。 “我收拾,我收拾就是了,收拾完就动手。” 班明无奈举手,状似投降,随即熟练的提过水桶冲在地面上,不多时便收拾干净。 楚大奋力挣扎起来,唔唔声越来越大,像是怕班明真的下手一样。 班疾打量了一眼他的神色,冷笑一声,“这好像是想说实话了。” 他和班明,齐刷刷看向伏尧。 “让他说。” 知道阿椒的下落才是最重要的,找到人之后,再算账也不迟。 班明立刻上前将堵着他嘴的布拽了下来。 “我说,我说……” 楚大挣扎着开口,“我全说,别动刑,别……” “别废话!” 班疾都着急了,先前他们从来没有往楚椒受害的方向上考虑,既是不想也是不敢,可姜宓之前那么一闹,却逼得他们不得不往这方向上考虑,所以伏尧一回来就迫不及待的要想法子讯问楚大。 “我说我说,” 楚大忙不迭开口,“我和楚椒其实……” 门外忽然传来嘈杂声,声音极大,瞬间压住了楚大的声音。 班疾连忙出去查看,回来的时候,脸色十分难看,“公子,侯爷的人来把姜宓带走了。” 第九十四章 王八蛋 “什么?” 伏尧猝然抬头,脸色在阴影下越发晦暗不明,班明的脸色也不大好看,“连公子都没有告知,便直接抓人,侯爷这是不信公子?” 他和班疾对视一眼,眼底都闪过怒火,伏尧虽然不是自小跟着镇边侯生活,十来岁上才找了过来,可毕竟是原配嫡子。 更是一入侯府,成长的速度便极快,真应了那句虎父无犬子,不管多难多险的仗,他都能一马当先;多苦多难的差事,他也从不推脱,不管是军中将领还是樊州官员,都对他赞不绝口。 可镇边侯却始终不假辞色。 如今还如此下他的颜面…… “公子,可要去见侯爷?” 班疾忍不住开口,伏尧的目光却落在了楚大身上,班疾一愣,随即叹了口气,也是,姜宓的性命如何能与楚二姑娘的下落相比? “还不赶紧说!” 他一脚踹在楚大身上,若是他能尽早说些有用的,说不定还能来得及去救姜宓。 楚大眼珠子一转,正要改口拖延时间,伏尧却腾地站了起来。 男人步步逼近,阴影瞬间笼罩在头顶,如同山岳将倾,气势骇人,楚椒一抬头,就对上了镇边侯犀利冷酷的眼睛。 他虽然已经多年不上战场,可身上仍旧残留着杀伐气。 比起伏尧那喜欢用温和来遮掩的习惯,镇边侯要放肆得多,那气势毫不遮掩,极为凌厉,仿佛下一瞬就能暴起要她的命。 楚椒垂下眸子,嘴角微微一扯,伏尧啊伏尧,说什么不会这么做,不还是拿我来顶罪了…… 你这个,王八蛋。 她眨了眨有些模糊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将莫名的难过压了下去,“侯爷明鉴,当日奴婢离小姐很远,绝无可能推搡她。” 镇边侯垂眸看着她,但凡上位者大都多疑,没有谁会相信无缘无故地恩情,若是信了,那大约只是愿意信罢了。 “你说话倒是直接,知道我在怀疑你。” 楚椒抬眸看过去,“侯爷这般请人的举动,可不像是对待小姐的救命恩人的。” 镇边侯哂了一声,大马金刀的往椅子上一坐,“是不是救命恩人还要两说,你们女人的心思,可太多了。” 楚椒指尖一紧,都说镇边侯宠爱女儿,可能说出这种话来,看来也不见得。 “当日奴婢身边就是薛夫人,她还曾与奴婢说过话,侯爷不信大可以将人请来问问。” 镇边侯摆摆手,“我没功夫理会你们女人间的恩怨,宁杀错不放过,你死了我会赏你家人银钱,也算对得起你。” 楚椒猝然抬头,“身为封疆大吏,侯爷就是如此草菅人命的?” 镇边侯嗤笑一声,连句话都没说,他不屑于和一个侍女废话,对方也不配。 他只是抬了抬手,副将立刻上前来,要将楚椒拖下去。 “不是她。” 伏宁忽然披着衣裳走了出来,先前楚椒不曾仔细看过她,此时抬头,只觉得周遭都暗了几分,她明媚到连阳光都压了下去。 “你不养病,跑出来做什么?” 镇边侯连忙起身,要将伏宁往房间里推。 “我没事,我要看看是谁救了我。” “傻姑娘,这就信了?” 镇边侯似是很无奈,抬手揉了揉伏宁的脑袋,“你想想,当时你身边都是有头有脸的官家女眷,谁敢做这种事?只能是她。” “我刚才都说了,不是她。” 伏宁仰着头躲开,不高兴的跺了下脚,目光打量了楚椒一眼,面露嫌弃,“她虽说比我差远了,可比旁人还是好看的,若是她当时在我身边,我一定记得她。” 镇边侯似是被噎了一下,面露无奈,“这叫什么证据?” “她救得是我,我说的不算证据,什么算证据?爹你讲不讲道理啊!” 镇边侯有些无奈,见她坚持,只能叹了口气,“罢了,既然你非要保她,那就留下她吧。” “这才对嘛。” 伏宁骄傲地仰起头,扫了一眼楚椒,“还不走?你救了我,我也救了你,我们算是两清了,我以后可不欠你人情了啊。” 楚椒没有开口,没有抬头,只站起来往外走。 费尽心思,毫无用处。 这一家子,都是王八蛋。 后心一阵阵发冷,她不是伏宁,没得到过细心的照料,方才湖水的冷意还不曾从身体里退出去,激得她止不住的战栗。 “姜宓?” 一道惊喜的呼喊声响起,她脚步猛地顿住,抬头的瞬间,眼底全是警惕。 班疾的身影迅速靠近,看见她完好无损地站着,眼里都是惊喜,“你没事啊?那就好,我还以为侯爷会……” 后面的话不吉利,他没有说下去,只转身看向身后,“公子,姜宓没事。” 公子? 楚椒抬眸,朝班疾身后看去,男人的身影逐渐清晰,果然是伏尧。 你来看我怎么死的吗? “言而无信的小人!” 她骂了一声,径直从男人身边走了过去,主仆两人都是一愣,片刻后班疾回神,“她是不是误会了?侯爷抓人不是公子你的意思啊,奴才去找她说清楚……” “不准去!” 伏尧开口喝住他,“我凭什么要和她解释?她算什么东西?” 他转身往回走,早知道他就不该来,他就该去审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