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遇露》 第1章 乍见之欢1 “咦!”关江打开诊所的门去倒水,一个人猝不及防地闪进来,险些撞到他身上。 榕安城的雨雾也太浓了。关江想。若不是玻璃门上都是雨雾,他也不至于看不清这么大个人。那人正弯身向他为自己的莽撞道歉,连喉咙里的声音也好像夹带了潮湿的雨水,听起来不甚明朗。那人道过歉,抬起头,关江望见他的脸,又“咦”了一声。 “你好,我来接我母亲。”对方拿伞的手向后收,好像这样就能让室内少一点狼狈的雨水似的。“我母亲叫陈薇,两个小时前过来就诊的。” “哦。”关江移开自己的目光。否则这个目光就要在那张脸上停留过久了。“她在里面休息,说了雨停就回去,你要不坐一会儿,稍等等——雨伞给我吧。” “谢谢。”他把雨伞递过来。 关江放好雨伞,敲敲靠近饮水机的护士的桌子。护士急忙起来给客人倒水。一次性杯送到客人面前,两句招呼过去,诊所里恢复沉默,只有外面的雨声。关江坐在自己的位置后面,盯着门外发呆。 “关医生,你好像不适应我们这里的天气?”客人来到他桌前,手里捧着一次性水杯。 关江抬头朝他望去,脸上带笑:“还好啊,为什么这样说?” 对方抬起指头,指了指自己的眉头:“皱着,一看就是对这个天气发愁——我们这里就是这样,雨季一来,几乎每天都有一场雨,我有个同事是北方人,看到下雨就露出你这种表情。” 关江抿抿唇角:“也没有那么讨厌,就是不太舒服。”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就看着对方的眼睛,直视。这样会让人显得坦荡荡。忽然,他脑中灵光乍现,语气裹着期待问道:“你也是医生吧?” 对方明显吃了一惊:“我母亲说的?” 关江摇摇头:“没有,只是直觉,我不会同你说你母亲和我聊的任何内容。” “那多不公平。”对方一脸遗憾,“我母亲说自己想找心理咨询师聊聊,找到了你们这间牙医诊所来,我还巴望你这个兼任的心理医生能比外面的机构通融些,我好多问问她都说了什么……不然,你是从她嘴里把我的秘密都知道了,我却还不知道自己暴露了什么呢。” 一个母亲,在哪里聊天话题都少不了孩子。关江承认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从刚才到现在,他们认识不过十分钟,但他已经在先前与陈薇的聊天中,对这个人所知甚多。那个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找“心理咨询师”聊天的中年女人,在别扭倾诉了一个小时之后,情绪忽而上涌,哭着伏在沙发上,后半段几乎都在骂咧、诅咒,以及自责,然后累得睡着。 因而从陈薇口中,他已然拼出一个相当具体的形象来——年轻的、长相事业俱佳,差一点就要步入人生最美好的婚姻家庭阶段,却突然失去女朋友的倒霉男人。 “不过,也不是全部内容都不能交流。至少,你看起来没有你母亲说的那么倒霉相。”关江略微调侃地说,把自己捏出来的坦荡目光收回了,手上拿了一支笔,旋转两圈,又说,“我觉得,你会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的。” 这话没有得到回应,休息室的门打开了,陈薇走出来。 她已经整理好仪表,和先前崩溃大哭的不是一个人了。她是榕安中学最好的语文老师,也是这个小城里有名的,把孩子培养成名校高材生的有识单亲妈妈,她人前必须温柔娴静,大方得体。她要狼狈,也只会给一些完全不相干,但又顺理成章的人窥见一角。比如心理咨询师。 “诊费怎么算?”客人主动问关江,打开手机,准备扫码。 陈薇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腕,垂眸摇头:“我自己来。” 关江接道:“我业余的,聊聊天而已,收费不贵,你听你妈的吧。” “谢谢。”客人从善如流地收回手机。 陈薇已经推门出去,真是来去匆匆一点也不值钱的雨,刚刚还哗哗作响到处抹浓雾,现在就停了,空气送进来一股清冽的凉意。客人接过护士递来的雨伞,又朝关江望过来。 “我是医生,在市一医院,外科。”像是表达感谢,他说,“我叫杜景舟,虽然不祝你有事找我,但有事的话,还是可以来找我。” 关江在杜景舟的眼中,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心理咨询师。或者说,和他“以为的”那种相比,不太像一码事。 他对他早有耳闻,榕安城这么小,有一点特殊的人和事,总会一传十十传百的。他听闻他是根竹园那个著名的关牙医的私生子,关牙医一生风流,妻离女散,死后竟然只有一个私生子来置办丧事。后来,这个私生子就留下来继承牙医诊所了,渐渐的还给人做起心理咨询。 “根竹园牙医诊所有个心理咨询师。”这件事,杜景舟最早还是从戴知秋嘴里知道的。 那个小关牙医,起初常常给一个过去洗牙的、从大城市不情不愿回来的女孩子开导心情,聊多了,就说自己有心理咨询师从业职格证……也不知道是玩笑,还是真话,反正传开了,于是借着看牙去聊天的越来越多,这项副业反而比看牙本职做得还火。 杜景舟听戴知秋描述,“长了一对特别迷人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看着就让人放心”,他自己去看了,觉得那人不是那么让人放心。 笑眯眯没看见,眉头皱得挤出愁火来,是有。所以,哪里是什么温和良善的人,心底里攒着躁烈火星子,才是真相。 不过,毕竟不是正经心理咨询师,能给人聊聊天,聊以慰藉,也挺好的了。杜景舟如是想。他的视线落在陈薇的背影上。他能看出来,母亲此刻的心情与往常相比,要轻松得多。这一点,他姑且记功于关江。 母子二人来到戴知秋墓前,杜景舟将怀里抱的花放在墓碑前,鞠躬静静站了片刻。然后后退两步,轻声说:“妈,我在外面等你。” “你就没有话想对知秋说吗?”陈薇没有看他,心不在焉似的问道。 杜景舟支吾,没有成句的话,陈薇摆摆手,“别说你的无神论了,你就是心里没有知秋”。这话是抱怨的,但也比以往的责怨要好一些。杜景舟没辩什么,默然退出去了,远远地看着陈薇蹲下,仿佛要在墓前大诉衷肠。 戴知秋去世一年了,走得很冤枉,车祸。 陈薇将原因归咎于杜景舟,怪他那天不该和戴知秋吵架。“要不是和你吵架,她心情不好,能没注意车吗”,是过去一年里,他听得最多的话。 戴知秋是陈薇的学生,家在榕安城下面的一个村里,父母都是残疾人,九年义务教育完成后险些失学,是陈薇帮助了她。戴家让她认陈薇做养母,所以高中以后,她就常常住在他们家里。他和戴知秋因此算是一起长大的,陈薇一直有意让他们在一起,戴知秋也很愿意,事情看着是顺理成章的,只可惜,他无意。 陈薇这一年终日重复这句话,对他而言,不可谓不诛心。可他无法辩驳。听多了,也不由得自问是不是真的罪责难逃。忍不住假设,如果那天没有对戴知秋摊牌…… 尽管道路监控的拍摄中,戴知秋分明是为了挽救一个过路小孩的生命,自己没来得及逃开。转角路口几辆车都不同程度相撞,场面乱得不注意就发现不了绿化带边生命垂危的她。救护车将她送来医院,他望一眼,就知道难以回天。 他不能上手术,在旁边看着,眼睁睁看她再也没醒来。 那是他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之一。但在一周年的今天回想起来,一切都模糊得不真实,他连那天是下雨还是天晴也不记得了,回过神来,陈薇已经站在他面前。 “走吧,回家。”陈薇说。 他抬了抬眼皮,伸出手想扶陈薇的手臂,忽然发现自己右手虎口发麻,连同五指,都好像血液不畅似的,绷得冰凉凉的。他一时想不出物理原因——又没有压着血管,也没有什么老毛病,哪来的缘故。 “我上次,和小关医生说了。”下山路上,陈薇突然开口。 还没有吐露什么,杜景舟就一下子明白了。其实他猜得到母亲去找心理咨询师要说什么,只是听她亲口说起,总是会紧张。 “嗯。”他点点头,垂首盯住脚下半米远的路,心砰砰跳,接着听到陈薇接着说道,“小关医生劝我,试试和你一起度过灾难。但是我觉得,这不是你的灾难。” “不……”他下意识否认,抬头却迎上陈薇的目光。 冷静的,看透的,怜悯的,还有一点点难解的、质如心头恨的东西。他说不出话了,如鲠在喉。陈薇不愿意将他纳入自己的战线,他明白。 但陈薇又说:“不过,我恨你也没有用,我不是真的想要你去给知秋偿命。你是我儿子,我当然也希望你能快乐,过得幸福。我只是恨我自己。” 心如刀割。杜景舟紧抿着唇角,谨防呼吸泄露心口的辣和痛。等着陈薇的判决意见。然后,他看到陈薇眼中迅速涌起泪花,里面原来有什么,也都被这些泪模糊了。 陈薇语带哽咽,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为什么不能喜欢女人?你这样,在这个地方,该怎么办啊……” 这次,是晴天霹雳。 杜景舟从来不知道,一点点也不知道,陈薇对他的了解,达到了这一层。 第2章 乍见之欢2 “我知道了一个秘密。”雨声突如其来,女人的声音好像埋在了背景里,听起来不那么清晰,但关江还是听清楚了,她说,“我儿子是个……同性恋。” 此前,女人已经断断续续讲了养女去世、自己和儿子相处出问题、觉得生活没有指望……等等糟糕的事情。但所有问题,都不如现在这个问题超纲。 总得来说,这是个新题型,关江装模作样给人咨询了一年多,还没遇到过。他好像小时候第一次踩到打滑的石头,心里一慌。可是其实没什么好慌的,这是别人的故事。他心想。 这么一想果然有作用,立场马上就定下来了。他温和地望着女人,很轻地颔首,“那,的确是一个不太容易处理的问题。” “要什么处理?”女人抬起视线,直直地迎上来,仿佛被冒犯,“不需要处理,这又不是病。” 是么?关江在内心回,嘴上自然没有开口。他只是面色如常地给予对方宽容和善的目光。曾有人说过,他的眼睛一旦放松地注视别人,别人就会跟着他放下戒备,被他感染。他用这个技能,已经在这个小城取得了不少人的信任。 女人那种被冒犯的暴躁,果然软下去了。 她叹了口气,又垂下眼神不和关江对视,自顾自地说:“对不起医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指责你……我从来不吵架,你看我的样子,相信吗?” 关江说:“相信。” 女人点点头,好像很满意:“我从来不吵架,但过去一年,我经常和我儿子吵架。每次吵架,我都想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可是我不敢,我害怕……我怕什么呢?我怕,唉——怕说完之后空气凝固,那还不如吵架,医生,你说是不是?” “如果吵架更轻松,选择吵架是无可指摘的。”关江说。 “是,我也这么觉得。”女人捋了一下耳边的头发,视线投向窗外的雨。 过了一会儿,她开始讲另外一场雨。 一场夜雨,包裹着她儿子的秘密,并且也变成她自己的秘密,经年累月,压得她喘不过气、无能为力。开了口,就像山石松了土,滚滚而落,说到痛处,声泪俱下不止,还骂人。 但现在,她已经收拾妥当心情,决意听劝,对生活做出改变。 她红着眼睛和儿子短暂对视后,偏开了视线,用小拇指抹开眼角湿意,咽咽喉咙调整嗓子,好让语速和下山的脚步一样不紧不慢,语气也平静淡然。 “你高三的时候,我发现的。你那时候一个人租房子住在外面,有一个星期天在家里吃饭,和我争了几句,没吃完就跑出去了。后来下雨好大,又下了好久,一直到八|九点才停。八|九点,我很担心,就去学校找你,你不在教室,我就去你租的房子找……你记得那天的雨吗?” 到底还是难以启齿,因此她煞费苦心描述些不重要的东西。语文老师总教学生,环境描写带出事件。环境描写得好,提一嘴,读者就回想起整个故事。好在,杜景舟确实如她所愿想起了那个雨夜。 “嗯。”他轻声回答。 就在早两年,或者三年前,每每想起那个荒唐又慌张的夜晚,杜景舟还会感到别扭,甚至有一股疼痛从幻觉深处戳向神经,清晰得像真的。这是年轻人对初夜的羞赧。 那以后,总要有足够多的经验或者足够长的时间,才能够彻底覆盖黏着于记忆中的尴尬和不适。而对杜景舟来说,他已经经过了足够长的时间,所以他此刻对事情本身是坦然的,只是话由陈薇问起,一切就是另外一种意义了。 因此他还是紧张,简单回答后等待母亲下一句话,像是等待一种判决。但是陈薇不语,仅仅回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这就够了。这样交换一个眼神,他们便一同默契地省略了当初的过程与细节——他在与人经历初夜,他的母亲兴许是撞上了,就此得知一切。他以为自己天衣无缝,母亲亦替他守着所有缝隙,一直一直,到今天此刻。 好吧,一旦揭开,气氛可真是令人窒息。 杜景舟觉得呼吸不舒服,陈薇也舒服不到哪里去。于是两个人就这样保持默然,一前一后往下走,一直走到公墓外面。 他们来祭拜戴知秋,是杜景舟百忙抽空,祭完了还得回医院上班。本来很好告别,可摊开了一个秘密,情形就不一样了。杜景舟立在车旁,等着陈薇发话。 陈薇沉默了一路,不知思考了什么,抬头说出令他意外的话:“你当时那个……男朋友,是你同学吗?是不是XXX,还是XX?” “啊?”杜景舟一愣。 陈薇说的两个名字,都是他当时关系还不错的同学,现如今也都没有结婚,偶尔还上他们家来,平时没少和他勾肩搭背——的确是现成怀疑对象。 “不是啦。”杜景舟故作轻松,眼角累起一点笑,说,“他们只是朋友,而且他们不知道。” 陈薇说“哦”,又问:“那都有谁知道?”不去提那个男朋友了。 杜景舟眼角累起的笑意复灭,轻声说:“榕安城里的话,只有知秋。” 陈薇精神“啊”了一下,喃喃道:“知秋,嗯。” 提到养女,她另有惆怅,话题作罢。对儿子挥挥手,让他去上班,自己慢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杜景舟目送片刻,若有所思,上了车没直接去医院,却绕了一条街去根竹园牙医诊所。 “关医生在吗?”他一手握着车钥匙,只推了一点门,看到里面有个女护士,不是认识的那位。 姑娘抬起头:“在,但他正在楼上给人做牙呢,您有预约吗?” 做牙。嗯,还算是个正经牙医。他无端有点想笑,摇摇头,“没有,那没事儿,我走了。”顿了顿,又补充,“不用告诉他,我来过。” 说完了,放开门把手,走了。 姑娘嘟着嘴,看着客人在门外上了车,很潇洒似的驱车走掉。才撇撇嘴角,小声兀自嘟囔:“我也没说要帮你转告啊。” “转告什么?”偏偏很巧,关江自楼上下来了,手上两只手套一摘,仍在她桌旁的垃圾桶里。小护士被吓了一跳,惊魂不定地拍拍心口,抱怨他走路没声音。 关江又问:“说啊,转告什么?” 小护士完全忘了自己的话,更忘了杜景舟的嘱咐,说:“刚才有个帅哥,问你在不在。” 关江倒了杯水,很有兴趣的样子,道:“有多帅?” “就挺……”小护士反应过来,咂咂嘴,皱眉头,“老板,你明明看见了吧?人家刚刚开车走,是不是你认识的人啊?” 关江嘻嘻笑笑,不回答,回自己的老板座去了。眼角有意无意扫过杜景舟刚才停车的地方。他是看到了,客人匆匆来,匆匆去,好像没有停留的意思。但倘若自己刚才正巧在这里,他们肯定会说说话。 会说什么呢?关江有点好奇,那位杜医生,来找自己是想说什么呢? 杜景舟下午没有找到关江,晚上偶遇了。就在自己高中母校后面的巷子里。 榕安城有许多承载他复杂感情的地方,这个学校和这条巷子,都是这样的地方。他曾经讨厌死这所学校,也讨厌这条巷子,但现在却总往这里躲。 尤其是在每一次紧急手术之后,唯有来这里吃一碟炒粉,能令他感到平静——与生死打交道,无论多少次,他都还是会觉得心脏边缘被利箭擦过,心悸难平。 巷子里小吃的香味飘得很远,隐约混着酒气。他想着今晚要加一份青菜,走到常吃的小店门口,迎面就撞上一个身影。定睛一看,是那个关江。 怎么老是撞在一起?他歪了重点,想道。 “唉,你?”他做惊讶状,“小关医生?” 关江抬起脸,他却差点不敢认。 这个关江,和牙医诊所里的牙医兼心理咨询师,完全是两个人。他没有了和煦春风般的笑容,目光中也不见训练有素的宽容善良,正横眉冷眼,脸部线条紧绷。尤其是紧抿的嘴唇,让人感觉他压抑着一座活火山。 是可怕而爆烈的气息,就像他那天“感觉到”的他那样。 关江也认出了杜景舟,那抿成了锐角的嘴角便扯动了一下,勉强温和一些:“杜医生,这么巧。” 杜景舟稍稍后退:“来吃碗炒粉。” “正好,我也是。”关江说完,在点门外的露天桌前坐下了,高声对老板说,“老板,我的东西端出来。” 老板回答的声音透出无奈:“知道啦!” 关江冲杜景舟招招手:“一起吗?” 这个人方才是在店里吃的,怎么了?杜景舟心生好奇,往店内望了一眼,只见里面三四个小青年围着一张桌子东倒西歪。 “东倒西歪”是写实描述。他们有的捂着肚子,有的抱着膝盖,还有的干脆坐在地上够自己的脊背,桌上地上都有散乱的酒瓶子,旁边的桌椅也摆放凌乱。 显然,这是一个小型混战现场。 杜景舟“喔”叹了一声,半好奇半惧怕地在关江对面坐下:“你和他们打架了?” 关江说:“小孩子不懂事抢大人的桌子,教训一下。” “哦。”杜景舟意味不明地回。 关江看起来没受什么伤,整个人除了气场吓人一点,其他都还好。老板不一会儿就把他点的东西都搬到外面来了,杜景舟也顺便点了单。关江递来筷子,示意一起吃。 “其实我觉得,”杜景舟拿着筷子,真诚地说,“和他们这些’小孩子’相比,你也没怎么长大。” 第3章 乍见之欢3 “你的意思是,我幼稚?”关江一副专心吃饭的样子,过了良久,才突然说话。接着杜景舟刚才那一句。 “啊?”杜景舟的视线向筷子上方飘,落在关江脸上。 两个人眼神相触。是意外的,也是顺理成章的。有什么东西就在这一望中展开,蓦然间彼此都有些念头,正在谈的话题变得无足轻重了,可新的话题又尚显唐突。 唉……吃吧。关江抬抬食指,指向杜景舟面前的炒粉。杜景舟也认可沉默是良好的处理,低头继续进食。 两个人吃完这顿夜宵,老板自他们身旁走过,关江反手就往他手里塞了五十块钱,说:“剩下的下次过来用,走了。” 老板看看他,又看看杜景舟,都是熟客:“和杜医生一起结?” 关江说:“一起一起。” 老板把钱塞进口袋:“那没剩的了。” 杜景舟噗嗤笑出声,关江一点也不见尴尬,扯了两张餐巾纸,对杜景舟说“走了走了”。杜景舟便站起来,同他一起走出小巷子。 关江脱下了牙医诊所里的白大褂,就像脱下一层伪装,身上始终是那种烈性的气息,也没有半点要做回小关医生的迹象。杜景舟觉得有意思,借着夜色昏暗,悄悄瞥了他几眼。 “去河边吗?”走出巷子,关江问。 自然是去的。先前有那一眼,就已经确定了这件事。小关医生真是讲礼貌,还问上一句。杜景舟也就正儿八经地回答:“可以啊,消消食。” 关江轻声笑笑,意味不明。 榕安城的河就一条,把这座小镇分成新旧两部分,两岸光景和气氛都很不一样。新的这边,热热闹闹都是烧烤摊,路边还有酒吧,一点都不比学校旁那条巷子消停。旧的那边,只有树荫和路灯。 关江看杜景舟,杜景舟说:“不喝酒。” 于是选择去旧的那一边,从桥上往河堤走,环境越来越安静。天然带出幽会的气氛。来这里干什么呢?即使有什么念头,也才第二次见面,不合适的。 走了一会儿,杜景舟捡了个话题:“我母亲上次回去以后,和我相处的态度有改善,我要谢谢你——你有话说?”偏头看过去时,恰好捕捉到对方欲言又止的神色。 “哦,没什么。”关江也想了话题,只是比杜景舟开口晚了一点点,“听说你下午来过诊所,找我?” 杜景舟微笑:“就是想谢谢你啊。” 关江听了,停顿片刻,说:“哦。” 这模样,说是发呆走神也可以,说是失望失落也可以。分不清,浅浅地挠人心口。杜景舟喉咙里积了点痒,忍不住想吞咽。然而他不乐意暴露,只好细细掖好了异动。 有些心绪是环境和氛围作怪,未必是真的。成年人若不想牺牲一个局面,务必衡量好纵容这些情绪的利弊。不知底细,不明人品,还需往来,所以谨慎为好。 ——哪怕现在,这个人是全城唯二知道他秘密的人。 杜景舟说:“本来想请你吃个饭,刚才不好意思,还让你付饭钱了,我下次再正式请你吧。” “好。”关江一口答应了,姿态拎得大大方方的。 这很好,小关医生很明事理。杜景舟对此报以微笑,一路走,一路把话题带到榕安城去了。他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关江一个客居两年多一些的外地人,聊聊这座小城,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夜色如水,淌入深处,面目模糊。 怎么可能就是想来致谢请吃饭呢?关江不信。 那天晚上以后,他脑子里时常会冒出这个想法。他不知道,他一想这个问题,脸上就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诊所里的小护士都看得明明白白,见了几次,就开始小声嘀咕。 这是拜他长得好看所赐,小姑娘都喜欢讨论长得好看的男孩子。 “你们觉得,他是不是谈恋爱了?”最积极的是梨子,她喜欢关江,诊所里的人都知道。但也明白,她只是喜欢到外表,所以照样和她大谈关江的八卦。 另外一个叫美美的女孩儿天生刻薄性格,冷言冷语呛她:“他上哪儿谈去,整天在诊所里。他跟你谈了?还是小莫啊?” 小莫就是那天向关江转告了杜景舟到访的女孩儿,和活泼的梨子、高冷的美美相比,她真是三人里淡定又知性的了,说话都端着点范儿。 “小关医生这个人挺单纯的,没什么心眼,心情都写在脸上。我觉得不一定是谈恋爱了,可能是遇到搞不定的难题了。”说得好像小关医生是什么热爱钻研、好好学习的三好学生似的。 不过,梨子和美美却都露出认可的神情。实在是因为,小关医生确实会因为难题,显露出更丰富的情绪和表情。她们一回头,好巧,小关医生脸上正挂着那种苦恼又轻蔑的心情。 “看什么呢?都闲着了?”关江一下子被三个人盯着看,无端端感觉自己被窥视了,眉毛一横,语气都刻意重了。 三个女孩儿立刻散了,诊所里没有病人,她们各自回到工作台。 关江想了一下,又问:“你们刚才是不是八卦我呢?” 梨子立刻探出脑袋:“没有啊,她们日常帮我策划怎么追你!” 关江听了,嘴角一瞥:“好好工作,别总想些有的没的。 “形象!”小莫注视着他,说,“你是温柔稳重的小关医生,不要流露孩子气。” 她这么一调侃,另外两个女孩子都笑了,诊所里的气氛轻轻松松的。关江在自己被开玩笑这一点上很大方,并不计较,让她们闹去。直到有客人来。 客人是他刚刚腹诽完的杜景舟——的母亲。 陈薇推门进来,抬眼就看到他,略带抱歉地问:“小关医生,有空吗?我想聊聊。” 关江立即换上小莫说的那种形象,回以温水般柔和宽广的笑容:“有,您请进来吧。” 看得出,陈薇很喜欢关江的咨询室。这是他正式开展咨询业务之后,亲自设计,精心装修打扮过的一个房间。墙纸、装饰、陈设全都是淡淡的,间或带一些暖色,整个空间便很温馨。且分成两部分,分别用于聊天和单独休息,哪一部分看着都有安全感。 陈薇第二次过来,有了心情打量这个地方。先观察了一周,才将目光落在关江脸上,示意自己可以开始聊天了。 关江笑着,先开口:“这几天过得好吗?” 陈薇道:“还可以,我养女的忌日刚过,祭拜完那天,我和我儿子交流了那个秘密。” 关江有点真情实感的意外,露出赞许:“进展这么快,陈老师很有魄力呢。” “我不爱钻牛角尖,我爱解决问题。但是有些问题,医生,你明白吗,有些问题是没有办法解决的,只能各退一步,求一片喘息的空间。” “我明白。”关江点头,顺着她的意,带她聊今天的目的,“重要的一步已经跨出去了,陈老师接下来想达成什么目标?”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陈薇抬起头,直视关江。 关江颔首道:“陈老师请说。” 陈薇问:“你和同性恋接触过吗?” 这次没有超纲,但是是一道做不顺手的题。关江最讨厌做不顺手的题,因为明明有一定的思路,但最后做出来总拿不到理想的分数。 他顿了顿,回答:“接触过。” 陈薇又问:“他们痛苦吗?” 思路有点拿不定主意了,只好凭直觉:“总是有痛苦的,任何人陷入感情都会痛苦。当然,他们还有来自感情以外的痛苦,所以总的来说,就我所知,他们会更痛苦一些。” 陈薇接着问:“他们有可能幸福吗?” 怎么这么难解,关江感觉自己的心脏边缘疵起了毛球:“……有可能吧。” 陈薇:“你见过吗?” 关江摸到桌上的水杯,端起来,垂下睫毛,让自己看起来依旧淡定从容,慢慢喝了一口水,然后再度直视陈薇。做了点转移注意力的事情,感觉就好多了。 “我接触的不多,也没有深入了解,所以不好说。不过,人与人发生感情,无论如何都总是有幸福的时候,也有生不如死的时候。这很难一言以蔽之的。” 陈薇说:“小关医生,我想接受我的儿子,该怎么做?” 关江听了,轻轻抿住嘴唇,免得泄露自己的不适。这个问题很好,很温柔。但其含义伤人。“想接受”,意思就是,现在并不接受。真难啊。这个母亲知晓孩子的秘密这么多年,依然停留在“不接受”上。 关江让自己不去伤害一个正在求改进的人,真诚地回道:“不如,先试试接受自己。比如,告诉自己,这里面没有自己的错——这也确实,完全没有您的错。” “可以这样?”这个建议提中了,陈薇眼中一亮,好像在死题面前找到了从未想过的新角度。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我不接受他,其实是在责怪自己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害得他变成一个……变成现在这样。我可能应该,应该从另一个层面考虑自己的责任。比如,我作为母亲为什么在发现之后没有帮助过他,反而掩耳盗铃假装不知道,我还把知秋塞给他,我……” 她有了自己的思路,关江并不打扰她这份自省,静静地听她梳理。一个老师,不需要旁的人来教导她做题,她只是需要人听。 这次咨询最终做了一个小时,两人说话的比例最多三比七。医生三,病人七。陈薇自己提出结束的时候,面有疲色,但是是放松的,也不必休息。 关江和她一起出咨询室,诊所的大厅坐着来接母亲的杜景舟。 杜景舟见他们出来,起身迎上,对关江礼貌地点点头:“小关医生,辛苦你了。” 关江淡笑:“应该的。” 陈薇来过一次,已经知道关江的收费标准。自行去扫了桌上的二维码,把咨询费付了,回头叫了一声儿子,便出去了。 杜景舟脚步稍踟蹰,仿佛是见母亲走了,才好偷偷做自己的事,小声对关江说:“明天晚上,有空?” 闻言,关江抬眼望他,小关医生的伪饰仍在,淡然地回答:“有。” 杜景舟比了个ok的手势,更小声地说:“六点半来接你。” 第4章 乍见之欢4 目送杜景舟离开,关江回过神来。刚才那两句约定,搞得像偷情一样。杜景舟和他说话的语气,眼神自眉睫之下递过来的模样,轻得近乎暧昧的气息和微微倾斜的肢体语言……每一样捏在手里捻一捻,都能捻出质地微黏的汁水来。 怕是被这莫名其妙的汁水灌了脑子,他总有种说不出的期待。因此下午的时间过得特别慢。诊所六点钟下班,没有在诊病人,姑娘们都准时走了。 独独留他一个。得等半小时,百无聊赖。 诊所双铺四扇门,他锁上两扇,放下卷闸,剩下干等。可是干等着无聊,玩手机也无聊,左看右看也找不到别的事情可做,只好对镜自照,头发衣服都打理了一遍,甚至拿咨询室安神用的沉香调香水往身上喷了一点。 终于听到外面有听车声。他走出去,杜景舟走进来,神情抱歉:“我是不是把时间定太晚了?” 关江已经脱下白大褂,不做伪饰,说:“没有,是我消极怠工,下班时间早。” 杜景舟知道他开玩笑,就笑笑。手上捏着车钥匙,一副既然如此那就走吧的模样。关江便关了诊所的门,上了他的车,也不问吃什么,很放心地由做东的人安排。 杜景舟说:“我听说,小关医生是四川来的,榕安城有一家很好的川菜,不知道你吃过了没有。” “听说”,是无意间听说过,还是特意去打听过呢。 关江目视前方,右手拇指和食指互相轻轻碾磨,若有所思。显得不是很专心听旁边那人说话。但也不到忽视掉的地步,稍稍迟缓一些而已。 “没吃过,我很少出门。” 杜景舟点点头:“那正好。” 关江听了,偏过头瞧着他,嘴角扬起来露出笑。跟河边那天晚上轻轻的笑声一样,都是意味的不明的。他看他,像掌握了主动权的猎物,看捕猎技术生疏的猎人有什么招儿。 他想,他的态度杜景舟也许读出来了,也许没有,也许读出来了但不在意。不管是哪一样,都很有意思。他因此对这个人有三分好奇——做母亲为了面对儿子,愁肠百结,那儿子自己呢? “你来点,我对川菜不太懂。”杜景舟把菜单递到对面,脸上挂着风度翩翩的笑。 关江并不和他客套,“嗯”一声,就提笔在菜单上打勾。选了两三样,说“好了”,推回给杜景舟。杜景舟笑,“小关医生肚子饿了?急着上菜吗?” 关江真的说:“急,为了这顿饭,下午茶都没吃。” “还是牙医好,能吃下午茶。”杜景舟加了两个菜,一冷一热,又舔一份饮料,叫来服务员下了单。忙完了视线落回关江脸上,堪堪对视上。 小关医生的分寸感好得有些过分了,连这样的对视也能让人舒坦。还是知秋说得对,这个人确实有本事让人感到安心,前提是他愿意这么去做。 “做医生很忙吧?”关江接他刚才的话。 “忙。”他欣然展开话题,“普外就像万能膏药,什么杂七杂八的情况都往这里堆。我刚有主刀资格不久,就已经感觉身经百战经验丰富了。” 等菜的时间不长,他讲了两个小故事,就能动筷子了。开始吃之后,话题就转移到了地方美食、风土文化上去。 像是一来一往似的,上次杜景舟讲了榕安城,这回就换关江来讲自己成长的四川。他大大方方地说自己的童年。起初是母亲独身养育,带他在成都及附近几处小城小镇都呆过,他把话题落脚点放在不同地方的特色差别,有趣又没有半点悲情。 “那你以前有来过榕安吗?”他大方,杜景舟也不矫情避讳,直言问道。 “来过。”关江伸出两根手指,“两次,一次八岁,一次十八岁。第三次来,就没有走了。” 杜景舟点点下巴:“那你对这里应该也挺熟的,我是指时间纵轴上的熟,你十八岁过来那年,是哪一年?我们俩应该年纪相仿吧,说不定……” 桌上手机突然震动了。因为放在菜板上,震得特别明显,两个人都注意到了。屏幕上闪着的来电名称是“于主任”,这种来电一般都不会是好来电。 杜景舟一脸无奈,放下筷子接电话,“饭可能吃不完了——喂,主任?”话音停顿得很仓促,他只顾听那边的话了。 听筒略有漏音,关江也听得清楚,那边说来了紧急病人,科室里当值的医生是谁谁谁你知道他那人德性的我不放心你还是来一趟吧云云。 电话打了半分钟不到,挂了。杜景舟叹一口气,无奈变成抱歉:“好不容易逮到一天,还是泡汤了,我得先走了,不好意思让你自己后半顿。” “我不吃了。”关江放下筷子,喝完手边的饮料,看着杜景舟,“我跟你一起去。” 杜景舟诧异:“啊?你跟我去做什么?” 关江耸耸肩:“见见世面。” 杜景舟失笑:“这有什么世面好见的,你也进不去手术室。” 关江说:“你嫌我烦啊?” 这什么话?当然没有。杜景舟顺着他,好吧,走。 杜景舟消了毒,换上衣服,只从关江面前匆匆一过进入手术室。就这一过,关江把头从手机游戏里抬起来,定定望着他,他就明白了。 小关医生想见的世面,就是他的工作状态。 这份好奇心,像路边墙上攀出来的蔷薇花,已经略略越界,但看着很可爱。 他甚至忍不住疑心,这位小关医生是否有意引诱自己?毕竟,下午见面的时候那人身上还没有香水味儿呢。 若真有此意,这个心理咨询师就还是不合格的。 哪个合格的咨询师,引诱自己病人的病灶呢? “杜医生,可以开始了。”跟手术的护士提醒道,杜景舟点点头收回思绪,站到手术台前。 眼前这台手术紧急,是急在没合适的人主刀。病人消化道出血,量大且不稳定,没办法做脉动造影检查,只好开刀细查。 杜景舟已经遇到过数例类似情况,看出血情况就有估计和判断,知道是个细致工程,时间短不了。 果不其然,等他走出手术室已是深夜。 小关医生仍然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像个等待病人结果的家属。但也不合格——真正的家属已经把主刀医生团团围住,他才抬起头,远远望过来。 杜景舟碰上那视线,眼中泛起一点笑意,微微颔首。那边便又低下头盯着手机。 应付完家属,杜景舟去换衣服,交待病房守夜护士注意事项,花去小一刻钟,这段工作终于告结。他回到手术室那边找关江。 这次关江终于灵醒多了,有脚步走近他就跳起来,倒是个合格的……等待约会的人。姑且这样形容吧。 这个人打了个哈欠,目光斜着朝杜景舟望过来:“我手机都没电了,你顺利挽救一条生命了吗?” 杜景舟说:“谢谢你的电,那条生命明天就能活蹦乱跳了。” 关江大约是长时间玩手机游戏,眼睛本来看着很疲惫。但开了这个玩笑,神色一新,整个人就精神了:“不用客气不用客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杜景舟眯着眼用笑意回关江。长时间集中精神后放松下来,他身上蒙着一种淡淡的茫然感,不是很想说话的样子。而刚才流逝的时间,又毕竟事关生命,因此两人的玩笑里有几分劫后的庆幸。此刻彼此都感受到那种薄薄的哀伤,对望,好似心有灵犀。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难得的好氛围。 “怎么办?去吃宵夜吗?”相对片刻,杜景舟问,又率先表态,“我请你。” 关江说:“好,那续上!” 又是学校旁的巷子,又是那家店,连点的东西都差不多。不过,不知道是都累了,还是关系熟了,这一顿宵夜里没有人刻意找话题,偶尔开口也是有一搭没一搭。 吃罢宵夜,最终结局也矜持:各回各家,各理各的思绪。因为的确是,都生了暗涌。在各自的海洋中。 陈薇快要出门上班时,杜景舟还没起床。她知道他夜晚做了手术,今天可以晚一点。照例敲敲儿子的门,留话:“早饭在桌上,起来一定要吃。” 里面没有答话,她就当他听到了。盖上桌面的粥和菜,进卫生间做出门前最后一项工作,把衣服丢进洗衣机。杜景舟的换下的衣服就丢在洗衣机上,她搂起来开洗衣机的盖子。衣服上有什么味道隐约钻入鼻腔。 是香水。 即使是最不事打扮的女人,也不会认错这个。但杜景舟不用香水。她心下生疑,脑子里一下子涌进很多想象,挤得心跳砰砰的。 她抱着衣服凑近鼻下,仔细闻了闻。味道很淡,果真不是直接喷在上面的,必然是在哪里沾上的。 她在洗衣机旁站了半分钟,把杜景舟身边的、她认识的,男性,都想了一遍。却找不出嫌疑人。疑问附着在她脑海里,一直带到学校里,课堂上。 午后,天气晴好凉风习习,吹来教室外面的树木的香气。她忽然获得灵感,想起了那股味道。 也是植物的香味啊,小关医生的咨询室里,就时常淡淡弥漫着。 第5章 乍见之欢5 “小关医生在吗?”根竹园牙医诊所的门被推开。 离门口最近的小莫抬头望去。是陈薇。她已经认得她,热情地起身迎接:“他在的,但刚刚出去买烟了,估计几分钟就能回来,陈老师您坐下等等吧。” “不在啊?”陈薇脸上露出一丝微妙的放松,笑笑,“我今天不找他聊天,只是路过,进来看看。”她走近关江的办公台,目光在台上扫过,然后定住。她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一瓶香水。 “这是用在咨询室里的那种吗?”她拿起瓶子,上面都是法文。 小莫看一眼:“应该是吧,我也不太清楚。”她只管做牙医护士,不管咨询业务。 陈薇像是好奇,闻了闻,片刻,放回桌上。她朝门口走去,小莫相送。出了门,她又回头,脸上挂着这个年纪的长辈特有的那种八卦神情。 “你们小关医生,有女朋友吗?” “啊……”小莫笑起来,好像已经对这个问题习以为常,回答熟练,“还没有呢。不过,要给小关医生介绍人的话有点难,他总说自己没谱,还不适合祸害人,好多人给他介绍他都不去。” 陈薇“哦”一声:“这样啊……” 两人都露出“可惜了”的表情,陈薇挥挥手,走了。 根竹园附近哪里有什么店面,她都知道。想起小莫说关江去买烟,她大致能估摸人在什么地方,便绕开了可能直接遇到的路线。结果,还是在街口见到人。 关江正蹲在一个地摊果贩面前,拍拍一个大西瓜,说:“别骗我啊,我们诊所里都是姑娘,她们要说不甜的话,下次就没你的生意了!” 摊主呵呵笑:“包甜包甜,不甜你来退钱!” 关江把瓜推给摊主称,站起来等。陈薇借了路边老商场一根大理石门柱半藏身,远远打量这位原先以为已经挺熟的小关医生……他是不是呢?他们这类人都有什么特点?他和杜景舟,有哪里一样?他们这些人在一起,都怎么“分工”? “陈老师!”她脑子里思绪万千,没来得及躲开,视线已与关江对上。 小关医生对她微笑,笑容干干净净的。他人本身就长得标志,一个有修养、有温度的笑容,使他整个人看上更加招人喜欢。倒也……蛮般配的。 “路过啊?”关江付了钱,抱着瓜走过来。 陈薇回过神,颔首微笑:“是啊,小关医生给姑娘们买西瓜啊?” “顺便。”关江拍拍西瓜,同她寒暄。 也许因为是在诊所外,他一点也不提及陈薇过来咨询时说的事,嘴里轻轻快快地谈论季节天气之类的平常话题,聊得却是一点也不无聊。 人真是个好人,只可惜,以后就不能坦诚相待了。陈薇分心想道,不无遗憾。 人到过诊所,桌上香水移动过。这些事情,关江转头就知道了。他吃着西瓜,目光掠过那瓶香水,心里没来由地轻叹了一声。 后来有一段时间,陈薇没再上诊所来做咨询。这在他的预料中。他自己把事情拎起来想想,也觉得这份兼职做得太随性了。杜景舟是他病人的心病,症结还那样微妙,他非但没有避嫌,反而互相招惹起来,自然不配再拥有病人信任。 这问题在心里晃晃悠悠积攒了几天,他对这份兼职的心,便淡了下来。自认金刚钻不合格,索性把咨询室撤了,搬进去两台牙医工作台。在一年也更新不了两次的朋友圈发了条动态,简单声明咨询不做了。很快涌进来十几条评论,他都没理。 他没把这当大事情,一时兴起的事,戛然而止也是合理命运。 他快把杜景舟给忘了——这么说,当然是类似修辞的假话。这样的句子会出现在随便一篇不甚高明的小说中。当剧情剧情到某个过渡处,才情堪堪的作者总爱来这么一句。 事实却与修辞大相径庭。 他一直等着杜景舟。尤其是见到杜景舟真到来的那一刻,这份不算潜意识的潜意识,在脑海中清晰得简直要舞起来,像灯油不足的灯芯忽然得到补足,火焰瞬间明亮又雀跃。 陈薇这些日子一直不来,他明白她发现了什么,疑惑着什么。那位母亲的心结还没有解开,新的危机就来临,换了谁都得后退。那杜景舟呢?他是顾及母亲,还是本就心思轻浮? 这些问题,在没有见到杜景舟之前,关江没有特地去想。见到了,就全都涌上心头。杜景舟捏着车钥匙站在门边,不踏进来,只看着他。 他的眼睛在问他:有空? 关江想,这人要是开口问,他准回没空。可是这人真是太聪明。不开口,也就断了他拒绝的机会。他想了想,站起身对姑娘们说“我出去一下”,便拍拍屁股跟杜景舟走了。 这个点临近下班但还没下班,杜景舟出现在这里,不知道是怎么提前下班的。开了车,应该打了叫他一起吃晚饭的主意。 但关江对这视而不见,问道:“杜医生怎么这时候有空,找我有事?” 杜景舟微笑,真的说:“有事。” 关江做了个“哦”的嘴型:“说吧。” 杜景舟拍了拍肚皮:“先吃饭。” 还是走到吃饭这一步。关江看看诊所里面,又看看杜景舟的车。衡量很好做。他推开半扇门,朝里面说:“早点下班吧,锁好门窗。” 杜景舟笑眯眯地看着他:“上车吧。” “你妈妈最近好吗?”还是上次的川菜馆,连菜也点得差不多。关江点完了,把笔递给杜景舟,仿佛顺便,问道。 后者点点头,应付含糊地说一句“还好”,手上很快勾好自己要点的,叫来服务员下单。 “她一直就那样。”服务员走后,杜景舟抬头望着关江,认真回答他的问题,“之前她可能是太压抑了,我们家的情况你也很清楚,知秋就跟她的亲女儿一样,就这么没了,她受不了。她总觉得自己对不起知秋,我也对不起知秋。加上我们这一年冷冰冰地处着,她没有地方说话,心里憋了太多东西——小关医生,你别觉得有愧疚,你已经给她很好的帮助了。” 关江听了,不置可否地点点下巴。 安静少顷,杜景舟反问:“小关医生呢,最近好吗?” “我?”关江说,“我也就那样呗,整天和牙齿打交道,蛀虫是我的好朋友。” 杜景舟笑了,好像被他逗笑似的。笑完了,道:“听说你把咨询服务给摘了,怎么?为什么不做了呢?” 关江摊摊手:“不想做了,我不合适。” 杜景舟说:“何以见得?我觉得你做得很好,你很多病人也这么说。” “不是那么回事儿。”关江摇摇头,神情是认真的,“心理学是我无聊时选的辅修,本来就是给自己用的,没想拿去糊弄别人。我那时候的老师也说过,我这个人不适合做这一行,连我去职业资格证,他都皱眉头反对。” 杜景舟说:“证多不压身啊,为什么反对?” “怕我害人害己。”关江干脆的说,眼角往对面瞟,犹豫小片刻,又道,“你不也觉得我不是个合格的心理咨询师吗?” 杜景舟挑了挑眉梢:“我几时说过?” “你嘴上没说,心里一直这么认为的。”关江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我不合适做这行,不代表我没这份能力,你心里想什么,我看得出来。” “哦。”杜景舟不置可否,淡淡回道。 店里上菜还是那么快,他们点的单陆陆续续送来了。两人便中止了闲聊,偶有发言,都是关于菜。服务员来了两三趟后,热菜冷菜和饮料便都起备。 “那我现在在想什么,小关医生也看得出来吗?”关江的筷子扒开毛血旺表层的香料,忽然听到杜景舟问。啊?这么出其不意的? 他抬眼望向对面,只见杜景舟垂眸望着同一份菜,筷子也在那层香料里扒拉。然后,他给他夹了一整片毛血旺,目光迎上来,带笑。 “小关医生,你愿意的话,就回答我。不愿意的话,当我没问。” 废话。关江暗骂。可是空气里弥漫的已经不再是川菜辣椒的香味了,而不可抑制地变成某种甜的、腻的、挠人的小分子。它们蛰他的心,又痒又酥,甜而有毒。 他早就知道,有一个时刻很大概率会到来。从那个雨天,杜景舟进门差点撞到他身上开始就知道。榕安城这么小,出门走一圈就看完了半城人。他们只需要看对方一眼,就明白,他们是必然会搅在一起的人。 可这个时刻到底什么时候来,他没有多想。 是在陈薇的就诊中,慢慢暗渡陈仓?是他们中的谁主动出击,先过一遍你来我往最后水到渠成?又或是哪一天电光火石,借点什么,直奔主题? ——总之,原以为不管怎样都不算意外的。可这一刻,竟然在一盘热气腾腾的毛血旺里到来了。这好像还是出人意料了些。 关江舔了舔唇尖,品到一点干涩的味道。“嗯。”他动了动嗓子,低头咬了一口杜景舟给自己夹的毛血旺,草草嚼两下,囫囵吞下去,再抬起头。 “杜医生,我建议,我们冷静一点。”他故作冷静。 杜景舟听了,眉睫往下阖了一点,不语。像在思考。 关江将剩下的毛血旺细嚼慢咽,都吃完了,杜景舟还是那样。他顿了顿,用筷头敲敲桌面,说:“唉,要不,下一顿我请你,行不行?” 杜景舟忽而掀起低阖的睫,看向他,笑着回答:“好啊。” 第6章 乍见之欢6 后来他们开始进行姑且可称为“约会”的流程。常常一同出去坐一坐,有时候是吃吃饭,有时候喝点小酒。更多情况下,只是单纯见个面,并不定下要做什么。因为杜景舟往往会中途离场,他为此很是抱歉,关江便慷慨地挥挥手“去吧去吧”。 这样的情况发生三四次,杜景舟心里生了个逗一逗他的问题:“这种情况,你能适应吗?”可问题成了型,也只是放在肚子里而已,真见了关江,就说不出来。他嘴上功夫的上限,估计也就在上次那个水平了。 不过,关江看起来挺适应的。有得几次,就主动把约会地点都改到了医院附近。每次见面,他总会拎上一袋水果,说是顺便。果子买得也真是很随便,基本都在医院附近的果摊挑。 在短暂而零碎的约会中,他们什么都聊。 这对他们彼此来说,都是一件意外之喜——他们竟然很聊得来。 不记得从哪一次开始,就找到了舒适的节奏。随时随地可以捡起一个话题聊,又可以心安理得停止说话。沉默的时候,空气的流动和气味,竟然没有丝毫改变,谁也没有产生“再找个话题聊完前面这段路吧”的不安。 最初交往的旖旎诉求,被这份“聊得来”一推再推,约会进行了一个多月,谁也没有表现出对那个主题的渴望。 当然不是不想,只是珍惜。好像慢慢多酝酿一下,会显得更虔诚,更纯粹。 榕安城的雨季,就这样不知不觉过去了。盛夏来临,天气变得很热。根竹园牙医诊所门口种植的是芒果树,树上吊着的果子青皮转黄。诊所的姑娘们没什么事,每天盯着哪一颗全晃了,就打下来。 杜景舟做了大手术,调休一天。近午的时候,他到诊所找关江,正好看到女孩子们打果子。怕果子摔烂,她们还铺了东西在地上接着。 他站着看了一会儿,关江开门喊他:“哎,进来!” 姑娘们都朝关江望去。望过老板,又望望杜景舟,眼神各异,唯一的共同点是好奇。都是这个时代的年轻女孩子,看他们多进出一两次,就立即能联想出三十集电视剧和若干三级画面。 但好奇也顶多私下八卦,没人当关江的面提,连玩笑也不敢。关江言行举止虽然随和,平时也开得了玩笑,却总给人一种冷心冷肺的感觉,让人不敢唐突冒犯。 “我进去了,你们慢慢玩。”杜景舟对她们递了个微笑,指指树上,“不过,这些芒果最好不要吃,种在路边,不健康的。” 说完,进门去了。关江给他递了一杯水,目光是瞟向门外的,道:“你说晚了,她们都吃了好多了,我也吃了。” “你没给我带吧?”杜景舟想起他每次顺便带来的水果。 关江笑:“正想明天给你带呢!” 开玩笑的。杜景舟从他眼睛里看出来,两个人对视一会儿,关江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杜景舟也笑。 门外的女孩子看他们这一幕,凑在一起嘀咕两句,也笑了。然后由小莫推开门,探个头进来:“老板,我们吃午饭去了,晚了难等。” 关江随意地挥挥手背:“去吧。” 她们把芒果放在篓在一起,放在门边,走了。关江叹了口气,看着杜景舟,说,“她们饭桌上一定能把我们扒得底裤都不剩。” 话音刚落,碰到杜景舟微妙的眼光。 微妙是种有意思的境界,它包含着诸如心照不宣、默认一类的心态,往往是一刹那,便将酝酿已久催化转质,将悬而未决推进到下一关。关江大抵知道触发这份微妙的是哪一个关键词。 他们这样沉默了几秒钟,关江舔了舔唇缝,问:“有话说?” 杜景舟点头:“下周二,我生日,请了假。” 哦。关江做了个嘴型,如他所愿地继续问:“有什么安排?” “想和你去宁城。”杜景舟的眼里又期待 宁城是榕安上面的行政市,是全省除了首府以外最繁华的地方。城市开发早,又靠海,有港口,一直汇集大量各地人口,算得上是个文化多有融合的城市。 邀请的内涵很明显了。 “嗯。”关江点点头,“好啊,反正我一般忙而已,舍命陪君子。” 杜景舟眼睛亮亮的:“我们上午就出发,可以?” 关江耸耸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周二去一趟宁城。”称得上是反复斟酌过后,杜景舟把自己生日的计划告诉了陈薇。一家之中就两个人,特殊的日子糊弄不开。 陈薇眼皮没抬,夹菜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问:“和他?” 杜景舟说:“嗯。” 一个月来,他们谈过关江,次数不多,且都无法顺利将话题展开,交流一直停留在普通的“提起”层面。他和关江往来,没有瞒着母亲,也不介意多聊聊,但陈薇总会转移撤退,这让他也无法主动交待。索性让她自己偷偷关注,偷偷消化。 至少她并没有激烈地反对,这就非常宽宏大量了。 “你们,”她抬起头,眼神有些犹疑,“过夜吗?” 杜景舟喉咙卡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飘了飘,如实回答:“可能会。不过会很早回来,周三一早还要上班的。” 他无意急于解释和撇清,但话里内容和语气都呈现出这种态度。陈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浑身不自在,低头吃饭。片刻,陈薇说“那你去吧”,没再问下去。 他以为这次话题也止于此了,然而饭后不久,陈薇又来找他。房门开着,她不进,只敲敲门板。他转头看出去,见母亲面色踟蹰而忧愁。 陈薇问:“舟舟,你和那个小关医生,是认真的吗?” 她头一次触及核心,就问了个难题。杜景舟无法回答是认真,因为母亲对认真的定义和他对认真的理解,并不对等。回答是,陈薇的期待和态度,都是他和关江承受不起的。回答不是,未免又太轻浮。 “先相处相处,像朋友那样。”杜景舟双手交握在一起,十指下意识地互相摩挲。 陈薇说:“你们不是朋友,没有办法像朋友那样相处。”她好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口气仿佛是通知杜景舟,“我想和他谈谈,已经约了他。” 这真是猝不及防,无可奈何。 “她怎么跟你说的?”杜景舟给关江发微信语音,问。 关江打字回答:做咨询,聊聊。 杜景舟也换了打字:她想跟你聊聊我们的事。 关江说:你妈妈真是雷厉风行。 不是面对面,也没有声音语气可参考,只有这一句话,显得苍白。杜景舟从中读到一点点不快,但又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正确解读。关江本身不是那么计较的人,但他拿不准在这种事情上,他又是怎样。 杜景舟说:她问我,我们是不是认真的。 关江回得很快:你觉得呢? 杜景舟想了想,坦言:和你在一起,很舒服。 关江没有秒回了,但也没有让他等太久。大约两分钟,对话框上面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接着跳过来两个字:一样。 过了一会儿,又来一句话:别担心,我能应付你妈。 杜景舟轻轻吸了口气,小关医生应该是真的有情绪了吧。他心情有点复杂,比起担忧之类的负面情绪,更迅速、更直接扑来的的感受,是高兴。于是他对自己在这份关系中投入的用心,更明白了些许。 咨询室已经撤了,关江把和陈薇的见面地点安排在附近的一家咖啡馆。榕安城的咖啡馆,都是学生们用来聚会和谈恋爱的,他们出现在里面像异类。关江不觉得有什么,陈薇总错觉周围人都多看了她两眼。 关江给她倒柠檬水,顺便拉上了他们这个卡座的帘子。没拉紧实,留了一点内外都可以看见的空间,这令人感到安全。 陈薇说:“谢谢。” 关江抿唇笑笑,尽职尽责地做小关医生,引导式地开口问:“陈老师最近,过得好吗?” 气氛一下子就有了几分,陈薇回“挺好的”,双手捧着杯子。她今天的戒备是比以前高的,但关江态度照旧,她便不由得为自己的来意感到不好意思,好像自己小人之心度了他人君子之腹。 关江又道:“不过,今天是不是有点烦恼?” 陈薇抬起眼皮看他,提起嘴角:“是啊,有一点。” 她看到他的微笑和眼神都置于职业角色中,忽然觉得事情简单了很多——她还是可以做一个普通的咨询者,他做一个专业能力和精神都堪用的咨询师,他们可以把事情聊成“我有一个朋友”那种类型的故事。 于是她放松下来,说:“我儿子最近,好像遇到了喜欢的人。他从来没有在我眼皮子低下谈过恋爱,这是第一次,我的感觉……很奇怪。” 关江说:“你见到了你儿子另一面,这很幸运啊。” “我知道,是幸运。很多母亲一辈子都看不到孩子谈恋爱。”陈薇放下杯子,向上望了一眼,笑意真诚了许多,“可是,我第一次从他的衣服上闻到香水味,却不是女人的香水味,你知道我的感觉有多诡异吗?我用了一下午查那款香水,搞清楚了很多关于香水的问题,但我还是搞不清楚,该怎么接受我的儿子……和那个人。” 她盯着他,微笑着问:“小关医生,你介意我聊聊景舟小时候的事吗?” 第7章 乍见之欢7 没有任何秘密是完全密不透风的,关于杜景舟的异样,陈薇在那个雨夜之前也有过察觉。 十五六岁时的杜景舟,以为自己将来会成为一个画家,或是从事与画画相关的职业,比如什么设计师之类的。课余时间,他总和铅笔、颜料为伴。他画得很好,用兴趣班那个美术老师的话说,他有天赋。 “我看过他的画。”陈薇说着,从包里翻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时间长久,纸的边缘已经发黄了。她打开来,放在桌面上,“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曾经惊讶过。后来我想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没有在那个时候怀疑什么。” 纸上的画是两个拥吻的男孩子,他们少年时期常见的那种漫画风格。颜色上了一半。所以两个少年当中,一个已经是彩色,一个还是朴素铅笔线条勾勒。 关江认真看了看,笑笑:“他很有灵气。” 陈薇道:“他画过不止一张这样的画,有一次在画的时候被我看到,他主动解释,是在练习人体互动姿势,我还信了。我就没想,练习为什么还要上色。” 关江笑出来。陈薇也笑,那种给人讲孩子小时候糗事的笑。 笑罢,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关江没有试图再给什么职业角色的引导,陈薇也中止了咨询。半晌,陈薇把画收回去,喝了半杯柠檬水。 “小关医生,”她说,“我想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向你讨一句话——我能,把杜景舟托付给你吗?” 这个用辞未免太重了。关江才惊觉,陈薇老师来他这里咨询几次,已经对把握他人心理颇有心得,开口就掐准了脉,令人进退两难。要么就范,从此承重。要么放手,随心自由。而放了,日后总落于下风。 “陈老师,您操之过急了。”关江双手合十,看着她,“杜医生是个优秀的人,他喜欢男人不会让他的优秀贬值。我相信,知秋愿意和他在一起不是因为您的意愿,她一定对杜医生有爱慕。她不是您能替杜医生找到的唯一归宿,我也不是。杜医生他……他更不是一份急于清仓的货物,所以不必立刻找个人签订永不分离契约书。他是否能找到一个携手余生的人,同样,不是您必须负担的事。” 关江顿了顿,又道:“我说话可能过重了,我的意思,希望您理解。” 语毕,他适时地低下头搅拌面前的咖啡,陈薇的反应他都不去看。沉默和僵持的氛围在卡座中弥漫。这样过了半分钟,陈薇将单肩包挂上肩,站起身来。 “我该去学校了上班了,祝你们周二玩得愉快。”是基于个人修养的礼貌,不是祝福。 星期六是高中校园唯一能够自由出入的一天,只要来人看上去不是特别可疑,校警都不会拦着,顶多例行问问“进去干嘛”。关江望校道深深望了一眼,说“回母校看看”。 最常见的理由。校警退了回去。 关江走进校园里,随便选了个方向去逛。教学楼、操场、体育场、花园、图书馆、文化走廊……他漫无目的地走过这些地方。并没有特别冲着杜景舟来逛,但逛了一圈出来,还是在校道拍了张照片,发给杜景舟。 “原来你在这样的地方长大。” 过了几分钟,杜景舟回:你怎么跑到学校里去了? 他回:路过。 然后出去买水果,照常去医院附近等杜景舟。 这是陈薇找他谈过之后,他们第一次见面。关于谈话内容,他和以往一样,没有对杜景舟透露。一个专业的咨询师,当然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咨询者的**。 也许陈薇正是看中这点呢。相恋原本是两个人的事情,若有压力也理当一起承担。但他是陈薇的咨询师,那么他从这里感受到的压力,就不便对杜景舟说。 他们之间,因此有一道门是天然锁死的。 他现在还不清楚,这道门锁住的东西是否会扼杀他们堪堪长出嫩苗的关系——但他清楚的是,自己并非一个愿意被人强制和胁迫的人。而且,关江并没有小关医生那么和蔼可亲,温柔宽容。所以,这可能不会是一个happy end的故事。 他有点伤感,一抬头,看到杜景舟来了。 “等很久了吗?”杜景舟在他对面坐下。 关江说:“还好。” 杜景舟道:“你给我发信息的时候很早,你今天出来很早?” “嗯,今天出去见个人,见完就过来了。”说着,关江把自己买的水果递到对面,主动交待,“老关的朋友,我留在榕安之后,这位叔叔挺关照我的。” 老关,就是他那潇洒风流的亲爹。但他们不熟。他自己心里对其称呼为“那个人”,和别人谈起就不好用这个指代了,显得自己多么介意似的。所以用个没有情绪的、立场也中立的“老关”。 杜景舟听了,没多追究。 他们像往常一样吃了晚饭,天色还很早,杜景舟也有空,于是开车去榕安城最南端的一片海域闲逛。 那片海域曾经想做成港口,最终因为当时政府不作为,迟迟未能真正建设,便搁置了。过了几届,港口项目早就被别处夺去。太近的地方不必有两个港口,它再也没能打这个主意。这两年,它被规划成休闲公园的组成部分,打造悠闲海滨情调,是情侣散步的好地方。 关江来榕安城两年,死宅一个,这才第二次过来。上一次,悠闲海滨情调还没完全出来,他也没有可供一通散步的情人。 今天倒是什么都有了。关江暗叹。 他明白杜景舟的用意,想回应这份用心,却总缺了点儿劲。 “我小学的语文课本上,有一篇文章叫《海滨小城》,写得很美。我们用的是同一版教材吧?你有没有印象?”杜景舟道。 “嗯。”关江努力搜索了一下记忆,好像想起了这么一篇课文,又好像仅仅是记忆的杜撰,因为不想让杜景舟太过失望,所以回答,“有,作者写的海滨小城很干净,很悠闲。” 既然是写得很美的《海滨小城》,内容不外乎于此吧。 他看看杜景舟的神情,没有从上面找到失望。放了心。他们的面前,是一条很长的海滨大道,道路两边都交叉种着高大的芒果树和木菠萝树,傍晚的空气中好像隐隐有果香。从大道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夜晚就来了。 他们停在路边休息,趴在路边围栏上看远处的海。水域向天边延伸,尽头处已经是黑暗,他们都很安静地望着那里,也许都在思考,也许都在放空。 杜景舟的手指轻轻触碰自己的时候,关江没来由地打了个颤。很细微,没有影响他们靠近。杜景舟握住了他的手。人与人进行有意的皮肤相触,会带来一种特别的心动。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被杜景舟的体温烫到,没有出息地有点意乱情迷的意思。 十指握在一起试探了一会儿,夜完全笼罩这个世界,呼吸有那么一两次比海风的声音更清晰。他们变成揽肩相拥,转头对视,谁的脑子里也没有像样的想法。 嘴唇寻找嘴唇,温暖包裹微凉。关江觉得杜景舟有点骄傲,不愿意把呼吸完全交给自己。他于是含住他的舌尖,用牙尖轻轻地磨了磨,然后在他嘴里搅动天地。水声听起来很动情,这个吻比预想中缠得深。 关江知道,杜景舟有点不行了。 其实,在性取向这件事上,杜景舟还有一个怪象——他并不是对什么同性都能有**。这不是“有爱才能上床”的事儿,也与对象的外形条件无关,仅仅只是纯粹生理层面上的难以有性丨趣。 他大学在外地读书的几年,遇到过一些聊得有可能发展感情的人,但无一例外,他无法说服自己与对方上床。 这个现象的心理原因,他没有深究过。这没有到困扰他的地步。相反,没性丨趣正好可以帮他过滤掉所谓“不对的人”。 而关江过了这一关。他很惊奇。他们肌肤相触,接吻,都令他很有感觉。 所以生日这个夜晚,他刻意让自己的呼吸徜徉在关江的口腔里。他把舌头探向他的喉咙深处,想获得周六在海滨大道上的契合与激动。 他记得,那时候他分明感受到自己的心在发颤,关江的手搂着他的肩,他还是忍不住往下滑。腹部绷起某种酸胀感,下面离硬只有一步之遥。 他甚至觉得,应当在母亲问是否认真的时候,果断说是的。因为,他总归会认真起来的。 可是现在,他的心和他的身体都在失望。终于拥有了可以随时滚上床的环境,然而足够主动的撩拨和前戏,似乎引不起关江的状态。他自己也有些游离。 为什么呢? 有些窒息感的时候,他们分开。他轻喘了几口,然后问关江:“你不想,是吗?” 关江摇头。“怎么会?”他看着他,手抬起来摸他的眼角,然后用晶莹的嘴唇碰自己摸过的地方,低声呢喃,“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不,这不是真话。 杜景舟有点恢复理智——他诧异,甚至新奇地发现,从热吻中恢复清醒理智,居然可以这么容易。这和上一次的体会完全不一样。他不知道这是关江不想要的缘故,还是他那个怪象关卡来作祟了。 不管怎样,都很扫兴。 他往后退了退,靠在酒店房间的玻璃窗上,看着关江:“你不想,就算了。” 酒店是关江定的,宁城最高的酒店。房间的楼层也很优越,从窗户望出去,几乎可以俯瞰半个城市。关江说浪漫。他觉得,关江给的这份浪漫有些过于隆重了。其实不必的,他们过去一个月,都清淡自然。那样,就很好。 此刻他一下子明白了,关江的花哨浪漫,是弥补他的“不想”。 他现在无心去思考和质问他为什么不想——也许是因为陈薇的压力吧,不然能是什么呢,总不至于是他杜景舟魅力不够——他只觉得沮丧。 沉默良久,理智完全接管了刚才的不尴不尬的情丨欲。杜景舟整了整方才弄乱的衬衫领口和衣扣,走到桌旁,离关江的距离更远了。 关江凑过来,有些犹豫,但还是蹲下,把手覆在他的手腕上,抬头看他,眼里都是愧意:“你别生气,好不好?不是你不好,是我的问题。” 既然他主动揽责了,那今天的问题就按这么算吧。杜景舟暗想。 桌上有酒店配的红酒,他们进门的时候就打开了,如今已经醒了十几分钟。他倒了一杯酒,给关江:“祝我生日快乐。” 关江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接过去。 他们碰了杯,喝了酒。 杜景舟低头亲吻他的眉心,声音温柔而冷静:“谢谢你陪我过生日,晚安。” 第8章 乍见之欢8 人与人之间相处,只要双方情商堪用,总能处出差不多的默契来。再加上几分情人滤镜,便能显得特别窝心美好。这样的“合得来”,一旦出现裂缝便立刻会露出便宜货的真相,彼此的关系也成鸡肋。 而在所有的缝隙中,床上戛然而止似乎殊为难补。 没有人去提那天的中断,约会也仍在继续。但热情在降低话题在减少,却是肉眼可见。眼神相触,关江能清晰地看到杜景舟的眼神从飘忽到客气。当桌上的水果都能成为一次见面的全部聊天内容时,他知道,他倦了。 并非爱得死去活来,自然小病即伤。 关江有一点伤感,有一点理亏,有一点遗憾,但也仅限于此了。细想想,还有些庆幸自己那天克制住了,免得陈薇还来问责。 不过他清楚,陈薇是再不会来问责的了,自责倒是有可能——有一回,他还是在根竹园街角买水果,瞥见陈薇了。看上去并非路过,兴许犹豫着来找他。这次他没有再主动招呼,陈薇躲着望一望,终究黯然走了。 这件事,他没有和杜景舟提。许多事,也渐渐从聊天内容中剔除。牙医诊所里的三个姑娘偶尔会问他,“杜医生怎么这么久没过来了?” 他抬起头,反问:“他为什么要来?” 梨子说:“你们之前关系不是挺好的吗,经常一起出去什么的……”说着说着,声音变小了,是因为看关江的脸色透出了冷意,最后吐吐舌头,“好啦,不八卦你了,小气鬼。” 关江不语,打了个哈欠,跑到休息室去了。 他躺在沙发上,仰望着天花板。心想,的确是“之前”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对杜景舟也算挺有了解,感觉到他是个不会开口提分手的人。他会的,是消极冷淡。连真正的冷战,都好像拉不下脸皮去做。倘若要将这段关系做个干净的处理,还得他来不可。 这也算公平,毕竟往回推,最早递出可能性的,是他自己——那个打了一架后血液发烫的夜晚,和安静清凉的榕安河畔。 关江翻翻桌上的台历,挑了个日子。 盛夏的夜晚,医院花园里都是栀子花的香味,甜而湿润。关江拎着打包的炒粉兜了一会儿,看到杜景舟坐在一张长石椅上发呆,手里紧握一只保温杯。 “嗯,给。”他走过去,将炒粉在他勉强晃了晃。 杜景舟抬起眼睛,说“谢谢”,接过炒粉低头打开。两人并排坐着,一个吃东西,一个默然。医院的夜晚总是很安静,让人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 “心情不好?”杜景舟吃完了,关江侧头找了个话题。 “还好。”杜景舟把打包盒装进袋子里,绑好,放在脚边,“不久前,有个病人没抢救过来。很年轻,才十七岁。上个星期他还说,要是病能在八月底之前好就好了,不耽误回去上高三。” 这种事情,不知道能怎么安慰。关江听了,没有出声。 两人沉默坐了一阵,杜景舟说要回去换一下衣服,关江点点头答好。于是一起到杜景舟的办公室。交往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踏进他的办公室。 “你坐这里呆会儿吧,我洗把脸。”杜景舟指指自己的位置,然后进洗手间去了。 办公桌很干净,电脑,笔筒,笔记本。还有一叠A4纸张,上面的用过,下面的没有。关江翻了翻,用过的纸上画的都是人体。和少年时期的漫画不同,现在他画的,都是精确的人体器官,细致到连血管分布都画出来。 他一张张翻过去,终于看到一张不是人体器官的的了——这么说也不准确,因为上面画的全是眼睛,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 “我好了,走……”杜景舟出来,瞥见关江在看的那张纸,顿了顿,说,“随手画的……不是你,不过,挺像你的,对吧?” 杜景舟说着,对关江笑了笑。后者的喉咙在方才那一瞬间干涩发紧,听了这话却然松一口气,点点头,“嗯,眼角很像——我们走吧。” 他把所有A4纸都叠整齐,原样放回去,然后离开办公室。 杜景舟的情绪始终显得有些低落,榕安城足够小,很多时候开车不开车其实没有太大区别。他没有去拿车,和关江步行从医院往家里走——自己家。平时开车的话,会先把关江送回去。今天关江的来意,他有感觉,只是不想开口切题,走走也好。 他们经过学校,连准高三生也放假了。杜景舟伫足看校门。 “想进去看看吗?”关江问。 然后看到杜景舟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拧紧了眉头,露出抗拒的神色,摇了摇头。就站了一会儿,又继续往前走。 “你有很讨厌的地方吗?”离开学校一段距离之后,杜景舟问。 “有。我有个舅舅,一直挺嫌弃我的。所以每次我去他家里,他都会偷偷欺负我,我就很讨厌他家。”话是这么说,关江的语气里没有什么讨厌的成份,“不过长大以后我就明白,他其实是怪我拖累了他姐。念在他也是护姐狂魔的份上,我原谅他了。” 杜景舟听了,礼节性地提了提嘴角,“那就不是真的讨厌了,我是真的讨厌刚才那个学校。” 猜到了。关江点点头,一年多的业余咨询习惯还在本能记忆里,他观察他的神色,感觉他的心情,推测为什么——能是为什么,谁的少年时代完全顺利?尤其是他这样的少年。 杜景舟说:“我还没有和你聊过前任这一类的话题吧?” 确实是。他们聊过风土人情、世间万物,就是很少聊彼此私密的部分。开启那样领域总是需要一定时间和信任的,可他们还没有达到。 关江回答:“是啊。” 杜景舟露出“那就说说”吧的表情。说之前,他往回望了一眼,指向已经走过去的学校。 “我很讨厌那里,是因为那里令我难堪过。你知道吧?小孩子对异样的敏感度,有时候比大人高得得多。我身边有些同学,比我妈,甚至比我自己都更早感觉到我不一样,他们对我阴阳怪气,开我的玩笑,那时候我只有一个朋友,所以我和他吐露不高兴。他也对我很好,我差一点,真的差一点,就告诉他……” “你喜欢他?”关江脱口问,问完自己吓了一跳,抿住唇。他没想这么唐突,完全是失了神。 但杜景舟好像没有注意,他点了点头,道:“如果从个人感情体验上算,他可能算是’前任’。” 关江“哦”一声,心不在焉跟着问:“后来呢?” “后来,我发现,我会被很多人阴阳怪气开玩笑,都是从他开始的。”杜景舟露出状如苦笑的笑,“老套吗?” 关江只能回以同情的笑。 “有一天,我和他对质了。我记得,他问过我,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和别人不一样吗。说实话,我知道,但不确定。我其实花了很长很长时间,才最终确定和认可自己的不一样,在这个过程里面,我做过一些……尝试。” 他说着,向关江望过来。关江了然地点点头,“我明白。” 杜景舟又道:“这些尝试里,还有一个,差一点点我就能列入前任的人。” 关江若有所感,“那双漂亮眼睛的主人?” “小关医生总是很聪明。”杜景舟说,“是啊。他很好。我那时候十八岁,没有人比他给我的感觉更好。” “那为什么没有成为真正的前任?” “因为,我还没来得及认识他。”杜景舟摊摊手,一脸诉说年少荒唐的自嘲,“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样子。我遇到他那天,就是和前面那位对质的晚上,然后我去河边喝酒了。我母亲管教我很严,那之前我从来没有喝过酒,不太会控制,很快就晕了。” 关江听到这里,惊讶地挑了挑眉,迎着杜景舟的目光:“所以,你们偶遇一丨夜丨情?”他随即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开玩笑,“我该不会是他的替身吧?” 杜景舟也笑:“不至于。不过,我确实最喜欢你的眼睛。” 关江的中指抹了一下自己右眼眼尾:“怎样的眼睛?” “桃花眼。”杜景舟说。 关江听见自己的脑子闷响了一下。 走了半个小时,走到杜景舟家门口。他居住在榕安城那种传统的巷子里,一排围墙,推门先见院子。他们站在墙边,杜景舟推了一点门缝,家里还有光,不知是陈薇没睡,还是留灯。 他没有进去,站在门前面对关江。 “还有最后一个前任的故事。”他看着关江,眼里含着好聚好散的笑意,道,“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我母亲不该去找你咨询的。因为,这样会让我和你认识,又会让我们走到今天。” “杜景舟。”关江叫他。 “不管怎样,先这样吧。我们分开,也许能把彼此和自己都看得更清楚。”杜景舟没有停,他仿佛要一口气说完,“如果有缘的话,我们还会一起站在这里。” 说完,他压了压唇角,抿出一个勉强的笑,“我回去了。” 关江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杜景舟推门,转身进了院子。门里的光一闪,一合,看不见了。 关江站在门口,盯着那扇门看了很久,身上的血液才渐渐重归原速流动。 第9章 不期之诱1 八月的榕安城闷热得可怕,最难受的是午后,天气会有一阵子阴沉下来。没有风,空气仿佛停止流动。整个世界像是被裹在了一个巨大的茧里,逼仄而压抑,令人昏昏欲睡。 关江午休,隐约之中听到雷声。他想睁开眼睛,眼皮抬不动,模糊的视野中看到有人走来。那人走到他床边,熟悉的气息钻入他的鼻腔中。 妈? 他张了张嘴,想喊来人,却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喊出来。又听见一次雷声,意识像是被劈开了一道缝,清风灌进来。他忽然回过神来,他妈不会在这里,他也从来不管秋雅叫妈——他叫她秋哥,因为她比男人还猛。 他知道自己梦魇了。这种情况如今许久不出现,但在他年少时期司空见惯,他早已经懂得如何与它相处。于是放任之,忍耐幻觉和随之而来的压迫与恐惧。 不一会儿就真的清醒了,但心跳得很快。他盯着天花板一动没动,回想刚才的梦魇。秋哥朝自己伸出手,似乎是想抚摸自己,然而她始终没有触碰到。而且这种亲密的举动,也根本不是秋哥会干的。 他们彼此支撑过十几年,但并不亲密。 因此梦魇中的一切反常,看起来都像是某种隐喻。关江摸了摸心脏的部分,探索某种名为预感的东西。它不真切,但的确存在。他等着心跳渐渐平静下去,然后拿来手机。 他要给通讯录列表第一个打电话。它没有姓名也没有称呼,只是一串号码。那是秋哥的丈夫李浩,一个各方面都普普通通但确实但勤恳实在的男人,在他十八岁的时候娶走了秋哥。 这个号码拨通之后,响了很久,没有人接。 “咚咚——”休息室的门被敲响,梨子说,“老板,你有个预约到了哦!” 他盯着号码看了一会儿,没再等,挂掉了。 后来给预约的病人做牙齿的时候,雷声又响,下雨了。雨来得又急又大,拍得玻璃窗啪啪响。他的病人是个老爷子,咬着半口还算能用的牙齿,含糊漏风地说,“疾风骤雨,都是老天爷为人渡劫啊!” 他觉得老爷子神叨好笑,可此刻又有那么一点相信,于是问:“渡了劫以后呢?” 老爷子说:“飞升啊!” “啊?”他脑子转过弯来,“你是说,死啊?” 老爷子说:“乱讲话,那是解脱!活着的时候够苦,才要老天爷帮渡劫!” 他听了,心脏突然没有缘由地刺痛。就那一下,短促而锋利,让他险些没有夹稳消毒用的棉花团。这时,他放在一边桌上的手机响了,是那个没有名字和称呼的号码。 来了。他想。犹豫了一下,划开接听键按下免提,那边说:“江江,你妈她……她本来想等你回来的,但是……” 李浩这个欲言又止、有话不直说的毛病,过去是没有的。这一定是学电视剧里的人了。要不怎么说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人本身就常常模仿艺术过生活啊。人究竟有多少反应是纯天然无污染的呢?又有多少事情在模仿?人……够了,躲什么躲,再往任何地方躲,秋哥也还是没了! “小关医生?”老病人大气不敢喘,同情又犹疑地看着他。 “哦。”关江微微垂下眼睫,也放下手里的镊子和棉花团,一边拿起手机按掉免提,一边对病人说,“我换陈医生给你做牙齿,你看行吗?” 老病人人都躺在床上了,换医生总比打道回府强,牙病哪是能久等的病。连忙点头说“行行行”,说完又补了句“小关医生,没事儿啊,加油,没会过去的”。关江不知道该不该回一个礼貌的笑,很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将手机贴到耳边,出去了。 李浩说,秋哥这两年都在咳嗽,西医中医都看了,一概没辙。有时候咳到后半夜没法儿睡觉,为了不吵到他,她就去别的房间睡。隔着墙听到声音都揪心。这次她和自己的小姐妹一起去成都玩,回来之后一直喊累,休息了好几天没见好转,咳嗽也特别厉害。 前一天,咳得晕过去了。送进医院,吊水,检查。详细检查结果还没出来,她就说自己油尽灯枯了,跟他说想见关江,商量要不要把人叫回来。 “我说当然要叫啊,她还犹豫。早上终于答应了,我正要给你打电话,离开一会儿子,她就被推进急救室,医生说她一口气提不上来……” 关江挂了这个电话,在诊所门口站着。 雨还在下,屋檐下都湿了,门前马路淌满水,汇集到一个下水口,旋转一圈,然后用力坠落。他咂了咂舌头,觉得喉咙干得可怕。 订机票,联系老关的朋友暂代管理诊所的经营,交待姑娘们注意事项……他一件一件做这些事情,都安排好之后,这天过到到了傍晚。那个说渡劫飞升和解脱的老病人,已经走了,雨早就停了,下班时间过了一刻钟,姑娘们还在。 “怎么不回家?”他在楼下转了一圈,问。 三个姑娘面面相觑,把发言机会给了梨子。梨子嘴巴一瘪,泫然欲泣,说:“老板,你不会一走,就不回来了吧……” 关江还没有想这点,但这个念头不是不存在——或者说,他也没想过一辈子都呆在榕安城,当初留下只是因为老关一走,诊所没人管,他正好能继承。 他说:“等我处理完事情再说,你们放心,我在不在,工资都有你们的。” “不是……”梨子双唇抿了又抿,“我,我想你回来。” 她的眼睛里有话。关江明白。但他过去没有动过想法,现在也不会动。所以他只是笑笑,说“下班吧”。梨子还想再说什么,被小莫拉扯了一下,只好走了。 美美最后一个出门,离开之前,她深深地看了关江的背影一眼。伤感又沉默,盛满未说出口、也不会说出口的话。 当天的机票是来不及了,关江的票是第二天一早的。姑娘们下班后,他独自在诊所坐了很久。天色入夜的时候,他锁门离开。也许是因为下午下过雨,空气比往常舒服得多。 他漫无目的走路,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医院。再往前一点,就是流动水果摊最密集的地方,上个月往前,他还常常过来买水果。摊贩们都认识他了。 如果杜景舟的上班规律没有改变,今天应该值夜班。眼下这个时间,他可能刚刚吃完饭,准备回医院。 他鬼使神差,走进医院,去只去过一次的外科办公室。夜刚刚降临,走廊的灯光惨白惨白的,他走到尽头,隔着办公室的玻璃门往里看。里面的灯没有开齐全,也没看到人。 他呆站了一会儿,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在等,还是纯粹发呆。视野中真出现杜景舟的时候,下意识反而是躲。但杜景舟已经看到他,表情看上去有些吃惊。 他朝他露出讪讪的笑容,杜景舟便走出来了。不见面的日子还没有超过一个月,陌生感却清晰得让人有些唏嘘了……说不定是杜景舟带戴了眼睛的缘故。 他们保持安全距离,杜景舟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礼貌地微笑:“找我?” “路过。”关江双手往牛仔裤的后袋插,脚尖无意识地往前倾了倾,说,“我明天要离开榕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也不知道回不回来?”杜景舟接道。 “啊!”关江一副“你怎么知道”的样子。 “你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吧,我一直这么觉得。”杜景舟微不可闻地叹了叹,“就,对自由的需求度很高那种,难以在一个地方长留。”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你说自己小时候在各处流转的时候,没什么留恋。好像每个地方都只是你的一站,你总会前往下一个地方的。”杜景舟看着他的眼睛,“榕安城也是……我也是。” 关江张张嘴,未语。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杜景舟问他吃饭了吗,他吞咽了一下,干涩喉咙对水的渴望好像同时带动了胃对食物的需求,他终于有一点饿了。杜景舟看出来,笑笑。 “请你吃完饭吧,算送你。” 杜景舟已经快到上晚班时间,时间不多。他们就在医院外面的小店解决。选择了一家上菜快的,点了两个家常菜,一份汤。 从接到李浩的电话起,关江就觉得自己心里一直是沉的、涩的。现在和杜景舟坐在一起,像以前那样吃饭,他忽然感到轻松,什么也没想,好好地把饭吃完了。 吃到差不多,杜景舟说:“不好意思,没有时间好好送你。” 他摇摇头说没什么,喝了最后一口汤,看看时间,用眼睛询问杜景舟是不是该回去了。杜景舟于是结了账,两人往医院的方向走回去。这次,关江没有再进去。 杜景舟对他挥挥手,说:“那我就回去了。” “嗯。”关江双手交握着,点点头看杜景舟离开。他决意目送杜景舟进门,到看不见为止。没有什么原因,此时此刻的心情所致罢了。 但杜景舟没有让他这么看到底,他听了脚步回过身,问他:“我还是想知道,你要去哪里,还会回来吗?” 第10章 不期之诱2 关江回到的时候,李浩已经在张罗葬礼。他在和秋哥结婚之前,有两个和前妻生的女儿,后来秋哥生了个漂亮伶俐的儿子,他就疼秋哥疼得不行。关江听那葬礼流程安排,知道秋哥是不会被李家亏待的了。 不止是李家在给秋哥好好办葬礼,她的朋友也都来得特别齐全。她为人豪爽,生前人缘很好,风风火火爱交朋友。这些朋友在关江小时候,就经常与她把酒言欢。当时关江觉得他们是酒肉朋友,如今看来都算可交。 李家、秋哥娘家、朋友,个个都伤心得卖力投入。他一个亲儿子,四下看看,皆是半生不熟。脸上别扭又默然,看起来反而好像事不关己。 连他自己也有这种感觉。 从头至尾,唯有刚落地去看秋哥火化前最后一眼,见到她收拾得妥当干净,脸上妆容淡雅,好像睡着时,心里才产生半丝“这一切和我有关”的感觉。 于是作为流程环节之一,跟着完成了这场热热闹闹的葬礼。前前后后经历了五天,事情结束后,李浩叫他“回家吃饭”。 回的是他们结婚时的家。那年关江还在上高中,全住宿,一个月回来一次,对于这个“家”不陌生也不熟悉。进门一看,发现陈设和过去没太大不同,竟有些亲切感。 李浩的两个女儿,一个比他大,一个比他小,也一起回来吃这顿饭。桌上放了五对碗筷,空着那对是秋哥的。本来场景挺伤感,李浩一开口说“纪念你妈妈”,四川口音轻快又喜感,气氛一下子就温馨活泼了。 关江也不好说“谢谢”,就举杯和李浩碰了碰。 饭吃到一半,酒喝了两小杯,李浩说:“你妈妈留了点东西,等下子叫你姐姐给你拿来。” 他姐吃完了饭,真的跑去房间给他拿了东西来。 他头脑半晕,还幻想了一下是不是要上演电视剧情节了,秋哥给他留了一笔财产什么的……结果,是一份报团旅行的协议。 李浩双颊被酒精烧得通红,用手指扣了扣协议:“这个不让退,但是旅行社说了,可以换人去。家里人都没时间,要不,你去啊?” 现实和幻想对比反差有点萌,关江笑了半分钟,比了个“ok”的手势,答应了。吃完这顿饭,李浩留他在家里过夜。看着年少时期的房间依旧如故,他又答应了。 事情到第二天,有一点可爱的小转折——秋哥真的有给他留财产。不多,积蓄公平四分,一个孩子一份罢了。他醒来,李浩和一姐一妹都已经出去,东西是放在发房间桌上的。他看了看,想了想,只拿走了那份旅行社的报团协议书。 杜景舟是从自己打碎药瓶开始惊觉自己不对劲的。不是因为不小心而打碎,他分明意识到那个药瓶在桌面上。然而就是有那么一霎那,他好像被幻觉魇住了似的,忍不住推翻它。 它掉在地上,四分五裂,药水把地毯染黄。他看看自己的手,又感觉到知秋忌日那天那种手麻。彼时还算是因为被陈薇惊住,现在又是因为什么? 他觉得自己无法再很好地去工作,在办公桌前坐了十几分钟,然后打了年假申请条和原因陈述书发给于主任。来一医院入职至今,他就没有用过年假,这个假条倒也好批。 “小杜,请假相亲去啊?”于主任回了他的邮件,拿着杯子出来接水,笑眯眯地问。话音一落,全办公室都望过来。 “小杜,相的哪个单位的姑娘啊?” “小杜这么优秀,长得又帅,谁相到了谁赚!” “我家外甥女上次来,还问小杜有没有女朋友呢!要不小杜,你也给我外甥女留个档期?” “……” 七嘴八舌,自顾自说去。杜景舟只是笑笑不接话,表情乖巧又礼貌。于主任倒好水走到他桌前了,他才找个理由回答:“太久不休假了,就想歇一歇,出去玩玩什么的。” 于是七嘴八舌又换了话题,给他推荐乱七八糟的旅游地。有热情的,已经给他微信上发来报团链接,反坐在椅子上推销。 “这个想目是我亲戚的公司做的,远途加野外,最适合你宅久了改变一下环境和体验。而且打折,你跟他们客服讲是我推荐的,还能再给点友情优惠,很好的,你一定要看看!” 杜景舟瞟一眼屏幕,说:“好,一定看。” 于主任回了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外面渐渐安静下来。过一会儿,该查房的查房,该准备手术的准备手术,就连人也没两个了。杜景舟浏览完那条微信链接,真的填了报名表。 陈薇对此表露出单纯的欣慰,认为他能主动提出去旅游是一件大好事。这段时间,母子间不冷不热与先前一年差不多,原本的嫌隙还没有补平,又有了新的疙瘩。 “可能给彼此空间,会有好处”,她有时候想起关江,便模拟起关江可能给的开导,因此觉得眼下算一个符合标准的情况。 “你去过野外的旅游吗?要准备什么?我去给你买。”她主动提出。 杜景舟垂眸看着桌上的菜,轻微摇摇头,说不用,“我在网上买就行,已经下单了,明天都能到齐,后天集合刚合适。” 原来都安排好了。陈薇的热情落了空,顿了顿,转而嘱咐他出门注意安全,野外旅途和一般旅游不一样,多准备工具和干粮……她明明自己没有去过,都是凭想象继续这个话题。 杜景舟一律回答:“嗯。” 这气氛,说尴尬不尴尬,说融洽又不沾边。 原本,是她怨着他。如今倒过来了,她阻了他的恋爱,他立即有了理由理直气壮地怨上她——也许,并非真的怨她。他那段感情,彼此都没有用上几分力气,自然会潦草收场。可真失去了又心不甘意难平,只好找一个安全的人承责。 她愿意承这个责。 若非亲眼目睹儿子因感情失落而不快,她还不知道,原来在接受他喜欢男人和希望他开心幸福之间,前者是更容易攻克的。后者,才是她有心无力的漫漫长路。 休假和旅行就这样定下来。第二天,杜景舟和同事交接工作。第三天,他背着一包工具出发了。 包很大,像个背包客。兴许是因为在他的生命里,说走即走的旅行、突如其来的兴奋、打破框架的出走,都太少太少了。所以偶尔来一次,便从背上包那一刻起起,内心就被放飞的冲动和憧憬撑满。 他从榕安城前往宁城,然后乘飞机去旅游目的地那边最发达的城市,和全国各地参团的人汇合。旅行社的大巴等在机场,要一天之内把人接齐,大家的到达时间却都不一样,所以会是一段相当漫长的汇合过程。 杜景舟上车后,和车里已有的几个人都打了招呼,便挑选了一个靠后的窗边座位坐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齐人,他刷了一会儿手机,就压下帽子小憩。 结果这一觉睡得很沉,连大巴开出也没能惊动他。后来大约是车压过路面的慢行缓冲带,颠了一下,加上导游开了麦在试音,他被颠得往前一倾,才醒来。 额头却没有如预期那样撞到前面的椅背——有一只手垫在了他额前,他颠进去,便被扶住脑袋。做医生的,对气味都很敏锐。他鼻腔间一呼一吸,便确定这只手的好心主人是谁。 “关?”他不可思议,转过头,竟然真的迎上关江带着讪笑的脸。是还没醒,还是入了什么大梦? 关江收回手,挥了挥,说:“嗨!” 嗨个屁。杜景舟愣愣地看着他,脑子里冒出一大堆想法,最后汇集成一句话。也太巧了吧?巧得他立即回想自己有没有在什么网络社交平台上透露自己的行程。 然而当然不会有,他的社交平台都一片雪白,关江也不是会看他行程跟来的人。情份不足,妄想有罪。 “你也去青崖山?”他吞了吞喉咙,只好问了句废话。 关江点点头:“出来散散心。” 这话提醒了杜景舟。一个星期前,他们分开的时候,关江告诉过他,自己是回家办丧事。还开玩笑自嘲,说自己怎么奔波来去都是为了丧事。 可他没说是谁,连同后面的问题也都没有回答。他自然不会继续往后追究。毕竟没有比丧事更能让人沉默了。 “也好。”他说,“家里事情办完了,是应该走走散心——对了,真巧啊!” 关江听了,微笑,眼神无端有点亮:“是很巧,我刚才上车看到你,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嗯。”杜景舟看着他。 他们对望。 杜景舟在想,这是上天的指引吧?他做好了放飞乃至放肆的准备,就撞上关江。还有什么人能比关江更值得实施这份放飞?而未来的几天,没有陈薇,没有会在将来仍出现在他生活里的人,有的只是山野、关江,和他们的未完成…… 同时,关江只想了一个问题:该怎样和这个人真正谈恋爱。 第11章 不期之诱3 这个旅游项目的性质,偏向于探险,但又没有达到探险的难度,因为基本整个过程都在货真价实的农村山野,所以被定位为“野外旅行”。 他们会先在安徽一个旅游村落脚,住上一晚,然后进行为期五天的当地深度游,范围包括本村和周边更偏远的山村。且徒步行进。 这样的项目,都是针对大城市无聊乏味想寻找别样刺激的年轻人设计的,所以满车男男女女都很年轻。导游在前面介绍,团员中就有人嗨得吹口哨了,急吼吼地要求进入自我介绍环节——意在寻找可发展露水情缘的对象。 一个一个轮下来,很快就到杜景舟。他接过前面人的话筒,脸上挂笑,淡淡地说:“我叫杜景舟,大家可以叫我小杜,是医生。” 他说完,关江把话筒拿过去,拿得有点急,像抢,“我叫关江,也算医生。” 两人都站着,前面起哄急着要自我介绍的男人,一个叫肖鹏的微胖小年轻,吹了个口哨,怂恿地说:“帅哥两枚,姑娘们看准了啊,晚饭多喝两杯不要怂!” 车上人一阵哄笑,女孩子们真的都回头看他们,还有现场问加不加微信的。关江听了,朝那边投去一个温和礼貌而不失距离的微笑。 自我介绍继续,后来进行了一轮击鼓传花的小游戏,再睡上一觉。两个小时后,车到达那个叫罗塘的小村,办理民宿入住。都是标间,两人一间。 “你们俩一起?”导游拿着钥匙派发,指指关江和杜景舟,问。 关江转头看杜景舟,露出询问的神色。小关医生在惺惺作态这一点上,可真是乐此不疲。杜景舟嘴角的笑意有点无奈的纵容,接过钥匙。 “没问题,刚才也熟了。”他说,也满脸假惺惺。 但是这个晚上确实太累了,各自都是起早奔波赶汇合,一群不认识的人为了今后近一周的旅途愉快,也都尽力活跃地展开交际,捱过社交环节,就真的只想躺在床上一秒入睡。 “你靠墙,我靠门?”杜景舟冷静地分配道。 关江左右看看,点点头,同意了。两个人对视一眼,说不上坦荡,但也确实没什么邪念。又分配好洗澡顺序。杜景舟先去,关江后去。 等关江从浴室出来,杜景舟已经安静地躺在被子里睡了。呼吸平稳,只留一盏床头灯。 好吧,于是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觉到天亮,直到民宿人工叫早服务才醒来。 导游姑娘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比任何人都早到民宿院子的“食堂”,精神奕奕,对每个进来的人都打招呼,问睡得好不好。 “上午大家可以在本村自由活动,下午三点前回到民宿集合,一起去隔壁村庄。那个村庄不是很远,正常成年人的步速,两个小时怎么也会到了。不过你们平时可能也没走过那么长时间,所以上午的安排量力而行哦!” 所有人都到院子里吃早餐之后,导游姑娘宣布道。同时给大家分发一份单页宣传单。单子设计得像夜市摊的菜单,宣传的是本村的一些旅游游玩项目。 一共就三个:山上寺庙、半山漂流、农家乐果园。哪一个的照片看起来都没什么吸引力,众人却看得津津有味。 “唉,玩哪一个?”关江用手肘碰了碰杜景舟,问。 杜景舟浏览了一遍宣传单,抬眼看回去,手指点一点漂流,“你想玩这个吧?”关江笑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底是拿准了杜景舟会顺自己的。 “那就漂流吧。”杜景舟果然选了这个。 “我也想玩漂流,带我一个吧!”同桌的女孩儿突然插话,“三个人正好一条船。” 两人抬头看去,女孩儿圆圆的眼睛透出满满的期待。她叫笑笑,人如其名,是个爱笑的姑娘,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是个摄影师,包里还背着个镜头两万块的相机。 女孩子这种请求怎么说也不好拒绝,杜景舟拿主意,答应了。关江不语。早餐后半段,他就闷头吃馒头,满脸无聊……他居然吃味了。 杜景舟觉得新奇,因为之前有交往名分在的时候,关江都不会这样。 三人在漂流起点穿上救生衣,听工作人员交待注意事项,然后上了小船。两位男士把笑笑护在中间,她只要负责尖叫和体验就行了。 船离开起点处的大水池,很快就遇到第一个刺激的转弯。水流相对湍急,船身在水里起伏,又旋了半圈,水花四溅。笑笑躲在杜景舟后面,一边夸张大叫,一边把头往杜景舟背上埋。 这一处很快就过去,接着是一段平缓得多的河流。杜景舟回过头去,安慰她,“好了好了,没事了,这个不危险的。” 她抬起头,瞪大眼睛:“我第一次玩儿呢,太吓人啦!而且我不会游泳,刚才我就在想,万一掉下去了我是不是小命就交代了!” 杜景舟安抚地说:“不会的,我和小关医生都在。” 说着,他朝关江瞟了一眼。后者一副专心致志享受漂流快乐的样子,手上紧抓着船上的扣手,不搭腔也不回眼神。 笑笑问:“你们都不怕吗?”也回头看关江,说,“小关医生你好镇定哦,刚才好像一声都没喊吧?漂流就跟过山车一样,你得喊出来才爽!” 刚才还说什么都不懂,现在又很懂的样子,和关江叽里呱啦说一大堆。杜景舟转回去,没有参与了,随便关江去应付。 笑笑当然是很喜欢他们两个的,但并没有更喜欢谁一说。这是旅途,和谁有缘就是谁。她看来是很看得开的女孩儿。唉,旅途真好,因为会回去,所以好像无论发生什么都可以重回正轨。 这场漂流全程一个半小时,大部分河段水流温柔,周围的风景很漂亮。笑笑为自己没敢带相机后悔得嗷嗷叫,话很多。 女孩子实在是感染力过强的物种,后来关江还是被她软化了,成为她的主要聊天对象。一个半小时后,她更黏的人变成关江。 “恭喜。”到终点进浴室换衣服的时候,杜景舟故意酸道。 关江望他一眼,见他眼中笑意意味深长。翻了个白眼,语气凉凉地说:“人家小姑娘有什么错,干嘛要被你阴阳怪气胡说八道。” “是啊,人家小姑娘有什么错?”杜景舟把自己的救生衣塞进关关江怀里,“小关医生为什么要吃一个性别不合的人的醋?” 关江:“……” 结束漂流回到民宿,已经有人在院子里等着集合。他们回房间收拾行李,整理妥当之后离导游说好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关江说要躺一会儿。杜景舟于是出去了。 集合的院子逐渐热闹,大家聊聊天,时间很快过去。接近三点,导游拍拍手,说马上点名出发。杜景舟发现关江还是没来,和导游报了一声,回房间喊人。 他开门进去,关江还躺着。但已经醒了,正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发呆。 “关?”杜景舟叫他,走过去。靠近一些,才发现关江脸上有哭过的痕迹。一瞬间,他心里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滋”地疼了一下。 “关?”他蹲下来,看着关江,“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他准备好给他看看了——如果真的是身体不舒服就好了,只要问题不大,他背包里的备着的药总归能搞定。可是,关江不是。他感觉得到。 关江看他过来了,舔舔嘴角吸一口气,坐起来。随后抹了下眼角,淡淡地说:“没什么,想我妈了。” 闻言,杜景舟若有所悟。关江也没有讳言的样子,收拾好脸上的哀伤痕迹,比刚才还轻描淡写地补充:“我这次回四川办的丧事,就是我妈的。可能是因为没能好好告别,我——”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故障,“我”之后卡住了。他喉咙特别紧促地哽住,故作平常的话语都已经涌到喉咙口,忽然忘了词。脑中一片茫然,心里难受极了。 眼泪又从眼角淌出来,再开口,声音哽咽:“我梦到她了,她想和我说话,一直出不了声。我上一次离开她的时候,她说吃里扒外没良心,我说随便你说什么我不会听……结果我现在真的听不到她说话了,连梦里也是。” 这是最无力安慰的事情。 杜景舟看着他,没有说话,伸出手在他肩头悬着,有抱他的冲动。但最终只是轻轻落在上面,拍了拍,默默地陪他。 这样私密悲伤的时刻持续了几分钟,关江还是妥当地收拾好了情绪。洗一把脸,喝半瓶房间里的水,背上包,抖一抖,再望向杜景舟,整个就又是正常的关江了。 “走吧,还有好远的路。” 杜景舟点点头,很在他身后出了房间,顺手关上门。把短暂的脆弱桥段关在了这一站。 无辜的姑娘笑笑,在接下来的路程里也跟着他们走。经过一夜又半天,这个旅游团十八个人,基本都已经有了自己的三两人小团体。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接下来的旅程中,他们三个应该会稳定结伴。 第12章 不期之诱4 整个下午的行进途中,秋哥都占据关江的脑子。很多小时候生活的细节冒出来,其中好些事情很陌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记忆中还有它们的存在 而此刻,它们却纷纷搅动他的心绪,让他在秋哥化成灰好几天之后,终于感受到“失去”。 从少年时期起,他就知道自己是个在情感体会上延迟的人。当一件理当令人情绪大动的事情发生时,他总是木讷迟钝,要过好一段时间之后才能获得应有的感受。 这使他看起来过于冷淡,不易亲近。久而久之,他变得真的外热内冷。 “我们拍张合照吧,这里风景好好哦!”笑笑忽然搭上他肩膀来,拍了拍。 关江的反应有些讷然,但笑笑似乎没注意,举起了相机,重复道:“哥,拍张照好不好,就我们仨,也算纪念一下缘分。” 他听了,又转头望向杜景舟,看到对方眼里满是担忧。彼此对视,杜景舟微微笑了笑,轻轻地说:“拍一张吧。” 他点点头,答应了。 笑笑便大声招呼导游,后者从全团最前方走回来,接过相机。笑笑交待:“我开了标准模式,你注意把背景尽可能收进去,画面壮丽一点就好。” 导游笑着说:“我帮很多人拍过,熟悉很多相机和镜头,你放心吧。” 笑笑比了个ok的手势,一手拉着关江,一手拉着杜景舟,站在一条坡道上。前面是两座山仿佛被劈开得到的山口,后面是已经被他甩在身后的罗塘村。夕阳将至,天色呈现美妙的橘红系,仿若田园山水画。 相机收入的,就是这副山水画。 导游给他们连拍了几张后,将相机交还给笑笑。笑笑看了,惊喜不已。导游算不上专业摄影师,但看得出确实经验丰富,也颇有审美,构图和纵深都可圈可点。 “哥,我回去写游记要拿这张做配图哦!先跟你们讲一下,要是在意肖像权,我就把你P掉。”笑笑笑嘻嘻地说,话不过是开玩笑的,关江和杜景舟都没有在意。 关江的心情里脉脉流动的,都是不可追的往昔和浓稠难化的惆怅,本来能走两个小时不喘气的身体,现在走了一个小时就想停下来。能发呆很好,能睡觉也行。总之他想要静止。 而杜景舟在意的,是关江的状态。他看他一路少话,知道他有心事。 本来,一个人有心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但他如今对关江真上了心,便被他的一切魇住,妄想替他分去三分疼与伤。 傍晚落脚的村庄,已经不是当地旅游局规划在内的旅游区。与前面的罗塘村相比,更为原生态。也就意味着更不方便。 整个村庄没有一家可以容纳他们整个旅行团的住宿,所以大家被分散在不同的村民家里。还有人主动提出搭帐篷的。 他们两个和笑笑自然又被分在同一家村里家里,晚饭后三个人一起在天井聊天。徒步跋涉的疲惫很快把女孩子打败,她很早回去了。天井剩下关江和杜景舟。 “聊聊吗?”他们面对面坐,杜景舟歪头看过去,眼神关切,唇角的笑意不十分自在。 关江抬起眼皮,面露疲色,说:“如果有酒就好了。”顿了顿,又道,“再加炒粉。老黄炒的炒粉,真的是全街最佳。” 杜景舟说:“嗯。” 关江遗憾地叹了口气,站起来往外走。杜景舟跟上去。两人并肩而行,推门出去。门前一条延伸向本村主干道的水泥路,一边是水渠,一边是篱笆。 他们沿着这条路漫步,听到真正属于农村的夜晚交响曲——虫鸣、偶尔的狗吠、不知哪家主妇呵斥小孩的怒吼。 他们走了好一段路,但并没有展开“聊聊”这个环节。 男人是不善于,也不乐于倾诉情绪的物种。哪怕攒着伤心事聚在一起,至多也不过是尽可能客观地用一句话陈述发生的事情,然后碰杯,接着可以聊一整晚的天气和体育竞技。 他们用“这个村子不错”、“这趟旅行蛮有特色的”、“那个谁和那个谁差不多水到渠成了吧”……代替天气和体育竞技,淹没掉本该进行的“聊聊”。 “如果有酒就好了。”忽然间,关江又说道,并停下脚步。 杜景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一家开着大门的住户。那是一家不明显的商店,因为没有任何招牌,若非注意观察,发现不了它在卖东西。 “我去问问。”杜景舟走进去。 关江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呼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杜景舟拎出来两瓶米酒:“只有这种。” “看上去像我妈小时候炒菜用的。”关江接过一瓶,今晚第一次提起秋哥。他没有去看杜景舟的反应,垂眸拧开瓶盖,然后做出要干瓶的样子。 杜景舟便也开了瓶盖,两人碰了碰瓶颈。 他们一面喝酒,说话,一面往回走。 “秋哥是个笨女人,笨到老关用一套假牙就把她打动了。我跟你说过吗?老关年轻的时候搞过一阵子浪漫主义,跑去当游医。别人古代的游医能文能武能悬壶济世,他只会拔牙镶牙。他到成都的时候,遇到秋哥,给秋哥她妈整牙齿。为了老人家舒服,据说他奔波了好几家同行,还飞了两三次外出。秋哥觉得他对老人真好,真有耐心,人帅心善。” “老关其实只想钓她而已。” “老关钓完她,就走了,什么也没留……哦,留了我。” “秋哥后来追着他跑了好几个城市,直到发现他有家室,才不追了。那时候我在她肚子里三个月,可以打掉,她死心眼,没打。和老关大吵了一架,跑回娘家养肚子。所有人都骂她她不管,生下我以后,在家里呆到我满月,就带着我出去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了。” “她总是把我丢给别人管,亲戚,邻居,什么都有。我小时候一直觉得,虽然我们住在一起,我叫她妈,但我们俩不熟。” “她做过很多事情,烧烤摊小妹,烧烤摊老板,大排档老板。我上高中的时候,她开了一家挺大的饭店,遇到做厨师的李浩。我一到十八岁,她就想嫁人。” “她和李浩搞婚礼那天,我偷了她五百块钱,逃课买票跑去榕安城,找老关。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找爸爸,但那一次,我忽然觉得我就要没妈了,我得认识一下我爸。” “我到榕安那天晚上,去根竹园找关医生牙科诊所,看到老关一家其乐融融。然后我干了这辈子最坏的事情之一。” “我跑进去,喊他爸。然后就下雨了,我——” 关江忽然停顿。 杜景舟还来不及表示困惑和疑问,天上便骤然劈过一道闪电,片刻后跟着雷声。一场疾雨显然就隐藏在这雷声之后。回忆和现实,好像奇妙地叠在了一起。 此刻,他们都已经喝了半瓶米酒,走了一半回程。互相对望,彼此眼中都晃晃悠悠地飘摇起某种复杂的意味。不尽相同,但已经勾勒出对得上轮廓的记忆。 为自己的猜想,杜景舟脑中轰响不亚于刚刚的雷声。然而他来不及开口核实,雨便敲打下来了。 它下得很急,很大,就和年少记忆中的夜晚一样——就连醉意,也相差无几。 “快跑!”忽然有人拉住他的手,是关江。 他紧紧握着他的五指,拉着他跑起来。 雨水劈头盖脸,混合酒精的迷醉,让人觉得世界特别不真实。农村的路上缺少路灯,原本这条路靠村民家里的灯光撑起外面的光线。如今雨落下来,村民们好像集体得到该熄灯睡觉了的信号,纷纷关了灯。路变得黑暗无比。 “关江!”杜景舟突然大喊他的名字,“别跑了。 他拖住他,停下来。他们喘着气,相对而立。 又有闪电劈下来,雨夜获得短暂的亮光。那道亮光刚刚划过关江的脸,斜着切出他的一双眼睛。眼尾上翘,眼神迷离,捏着一丝笑意。好漂亮的桃花眼。 关江说:“是我。” 杜景舟盯着他,问:“什么?” “是我!”关江的拇指掰开他的拇指,然后其他手指渐次撬开其他指缝,变握为扣,身体凑过来,像是要把他整个人笼罩起来似的。 他在他耳边说:“杜景舟,我是你的第一个。” 闻言,杜景舟的身体里好像传来某种遥远的、熟悉的,甚至一度堪称魂牵梦绕的疼痛。 他感到难以言说的痛楚,就来自身体深处,但要认真说,又讲不清是哪里。这很奇怪,他自认为对人体了如指掌,现在却找不到身体里到底是哪儿在痛。 兴许是因为,这份痛楚同时被痛快纠缠变形了。那么,痛快又来自哪里? “专心。”他的脸被掰回来,正对上方。 没有被强迫,事实上,这只仍然落在他脸庞上的手堪称温柔。但他仍然感到一种陌生的、不适应的被掌控感。有一点点别扭。不过,也还没有到令他反感的程度。 房间里留着一盏灯,灯光是橘红色的,暗暗的。也许是因为痛,他觉得不太能够集中精神,以至于看着对方的视线不怎么明朗,几乎看不清脸,光看见一双眼角细长上扬的眼睛了。 “你长了一对桃花眼。”他说。 对方轻轻笑了一下,“不好看吗?” 好看。他动了动嘴唇,做出嘴型。 对方俯下丨身来,仿佛是为了让他看清那双桃花眼。但鼻尖和鼻尖几乎抵在一起,视野暗而茫然,呼吸很近,对方说话的气声很轻:“疼吗?” 他撒了谎:“不疼。” “你不用这样,可以对我说实话。” 他想了想,点了点下巴:“有一点。” “慢慢来。” 话毕,果然慢慢来。 身体里的痛沿着肌肉,顺着骨骼,轧过每一条神经。痛变成麻,麻变成酥,酥变成某种……说不清的快乐。这种快乐如此盛大,出乎他的预料,遍布他身体的同时也风驰电掣地掠过他整个青春,踏碎多年的迷惑和幻想,结结实实闯入灵魂沸腾的禁地。 脚趾头蜷曲、腹部不由自主痉挛的时候,他想,“对了,就是这样。” 半暗的房间里,都是喘息声。 过了好一会儿,有一个手指头碾过他的眼角,揩去一滴眼泪。 “你哭了。” “我不是……”他下意识地否认,转过头去,发现对方在笑。 “好吗?” 他知道对方在问什么。简直奇异,他竟然一点也没觉得羞耻,迎着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坦坦荡荡地说:“好极了。” 桃花眼眨了眨,凑过来亲吻他的眼睛,说:“我是你的,第一个。” 第13章 不期之诱5 村里居民基本都有两到三栋房子。九十年代之前,他们住的是土砖建筑的瓦房,经济好起来之后,多半选择在老房子前后建水泥房。视家里孩子多少,在一到两栋之间,多的有三栋。 但近十年来,村里青壮劳动力又都纷纷出去了,这些房子很多于是空了出来,便给“原生旅游”提供了住宿资源便利。他们这个团的住宿,就是这么合作下来的。 关江和杜景舟住的这一家,就有两栋水泥楼房。主人很慷慨,一整栋楼给他们住,两层五个房间,除去一个堆放农具的房间,还有四个可以提供给他们住宿。一人一间绰绰有余。他们入住的时候,也是各占一间的。 但此时,他们浑身湿透地不知道进了谁的房间。 杜景舟矜持地小声关上门,一转身,关江的呼吸压过来。没有开灯,呼吸中的喘意在黑暗中被放大,非常挠人。 他们一路跑回来,很急。但关江的亲吻却颇为克制。触碰,鼻尖相抵。杜景舟的背抵在门上,不知道是身上太湿太冷,还是刚刚得知的真相和记忆的震撼仍在作用,他在发抖。关江偏头,轻轻含住他的唇瓣,用舌尖舔开唇缝。 他的感觉立刻来了。来得分外顺畅。与生日那天的费劲和没劲完全不同,倒是和滨海大道那一回相似。甚至更好。 也许是旅途激情,也许是弥补遗憾,也许是汹涌的回忆作用……管他呢。他们从上大巴看到彼此那一刻起,就在想此时此刻。这次谁也不会再想戛然而止——如果不是隔壁房间的门被敲响,笑笑关切的声音传来的话。 “杜哥,是你回来了吗?”笑笑问。 杜景舟睁开眼睛。他们差一点点就要把彼此身上湿透的衣物都脱掉了,冰凉和热意正同时伏在他们身体里外。 “这是你的房间,你去应付。”他用气声对关江说,后者无奈,扶在他腰上的手摩挲了一下,刚想说“别理她”,敲门声就到这边了。 “小关医生?”笑笑的语气有点犹豫,“那个,我就是想告诉你们,热水可能只够一个人的份儿了,你们淋了雨,注意分配一下……” “你们”?关江的手停住了,摒了摒息,和杜景舟分开一点,大眼瞪小眼。 “她知道了?” “她知道了。” 他们用不同的语气说了同样的话,事实显而易见了。关江抬手抹一把额头,捋得一手水珠。杜景舟让开身,开了灯。关江打开门。门外的笑笑已经走开一段,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看到门里真的是两个人,她露出一个夸张的失望表情,叹了口气:“唉——”又摊摊手,“我怎么这么可怜。” 杜景舟抿抿唇,勉力微笑:“谢谢你的提醒。” 笑笑摆摆手:“不客气,如果要洗澡的话早点去吧,如果不用的话,”她扫描似的上下看他们,“请便。不好意思打扰了。” 说完,踩着拖鞋往自己房间走。 “唉!”关江喊住她,想说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就主动表态了,“不会说出去的,你们继续,晚安。” 关江和杜景舟面面相觑。灯光之下,他们看清彼此。都是一副狼狈样,头发在滴水,脸上也有水。夏天的薄衣服贴在皮肤上,在事情被打破之后看,也并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诱人。 “算了,去洗澡吧。”杜景舟说。 “喂——”关江撇撇嘴,望着他的眼睛。你说真的? 杜景舟顿了顿。他知道做下去也许会很好,但骤然知道自己十八岁的初夜就是和眼前这个人,而这个人早就知道了却隐瞒这么久,就觉得今天不够对。 “真的,去洗澡吧,不要感冒了。”他满脸冷静。 然后,他看到关江眼里的火光灭下去。米酒的劲头还在,他咕哝了两句听不清的话。表情像小孩子赌气似的,气哼哼地回隔壁房间去了。 只留下一句:“热水给我留一点!” 第二天一早,笑笑就发现了,关江和杜景舟之间并没有她想象的那种气氛,甚至比之前还要客气一些。 旅行团上午安排爬一座有钟乳石岩洞的山,他们三个一起行动,他们对她的照顾都是分别的。搞得跟不认识似的,瘆人得很。 “我是不是坏事儿了?”岩洞里,她找杜景舟问,“你们俩,好像不对唉……” 关于该问他们中的谁,她还衡量了一下。虽然昨天的漂流中,她和关江说了很多话,后来还达到了可以互怼的程度。但她直觉他冷心冷肺,不好向他深挖。 杜景舟看她自责疑惑的表情,摇摇头:“不是你的问题,你别放在心上。” 不是就好。笑笑拍拍心口。她没真的多在乎他们怎么了,只是不想和自己有关。得知答案,卸下不安即可。 “别太上心啦!”她安慰杜景舟,“反正也就是一趟旅途,回去以后不想联系直接退群就行,谁还能影响谁怎么着?” 杜景舟没说什么,唇角扬一扬。那是苦笑。 清醒过来之后,他发现自己还真不那么能接受关江是他两任“前任”这件事。太尴尬了。他想起分手那天——如果那可以称之为分手的话,自己对关江说的话,就尴尬得直呼气。 早上起床在天井见到关江,彼此目光短暂对视,他从里面看到半点未减的忿忿。 啧,小关医生居然这么能闹情绪?真是不可思议。他思绪飘远,又想,这人可真是不适合做心理咨询师。 于是两人都没有说话,上山的时候还是三人行。进了岩洞,导游大致介绍了山洞的情况宣布自由活动,再转头,关江就不见了。 笑笑对于关江掉了队没什么感觉,她忙着拍照,拉着杜景舟陪。 岩洞不算大,几乎没有经过开发。团员们拿着事先准备好的手电筒也没能走太深,加上导游每隔一阵子就会开麦提醒大家不要乱走,大家也就都很注意安全。 半个小时后,导游招呼大家出去。杜景舟一眼就发现,关江没在人群里。 他的心立即“咯噔”一下。心里腾腾地烧起一股火,又恼又忧。他没有侥幸的习惯,直觉关江一定是走深了。这倒不一定就有危险,只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担心。导游的点名还没点完,他就举手报告自己的队友“落在里面了”,要回去找。 笑笑有点吃惊地看向他,有点犹豫地问:“那我……” “你不用去,我自己去找就好。”杜景舟说。 笑笑鼓鼓腮帮子,想起自己知道的秘密,不说话了。 最后是杜景舟和导游一起回去找。 杜景舟给关江打电话,但信号太微弱。村里空旷平地上都不太好上网,山洞里是什么情况还真说不好。他看着不满格的信号,听到听筒里一片安寂,并不指望这个电话真的能被接到。 刚才游玩的主岩洞深处有好几条岔路,大小不一。有的能容人通过,有的则略勉强。每一条路里面都黑魆魆的,完全没有光从里面给他们传递讯号。 “关江!”手机屏幕上也显示了拨号自动挂断,杜景舟大声喊。声音在山洞中显得闷闷的,回音荡得如有实体。 “我在这里!”关江的回答果然从深处传来。 但声音在山洞里不知道怎样回荡的,杜景舟和导游对望,都有些茫然,关江到底在这几条岔路中的哪一条里。杜景舟于是问他从哪一条路进去的,现在怎么样了。 关江说:“我也不记得了,外面路很多吗?我的脚现在卡在暗河里,手电筒掉河里流走了。” 这一串话比刚才回答的声音更弯绕,嗡嗡嗡的。杜景舟看着导游,说:“我走这条,你走这条,谁有进展马上通知对方,小心点。” 他的态度果断明确,导游不由自主点点头。两人选择的是最宽阔的两条路,都能容人行走。分好工,杜景舟便往眼前的路口行进了。 他听到山里的水声,很清晰,又无端端有种很寂静的感觉。也许是因为黑暗逼仄之中只有这一种声音吧。它像是活的。经年累月地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流动,陪伴这座山巨大而恒远的寂寞。 “杜景舟!”忽然,关江的声音仿佛近在咫尺地涌进他耳中,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停下来,抬起手电筒往里照。但那还是窄路,看不到人。 “你在哪里?”他问。狭小的空间里,这声音清晰立体得可怕。 关江说:“你再往前一点,我看到你的光,才知道你来了的。” 你怎么知道是我?杜景舟暗道。嘴上没说话,照他说的往前走。果然,在过了眼前这一截之后,里面有一段相对开阔的小山洞。 关江就在那里。他姿势怪异而狼狈,不算坐也不算趴,一条腿陷在水里,他的手也不好够水里的腿。杜景舟照了一下,那里水流还挺湍急。 “不知道被什么卡住了,我抽不出来,又黑,我没敢乱动。”看到杜景舟,关江解释道。这句话声音小,避免了山洞把他们的声音放大到刚才那种地步。 杜景舟看到他人了,急和忧下去了,唯独留着恼灌满胸腔。不知道哪里来的情绪,他甚至想暴打他让他长记性。这是他这么多年都没对别人产生过的感觉,细细密密地缠住心脏。 唉。他最终叹了口气,没打,也没骂。 他大声对不知道走到了哪里的导游说:“我找到他了,你先出去吧!我马上就带他出来!” 片刻,导游那边回答:“好的,你们注意安全!” “照着。”杜景舟把手电筒给关江,然后找了个合适的姿势蹲下,伸手打算摸摸看水里的情况。 关江皱着眉头,几乎是用气声重复导游的话:“注意安全。” 杜景舟白他一眼,到底是谁不注意安全?他的手伸到水里感觉了一下,都是石头。沿着石头,他摸到关江的小腿。后者蓦地颤抖了一下,杜景舟抬头去,对上他的目光。 关江有点不好意思:“没人这么碰过我那个部位,我还不知道自己挺怕痒的。” 杜景舟露出一个“呵呵”的表情。这在他身上并不常见。他是个情绪克制的人,释放也多是带着什么目的去,这种无意义的情绪表达他很少透露。关江盯着他,被他这个嘲讽的表情搞得更窘了,大气不敢出。 杜景舟摸着他的小腿,然后是脚踝。又在他那只脚的周围摸索,撬了撬石头,又掏了掏附近的空间。关江看着他动作,头皮发麻,心尖发颤。连眼睛都有点热。 “摸不出什么情况,你把鞋脱了,我抬着你的脚出来,这样最安全。”杜景舟说着,抬眼看他,“行吗?” 行。关江咽了咽喉咙,同意了。 于是杜景舟托着他光裸的脚从那个卡缝里出来。脚一抽离,水里就蹦出一声重物跌落的声音。太黑了,也看不清是什么情况。关江的脚总算顺利脱险。过程倒是不难,就是未知令人紧张忐忑。 他把脚收回来之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就那么在黑暗中借着手电筒的光芒对视。但凡是光亮一些的环境下,他们这个对峙都显得怪异,眼下却没有人觉得有什么特别——就算特别,也不是特别在对峙姿势上。 “我……”关江舔了舔嘴唇,目光闪烁了一下,但没有移开,坚持盯着杜景舟的眼睛,说,“我不是故意一直瞒着你的,我本来想以后找个好机会告诉你。” 杜景舟不冷不热:“小关医生凭什么觉得,还有以后?” 关江听了,神色一凛,眼神透出一丝类似坚定的东西:“因为我送走秋哥之后就想好了,要回榕安城把你追回来。” 顿了顿,又改口:“追到手。认真的那种。” 第14章 不期之诱6 关江一直觉得,杜景舟身上有“那种”气质。就是,看着他,你便会想起读书时候年级里成绩最好、每个人提到都会给予表扬,就算你因为某些微妙的心理而讨厌着,也一定会承认其优秀的人。 这样的人,总是很认真。 可是,这样认认真真长大,认认真真做人的杜景舟,却也有令人心碎的出格之处。他居然是个同性恋。他令单身抚养他的母亲,暗暗操碎了心。 几个月前,当杜景舟闯进门,差点一头扎进他怀里,他从他眼中看到某种火花迸发的时候,他心里想,哦豁,这个人……但随即止住后文。因为他还勉强记得,自己是这个人的母亲的咨询师。做人么,还是要讲点规矩的。 ——当然,他知道,这想法不过是自欺欺人掩耳盗铃。自己从来不是什么讲规矩的人。只是一个与杜景舟相对的、每个人提到都能列出一二劣迹的人。这点,无论躲到什么地方都一样。 而烂人,对于搞破坏总是乐此不疲。 “像你这样,好得天衣无缝的人,”他抬起眼睛看杜景舟,里面的笑意有点抱歉似的,“对我很有吸引力。” 这个表达真是委婉。 杜景舟面上不动声色,迎着杜景舟的笑,道:“这么说,小关医生那时候就是想玩玩?不对——玩弄?” 这个用词真是犀利。 关江的手撑在耳边,几根手指不安地挠了挠耳后,笑容中歉意更深了:“也没有这么轻浮,小孩子才会因为意气用事玩弄人感情呢,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就想知道,和你这样的人交往,是什么感觉。” 哦。杜景舟做了个嘴型,又问:“那再往前呢?十八岁那次,小关医生在路边捡到我……”说到这里,后来的事情似乎找不到得体的描述,他停顿一秒,跳了过去,“那时候是小孩子吧?抱的是小孩子居心吗?” 关江听了,一瘪嘴角,嘟囔了句什么。嘟囔完了,见杜景舟还端着很无动于衷的样子,只好提高声音,把话明明白白说出来。 “那天是你要的。” 杜景舟:“……” 谁能记得十八岁第一次喝酒后的事情呢? 也许最初是记得的。怎样和自己信任的朋友,甚至心慕往之的人对质吵架,怎样被自己身上最难以启齿的问题纠缠,怎样憋屈难受愤怒,怎样叛逆地撂下晚自习逃课…… 但随着时间推移,问题得到自我解答,答案得到自我认可,自我变得强大和坚定,那时迷迷糊糊的荒唐插曲,自然被忘记。 能留下一双暗夜中的眼睛,已经是极大的慷慨与情怀。 “我以为你是我们学校的。”杜景舟崩了半天无动于衷的表情,终于松动一丝,漏出质地柔软的情绪,“后来,我还找过你。” 怎么找?关江心道。但嘴上没说出来,唯恐又让杜景舟绷紧脸。他原以为,自己有些拿捏他人心理的本事,要论“认真追一个人”也不算难事。结果到头来,还是心虚没底。 他不知道怎样定性这份“失败”,也无暇细想。 “对不起。”他只好心甘情愿地回应他。 杜景舟听了,面露诧异。 关江又说:“你醉了,我清醒,怎样都是我不对。” 小关医生今天好乖,好像调皮小孩子忽然真心知错。这是很令人心软的情景。 杜景舟动了动唇,没说什么。微微一叹。低头给他捏了捏脚踝周围,换了话题:“你的骨头没什么问题,但卡在石槽里皮肉肿了。后面的行程都是步行,还是不要去了,退团吧。” 关江只看到他的头顶,看不到他的表情,以为这人在支开自己。原本就没底的心,便一下子渗出点自乱阵脚的慌张来,忙说“不用不用”,并扭动自己的脚,表现得健康利索。 “别动。”杜景舟握住他的脚底,微微扬起下巴,“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关江一屏息,不说话了。 杜景舟有规律地揉捏了一阵,放开他,站起来,说:“我和你一起退团。” 旅行团前往下一站之前,他们在导游处签了自主退团申请。没有和其他团员告别,只同笑笑说了。笑笑望望关江,又看看杜景舟,眼中分明是不解和惊奇。她还没见过露水情缘上心到这份儿上的。 杜景江明白她的困惑,道:“我们本来就认识的。” 关江也抢答:“我是他前任。” 遭到杜景舟一记白眼。 晓晓睁大眼睛:“天呐,你们好有情趣,和前任一起旅游!” “没有约好,恰巧碰上的。”杜景舟淡淡地解释,抬手指指门外,“他们集合出发了,你也快去吧。” 笑笑还想惊叹,转头看一眼外面,导游小旗子都挥舞起来了,便作罢。背起包说“那有缘再见”,又对关江表达了一番关心,走了。 不久,导游点完名,旅行团离开了这个村庄。他们两个还要再在这里住一晚,打算休息好再返程。 这天晚上,笑笑从群里分别加了他们两个人的微信,拉了个三人小群。群里第一条聊天记录,是笑笑把那张三人合照发出来。 第二条也是她说的:“我看你们余情未了又这么有缘,还是复合吧。” 这时,杜景舟刚刚给关江的脚喷上睡前的药水,收拾好小药盒准备回自己房间。关江看着信息,福至心灵,脱口而出:“要不,你在这边睡吧。” 杜景舟掀起眼皮,看着他。 “……纯睡觉,我不会胡来。” 杜景舟听了,笑笑,“不用,我不想胡思乱想。”收好东西,头也不回出去了。 关江有些丧气地叹了口气。果然,并非人人都擅长认真的。 第二天起来,那只伤脚已经好多了。肉眼看去,也并不怎么肿。他们回到罗塘村。这里是青崖山景区的主要景点,村外口就有当地人经营的拉客面包车,近可送往邻近景区和镇上,远可送达机场。 午饭时,两人谈及去向。 杜景舟请的假期还有四天,“直接返回榕安城真是枉费出一趟远门”,关江如是说。杜景舟听了,没做声,只看着他。 意思是,那你说我该去哪里。 关江像是早有准备,面不改色地说:“你和我回一趟我家吧,离成都、重庆都近,我带你去吃火锅。” 火锅有什么诱人的?杜景舟看不到小关医生的诚意,不搭腔,且吃饭。 片刻,小关医生再次试探:“杜景舟,我想带你去给秋哥扫墓,行吗?” 然后听到杜景舟的声音从大碗面条的碗里飘出来:“行。” 关江觉得自己有一刹那是恍惚的。他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却以为听错。这种糊涂的感觉从来也没有过,他都不知道它从何而来。愣愣地塞了两大口面条下肚,才清醒过来,不由自主笑了。 “杜景舟,秋哥可是我妈。” “我知道。” 关江乐了:“你是去见家长。” 杜景舟放下筷子,看着他:“你也认识我的家长。” 关江笑得更开心了,神情仿佛胸有成竹,像个没心眼的孩子:“那我就是追到你了咯?你还挺好追的……” 他笑得一副心无城府的模样,眼睛里迸出的开心是真的开心,看眼前再次定位为恋人的杜景舟,目光专注得十分纯粹。 他这个样子,和杜景舟见过的任何一个他,都不一样。不是令人放心的心理咨询师,不是传闻中根竹园谁家的神秘私生子,也不是他初相识那个暗藏暴烈躁动的外乡青年。而是一个……撕下了一切标签、剥开了所有伪装,近乎“原生态”的关江。 而且这个关江是因为他杜景舟才会出现,以后也只会属于他——哪怕他们将来不幸又分了手,别人得到的也不会是现在这个关江。 杜景舟这么凝视了他半晌,抬起手拨了一下对方的前额长得有点长了的刘海。于是关江脸上的笑忽然染上一丝本能的绯色。 “干嘛?”他当然不至于以为杜景舟就要这么亲自己,只是因对面认真的温柔不好意思。 “对不起。”杜景舟说,“我不应该假装不知道,让你一个人承受我母亲给的压力。” 嘿,当是多大事呢。关江挥挥手背,姿态很是潇洒。一张嘴,潇洒的话却不知怎么抵在喉咙说不出来。顿了顿,变成“你知道就好”。那双总能说服人的眼睛深深回望杜景舟,肃穆起来。 “我二十七过半,没满二十八,十五岁明白自己的性取向,没正经谈过恋爱,所以不会有前任来撕现任。双亲俱亡,继父有自己女儿照料,老关前妻与我无关,将来不会有赡养问题。偶尔抽烟喝酒,不伤身体,体育锻炼频率尚可,身体无亚健康状况。有一点积蓄,买房子的话付不了全款,买车可以。爱好品位方面,自认没给当代男青年丢脸,这些你已经了解了。长相颜值你正看着,打分随你。还有……呃,我想不出来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杜景舟紧抿着唇,双手交握,十指互相捏了捏骨节。“没有。”他摇头,迎着关江的眼神,“下单买成都的机票吧。” 第15章 不期之诱7 都是单亲,陈薇对儿子管教甚严,无孔不入。少年时期,杜景舟一度觉得喘不过气,曾想,其它什么都可以让母亲知道,喜欢同性这一点绝不行。而关江的经历完全相反,他叛逆期那两年,不止一次用这点企图引起秋哥的关注。 他串掇好朋友扮演自己的男朋友,带人回家里,吃完晚饭坐在院子里,两颗脑袋挨在一起唧唧歪歪。他还当着秋哥的面看《断背山》、《暹罗之恋》。 然而秋哥开放得很,除了担忧地说过一句“以后日子可不好过”,就没别的表示了。过几年,他长大一些,秋哥又变得更乐观,安慰他说“现在很多人都看开了,宽容多了,你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开心就好”。他所期待的那些关乎愤怒的表现,一点也没有。 就在几个月前,杜景舟还在渴盼这样的、来自亲人的宽容对待。此刻听关江提起,却一点也不觉得羡慕。他渴望谅解,关江渴望关注,哪怕是粗暴愤怒的关注。 但他们都求而不得。他不知道谁更可怜一些。 “到了。”关江在一处山口站住。 他们转身向山下望去,山林茂密,延绵到山脚。一条路弯绕逶迤,伸向山下村庄。 这就是秋哥的墓地所能见的景色。 用关江的话说,秋哥是给李家立下传宗接代汗马功劳的女人,李浩给她置办的可谓“风光大葬”,脚下这片地方就是精挑细选的风水宝地。 “视野开阔吧?”关江道。 杜景舟“嗯”一声。他不懂风水,但风景这样优美,总归风水不差。 关江又科普道:“这是山中阳位,就是平坦、面阳的地方,那边还有条山河。有阳光有水,就是好地方。我小时候那河断流过,后来政府保护山林,不让乱砍树了,生态变好,就又有水了。” 关江指向不远处,但树木茂盛,杜景舟并看不到他说的河流。在他们的侧后方,静静伫立着秋哥的墓。尽管只葬着她的骨灰盒,还是把坟做的漂漂亮亮。 新坟干干净净,周围还有下葬时撒的纸钱,白的黄的都有。期间应该是下过雨,这些纸都烂嵌入了泥土中。现在地上已经干了,泥土看上去都能搓出烟尘来。 关江不嫌地上脏,跪下去磕了三个头,用四川话跟秋哥说:“这是杜景舟,我以后跟他过。” 杜景舟瞥了他一眼,说:“我听得懂。” 关江仰起脸:“谁都听得懂四川话,我走个过场。你有什么想对秋哥说的吗?” 杜景舟屈膝作势要跪,关江连忙阻止,“你别你别,不用这样,站着说就行”,杜景舟没听,还是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头。 关江看着他,心情略复杂,又想笑。 由于李浩是个特别传统的人,当初和秋哥结婚走的也是老习俗。所以他见过秋哥穿着一身繁复嫁衣,跪地给公婆奉茶的样子。现在看杜景舟认认真真的模样,就有一点点联想……一点点而已。 杜景舟自然不知道他想到什么去了,磕完头,便起身拍拍膝盖,垂眸望着关江的眼睛,“我想说的话,都在心里说了。” 关江愣愣地眨眨眼:“……好。” 他看到杜景舟的耳根有一点点可疑的红,便揣测起他在心里说了什么。杜景舟很快地移开目光,望向河流的方向。 “我去那边河边转转。” “哦。” 杜景舟走了。关江看着那个背影,心里无缘无故像是被小虫子蜇了一下似的,麻麻的。他独自对着秋哥的墓跪了半晌,忽然郑重起来,伏地叩首。 “妈,祝福我吧。” 秋哥墓葬的地方,离关江长大的小镇还有些距离。他们扫完墓,再返回镇上,已经接近傍晚。 小镇临近成都,即使不是声名在外的景区,也对旅游的建设颇为敏感,镇上有不少别致的民宿。他们住在其中一家。 正是夕阳西下,关江说:“带你去个地方。”故意没说是哪里,笑容掖着一点神秘。 他们从民宿出发,走过两个街口,来到一条坡道。自坡道向上走,一面是建在低处的楼房,一面是一堵围墙。围墙里伸出一些藤蔓植物的枝蔓。 关江指指那些植物,笑着:“觉不觉得这副光景,很像你家那条巷子?” 有点像。围墙,围墙里的植物,探出来的枝条,都有相似的味道。杜景舟心意动了一下,看向关江,“你是因为这个,带我来这里的吗?” 关江脸上泛起一点赧然:“差不多吧……上面还有一家餐厅,做菜挺好吃的。地势高,还可以俯瞰这个小镇。” 但重点是这面像他家附近环境的围墙,杜景舟听明白了。小关医生的小浪漫还挺……嗯,童真。他似乎为自己这没什么意义的浪漫感到不好意思,杜景舟觉得可爱。 “我原来以为,你会带我见你继父。”在关江之前对家庭的叙述中,李浩的形象不赖,堪当一个好继父。他们扫完了秋哥的墓,似乎顺理成章该见一下那位继父。 “你好奇吗?”关江问。 “还好。”杜景舟表态,“以后不来往的话,不见也没关系。” 关江说:“不会有太多来往。我这两年都在榕安,那是老关的地盘,他心里觉得我投奔祖宗了。现在秋哥也死了,我们更加是两家人了。” 他说话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诉说“缘分尽了”的感慨。也许他自己没注意到,但那声调确实黏着一丝孤独不舍。 杜景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没有说什么。 两人走完坡道,到达最高处。放眼望去,真的有了俯瞰全镇的意思。至于最高处餐厅做的菜,就不怎么样了。 晚饭吃到入夜,随后关江带杜景舟四下逛了逛。但他似乎无意把那条坡道以外的地方好好介绍给杜景舟,逛得兴致阙阙,九点刚过一些就往民宿走了。 民宿门前正有几个人聚在一起,聊天喝酒。凑近了看,还有四川名小吃,串串。见他们进来,其中一人热情招呼。 “一起啊!” 关江对这有兴趣得多,眼神征询了杜景舟的意见,后者没有反对,他便拉着他过去了。他们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坐下的时候,关江还扣着他的手指。 叫他们过来的是一个年轻男人,瞟到他们的手,“哟”了一声,“一对儿?” 关江说:“是啊!” 桌上的人都露出被强塞狗粮的柠檬脸。杜景舟不由自主放轻松了,关江捏了捏他的指骨,轻轻放开了他。悄然对视,眼带笑意。 看来人家说成都人民潇洒开放,是真的。 民宿的小聚到十点上下,陆续有人散去。他们走得不早不迟,回到前台,里面坐着打游戏的姑娘突然叫住他们,甩出三四枚避孕套。 姑娘头也不抬,专注游戏,说:“不好意思,房里没准备,你们看着挑吧。” 杜景舟一脸无语,关江把它们全收拾,“回去挑,剩下的还给你们。” 姑娘很大方:“不用还,随便用。” 他们第四次上床了,尽管此前两次都半途而废。 当关江关掉所有的灯,只剩下一盏暗暗的廊灯时,杜景舟忽然发现,自己面对他,已经不再会去思考那个难缠的怪象问题——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和他做,心和身体都是。 但此刻他忽然有了别的疑问。 为什么唯独关江过了关?或者说,是谁让他的身体有这个过滤器似的关卡?十八岁那一次迷迷糊糊又印象深刻的疼痛和快乐,是不是所有的原因? “你在想什么?”关江双臂撑在他身侧,凝视着他。 他甚至以为,关江下一刻就会掰着他的下巴,说“专心”。就像十八岁那次。 “我在想,”他说,“我是不是一辈子都只会跟你睡了。”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很单纯,关江听了,想起自己小学时候班上最认真的学生对着数学题冥思苦想然后问“这个公式是不是可以套用所有的题”。 喂,谈论这种问题怎么可以用这么纯情的语气。犯规唉。 关江压下去一点,胸膛若有若无地触碰摩擦。他声音刻意低沉,“杜医生的意思是,十八岁到现在,都没有过别人?” “别人没感觉。”杜景舟如实说,“而且我可能对做|爱过于严肃,除了生理上的自然反应,还要求交往到位,就像我们现在这样——我终于搞清楚你怎么长大的,彼此都确认是要认真谈恋爱,我还见了你最在乎的亲人,然后,和你像现在这样……” “不对。”关江抓到漏洞,“你说的这些,在你生日那天,一条都还没实现,那你为什么会愿意?” 杜景舟皱了皱眉,“不知道,可能偶尔我也嫌太标准的程序,很无聊吧。” 闻言,关江突然笑了。笑得有点撑不住,身体完全压下来,脑袋埋在杜景舟的颈窝以下,枕住了他的锁骨,毛茸茸的脑袋扫过他的下巴。 小关医生像小动物。 小动物说:“不行,就算无聊,这次也不能半途而废了,不然我就白做这么多事了,还会留下心理阴影的。” 说得好像之前没做成,都是别人的错。 杜景舟说:“嗯,我也不想再中断。” 关江笑得直颤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亮亮的,膝盖跪进他的两条腿之间。 “我不会让你无聊的”,他说。随即,杜景舟被膝盖顶住的地方过电似的颤抖了一下,不由自主滚动喉结,回答的声音有点含糊。 “我知道。” 和十八岁不一样,自然不一样。 他们都长大了,从不相识的偶遇路人,变成决意牵手相爱的恋人。“爱的加成”好像真的存在的,一切都是潮热的、兴奋的。向往和欲求一波接一波。他们互相懂得,互相给予和满足。 当杜景舟感觉身体被抛上云端的刹那,他想起了遥远时光里那双桃花眼,它和眼前的关江的眼睛重叠,织出耀眼的、带着金色粉末的光。 “好吗?” “好极了。” 他们最终没有可还给前台姑娘的避孕套,也许是把前两次半途而废都补上了。没有人知道太阳什么时候升起来,早晨和上午又是怎么过去的。也许期间有人醒过,但很快又被疲惫和浓稠到化不开的睡意拽回睡眠里。等杜景舟真正醒来,生物钟给出的讯号,是下午。 民宿外面就是街道,车轮压过马路的声音,风吹动树木枝叶摩擦的声音,不知道哪栋在建楼房上铁与铁的敲击声,小孩子嬉闹的声音,此起彼伏或混杂传来。 杜景舟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心里懒懒的,脑子也懒懒的。一抬眼,看到仍熟睡的关江,忽然觉得,人生中那些最难忘的高光美好时刻,也不过如此了。 他轻轻翻身,从桌面拿过手机,给陈薇发了一条信息:我明天就回去,还有小关医生,希望您谅解。 陈薇的手机放在办公桌面上,她人不在。被她抓过去帮忙批改试卷的课代表听到手机的声音,瞟了一眼屏幕,看到悬浮窗飘出这条来自“儿子”的信息。 小关医生,这个名字真耳熟。过了一会儿,她想起来了。镇上很出名的那位根竹园牙医诊所的帅哥牙医,就叫小关医生。 第16章 不囿之勇1 后来,当他们的故事成为榕安城许多人茶余饭后的八卦话题,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持续传播的时候,杜景舟常常会想起这个午间。 但他很少想那条引发多诺米骨牌效应的信息。从记忆中扑面而来的,一直都是外面不停歇的、充满人气的声音,以及身边关江熟睡的呼吸。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平静、安心。他甚至觉得,自己之所以能够比少年时坚定勇敢,都是因为有这一幕。 但此刻,他还什么都料不到。 “未来的难题”,在他心里,就只有如何让陈薇尽可能理解他,原谅他的无可救药,接受他和关江的感情。而且他有自信,她迟早会接受的。 他们花了一下午在民宿里呆着,和昨天的人聊天。前台姑娘轮班休息之后起来,又是一个晚上,她穿着T恤短裤和拖鞋,肩上搭一条毛巾加入,随口一提,说“这两个人拿了我四只,一只都没还回来”。桌上的人都听明白“四只”是什么,于是一片啧叹。 这种气氛太自然太温柔了,有让人轻信全世界的危险。 转天,他们搭乘飞往宁城的飞机,再回到榕安。此时,杜景舟和陈薇的对话框还停留在他发出去那一句。这叫人摸不清陈薇的想法。但不回也就是是一种态度了,至少不是欢喜的。 “你回去吧。”关江送杜景舟到巷子口,把行李箱的把手还过去,“我不过去了,不然你妈知道了心里膈应,我们步步为营。” 杜景舟笑,说:“不会有那么难,她……” “她需要时间,还要看到你幸福。”关江靠近他,把手搭在他手背上,捏了捏,“我会让你开心的,你开心了她就能相信我们是对的。” 好吧。杜景舟点点头:“听专业人士的。” 榕安夏天的夜晚来得格外迟,已经快八点钟,天色还光光亮的。关江看着他,在心里犹豫再三。还没做决定,杜景舟凑过来,飞快地在他嘴角碰了一下。然后退回去。 关江舔舔嘴角,扬起一个傻笑。“嗯。”他往后退了两步,抬起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在一起,对杜景舟一挥,“明天见。” “明天见。” 陈薇开门,不带掩饰地朝门外巷子看去,没见到关江。再回望杜景舟,神色松了松,喃喃道“小关医生没来呀”。话里既无排斥,也听不出期待,只是单纯嘟囔。 杜景舟如实说:“他没好意思进来。” 闻言,陈薇又抬眼看了一下杜景舟。到底没说什么。知道他要回来,晚饭早已做好。这时候有点凉了,她进了屋里就忙着去热菜。杜景舟默默准备碗筷。 过几分钟,菜从微波炉端出来,母子上了桌。陈薇忽然又问,“小关医生吃晚饭了吗?” 杜景舟一愣。 陈薇说:“要是没吃,打电话让他过来吃个晚饭再回去吧。”说完,起身去厨房开了碗柜。 关江还没有离开。他目送杜景舟走进巷子,那个背影越走越远,越远越小。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越来越空。快入夜了,他感到无处可去。也不想回家。杜景舟打来电话,第一声震动还没完,他就划开了接听。 “喂。”他收不住急切。 “喂。”杜景舟静静的,但传来不同寻常的消息,“我母亲说,让你回来吃晚饭。” 他没想到,也没想明白。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那扇周围攀满蔷薇的门前,手上还拎了一袋水果。这个世界上还是水果好用,怎样都不会出错,也容易买到。 杜景舟出来开门,看到他满脸生涩不自在的表情,笑了。他对他做嘴型,说“别紧张”。 哪有紧张,乱说!关江吸了一下鼻子,抬头挺胸,故作从容,和杜景舟一起进门。桌上的菜都还没有动,陈薇见他们进来了,淡淡地说:“赶紧吃吧,别再凉了——水果放那边桌上吧,记得洗手。” 关江按指示去厨房放水果,杜景舟跟过去。饭厅和厨房有二十公分错开,隔开了视线。杜景舟在他耳边小声笑着重复陈薇的话,“记得洗手。” 关江耳朵立刻有点麻,小声回:“你妈挺温柔的。” 陈薇刚才的态度虽然不算冷脸,但也绝对和温柔沾不上边。“你的要求这么低啊。”杜景舟道。关江快洗好手了,为了说话,没关水。 他说话的表情,染着薄薄的羡慕:“秋哥从来不教我饭前洗手,我是去别人家做客才学会的。”说完这话,他关了水望向杜景舟,示意自己准备好和家长吃饭了。 回去吧? 好。 杜景舟心里咕噜冒出来的酸涩,还没能展开,便压下去了。他们回到餐桌。杜景舟发现桌上几盘菜的摆放换了位置。陈薇拿手的那两道,被换到了他们那一面。 陈薇老师为人处事,一直都为学校师生称道。曾经有家长评价她,说她总能超越个人的喜好和偏见,无论在什么心态下,都公正客观地待人。 她这么待学生、同事、家长,也可以这么待小关医生。 这顿饭吃得颇为平静温馨。饭后,陈薇指指墙上的值日表,对杜景舟说“今天是你收拾”,便回房备课去了。对于儿子和其新男友要怎么度过接下来的时间,她似乎并不在意。 杜景舟把关江塞进自己的房间,让他参观。 “我去洗碗。”他道。 关江于是一个人留在这个二十平米的空间中。他没想到可以这么快参观这里,眼前的床、书桌、书柜,以及上面的每一样东西,都对他有始料未及的吸引力。 谈恋爱真神奇。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对另一个人普通的点点滴滴感兴趣。他年少的时候朋友多,不想回家的周末经常住在朋友家,见过不少人的房间。但他从来不想探究那些房间里的东西,住了好几次都记不清别人的书桌摆了什么。 此刻,他觉得眼前是一座宝藏。 杜景舟的书柜很整齐,有**成都是医学专业书籍。只有角落里的两格不一样。一格放的是小说,加起来不超过十本。另一格是笔记本。十六开的、三十二开的,厚厚薄薄整齐地叠着,都是用过的。 “那是我的学习笔记。”杜景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关江真的没注意到他进来了,微微惊了一下,“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就刚刚。”杜景舟打开书柜的门,拿了两本笔记本出来,哗啦啦翻开,里面的字、图飞快地闪过。图太丰富了,看起来不像笔记,像画册。 “给我看看。”关江伸出手。 细看,里面确实画多于字。大部分是用钢笔精细描绘的人体器官,也有一些与学习无关的小图。他还是喜欢画画,随手就能出来一个栩栩如生的人物或小画面。 “这本,”杜景舟指着小画最多的一本,说,“是我高中时的笔记。你是不是以为,我这么喜欢画画,那时候的志向会是画家之类的?” 关江说:“所以不是?” “不是。我那时候就想当医生,开始自学了。”杜景舟说,话音未落,就接收到关江不可思议的眼神,“怎么了?” 关江撇撇嘴角,没说话,双手都竖起大拇指,满脸都是学渣对学霸无话可说的表情。杜景舟轻声笑了。虽说学渣对学霸无话可说,但关江对这些笔记是真的有兴趣,认真翻了小半本。杜景舟看了,说,你想看的话可以拿几本回去看。 “都可以吗?”关江指指整个格子。 “都可以。” 关江真的拿了几本塞进行李里。 摸到行李,远道归来的真实感才扑面而来。时间还不算晚,但彼此都觉得陈薇今天足够宽容了,不应该再得寸进尺——小情侣初次去对方家里,呆得太晚好像总是不合适的。 关江叹了口气,拍拍行李箱:“我走了。” 杜景舟说“嗯”,两人去和敲陈薇的门告别。然后,杜景舟送关江出门。送到他们先前分开的地方。这下天终于彻底黑了,关江如愿补上那个离别吻。 回来以后休息一天,杜景舟回医院上班,关江回根竹园诊所上班。然后一切都好像回到半个月之前。又比那个时候更好一点——诊所的姑娘们发现,老板下班后又跑出去和杜医生吃饭了。 第一次看到这个节目恢复的时候,小莫轻快地开玩笑:“梨子,我看你还是放弃吧,你是比不过杜医生的,人家又帅又有钱又温柔。” 梨子听了,和她打打闹闹。 过了两天,是第二次。杜医生开着车过来,和往常一样推开门,问“小关医生在吗”,然后小关医生换好衣服从休息间出来,交待她们锁门,就跑了。 如果他晚跑一分钟,也许就会和姑娘们一起看到一条豆瓣热帖了:堪比原耽的绝美爱情!姐妹们都进来吃糖啊! 帖子楼主以一句两个感叹号的激动形象,讲述了自己亲手挖掘的真实爱情故事:楼主从一条不小心看到的微信,联想到了具体的人。其中一位又正好和自己的小叔叔一个单位,于是去八卦。八卦的过程中还意外在自己关注的博主微博里看到一篇游记,游记提到了微信中的主角,证实两人的确是一对。 楼主表示,自己生活中第一次遇到活的同性恋,还这么帅。打算找机会去见见真人,到时候有料继续更…… 帖子本身没有透露主角太多具体情况,但“老师的手机”、“外科医生和牙医”、“一起旅行”……这些信息,已经足够让诊所的三个姑娘推出来了。 小莫看了看梨子,一脸抱歉:“对不起,我不该开那个玩笑的……” 第17章 不囿之勇2 梨子顺着小莫的话,拉出一张哭丧脸嚎叫。倒也不是真的多么伤心,只是——“喜欢美貌也是真的喜欢啊!喜欢过就是失恋啊!”好吧,失恋者为大,小莫没急着下班,陪她嚎。美美也没走,但沉默在一旁。 嚎了几分钟失恋之痛,梨子就生龙活虎地说:“我要去大吃一顿,谁和我一起?” 小莫自然义不容辞。两人一拍即合,又望向美美。梨子问:“美美去吗?” 美美抬起沉默的脸。她长得就冷淡,又不爱笑,面无表情的时候整个人就更高冷了。她似乎走了神,呆了片刻才摇摇头。 “我不去,你们去吧。”她拎起包,“我回家了。”说完话,就真走了。 这样傲气不给人面子的态度,就是她的日常,两位同事都见怪不怪了。加之平时相处多,知道她只是性格如此,人还是很好的。便不去计较这些。 最终,失恋的梨子和姐妹小莫过了一个下馆子、喝奶茶的美好夜晚。这件事在她们这里,也就到此为止了。她们并不打算把帖子的事告诉关江。 她们想,那不过就是一条豆瓣八卦帖,除了身边熟人看得出来,关系远了,谁会对应得上呢?何况,网络上任何热点都是转瞬即逝的,一条帖子也热不过二十四小时。 可是,帖子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有了新进展。 在某一层回复楼中,回复者说出了楼主没挖到的事情:主角之一曾经有女朋友,女朋友还是自己母亲的养女,名义上的妹妹,一年前车祸身亡了。从此以后,主角和自己母亲的关系就很差,母亲一直觉得养女的死和儿子有关。 这条回复语言简洁,叙述清晰,和楼主一堆感叹号的风格行程鲜明对比。 其中对细节描述之清晰,让帖子的读者一片沸腾,纷纷认定层主是亲近知情人士。有来骂她透露太多不道义的,也有来追问更多细节的。但最多的,是开始对男主的人品提出质疑,对剧情进行大量自以为是的想象。 梨子在第二天早晨上班之前刷到帖子的新动态——并不用刷,这条帖子在她关注的小组里,被加精置顶了,她一进去就看到它高高挂着。 “啪!”梨子对自己的手机毫不怜惜,用力拍在了美美的工作台上。 这动静吓了刚进门的小莫一跳,她一只脚还在门外,看到梨子双手叉腰。那是她真生气的标志。而她生气的对象,美美,正一脸冷淡,头也不抬。不知道是不屑,还是别的。 梨子厉声质问:“这层楼,是不是你?” 美美不语,只顾如常擦自己的桌子。 小莫跨进门里,走过去,在两人面前站着左看看右看看:“怎么了?” 梨子把手机拿起来塞给她:“你自己看!”同时骂美美,“你怎么这么贱?偷听小关医生给别人做咨询就算了,还跑到网上去写这种话!就你文笔好啊?字里行间都在引导别人把杜医生解读成没品渣男,你是嫉妒人家嫉妒疯了吧?你是不是脑子抽风,你毁了杜医生的名声,老板就会爱上你吗?你他X傻X啊?” 她越骂声调越高,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双手也受激昂的情绪支配,用力揪着美美的衣服,试图把人拎起来。但她一个女孩子,力气不过尔尔。美美只是趔趄了一下,便挣脱了她。 “你他X才傻X吧?关你屁事!”美美回骂。 美美第一次骂人,冷冷的语调,粗暴的词汇,震慑力倒是很不一般。梨子瞪大眼睛,露出又急又气又无能为力的恼怒模样,简直要跺脚,只好向小莫这边找认同感。 “你说,她是不是个贱X?” 小莫刚刚看完那层楼的回复。眼前美美的表现,也已经清晰地说明梨子的判断没有错。她唏嘘的同时,心里泛起几分说不清的兴奋感——她原来只知道梨子喜欢关江,却不知道美美也喜欢。还喜欢得这么蠢。 这出戏精彩得很,美美应该会辞职。她自己不辞,关江也不会留吧……还有梨子,这么风风火火的,实在有点欠脑子。以后如果只剩下她们两个,优质的病人肯定都能争取过来。 她脑子里想了一通,都是她期待的。 她现在唯一不期待的,就是卷入眼下这场枪林弹雨中。于是她拉拉梨子,做起和事佬:“算啦,先别吵了。一会儿老板就来了看到你们这样,肯定要解释。到时候你还不得把帖子给他看吗?” 梨子在气头上,大声说:“看就看!” 小莫让自己听起来温柔体贴:“昨天楼里那种快乐磕糖的气氛,给他看看还行,今天这样给他看,你不是招他不高兴吗?难道你要让他不高兴,回头扣我们工资啊?” 她又是安慰,又是开玩笑。梨子有些被哄住了,抬头看一眼墙上挂钟,确实快到关江来的时间了。她并不想让关江看这些,至少现在不想。 “你赶紧写辞职信吧,贱X!”她最后骂美美,接着很用力地“哼”了一声,从小莫手里夺回手机,气呼呼地跑回自己的工作台。 小莫看了看美美,动了动唇。 还没开口,美美便抬起眼皮,朝她扫来一眼,眼神倔犟而冰冷。不会认错的。这个信息传达得简洁而坚定。至于多的,她也显然不会和她聊。 罢了,让她们自己闹。小莫也回了自己的办公台。 杜景舟请假一周再回医院上班,立刻忙得马不停蹄。接连做了两次主刀,又给于主任打下手,还被喊去别的手术台搭把手。而离开手术室的时间,不是写报告,就是去开会。结果回来两三天,连办公室的同事都没能见齐。 这天终于清闲一点,上午进了办公室,也没有什么重活在排队等。可以冲杯咖啡,混搭油条和包子,然后去坐诊。吃包子刷手机的时候,微信里发来一条很长的信息。 看到发信人,他疑惑了一下。 没打开看,先回过头去,冲一位同事问:“老杨你干嘛呢,人都在这里,发那么长的微信干嘛,还开头就是对不起,你干嘛了给我道歉……这个是?” 他话没说完,坐在他后面的同事,一个姓杨的医生——先前推荐那个旅游项目的,也是这位,又补发了一条豆瓣链接。 就是被根竹园牙医诊所三个姑娘抡了个遍的那一条。 杜景舟瞟一眼标题,预感不太好。他放下手里吃了一半的包子,定睛看杨医生那条以“对不起”开头的长微信。 杨医生说,自己的侄女儿不懂事,在网上发了这么一条无知八卦的帖子。他身为小叔叔和杜景舟亲爱的同事,对帖子散布的**和造成的影响,深感歉意。希望杜医生回家劝劝陈老师,不要因此迁怒学生……云云。 现代人语文都学得太好了,言辞如此恳切,显得情义如此真诚,然而到底不过是担心侄女儿被老师穿小鞋。 杜景舟看完这条信息,愤怒感腾地一下从腹部烧起来。不是因为帖子本身如何如何,也不是因为“恶劣影响”,他甚至不在意这位同事明着道歉暗里津津有味咀嚼他这桩八卦,他愤怒的是陈薇的师德被看轻。 他揣着愤怒点开帖子,一目十行地扫了楼主的内容,又大致翻了翻评论区。基本没细看,除了美美那条——它太显眼了。这些本该激起他不安和怒意的内容,此刻却以毒攻毒似的,压平了他刚刚的愤怒。 等帖子都看完,他抬起头,脸上已经可以端出平静和气。 “我妈不会的,她工作很讲原则,你的担心都是多余。”顿了顿,他又道,“我妈也不玩豆瓣。” “不止豆瓣!微博也有搬运!”杨医生的声调仿佛在空中划出上扬的弧线,杜景舟听了,一阵本能的反胃。 杨医生看起来是早有准备,立刻就翻出了微博上的搬运,起身跨两步走过来,把自己的手机屏幕摆在杜景舟桌面上。他那目前市面上最大的手机屏幕无端端散发出一股恶心气场。奇怪,手机屏幕都有气场了。 杜景舟垂眸,没看,推开了。 “搬哪儿我妈也不看,只要没人无聊到捅到她面前去。” “呃。”杨医生有些尴尬,从这话里读出三分含沙射影的意思。张嘴想解释解释,嘴巴又不如文字功夫,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说辞,只好做罢。 杜景舟又继续吃包子。 吃完了,收拾好东西,便要去坐诊。杨医生“哎”一声,又叫住他。他不露愠色,回过头,态度较之平常好像仅仅是冷淡了一点。 杨医生讪笑,道:“小杜,我是真的不好意思,之前不应该推荐你去旅游的,要不是去旅游,就不会有你们驴友的游记,不会锤实你们……咳。” 杜景舟扯了扯嘴角:“老杨你还挺潮,锤实你都会用。” “嘿嘿,我侄女儿经常用,我听多了就意会了……不是,那什么,我说真的,你别往心里去。就算你真的是那个,我们大家也不会歧视你的。而且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把帖子给别的同时看的!不过啊,就是可惜了,那么多人排队给你介绍姑娘呢!” 杨医生一口气说了一通话。说完了,发现杜景舟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丝毫改变,脸上的讪笑更不自然了。 一个需要用力拗的笑容,足够说明歧视与否。 杜景舟心明眼亮,却视若无睹,仍淡淡地笑着说:“我去坐诊了,你好好吃早餐吧。” 第18章 不囿之勇3 旅途中建立的三人小群一直很安静,中午忽然连续弹出好几条信息。都是笑笑发的。一条豆瓣八卦贴,一条豆瓣游记帖,一张截图,后面都是语音。 “我的天,怎么会这样,我只是写了一篇游记,怎么还变成石锤证据了呢?” “我这次是真坏事儿了吧?两位哥,你们还好吗?我看微博上几个营销号都拿去发了,我看了几条,评论区都乱七八糟的。你们有没有被肉啊?” “哥,对不起啊,我游记已经删了。虽然没什么用,但删了总比留着好一点……早知道就不用那张照片了,就一张合照,还弄出这么大问题。” “……哥,你们俩谁回我一句呀!” 不是没人回,是群里另外两位成员都还没看到。杜景舟坐了一上午诊,没有看手机。关江给VIP客户做牙齿美容,饭点了还没歇手。 笑笑的信息孤单而忐忑地躺了半个小时,才被关江点开。起先他松松垮垮地坐在办公桌前,渐渐地,脸色越来越严肃。这时,笑笑发来第二波信息,是几张截图。 她上一波信息里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杜景舟被人肉了。 豆瓣那条简单的磕糖帖,衍生发展出了几条新的帖子,还有微博营销号参与发散,讨伐起了杜景舟的人品问题。也不知道这些网友在工作日的上午怎么那么闲,顺了什么藤摸的瓜,连杜景舟高中时期的照片都扒出来了。 关江看完,铁着脸给杜景舟打电话。 听筒里传来杜景舟有点疲惫的声音:“喂。” “中午有空吗?”关江问。 他从来没有在中午的时候找过他。杜景舟听了,便有预感,回答:“有,你过来吃午饭吧。” 关江一刻钟之后就到了医院广场。杜景舟站在一根灯柱下,双手插兜,看上去悠悠闲闲的。做出这副样子,能令他自己更有安全感。 关江大步上前,说:“我有事跟你说。” “我知道。”杜景舟淡淡地回。 你看群了?” “不止。”杜景舟往前走,说,“先吃饭吧,边吃边说。” “应该不是普通网友挖的。” “你最近得罪什么人了?” 两人同时开口,话音落下,彼此都有些惊讶。想一块儿去了。关江示意杜景舟先说。 “最近没得罪什么人,不过医院里一直有看我不顺眼的人。”杜景舟皱起眉头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想怎么表述。 “就是,所有职场都会有的那种勾心斗角。我才二十八,如果我上进一点,现在应该是一边攻读博士一边在医院实习打下手的。但我本科的时候就特别积极参加工作,用经验弥补学历条件的不足。加上我爸生前是一医院的领导,现在医院里很多领导都是他的学生,这两年也算格外照顾我,所以我升得比较快,招人恨。” 关江神色了然地点点头,又问:“那你觉得是什么人?” “有两三个人选呢。” 杜景舟耸耸肩,“不过有又怎么样,就算范围缩小到只有一个人,我也不打算去咬狗。” 关江原来做了一套打算。他想着先看看杜景舟的心情怎样,再揪出这次趁火浇油的人,该怎么打回去就怎么打。 结果杜景舟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令他有点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 杜景舟看看他,仿佛读出了他的想法,笑了笑:“医院的医生可不是学校后面的臭小子,不好打哦。” 关江:“……” 怎么说话呢!关江叹了口气,摆摆手,说:“算了。再看看吧。” 两人简单吃了一顿午饭,过了个完整的午休。杜景舟下午还排了个不大不小的肿瘤切除手术,到点就回去了。关江送他到住院部大楼下,满脸不放心。 “要是遇到什么不好的,及时告诉我。我也不是只会打架。” 杜景舟听了,笑笑地看着他说好,又安慰似的追加,“晚上一起回家吃饭。” 跑这一趟之后,关江放心了一些,也气愤了一些。 他无法抑制一些类似“他这么好一个人为什么要被人别有用心地伤害”的想法。换了以往,就算同样的事情,仍是发生在杜景舟身上,他也至多也不过是慨叹网络暴力之恶人心之坏,不至于气愤得想动手。 这种气愤,让人清清楚楚地体会到自己和“那个人”建立了非同一般的联系。他从一个随时可以收拾小包想去哪里去哪里的人,变成了一个随某人所在而在的人。 回到根竹园牙医诊所,一开门,三个姑娘都抬头看着他。室内气氛与平时嘻嘻笑笑截然不同,梨子紧张,小莫探究,美美则在对上他视线的那一刻便低下了头。 她们全都知道了。他轻叹一声,目光在美美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终究没说什么。 一整个下午,诊所里的氛围都有些沉重。有病人来的时候还好点,如果没有,别的医生又不会在关江当班的时候过来,就只有他们四个。 个个心怀鬼胎,人人小心翼翼。 熬到下班,梨子和小莫都拎起包小声和关江打招呼,“老板,我们走了”。关江点点头,带着小关医生的温和笑容。最后剩下美美。 “关医生。”互相沉默半晌,美美终于走过来,手上拿着一个素信封。 关江抬眼看美美的脸:“辞职信?” 美美点头:“嗯。” “说说吧。”关江双手交叉着放在桌上,表情严肃,“怎么想的?” 他很少这么严肃。突然板起脸,既不是吓唬人故意作态那种,也不是无意流露,显得格外吓人。 美美面对他,有些退缩。她用眼角的余光瞟关江,漏出几分委屈。也许是马上就要离开了,这委屈一泄就收不住,眼睛不一会儿便红起来,语带哽咽。 “你为什么要和那种人在一起?你明明可以喜欢女人的。” 关江听了,不知她何出此言。 美美开了口,情绪上来,胆子就大了。她盯住关江,道:“我来应聘那天,你说很喜欢我,你忘了吗?” “什么?”关江一脸茫然,仔细想了想。 美美来应聘的场景,他还是记得的,毕竟他才接手这家诊所两年。那是一个普通的上午,普通的面对面聊天,聊完之后也是普通地做了决定。他不记得自己有对这个女孩儿流露过职业关系以外的暧昧。 “我就知道,你不记得了。”美美紧盯着他的表情看,判断出他真的没有印象,语气又失望又自嘲。她甚至拉了张凳子坐下。 她说:“我一直奢望你能记得,虽然我自己也认为这份奢望很可笑。我应聘那天,你和我聊完就出去了,我听到你和陈医生在外面说的了。你说我很漂亮,很机灵,虽然脾气不太好但有味道,你很喜欢……你是真的喜欢我那样的,是吗?” 她是真的在期待他说是。 她的眼神里泛着那种痴迷的、自欺欺人的色彩。 关江想起来了。但那对话显然不是她想的那么回事,一般人也听得明白不是那么回事。即便思想梦幻一点,起初有误会,经过相处应该也早就能明白过来。而她不。也许是因为某种渴求,也许是因为偏执的迷恋,她不让自己醒来。 从心理学角度,关江能理解有些人会有这种心理和心路。但事情放到自己身上,不适和抗拒还是来得很直接。 有些东西,并不会因为懂得而宽容。反而因为懂得,对它的荒谬和难缠明明白白,所以更想避开。 关江叹了口气,尽量真诚地说:“对不起,我让你误会了。” “误会。”美美重复这个词,语气极尽讽刺。“关医生,你辜负了一个人的心,就用误会来解释吗?” 关江哭笑不得。看着她手里的辞职信,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说,要不我多给你两个月工资,也不追究你网络上的行为,就当两清——好嘛,还有网上那一茬。 “这个给我看看。”他指指辞职信。 美美揪了一下信封,关江的目光很坚定,她终究把信递出去了。 关江拆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只有半页纸的字,他却看了好几分钟。 末了,笑了,用质问的语气说:“你信上的道歉写得恳恳切切的,怎么到我了面前,就要兴师问罪、讨伐我两年前的一句嘴炮呢?” 美美听到这里,脸色有点变了。 关江一刻不停,继续道:“你知道自己做得不对,用你自己的话说是下作,还道歉,辞职谢罪了。那我就帮你和杜医生说一下情,让他别追究你。我们一码事情归一码事情,我现在真诚为我说话不当道歉,你也适可而止,公平吗?” 他说得太快了,连珠炮似的。美美的哭诉和委屈都被他堵在了那里。情绪还悬在心口,可已经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接着宣泄。 她动了动唇,没有发出声音。发红的眼睛里攒着一点湿润,被她狠狠抹掉。然后她推开凳子,起身就往外走。高跟鞋把地板踏得很响,余音却还是很脆弱,散得没有踪影。 唉。关江看着她的背影离开,收起辞职信,从桌下拔下冲着电的手机,看到一条新的语音信息。是杜景舟,五分钟前发来的。 像是遵守中午的约定似的,他用一种报备的语气说:“发生了一点医闹,晚点再去接你。” 第19章 不囿之勇4 关江到医院,在门诊大厅看到清洁阿姨在清理地板。地上拖着血迹,十分触目惊心。他呼吸骤然一紧。问阿姨是怎么回事,阿姨说:“打架打的,真是服了,都断胳膊了还要打……” “人呢?” “缝针止血去了呗!”阿姨指向楼梯,“三楼,急诊室。” 关江扫了一眼电梯,看到它在七楼,便不做考虑,直接跑了楼梯。两阶并做一步,同时给杜景舟打电话。响了两三声还没人接,他已经爬到三楼,索性挂了,按着指示牌找到急诊室。 张望了一周,没看到杜景舟。 “哎,你好,我问一下,知道杜景舟医生在哪儿吗?”他抓了个护士问。 “杜景舟?他不是急诊部的呀,你去普外找嘛,后面那栋楼。”护士好心给他指。 关江又问:“他没受伤吧?” 护士摇摇头:“我不知道啊,没看见。” 哦。关江定了定心,估计楼下大厅的场面和杜景舟没什么关系。 一转身,看到两个坐在墙角哼哼唧唧的——正符合清洁阿姨的描述,其中一个断了胳膊。另一个捂着脑袋,手上还沾着血。两人靠在一起,看着也不像仇人,怎么打成这个样子? 以前杜景舟常说,在医院可以看尽人生百态,许多不可理喻,在医院里都见怪不怪。现在他信了。 又跑到后面住院部,直奔普外杜景舟的办公室。刚走近,门从里面打开了。杜景舟和一个中年人一起走出来。看到关江,杜景舟笑了笑,站住脚步,对中年人说。 “那于主任,我就先回去了。” 于主任拧着眉头,骂了句:“没心没肺! 关江看出杜景舟是和领导在一起,没好贸然过去。隔着几米距离,只见杜景舟眼角贴着一块纱布,也不知道具体怎样,心里干着急。 于主任自然也看出这个突然冲过来的年轻人不一般。那炽热急切的眼神,不用说也知道与杜景舟关系亲密。他今天刚出差回来,一到医院就遇上杜景舟这桩医闹。 他没有亲眼见到现场,据说是病人怀疑杜景舟有艾滋,死活不要杜景舟做手术。病人家属杵了好几个在那里,不知怎么的就动起了手。 “我说了多少次,遇到这种事情就躲开。病人提这种要求,就别给他做了。这又不是什么迟一时半会儿就要死人的病,你跟人家犟什么?”于主任看上去没有一点立刻放行的意思。 杜景舟说:“他那个肿瘤已经拖延两次手术了,几天不做,排下一次又得拖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够一颗肿瘤作妖好几次了。” 于主任道:“那你不会换个人啊?小杨不是在吗?你让他代一次,回头给他补一台,不能行啊?” 他说完,嘴角紧紧抿着下垂的角度很锐利,看上去格外威严。杜景舟不说话了,脸上只乖乖地笑。 两人对峙了片刻,于主任的态度稍有松动,叹了口气:“现在你眼睛也伤了,一个星期是肯定不能去做手术的,还不是要小杨上。” 杜景舟说:“那就麻烦杨医生了。” 于主任气结无语。瞪了一会儿眼睛,然后向关江望过来,神色有些迟疑:“这是你,朋友?” “嗯。”杜景舟点点头,表情坦然,“您听到的传闻里的那个。” 于主任听了,脸上神色更纠结了。确实。他听到不不只是“病人怀疑杜景舟有艾滋”,还有其原因——杜景舟是同性恋。 “你,你还真的……”他抬起手指了指杜景舟,又说不出什么太过分的话,最后愁苦地长叹气。 “你这个事情可大可小,按理说私生活医院干涉不到,但闹到病人和医生有矛盾,就是另一回事了。今天这趟,就是典型。一次可以过去,后面要是再有,我也不好说话。” 杜景舟说:“嗯。” “嗯什么嗯,你到底明白不明白严重性?”于主任看他不急不缓的,简直要跳脚了。“我看你们年轻人就是太任性!这风言风语的,你自己受得了,传到你妈耳朵里,你让她怎么受?” 闻言,杜景舟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头点得认真了些:“我会注意的。于主任,让您操心了。” 于主任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结果忍住了。丢了句“你好好想想吧”,就走了。人经过关江身边,抬眼丢来不客气的一瞥。 “你没事儿吧?”关江没心情在乎那一瞥,跨了几大步走到杜景舟面前。他比杜景舟高几厘米,于是稍稍矮下身子去看杜景舟的眼角,“这是医闹搞的?” 杜景舟被他凑近看,有些难为情,眯着眼睛点点头。那只伤眼本来就肿,一眯,整个眼部都像个大肿块。红红的,带点抓伤的痕迹,看着很可怜。 “严重吗?具体什么情况?用什么弄伤的?” “还好。”杜景舟声音轻轻的,听起来淡然从容,“就是至少一个星期内都不能做手术了——对了,我今晚能住你那里吗?我这个样子回家,我妈要担心我了。” “啊?”关江没想到他会提这个要求,一愣。 杜景舟指指自己的眼睛,解释说:“我明天晚上值夜班,也可以不回家。到后天就可以不戴纱布了,也消肿了,不跑到我妈面前晃,她就看不出来的,所以你收留我一晚上就……” “不是,我不是不让你去,”关江急忙打断他,“你胡说什么,什么叫收留!” 我求之不得。他没把话说出来,杜景舟已经读出来了。他们对视着,杜景舟先笑了。关江满肚子复杂情绪,看到他笑,情绪便也跟着化成一个无奈的笑容。 先前说了回家吃,这下突然不回去了,晚上还不回家住。杜景舟给陈薇的信息甄字琢句编写了好久才发出去。 陈薇却只回了一句“哦”。 “你妈放任你了。”关江看了,说。 杜景舟瞥他一眼,道:“为什么不是逐渐接受?” 关江耸耸肩:“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总之,并没有反对,这就不错了。人要懂得知足。杜景舟想了想,对关江说起了陈薇的事。 先前陈薇来做了几次咨询,都是从自己的角度讲杜景舟,讲生活,试图分析出自己的儿子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了。这还是他第一次从杜景舟嘴里听到陈薇。 杜景舟讲得很连贯,从父亲去世开始,陈薇怎样操办后事,怎样给他转班,一直到初中毕业都放在自己的班级里。又怎样劝险些退学的戴知秋继续读书,热心帮助她,当养女带着……她总是一丝不苟,一切困难都会被她藏在那张表情笑容永远得体优雅的脸后面。 她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不想伤害她。杜景舟说。 关江点点头,停好车,握住他的手,语气认真得像在做一个承诺:“不止是你,我也会尽全力让她不受伤害的。” 杜景舟笑笑。说“嗯”,然后开门下车,“那你先照顾好她儿子。” 关江抬起手,笑道:“好,你晚饭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关江会做饭。他从小就自己做饭。 秋哥是个闯荡江湖的好手,但不是一个照顾人的好手。尽管她无意让自己的儿子吃苦,可她骨子里认为,小孩儿长到能动手穿衣服的程度,就该会放水淘米做饭了。能去街角小卖店偷偷买雪糕,就该懂得去菜市场杀价买菜了。 所以,关江就真的都会了。 然而他一个人住惯了,平时和杜景舟约会也都在外面,所以冰箱里只摆了几个西红柿、鸡蛋、白菜,做做样子。 好在他不嫌丢人,跑到隔壁老太太那里借了一块牛肉、两根芹菜。芹菜炒牛肉,西红柿鸡蛋汤,两个人也挺合适的。 关江住的房子是老关留下的。本来和诊所一体。关江不喜欢住的地方和工作的地方混在一起,便找人砌了一堵墙,强行分开,只留一道小门。关江住在这老房子里,也懒得收拾什么,屋里和他真所里的办公桌完全两样。 他注意到了,杜景舟从进门起就不太自在。当医生的多半都洁癖。饭后,他就打发杜景舟去洗澡了,自己赶紧把房子收拾了一顿,至少让表面看起来整齐些。 杜景舟洗了澡出来,再看客厅,噗嗤一笑:“你不用这样,我现在一只眼睛肿着,剩另一只,能看清什么?” 说什么呢!关江操起手上的抱枕,做了个扔过去的假动作。其实是掩饰脸红。 但他关切杜景舟的眼睛,距离没保持一会儿,就去看杜景舟的伤势了。 “怎么看起来更肿了?” “是这样的,总有个起伏的过程,明天就会消下去大半了。”杜景舟说。 真的假的?关江一脸狐疑。 杜景舟像想起什么似的,说:“你上次拿走的笔记,看了吗?里面很多基础医学知识。” “看了一部分,还没看完。”关江说,“我去拿来。” 杜景舟说嗯。关江便跑到房里拿笔记,顺便把被子枕头什么的,都摆得更正了。一番收拾后,他随手翻了翻手里的笔记本,忽然发现其中一本不是笔记。 字迹也不一样。 他顿住了,有种突如其来的预感。于是打开认真看了几行。 这确实不是杜景舟的笔记,而是一本日记。属于戴知秋。 也许因为它的外表和其他笔记本没有什么区别,所以被当做笔记,一起被收拾在了杜景舟那个学习笔记柜子里。偷看任何人的日记都是不对的。但他没忍住。 他把这一本放下了,压在自己的书堆里。 第20章 不囿之勇5 陈薇第三次看到课代表的身影在走廊外徘徊时,终于意识到那个孩子想找自己。近来两周都忙于期中考试,她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迟钝了——这本该在那身影第一次出现就察觉。 把人叫进来之前,陈薇先翻了翻这次考试的成绩单。那孩子各科都有下降,显然是有心事。 “赵珂。”合上成绩单,她起身跨步到办公室门口。 课代表正背对着她,骤然听到声音吓了一跳。转身望过来的眼睛里满是忐忑和慌张。 陈薇暗吃一惊。孩子的情况可能跟自己以为的不太一样。她招招手,叫孩子进来。 “你是想找我吗?” 课代表的双手放在两膝之间,十分局促,不敢抬头看陈薇。陈薇问罢这话后,并不急于求答。而是回身在饮水机给孩子倒了杯水。 “老师。”过了好半晌,课代表才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我,我……我给您闯祸了,您罚我吧。” 陈薇面目慈祥,看着她:“别哭,好好说,怎么了?” 课代表已经做好了准备,迅速拿出手机放到陈薇面前。屏幕是亮的,网页调到了最合适的位置。她也许早就准备好怎么做了。只是需要启动走到陈薇面前这一步的勇气。 陈薇意识到情况不一般。她轻轻屏住呼吸,小心而缓慢地翻看课代表给她展示的页面。读了半屏,课代表同时小声说话。 “我一开始,就是好奇,好玩……发帖子的时候也考虑到隐蔽真实信息了,但没想到居然碰到知情的人了。老师,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一边说话一边密切关注着老师的态度,轻易捕捉到老师每一丝神情变化。老师皱了眉头,连眼角的肌肉都抖动了一下。她的心也跟着那一抖,揪住。 低头望向自己的手机屏幕,看到上面停留在一段话上:那个医生有个前女友,是他老娘的养女,他要自己的妹妹和自己形婚,妹妹不愿意,后来就出车祸死掉了…… “老师……”课代表轻声喊。 陈薇应了一声“嗯”,有什么神色在脸上一闪而过,表情透出几分心不在焉。 “没事,你回去吧。以后上网小心点,现在网络安全问题不能轻视。”顿了顿,屈指轻扣桌面成绩单,又道,“不要想太多,学习别分心。” 课代表眼圈红两三次了,还想再说什么。但见陈薇没有再聊的意思,便悻悻收回手机,离开了。 孩子十六七岁,生活在网络时代,思想行为都少包袱,乱来也不知道坏事——或许对他们这一代来说这不算坏事。 陈薇的脑子里浮现自己刚才在网页上看到的话语,有轻松随意的嬉笑,有想象力过剩的揣测,有耸人听闻的“爆料”……一切都分不清真假,甚至看不出发言者是恶意是调侃还是纯粹玩笑。 所以,比起追究面前这个哭着认错的“始作俑者”,她更困惑于这些言论。 课代表离开以后,她自己打开手机,在搜索引擎上并不熟练地搜刚才看到的关键词。 从一个网页跳到另一个网页,更多的信息和言论扑面而来。那些字句比刚才看到的,更难以分辨感**彩和立场。太多的话语暧昧不明,她一个语文老师,觉得自己不太明白汉语言表达这回事了。 她在办公室呆到天黑。 这天杜景舟不回家。她早先已经收到信息了,知道他这两天要住关江那里——和网上这件事有没有关系呢?她想问问,拿出手手机来,又犹豫了。 人与人同时遇到同一件事,并不一定就能“一起度过”。她早已有体会。 她毅然独自与这件事相处了一夜。第二天,仍旧去看那些页面。 也许是看麻木了,也许是冷静下来了。隔了一夜再去看更多讨论,就像是重复观看同一出无聊闹剧。闹剧中,自己的影子看不见了,只看到可笑。她不生气了,也不害怕了,竟然有些想分享。 她唯独能找到一个人进行“分享”。 “我早就想到了这一天。当我看到那些帖子和言论的时候,我心里,”她停顿了一下,思考寻找一个合适的描述词。“很奇怪,我心里越看越感到轻松,就好像我已经等了很久,它终于来了……它来了,以后我再也不必担心它,我只要……” “面对它。”关江不由自主接话。 陈薇蓦地抬起头,眼神是亮的:“对!” 关江和她对视,感受到名为“默契”的化学反应。 就在二十分钟前,他快要关门下班,诊所的门忽然被陈薇推开。“可以做咨询吗?”陈薇问。他曾想到陈薇会再次来找自己,但没想到,来意是咨询。 自然无法拒绝。 陈薇跟他说自己的课代表来坦白认错,说自己第一次目睹亲爱的人在网上被议论,说“这一天”来到面前的感受……她自动屏蔽掉关江就是当事人的现实,也不把关江当成儿子的男朋友。她像初次过来的时候一样,把关江当成可以倾诉的陌生咨询师。 这似乎很有用。她顺畅地把心里的事和话都说了。 “现实和想象不太一样。”她说道,“我过去一直想,如果所有人都知道景舟的秘密了,会怎么看待他,他会不会被人欺负?要是有人故意伤害他,他该怎么办?我没有能力,不能把他藏起来,不能让人闭口,也不能送他到好的地方去……想这些,我就难受啊!” 关江迎着她的目光,眼带温和笑意:“那现在呢?” “别人的看法确实很多,很凶。但大部分,和我和景舟,都没什么关系。和你,也没什么关系。”她笑了笑,“好多都是假的。大家讨论的人,根本不是真的景舟,真的知秋。。” “您不生气吗?他们被歪曲,虚构不存在的事情。” “一开始生气。”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我不喜欢生气,也不爱吵架,所以适可而止了。” 关江轻笑了一下,“您知道吗,我一直就怕您生气,景舟也是。所以我们没敢跟您说,想着这点事情总会过去的。您知道,现在网络暴力非常普遍,我们打不过就只能宽心了,不然……不然,钱都拿去送给心理医生了。” 说完,他的笑中多了几分活跃气氛的自嘲。 陈薇望着他的目光沉下去,变得安静温柔。 “关江,谢谢你听我说这些。” 关江一时拿捏不清陈薇现在的角色属性,是病人,还是男朋友的妈妈——如果这是一场单纯的咨询,从陈薇变得敞开、轻松那一刻起,彼此的谈话就进入尾声了。如果还有别的意思,则可能刚刚开始。 他只好从此刻开始交出这场对话的主动权,默然颔首。 室外有风扫过,动静格外清晰。风的边角就像刮过了人的心房,令感官放大。要下雨了。关江想。然后,他听到陈薇说。 “我记得你暗示过我。” 他立即望过去,重新与陈薇对视。 陈薇说:“你和景舟刚好的时候,我去找你,你说我急于给景舟找个可以托付的人,是因为我心底里认为景舟这样不对,就像货物坏了,必须尽快清仓处理掉一样。” 关江:“……嗯。” “我想了很久,我承认这点。”陈薇显出苦恼,“那么小关医生,你能不能教教我,我怎么样才可以说服自己,景舟真的没有错,他会被人珍惜疼爱——这次不是在逼你表态。” 这次可以表态。关江心道。可事情总是不能完全对位,可以表态的现在,若是真的像女婿见丈母娘一样表上一句决心,反而怪异。 他欲言又止,到底没有说话。低头拉开抽屉,拿出一本笔记本。推到陈薇面前。 “不知道您看过这个没有,很抱歉,我无意中拿到,擅自看了——” 陈薇看到他翻开的纸页,一瞟,便僵住了。“这是知秋的?” 关江点点头:“是她的日记,您拿回去吧。” “啊。”陈薇轻吸一口气,用手指点着纸页划了一行,“嗯,我看看。”她合上笔记本,收起来抱在胸前。关江知道,咨询至此结束。 关江送陈薇出门。一抬头,看到诊所对面站着杜景舟。 天刚刚入夜,他站在灯柱下看一本书。陈薇也见到他了,关江欲开口叫,她却摇摇头阻止了。触及眼神,关江一下子明白陈薇的意思。她今天不愿打扰他们。 “走了,你们好好的。”她说完,便走进夜色中。 对面的杜景舟不知道等了多久,看姿态,读书很入神。关江静静望了他好一会儿,才等到对方抽神抬头瞥来一眼。他们相视微笑。杜景舟左右看看,确认没有车经过,合上书走过来。 “我妈走了?” “你知道你妈在?”关江明白过来,“你刚才是真在认真看书,还是装的?” 杜景舟神色坦然地回答:“一半装的,也有认真看。过两天有技能小测,就爱考平时不常用的,复习熟悉一下。” “别转移重点。”关江捏了一下他的耳朵,“装看不见你妈,不是乖孩子。” 杜景舟听了,没有半丝悔改的意思,道:“我做了很多年乖孩子了。不乖没有错。装乖,才是我的错。小关医生,你们这行不是常常引导别人面对真实吗?” 嚯。会用别人的武器回击别人了。关江摊摊手,一副“你说什么都对”的样子。 他关了门,拉着杜景舟的手往自己家里走。走了一段路,突然得意地说:“今天冰箱里菜准够!” 杜景舟被他逗笑。 “你知道吗?”杜景舟说,“我每次和你在一起就觉得,人生里很多事情都可以不重要,但成为自己,一定是一辈子都重要的。” 闻言,关江一怔。他若有所悟,看杜景舟的眼神很快浮起无奈——类似的话,他在刚刚给陈薇的日记本里看到过。此刻看着杜景舟的笑容,他再迟钝也明白了。 那日记本,就是杜景舟故意送到他面前的。 这个小孩儿,真的不是个好小孩儿。 第21章 少年之诗.知秋日记 3月8号晴 我发现景舟在抽烟。 真稀奇,杜景舟也会抽烟。他和我不一样,他是个真正的好孩子,是陈老师的小骄傲,也是全年级全校的骄傲。我早上还看到他扛着国旗带领所有人举行之一升旗仪式,中午就在体育场沙地里那个阶梯上看到他抽烟。 只有他一个人,我猜他心情不好。 我是去找他拿午饭钱的,早上陈老师说这个星期我们俩的午饭钱在一起,因为她没有零钱,全给杜景舟了。 我又不是他们家的人,他不高兴,我就有点为难。 不想惹他,所以我最后没问他拿钱,自己走了。 补充日记:下午杜景舟来我们班找我了,把属于我的那部分饭钱给我。 他把所有钱掏出来,我看出来了,里面就差一包烟钱。他是用买烟来把钱找散的。他也没有吃午饭。我本来不想问他的事情,但忍不住多嘴问他是不是没吃午饭。 他说:是啊。 我有点高兴,问他放学要不要去吃炒面,他答应了。 我第一次和他一起吃炒面。 3月9日晴 杜景舟今天也抽烟了。 我是特地去体育场找他的,碰运气那种。结果真的碰到他了。我差一点就想去和他说话了,想告诉他,“嗨,我什么都知道了”。这样的话,说不定我们就能变成盟友。 从陈老师收养我起,他对我是还不错,但就只是礼貌的不错。我搞不懂他讨不讨厌我。但我现在知道,我不希望他讨厌我。如果他能有一点点喜欢我,就更好了。 我想和他做盟友。做了盟友,他可以在我面前不做好孩子好学生,我也可以让他知道,我没有看起来那么听话无害,我也挺精彩的。 但是他朋友来了,我就没过去。 他那个朋友怪怪的,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感觉不是好人。 3月10日阴 今天也被他朋友截胡了,好讨厌。 3月15日晴 我简直要怀疑自己喜欢上杜景舟了,因为我对他太关注了。 当然,很多人都很关注他。可是我以前不关注他,可能是刻意的,也可能是本能抗拒。但不管怎么样,我不像赵佳慧她们那样整天围在一起臆想他。她们还在背后说我坏话,因为我现在是杜景舟名义上的妹妹。我什么都知道。 而且,我才不想喜欢杜景舟。 3月18日晴 好吧,喜欢杜景舟也挺好的。反正这么多人都喜欢他。 我最近几天都在偷偷了解他。 虽然我住在他家里,但自从他搬到学校附近一个人住,我就很少见到他了。最多也是在学校里远远见一下,没比别人更熟悉他。 他好多八卦哦,我以前都不知道。 3月21日 小雨 好多天没有写日记,这几天的心情很乱,不知道怎么说。 最近我也有去体育场偷看他。我才发现,他差不多每天午休都会在那里坐一会儿,并不是每次都抽烟的。我猜他抽烟是被他那个朋友带坏的。我才不是凭空猜测,是因为那包烟后来都到那个朋友的口袋里了。 杜景舟一共就抽了三次。 我就说那个朋友不是好人。杜景舟怎么和那种人做朋友。 3月22日大雨 我要鄙视自己了。因为我今天居然加入了赵佳慧她们,一起臆想杜景舟。 唉~~~ 3月25日晴 我听到了关于杜景舟的坏话。 而且说得特别特别特别难听!!难听到我想撕烂他们的嘴!!! 但我也很惊奇,原来他不止是被所有老师表扬的好学生,被女同学暗恋的大帅哥,还有很多人是讨厌的他的。 补充日记:讨厌他的人一定是嫉妒他! 3月26日阴 昨天听到的那种坏话,我忍不住又去追究了。 我第一次去了学校的贴吧,发现上面很多关于他的帖子。里面也有很多那些坏话。 他们这些傻丨逼,自己长得丑、成绩差、满身汗臭,就说杜景舟干净帅气有问题。(涂掉)的,连人家不谈恋爱都成了罪名!神经病啊!脑子进水! 3月27日天气不记得了 我发现那些说他的帖子很多匿名。 (涂掉)的,让我知道是谁发的帖子,我骂死他。不,我也发帖子说他。要更难听!更坏!谁不会编故事,我编得比他好多了! 气死我了! 4月12日大雨 很多天没有写日记,因为心情很复杂。这么多天里,我都在安慰自己……如果可以,我宁愿自己没有发现……最好从上月发现他抽烟开始,全部抹掉。 好烦。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平静了,现在还是烦得要死。 补充日记:现在是半夜两点钟,我觉得自己好多了。至少不像白天那么心烦,可是真的很难受。不过都这么多天了,我已经给自己梳理过很多遍心态了。 是时候记下来。 我可能又发现了杜景舟一个大秘密。和那些胡说八道他的流言蜚语不一样,我相信我的观察是对的。那些嫉妒他的人,说他对女生(涂掉)不起来,又说他自己像个女生。前阵子看的时候,我很生气,现在看,觉得可笑。 还有点心酸。 但不管怎么样,这些恶心的话我根本不必理会。 这几天我仔细想了想,他就算真的不喜欢女孩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喜欢女生,我应该更高兴才对。这样,像赵佳慧她们这种,就根本不可能追到他了。 我现在难过生气的,是他居然喜欢他那个朋友。 他怎么那么傻,那个人分明不是好人啊! 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没看出来这个朋友居心叵测呢?我只是偷看了他们几次,就看出来了……我该不该跟他聊聊?他会愿意自己的秘密被我发现吗? 或许,我可以找一个迂回一点的方式提醒他。 4月17日阴 今天家里只有我和杜景舟,他在房间里,我在客厅里。 下个星期就要月考了,我集中不了精神复习。 这几天我觉得自己快疯了,早操的时候总是注意他们班,注意他。他却一点也注意不到我,因为他一门心思就注意到他那个朋友了。 昨天早上我看到了,他那个朋友前脚和他勾肩搭背,后脚就在背后说他坏话。气死我了!可是我越生气,越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杜景舟那个大笨蛋。 告诉他,他会伤心的吧?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伤心。至少,等考完月考吧。 4月20日晴 我给杜景舟买了奶茶,他居然给他朋友喝了。 我(涂掉)! 补充日记:他是傻丨逼吗!傻丨逼就让他以后自己难过死算了! 4月21日晴 昨天是气话。快点考试吧,考完了我就告诉他。 我还要找证据,让他长痛不如短痛。 4月22日晴 杜景舟居然在家里抽烟,这也太大胆了。 我在卫生间发现的,他连烟头都不处理,直接丢在水池边的垃圾桶里。那个垃圾桶,陈老师每天都要清理的。幸好我看到就用餐纸包起来藏好了。 补充日记:他不会是故意想让陈老师发现的吧? 这个问题是我下午上课的时候突然想到的。杜景舟平时对陈老师顺从得不得了,但是小孩子怎么可能真的从心里对大人顺从。连我不是他们家的人,都有时候恨不得顶撞陈老师。 那种心情很奇怪,就是希望自己最坏的一面被大人全部看去。 可能就是所谓的叛逆吧。 我也很想知道,如果我的坏心眼都被他们知道,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杜景舟,也是一样的吧? 4月25日晴 杜景舟考完试又要去参加比赛,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了。 万一影响到他准备的心情,我不是罪过大了吗? 算了,再等等吧。 反正他们最近好像没有那么亲密了,我好几天没看到那个朋友去体育场了,昨天,前天,大前天,他都是一个人呆在那里发呆。我差一点,真的是差一点点,就过去了。 可是其实这样的距离也挺好的,我觉得没必要再靠近了。 4月26日阴 我听到杜景舟那个朋友背后说他坏话了。 说得和贴吧的帖子一样。用词好脏。我简直想泼水给他,问候他全部老祖宗。(涂掉)的,等杜景舟比赛完,我就是什么都告诉他! 4月30日雨 今天是星期六,杜景舟没有回家,但他一般都会回家的。 我有点想去学校找他。 补充日记:还好我去找他了。不是去学校,是去他租的小房子里。 他喝了酒,我敲了很久的门他都没有开。后来我都急了,他终于来开门,一身都是酒气。我进去一看,里面有啤酒瓶还有烧酒瓶。他不但喝酒,还乱喝了。 我帮他收拾垃圾,他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中间陈老师打电话给我,问我见到他了吗,我不知道怎么想的,跟陈老师说了谎。我说见到了,在教室自习呢。还说我请教了他问题。 其实狗屁啦,我一直等到他醒过来。 醒来以后,他就清醒多了。我给他倒了水,很想问他怎么了。但他看上去不想和我说什么,问我饿不饿,然后带我去吃炒粉。他请我的。 他请我唉! 估计是不想我告状。这是我刚刚发现的小特点,他有求于人都不直说,就给人好处。好吧,我既然都撒谎了,当然会帮他帮到底。 后来他真的去了教室,我也去教室。我很想问他,喝酒是不是和他朋友有关。可惜犹豫了太久,犹豫到后面机会就过了,他上他们那栋楼了。 算了,我总有机会问的。 我现在觉得,只要能让他开心一点,我做什么都愿意。 我疯了吧。 5月5日晴 从某个意义上说,杜景舟和我已经和我成为盟友。 因为我知道了他最深的秘密。他也知道我知道了他的秘密。我们心照不宣。 事情发生在昨天下午。 他去外地参加比赛回来,陈老师叫我去火车站接他,我就去了。结果他朋友比我快。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汇合上,但他们在吵架,很专注,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他背着书包,还拎着一个袋子,可能装了给陈老师和我的礼物。他朋友一直追着他要解释什么的样子,他不理。他们就这样一直走到火车站外面的公交站。 杜景舟好凶。 他最后吼了一句“滚”,他朋友被他吓住了。然后公交车来了,他直接跳上了车。那时候我不知道怎么想的,也急忙挤上了车。他朋友没挤上来。 我过了蛮长时间才敢挪到杜景舟身边。 他看到我,有一点吃惊。 我们就说了四句话。 他说:你是来接我的? 我说:是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那我们回家吃完饭吧。 我说:好呀。 我觉得,我应该不用告诉他,他那个朋友居心叵测背后说他坏话了。他应该也明白我已经明白了。因为他在进家门之前看了我一会儿,好像有话说,最后又没说。 不说就不说吧,懂就好了。 我希望他开心。 5月15日大雨 今天不是15号,这是补日记。 我看了看上一次的日记,我在结尾说希望他开心。后来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开不开心,反正我很难受很难受。尤其是我补写的那一天。 15号,我可能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的。 那天下了特别大的雨,从下午就开始下了。杜景舟回来吃了饭,吃饭的过程里一直在看手机回信息。他以前从来不这样的,我看到陈老师很不满意。 但他很快就要考试了,陈老师不想批评他。 现在我们全家都以他为重,尽量让啊顺心。只有他自己总是让自己不顺心。 他和他朋友那回事……勉强也算是他失恋了吧?虽然这么说我觉得有点恶心,因为他朋友太恶心了。我现在在学校看到那个人,都忍不住想象他遭飞来横祸的场面。 扯远了。我好像一遇到重要的事情,就会逃避正面记录。 哪怕这种记录只有我自己一个人会看到。 事情是这样的。 杜景舟吃完晚饭马上就出去了,我总有不好的预感。后来找了个理由也出去了。我觉得我大概知道他会去哪里:学校后面的小巷子。 我直接去那边找他,果然看到了他。 他在之前和我吃炒粉的店里,和两个我不认识的人坐一桌。他们点了很多东西,还有酒。我不知道他们喝了多久了。雨好大,我躲在那家店对面的奶茶店一直喝奶茶。 一直到天黑,雨也没有完全停。 最后,杜景舟被其中一个人扶着走了。我赶紧跟出去。 我听到那个陌生人说,你要回学校吗?你这样回不了学校。 杜景舟回答什么我听不清。 然后陌生人又说,那回你住的地方。 他们就真的回杜景舟的出租屋了。 我在他们后面想了很多理由,好自然一点敲门。那时候都八点钟了,学校已经上晚读,我还没去,其实很心急的。所以我最后想,那就喊他一起去上晚读,这样应该不突兀。 可是我去敲门的时候,听到了。 5月21日晴 昨天的补日记没写完。 这种事写在自己的本子里,都觉得怪怪的。我没有要歧视的意思,这么多天我一直在想自己的心情。有时候觉得自己这么排斥,是不对的。可又没办法消除这种排斥。 连写下来也不行。 而且这还不是我一个人的苦恼。 那天我被吓到了,还没来得及跑,陈老师就来了。我赶紧躲到上面一层的楼梯。陈老师也听见了。她比我冷静得多,站了好久才走。 我这几天每天见到陈老师,也觉得怪怪的,好几次我都想跟她交流。 现在我跟她变成盟友了,可是她不知道。 我也不敢让她知道。 算了,还是各自憋着各自的秘密吧。 5月22日阴 话说回来,我为什么要这么苦恼。 杜景舟跟我其实有什么关系呢?我又没有暗恋他,又不是他亲妹妹。 说到底,我是外人。 5月25日阴 原来那个带了杜景舟回出租屋的人,不是我们学校的。 连杜景舟自己都不认识! 这也太好笑了…… 他给别人打电话,结果别人留下的号码是空号。 5月27日阴 笑死我了,他今天又给空号打电话。 5月28日晴 他是喜欢上人家了吧,明知道是空号还总是打。 6月6日阴 前两天学校布置考场,放假。我回了一趟自己的家,再回来的时候,看到杜景舟都没有在好好复习,客厅桌面的草稿纸上好多乱七八糟的画。 都是单个部位,眼睛、手、嘴巴什么的。 我忽然觉得他也挺惨的。 他要是女孩子,这肯定是个一夜情后惨遭抛弃的故事了。 补充日记:晚上收拾桌子的时候,发现杜景舟有一张草稿纸上写了一句话。 “不管怎样,我终于认识自己了。”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看到这句话,心里电了一下。 我感觉自己好像能明白他写这句话时的感受。肯定不是难过的。应该是……豁然开朗的吧。虽然他一定失望透了,难过透了,但他还是收获了一样重要的东西。 自己唉,我也想知道自己是怎样的。 他能认识自己,也是令人羡慕的幸运。 6月8日晴 我偷偷把那张草稿纸收起来了。 正好,这个本子用完了,可以和它一起编码归位。 对了,杜景舟心情不错,应该没有考砸。 陈老师心情也不错,家里的气氛好像变好起来了。她现在开始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了,叫杜景舟把自己的笔记都整理给我。杜景舟也答应了。 其实,他们一家真是好人。 希望他们幸福。 第22章 不囿之勇6 日记本里夹着两张不属于本子的纸。一张是当年杜景舟的草稿纸,上面果然写着那句“不管怎样,我终于认识自己了”。以及一些零碎的画。其中明亮幽深的眼睛占了大部分。 就是这双眼睛的主人。陈薇想。是他夺走了杜景舟。 接着,她就在另一张纸上得知,这个被她忌恨了两秒钟的人正是关江。这张纸是新塞进来的。上面简单地写了几句话。承认自己的身份,讲述少年时幼稚的冲动,以及温柔的致歉。陈薇看罢,竟渐渐不忌恨了。 甚而庆幸。 因为“从一而终”。 她知道现在已经不兴这样的观念,但这是她此刻最大的安慰——她终于在自己勉强接受的一切里,找到一条是完全符合她心意的。这甚至超过了杜景舟那句自我剖白所带来的慰藉。 她合上日记本,郑重地把本子放进了一个存着戴知秋遗物的抽屉里。 杜景舟有两天没回家,陈薇知道他住在关江那边。既然已经说过接受这桩事,她就怎么都不会让自己再去做负面干涉了。两天以来,她没有过问什么。 第三天傍晚,杜景舟回家来吃饭了。 他那天被病人家属打伤的眼睛已经消肿,不仔细看不太会注意到。就算陈薇发现了,只要形容不可怖,他就不至于要应付她过激的表现。这个母亲习惯于冷静处事,让生活中少了许多情绪麻烦。除了因为知秋去世引起的那一年。 “小关医生向我转交了知秋的日记本。”吃饭时,陈薇道。 那是自己故意的。杜景舟轻轻“嗯”一声。算计母亲的行为不熟练,功力不到位,这一声“嗯”还有些微微的涩意。 “知秋早就知道了。那么,”她停顿了片刻筷子,看着杜景舟,“她生前那一年,你们确实有在谈恋爱吗?” 杜景舟料到她会追究这点,坦然摇摇头:“没有。她不愿让你失望,我也是。我试过,不行。” 答案看起来在陈薇的预料之中,她了然地点点头。又动起筷子吃饭。过了一会儿,杜景舟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过去了,又听到她低声嘟囔,“你们两个合起来骗了我一年……” 她所言属实,杜景舟无话可说。 半年前,每当这样提到知秋,饭桌上的气氛便立即降至冰点。如今空气还是暖和的。他们彼此沉默,不用言语便明白,对方和自己一样为此刻感到欣慰。 不久后,陈薇还是知道了杜景舟因为取向和满网络乱飞的帖子,而遭受病人家属拒绝和攻击的事。 那天她下午没有课,也没有别的工作要忙,提早离开学校,路过医院时进去了一趟。杜景舟正上手术,她同他的同事们打了个招呼,就折返了。 大办公室和茶水间在一起,二者之间隔了一道薄薄的板子而已。她想顺道去给保温杯加点谁,听到小护士们聊的。 “可惜了……” 杜景舟年轻有为,又长得好,小护士满口都是遗憾。陈薇默默地听了一会儿,一面想起杜景舟确实有几分异样的眼部,一面为小护士的遗憾感到好笑。 长辈见孩子说了傻话的那种好笑。她想,景舟这样优秀的孩子,想怎么样不行,轮得到你们小姑娘吃不着葡萄,喉头带酸地来可惜嘘叹? 她最终没有加热水,离开了医院。 晚上多看了看杜景舟的伤,见没有什么大不了了,便没有追问。背后偷偷给关江去了个电话,那边恭候多时似的,有分有寸地安慰了她一番。 “没事的,网络热点过得很快。过一阵子,网上不热了,大家也就不议论了。”关江早有准备地报了几个数据,说服她网络热点持续不了多久,“等大家淡忘了,就好了。” 陈薇不语,不置可否。 关江听她沉默,也安静了片刻。然后有点憋不住似的,说:“我会照顾好景舟的。您以前问的问题,我可以给您肯定回答了。” “是吗?”陈薇轻笑,“怎么定的?” 关江顿了顿,道:“我已经带景舟去见过我妈了。我妈……” 他告诉陈薇,关于秋哥的故事。 正是傍晚时分,天气很好,夕阳和风都是安静包容的。他在诊所门前的树下,生平第一次在讲述秋哥的时候,拿捏到了名为“娓娓道来”的节奏。 他起初说带了杜景舟去扫墓,然后说葬礼。后来不知怎么的,竟说起了秋哥这一生。连带着自己这二十几年。说到后来,天黑了,他感到脸颊发痒,抬手一抹。发现是泪。 他愣住了。 得知秋哥死讯的时候,他没有哭。赶不上葬礼的时候,他没有哭。带杜景舟去扫墓的时候,他没有哭。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哭。是什么缘故,却在陈薇这里掉眼泪了? “小关。”陈薇叫他。 “嗯?”他急忙回答,慌张地注意起自己的声线来。 “哭了?”然而没用,陈薇早就不知什么时候发现了。 他吸吸鼻子,没有回答。两头沉默了一会儿,陈薇说时间不早了,她要去做饭了。又问关江要不要过去吃饭。关江自然喜不自胜答应屈。 这天饭桌上,陈薇和关江都没有提那个电话。 三人食,陈薇让关江坐在了戴知秋过去坐的位置。他不知情,杜景舟知道,暗自惊讶了一下。戴知秋去世后一整年里,陈薇都不让人碰属于戴知秋的东西。 肯让关江坐在戴知秋的位置上,她变化许多了。 冬天是在不知不觉中到来的。 榕城的四季显得粘糊,除了夏天和冬天区别较大以外,其他季节常常难分难舍不分你我。秋天一头黏着夏,一头靠着冬,前后的差距不过是添上一件厚外套的区别。因而,关江直到在冷空气中打了个打喷嚏,才发现换了季。 杜景舟正好停车在他面前,降下车窗看他,眉头皱了起来,问他怎么总不听话,不加衣服。他笑嘻嘻地说,“你怎么跟你妈似的,把我当儿子管。” 没错,陈薇如今把关江当另一个儿子管了。 从那个推心置腹的电话以后,陈薇便让关江平时下了班不要自己乱吃,到他们家里去吃晚饭。陈薇心情好的时候,回忆自己童年的事,总说一句“我们家老爸说,坐在一起吃三餐了,就算一家人了”。 “真的吗?”关江偷偷问杜景舟。 杜景舟说:“真的。我外公很注重大家、小家这些概念。一个人成了家,从大家里分出来,得把自己的碗筷都拿走,这叫独立为生,经营自己的小家。” 所以,是一家人,才一起吃一日三餐。 “你妈算完全承认我了吧?” “算。”杜景舟肯定地说。 这是从秋天到冬天里,美好的一面。而另一面,在他们这一家三口的印象里,都不约而同呈现得零零碎碎模模糊糊。 像之前那样无理取闹的医闹,杜景舟后来又遇到两回。严重的一次,还导致杜景舟在大会上受批评了。要不是主任说情,加上医院总是缺人手,他搞不好得停职。 除开这种动静大的个人歧视反抗,他还被病房的病人冷嘲热讽过。起初面对这些,自然是难受的。但当医生的嘛,多奇怪的事情都见过了,心肠总是比别人要宽一些。难过着难过着,不平和委屈都变成小菜一碟了。 关江的诊所则遭遇了一段时间的的无端热闹。总有人接着看牙齿的名义上门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说起来,这好像也存在物以类聚似的。来围观关江的人,倒是纯粹好奇和善意的居多。他也端着一张好脾气的脸,和人笑眯眯。 惹得杜景舟有时候嘟囔不公平。 是不公平啊,那怎么办嘛?世界就是不公平的。想来想去,关江也只能从别的地方补偿他的委屈。 而陈薇所面对的恶意和好奇,要更隐秘。它们藏在早就那些早就等着看她倒霉的平凡之恶中,藏在学生欲言又止的犹豫中,藏在领导想询问又被她坦荡逼回去的眼神中…… 她以往觉得,家长里短是正常的事情。现在才发现,不是所有家长里短都会得到一视同仁的对待。所以,她也有了硬邦邦的一面。 为了抵御伤害,为了捍卫体面。 而且人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小城中无数无聊的人,吃饱饭以后没有事情干,靠蛛丝马迹编了许多讹传的故事。 于是在有些人眼中,青年才俊的杜景舟已经毁了。外乡来的私生子关江果然不是好东西,祸害了一家人。桃李满天下的陈薇老师,被不孝的儿子折磨出了一把白头发。 但不管怎么样,这些东西都被当事人有意无意切成了很碎的屑屑。尽可能降低被它们伤害的可能。正好,冬天灰蒙蒙的感觉很适合把它们盖住,冻住。 来年开春,旧故事终于被嚼得没味道,不再提起人们的兴趣了。 杜景舟是从新年后第一次季度会议上发现这一点的。以前最喜欢对他投以意味深长眼光的同事,好像失忆了一样,重新像很久以前那样催促他报数据了。明明不是很客气的态度,但却终于找不到那种吊诡的审视跟恶意。 那一刻,他承受了好几个月的、异样的、逼仄的感觉,消散了。 秋天,冬天,春天。这一圈仿佛经历了很多,又似乎只是平平淡淡地度过了最不友善的日子。好像并没有什么波澜壮阔兴师动众的丑事爆发,但家里三人无一例外都在小心翼翼防备着什么。他们确实是,熬过来的。 一起熬过来的。 兴许是防备解除,心情舒朗了。在杜景舟的生日快到来的时候,陈薇突然问他们,要不要办酒。 “办什么酒?”关江没有多想,随口问。 陈薇说:“喜酒啊。”关江猛然抬头,不可思议地迎上她温和的、凝望他们两个的笑眼,“小关不想和景舟一样,叫我一声妈吗?” 第23章 不囿之勇7 办一场酒席,广而告之。 关江完全没有想到,也没想过。他那副完全呆住的样子维持了两三秒钟,身旁杜景舟不语。三人陷入短暂的、彻底的沉默。对面的陈薇满脸泰然,并不为这份沉默而不适。 关江转头看了一眼杜景舟,后者没有比他好多少。要说有,就是杜景舟的性格天生比他更沉静些,情绪不那么形于色。 “怎么突然这样想?”谁的妈谁应付,杜景舟开了口。 “怎么是突然?”陈薇微笑着,“我当然不是突然提。我看你们感情很稳定了,别的没有,有个仪式也好,也算名正言顺。” 她年过五十了,做了一辈子人民教师,是严谨稳重的性格。平时待人温和,举止得体优雅。她这么个人,大部分时间都让人感受不到什么棱角。但此刻不同。两个年轻人都感觉得到,她心里攒着一股气焰,它已经默默燃烧多时。 关江和杜景舟对视了一眼,小心挑选着用辞:“我们这样就挺好的,自己过得好就行,不用……给人看。” 他说罢,杜景舟在桌下握了握他的手。他便知道,杜景舟大致上和自己想的一样。大张旗鼓兴师动众,是给别人看的。他们不需要证明什么。也不需要正名。 但陈薇不语,表现出三分失落。两人最终没再劝,也没有松口答应办这场酒。 这天杜景舟送关江回家,就在这边住下了。两人商量着陈薇这个主意,讨论了一番陈薇的心态。最后说到陈薇的失落,于是都有些苦恼起来。 他们不在乎的事情,恰是陈薇看得比什么都重的。自独身带孩子起,她总要求自己活得腰杆挺直、坦坦荡荡。哪怕选择与世俗不同,她也要让人看到自己堂正光明。 “名正言顺。”她要讲这个道理。 “其实名正言顺也不会天长地久,她怎么不懂,人没有什么是可以做永久保证的,形式只是徒劳,有时候是枷锁……”杜景舟低叹一声,不说了。 关江默然听罢。他们各占着沙发一头,四条腿|交叠在一起。他一时捏捏自己衣服上的扣子,一时看看两人四条腿。那副亲密的样子看得多了,成为很平常的景象。 “很平常”,就是一旦抽掉了,就会引发不习惯的意思。 “我没有不愿意。”忽然,关江开口。 杜景舟闻声,不解地抬眼望去。对上他的目光,里面有点笑意:“我去年是不太想和你谈长的,但那是因为我不能确定自己能够在一个地方安分呆下去。我以前没有这样过。” 杜景舟用眼神问,现在呢? 关江说:“现在,我不舍得离开你。所以,没关系的。让所有人都知道,从此以后都和你捆绑在一起,这些没关系的。如果你想答应你妈,就答应吧。” 他脸上挂着释然,带笑的目光透出几分微妙的宠意。 杜景舟也笑了。关江说的这个问题,确实是他刚才在想的。他原本并不打算说出来,只需要想办法说服陈薇打消念头就好了。现在关江自己提了,心事被戳中,他以为自己多少会有些尴尬的。 然而并没有。他感到很自然,就像面对自己一样。 “但是,太招摇了,我怕再来一次……” “不怕。”关江的腿压住他,盯着他的眼睛,说,“我知道你去年受委屈了。你知道吗,心理学上认为,这种程度的事情就够人产生PTSD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帮你治好的。只要你想,就什么都不要怕,去要,去做。” “你……” “我陪你。” “你胡说八道的吧?我哪有PTSD,你别想跟我玩心理游戏。”杜景舟皱着眉,做出一副冷酷的表情,口气义正词严。 “……”关江嘴角一瘪,不辩解,腿上更用力了。纠缠紧密,后来费时不短。事后,两人倒是真的聊起了办酒的可操作性来。 有些事情是当时的杜景舟没有细想的。 比如,主动开口说出“没关系”、“都可以”,并不是关江的本意。那个时候,他还是有关系、不太可以的。是发现杜景舟内心想办这场酒的那一刻,他才心甘情愿“没关系”、“都可以”的。 他不太愿意受到任何其他人的压力而接受某件事——去年陈薇向他要一个对杜景舟的保证是这样,这次的酒席也是。但他很愿意让杜景舟开心。 杜景舟的开心给他带来无比的满足,他便知道,自己是真的很爱这个人。既然如此,他想要什么,他都愿意给。何况是演一场喜酒。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付出和给予的冲动,其实是很宝贵的。当体内有这份热潮在翻涌的时候,应该立刻就去抓紧。 他们最终对陈薇松口了,陈薇露出预料之中的表情。随后热情高涨忙碌起来。即使这件事原本就是她提出的,整个准备过程里,她的热情还是让两个年轻人吃了一惊。 大到订酒店,邀请“重要客人”,小到确认一朵婚礼胸花的具体样式,她都事无巨细地亲自跟进。杜景舟和关江想要插手做些什么,都被她推开了。 “你们别管那么多,只管准时出席就行了——多喊点人来!”陈薇下达任务。 “多喊点人。”关江和杜景舟面面相觑,都觉得为难。陈薇请了什么人,他们不太清楚。杜景舟分析自家的社交圈,也只能数出那么三五个有必要且可能请得来的人。 至于他们自己,真是请不来什么人。 “到时候没人,会不会很难看?”杜景舟有些担心,但奈何筹备已经开始,就不可能反悔。 关江倒是心大,对此没有什么忧心。觉得人多人少都没关系。因为只要有人来,陈薇的心愿就算实现了,杜景舟也会放心。然后,他自己也就安心了。 他安慰杜景舟,“不会的,实在不行,我去雇一群人来。” ……杜景舟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过去,他哈哈大笑。他一笑,杜景舟也没有那么忧了。 许多年来,关江都觉得自己是孤独漂泊的,一颗心从来没有为“家人”牵动过。即便是秋哥去世,他回去,也不过是抱着顺应人类社会习惯的心态居多。这是第一次,他感觉自己在为“家人”做什么。 然而整个准备过程中,说到底只有一件事真正用到了他们这两位当事人,那就是算日子。 陈薇太郑重了,要了生辰八字不够,还要两个人亲自到大师那边去,当面测算。为此,杜景舟还请了一下午的假。 最后算出一个夏末初秋的日子。 很巧,那一天是戴知秋农历的生日。 陈薇也许有注意到了,也许没有。到底如何,看不出来。不管怎样,那一天到来,她郑重其事地安排着一切,脸上始终挂着矜持而略带骄傲的笑容。 仪式和一般的男女婚礼有些不一样。没有在酒店门口的迎宾环节,来客直接进包下的酒店大厅。说是大厅,其实只是酒店一家中小规模的饭厅。一共只摆了九桌。 但就连这些桌椅,也是坐不满的。 好在,陈薇邀请的人都来了。 有杜景舟父亲生前的同事,现在是医院的重要领导了。有杜景舟科室的于主任。在主任的带领下,科室全员来了七七八八。最热闹的陈薇的几位同事,都是老师,有些还带了孩子来。 孩子们十几岁的年纪,充满好奇,也早就认识新郎们,叽叽喳喳的把过于空旷的现场弄得热闹了许多。 “还好。”杜景舟悄悄探头看了一下大厅里,松了口气。 陈薇正在招呼客人和安排司仪准备仪式之间周旋切换。关江也来偷看,下巴垫在杜景舟肩膀上,轻声说:“你妈很满意,你放心了吗?” 杜景舟点点头:“嗯。” “我再给你们一个惊喜,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杜景舟回头,看到关江眼里含着几分狡黠。“你干了什么?” “嗯哼。”关江站直,按着微信的语音键,说“进来吧”,接着冲杜景舟神神秘秘地咋了眨眼睛。这时外面的司仪已经上台,正在讲流程。很快就请两位新人上台了。 关江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又整了整杜景舟的,低头吻了他一下:“走吧。” 早该知道会发生一点事情的。后来杜景舟这么想。 其实和关江交往一年多以来,关江并没有怎么显露出自己个性中张扬招摇,乃至喧闹疯狂的一面。年龄样貌互相对眼,顺理成章的起意。感情不深,压力一来就散。若非旅途偶遇,断然不会复合。若非少年缘分,绝不会认准对方。 总之,关江看着是个挺随意、不太愿意用力的人。 但——怎么说呢,他就是知道,关江总有一天会做点什么,让盛大到来,让笃定到来,让未来到来。如果他不是这么一个人,就不会有十年前的雨夜了。 回到婚礼上。 说起来也简单,就是在他们上台的时候,大厅的门被推开了,很多人涌进来。一开始,杜景舟差点真的以为关江花钱雇了一群宾客。后来这些人一个个排着队来到他们面前,对他们出示一张小纸板,上面写着五花八门的网名,还有人带了手写信。 他们之中,有些人面带愧色地对他们说“对不起”,有些人兴高采烈地说“天呐你们真的结婚了”,有些人先道歉再祝福……而无一例外,他们都带着真诚的、明亮的善意。 这些都是关江在去年那些帖子评论里,认认真真挑选,一个一个联系沟通,最后确认请来的网友。 他们曾经怀着不同的心态发言,造成了不同的影响。而这一天,他们亲眼来见见被自己议论乃至伤害过的人,道一句真诚的话语。 他们一一走过来,杜景舟接受道歉和祝福。人有点多,那个过程有点长。后来台下的掌声经久不息。他在喧闹中无比安静,关江站在他身边,也很安静。 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关江这个浮夸的家伙。他心里暗暗地评价。 又想,在榕城这种地方举办一场同性婚礼,本身就很可怕了,还搞这么夸张的剧情,万一我不喜欢呢?不接受呢?不高兴呢?万一我…… “还委屈吗?”忽然,关江的手扶上了他的背,凑在他耳畔很低声地问,“有没有觉得公平一点了?” ……好吧,关江已经把准了我的脉。杜景舟从自己的腹诽里抽身出来,突如其来的宾客们都入座了。他抬手摸了摸眼角,揩到一点湿润。微微偏头,回答关江。 “你狡猾。” “你喜欢吗?” 杜景舟顿了顿,说:“嗯。” 喜欢,接受,高兴。不委屈了。有公平一点……全部心情融在一起,是轻盈而开阔的,不知道如何定义。 但非要说的话,应该是“和解”。 和那些无缘无故汹涌肆意的伤害,和自己那段时间拼命撕碎、咽下、忽视的疼痛,和自己至今还时不时冒头的不安、不确定,和那也许真的存在的PTSD…… 反正,这是关江为他们的未来,对他做的最准确、最凶猛的“干预治疗”。以至于许多年以后他们把日子过得平淡如水了,只要一想起这一天,心动的感觉仍然会骤然窜过全身。 于他们两个人,都是。 纵使人生漫长,有这么一剂伏脉千里的药,便够疯狂致命,一路到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