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澄心》 第1章 被迫成亲 年少时曾幻成亲,身着吉服在亲人的期待中按周礼完婚。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与之拜堂成亲、共饮合卺酒,但没有一个与今天相似。 一抬薄轿悄摸从侧门进来,轿中下来的人却明显是个男子身形,戴着红盖头,匆忙间丫鬟便扶着进了新房。 那件事之后,谢虞便被关起来,这是第一次接触外界,心内半点成亲的喜庆都没有。 他在轿中是被缚了手脚的,到了才被放开,被扶着坐下便立即将头顶的红盖头揭去,一旁的丫鬟上前将红盖头再次盖到他头顶,厉声提醒:“谢公子,不可自行揭开。” 谢虞挣扎着还想再次揭开,被身旁两人按在床头坐下:“这是作甚?为何成亲?” 四下无人敢应,谢虞不好再为难旁人,只得乖乖端坐。 夜深,枯坐逾几时辰,房中众人逐渐退去,谢虞再次自行揭开盖头。 打量一圈入眼皆是红,帷幔,床帐、被褥整片大红,就连墙上雕花都抹了红,窗上、门上贴了朵朵红花;桌上是红枣桂圆合卺酒; 谢虞本人也满身大红,红色的男子婚服用玉带紧紧一捆系在腰间。脖颈处坠着项圈上面点缀着红宝石。 沉重的发冠与项圈,将他压得喘不过气,他不禁心生荒谬,感叹女子出嫁竟是如此惨状,上牙咬下唇间惊觉就连唇上也被抹了胭脂。 怒意与羞耻不知哪种情绪占据上风,心头的悲意便席卷而来。他与这被装饰的房间有何不同?都是任人打扮、待来人挑拣甚至待人宰割的物件。 倒是这房间谢虞极熟悉,一眼便知这是在林府别院,林遥的住处,谢虞心下又是一沉。他起身欲开门自行出去打探,今晚“成亲”的另一个主角林遥便推门而入。 他身着与谢虞同款绛红色婚服,身形较谢虞高大一圈、发冠将头发束于身后,上面镶嵌的红宝石与谢虞项圈上同款,面目英俊,颇有些风流倜傥。 原本是样貌俊美的新郎,谢虞却无心欣赏。 林遥素日面目疏离,今日见谢虞此番装扮,不禁面露喜色,但他还未来得及向他今夜的“新娘”说第一句话,就被谢虞打了一拳,正中胸口。 林遥并未闪躲硬生生挨了这一拳,顺手握住谢虞那只手。谢虞不擅武艺,这一拳却是用尽全力的,只是林遥武功远在谢虞之上,挨了一拳还纹丝不动。 四目相对,林遥眼里满是笑意,一边握住谢虞的手,一边步步逼身上前。 谢虞被他逼得节节后退,气势却不减,怒气冲冲道,“林遥,你什么意思?” 他语气淡然,“你我成亲。” 谢虞被他这种坦然的态度气得怒火中烧,“我是男子,你也是男子,如何成亲?” 那人似是完全不恼,将他这番质问置若罔闻,轻笑道,“你父兄被囚将你抵押与我,我好生待你,与你拜堂成亲。” 林遥边说边欺身上前,抬手压在谢虞肩上,双手如铁力大无穷,谢虞退无可退跌坐床沿。 谢虞气极,伸手欲挣脱钳制,却被抓住手腕,那人如铁钳般将他死死锁住,再无动弹可能。林遥的眼里仍是略带笑意,谢虞看出一些天真的残忍,一丝惧意涌上心头:“你...我父兄在哪?” 林遥一脸淡漠地看他,沉声答,“关在后山。” 谢虞满眼质问,“为何不将我也关在那?” 林遥眼中竟闪过一丝笑意,“自然是放你跟我成亲。” “若说成亲,既无无父母见证,也无三书六礼、三拜九叩,如何作真?” “江湖之人何必拘此小节。”林遥挑眉淡淡答道。 “你我二家已结下世仇,我不会与你成亲。”谢虞低下头,柔声道,“但求你看在自小的情分上,放了我父兄。” 谢虞语带恳求,又有些绵软认输之意,林遥听了这番话却好似更气。 他语带不屑,“你父兄技不如人又卑鄙无耻,你何必替他们求情?” 谢虞见他不念过往又如此羞辱父兄,气急攻心,便说,“成王败寇,何必说这些多余的。既然你阳山自诩正道,我未比武,为何不放了我回灵山?” 话音未落,林遥眼中生出一丝戾气,厉声指责,“放你回去与心上人成亲,再回阳山与我作对?” 谢虞见他胡言乱语,言语间竟满是恨意,不禁心惊,心内又夹杂着对父兄命运的万般担忧,种种恐惧之下,竟生出一丝勇气。他抬手,袖中银簪已抵上脖颈,闭眼心一狠手欲自戕在此。 顷刻间,林遥便将谢虞两手握住拨开,银簪划过肌肤只一寸,鲜血便如细线般沿脖颈流出。 “你当真宁愿死,也不愿嫁我?”那人恼羞成怒,眉头紧皱,仿若火花自眼中喷薄而出,正欲掌掴,见眼前之人却抬起头,眼里竟是从容赴死的坦然,一股寒气便从心内涌向全身,动作自发停滞。 那人不答,林遥猛地将他掼在床上,嗤笑一声,冰冷的声音传来,“你若是乖乖嫁给我,我会保你全家的命。你若再想自戕,我便立即要了你父兄的命,再将灵山众人通通抓来给你陪葬。” 他怒斥完,又转了轻浮的语气:“你不过是我林家仇人之子,还肖想三书六礼、三拜九叩?”他说着便坐在床沿,倾身将谢虞圈在身下。 “林遥,你取我性命即可,为何折辱至此?”谢虞满心悲意,他陷入绝境,竟连死也死不了。 “我怎舍得你去死。”他一边低声说一边摩挲着他脖颈上的血,好像在摸一件物什,谢虞被他一番羞辱后又被如此对待,心内的恐惧已到达极点,不禁浑身僵硬毛骨悚然。 血已止住,但因刚才二人的动作,溅出好大一团,这一抹便将右边锁骨涂满。满屋红烛,烛油如滚烫的泪珠坠落,灯火通明,映照出脖颈上的鲜血格外瘆人。铸剑山庄的夜一贯深,此刻门外却鸟鸣虫叫,谢虞的心沉到谷底,头脑反而越发清醒。 父兄生死未卜,自己沦落至此,命运弄人。但他不应去死,只要还活着,总有机会能救出父兄。 身下这人骤然安静,林遥只当他被吓怕了,情不自禁便轻抚上这人的眉眼。 眼前这人生得极好,剑眉星目,睫羽却卷翘纤长难掩稚气,如画中人,又如话本中的少年游侠,自小便是众人瞩目的谢家小公子,是他的心上人。 二人自小相交,一同长大,自己是一副寡淡的长相,加之沉闷的性格,在哥哥的光环下,从小便宛若浮尘,爱意也深埋于胸。 唯一一次行为出格便是硬要向哥哥求娶谢虞。趁人之危不甚光彩,到底是情难自抑执念难消,可悲。 夜深,林遥搂着谢虞,谢虞或是倦了,在他怀里格外沉静,林遥才得以仔细打量一番这人。 眉目温润、肌若凝脂,两颊微红、唇上残留些许胭脂,在这张小脸上色彩相宜,眉目间显露天生风流之姿。 烛影摇红,映在这人脸上,只余卷翘的睫羽在眼下留一片阴影,又时而微颤,好似撩拨着他的心弦。 林遥内心悸动久久不能平静,深夜听闻怀中人平稳的呼吸声甚久,才沉入梦乡。 梦里,谢虞还是16岁少年,哥哥谢毅在树下练剑,自己坐在树上打盹。 哥哥轻轻一跃,飞身上前,挽剑花便将顶上枝叶削掉,少年即刻惊醒,阳光正落脸上,轻轻对着哥哥一笑,灿若春华。 谢虞在梦里笑出了声,林遥心下又生出好大一片悲凉。 谢家和林家是剑门中势力最庞大的两家族,两家世交,谢家两兄弟自小便和林家两兄弟青梅竹马般长大。 一朝掌门人之争,谢林二家化友为敌,杀个你死我活,最后林家胜,谢家败,这一败百年基业不复,谢家父兄囚于林家的铸剑山庄。 江湖规矩讲究一人做事一人当,谢家父子败了,谢家余下的只待俯首称臣便可苟延残喘。 原谢虞年纪小,不擅习武,自小便是父兄眼里的珍宝璞玉,从未参与到这争夺掌门之战,尘埃落定之后,却被林遥强行卷入其中。 次日清晨,院子里剑声已势如破竹。谢虞醒来脖子上一片清凉,昨晚的伤口已敷上草药,伤口处有一种清凉松快感,他刚起身便被门外的剑声吸引。 顷刻间那人便推门而入,谢虞心内感叹,这人的内力已入化境,他不过是起身,他便能听到他的动静。 “醒了?出来练剑。”林遥一身玄色,眉峰疏挑,目若寒星,鼻若悬胆,面目疏离,踏入门内却硬生生叫人生出一股寒意。 “练剑?”谢虞取下衣桁上的绛色衣衫匆忙套上。 “练剑。”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完林遥便出门继续舞剑。 谢虞洗漱完毕走出房门。眼前的男子身姿矫健,剑势凌厉,沉稳又不失飘逸,见谢虞走近,便收起剑锋执剑而立。 他拿起另一把剑,剑柄向前抛给谢虞:“拿着”。 这把剑谢虞再熟悉不过,这是他在家时,哥哥为他遍寻天下而获的至宝,玄铁剑青幽。只是少时不爱刀枪棍棒,偏爱读书写字,空有好剑学艺不精,临了连和父兄一同受苦的资格都没有,一时胸中发闷,紧握剑柄至指尖发白。 似乎是察觉到眼前之人的情绪,林遥走上前,“你不想报仇?” 谢虞抬头,目光复杂,喉间滚动,半晌才艰难挤出一句:“从未想过要报仇。” 谢虞从林遥眼中读出些许试探,内心升起一股悲凉,他从未想过要加害谁、打败谁,只想带他父兄回家,可即便是这样也不容于这个江湖。或许这样才更不容于江湖,弱肉强食,他技不如人便要被人吃干抹净,心下阵阵刺痛。 林遥轻笑:“过了一宿倒是学乖了。”他走上前一只手捧起谢虞的侧脸,又轻抚过脖颈,“伤口好些了吗?” 谢虞微赧,不动声色地躲开那人的抚摸,“好些了,多谢。” 林遥抓着他的手臂,将他禁锢在原地不得动弹,“别动,让我看看。” 面前的男子,剑眉星目,眼睫卷曲,此刻在他身前低头赧然,叫人忍不住在眉眼处轻啄一口。谢虞猛地推开林遥,怒从中来:“林遥,戏演够了吗?” “?”林遥趔趄一步才站稳,勾着唇角,倒是不恼。 “还要扮这夫妻到何时?” “并非演戏,你我已成亲,你是我结发之妻。” “荒谬!源哥放任你胡闹?” “你总算是想起...从前你也唤我林遥哥。”林遥冷冷道。 “这江湖规矩,掌门之争尘埃落定,若要寻仇,则应战,若不寻仇,则到此为止了结,我不寻仇,你林家为何不打发我回守剑山庄?”谢虞怒火中烧,终于忍不住再次质问。 林遥轻笑一声,缓缓道来,听得谢虞阵阵寒意,“我并非君子,江湖规矩干我何事?” “林家作为剑门之首,怎能欺我至此,叫天下人笑话。” “哥哥已同意我将你养在这,不必再拿他说道。” 林遥抬手举剑,正欲起势,眼前之人却绕到身后。顷刻间谢虞感到坚实的胸膛抵着他的后背,林遥抬手覆在谢虞右手,握住手腕一把抬高,青幽剑在半空划出一道白痕,低头在他耳边道:“你起势的动作错了。” 谢虞还未从震惊中缓过来,过去他和林遥也是如此切磋功夫,他终于有些崩溃,“林遥哥,你为何如此待我。” “因为你是我的心上人,自小便是。”林遥一边说一边伸手顺势穿过谢虞腰间搂住谢虞。 谢虞低声呢喃,“可我早已有心上人了。” 林遥身子一僵,却未松开怀抱,二人紧紧相贴,谢虞甚至能感受到林遥胸腔的震动,半晌林遥才缓缓道:“我知道。”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只从眼中闪过一丝狠意,暴露出他内心的想法,他不敢去猜他的心上人是谁,他只知道如果他知道那人是谁,一定会杀他取而代之。 谢虞心如死灰,眼里满是绝望,他闭上眼,仿佛不愿再面对这荒谬的境地。 怎能落到如今的地步?从小便放在心上的人,此刻也告知自己是他心上人。一直幻想的事成真,可如今他又怎能承认,去安心享受这儿女情长呢?父兄生死未卜,自己怎能与仇人互诉衷肠。 林遥理直气壮:“你已是我的妻子。”他闭上眼放下手中长剑,两手紧紧抱住谢虞。 谢虞任他动作如此过界,但语气坚定,“我不会嫁你,不会同你生活在一起,我要回家。” 林遥将谢虞禁锢在怀里不得动弹,他顿了顿,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寒意,“你敢逃跑,我就杀了你父兄。” “你...疯了吗?”谢虞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可以试试。”林遥以从未有过的阴冷语气威胁他。 林遥说完便将怀里的人打横抱起,大步跨入房内,丢在床榻上。他长身而立,居高向下冷眼盯着谢虞,“脱!” 谢虞气得说不出话,“你...” 林遥勾起唇角一笑,“原本我想和你慢慢培养感情,但你既然不喜欢我,还想要跑,那我何必还要装作正人君子?”林遥欺身而下,撕扯起身下之人的外袍,谢虞露出胸膛一片雪白。 林遥再也不忍,伸手捉住他的脸颊,低头覆上唇角。谢虞趁机狠狠咬下,林遥吃痛撕声却没有放开,只是手上加大力气,谢虞不得不打开牙关,他便更加深入。 屋内喘息阵阵,仿佛两只野兽撕咬,要吃了对方一般。 谢虞痛苦地闭上了眼,心里涌现那个月光下舞剑的少年,一身玄衣,长剑翻飞,刻在他的心头。 他只当那是他年少时做过的梦及梦中人,绝不是现在这个面目狰狞的人。 一丝泪水从眼角划过,落到那人手上。那人便抬起身看着他,伸手抹过他的泪水。林遥终究是不忍心。 林遥愣住,轻声说道,“别哭了。” 林遥弓起身,动作轻柔地给谢虞穿上衣裳,缓慢又认真地整理好谢虞的衣襟。“去吃朝食吧。” 他嘴角一片血痕,说话的时候,没忍住嘶了一声。 “疼吗?” 林遥摇摇头,“不疼。” “...”谢虞竟从他嘴硬的模样中心生些不忍,但一想到他的恶劣行径心就立刻又生硬起来。 第2章 逃跑被抓 谢虞住了一阵,渐渐摸清这里的生活规律。这是林遥住的别院,在铸剑山庄的北侧边缘,远离主院,本是方便林遥习武远离江湖事端。 林遥很谨慎,这偌大的别院不让外人进出,就连平日饭菜都是仆人送到园子门外,林遥亲自去接应。 林源刚当上剑门掌门,自然无暇顾及家中事务,想必就是这个原因,林遥才能瞒着众人将他虏来藏在这里。 谢虞盘算着怎么逃出去。认定要想逃跑,第一步必须取得林遥的信任。 白日林遥教谢虞练剑,练完林遥便陪着谢虞,二人一同坐在树下读书、在书房写字、画画。 入夜,林遥便将谢虞放在自己臂弯搂着他睡觉。如同寻常夫妻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谢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做戏,还是早以身入局成了戏中人。 每日睡在林遥怀里,他都要提醒自己,必须救父兄于水火,每每想起父兄此刻仍在受苦便心如刀绞。 在这之前,一切不过是偷欢,他很怕沉沦。 从年少时便放在心上的人,如今日夜都在身边,自己却每时每刻都在算计着他、防着他,感叹身处江湖命运弄人。 林遥平素不爱过问江湖之事,八成他未参与谋害父兄事端,但他姓林,他将自己困在这别院,那么他就必须得承受这一切。 二人在这一方天地假装隔绝外界仿若隐居于世,不知今日何日。 这日,林遥和往常一样,给谢虞梳着长发,他拿着木梳,轻抚过发间,边同谢虞吩咐他将出门三至五日,会叫人来陪他。说是陪同,其实是看守。 “你何时回来?”近来谢虞表现得百依百顺,十分依赖林遥,每日都缠着让林遥给他束发。 谢虞双眼清澈,似是小心翼翼期待林遥的答复,林遥看得心头一漾,不疑有他。 林遥忍不住伸手抚摸谢虞的脑袋,仔细绑住手上的长发。“也说不准,我办完事即刻就回。” 谢虞伸手解开林遥将将才绑好的发带,任长发四散,对着铜镜里的林遥笑着说:“散开了。” 他的面容在镜中看得不太真切,林遥只知他是笑的,无可奈何只得拢住如绸缎般的长发,仔细地再次替他束起:“别闹。” 谢虞坐在铜镜前向后仰紧贴他身后长身而立的林遥:“你带我去吧!” “不可,你的功夫还不够出门闯荡!”林遥断然拒绝,他表情仍是淡然的,谢虞看不出他的心思,究竟是忧心他的安危还是忧心他会趁机逃跑。 还未来得及细想,谢虞便感受到他抵着他,瞬间热血涌上心头,脸即刻便红。 他起身转过来,拉着林遥的手轻声说:“你速去速回,也别安排人陪我了,我不想和旁人同处一室。” “是小石,不算旁人,我会让他会护着你,你放心。”林遥这才看清谢虞的脸,他眉目舒展竟是发自内心带着笑的,他忍不住伸手回握谢虞。 林遥犯了一个错,他以为谢虞是只他可以玩弄于鼓掌的小鸟,但忘了看不住的鸟也会龇牙咧嘴啄他一口。 林遥出门,谢虞便开始认真盘算。 林遥这次出门很反常,剑门众多弟子,门内普通事务,何须林遥出马? 更何况他素来不过问江湖,虽剑门弟子功夫在林遥之上的不多,但也不是没有,这事必不可走漏风声且事关紧要才需他亲自出手。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需三日还是五日才能完成,那必是结果未知之事。极有可能与父兄相关,难道是他们逃脱了? 这铸剑山庄建于阳山之巅,离开铸剑山庄便进入这重岩叠嶂,隐天蔽日的阳山,若想寻人,便是万般艰难。 也许是父兄逃脱,不得对外走漏风声,需不动声色将二人捉回,才派了林遥。林遥不知要寻人到几时,才无法承诺回来的时间! 林家击败谢家,本就获得掌门之位,按江湖规矩如在掌门决战中未身死,败的一方俯首称臣,则胜的一方应放过对方,林家将父兄囚于这阳山铸剑山庄本就坏了江湖规矩。 如若父兄有幸逃脱,他日在武林同辈前指责林家,则林家将失了侠义之名。这才是林遥出门的原因。 谢虞心里一沉,到底是自己太天真了,他一味哄骗自己,认为这人品性不坏,没想到实际上他也是加害父兄的仇人。 小石自小跟随林遥,便也和谢虞熟识,平日同林遥窝在这别院练武,左右他的世界除了练武就是林遥。林遥让他看紧谢虞,他便寸步不离。 这几日,谢虞还和往常一样在树下读书、练剑,小石站在一旁守着他。 只是五天过去了,林遥未归,谢虞再不像前几天一般,而是故作焦急,茶饭不思。 “小石,他到底做什么去了?”谢虞忍不住问道。 “谢虞哥,林遥哥未曾说过。” “还记得我们在阳山遇上那群来寻仇的剑客吗?他们一见到剑门弟子便要取人性命。这次他独自去阳山寻人,整整五日都无消息传来,你不怕他再遇到那样的事?这次林源哥绝无可能恰巧路过。” 谢虞半猜测半试探。 小石本是心性纯粹之人,听闻谢虞什么都说中了,便也掩饰不住焦急:“我去通知掌门。” “荒唐,这等大事你们瞒着掌门行事?”谢虞故作大怒,拍桌质问。 “剑门事务繁多,林遥哥不想惊动掌门,本想带我一同前往,又担心你的安全,才独自进山。” 谢虞故作沉静:“这会儿去主院只怕不妥,掌门上任不足数月,威望尚在建立,林家的事要劳他亲自出马,只怕长老颇有微词,更何况本就该机密行事,大张旗鼓前去,引人注目终究会暴露。” “那该如何是好?”小石被他一说越发心惊,他无父无母,自小便被林家捡回家养大,早已将林遥视作亲生兄长。 谢虞咬咬牙,似乎下定决心:“你我二人即刻出发入阳山寻人,走之前留下一封信告知来龙去脉。 主院每日便派人会送物资,最迟两日后便会发现这里空无一人,届时如若我们仍未归来,他们自会将信交给掌门。” “你同我一起?”谢虞看着小石眼神迷失的模样,知道他定是在犹豫,谢虞的功夫甚至不如小石,小石要保护他,一同前往怕是会碍事。 “这段时间,林遥哥每日教我,我功夫已有所长进,再说他不是让你看着我?留我一人在这不怕我走了吗?”谢虞边劝道,边真的写信。 小石似乎无法反驳谢虞的逻辑,只隐隐觉得不妥,便说:“林遥哥出门前叮嘱过我要留在这护你周全,我们还是再等等,也许就快回来了。” “我不想再等!”说罢便将写好的信留在书桌上,持剑而出。 小石知道林家兄弟对这位谢二公子自小便颇为看重,谢林二家争夺掌门之位,谢虞自始至终置身事外,两家已结下世仇,林源还默认林遥将他护在这别院,想必是江湖争端也未影响到几人情谊,他以为谢虞当前焦灼之情不似有假,便也无可奈何地跟着出门。 二人一入阳山,满眼便是这高耸的云杉。江湖侠客进这深山也未免迷路,一般均会在树上做些标记,寻着林遥在云杉上的特定标记,二人便一路下山。夜深,谢虞佯作起身方便,小石想跟随前往,但见谢虞害羞便也作罢。 就在这时,谢虞趁机隐入深夜不动声色便顺利逃脱。半刻钟小石便发现他不见踪影,巡视四周均无所获,这才惊觉上当了。 整夜他都在寻谢虞的踪迹,但谢虞轻功了得,不仅一路无痕,还行路颇快。他自小不爱习武,行走江湖艰险万分,兄长便硬是逼他练出一身轻功,这次倒真用上了,悄无声息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翌日无果,小石便打道回府。林遥已在林家别院,拆开桌上那封信,盛怒之下便将桌上一切物什掀起,信上只有寥寥数语:“我走了,不要责怪小石,他自小与你一同长大,关心则乱,是我使诈骗他。” 这人已与他在这别院住了数月,二人如同夫妻一般,本以为他这颗心怎么也焐热了一点,但他逃得毫不犹豫,竟连只言片语都未曾留给他。不用想,那日他走之前的种种表现,也是惺惺作态故作依恋骗他心软。 “谢虞,是你逼我的。”林遥紧捏信纸,直至手指发白,信纸也碎作数片。 谢虞自小便未曾受苦,此次风餐露宿,担惊受怕,身子早就熬不住了,硬是撑着一口气竭力往前,白日便竭尽全力赶路,深夜和衣而卧。心中凭着一腔热血,念着如能下山回到守剑山庄,他日便能集结高手将父兄迎回。 林遥顾不得闲言碎语,当日便同剑门弟子入山寻人,整整三日不眠不休。很快他们就发现踪迹。 谢虞很谨慎,甚少在路上留痕。但深山之中,最怕失温,谢虞不敢明目张胆地点火,总要找个山洞夜晚小憩。 他们便是在山洞之中,发现火熏过没多久的烟迹。按时间计算,他下一个要到的山洞便是在这附近。找到线索,林遥紧绷的精神才放松下来。满眼猩红全神贯注,待野兔入窟。 深夜手下传来消息,谢虞果然往这山洞赶来,林遥让众人不动声色守在山洞之外,独自留在这洞内。 林遥蹲在高处,只见这人一进来便和衣而卧,竟连火都忘了升。谢虞刚迷糊着要睡着,听到似乎是一人从高处跃下,他火速起身,但为时已晚,被林遥一把抓住。 连日的赶路,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本就功夫比不过林遥,谢虞如同布偶一般被林遥紧紧箍进怀里不得动弹。 一片漆黑,谢虞心知肚明,会来抓他,会紧紧抱住他的也只有林遥! 林遥紧贴着谢虞,伸手将他按在自己脖颈,却感受到他额头如同碳火般发热,一腔怒气便消散开来。不待谢虞开口,林遥在他耳边轻声道:“抓到了。” 谢虞挣扎着还想脱身,但浑身无力,只得任由林遥将他打横抱起。 一觉醒来,谢虞浑身酸痛,眼皮都无力睁开。想起昨夜似乎是林遥将他带回,他失去意识烧了一夜才堪堪清醒。 谢虞刚想起身,便听到一阵铃声,只见四肢均已戴上铁环,上面穿着铁链,将他锁在这张床上。铁链上挂着铃铛,他一动铃铛便发出清脆的铃声。 顿感羞辱,谢虞刚想发作,林遥便推门而入。 “醒了?”林遥双眸猩红,布满血丝,他端着一碗草药,将谢虞扶起半坐在床上。较平时更冷酷的声音:“喝了。” 谢虞想发声拒绝,却感觉到喉咙一片嘶哑,疼痛迅速袭来,索性懒得说话,转过头不看林遥。 林遥坐在床头,欺身而上,伸手捏着他的脸颊,强硬地将他扳过来,他不得不打开口腔,林遥将草药灌入他口中,因他颇不配合,草药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滴在林遥手上。 林遥气道:“要我嘴对嘴喂才肯乖乖喝?”说罢停止灌他,嘶哑的声音这才传来:“我喝。” “晚了。”他一饮而尽,嘴对嘴喂给谢虞,草药的清香喝苦涩迅速在口腔中蔓延。 他趁机加深了这个吻,亲得十分霸道,好像要将这人吃干抹净。谢虞终究承受不住,用力推开他,他却不恼,勾起嘴角笑了笑,摇了摇铁链,铃铛发出阵阵响声:“这是你逼我的,喜欢吗?” 谢虞满眼恨意:“你将我父兄怎么样了?” “当然同你一样,抓回去继续关着,只是他们没有我护着你这般,怕是要吃些苦头了。”他满目冷漠,言语上却仍作调侃状:“只要你乖,我会留着他们的性命。” “林遥,我看走眼了,你是个小人!”他硬从肿痛的喉咙中挤出这句话,说罢便闭上眼再也不看林遥。 心如同刀绞一般,但他早已感受不到疼痛, 谢虞以为林遥会暴怒,正欲迎接暴风雨,但林遥什么都没说,只扶他又躺下,掖好被角便离开了。 林遥已下定决心,既然已经得不到他的心,那他就将他永远锁在这里,他永远是他的! 第3章 困兽之斗,谁是赢家? 一连数日林遥给谢虞喂药,喂完便走,不与他说一句话。谢虞满心怒气被这种刻意冷待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他对林遥的戒备并未减少。 自林遥劳师动众寻谢虞后,门内长老弟子对他占着掌门二弟的名头又身怀绝技,却不过问门内事务,非议众多。 为平息舆论,林源原是想让他放谢虞走,江湖之大,放逐后任他自生自灭也算是顾及儿时情谊。 但林遥坚持要将他养在这里,最后只得妥协承诺会支撑门内事务。林源见他沉迷情爱半点不知悔改的样子,格外生气,忍不住扇了他几掌。 那天他和小石一起回到别院,小石跛着脚一瘸一拐,林遥脸上一片青紫,一眼看去便知是受罚了。 谢虞已大好,但仍被锁着,此刻被反绑着坐在美人榻上。 “他挨了三百棍,你会愧疚吗?” 这些时日林遥同他讲的第一句话便是嘲讽与指责,谢虞有些愣神,他陷入如此境地之后,竟成了他曾最不齿的卑鄙小人。 “挨了剑门的罚,按我这的规矩还没完,你出去自行受罚。”他示意小石出去。小石低着头艰难出了门,谢虞看得一凛。 “这就是帮你的下场,剑门弟子从今往后都知道你谢虞是我林遥所有之物,谁敢再忤逆我,即使是我最亲近之人也要受罚。你若是还有半分善心,就不要再害人。”他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此时语气却是格外严厉。 谢虞不疑有他,苦涩已完全占据心头,他不知道他曾心心念念的少年,怎会是这样的人。 识人不清的怨恨,自惭形秽的愧疚与对林遥的恨意,逼得他硬气了一些。谢虞瞪着一双大眼,恶狠狠说道:”只要我还活着,有机会必逃,只要逃走,此生我必追杀你,无论天涯海角!” 这句狠话对于林遥来说毫无杀伤力,在林遥的心里,谢虞已是他的所有物。 “看来彻底恢复了,精神不错。”林遥伸手随意把玩谢虞的长发,从他这种残忍的笑里,谢虞这才生出一丝惧意。 “那也该发作了。”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竟隐隐透出丝丝红血丝,谢虞心跳骤然加剧,他知道危险即将来临。 这两日林遥的身子自内升起一股热意,起初他没在意,从林遥的反应,他这才得知真相。越发觉得浑身发热,伴随一股心痒自体内蔓延至全身,四肢越发软绵。 “你...畜生...” 林遥欺身上前,哗啦一声,入眼一片雪白。 林遥忍不住伸手,谢虞难以置信,但此刻他被铁链子绑着双手,两腿也被绞着锁在美人榻上不得动弹。 林遥看他这幅备受打击的模样,眼中戾气更深:“我敬你爱你,你却只想着跑。” 他伸手取走那人发簪,长发散开,衣衫不整,更显一片春情,他眼神里的**更深。 “你知不知道,看得到吃不到多难忍。”忍无可忍,何须再忍。 谢虞知道今天再也逃不脱便闭上眼,任凭发落。 二人无话,林遥埋头享用,情动之处谢虞仍紧闭牙关,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散落。 林遥再也不忍。 此事本应欢好,但满屋仅余兽类喘息,那人控制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察觉到这人的桀骜不驯,林遥轻笑,他加诸于他的所有动作,都伴随着铁链与其上的铃铛发出阵阵清脆,满屋皆是这些不道德的声音。 “你看,你明明很想。”他恶意地羞辱他。 谢虞的精神已如同烂泥一般柔软、脆弱,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发出阵阵喘声。 林遥似乎很满意。解开他腿上的链子,将他抱到铜镜前,强迫他睁开双眼。 他一边说一边仍在散发恶意。谢虞羞耻地偏过头,被他识别摆正:“等熟了,就不羞了。”说完抓起如瀑长发,亲吻泛起红潮的脸颊。 谢虞意识涣散,感觉自己好像一只被绑了腿的鸟,以为还可以展翅飞翔,但飞到半空中便被绳索拉下,一次一次重重摔在地上。 窗外一片绿意,鸟叫声、虫鸣声在春日的清晨争先恐后。窗内一片狼藉,二人如同困兽。 谢虞持续被灌药,清醒的时候少,沉沦的时候多。起初林遥还气他背叛,刻意羞辱,但渐渐也食髓知味。 这人白日轻躺在美人榻上昏沉睡去,入夜药物便又作祟。久了他就不知这药是不是也灌给他了。 谢虞清醒的时候,便感到自己身体的种种变化。对林遥的恨意越发深入骨髓,恨不能扒皮抽筋。 而沉沦之时,脑海总是回想起年少时对这人的心动,在药物和心性的双重作用下,意识放逐下沉直至深渊。 越发艰难,他反倒生出些许韧性。他虽不是被锁着就是被药迷了心神,但他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不了多久。过几日便是剑门比武大会,林遥一定会离开这别院。 这日清晨,林遥没有如往常般练剑,只趁着晨曦又狠狠欺负了他。 快到要离开的日子,林遥不再给他下药。今日他格外清醒,对林遥的行为心知肚明,但仍装作药力未散,神志不清的样子。 事后,林遥将谢虞揽入怀里,林遥乖巧地任他摆弄,躺在他臂弯上。林遥伸手拂过他渗出冷汗的鬓角,拨开长发,依依不舍地抚摸他的脸颊。 “若是你乖乖做我妻子,我定不理这世间琐事,和你隐居在山间,渔耕樵读,做一对寻常夫妻。” 他一贯冷淡的脸上,这会儿竟升起半分陶醉、半分憧憬之意。谢虞愣了,心想如果抛开这江湖宿怨,他们原本可能可以相知相惜,只是如今这人的品性彻底暴露,二人此生再无可能。 谢虞装作懵然无知,眼神空洞地盯着床顶帷幔。 原本药物只教他四肢软绵无力,不是完全不能行为。但他仍像养育稚童一般,抱谢虞洗漱,破天荒地给他穿上正常衣衫,一口一口喂他吃饭。 林遥何尝不是日日被煎熬着?他越是给谢虞下药,见他日日不清醒,越发认识到他的卑劣无耻。 他很想知道,待清醒后记起这半个月来的日子,谢虞会有一丝留恋吗?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谢虞,什么都没有说。 他将他抱到美人榻上,拿起铁链缠上他的手腕,他便瑟缩成一团伸手拉住林遥的衣角:“不要捆我,好疼。” 林遥心头一颤,终究是没捆下去。他何尝不知,这一定又是在作戏,但他终究是心软了。 林遥不在别院的日子,谢虞过得和刚来这里时一样,他日日在这院内的刺槐树下看书、练剑。 自亲眼见到小石受罚之后,他一直心怀愧疚,但也不敢轻易同小石说话。往往是他忙他的,小石在一旁沉默不语,望向别处不敢抬起眼看他。 二人唯一的对话便是小石从外面接应回来,催他吃饭。 “腿脚好了?”谢虞忍不住问。 “好了。” “你怨恨我吗?” “林遥哥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你是阿遥哥的妻子,我不会怪你。”小石一字一句,不带任何情绪回答。 “这屋外全是看守,你走不了。”他干脆利落地陈述,似乎在提醒他不要枉费心机套话。 谢虞哂笑:“我没想跑,跑了也会被抓回来,林遥待我不错,不如索性留下来。” 小石点点头:“林遥哥为你做了很多,他是真心待你。” 谢虞笑了笑故作疑惑地问:“你视他为兄长,自然替他说话。” 小石着急解释:“他把你留在这里是为保护你,剑门想斩草除根的长老众多。掌门命他放你下山自生自灭,他都不肯,他怕你被寻仇为此不得不答应掌门从此要为剑门做事。” “那次你们被打,也是因为这事?”谢虞语气严肃,装作全然信任追问。 “正是”。 林家的人辱他至此,还要打着爱他护他的幌子,谢虞内心嘲讽着林遥的所作所为,心里却还是升起一丝异样。到底是放在心上多年的人,他始终做不到对他只有仇恨。 那日他又在刺槐树下读书,小石在屋内准备餐食,便从天而降一张白纸裹着暗器,那是他哥常用的袖镖,上面刻着一个谢字。纸上写着:明日子时想办法支开随从,镖上已淬毒。 一定是哥哥来救他了!他比平常更冷静,掩盖内心狂喜。 脑内却高速运转,要怎么支开小石?又忧心哥哥要怎么避开这门外的看守将他救走。 他的哥哥本是这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只是被林家关在这阳山不知遭受多少酷刑,功夫也不知还留有几成? 不知这袖镖上的毒是什么,如是迷药倒只会被迷晕;如是毒药,他不忍小石中毒更不能谋害性命。 翌日,为保万无一失,他将当时林遥喂给他的情药偷偷掺在茶水中。 说来也巧,这是那次小石在场,林遥没好当着他的面强迫他喝而剩下的药,他趁人不注意便偷藏起来。 这药不会伤人性命,只会让人产生情潮浑身无力。小石不疑有他,吃完饭便饮了茶水。没到子时,小石便四肢绵软无力,习武之人自知不妙,刚要出门呼叫看护守住谢虞,谢虞便用林遥平时捆他的铁链将小石绑在屋内,堵住嘴。 一到子时,果然哥哥从墙外飞入,来不及寒暄就拉起他又飞入黑夜之中。 谢毅功夫了得,谨慎行事,避开门外看守,带着谢虞一路飞奔,一脱离别院范围,便与在外的两位高手接应上,看来这次准备得万无一失,谢虞提起的心不禁放松下来。 他这才看清了些他的哥哥,原本他的哥哥是个端方君子般的大侠,如今却衣衫褴褛、面容憔悴。 “哥,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谢虞语带哽咽,不过数月他成熟了太多,完全脱了稚气,一张脸较从前瘦了一圈,五官更加凌厉。 谢毅心疼地看着他,抚过他的额头,拍拍他的肩膀说:“这次是林源当上掌门的第一次剑门比武,姓林的十分重视,武林各大门派都提前派各家掌门弟子前来。剑门要接待武林众人,对阳山的戒备降低,又怕事情泄露,不敢再大张旗鼓搜寻。正好前段时间,我的锻心剑法突破最高层,便带着父亲冲下山了。” 过程哥哥说得十分轻巧顺利,但光是他所知的那次逃跑被抓就被掩去,谢虞眼泪瞬间流出:“哥,你受苦了。” 谢毅本就生得浓眉大眼,颇有大侠风范,他一笑便显得越发豪迈:“小虞长大了,知道心疼哥哥了。” 只是越是风轻云淡,谢虞的心里越是酸楚,“爹爹还好吗?” 他们的父亲,本无心江湖争端,早就将谢家家主之位传给谢毅,此次卷入掌门之争纯属无奈。 因此父亲落难之后,谢毅格外愧疚。 “爹爹在山下疗伤,我走之前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此次回去莫要叫他担心。林遥如此辱你,他日我会替你报仇,叫你有机会定手刃仇人,就不必说给爹爹听了。” 谢虞涨红了脸,点点头。林遥对他做的荒唐事,不知他哥知道多少,也不敢再接这话。 “我们这是去哪?” “阳山中间有猎户村落,我们连夜赶路,便可在此修整,再有两日便可下山,下了山自有谢家接应”。 一起来的二位身手不差谢毅多少,赶起路来自然是矫捷迅速,唯一体力不支的只有谢虞。 谢毅见他被林遥折磨得形销骨立,心中再次燃起怒气,又心疼又气急。便时而拉着他,时而扶着他,如若不是见两位高手在场谢虞定会不好意思,他早就背着他赶路了。 白日他们怕被江湖人士认出来,又怕遇上剑门弟子,便稍作乔装,装作是来往阳山的武林人士,不敢大张旗鼓赶路。 到了戌时来到这猎户村落,便来投宿。这段时间来往阳山的武林人士众多,猎户也见多了投宿的剑客,便惯常安排他们一行四人的衣食住行。 兄弟二人住在这简陋的房内,谢虞躺在床上和衣而卧,谢毅不敢睡着,只轻轻靠在床边假寐。至鸡鸣时分果然有了动静。一人手持长剑飞入屋内,雷霆万钧时刻谢毅执剑而立,谢虞也拔剑而起。 万籁俱寂,一片漆黑,来人剑气森森、气势汹汹,谢毅本就是一等一的高手,力敌千钧,渐渐占据上风。 谢虞看他熟悉的剑法,便唤了声:“林遥,你走吧,你打不过我哥。” 那人满脸阴鸷冷声道:“你已嫁与我,怎能随意逃走?” 谢毅满腔怒气正不得发泄,于是手中的长剑更加气吞山河,极力压制林遥。 林遥应付不来谢毅,便说:“谢毅哥,我哥放了你,不是让你来拐我妻子,你若再不放他跟我回家,我哥定不会再放过你。” 谢家兄弟顿感受辱,火花四溅、气场全开,林遥越发吃力。 谢毅正刺向他,他一个半身偏过,挥剑还击,谢虞却在前头,他忙将剑锋一偏,便卖出一个破绽,谢毅一剑将他逼于墙角,长剑落地。 林遥失了武器,谢毅挥剑于他脖颈处,厉声说道:“你不过是掳走他的贼人,竟还妄想他会跟你走。”又对谢虞说:“手刃仇人的机会来了。”示意他上前。 黑暗中,谢虞看不到林遥的眼神,走近之后,透过窗外皎洁的月光,才看到他竟无多少恐惧,满眼都是哀伤,紧紧盯着他,似乎在渴求着什么。 谢虞不忍再看,只一剑刺入林遥左胸,鲜血如瀑。 谢毅重重踹了一脚,他便一只手捂着血洞半跪下。 谢虞心中大惊冷汗淋漓,他控制不住内心的不忍,便故意别过脸不看那人的样子,转身沉声对哥哥说:“我们走吧”。 谢毅上前在他耳边轻声留了句话,便跟着离去。 第4章 谁是谁的心上人? 四人怕再节外生枝,便不做停留没入云杉林连夜赶路。 直至天边泛起晨光,云杉顶上渐渐看得清鱼肚白。 谢毅见谢虞满脸戚戚、魂不守舍,便知他还是放心不下林遥。 “你在忧心他的伤势?” 谢虞摇摇头,默不作声。谢毅拂过他额前的碎发,“放心,你那一剑入他皮肉不过一寸,以他的功夫还伤不到根本。” “哥,上次他将爹爹和你捉回之时,我就发誓江湖之大只要我能找到,一定杀了他报仇雪恨。” 谢虞沉声解释,他似乎想忘掉那双伤心的眼睛,安抚内心的痛楚,故意提起当初暗下的决心。 “他不曾抓过我。” “他为何要骗我?”谢虞脸色煞白,茫然不知所措。 谢毅看他这样,心疼地拍了拍他的背,说:“过去的事就别想了。” “哥。”谢虞抬头看着他,眼里万分惧意:“那次我以为他是去抓你和爹爹,就想逃出去要是能遇上你们就一起走,要是遇不到就回守剑山庄。” 他顿了顿才说出这些不堪的事,“他硬是将我捉回去,以此为由,对我百般欺辱。如今来看,可能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不知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谢毅冷静安抚:“他将你掳走,本就存了歹心,怎么骗你都是可能的。当日的你如同溺水之人,他先是给你根木桩,等你快浮出水面便完全收走,一次又一次,就能驯服你,叫你彻底绝望。” 谢虞万念俱灰,冷意自体内蔓延,胸口发闷,气急攻心,活生生吐出一口鲜血。谢毅不忍再说,背着他便走。 谢虞在哥哥背上,回想起和林遥相处的数月时光,想起他百般作态都只是在骗他,骗身骗心,所作所为不过是想将他囚在那间小院子里,着实荒谬,这人癫狂至此,心思实在深不可测,心里不免一片凄凉。 谢家这边团聚,林家那边却闹起来。林遥回到铸剑山庄,便被林源叫到主院问话。 林源沉稳周正,举手投足尽是谦谦君子之风,实工于算计暗藏锋芒,自是一贯不满林遥的不务正业。 林源见他周身隐隐一股血气,便知发生何事,皱眉不满道:“伤得重吗?” “不重,上药了。”林遥沉声道。 “姓谢的,都是忘恩负义之辈,走了便走了。”林源摆摆手。 “哥,你为何要放走他们?”林遥追问。 “掌门之争尘埃落定,谢家翻不出水花。如今天下侠士汇聚剑门,减少不必要的麻烦,让他们走吧。你也不要再去招惹谢家的人了。”林源背着手训话。 “哥。”原本沉默寡言的少年,今天似乎格外执拗,连话都多起来。 “哥,我和谢虞已成亲,我不会放过他。” “住口,休要再提。”林源甚少展露真实情绪,见他如此执着不免呵斥。 “我要下山寻他。”他沉静地说。 “你找到他就会跟你走吗?”林源怒道。 “他不跟我走,我就将他绑回来,想跑我就把他腿打断,关起来。”他说话时的语气毫无波澜,仿佛是在陈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不容置疑。 “荒唐!” 啪的一声,林源隔空扇出掌风,脸上瞬间多了五个指印。 林源内力已入化境,虽收着打,但这一下绝对不轻,林遥却纹丝未动、面无表情,一副逆来顺受样子。林源自知林遥心意已决,多说无益便自离去。 旧日兄弟俩常在这书斋念书,江湖人士,虽重武轻文,但林家素来练君子剑,自诩风雅,家中弟子自小便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看着这许久没人的书斋,不免心中感慨万千。此次他是来寻一件东西。谢毅走之前,在他耳边轻声说:“陵水二年春,我同你哥的信上,写了谢虞的秘密。” 不知这封信被他哥置于何处了。在书架上找到一个木匣,里面全是谢毅和林源之间的书信来往,他翻查了一下,果真有这封写于两年前的信。 林遥紧攒着信,双手颤颤发抖,上牙紧咬下唇,鲜血从齿间流出。只一瞬的欢喜转瞬即逝,刺痛从伤口处、从心脏蔓延至全身每个角落,难以置信、悔恨以及..恐惧将他那颗心彻底撕碎。 信上最后写着:“谢虞已有心上人,不知林家二弟是否有意,如若二人心意相通,倒也是一桩美事。” 守剑山庄内,灯火通明、花团锦簇,一家四口团聚,其乐融融。谢家爹娘武功资质平平,继承守剑山庄后,也未曾壮大基业,两个儿子倒是十分出众。 大儿子天赋异禀,是世间少有的习武奇才,又天生一副侠义心肠,早早继承山庄,成为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少年翘楚。 小儿子虽不善于武功,但生得俊俏英秀,长剑一持便是玉面剑客,行走江湖便是少年英侠。 经此一役,谢家爹娘越发无心江湖纷争。谢虞的娘黎溪从前也是江湖游侠,年轻时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嫁给谢虞的爹之后,便在这守剑山庄,潜心修炼、教养徒儿。 有了两个儿子后,更是厌倦打打杀杀,很少参与江湖争端。此次全家灾祸,全因掌门之争,可她自始至终都不想谢毅去争这个掌门。 一家人团聚后,爹娘对林遥所做的荒唐事不甚知晓,只隐约听闻他将谢虞掳走,只当林遥将小儿子当做人质威胁大儿子,对林家人的卑鄙手段深恶痛绝。 “这掌门有什么好的,谁爱争谁去争,咱们不再争了。”饭桌上谢虞的娘洒脱豪迈,爹爹谢青在一旁也点点头。 谢毅轻声问道,“娘,徒有一身功夫却不争先,这是何故?” 见儿子不认同,黎溪厉声道,“江湖之大,身为剑客,行侠仗义,惩凶除恶即是你一身功夫的用处,何必用来争这虚名?” 谢毅不作声,后又沉静地接了句:“我要报仇。”他看向谢虞,见他只顾低头吃饭,便咬咬牙,眼中闪过一丝暴戾。 林遥对谢虞的所作所为,谢毅早就从林源处得知各中细节。这段时间他一直忧心谢虞,但不知如何开口。晚上爹娘回屋,兄弟俩便如同过去一样坐在院子的树下交心。 “小虞,在铸剑山庄发生的事,我会报仇,不会放过林家。” “哥,我同娘亲一样不希望你再去争这个掌门。” “你真这么想?”谢毅沉声道。 “嗯。”谢虞转过身笑着看谢毅,为表决心还点点头。 “你受苦了。”谢毅看向他认真说:“你想放过他,但我不能。我和爹爹被姓林的暗算,当初我已发誓只要能下山,绝不放过这卑鄙小人。而你因我才被林遥掳去羞辱,就算不只为自己,替江湖惩凶除恶我也不能放过他们!” “哥,你和爹爹受苦了,当初到底发生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他羞愧地低下头,因一己私念便不想再面对过去,父兄都遭受非人的折磨才得以脱身,男子汉大丈夫怎能不报仇雪恨? “莫不过使些卑鄙手段,不必提起。”谢毅不愿再说,但双拳紧握。 谢虞一片心痛,他况且未在事件中心都遭受毒手,他的爹爹和哥哥只会遭受更残酷的对待。 但他无法再任哥哥去螳臂挡车,一人背负诸多。林源当上掌门成为既定事实,剑门上下不服气的早已不敢出声,剩下的都是拥护林家的人。他只得说,声音轻柔,“哥,我们斗不过林家。” “你不相信哥哥了吗?” 他的弟弟才十九岁,还是少年意气的年纪,出身江湖,爹娘哥哥都是江湖侠士,何曾如此退缩过。 是林遥将他变成这样一个畏畏缩缩之人。他气得咬紧牙关,“爹娘不知林遥如何辱你,若将来他们知道个中情由一定会替你报仇。若不想爹娘卷入这江湖纷争,须先把这仇报了。” 谢毅的态度依然是斩钉截铁,他这辈子遭受最大的耻辱便是在他眼前,他的爹爹与弟弟被抓走被侮辱,怎能不报仇? 他一向心胸宽广,可在这件事上,却必须睚眦必报。 谢虞心头涌现许多酸楚,他想了想才说:“知道这件事的寥寥无几,只要我们瞒着爹娘就好了。哥,原本我只想好好陪着你们,过此余生。” 他的神色闪现出些许悲痛与恨意,“但一想到你和爹爹在阳山可能遭受的折磨,我就恨自己没用救不了你们。只是报仇还须从长计议,我们养精蓄锐才能打败他们。” 说完他乖乖靠在谢毅的肩膀上。谢毅见他实在困顿,就不再接话,不久谢虞进入梦乡。 谢毅将他背到房内。一到床上,他就缩瑟成一团像一只小猫眉头紧闭着,一旁的谢毅拳头紧握,对林家的恨更加一层。 第5章 等你打败我,然后跟我回家 经过这段时间的修养,谢虞圆润了一些,恢复成活脱脱的俊朗少年。 谢毅终日忙于帮内事务,全家遭难又柳暗花明,谢毅忧心谢虞的功夫终是隐患,便安排人天天监督他练剑。 谢虞爹娘倒是对小儿子疼爱得紧,看他辛苦,更觉心疼,只是碍于大儿子的叮嘱,只得偶尔放他偷懒。 深夜偶尔脑海里会闪过在铸剑山庄上的日子,闪过那个年少时便放在心上的人。 他始终觉得这是不道德的,他不能爱着他的仇人,即使他捅了他一剑,也只是他和他之间扯平了,他忘不了他们兄弟对父兄的所作所为,他将来一定要替他们讨回公道。 深夜辗转反侧,手里捏着年少时他遗落的剑穗,他又梦到了那次心动。 那是哥哥第一次带他拜见铸剑山庄。行至山中,便看到一玄衣少年执剑行走江湖模样。那时的谢虞天真无邪,竟只因好奇便邀其结伴而行。路上他们遇到一对老人和稚童,老人因被山中野兽所伤,腿脚不便,稚童背不动老人,二人跪坐在路边求助。 三人一问详情,便决定由谢毅背着老人,携稚童一同上路。行至窄处,稚童体力不支,便由玄衣少年背着稚童。 谁知少年突然发难,从袖中抽出短刀,正欲往侧身的谢虞刺去。似是巧合般,谢毅反手一把抓住稚童双臂手腕处往背后一扣,令短刀缩回袖中不得动弹。 原来谢毅和林遥早已识出二人皆为乔装打扮。这老人并非老人,只是带了面皮易容,这稚童并非稚童,是练了一种邪门的功夫自小便身形长不大。 电光火石之间,谢毅早有防备,与林遥一个眼色,二人便将背上的人一同摔下,甩出甚远处,谢毅便自拔剑与二人缠斗,林遥一把搂住谢虞将他藏于身后,“别怕。” 谢虞抬眼看去,林遥比他高半个头,身形更是宽大一圈,执剑而立。 面沉如水、身姿如松。 解决完寻仇的恶人之后一同上山,谢家兄弟才知他便是林家二公子林遥。 一入铸剑山庄,这少年更加沉默寡言,原以为是他只不善与陌生人打交道,相处片刻才知道他在这山庄的处境。 林家母亲早早去世,庄内从小便是林父当家。鳏夫带子,自是做不到嘘寒问暖,生存下去即是万幸。 自小林家哥哥便格外出尘,庄内一应人等只见林源,少年侠客武艺高强城府谋略样样出类拔萃,如同一轮皎洁的满月,恒星再亮在月光旁便也黯然失色,叫人忽略。 加之林遥天生冷淡,不擅与人交往,自生自灭般长大,更养成了沉闷的性格。 三人一同来到铸剑山庄,谢毅拜见林源。哪知一阵寒暄过后,林源便开始当着众人的面训斥弟弟。 哥哥怪他不打声招呼便擅自下山,离家太久。林遥未曾开口解释,林源也自知过火,便也不再说话。 少年就这么站着,一言不发。谢虞自小有父母兄长的疼爱,从未见过少年被长兄严厉训斥一言不发的窘迫之样。 心生不忍,便大胆打破沉默:“林源哥,我们在山下路遇恶人,林遥哥保护了我。今日之恩,没齿难忘,他日必涌泉相报”。 林源见这小公子着实生得机灵可爱,此刻却自作严肃地说话,便忍不住笑了。 林遥心里涌入一丝暖意,他看着少年,唇红齿白、天真无邪的模样,生硬的心陡然生出一片柔软。 谢虞偷偷藏了林遥的剑穗。他怜爱这个沉默的少年,崇拜这个站在他身前为他挡住一切的英雄。 而后的年月两家互相拜访,二人相见,林遥很少同他说话。谢虞总是自顾逗他说笑,遇到好笑的他会勾唇轻笑,但绝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听着。 一次中秋,两家哥哥相约饮酒,携各自的弟弟一同前往,只少年不许饮酒,便放任他们在后山自行赏月。 桂花树下,谢虞林遥对立而坐,面前摆着谢虞最爱吃的红豆馅月饼。 谢虞不好意思多吃,只敢咬一小口,便笑着问,“林遥哥,吃了我最爱的月饼,你可有给我准备礼物?” 少年不知如何接话,只说,“我给你舞剑助兴。” 月下独舞,剑若游龙,月光落满剑身,银弧划破半空,玄衣少年身随剑走,身轻如鹤,刚柔并济,将所有未宣泄出来的话,都倾注于月下一舞,只为博心上人一笑。 少年一瞬便看呆了,怎会有舞剑如此好看的人。 再次与舞剑的少年重遇,少年的面孔逐渐变得狰狞,恐怖暴戾吞噬着他的脸,他冷笑着,月光下一剑便刺向他的胸口,长剑当胸穿过,鲜血从他胸口流出,他便惊醒。 “还好是梦。”他呢喃着,手里还捏着那枚剑穗。盘算着也是时候该放下了。辗转反侧,再不能寐。 于是起身走到院内,将手中的剑穗丢进院子里的树下,挖了个坑,深深埋入。 一边说:“你不要再入梦来,下次再见你我即是仇人,我会替父兄报仇,我现在打不过你,但我会努力习武,我进步很快的,总有一天会打败你。” 说着他便哽咽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淌,他跪在树下新挖的坑前,哭着继续说:“我真的不再喜欢你了,我捅了你一剑,你对我做的事一笔勾销,但我也不能再喜欢你了。” 他说话不再成句,只一味断断续续重复着,我不喜欢你了。 黑暗中一人隐在院墙上,看得一片酸楚。他日夜思念的人就在眼前,嘴里说着不再喜欢他了,还将他的剑穗埋入土里。 只一眼他便认出那是他的剑穗,不知何时被那人捡去的。 他的心仿若被人刺了一刀,全身血液如同凝滞一般,心痛得无以复加。 假如时间倒回,他一定站出来不顾一切也要抱着他擦干他的眼泪,发誓再不让他哭,可是现在他怕了,他不敢面对只敢远远看过去,那人定是恨死他了。 待他听到他说我们的事一笔勾销时,他又心中一惊,那人肯原谅自己吗? 听到那人实在伤心瘫坐在地上哭到抽噎,连呼吸都断断续续时,他再也忍不住跳下围墙走向他,从背后紧紧抱住他,将他箍在怀里。 谢虞全身僵硬,久违的恐惧感又爬上心头,这个拥抱太熟悉了,他下意识便害怕起来。感受到怀里的人一边瑟瑟发抖一边抽噎,他放开他伸手轻轻抚着后背,似乎想给他顺气。 谢虞猛地挣开他,“你竟敢来守剑山庄?”话音未落伸手便拔出那人的剑,一剑指向喉管。 林遥双眼紧紧锁向谢虞:“你刚说喜欢我,当真吗?” 谢虞一瞬脸红,即刻便否认,“我说的是不喜欢你了!” 林遥又问,“那你从前喜欢我,我是你的心上人?” “...” “我不问便自作主张娶你是我不对,但那时我以为你要回来嫁给心上人,我实在喜欢你喜欢得紧。又怕你也被关起来,就偷偷将你养着,等生米煮成熟饭,旁人也不敢说什么。现在想想,你本来就想嫁我,我只是提前娶你。” “住嘴,无耻狂徒!”谢虞恼羞成怒,张口怒斥。他从未听林遥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但听他越说越荒唐,越发气上心头。 一剑便刺向他,他却不躲,他又急着收剑,剑气还是伤了他,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鲜血瞬间流出。他便愣了,不敢动作。 “你怎么不躲...” 林遥不为所动痴痴看着他,答非所问,“若我知道我便是你的心上人,也不会做这些荒唐事,定会堂堂正正站在你身边护着你。” 他脸上仍是淡漠的语气却异常认真,说这话的时候仍仔细盯着谢虞的反应。 谢虞似乎还没完全理解他这番话的个中逻辑,又被他此番行为惊到,便将长剑随手丢在地上,弃之如敝。 “休得胡说,你既已听到我说不喜欢你了,那你也该走了。等我爹娘哥哥醒来,你便走不了了。” 少年冷静的声音在黑夜中却格外坚定,“若你想现在就可以杀我,不用等他们来。” 谢虞看着林遥这双平静的眼睛这才完全镇静下来,心里的恐惧也消散得无影无踪,他不卑不亢地说道,“我不想杀你,只想打败你,这样才算报仇。” “嗯,我等你” “你...想怎么样?” “等你打败我,然后跟我回家。” 皎洁的月光下,谢虞仔细看着眼前的少年,到底与心里那个行侠仗义沉默寡言的英雄不一样了,他是那个欺骗他强迫他的林遥,不是梦里的林遥。 他在心里摇了摇头,又松了口气。这人好像脑子不正常了。行事乖张,不知哪句真哪句假,他刚才是不是又在骗人。 将来如果哥哥打败林源,自己打败林遥,是不是就算成功报仇了?还是好好练功,早日打败他,不拖哥哥后腿。 想通之后,谢虞一身轻松,转身大摇大摆回房睡觉了,林遥看那人走了,也跃身飞出墙外。 第6章 下山闯荡 这阵江南地界,有一伙贼人自称乌篷帮,吃住行皆于船上,沿水而行,船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民间苦不堪言。 守剑山庄正处江南,谢家欲替天行道解决掉这伙贼人。 民间素来崇拜江湖世家门派,家家户户想送自家弟子上山练武,究其原因不过两条,一来学成武艺可以除暴安良建功立业,二来在江湖闯荡出名气光耀门楣。 乱世之中,民间供养武林各派,为的是有朝一日江湖人士挺身而出,行善除恶主持正义。 谢家二公子,此前从未闯荡江湖。原是学艺不精,经过这段时间的沉心修炼倒也小有所成,为历练他,这次谢毅便派他去铲除这群恶贼。 为保万无一失,谢毅同时派四师弟一同前往。四师弟符江拜师于黎溪,排行第四,前面二位都学有所成下山入世,第三个便是谢毅继承守剑山庄。 唯第四个弟子对俗世生活淡漠,醉心武学,身上功夫早已青出于蓝胜于蓝,一直居于守剑山庄。此次他和谢虞一同下山,再稳妥不过。 两位少年游侠一路背长剑骑青驴下山,外人一眼便知这是守剑山庄的弟子。 这乌篷帮的人,不过两三条船白日打散隐在江中,伪作打渔人,夜半停靠上岸打家劫舍□□妇女,这伙贼人使的是一种短刀,暴戾残忍,村民稍有反抗便抽刀杀人毫不手软。符江和谢虞下山后,便打听到这伙贼人近来的作案手法,按船行速度推测,今晚极大可能在此处一个叫安远镇的小镇上岸,便稍乔装打扮成外地来的富商投宿客栈,守株待兔。 师兄弟二人为互相照应,住在一间房。夜深为免困倦,符江便同小师弟挑灯交流。 “师弟,这是你第一次闯荡江湖,心情如何?” 他虽紧张,但不想承认,也故作稳重,“符师兄,有你在我不怕。” “你先前不爱习武,三师兄此次派你前来,想必是教你明白习武的意义。” “这世间太多恶人恶事,习得一身功夫,惩凶除恶伸张正义这便是习武最简单的意义。” 符江至纯至性,天生一副赤子心肠,这番话一听便知是其肺腑之言。 师兄点点头,他停顿了一下,终于还是问出了心中所想,“符师兄,如若人人不习武,申张正义便无需强大的功夫。若人人读书,便知礼义廉耻、一心向善,这世间是否就没有恶人恶事了?” “你说的大同社会,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可以实现,但如今最现实的问题便是身处乱世,作恶多端的人越来越多,如正统武林不站出来主持正义,置受苦受难的民众于不顾,便是背弃侠义、妄称英雄。” 他说得动容,眼中澄澈黑白分明。谢虞也听得动容,但少年自小天真从未经历民间疾苦,对这番话想表达的意思理解程度不甚理想。 “一些人习武为非作歹,一些人习武伸张正义,若是有一天上乘武功被贼人学去,正不压邪,是否说明武林人士当前不该继续苦心钻研提升功法?” “这便是天下武林分为三门七派,受武林盟主统领的原因。世间最顶级的高手相聚,最顶级的功夫便诞生于三门七派,如恶人也习得高强武功,天下武林皆受号召诛杀之,纵有天下第一的功夫,也不敌三门七派所有弟子。世间教化终邪不压正,善人总比恶人多。” 谢虞点点头,烛火跳动少年眼中忽明忽暗。 “原先我厌倦舞刀弄枪,后来父兄遭难,我练武只为报仇雪恨,如今才知自身狭隘。今后我一定好好练剑,行侠仗义。” 正说着,窗外便传来一阵骚动。“乌篷帮来了,快跑!”门外阵阵喊声,二人便执剑而出,轻功点地飞至小镇高处观望。 只见深夜的安远镇乱作一团,两三处已烧起熊熊大火,民兵敲锣打鼓警示众人逃跑,街上涌满逃难的人,老人稚童跌倒便被踩踏,啼哭声、厮杀声、锣声交杂撕开长夜。 可以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眼见一贼人,持短刀便要杀向一妇人,这妇人衣衫残破,一看就是贼人□□心起,妇人强烈反抗,贼人恼羞成怒动刀杀人。 谢虞飞至二人面前,趁其不意一剑挑向短刀,刀便飞至甚远。那贼人本就恼羞成怒,又被这不知哪里来的剑客突然打落武器,越发激起暴戾之心,便冲上前想要教训这剑客一顿。 这剑客身着青衫,不过弱冠的年纪,身形瘦削,不似高手。使起剑招却剑风凌厉,步步紧逼,将这贼人打得落花流水。 这人的剑杀气倒不重,只是快准狠,轻功灵活,躲闪有道。这贼人膀大腰圆空有拳脚却不得近身,数招后便落入下风。少年见贼人露出破绽,便一剑刺下,那贼人被一剑穿胸当场暴毙。 这是谢虞第一次杀人,虽杀的是贼人,但鲜血汩汩涌出,场面冲击实在是大,他心一惊,身旁的师兄拍了下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减其恐惧。 但还不待谢虞惊惧,眼前的地狱之境便逼迫他再次投入厮杀之中。师兄弟二人忙了半晌,便将一伙贼人逼至一团。刚才的厮杀中,二人杀了七八个贼人,此时还剩下一大半,约十数个。师兄弟前后夹击,贼人退无可退。 为首的喊话,“二位英雄好汉,我乌篷帮未曾与二位结怨,何必赶尽杀绝?” 符江厉声放话,“你们烧杀抢掠,江湖儿女皆可诛杀。” 见来人功夫了得态度坚定,为首的贼人故作老实,“两位小兄弟有所不知,我们兄弟本住在江上打渔为生,得罪当地一渔霸,他不准任何人收我们打的鱼,没了生计只能打家劫舍混口饭吃。二位好汉今晚已杀我八位兄弟,望二位高抬贵手,今后我等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谢虞见这人说得诚恳,心想余下这十数人或伤或残,自然就产生了恻隐之心。 符江行走江湖惯了,知道这些人不过一时求饶,一旦做过杀人越货、□□暴虐之事便噬杀噬抢,洗心革面怕是不能。 符江便说:“如真想金盆洗手上岸,不如待我废了各位的功夫,算作给各位作恶多端的惩罚,日后也再无杀人越货的本钱。” 说完便上前,妄图将为首这人抓住废其武功。哪知正欲行事,便飞来一人,此人内力高强,不在符江之下,十丈外便将众人背后的树隔空推倒。 符江知道今晚必逃不过一场恶战,便迎上前开战。那伙贼人见来人便换了副嘴脸,喊着“大哥,这二人杀我八位兄弟,不要放过他们。” 来人与符江缠斗,二人打至岸边,留谢虞与众人在原地。这伙人功夫一般,先前又被谢虞二人重创,本不能掀起风浪,哪知这贼人着实狡猾,趁谢虞不注意便从袖中发出暗器,谢虞一身轻功了得,躲闪得当,见这伙人不死心,欲上前杀之。 少年侠客执剑战斗,经验廖廖不知惜力,一人对阵十数人体力消耗过快,贼人见其剑法不如先前稳当,便洒出毒药粉,妄图重创其眼睛。 谢虞躲闪但仍有粉末入眼,顿感刺痛睁不开眼,一时只凭下意识的动作保护自己。 情急之时,突从半空中飞下一人,将他挡在身后,数招之下便将这伙贼人打得落花流水,为首的贼人被其一剑刺穿,当场暴毙。 他对剩下的贼人冷冷道,“解药拿来。” 贼人见其杀人如麻,如面见阎王,便乖乖奉上解药。 “若是假的,我必将追杀诸位。”说完便上前使出数招,挑断贼人手脚,一时之间贼人惨痛叫声连连。 谢虞在听到他说第一句话时,就认出这是林遥,于是安心待在他身后。听见他雷厉风行,便知这人不仅武艺在他之上,江湖经验也远超过他,论心狠手辣自己更是不如他,将来若是想打败他,真是难中加难。他正暗自思忖,便听身边这人说:“吃下这解药,我带你去洗一下眼睛。” “不用管我,你去帮符师兄。” “我先带你洗眼睛再去找他,不然我不放心。” 谢虞一想他说的也对,自己这会儿看不见了,万一再来几个贼人把他捉为人质威胁师兄怎么办。 他还在想,林遥便将其置于背上,飞入一处客栈内。经过今晚这一仗,客栈人人逃难空无一人。林遥将其放下扶他坐下,喂给他解药后,便用清水仔细擦洗谢虞的眼睛。 他轻声安慰,“这伙人使的不是致命毒物,定是三清粉,麻痹感官,不至于伤人。” 谢虞端坐着,一张俊俏的小脸抬起乖乖任他摆弄,林遥心里一暖,勾起嘴角。 谢虞忍不住问他,“你怎么在这?” 林遥心知肚明若是将他一直跟着他们说出,这人一定生气,他便沉声解释,“路过”。 一旦怕露怯,便恢复了沉默寡言的模样,只蹦出一两个字的词语。 见这人缄口不言,谢虞也不再说话。洗完谢虞便可逐渐睁开眼。 玄衣少年站于身前,俯身皱着眉仔细盯着他,原本淡漠的脸似乎生出一丝焦灼。二人四目相对,林遥又恢复一贯的面无表情。 谢虞还不能睁大眼睛,只眯着眼任泪水流出。 林遥情不自禁伸出手拂过他眼角的泪水,谢虞忙急着解释,“我没哭,是还不习惯睁眼被刺激出了眼泪。” “嗯”。 林遥转身背着他飞出去寻符江,不顾谢虞在背上喊叫,“林遥,你不用背我,我自己可以走。” 第7章 人间大乱,江湖侠客何去何从? 刚至岸边,符江已将那高手击败乘船夺路而逃,符江衡量自身不擅于水,便放弃追赶任其逃走。见谢虞被林遥背着,他竟不惊奇。符江内功高强,早知晓有一高手一路跟随他们,但又未作发难,便知这人未带害人之心,见到林遥,心下便明。 林谢两家虽已反目,但两家小儿子青梅竹马般长大,也未曾涉及江湖之事,两家的仇恨未影响到二人情谊倒也合情合理。只好奇为何林遥要尾随他们。 谢虞见到符江,便从林遥背上跳下来,急忙凑到符江眼前。 “符师兄,那贼首被你打跑了?” 符江看着水面重新归于平静,叹了口气,“乘船而逃,追不上了。乌篷帮众人不过毛贼水平,这人却着实是个高手,好生奇怪。” “剩下的贼人还在原地,我们回去审问便知这人的来历。”谢虞接话道。 “只怕现在回去那伙人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我断了他们手脚经脉,跑不了。”林遥接了第一句话。 符江一愣,偏过头看着这少年,不过弱冠的年纪,行事手段竟如此狠辣利落。 “符师兄。”林遥顺势抱拳微颔首。 “你便是林家的二公子,林遥?为何一路尾随我们?”符师兄直接挑明。林谢两家已结仇,他自然不会对姓林的客套。 谢虞在一旁睁大眼睛,下意识往后缩了一步躲在符江的身后,“你跟踪我们?” 林遥见他如此害怕,内心被刺痛,便低声解释:“我是来保护你的。” 符江不明白个中缘由,二人的对话更是听得一头雾水,只感到师弟似乎很怕林遥,他伸手轻拍谢虞的肩膀:“别怕。” 谢虞一听恍然大悟,便胆子大起来,抬头说:“不用你保护。” 林遥沉默,只掏出先前喂给谢虞的解药,“贼人迷了谢虞眼睛,这是解药,刚已喂给谢虞吃了。如一个时辰之后有任何不妥,便需将其带回。” 符江一听说师弟眼睛被迷了,盯着谢虞看了一眼,见他并无任何不妥,便接过小药瓶,说:“多谢林二公子出手相救。我们师兄弟二人下山只为剿灭乌篷帮,现事已解决,待稍作善后便要打道回府,不知林二公子作何安排?” “我心中有一疑问需当面向谢毅哥请教,须与你们一同上山。” 谢虞正欲回绝,就只见符江点点头未作声。一想到林遥刚救了他,未免生疑,不好当着师兄的面表现得太抗拒。 三人回到原地,便只见十数贼人的尸首随意横陈,检查一番竟是咬破牙中藏着的毒药而死。 三人俱是一惊,先是以为这群人不过一伙小毛贼,来救他们的却是一等一的高手,高手未救出这群人竟自绝身亡。符江闯荡江湖已久,知道这事不简单,心中一沉。 “此事蹊跷,须回山秉明师兄后再做定夺。”符江说道。 彼时民间正值群雄逐鹿之时,朝廷对地方的控制薄弱,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诸侯割据,年年征战不休,民间得不到休养生息,百姓叫苦连天。朝廷本与江湖井水不犯河水,此时更无力约束武林。 反而乱世之时,武林人士侠义精神,诸多游侠下山主持正义,只是到底未形成势力,杯水车薪。 在安远镇遇到的高手着实怪异,符江怕生出隐患,决定即刻上山告知谢毅查明后再做打算。 三人一路风尘仆仆,路过一茶肆,便停下稍作歇息。这茶肆略粗陋,不过是路边随意搭个棚子支几张方桌,店家以碎茶叶煮成大碗茶,供过路人等歇息。 三人坐下便觉得气氛怪异,只见小小茶肆内旁边一桌竟有两彪形大汉,正与一对夫妻对峙。 夫妻二人中年模样随身佩剑,一眼便知是江湖人士。那彪形大汉身着官服,也随身配武器,从服饰上看来应是路过的官差。 此时四人怒目相对,剑拔弩张,看气氛似乎稍有不慎便要拔剑开打。 店家不过一老头儿与一幼儿,此刻早已被吓得缩瑟在角落,不敢出声,更不敢上前招呼来人。三人只好坐在四人一旁的桌子,自顾自倒茶饮茶。 只见四人果然话不投机,拔剑相对,一时之间那一对夫妻便占了上风,接连在那官差身上捅出血洞,彪形大汉再不嘴硬,立刻跪地求饶,嘴里喊着:“求好汉放过,我等再不敢了。” 那对夫妻根本不听,一剑就要将那两官差斩杀,谢虞正欲起身阻止,被符江按住。 林遥见谢虞的神色,便兀自起身,一剑便将那夫妻的剑挑开,冷冷道:“光天化日,手段残忍,是何原因?” “少侠有所不知,这是一对欺男霸女的恶棍,相邻十里无人不知,仗着一身官皮为非作歹。前日看中了村里的女子,便掳去强娶作妾,那女子不从便自戕了。”那中年女子见三人也做行走江湖打扮,知是同道中人,便耐心解答道。 “我等路过实在不忍乡亲被这禽兽戕害,便追杀至此。”那男子接着说道。 “少侠冤枉,是这夫妻看中我兄弟二人家产,想谋财害命,我等逃至此,他们便追杀至此。”那彪形大汉跪地喊道。“我等原是附近的官差,自有有司衙门约束,怎敢强抢民女。”彪形大汉此刻被吓得满脸横肉乱飞,说出的话却有理有据。 林遥此刻也不知该相信谁,情急之下便想起刚才二人讨饶时说的话。 “你撒谎,方才求饶时,你们分明说的是再也不敢了。”少年厉声质问。 “少侠明鉴,我等是在说,再也不敢逃了。”说完哭得满脸鼻涕眼泪一把抓。 那对夫妻见林遥犹豫,便抓了店家老头上来,问:“老头儿,你在这做茶肆生意已久,你来说说我们谁说的是真的?” 老头被吓破了胆,缩着头不敢说话。那幼儿见爷爷被抓到人前,也跟着过来了。那彪形大汉霎时起身,一把抓住幼儿,掐住脖子,妄图将其作为人质。 彪形大汉立即变脸,“放过我们,不让就杀了这孩子。” 林遥不做犹豫,顷刻间便出剑,一剑封喉,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那彪形大汉瞬间倒地。剩下的大汉见形势急转直下,便也起身叫嚣:“杀了官差,你们拍拍屁股走了,这一老一少就会背上官司。” 不待他说完,林遥正欲挥剑,符江起身拉他手臂阻止,对那大汉说道:“我们是灵山上剑门谢家,今留你一命,还敢为非作歹,为难这一老一少,无论何时何地,我等都将诛杀你。” 符江放话,剩下众人便放了这官差一马。茶肆的一老一少见事情解决,便抱头痛哭,感谢几人。 符江问道,“老人家,你们今后作何打算?” “少侠,我们是附近的村民,家里青壮年都被抓了壮丁,余我们一老一少为讨口饭吃才开这茶肆,如今发生这档子事,便打算去外地投靠远房亲戚避难了。” 谢虞掏出随身携带的银两全数给了老人,嘱托一顿后便道别了。三人不免心里感叹,山下竟已到如此境地。 三人行至中途,路边竟横卧着刚被放走的那个官差。 “奇怪,是谁杀了他?” 谢虞走近,一看这人身上全是剑伤,致命一击像是一剑捅向胸口,一张脸已血肉模糊,双目圆瞪死不瞑目。因被砍次数过多,衣裳碎得稀烂,又被鲜血染成一绺一绺的,整个人好似一团肉泥一般,好生骇人。 林遥接话道,“这倒像是刚才两位所致。” “看这伤口,想必是经历过审讯。”符江沉思片刻说道:“没想到这背后还有黑吃黑。” 想必是这两官差本就在附近闻名,搜刮财产不计其数,那两江湖人士听说后便打着行侠仗义的名义黑吃黑,谋夺这两官差的家产。没想到遇到谢虞三人,只得装作放过这官差,几方分别后,又追上来审问财产藏在何处,到手后便将其杀害在此。如日后官府追究,也可全推至剑门谢家。 符江想通之后便将各种原由道出。谢虞睁大眼睛问道,“黑吃黑?” 谢虞原受师兄教导,习武之人应心怀正义,路见不平须拔刀相助,从未见过江湖丑恶。这两人自诩行侠仗义,但只因贪念黄白之物便两面三刀害人性命,何其血腥残忍,着实心生愤怒。眼下见这官差死得好生凄惨,内心又是一阵凄惶,久久不敢作声。 林遥见其面色惊惶,只道他被这尸体吓到,便挡在他身前,教他完全看不见这尸首。 符江沉声道:“暂无追究的时间了,我们在路上耽误太久了,必须立刻回山再做打算。” 符江心想这江湖人士虽谋财害命,但害的这人本也是一方恶霸,是非曲直难断。 只感叹当下正值多事之秋,武林正道再不出手,天下怕会更乱,不免感到肩上的重担沉甸甸,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第8章 你是卑鄙小人,我不喜欢你 三人上山,林遥刻意粘着谢虞,见他累着便要扶着他,怕他冷便要给他捂手,他仍是那副冷心冷肠的模样,故作刻意追随的姿态,显得格外笨拙。 谢虞碍于师兄在此不好发作,只得又气又恼。 于是谢虞刻意疏远林遥,粘着师兄,符师兄看出二人的诡异气氛,便放任两位暗流涌动。 符江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前面两位师兄早早下山入世,谢毅又身兼帮内事务,一般下山行侠仗义均是依仗符江,因此他年纪虽不大却已行走江湖多年,此次事件诡异,他早无暇顾及二位小朋友的龃龉。 守剑山庄地处江南地带,建在风景俊秀的灵山之巅,三人骑着青驴一路上山。一路风餐露宿,行至中途便有一破庙,三人疲惫,青驴也已筋疲力尽,便在此暂歇脚。 深夜三人轮流望风,正值林遥望风,见谢虞此时靠柱抱臂而眠,月光穿透残破的窗户,温柔地印在他的脸上,脸上好像也如天边的月亮一般发着光。 他的心好似化了一般,心里那块因谢虞长出的柔软越长越大,好像要将他那颗冰冷坚硬的心完全重塑。他忍不住上前脱下外袍披在他身上,一走近便听见谢虞低声呢喃:“不要锁着我。” 林遥猛地一震,一瞬甚至忘记呼吸,心里好像被无数碎刀片击中一般,锥心之痛莫过于此。他蹲下,低头看着这人,心里满是酸楚与愧疚。 谢虞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个人在盯着他,一瞬警觉醒过来,嘟囔道:“你在干嘛?” “...”他起身转过去遮掩一瞬红了的眼睛。 “我不要你的衣服。” 林遥只在远处看着他,不敢靠近,深夜他看不太清林遥的面庞,他轻声唤他,“林遥,你过来。” 他这才走向谢虞,在他身旁就地蹲下,月光映照着他,他的影子笼罩着谢虞,与谢虞紧贴在一起。 他看着谢虞不知要说些什么,谢虞却从他带血丝的眼里看出端倪,“你当时为何要骗我?” 月下,他轻声呢喃,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林遥。 林遥不敢再看谢虞,闭上眼低头,“对不起,我也被骗了。” 谢虞不明白林遥所指的到底是什么,这段时间的潜心修炼教他的心又宽了许多,他终于可以平静地面对那段不堪的回忆。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轻声问出心中所想,“你有很多次机会放过我,但你没有,反而让我产生希望再将我打入深渊。” 林遥并未抬头,他低着头睁大了眼,痴痴看着地面,“对不起。” 谢虞一愣,他原本以为林遥不会有任何歉意,他还想继续问他:“假如一开始你没有被骗,你会放我走吗?” 林遥一贯没有情绪波动的声音此刻却颤抖了,“不会...” “你什么意思?” 谢虞对林遥才生出的些许宽容,被这种理直气壮的态度惊得完全褪去。谢虞这才认清他本就是卑劣的人,何必要问?转念一想,林遥低着头不敢看他,嘴里念叨着歉意,他明明是有愧意,为何这人会如此怪异? 谢虞还未想通,林遥缓缓抬头,眼神有些犹豫地看向谢虞,“难道你就没有感到一丝快乐吗?那时候明明你也...” 谢虞一瞬明白他的意思,恼羞成怒,掀起林遥披在他身上的衣衫丢到他脸上,“住嘴!你说什么?” 林遥再不闪躲,直愣愣盯着谢虞的双眼,“我只知道,我喜欢你,一开始便告诉你了。”他拿起衣服捋好小心翼翼再次披到谢虞身上。 他话音刚落,谢虞便怒气冲冲,越说越气,一字比一字重,“喜欢不是欺骗、强迫、侮辱!” “我想要你、想保护你。你不是也喜欢我吗?你没有这些欲念吗?” 谢虞低下头看向林遥,一字一句地说道,“从前我喜欢你,是以为你是正人君子,现在我知道你是卑鄙小人,我就不喜欢你了。” 林遥一听这话,霎时间便完全僵住了,一双眼猩红直愣愣看着谢虞,不知所措。像只迷茫无家可归的幼犬。 两人一坐一蹲,相距十分近,却各有各的苦楚,少年人还未体会两人间的爱意,便尝尽了心酸与苦楚。 林遥悔不当初,谢虞满心不忍。这些话谢虞在心里练过很久,真说出口了,果然比自己想象的难过多了。 林遥的话已深深刺痛了谢虞。在那间小屋他也快乐过,这是他心内的秘密。如此不堪的记忆,怎能有一丝一毫的眷恋?他如今竟变成如此懦弱又矛盾之人。 谢虞满心痛楚,他看着林遥,一瞬又想起那个藏在心头的少年,他和眼前的人确实完全不一样了。 他又心生些犹豫与不忍,这张脸一贯淡漠,如今竟也是满脸愁绪、苦恼,甚至笨拙。 林遥竟连怎么喜欢一个人都不会,他犹豫了,他知道他没有被爱过,才不会爱人。可他是要将他视作仇人的,他怎能违背哥哥的意思,怜悯甚至爱上他的仇人? “你因为我不是正人君子而不喜欢我了。”林遥低下头重述谢虞的话,像是在自言自语般。 他兀自站起身,不再说话,只沉静地走到破庙的窗边,又默默回过头看向谢虞,看似压抑又似乎随时要爆发的样子。 谢虞看得一凛,心下既害怕又酸楚。 一旁符江终于动了,一个起身便打破了沉默。 谢虞的脸顷刻间烧红,“师兄,你什么时候醒的?” 符江的揶揄打破了两人间那种暗流涌动到极致即将爆发的氛围,少年人的心事被迫继续隐藏在深夜里,“从你们说第一句话开始。” “...”谢虞的脸涨得更红了。 符江心下明白今晚这两人再这么下去要出事,便吩咐林遥去破庙外巡视一圈。林遥沉默不语,转身便出去了。 谢虞起身小跑到符江身边,有些急切,“符师兄,你别问,也不要告诉任何人。” “...”谢虞见他没说话,就拉着符江的手左右摇摆,“求你...” 符江:“...我是你师兄,不是你爹娘,不是你哥。” 谢虞见他笑了便放下心,“师兄和爹娘哥哥一样亲。” 符江见他满脸涨红,便刻意打趣,“那你为何要瞒我?” 谢虞咬咬牙叹了一口气,“实在不堪,才说不出口,再说同样未曾告知爹娘呢。” 符江见他这副模样,不再追问,但他仍很好奇两个孩子为何要学大人那般口是心非,“为何要骗他?” 谢虞有些不解睁大眼睛看着师兄,下意识反驳,“我哪有?” “世上的大侠千千万,你只因他是大侠才喜欢他?又因他不是大侠而不喜欢他?” “我...”谢虞点点头又摇摇头。符江笑着说:“想不通就别想了,先想想他还会不会回来吧。”说完便闭眼继续假寐。 谢虞再睡不着,心里念着林遥什么时候回来,许久只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一丝动静。 临近天边泛起鱼肚白,照进破庙的月光换做晨曦,周围的物什逐渐清晰,他才迟迟归来,还带回一些清水野果,沉默着等待二人起身继续赶路。 三人至灵山守剑山庄,符江便带着二人与谢毅回话。谢毅原本坐在案几前打坐练气,一身青衫微敞,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忍不住冷言冷语,“姓林的还敢上灵山?” 林遥面色如常低头拱手,“谢庄主,我有事须向你证实,问完就走,若你想杀我,悉听尊便,我绝不还手。” 谢毅见少年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忍不住隔空出手,一掌打在少年胸前。他原本已提气防备,但这掌实在是用力,被打得瞬间吐出一口血,却仍长身而立。 谢虞本想开口求情,抬头一看符师兄送了个眼神,便按住了自己。 谢毅这才发话,“你问吧。” “此事须单独和谢庄主说。” 待只有二人后,林遥便走到案前,轻轻俯身,“谢庄主,你为何要骗我?” 谢毅气定神闲,挑眉道,“哦?从何说起?” 林遥咬牙,“当初在阳山上,若不是你让人将谢虞的剑交给我,嘱托我送他回灵山成亲,我也不会去强迫他。” 谢毅震怒,一掌便将案几拍碎:“你会强迫他,只因你是个卑鄙小人!” 林遥抬起头,语气平稳地像一潭死水,却眼神带刀、字字含刺,“你明知道我们互生情愫,就为了激我和哥哥对着干骗我?谢虞可是你亲弟弟。” 谢毅起身拂袖,“够了,你们两兄弟作恶多端,怪得了别人吗?” “我本托人将剑交你是为了让你带他走,远离江湖斗争,哪知话竟传成这样。”谢毅沉声拔剑,“我真后悔所托非人,送羊入虎口,今日就让我先收拾你这个小畜生。”话音未落便举剑起势。 林遥举剑回应:“你是说,是我哥哥从中作梗?” “你们姓林的怎么互害我不管,强迫他,欺骗他都是你亲手做下的孽,这仇今天一起算!”说完便舞起那套锻心剑法,谢毅近来剑法修炼已入化境,行云流水,快剑如芒,气急时更不惜力,出剑招招封喉、招招致命。十招之内,林遥便不是他的对手。 林遥躲无可躲,便转身跃至远处抬头:“我打不过你,若你不杀我,待我回家必和哥哥反目。” 谢毅气极反笑:“你打不过我,就能打得过你哥?” 谢毅细想觉得有趣,便收剑随意挽起袖口嘲讽:“不愧是林源的弟弟。你哥一边挑拨你和谢虞,一边又告诉我,你是如何强迫谢虞。你做了便做了,还要推给你哥骗你,当真是一家子卑鄙小人。” 林遥恢复到他一贯的面无表情,抬眼挑眉:“我是错了,但你不也在利用他?” 谢毅默不作声。林遥接着嘲讽:“你强迫他以我为敌,是想让他杀我?若他不忍杀我,也能令我和哥哥反目成仇。” 谢虞正站在门外正听着门内动静,先是听见他哥哥大发雷霆、所向披靡,又情势急转直下瞬间安静。听到林遥说被林源骗,以为他要回家成亲才掳走他,谢虞心里忍不住破口大骂这混账逻辑。 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人从小没有娘亲,爹爹和哥哥颇严厉,爹爹走后,独留兄弟俩,哥哥更是冷心冷情,许是不知如何与人相处才犯此大错,心里又生出一丝同情。 最后竟听到林遥指责谢毅,不禁又气又急,将刚才生出同情意味的自己暗骂了一顿,便怒气冲冲进门,拔剑挥向林遥:“不许你污蔑我哥!” 谢虞进门,林遥眼随身动,随手将剑丢于地:“你要是气,就杀了我吧!”谢虞正欲出手,见他不做反抗,反而心生犹豫。 谢毅见他如此不忍便说:“别打了,就让他回去问清楚。” 林遥朝谢虞一笑,转身面向谢毅:“当着你哥的面,正好把这件事说清楚。”他走向谢毅,到他面前毕恭毕敬弯腰拱手:“谢庄主,你早知道我们心意相通,请你成全。” “?”谢虞满脸狐疑,冲上前:“你瞎说什么?” 谢毅看了看谢虞,笑着说:“江湖儿女本应不拘小节,但你根本配不上我弟弟。” 原本他做的那些事,只因情根深种情不自禁,不是不能原谅。如果当时林遥带着谢虞走了,还能抽身远离这一切。但如今两边阵营已势成水火,如何相配? “我会变成你心里的正人君子。”林遥沉声,盯着谢虞一字一句说道。 谢虞脸颊瞬间泛起红晕,皱着眉盯着林遥,林遥余光中感知那人看着他,却不作一点偏向,只目视谢毅眼神毫不闪躲。 第9章 一同练剑 林遥这般闹了一通,却得谢毅默认可以暂住在灵山。 他本就与谢家兄弟自小结下情谊,谢家父母皆是心怀宽大之人,对他无过多仇怨。 反而见他还如过去那般,更是对他刮目相看,认为他小小年纪便可抛开私人恩怨,是有大智慧之人。 谢家父母因林遥自小丧母,总是对他格外关心,将他视作贵客,生怕谢虞怠慢了他,谢虞在一旁哭笑不得。 原本他对林遥还有一些惧意,因着在山下林遥救他于水火,再加上一路的相处,早就将那些恐惧抛诸脑后。颇有点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感觉。 谢虞自下山回来,就正式被符江视作弟子亲自管束。每日符江教他练剑,任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谢虞均在那一方小院,由符师兄亲自教导招数,他舞那把青幽剑,出招迅如惊雷、快如闪电,内心却越发沉稳、平静。 符江练的剑法与旁人大有不同。他天性温厚,自创了一种剑法,重内息,轻招数,与人战斗,多是将内力注入长剑,剑身便轻如燕、快如电,电光火石之间便可拨开对手武器,逼迫对方缴械投降,达到不战而败的目的。 林遥还是那般沉默寡言,白日谢虞练剑,他便找一处清净之地自己练,到谢虞快练完时,便上前接他,同样一言不发,沉默地跟在谢虞身后。谢虞赶了几次无果,就也随他了。符师兄见他无所事事,便叫他与谢虞作伴,一起练剑。 谢虞冲林遥做了个鬼脸,笑着问师兄,“师兄,你不怕他偷学了你独门的剑法吗?” 一旁林遥仍旧面无表情,符江见二人如此,有些意气风发地笑,“就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符江暗自思忖,这套剑法本就是为了除去一身杀气而创,林遥练去了更好。不过以林遥自身的武功来说,应是练不了他这套的。 林遥的剑法,剑气凌厉步步紧逼,伤人于无形,所求不过是以最快的速度对敌人造成最大的杀伤力,和符江这套剑法的理念相悖。一般武功越高强的反而越学不了他这套剑法,因为世上绝大多数武功的追求都是杀伤力,要想学就得摒弃习以为常那一套,对于勤练武功的人来说更是难上加难,稍有不慎,可能会气血倒行,走火入魔。 而原本没有武学基础的,反而能快速学通。林遥也明白这个道理,自是不敢学师兄这套剑法。 符江将林遥当做给谢虞练手的工具,他命谢虞每日练完功法,就和林遥实战。一开始谢虞只能跟林遥过三招,三招内,剑锋必至谢虞脖颈处。 日日在师兄面前丢脸,谢虞生出一丝愠怒,心想着,这人不是说喜欢他吗,怎就这么严厉冷酷,一点也不放水,非得在师兄面前让他丢脸至此? 每日练剑,谢虞不给林遥好脸色,只瞪着他,视他作门前那棵他看不惯的树,只要树顶长上新叶,便被他削去一般,每次拼尽全力去挑战林遥。 林遥浑然不知,还只当他还气他当初做的错事,一贯不给他好脸色。他习武已久怎能体会不到师兄令他陪练的良苦用心,只当越卖力配合练习,谢虞进步越快,哪里知道谢虞在怪他在师兄面前驳他面子。 谢虞还未领悟各中要点,只感觉跟着符师兄学习不过半个月,一股气流在浑身上下自由走动,畅快、肆意感从体内自发洋溢于全身。不知不觉中内力已大大提高。 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就能与林遥在十招内打个来回,虽十招后仍力不从心,无法抵抗。每日与林遥对垒,谢虞生出一肚子气,但又拿这根木头没办法,打也打不过,也不想主动开口,便日日被打败,日日挑衅。 符江倒是看出谢虞的心思,只对林遥这般木讷也有所惊诧,每每看着一人剑拔弩张一人沉静以对顿觉头疼,面上倒不显,只在心里摇摇头。 一日谢虞又被林遥十招内制住,他气得拎起剑便跑,走之前还和师兄喊话:“符师兄,今天我想爹娘了,我要休息一天!”说完便扬长而去,留林遥在原地,一脸无措。 符江忍笑:“你也去吧。”摆摆手示意他跟上谢虞,他本意是让他去哄哄他,可惜以林遥的脑回路是理解不了的。 林遥面无表情,用他一贯毫无波澜的语气问道,“为何?” 符江摇摇头,拍了拍林遥的肩膀,“林二公子,以你的资质潜心修炼说不定会成大器,何必耽于情爱。” 这辈子这根木头都开不了窍,怎能抱得美人归,不如早早醉心武学,以他的专注若投入武学,成为大家是迟早的事。 林遥满心迷惑,面上倒是不显,只沉声道:“你为何要随意放他休息。” 谢虞的心法练到关键时刻了,只待几日的修炼便可突破更上一层楼,届时他便可以和林遥对打数十招。 一般功夫的练就,尤其是心法内力,是一鼓作气再而衰的,林遥想不通师兄怎么在这个时候放任谢虞。 符师兄气笑了,“你就没发现,他生气了吗?” 林遥不作声,只盯着师兄,眼神疏离淡漠,轻轻摇头。师兄见他这幅模样便不再说话也离开了,心里也摇摇头,算了,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操心不来。 林遥站在树下,抱着他那柄长剑,陷入沉思,仍然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这么认真陪谢虞练剑,谢虞会生气。难道是师兄骗他?可谢虞走之前那副头都不回的样子,似乎真的生气了。他决定去找谢虞。 他一路小跑到溪边,谢虞果然在那。白衣少年,手持长剑,在水汽氤氲中,少年挥剑而起,长发随风飘动,身姿灵动飘逸。扬起溪水在他周身形成一片水珠,阳光自水珠穿过,如同少年被点点星光萦绕,林遥远远看去愣了神。 只见少年一套剑法舞完,便喊了声:“林遥,我一定会打败你。”汗水溪水混杂,浸透了谢虞的白袍,汗珠从额头流下,气喘吁吁,一边擦着汗水,一边起势准备再来一次。 身后的少年失笑,怎么时时刻刻都想着要和自己打架。 林遥走上前,忍不住拉住谢虞的外袍,“休息下吧,强度太大了。” 谢虞白了林遥一眼:“不用,我才不累。” “你为何生气?”林遥实在是想不通谢虞为什么生气,想来想去只好直接问他。 谢虞的脸唰一下就红了,赌气抱臂,“谁说我生气?我才没有。” 林遥伸手替他擦擦鬓角上的汗,温柔说道:“我想也是,定是师兄骗我。” 谢虞气极,急忙推开这人的手,还相对这人往后跨了一步。他满腔怒气,只想将眼前这人好好教训一顿,但又打不过他,越发生气,只瞪着林遥不说话。 林遥被盯地发毛,好似开窍了,试探道:“你还是生气了。” 谢虞转过身大声哼了一声。林遥忙上前,拉着谢虞的衣袖:“你怎么啦?说给我听,我帮你。” 谢虞不作声,林遥在等着谢虞回话也不作声。许久,谢虞见没动静,便忍不住转身。面前的少年,一身玄衣沉声站在身后,眉头紧锁,原本疏离的脸,因紧锁的眉头反而添了一丝生色,鼻若悬胆、面目分明,英气压过一贯的寡淡,更添一分俊美。 谢虞的心一瞬便化了,所有的脾气都化作那随日照蒸发而消散于空中的水汽一般。 谢虞拉了拉林遥的衣袖,忍不住说道,“走吧,我们回去继续练剑。” 林遥跟在他身后,问道,“你不气了?” “嗯。” 晨曦中,水面银光闪闪。溪边的石子路被打湿,泛着温润的光,两个少年沿着水光轻快地走着,一个着玄衣一个着素袍,黑白两色倒影在水中,像是一副水墨画。 第10章 稍纵即逝的温馨 经谢毅的嘱托,爹娘承诺不放任小儿子偷懒,但谢虞这阵好像长大了一般,练功颇勤勉。 他一方面念着不想辜负师兄的心意,一方面一心想早点打败林遥,甚至有些废寝忘食。每日天刚亮便起身在小院内自修心法,等师兄来同他练功,练完与林遥对阵。 这日清晨,谢虞正与林遥对阵。这些时日他内力已突破至第三层,剑法进步神速,与林遥在十招内可以打成五五分。 三招内,林遥感到符师兄这套功夫的精妙绝伦之处,谢虞这沉凝的内力,随剑锋扑面袭来,令他剑气竟也惧了三分。 三招后,林遥到底武功更胜一筹,更得心应手些,十招过后,便飞身至谢虞近前火速弹开谢虞那把剑,将剑身置于谢虞肩上。 谢家爹娘先前听符江夸耀谢虞,这天便也来见识一般。 一来看到林遥与谢虞执剑而立,赞许谢虞功夫果然长进太多,转念一想又暗赞林遥果然是少年英雄。 他这一身功夫本是进攻性,但他内力强于谢虞。谢虞自小学习轻功、又得娘亲和师兄教授,本就重内力轻剑法,多年修炼竟还不及林遥。这林遥不是习武奇才便是醉心武学,勤加修炼,或是两者兼有。 林遥见谢虞爹娘来前,火速将剑锋一转收于身后。谢虞十分欣喜,全然忘了在爹娘面前输给林遥的不快。 谢虞迎着晨曦,蹦跶着上前,林遥一眼看去只见他一头乌发本束得高高的,飞扬着左右摇晃,便想起在那间小屋里,谢虞日日缠着他束发的样子,内心一片柔软。 谢虞走到爹娘面前,果然拉起娘亲的手,摇摆着道:“爹娘,你们怎么来了?我是不是进步很快?”谢虞的笑声如同清脆的铃声一般传开,娘亲也笑着答道:“三日不见,刮目相看。” 谢虞却不好意思了,朝爹娘轻吐舌头,爹爹便在一旁笑道:“小虞,你师兄将你视作徒儿,将他自创的武功亲传与你,你可不能辱没他的名声。” 谢虞点点头,转身庄重地看向符江,眼里均是敬意。 符江也笑着拱手回应:“师傅师娘”。符江自幼便在灵山长大,又由黎溪亲自教养长大,符江早就将自己视作谢虞的哥哥。四人相视而笑。 林遥见四人围在一起,便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黎溪看林遥一眼又接着说:“也得感谢林二公子,每日陪你练剑。” 谢虞一怔,细想才惊觉每日林遥默默在身旁陪他修习,等他和师兄练完便与他对阵,日日如此。原以为他只是配合师兄的要求,如今看他是在陪伴他。 谢虞想通便低下头朝林遥说:“谢林遥哥陪我练剑。” 林遥自是不知谢虞内心的弯弯绕,只觉得谢虞在爹娘面前乖巧的模样格外可爱,他那万年寡淡的脸,也忍不住勾唇一笑,“互相切磋,不妨。” “还没吃饭吧?走,吃饭去。”黎溪招呼大伙吃早饭,便拉着谢虞往前,偷偷在谢虞耳边说:“娘亲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菜。” 谢虞笑着将额头抵在娘亲的肩头说,“娘亲你真好。” 爹爹见娘俩又说悄悄话,就将他那大手展开不动声色地轻轻搂住妻儿,林遥和符江并排走在身后,符江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林遥此时也不免为这一家子感染,心情也松快了许多。 午后,谢毅叫他们到主院商讨下山事宜。 原来经守剑山庄在山下的弟子查明传回,前阵子他们在山下遇到的乌篷帮,是因惹事犯规被破风堂除名逐出山门的弟子孙人杰所创。 孙人杰本是破风堂的二弟子,本已下山自立门户,因一时心起贪念纵生,竟将一富绅全家害死谋夺其家产,本以为一家二十余口人杀光斩草除根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有一家仆重伤未死,便告状到破风堂处。 掌门震怒将孙人杰公开除名又发出江湖追杀令,凡武林中人见其即杀,杀完便是破风堂的恩人,可得黄金千两。 这孙人杰被逼走投无路,索性就连夜逃命至海上,招揽了一群同样犯事的毛贼以船为据点四处打家劫舍。 此人平时不现身,全躲在毛贼身后操控,上次现身便是与符江缠斗,落荒而逃至水上。破风堂正四处追杀此人,谢毅打算派人将此人的行踪传递给破风堂,并助其一臂之力捉拿孙人杰。 谢虞有一阵没见到谢毅了,他较前阵子精瘦憔悴了些,一身青衫整齐规整地多,整个人举手投足更显精练些。 几人原以为谢毅会派符江带谢虞出门,谢毅却说,“此事须委托林二公子与谢虞一同下山。” 谢虞没想到哥哥会安排他和林遥单独下山,自是觉得不可思议,“哥哥,符师兄不和我们一起吗?” “符江另有要事,只得你二人下山。此去定要多长些心眼,别错信旁人。”谢毅看着谢虞目不转睛,不容置喙地说。 师兄也诧异谢毅的安排,只面上不显,沉声安慰道:“这段时间你的武功已大有长进,此次下山锻炼一番,自此才能独当一面。” 谢虞知道师兄是在说,他从未离开父母兄长下山历练过,总得要有第一次,将来才得以行走江湖、安身立命。 只是要与林遥一同下山,着实头疼,该如何与林遥相处呢?还能相信他是正人君子吗?山上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了?在忧虑和疑惑中,谢虞只得接受哥哥的安排。 林遥亦心生疑惑,但他自忖功夫不错,倒不担心他二人前去前景未知。只觉得经此前一遭,谢毅竟愿意他和谢虞一同出门,倒也有些惊奇。 临走前爹娘多番不舍,对着谢虞百般告诫,千万不可轻信旁人、要时时警戒、不可随意暴露武功、不可逞能、更不可恃强凌弱。 又对着林遥百般嘱托,务必要二人平安归来。 在谢家爹娘的眼中,两位少年自小便情谊深重,只因阳山那件事对林家有所怨言。但这阵林遥在灵山上陪伴谢虞许久,便知他外冷内热,自小失了母亲,便对林遥多般关爱,只当多了林遥这个义子。将他视作林遥的哥哥一般,事事嘱托,甚至言语中交代他管束谢虞,全然忘了他也只比谢虞年长两岁。 林遥自十五岁后便独自下山行走江湖,哥哥对他极为严厉。 十几岁的时候,便承担哥哥交代的,不方便帮内兄弟去做的事务,稍有不慎就会被哥哥当众斥责办事不力甚至打骂,从未有人关心过他在山下的安危,此次谢家对他的关爱,虽是因着谢虞的爱屋及乌,倒也令他这个冷心冷肠的人心生些许暖意。 那夜的风呼呼地响,远处狼虫虎豹似乎都疲倦了,与谢虞一同入得梦乡,只任由一轮满月孤悬高空,与山谷的风作伴。 深夜,娘亲悄无声息地来谢虞身边给他掖了被角。黎溪不过中年女子的模样,满头乌发,入夜不过挽了个髻,一只素银发钗随意插入发髻稳稳别住。谢虞眉眼和黎溪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般,只是随年岁渐长,黎溪整张脸更温和舒展一些。 黎溪站在床头看着酣睡的小儿子,眉眼还有些青涩稚嫩,也不免有些失神,孩子一瞬就长大,须承担起责任了。若是自己再年轻一些,孩子还小一些,就可以将孩子留在身边,也不用担惊受怕。只是这人间如今已成地狱一般,若是只知苟且避世,也妄修得一身武功。她又心生感叹,此去再见还不知是何时...惆怅得暗叹了一口气。 谢毅的屋外院墙内,两个身影分坐两侧,是谢毅和林遥在凉亭内相谈。 “若是将来听到风声,还请与他远走高飞,寻一处无人知晓之地,过寻常人家的生活。” 林遥有些惊讶,谢毅端坐满脸忧虑,竟语带托孤之意。 “嗯,我会护他周全。”林遥满心疑惑,但一时之间见他神色凝重,顾不上追问,只得点头承诺。 谢毅追问,双眼死死盯着林遥,“我不怀疑你的功夫,我问你,在你哥哥和谢虞之间,你会选谁?” 谢毅原是浓眉大眼、正义凛然的长相,不像是小肚鸡肠之人。林遥见他突然问出这么怪异的问题,虽心生诧异,但此人在谢虞的事上果然也是痴颠之至,竟真去细想。 少年面无表情,但眼神坚定,“没人能将我们拆散。” 谢毅嗤笑,林遥沉声接着说道:“至于哥哥,上回的事我还须问清楚,如他真做了,将来就叫谢虞再不与他往来算了。” “假如谢虞要杀你哥呢?” “...” 林遥与哥哥相依为命长大,哥哥虽对他百般严厉,但从小到大他的世界里就只有父亲和兄长,功夫是哥哥教的、读书写字也是哥哥教的,闯荡江湖受伤是哥哥给他疗伤。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应如何作答,只觉得谢毅行为怪异甚至疯狂,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转念又想,若是旁人,他会替他杀了不脏他手,若是哥哥,他会将他带走,不让他杀。 以哥哥的功夫,他杀不了他,如果哥哥反过来要杀谢虞,他会求情,然后带谢虞走,哥哥应该不会不放过他们。少年到底是心境单纯,还未想谢毅这么问的原委,竟真陷入沉思,还火速找到几个答案。 少年想了半晌只得坦荡答,“我们打不过我哥,我只好带他走,不让我哥找到我们。” “好!” 谢毅脸色这才有所缓和,大声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少年被盘问一通,睡意全无,便飞身潜入谢虞的屋内。 月光透过窗棂,轻轻洒在那人恬静的脸上,将他整个人裹上一层银辉。那人睫羽卷翘,安静地覆在眼睑上,偶尔轻轻颤动一下,他的心便随之颤抖。 他的呼吸很轻,胸口随呼吸轻微起伏,几缕碎发零散地飘落在额头上,两颊微红,嘴角勾着细微的笑意,似乎是梦里有什么开心之事。再往下是纤细的脖颈,微凸起的喉结此时像是被月光轻吻,叫人无端生出一丝醋意。 林遥就这么站在床头看着他,难免又想起在阳山小屋里狎昵的景色,继而又心生愧疚。他又生怕吵到他睡觉,不一会儿便兀自出门。 第11章 为他挡刀 两位少年下山一路北上赶路,再走一段水路沿江而上就到达破风堂的地界。 他们在沿岸码头随意上了一艘客船,混在上百来人里。三教九流汇聚于船上,各有各的营生,方寸船舱便是微型社会。 为低调行事,他俩一路穿着粗布长袍,藏着剑乔装成外出跑生意的寻常商户人家。 一开始,谢虞对林遥还有些戒备,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林遥一路上对他百般照料,处处让着他,似乎真把他当做幼弟疼爱。 谢虞本就是容易心软的性子,见林遥这般冷心冷肠的人,也能做到对他敬爱有加,渐渐也将林遥视作自己人,不再防备。 二人为有照应,在船上是住一间房的,林遥睡地板上,谢虞睡床上。谢虞心里过意不去,便想和林遥轮流睡地上。 “那个,林遥,要不今天换我睡地上?” 谢虞趴在床上双手撑着脸,眨眨眼试探地问他。 林遥心里感叹原来只需对他好,他便会乖巧,看着那张精致的小脸此刻满眼都是自己,那股子欢喜从心口猛地窜出来,就像是突然炸开的炮仗又像是决了堤的洪水,一股一股的竟无停息之时。 他愣了愣神,开口说:“地上凉,你若是病了,我还须照顾你。” 冷心冷肠的他说不出好听的话,谢虞从小与他相识,又经过这段时间相处,已彻底摸清他的性情和心思,知道他只是在爱护自己,听到他这么说并不生气。 他翻滚躺下,似乎犹豫了一下,放空对着床帏:“要不,你也上来?” 林遥笑了,一张寡淡的脸此刻生动了起来,“不方便。” 谢虞见他没反应,着急道:“过往我和哥哥、师兄也一张床睡过,男子汉不拘小节,这算得了什么?” 他似乎想证明自己已将过去的事放下了,只当林遥为好兄弟,与哥哥师兄并无两样。 林遥听他这么说反而吃醋,索性也不装了,一个打挺便奔上床。 谢虞还没反应过来,身边就多了一个人,“...”。 谢虞修习的功法须使内力常年在全身游走,所以他整个人暖烘烘的,林遥忍不住揽着他的身体,果然温暖又柔软,林遥满意地躺下。 “...”,谢虞见他贴上来,又为证明自己刚才所说并无半句假话,便不动声色地移动自己,妄图与林遥隔绝出一个安全距离。 “别动。”林遥被他蹭得有些受不了,忍不住按住他肩膀。 谢虞破天荒乖巧地停止动作,很快就进入梦乡。许久,林遥听着身边之人有规律的呼吸声,再次暗暗感叹,原来谢虞所说不假,只要他做正人君子,做个英雄,便会待他好。 心里又不免生出一丝忧虑,他只见到真实的一面便对他恨之入骨,从今往后他戴上面具,他会喜欢上他吗? 深夜客船沿江而行,船舱内只余呼吸声,众人获得些许安宁,暂时抵消世间所有的丑恶。 第二日,天清气朗,春日的江水灵秀活泛,晨曦给江面镀上一层碎金。船桨慢慢荡开水面,又被源源不断后涌的水迅速抚平,温柔而包容,叫人看了心生欢喜。 林遥与谢虞站在甲板上,抬眼看去,船已行至峡谷,不远处的层叠的山上裹了一层新绿,嫩粉的桃花点缀其间。抬头看天蓝得透亮,低头看水清澈见底,再看看沿岸的色彩,两人如同沉醉在这春日里的幼童,满脸惬意和餍足。 “将来与谢虞隐居,一定要带他走遍大江南北,看尽天下绝美之景。”见谢虞满脸欢欣之色,林遥便暗暗想。 “滚开!啊!”一声女子的尖叫打破片刻的安宁,谢虞转身看去。只见船舱中,有一滚圆肚皮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正将一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拉入自己怀里。 女子被吓得尖叫连连,那男子将她一把搂住强行将其按在自己腿上坐下。光天化日下,手便不规矩地向女子的胸脯探去。 女子强行挣脱不得,便大声喊叫。周围的人面露愠色,但无一敢上前阻止,原来这男子身后站着五六个精壮男子,均作打手模样打扮,膀大腰圆、面露凶色,腰间别着朴刀。面前一男子跪在地上讨饶,口中喊着:“求老爷放过我家娘子。” 那肥硕男子恼其吵闹,便示意打手将其拉至一旁正欲拳打脚踢。谢虞和林遥便火速赶来,林遥一脚将要动手的打手踢开。 领头那人正欲发作,便见谢虞一身粗布衣衫,领口松垮敞着,露出纤细白皙的锁骨,肌肤温润如玉、偏偏剑眉星目,整张脸如同一张水墨画,在这春日之景中更显绝伦。 他竟拉过谢虞,将谢虞和腿上那女子的手叠放在一起,“小公子,莫不是想一起伺候爷?” 谢虞还未反应过来,林遥便上前往那中年男子心窝踢了一脚:“找死!”一脚将他踢翻在地,打手见二人闹事,一齐冲上来,林遥一脚一个三下五除二就将他们悉数放倒,连连求饶。 那小夫妻见局面瞬间逆转,恶人被收拾,便拉着林遥谢虞感谢连连,邀其至船舱内一叙。 谢虞与这对夫妻相识不过片刻,看其穿衣打扮行为举止不过是寻常夫妻,并无不妥,但就是觉得哪里怪异,便与林遥使了个眼色,做了个嘴型无声道:“怪”。林遥领会其意,越发警惕便首次出声:“别动。” “大哥,怎么啦?”谢虞转身看向林遥故作疑问。 “马上就到最秀丽峻峭之处,错过可就看不到了。”谢虞循着林遥的话,抬眼看去,远处是峻峭的峡谷,峡谷与江交接之处是一层叠一层的平地,一层是溪流下一层便是草地,真乃奇景。 这女子看两人对沿岸江景如痴如醉,倒也不恼,也站着他们身旁边看风景边说话。 原来这女子是一员外郎家的女儿,已嫁做人妇,此次是回家省亲,带了几个家仆和丫鬟均不善于水,有些晕船,便留在船舱内休憩,他夫妻二人出去片刻便出事了。 夫妻家底颇丰,见救命恩人不过粗布长衫打扮,便想要邀其至船舱内好生感谢一番。 谢虞听闻这女子绘声绘色的讲述,此时便反应过来怪异在哪。刚才那恶霸将他和女子的手交叠在一起,女子手上的茧颇厚,尤其是手掌与大拇指处,根本不像是养尊处优的小姐,更像是舞枪弄棒的江湖人。 谢虞脸色一变,朝林遥看了一眼。林遥会意过来,二人便要走。 那夫妻间见二人要走,连忙说:“还请留步,我夫妻还未感谢少侠的救命之恩!” 谢虞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实不相瞒我二人乃佛教俗家弟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在修行,如若贪图报酬,反而对修行不利,还请二位包容。”谢虞拱手往上一托转身便走。 “且慢!”那女子见谢虞话说得决绝,也不装了,从袖中抽出九节鞭,抬手就要打在谢虞身上。 林遥谢虞同时飞跃开来,本来只欲在甲板休息片刻,他们未随身带剑,只能尽量避免与其近身战斗。 “哪里逃?” 那女子挥鞭而至,一旁的丈夫、丫鬟、小厮也换了副嘴脸,将二人围住。 “你们是什么人?我二人是剑门谢家弟子,不知有何得罪?”谢虞张口报出家门。 “杀的就是你们姓谢的!” 女子挥着九节鞭,鞭梢呜呜作响,那男子手持短刀,作势砍下,剩下的小厮丫鬟均持短刀,将两位少年围在中间。 谢虞林遥见到男子的武器,心下明了,“你们是孙人杰的手下。” “算你们识相。” 那男子竟剥开面皮,皮下那张脸浑然就是在安远镇露面的孙人杰。船上众人一片哗然,哪里见过这等情势,纷纷作鸟兽般散开。 “素来听闻剑门好汉侠义心肠,利用这船舷之势,以你二人轻功可护自身周全逃脱,而这船上百来口人就得任人宰割了。不如听我吩咐可保此船安危。孰轻孰重二位掂量掂量。” 刚才船上忙乱之时,林遥抢了一把剑正欲起势,就听见谢虞说:“江湖事江湖毕,你我可飞去峡谷高处一较高下,放过众人。” 孙人杰仰天大笑:“不愧是少年英雄!”他虽已落草为寇,专做打家劫舍之事,但前半生同样也出身于武林正派,听师傅教诲数十载,对心怀侠义的江湖人士自然而然心生些许敬意的。 且谢虞林遥不过弱冠之年,胆识、胸怀就能如此出色,实属少见,不免对二人更生一分欣赏。 “走吧。”他一把抓过谢虞飞至石壁之上。林遥与其余人等便紧随其后。 石壁顶端不过数丈长短,五六人便已站得满满当当。 众人站定,林遥往前跨一步,将谢虞挡在身后,“且慢。” “这位公子年岁尚幼,你赢了也胜之不武,不如你我对战。” 林遥长身而立,持剑以对,谢虞想起少时与林遥初遇,他也是这般将自己护在身后,心下一片安然。 “速来听闻谢家长兄出类拔萃,是习武奇才,阁下莫不就是谢庄主?” 林遥沉声应答,“非也,在下剑门林家林遥。” 林源一向雷厉风行手段狠辣,自报家门便想叫此人忌惮些许。 孙人杰着实一惊,江湖传闻林谢两家已反目成仇,原以为坏自己好事的只有谢家,此去通风报信的也是谢家,没想到竟杀出个林家二公子。谢家强弩之末,杀了这姓谢的,倒不足为惧;若杀了姓林的,可是直接得罪林源。不免感叹此事棘手。 林遥哪管他这内心苟且,执剑起势,孙人杰手持短刀迎战,两人对峙于这石壁。江面的风呼呼作响,持剑之人身姿挺拔,长剑斜指地面,双目沉静透出冷意。握刀的人则重心压低,短刀藏于肘下,两眼冒着精光透出一股狠戾。 兵刃相接骤然炸响,长剑气势如虹如白蛇出洞,带着破空的决绝直刺面门。 孙人杰不闪不避,猛地旋步,短刀紧贴剑身擦过,电光火石之间已欺身至持剑者近前。林遥挥剑格挡,长剑兀自折断,只能仓促侧身闪避。 众人诧异,趁此时,林遥飞身置于孙人杰后方,朝着他后心处便是一掌。原来林遥随手拿的这把剑,不过是普通兵器,怎能抵挡孙人杰的短刀,他早已想到此处,只待伺机打出这一掌。 林遥蓄势已久,这一掌林遥拼尽全力,打得孙人杰吐出一口鲜血。 孙人杰恼羞成怒,瞬间就将刚才伪装出的豪迈洒脱抛诸脑后,见谢虞远远站于林遥身后,便欲飞身抓住谢虞。 “小公子这等俊俏,又得林二公子极力维护,莫不是林二公子的小白脸?” 他刚被林遥驳了面,自是要故作流里流气挑衅一回。 谢虞没有武器在手,便发出两枚袖镖。孙人杰未曾想到他还有这招,躲闪不及,一枚袖镖正中其胸口。眼见偷鸡不成蚀把米,更怒不可遏,便要一刀刺向谢虞。 短刀递出,噗的一声闷响,刀锋没入侧腰带出一串滚烫的血珠,林遥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尚未站稳之间,握刀人已收刀变掌,一掌推在林遥胸口,林遥被打至数丈之后。 情势直转而下,谢虞眼见那艘大船已驶出数百丈远,孙人杰应很难再追上,便扶着林遥飞至下一层的石壁,众人追上前去,只见谢虞带着林遥从峡谷别侧飞身而下。 孙人杰此前已挨了林遥一掌,此刻五脏六腑像是被巨锤碾过,眼前阵阵发黑,又思忖道林遥受伤只会比他重,二人一跃而下生死未卜,便不再追。 第12章 我喜欢你,不论你是正人君子还是卑鄙小人 这峡谷之中多的是石壁,谢虞飞到一半便停在一石壁上,躲进一山洞中。 谢虞从未见过如此情势,入眼皆是触目惊心,林遥满身是血,侧腰上血肉翻飞,鲜血汩汩而下,嘴角处殷红的血沫汹涌流出。一时之间他慌了手脚,浑身颤抖,只在嘴上默念,怎么办怎么办,不能乱不能乱。 他这才知道心上刀绞之刑也不过如此,这个从小他就相识的人,一直被他放在心上的人,总是挡在他身前的人,此刻奄奄一息,命在旦夕。假如失去他,他该怎么办?他不能想象,只一味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要保住他的命。 林遥似乎是想安慰谢虞,从喉管断断续续艰难挤出:“没...事,别..怕。”一边说一边伸手想要抚摸谢虞的额角。 谢虞将林遥扶至一平坦的石快上倚靠洞壁坐下,将自己外袍脱下撕成碎布堵住腰间的伤口。林遥挨了孙人杰那一掌,探听经脉便知已形成内伤,怕是五脏六腑均被伤及。林遥已说不出话,谢虞便在他身侧坐下,按住侧腰的伤口,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他哽咽着说,“林遥,林遥,先止血我再给你渡一些内力,你先别睡。” “别..哭。”林遥说不出话,只做了个嘴型,想伸手抚掉他的眼泪,但那只手绵软无力怎么也抬不起来。谢虞见他如此,便将整张脸靠在他肩头蹭了蹭似是要将眼泪擦干,“我不哭,我要照顾你。” 谢虞果真不哭了,与林遥相对而坐。林遥双眼微张扯着嘴角,紧紧盯着谢虞,钝痛源源不断地传来,心口却涌现一丝甜蜜。他浑身瘫软着,心却从未如此有力地跳动过。 许久鲜血止住,谢虞便盘腿而坐,双掌抵在其背心,一股暖意自掌心涌出,如涓涓细流般缓缓注入林遥体内。林遥感觉到受损的经脉逐渐修复,像是被温水沁润,原本涣散的气息重新凝聚。 谢虞已筋疲力尽,快要到临界点,便停止输送。只见林遥原本苍白的脸,此时多了些红润,呼吸声也更规律、有力。林遥见他满头冷汗大口喘气,心疼地伸出手抚摸他的侧颊,“傻小子,一次最多只半刻钟,多了会反噬。” “还不是为了你,不许说我傻!” 谢虞笑道,“你可以说话了?” 他喜出望外忍不住一跃而起,“我去弄点清水来。” “陪我坐一会儿。” 林遥又挤出一句,谢虞便听话地坐在他身边。 “刚刚我真的好害怕,你就这么...” 眼泪又如断线的珍珠般流下,谢虞想起几个时辰前的形势心有余悸,强撑至此,知道林遥情况已大好,这会儿终于将那口憋着的气吐出,恣意哭出声来。 似是安慰自己,他又小声说,“还好,还好。” 林遥勾着嘴角,声音还透着虚弱无力,“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会为我哭,会记得我?” 谢虞即刻反驳,“不许这么说,你不会死的。” 见林遥直勾勾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的答案,许久又说,“嗯。” 林遥又问他,“为什么哭?” 红绯即刻染上脸颊,他低声道,“因为我喜欢你。” “因为我救了你?”林遥着急追问。 “不是,林遥,我喜欢你,与其他的事无关。” 他又想起当初他骗他说出的违心之言,于是接着说道,”林遥,不论你是正人君子,还是卑鄙小人,无论你有没有救我,我都喜欢你。” 伤口的钝痛还在作祟,脸色苍白如纸,可在听到谢虞的肺腑之言,林遥整个人忽然一震,心里源源不断涌出快意,脸颊泛起一丝红晕,笑意从眉梢溢出,他那张寡淡的脸终于多了些许色彩。 他缓缓从怀里掏出那枚剑穗,纯黑的剑穗如同他这个人一般冷峻,配以如意结与流苏也无法改变原本的沉闷。谢虞一眼就认出这是他当初丢在树下,从前他偷藏着的属于林遥的剑穗。 谢虞满眼是泪,林遥将剑穗交给谢虞,“我也喜欢你,喜欢得发疯,对不起。” 谢虞攥着剑穗,握着林遥的手,避而不答反而说:“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林遥点头,谢虞扑进林遥怀里,林遥下意识伸手搂住了他,谢虞将头靠着林遥肩上,滚烫的脸贴着冰凉的脖颈,泪水不停流下,流进脖颈处,钻进他的心里,许久只听见林遥平静地说,“等回去,我就娶你。” “嗯。”谢虞轻柔的声音在山洞中回响。 他们在这山洞里疗伤,白日谢虞林遥一起打坐修炼内力,饿了捡些野果子吃,渴了喝些溪水,入夜便一同入睡。如同在世外桃源,日子过得像江水里的云影、山涧的溪流,竟不知究竟过了多少个日出日落、朝朝暮暮。 二人就这么囫囵过了一阵,林遥腰侧的伤口愈合,被震碎的经脉还未完全恢复,但已可提气练功,只待时日便可完全恢复。 在山间住久了,早就忘了人世间的烦心事,只是心里还记着下山前哥哥派给他们的任务。这几日谢虞面上时常露出焦急之色,只是见林遥十分舒心的模样,不忍开口。林遥看在眼里,于是主动提出须想办法出这山间。 “是时候该出去了,再不出去你爹娘哥哥该着急了。” 林遥将谢虞揽在怀里,谢虞披头散发靠在林遥胸膛上,林遥双手轻轻缕着他的长发。 “嗯。等办完事我们就回家。” “好,日后我们不理这世间俗事,浪迹天涯好吗?” 他不忍说出口,这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不想任何人任何事分去他的关心他的喜欢,只想他们单独在一起过一辈子。他说不出口,他知道爹娘哥哥、甚至是他眼中世间俗事,所有的人间正道在谢虞心里的分量。 谢虞将脑袋紧贴林遥的胸膛,听着他心脏有力地跳动,满心满眼的欢喜,“你去哪我就跟着你,我们快意恩仇,所到之处必行侠仗义。”他顿了顿接着说,“每年回来见爹娘哥哥师兄至少四次,可以吗,在他们的生辰。” “好。”林遥将他揽了揽,力度大到仿佛要将他融进骨血,将他变成他的一部分,仿佛这样他就能得到全部的他。 谢虞忍不住抬头吻上林遥,林遥如同初嗜血无法自控的野兽一般,将谢虞整个人抬起,他一手搂住谢虞后背,一手捧着他的侧脸,极用力地回吻。谢虞被亲得瘫软,全身乏力只能完全依托于林遥手臂。 林遥仔细认真地轻抚他的侧脸,仿佛只有这样才对得起这精心雕刻的线条,一路拂过纤瘦白皙的脖颈,轻轻拉开衣袍,露出一片春光。他向下看去眼中一沉,深吸一口气,低头一路吻下。 “怎么这么好看?” 月色下,莹白的**一点点染上绯红,再点缀上他新弄出的痕迹,美得像是一幅画。他发了疯上瘾了一般,不断加深那些暧昧的痕迹。 “林遥,你...” 情动之处,他说不出话,只断断续续嘤咛,但想说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那人连人带声悉数吞下。 林遥将自己的衣服摊开在石壁上,抱起谢虞平放之上,欺身而上跨坐在两侧,腰侧的伤口已生出一道粉色的疤痕,月光下格外刺眼,谢虞忍不住伸手抚摸,“还疼吗?” 林遥愣神,见他此刻竟还惦记着自己的伤口,心里即刻间又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片柔软:“不疼。它见证了你我相爱。” “怎么这会儿说话这么甜?” 谢虞还未说完,那人就已恶劣地分开他的腿趁虚而入。 谢虞被撞地有些失神,意识里已全是流水迢迢、是鲜花簇拥、是月色朦胧,是那人俊美的脸、坚实的胸膛、温暖的怀抱。 许久他又将他转过来,教他完全仰在他怀里,长发如瀑,缠绕在他胸膛上、脖颈间、肩背上,他抱着他不断冲击,完全沉沦在这片温柔里。 那夜山间的风带来溪水的清甜略过少年们的心上,皎洁的月光见证着肢体的交缠,暧昧的声响伴随着虫鸣鸟叫撞碎了天地之间的谧静。一夜无眠,溢出的爱意与月色一同被收藏,放入少年人的心里,埋在一片隐秘之处。 第13章 一切都太巧了 翌日二人携手飞至江边的石壁上,妄图寻一过路的船只撘上,不足片刻,便有一只小船经过,船上有两位少年人,远远看到他们便与他们打招呼。 那女子挥手朝他们喊,“谢少侠,林少侠!” 二人面面相觑,那是艘乌篷船。船头立着位一名年轻女子,便是刚才朝他们喊话的,一名年轻男子在身后撑船,竹篙点水时悄无声息,显然撑船人内力不浅,二人腰间均悬着柄短刀。谢林二人见这一男一女如此装扮,心下明了这定是破风堂的弟子。乌篷船缓缓靠近,船头距他们不过三尺之遥。二人不做犹豫,飞身入船。 谢虞开口问道,“在下谢虞,这是林遥,二位是来寻我们的吗?” 少女清脆的声音传来,“谢少侠,林少侠,一连数日我们均在这峡谷中穿梭,今日终于找到你们了!” 身后的男子接话道,“我们是破风堂的弟子,来这江上寻你们,我叫孙星,这是我师妹孙灵。” 见两位稍年长,谢林二人便拱手向其打招呼,“孙师兄,林师姐。” 四人交谈后才知,原来数日前破风堂抓到零星数人,其中就有那名使九节鞭的女子。 女子原是一船主的女儿,孙人杰强行抢了其船队,自认老大,逼迫这女子委身于他,专做打家劫舍坑蒙拐骗之事。手下一伙人原是良家子,见孙人杰被林遥打伤,无暇顾及,就趁机逃窜。 这女子便在其中,又被破风堂抓到。在船上时,女子被孙人杰逼迫害人,但见两位少年却是真心实意救她才中了计,便供出原委。兄妹二人听闻便一直在这一段的峡谷间来回行船寻人,坚持数日终于找到他们,四人皆喜出望外。 孙人杰原是破风堂二弟子,他落草为寇以船为据点打家劫舍之事,破风堂上下竟无人知晓。四人一合计,应是这人极狡猾,不常现身而是躲在背后操纵,且他日常是在江南一带作案,刻意避开破风堂所在的江北地界。 此时才发觉,他们竟已在这峡谷中度过大半个月。这些天仅二人相对,已灵魂相交自然是坦然相对,与这对师兄妹交谈,心下才有点恍若隔世之意。 四人划船不过半日便拐到一礁石平坦之处,船行至另一峡谷,狭窄得仅能容一乌篷船穿梭而过,穿过这一段便到了破风堂的地界,竟是修在峡谷边一座山头的背后。四人步行数个时辰,便豁然开朗,别有洞天。 二人拜见堂主孙清。只见孙清年近半百,身形消瘦,却腰背挺直,双目炯炯有神,眉宇间透着一股精干之意。 与之交谈,原来谢毅已来信告知事情原委,只待二人前来一同将孙人杰抓回。左等右等不见人,正好自己的徒弟救了两位少年,不禁感叹天道公正。 二人稍作调养,便与师兄妹两人结伴,外出捉拿孙人杰。 按照那女子的供述,孙人杰近来撘上一位高权重者,那人交代了一件大事,若办好了,便可洗白上岸,从此可免了武林追杀。此前他也是听了那人的指示,前来阻拦林谢二人。 林谢二人听闻皆神色一凛,这件事竟牵涉到多方,不知道孙人杰要干的大事是什么,此去定是一场恶战。 破风堂向来以水路生意立足,重经商轻练功,在江湖上功夫不算出众,原本最强的便是孙人杰,如今只得依赖四人前去对战,四人皆感肩上重任。 入夜,二人坐在客房的竹榻上。谢虞靠在林遥肩头,一头墨黑色的长发用红色的发带胡乱绑着,身着白袍松松垮垮,露出一截白皙纤瘦的脖颈,叫人忍不住想往下深究。 在峡谷的十数天内,二人坦诚相待,耳鬓厮磨,情意缱绻,食髓知味,但入了世,便不敢过于放肆,外人只当他们是好兄弟,一路也只保持距离、恭敬有加。 此时只余二人,谢虞紧贴着他,林遥便感受到书中写的温香软玉、情意绵绵,原是这等**滋味。 林遥眸色加深,呼吸加剧,只揽住谢虞将他扶着坐正,语带克制教训他,“别勾人。” 霎时间谢虞两颊染上绯红,“我哪有?”他又解释道:“从前我也常这般靠着哥哥。” 林遥神色微变,严肃说道,“以后不许了。” “好,以后我只靠着你。”说完他便在林遥侧脸轻啄一口便迅速弹开笑道。 林遥被他亲地一愣,心上立刻像火烧了一般,将谢虞拉进怀里,眼里满是氤氲地盯着他。 他想亲他,但他只愣了一会儿便克制住冲动,将谢虞放开,仔细地替他收拢好松垮的衣袍,“别闹了,若是我忍不住在此,你又得生气。” “乖一点,等回去就上灵山求娶你,到时候就可以...” 谢虞听他越说越孟浪,便捂住他的嘴,教他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为快速将孙人杰抓回,四人结伴赶路。先是乘乌篷船在水道里颠簸,船桨劈开细碎的浪光,一连数日才弃舟登岸。在渡口买上马匹,四人翻身跃上,马蹄声踏碎尘霄,一路迎着风霜疾驰,终于抵达了燕临城。不知这燕临城有何特殊之处,孙人杰所说的大事就是在此。 远远看去城门紧闭,四下一片死寂,四人勒住缰绳,马蹄便踏在碎石上的发出脆响,划破长空。 四人走进一看便心头大骇。 只见墙根下的护城河早已变成浑浊的血汤,漂浮着断裂的矛尖与浸透暗红的皮甲。还有些没能被收走的尸骸歪在壕沟里,有的还保持着攀爬的姿势,指骨深深抠进砖缝,乌鸦正用尖利的喙啄食他们圆睁的眼球。 见这些士兵携带的战旗上写着一个硕大的郦字,便知应是一支西郦军。众人心头又是一凛。西郦军是当今郦王拥兵自重自立为王的一支军队,原始成员皆为发配至苦寒之地的罪犯,因此颇为凶残,所到之处动辄屠城、□□抢掠,随着天下动乱这只军队的势力越来越大,但骨子里的嗜血并未改变。西郦军竟打到了江北地域,真是快。不过见这战况似乎是并未成功攻下。 进到城里打听才知,这里几日前刚发生一场攻城战。剑门谢家收到西郦军要进攻燕临城的消息,就带着弟子下山同城内的乡勇一起扛击,经过三天三夜的战斗,双方死伤无数,但因燕临城上下一心,又有武林高手坐镇,眼见无法攻下,西郦军此刻已撤军往北回去了。 城内损失惨重,江湖义士伤重待整,便在这城内停留一边协助百姓修养生息,一边疗伤。 一小哥见四人皆是江湖人士打扮且随身佩剑,便将他们看作是剑门的弟子,说话颇待感激,谢虞一听,自己的爹娘哥哥师兄此刻都在城内,且经过一场激烈的战事,便也焦心起来,不知爹娘他们此刻是否安好。 哥哥安排他下山,是因为不想他来这燕临城吗?他看了看身侧的林遥,见他神色无异,应是不知情的,便将满心疑问压下,只待见了哥哥的面再问。 却没想到就在此时,一片骚动传来。只见城头原本零星守卫还在收拾血迹,此刻却耸动着人头,不等众人反应,便有数十个黑衣人从城头凌空而下,个个随身携带短刀。 “乌篷帮?” 谢虞惊呼。城墙上瞭望兵的惊呼,“有盗贼!”城内巡防瞬间敲响锣鼓。 谢虞四人飞身阻止混战,只见这伙人的带头大哥不是那孙人杰是谁? 孙人杰之前被打伤,本就心存报复之心,此刻见林遥谢虞二人在此,还与破风堂的师弟师妹一同坏自己好事,便想新仇旧恨一起了结。于是大笑一声,“冤家路窄啊!看你们今日往哪逃?” 破风堂的弟子对孙人杰恨之入骨,不待谢虞林遥说话,孙星便怒斥,“恶贼,你作恶多端,我等替天行道,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孙人杰在破风堂时,本就是武艺最高强的弟子,从未将孙星放在眼里过,此时便嗤笑一声,“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四人缠斗,林谢二人执剑而上,呈犄角之势,长剑划出两道冷冽的银狐,剑尖斜指地面。孙星孙灵二人手持短刀,刀刃发出寒光。四人呈围攻之势,蓄满了随时暴起的力道。 孙人杰单手持刀,蓄势待发,稳如磐石。他眼皮微垂,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扫过四人紧绷的肩背时,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两道剑光率先破空而来,剑风裹挟着撕裂空气的锐响,一左一右绞向高手的腰侧。与此同时,两把短刀如毒蛇出洞,贴着地面滑出诡异的弧线,直取他下盘。 高手脚尖在青石上轻轻一点,身形竟呲溜般滑出去,恰好避开四人的围攻。他手中短刀陡然翻转,刀背磕在左侧持刀者的手腕上,只听 “哐当” 一声脆响,短刀脱手飞出,那人痛呼着蜷起手指。 谢虞见状便要急刺,却被孙人杰反手一格,刀身与剑身碰撞的火花炸开。林遥孙星趁机扑上,长剑几乎要贴上孙人杰的衣襟,却见他猛地矮身,短刀贴着地面横扫,带起一串碎石,精准地击中两人的膝盖。正当二人调整重心之时,孙人杰回身一人一掌,将二人打得猛退数步。林遥先前就挨了他一掌,还未恢复,此刻又是一掌,五脏六腑瞬间如刀绞一般,瞬间吐出一口血。谢虞揪心,急上前扶住林遥,眼泪差点掉出来。 正当这孙人杰要乘胜追击之时,天上飞来一青衫男子,手持长剑,原来是符江师兄! 身后跟着一众守剑山庄的弟子。谢虞自知他们得救了便喜从中来,脆生生喊了一声,“师兄!” 符江点点头,问向众人,“没事吧?” 谢虞转头看林遥,只见林遥脸色惨白,嘴角血沫横飞,心又沉了下去。 符江看向孙人杰,“趁人之危,胜之不武啊。”他一语双关,既说孙人杰趁林遥身受重伤只余要赶尽杀绝,又说他趁城内损失惨重来打劫太过卑鄙。 孙人杰果然一愣,恼羞成怒,便上前与符江对阵。 一边说道:“你们快走,速去与庄主汇合。” 他走之前谢毅似乎是接到密信正待出门,便听到城内的巡防敲响防守鼓声,谢毅吩咐他带着一众子弟前来阻击盗贼。 细想怀疑是调虎离山之计,但又怕西郦军不死心,便先来支援。又见到之前交手过的孙人杰,更觉不妙,便要谢虞林遥速去寻庄主。虽说庄主武功高强,但一切都太凑巧了,不对劲。 第14章 你能成全他,怎么不能成全我? 城郊一空旷处,谢毅与林源对峙于两侧,二人皆手持长剑,却未作起势之姿。 男子一袭素白长袍,萧瑟的风中衣袂翩翩却不失端庄,身姿笔挺,朗声说,“谢毅,听闻你锻心剑法已练至最高层。” 青衫男子则长身玉立,随意挽起袖管,胸前衣襟微敞,全然一副潇洒不羁的样子,沉声答道,“林源,你来这里干嘛?” “我来见你。” “?” “自那日一别,我十分后悔,不该让你走,万般思念之余,便来见你了。” 白衣男子清风朗月般的脸故作深情地紧盯着青衫男子,语气中带着一丝悔意。 青衫男子似是听到笑话,嗤笑一声,“可笑,当初你做了什么,你不会忘了吧?” “我当初是胜之不武,但若不是我赢了,你绝不会和我在一起。你知道那段时光,我有多快乐吗?”林源抬起头扬起下巴,似乎真在回味一般。 谢毅怒从中来,仿佛遭到莫大的羞辱,怒喝道,“奸诈小人,装出这般深情给谁看?” 林源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完全不理会谢毅的斥责,自顾说,“我听闻你决定来燕临之前,见过我弟弟,还成全了他们。他做了和我几乎一样的事,你能成全他,怎就不能成全我?” 谢毅下意识质问,“他可以放下一切带谢虞走,你可以为了我不要这天下吗?” 他丝毫不惧质问的眼神,抬头迎上,眼里竟满是坦荡,“我承认权势和你我都要,但这本来就不公平,我有逐鹿天下的能力,也有拥有你的能力,为何要二选一?” “无耻。”谢毅别过头,不再看他。 “谢毅,你知道为什么你每次都输给我吗?因为你天真且幼稚,你徒有一腔热血,却不知人心险恶,是非不分。” 他走近谢毅,接着说道,“你为了燕临城下山,今日你以剑门子弟的血肉之躯拼尽全力也只能阻挡一时,北边已全被占领,往南只会势如破竹探囊取物般。朝廷更替,影响不到江湖,本就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何强行掺和进来?” 谢毅见他越走越近,不禁退后数步,眼神坚定地看向林源缓缓说道,“螳臂挡车也罢,只能缓解一时也罢,我知道他们要屠城便会管,守护的不过是一个正道。” 连着几日皆为战事操心,顾不上修整边幅,谢毅衣衫不整、胡茬满面,一副落拓疲倦的样子,但他身形修长、站姿如松,又如芝兰玉树般。 林源不禁愣了一下,笑着说,“那这么说,你已经决定不跟我走,要留在灵山,继续维护你那所谓的江湖正道?” 谢毅仿佛听到笑话一般,“我从未想过和你走。今后如果我知道你再和西郦军勾结,会杀你。” 他好像还不死心,想要听到他说不忍,“你现在为何不杀我?” 他看了一眼林源面色如常,“你不能死在这里,我要保住剑门的名声。” 听闻此话那人扬天长笑,一阵“哈哈哈哈哈”,兀自传来,好像听到什么荒唐事一般。林源笑着笑着突然眼角僵住,喉咙里的声响一点点哑下去,一阵苦涩从心头传来。他抬眼,竟然满眼是泪,谢毅心一惊,便只听林源说,“在你心里,江湖正道、剑门名声,这些都比我重要,你问我能不能抛下权势跟你走,难道你就能抛开这些跟我走吗?” 谢毅见他满眼噙泪,心下慌乱,不知如何作答,想伸手抹掉他的泪水,但内心抗拒占了上风,怎么也抬不起手,只沉默地看着他。 他却又笑得坦荡里带了一丝狠戾,“既如此,就别怪我!你身中剧毒已有月余,此毒分为两剂,灵山上你中了第一剂,这两日你中了第二剂,两剂合体恰好此时发作。” 他转而低声,语带怜惜,“我不忍伤你,这药只会令你无法使用内功,用不了锻心剑法,只要你跟我走,我就给你解药。” 他长身而立,如此残忍的话说得却毫无波澜,仍是那副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 谢毅尝试运功,体内的气却怎么也无法凝聚,甚至隐隐有种反冲乱窜的迹象,他心下明了,林源说的是真话,这人的手段还是这么卑鄙、狠毒。自阳山一事后,他才意识到自小相识的林源竟是这般蛇蝎心肠,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到如此地步。经此一役,对他的阴谋诡计更是长了见识。 他心下立刻做打算,如今还能怎么办?符江被叫走,想必也是林源的调虎离山之计。如果强行压制体内的毒性,发动锻心剑法,应能与林源一战,只是不知此毒是否会攻心反噬,他的剑法刚突破至最高层,剑心不稳,如果反噬太过,可能会走火入魔。 但他也不能再被林源带走,上一回差点要了一家人的命,带给他无限的屈辱。林源与声名狼藉的西郦军勾结,如果跟他走了,日后想必会被他逼着干些违背本心的事,甚至助纣为虐。心下立即便决定,他必须在此打败林源! 谢毅斟酌完毕,强心向下运气,压制毒性,抬起剑凌空而下,一剑刺向林源。林源似乎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决绝,下意识抬剑格挡,飞身后退数步。 “谢毅,强行运功会真气逆行、经脉断裂!”他此刻终于露出焦急的神色,大声喊道。 谢毅不顾林源的话,居高临下,大义凛然地说,“今日我必须将你斩杀在此,否则将贻害无穷。” 林源见他强行将真气注入剑内,不敢出手伤他,只做抵挡。见其投鼠忌器,谢毅却不为所动,出招毫不手软,招招致命。 锻心剑法以真气与剑法结合,伤人于无形,挥剑间不见锋芒外露,唯有气流悄然凝聚,剑尖划过之处皆被剖开,溢出的真气再加深一层,令剑身无形间扩展于三尺外,叫人防不胜防。只是这种剑法,对使剑之人的内力要求甚高,须全神贯注,凝气于体内才能结成源源不断的真气,因此取名锻心剑法。 很快就见林源颓势,他心下一沉,便也认真应战。 长剑交错间,谢毅一剑刺向林源心口,却突然抬手只刺中肩胛处,拔剑而起,鲜血如柱,林源下意识便反手一掌,直打到谢毅心口。 谢毅后退数步,吐出一口鲜血,体内真气横逆,顿感不妙,顺势飞身逃走。林源紧随其后。 此时谢虞林遥二人终于找到谢毅的身影,只见他捂着胸口,嘴角血沫横生,狼狈地飞来,谢毅见到二人喜出望外,还未来得及开口,林源便持剑而至。鲜血从他肩头溢出,将素白的袍子染成半红。 谢虞林遥上前将谢毅挡在身后,对阵林源。 林源抬眼一看林谢二人同仇敌忾,便故作轻松潇洒之姿,仿佛染透白袍的鲜血不是从他身上流出一般,“都是哥哥,你们怎的一齐就要对付我?” 林遥面色一变,紧紧握住剑柄,眼神却满是恳求。 “哥,你怎么了?” 谢毅虽无剑伤,全身上下不如林遥那般惨烈,但谢虞走近才感知到谢毅呼吸紊乱,凝气不住,呈严重内伤之势。 林源轻笑,“你有今日,要感谢我的好弟弟给你下的第一剂毒。” 他又转而看向林遥,“他不是成全你带谢虞走吗,怎么还要回来,还是舍不得权势?” 林遥本就不善言辞,心急如焚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摇摇头说,“不,我没有。” 林源轻笑一声,并不接话,转头向谢毅,“你的妇人之仁每每都害苦了你和你身边的人,还没吸取到教训吗?” 林遥抬头,“哥,你答应过我会放过我们。” 他平静地反驳,“我可没答应你放过谢毅。” 谢虞起身质问林源,“你要做什么?” “把谢毅交出来,他中毒了,如不跟我回去服用解药,不出一个时辰就将内功全失,现在他又强行运功,怕是经脉已断裂,只有我能替他疗伤。” 谢虞意识到林源在说什么,转头看向谢毅,只见谢毅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语气却很坚定,“不,快带我走,不要信他。” 林遥见此往前一步挡在谢家兄弟身前,谢虞趁机火速背上谢毅,转身飞奔而走,一边对林遥喊话,“我们先走,你待会跟上来。” 见二人走远,林源冷冷看向林遥,“演着演着当真以为自己是正人君子了?” 林遥恳求地看着兄长,“哥,不要追了,我跟你回去。” “你同我一起把他们抢走,不好吗?” 林源眼里一片澄澈,摇摇头,“我不会再做伤害他的事。” 林源一愣,但表情仍然漠然,细想又觉有趣转而轻笑一声,“你猜他知道真相后,还会不会要你?” 林遥虎躯一震,一贯淡漠的脸此刻也拧紧眉头。不待他沉思过久,一人便从身后飞来。 林源语带不耐感叹,“最讨人厌的来了。” 符江解决完孙人杰一伙后,便来寻谢毅,途中遇到谢家兄弟,谢虞告知林源在身后追击,火速赶来迎战,三人缠斗数刻。符江正面对战林源,林遥自斜侧与符江配合。在灵山之时,林遥多次对战符江一手教出的徒弟谢虞,双方招数了然于胸,此刻二人竟生出些许默契。 林源一对二有些吃力,忍不住嘲讽,“我的好弟弟,学会吃里扒外了。” 三人鏖战,鲜血将他的白袍染成褐色,干涸的血迹又被源源不断的鲜血覆盖,本应狼狈,但他本就长得一副青松绿柏模样,素日又端着一副正经派头,此刻竟还叫人生出光风霁月的感叹。他说出这番话,倒好似是林遥背叛了他一样。 林遥低声哀求,“哥,求你放过谢家。” 他垂眸眯着眼问他,“你以什么身份求我?林家二公子我的弟弟,还是我养的杀手?” 林遥呼吸急促,原本一贯淡漠的脸,此刻也面目打结,露出痛苦之色,“哥,你不是劝我不要耽于情爱。我们回去,你所求很快便唾手可得。” “我可以放过谢家,但我要得到谢毅。”他平淡的语气却说出混账的话。 符江越听越荒唐,心下瞬间明了。师兄对林源生出的恨意从何而来,阳山之事原本以为只是争权夺利失败,但每每提起一向心怀宽广的人怎么会恨得咬牙切齿,一切都有了答案。 瞬间心底怒气喷薄而出,一手紧握长剑,一手生生捏紧拳头。忍不住出声,“住嘴,我师兄也是你能肖想的。” 林源斜睨一眼,见他面色愠怒、青筋暴起、眼眶爆裂、双目赤红,便刻意嘲讽,“你师兄的滋味我尝过,食髓知味,你呢?” 符江不再言语,加快招数,他的剑法温厚杀伤力不大,此刻被怒气冲掉所有的理智,较平时凌厉百倍,逐渐林源不敌。眼见大势已去,便从怀中掏出解药丢给符江,飞身暂避。 “你给师兄下的是什么毒?”走之前,符江追问。 “化功散。” 符江心下大乱,暗叫到,不好!也不再追,与林遥一路赶回。 第16章 已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 从此谢虞很少做梦。 十九岁的谢虞,总是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界限。 梦里有的,现实中他都有,所有的美好他不需发梦就能拥有。他有爹娘有哥哥有师兄的疼爱,他心爱之人,恰好也钟情于他。他便觉得他是这全天下最幸福最容易满足之人。 而如今他不敢做梦,他不是怕梦里漫天是血,他怕想起曾经的美好。想起爹爹将他放在肩头飞来飞去;想起娘亲剪了枝海棠花别在他的衣襟上,笑他是个俊俏的美男子;想起哥哥一边厉声教他练剑一边又宠溺地给他擦汗。他怕想起那张冷峻的脸,因说爱他而染上红绯面带羞怯。 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回灵山后,很久他也只敢待在自己的小院。他怕不经意间便走到那些熟悉的地方,触景生情,心内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竟没有爹娘了。 守剑山庄本是座大宅子,院落嵌套其中。春去冬来,大半年过去了他也未曾踏足爹娘住的院落。任庭前花开花落,绿叶黄了又落下,干秃秃的树枝显得四周格外萧索。 如今守剑山庄的绝大部分事务都是师兄一人苦苦支撑,他日日照顾哥哥。师兄知他内心的伤痛,也明白谢毅目前的状况根本离不开人贴身照顾,便也任他去了。 今年注定是一个暖冬,他领着哥哥在园子里看那一池鲤鱼。寒冬腊月,山上的水池并没有冰封,黄红相间的鲤鱼在池中晃来晃去,争着去抢谢毅丢在水里的鱼食。 “小虞,你看那条鱼是最大的。”他指着一条橙红色的鲤鱼,兴奋地说。原本他长得剑眉星目,又是落落大方的端方君子,此时却跳着脚,亲昵地拉着谢虞的袖角,脆生生地撒娇。谢虞似乎是习惯了,配合他的兴奋,也笑着说,“是啊,这条鱼很喜欢你,在游向你。” 又蹦又跳玩了一会,他便累了,浑身大汗,气喘吁吁,谢虞忙扶着给他擦去满头的汗。 谢毅如今的状况,二人暂未对外公布,只推说他抗击西郦军身受重伤需在山上闭关疗伤。 当日他中了化功散后,强行运气又中了林源一掌,一时之间走火入魔,真气横冲直撞,伤了脑袋。经过数月的细心调养,如今身体已无大碍,只是心智暂未恢复。 自他废去一身功夫后,身体便差了许多。许是长年累月行走江湖积累的伤,原本靠一身修为强压着,此时修为散去便反弹地厉害。玩着玩着就累得很,一不注意第二天便会发烧梦魇。 今日谢虞见天气极好,寒冬天的暖阳便是他也贪欢,更何况如稚童般的谢毅。见哥哥累成这样,他便想带着哥哥去最近的房间休息片刻,于是时隔大半年,他第一次进入爹娘的院落。 一进门眼眶内自发噙满泪,他强撑着不让泪水结珠掉下来。路过院内的石桌石椅,想起爹爹曾坐在上面一脸严肃地和他对弈,娘亲坐在一旁给他打扇促狭地笑爷俩下棋却硝烟四起,仿若就是昨天发生的一样。他浑身麻木,强撑着身边虚弱的哥哥推门而入。 厅堂内,倒是干净的无一处尘埃,定是师兄安排人日日打扫。他将哥哥扶到软榻上躺下,给他盖上锦被,便坐在一旁哄他睡觉。他耐心地一点一点擦去哥哥额头的汗,今日玩累了,不过片刻他便睡着了,面容上一片安宁。谢虞心下却一片冷意,不忍再陷入无尽的痛苦,他起身让自己做些旁的事。 他走到一旁的书房内,高大的书架上整整齐齐地堆着各类古籍、典籍、甚至民间话本。 娘亲年轻的时候行走江湖,有了孩儿便更爱读书写字,许是侠女不甘囿于闺房,又不忍放下孩儿,便寄身于书籍。自小他爱粘着娘亲,这也养成他更爱琴棋书画不爱舞刀弄枪的习性。 他走到书案前,信手打开面前的书册,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蝇头小楷。娘亲的字,娟秀有劲。他瞬间眼热,还是没让泪水滑落,硬生生憋回去,咽下满腔的委屈与思念。 他只读过片刻,就发现这是娘亲写给他的信。许是那时爹娘哥哥急着下山,心内隐隐不安,便匆忙留下的只言片语。娘亲只说挂念他忧心他,后悔没有教他自小练武,荒废时光。他又天生一颗善心,日后要怎么保护自己。后文便是将自己毕生所悟的内功心法详细记录,叮嘱他一定要勤加修炼。 又说年轻时游历江湖偶然间得一老人赠了一本书,上面记录了一门心法,她未能参悟其中的关窍,只学了些皮毛便内力大增。现将记载那门功夫的书籍传给他,他自身有缘悟得其中的道理便可自行修习,如无缘则代为保管,将来传给有缘人。“切记,此为世间仅有的上乘武功,绝妙但邪异,万不能随意流入武林,若是不慎被人知晓,必将惹人觊觎,引来杀身之祸,务必妥善保存”,如此云云。 透过仍带着墨香的文字,他仿佛看到了娘亲和蔼又温婉的脸庞,想到她写下这封信之时,如此谆谆教诲、情真意切,这个事实令他无比伤心。最亲之人皆有侠义心肠,却在关键之时令他避开世间纷争,他们心内最偏爱最忧心,甚至压过心内对行侠仗义之原则的,便是他啊,现在他全都失去了。 大半年时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敢放任思念爹娘,照顾哥哥成了他麻木地活下去的唯一念想,也是唯一借口。自那之后他从不哭,表面一切如常,甚至骗过了师兄,以为他从此心肠硬了,生出一颗坚强的足以保护家人的心。但他知道他没有。 看到娘亲的亲笔信,他才终于意识到,此生最重要的人与事,不过一日之间他全都失去了,并且无论做什么,再也无法失而复得。彻骨之痛,锥心之痛,莫过如此。 他兀自吐出一口血,定是心太痛了,一时之间气血攻心后又爆发而冲破屏障吐出心头血。他悲哀地想,是啊,长久荒废武功,他的身体也变差了。这样下去怎么能行?还躺在一旁的哥哥,如今心智如同幼儿病体缠身,需要他的悉心照料。师兄费力强撑门派,需要他从他瘦弱的肩头上分一些负担。守剑山庄上下数百人,需要他站出来交代真相。他还有很多仇没报,还有很多事情没有了结,他不能就这么消沉下去。 第17章 天下第一狠毒的武功 按照娘亲所说,他找到了那本秘籍,只是略读一二,便见怪异之处。 打开书卷,便是劝人不要轻易修习这门心法:此心法乃天底下最恶毒的武功,莫要轻易修习。若不听劝告,定需做好心理准备,会令全天下哪怕最纯善之人,都心生邪气,变得心狠手辣。 他见此疯癫极端的劝人话术,心下不免疑惑,若真不想让人修习何必要将此门心法详细记载传世? 定是发明此等功夫之人,心高气傲、故弄玄虚。既不愿人轻易学了去,又不愿武功绝世。 他往后看去,开头不过是一些调息心得,叮嘱习武之人打坐练习心法之时,要内心沉稳不留杂念,并无特殊之处。 再往后便是心法真正的开头,第一句便与众不同透着怪异: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再生循环,突破自然。 谢虞细想不解。内力本是由习武之人,经长年累月的调息、修炼意志、积蓄而成。 常作外在功夫的辅助,施行武功之时,习武之人将体内的气沉至丹田,气随血脉在体内游走,蓄势待发继而生出余力,打出体外,加深伤人之力道。 但这对习武之人消耗极大,强行加快气血游走的速度,便是对身体蓄力之后的强行催熟过度使用,怎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要么是创下这门武功的人狂妄吹嘘,要么这就是世间最强武功,竟能生生不息?他又觉得后者甚为荒谬,世间万物怎能突破自然规律? 他往下看去,试着打坐调息,按照此书所写的方式运功,便感到虚灵顶劲、气息游走,内力充沛,吐气和运气越来越顺畅,一股浑身通透沁人心脾的感觉从体内自发充斥全身上下。 他尝试将蓄积在丹田的内力逼到掌心一击而出,虚空中的气如常四散后消失,又在稍后迅速重新蓄积于掌心,再钻回体内,贯穿经脉直聚丹田。 竟是这样,这种功夫可以将已击出的内力重新吸入体内! 他原本随意将书置于身前的地上,此时盘腿坐着便快速拿起书,将其端正地置于双腿之上,急切地翻阅着后文。 为何说这是天底下最狠毒的功夫?他无心再尝试运功,只稍作思忖,就想到关窍。可以将自身内力吸回,那么同样能将他人的内力吸到自身体内。 吸取他人修为,即刻间化为己用,如此捷径对习武之人甚是诱惑,尝过甜头,世人如何能控制贪欲? 练此功夫之人最后终将变成随意吸取他人功力的“怪物”。恍然大悟,这才是天底下最恶毒功夫的缘故。 他静静地坐着,浑身僵直。寒气自头顶传来穿透全身,冷汗浃背。面临如此诱惑,他该怎么办? 如学会这等上乘武功,将来他一定能报仇雪恨,但他能控制自己的贪欲吗?他不知道。“唰”地一声就将秘籍合上,不再去想也不再去练。 一夜无梦,清晨醒来,熟悉的感觉又回到体内,存活于世间的真实感支撑着他度过那之后的每一天。 比如哄哥哥吃饭,看哥哥开心地吃完一大碗饭、看师兄练剑,剑术行云流水更上一层楼、庭前的花开、窗前的雨,这些是他活在这个世上,而不是麻木如行尸走肉的全部理由。 推门而出,只见漫天雪花纷飞,窸窣飘下,在他眼前坠落。飘进院子里,落在他的肩头,钻进他的脖颈,他伸手接了一朵,不过霎时间就从他指缝间消失。 抬眼看去院子里落满了雪,原本的凉亭、桌椅都被厚厚的积雪掩盖,院子里那棵大树,也挂满了雪花,真好似梨树开花了一般。 又一年良辰美景好时光,只是心境到底不一样了。 许久,便见符江师兄进了院子。他呆站在院内,任雪花飘落,头顶肩头眉梢都挂上了新雪,好像一个粉雕玉琢的雪人。 “今日是你的生辰。”师兄带着暖意的笑容,轻轻拍了他肩头,替他将雪花拂下。 他恍惚想着,哦,是啊,过了今日便是二十岁了。 “待会和哥哥一起吃长寿面。”他挤出一个笑容,安抚地看向师兄。 以往热闹的饭桌,如今只剩三人围坐。 “好啊,今天吃面。”谢毅双手拍掌高兴地叫嚷着,满脸笑意朝二人露出满口白牙,便拿起筷子,笨拙地挑起面条。 “你慢点吃,烫。”符江轻声细语,伸手拉住他的手腕,将他挑出的面条轻轻吹了吹,待冷了才松开他,任他塞进嘴里。 “哥哥,今日是我的生辰,所以才吃面。”谢虞朝谢毅说道。谢毅吃得正认真,转了转眼珠想不明白便问,“什么是生辰?” “就是可以吃面条的那天。”谢虞笑着说。 “那小虞你天天过生日吧。”另两人都被他逗乐了,齐齐笑出声,但笑过之后,心头又涌上一阵酸涩,却默契地什么都没有说。 “师兄,再过阵子,药王谷的神医就出关了。” 符江点头,“嗯,明年初春,到时候我们带师兄去。” 二人请了无数神医都无济于事,现如今只能等到明年初春寄希望于当世药王谷谷主蒋隼出关了。 原本谢毅还是守剑山庄的庄主时,符江便辅佐他处理一应事务,而今二人推说谢毅闭关养伤,他顺理成章代行庄主之职,庄内大小事务皆由他做主,竟也勉强将庞大的山庄支撑起来。 他们未公布与林源仇怨。一是前两任庄主,皆得庄内兄弟的追崇,若是众人得知林源便是害死他们的人,一定会寻仇,届时剑门分裂,林谢两家子弟自相残杀,这是他们一致不想看到的。 二是谢毅还未清醒,不想过多对外提及当初发生的事。 二人心内发誓,等将来治好哥哥,定要了林源那狗贼的命。 短短数月,符江脸上便多了些风霜,仿若老了几岁。谢虞一阵心酸,他的逃避和任性,终究是师兄替他承担了太多。 从前父母双全,哥哥是举世无双的大侠,凡事有父母和哥哥在前面,而今又靠师兄,他终究是个懦弱之人。 怎能继续软弱下去多久?哥哥如今的模样根本瞒不住,迟早庄内上下人等都会知道,一旦公之于众还不知道将来会掀起多大的风浪,自己能护得住残缺的人生中仅剩的一点事与人吗? 如果连哥哥都保不住,连师兄都要辜负,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谢虞不敢去想,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痛无可痛,但他在怕,若越是想,越会忍不住诱惑去学那门邪门的武功。 深夜,符江哄谢毅入睡,他坐在床头,看着那张英俊的脸庞,剑眉星目、温柔沉静,心下一恍惚。 但很快又被拉回现实,谢毅皱着眉头装作闭眼,实则憋笑为防止笑出声还咬着嘴唇的调皮模样,他也忍不住一愣神笑了。 听见他笑出声,他立即睁开那双黑眸,满眼澄澈,掀起被子起身笑着说,“师弟,我睡不着。” 符江伸出手摸向他的额头,见沁出些许汗,便柔声道,“刚才玩雪玩得太兴奋,睡不着了?” “嘿嘿,不是,我想着你和小虞才睡不着。” 符江心下一软,摸摸他的脸庞,又将他扶着躺下掖好被角,“我就在这里看着你睡。” “嗯,你别走。”他拉着他的手,渐渐睡去。 符江记忆中的谢毅,从小便是个端方君子。身为长子,师傅师娘总教他要做好表率,对他严加管束,从未见他如此天真可爱过。如今他退回孩童的心智,竟常常撒娇卖乖,叫人生出许多柔软。 要是前半生你也这般依赖我就好了。他垂眸心想,刚暖起来的心,又浮起一丝寒意。 待他熟睡便将他一只手松开放好,静悄悄离开。 深夜,阵阵摔打声传来。谢毅的房内一片狼藉,他半夜醒来便发狂,叫嚷着符江谢虞,未见人应答,便将屋内打地稀巴烂,桌上、床上、书架上的一切东西掀到地上。 这段时间,他的病情似乎又加重了,不只是心智如孩童,还变得易怒,脾气极为怪异,常常半夜醒来之时发狂,颇似当初走火入魔之状,只是武功尽失,未能造成更多伤害。想必那时他尚清醒片刻便自废武功,就是预料到今日。 “师兄,我在。”他怜悯地看着他,拨弄他鬓角凌乱的发丝,又上下轻抚他的后背,试图安慰他。 但他一副全然认不出他的模样,一脸痴呆,双眼猩红、嘴角抽搐、胡乱念着不成句的词,断断续续,却怎么也听不清他要说什么。 符江伸手抱住他,他却突然生出无穷大力,将他推开,因用尽全身力气而摔倒在地,符江上前将他扶起来。一阵异味传来,黄液从他身下溢出,顷刻间将地面湮湿好大一滩。 眼泪瞬间从二人眼中流出,他想抱他,他却倏地起身抽出墙上挂着的那把剑,往心口上插。 顷刻间,符江觉得自己要疯了,他想抓住他,却怎么也来不及,只得抓住剑刃阻止他。鲜血从他手心瞬间流下,滴在地上滴答作响,谢毅愣神间冷静下来,哭着说,“师弟,你流了好多血。” 符江见他清醒片刻,含泪笑着安抚他,“没事,我没事的,师兄。” 他丢下剑,伸手握住他的掌心,鲜血还在不断涌出,剑痕处隐隐可见森森白骨,翻飞的血肉触目惊心,“疼吗?” “不疼。”他将人拉入怀里,用那只未受伤的手,紧紧抱住他。 “师兄,我好想你,你能回来吗?” 许久得不到回答,怀抱里的人乖巧地不再有任何动静,呼吸渐渐平复、规律,安静的屋内听不见半点声响,他睡着了。 他的师兄,原本是举世无双的天才,意气风发的英雄,如今被折磨成这副模样,他到底该怎么办? 支撑他留下来的帮派,照顾他的幼弟,他原本以为和过去他还在时没什么两样,但如今他觉得怎么这么难? 师兄高大的身躯原本不动声色间为他遮风挡雨,如今他却怎么也做不好,他到底是不如他。他低下头,温热的泪水从眼眶滑落。 谢虞进屋看见满屋凌乱,破碎的物件被随意丢弃在地上,地上还有一滩可疑的水迹,他不敢置信地走向二人。师兄站在床头,双手背在身后。 仔细看去,一只手上血迹未干,鲜血凝结成褐色,翻出的血肉仍是鲜红色,血迹斑斑着实心惊。 他看向床头睡着的哥哥,朝师兄看去,眼里满是担忧,还未开口,符江便摇头阻止,示意出去说话。 刚一出门,他就拉住他受伤那只手,关切地看着他,“师兄,你手怎么了?” “不妨。”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虚弱,不动声色地抽出手,双眼直愣愣看着前方。 “师兄,哥哥又犯病了,近来越来越频繁了。” 他没注意到的角落里符江将双手紧握,原本干涸的伤口再次渗出鲜血。 “你越来越憔悴了。”他低头哀伤地说,眼神黯淡没有一丝光亮。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那一瞬间他决定了。 “师兄,娘亲留下了一本心法秘籍,此心法举世无双,却十分邪异,我想尝试练一练。” 这阵子,谢虞潜心修炼心法,一时之间他竟越练越惊心,他感受到戾气已充斥体内。 这门功夫不只是会吸收他人的内力,还会诱导修习之人心生邪念,心胸越来越狭窄。等他发觉之时,却已练了一半。 他满心满脑都是怨恨,想要杀了林源,想报复那些曾害过他们的人,想问问老天为何要如此不公。 在一个深夜,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恨意和戾气折磨着他。他起身掏出剑,一枚黑色的剑穗掉落,他捡起剑穗,在月光下端坐许久。 他想起那个隐匿在内心深处的少年,他一直不敢相信他还记着他,他以为曾经的不堪和仇恨已经填满了他的心,再也装不下其他。但在备受折磨的夜晚,他还是想起了他,想起他送的这枚剑穗,他竟忘记丢掉。或许不是忘记,是他刻意留着的一点念想。 谢虞未燃烛,就着月色,他摩挲着那把青幽剑。原本此剑失于船上,近日由剑门弟子找回,他本不在意佩剑,只是失而复得,心下不免感慨万分。 想起哥哥曾经遍寻天下,才替他找到把独一无二的玄铁剑,赐名青幽。 脑中又浮现哥哥的笑脸,他心下一惊,自己竟开始忘了从前哥哥当谢庄主的模样,下意识想起来的便是如今这个哥哥。 一想到此,他不禁握紧剑鞘,倏地一下抽出剑身,月光下剑刃冒着寒光,阵阵冷意传来。 窗外月色清明,灰白的天空中大雪纷飞,鹅毛大雪降落于地窸窣直响。他将自己裹在狐皮斗篷内,良久却没有感到一丝暖意,刺骨的寒冷始终侵袭,他索性脱下斗篷,起身推开门,就着大雪与月色舞剑。 此次他不只是舞剑,而是心法与剑法结合,将内力注入剑身,内力随剑游走散出,又从剑身回来,回灌于体内。 一套剑法练完,暖意回升、酣畅淋漓,额头上冒着些许白雾,心内一片澄明。师兄的剑法会令他心生宽怀,竟能化解心法产生的戾气。 他挽了个剑花,飞身朝向那颗大树,树上的积雪便簌簌落下。就着漫天纷飞的雪花,他又连贯地舞了一套,心下大喜,兴奋地飞了一圈,见四下无人,悲伤的情绪又涌上心头。 他就又站在树下,轻声说,“爹娘,我想你们了。” 他摸了摸脸庞,一片冰凉,他以为会有眼泪,但什么都没有。 第二日,谢虞将那套剑法再次在师兄面前舞了一遍。青幽剑本自带寒光,此时被注入醇厚的内力反而一丝暖意浸出。 谢虞将剑招与内力相结合,在行云流水中的出招中,内力不减反增。 每舞出一招,内力在剑身游走一圈后又从剑身回灌于他体内。 符江也甚为兴奋,便尝试与之过招,这套剑法甚至能将对手的内力吸收到自己的剑身中,再一同回灌至使剑之人的体内。 符江惊诧,知谢虞这是大成之相,假以时日这套剑法一定能超过他。便说,“师弟,你这套剑法精妙绝伦。” 谢虞却早已预料到,不见心喜,反而悲从中来,“师兄,这剑法能化解我练完心法产生的戾气,我想取名澄心剑法。” 第18章 游走在天地之间的孤魂野鬼 在短短二十一年的人生里,林遥所获甚少,因此所有心爱之物他都视若珍宝,想偷偷藏起来,放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只是越患得患失,越容易弄巧成拙。 出生之时,他便失去了娘亲,后来他没有爹爹,从记事起与哥哥相依为命。哥哥的世界很大,而他的世界只有哥哥。 就像长期得不到浇灌的树,在夹缝处自生自灭,侥幸长成参天大树,外表看起来和别的树没有区别,但仔细看去,没有充分的滋养,树是中空的,再也无法开花结果。 他就像是那棵树,没有得到过爱意,便将感官封闭起来,也无法与常人一样对外界自然产生情感。 十几岁的他,一直是冷心冷情的。 习武之人常怀有的慈悲心肠、江湖正道、侠义精神,他统统没有。 所谓的行侠仗义,不过是他为了扮演剑门弟子、林家二公子、掌门的弟弟而刻意为之。 长到十五岁,哥哥让他暗中当杀手,他几乎没有犹豫。杀好人或坏人,为了什么而杀人,有什么分别呢? 这些年他替哥哥解决了很多棘手之事,有对手有朝廷命官也有绿林好汉。他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至少一身武学还有些用处不是吗? 他常独自下山,隐藏在深夜执行任务,来去匆匆。 直到后来他遇到那个人,他身上仿佛与生俱来便带着暖意。在他眼里看到了从未有过的光亮,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滋养。 于是在某一天,夜深人静之时,他幡然醒悟,生怕那人发现他与常人无异的外表下内里满是污秽。 过去他做了很多错事,等他惊觉,便只想带着他远离一切,从此也做一个正人君子,配得上他的喜欢。 后来他说无论他是什么人,他都爱他。他喜出望外,以为自己这样的人竟也能有善终,孤独的灵魂终于找到了皈依之地。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他终于还是发现了所有的肮脏。 他彻底败了,上天将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他只能再一次将自己放逐。 二十二岁的林遥,回到了起点,又一次成为游走在天地间的孤魂野鬼。 从前他只会习武、当杀手,后来有了谢虞,他便觉得让谢虞开心就是他的头等大事。只是现在这三者都不能做了,那他该去做什么呢?他想不到。 他浑浑噩噩浑身无力,任溪流的冲刷将他带走。逐水漂流数日,醒来时他躺在一个岸边的草地上。 那日阳光刺眼,日头灼烧着,他艰难地睁开眼。心痛感又在一瞬间内回到体内,只是他没来得及再去想。 一个声音脆生生传来,许久他只感受到一只小手摸着他的额头,推搡着他的手臂,“大哥哥,醒醒。” 他被一家人捡到了,捡回了村里。 他不记得有多久没吃过东西,趁他昏迷的时候,这家人给他喂了些清粥,等他再次醒来,便觉得力气又回来了一些。 见他睁眼,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正伸着头看他,一边兴奋地大喊,“爹娘,他醒了。” 他觉得刺耳,起身皱着眉打理一圈,他此刻应是在一个农户家。屋内摆设简陋,木床上雕着粗糙的花纹,床幔是用素色的纱布制成,八仙桌面上黝黑斑驳,但整间房却舒适整洁,透着些许温馨。 一个年轻男人走到他身前,长相淳朴,身材消瘦。他见他虽落魄潦倒却长相不凡,便朝他微作揖说,“这位兄弟醒了?” “你们救了我?”他神色木然。 “小儿在溪边见公子躺在水边,我们便将你带回。” “多谢。” 他面无表情,起身准备离开。男子见他着实怪异,只说了两句就要走,怕他此刻仍不想活,便说,“公子应是饿久了,又在水里泡了几日,身体虚弱,不如留下来吃过饭稍作歇息再走?” 那小男孩进来,见爹爹正在挽留他,便也说,“大哥哥,你还没好,留下吧。” 他就留下来与这家人一同吃饭。 这一家四口人,一对年轻夫妻养育一儿一女,小儿子在溪边发现了他,他们就将他带回家,悉心照料几天,到底习武之人,身体健硕,不过两三日他便醒来了。 这时的农户生活清贫,所谓晚饭不过是几粒藜米煮成的稀粥。 年轻的妻子已经尽量给“客人”舀得干些,却依然无济于事。林遥见他们端起的碗中比自己的还要稀薄许多,心生诧异,但也故作不知。 “还未请教小兄弟姓名?”那男子打破沉闷。 他不想说出真名,便随口取了个化名,“南筠。” 他们见他连姓都不愿说,便心下明了,也不再问,只是介绍自己,“我叫杨徒之,这便是我妻子刘氏,一儿一女名唤阿希、阿悦。” 他见他们着实热情,便掏出银两置于桌上,“多谢兄弟救我,这里是一点碎银,今日天色太晚,我停脚一晚便走。” 他趁机摸了下衣袖,见随身之物仍在,并且他们救他、悉心照料,便心生些软和。 那男子却不好意思,黝黑的脸上泛起红晕,又见他终于肯说话的样子,便劝他,“南筠兄弟,这可使不得。我们救你只是见你躺在那着实可怜,你有什么难事,也犯不着这般。” 一家人都在,他不好将话说得太直接,又见林遥实在年轻不忍看他寻死,掂量一下还是说了出口。 林遥见他误会,直接解释,“并非寻死,不过是被仇家追击,索性躲进水里,被河流冲到岸上了。这些银两不过是身外之物,你务必收下,不然我也不好再留下。”他随口编造,就不愿再说话了。男子见他箴言,也不再追问。 这家不过两间房,男子便将他安置于儿女的房内,一家四口挤在一起,深夜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总是浮现那张惨白的脸。 隔壁刻意压低的对话渐渐传来,一个女声道,“这可怎么办啊,再过两日就要交租了,先是税负加了一成,如今陈老爷的租金也要加一成。一整年干旱,粮食歉收,怎交得起?” 男子安慰道,“明天去求陈老爷宽限一年,明年我们收了粮再一起还。” “他本就起了心,想要阿希阿悦卖与他家,怎肯宽恕?”女子啼哭着呜咽道。 男子叹息一声,也不作声。 女子见状哭得更狠了,凄厉的哭声撕破长夜。 他听得烦了,越发睡不着,直至听到鸡鸣声才囫囵睡着,又被小孩叫起来。 一大早,杨徒之竟已从田里劳作回来,女的煮好粥,给他们一一盛好,自己却不吃。 林遥本不想管,见面前这碗粥依旧是最稠的,便不忍心,道,“我不饿,今日我就走了,昨夜听到你们交不起租,这是一些银两,你们拿去吧。”他搜了搜身,将全身携带的银两掏出都放在桌上。 他下山时匆忙,未带太多银两,大部分又在包袱里,一路上早不知掉哪去了。此刻身上不过些许碎银,应是远远不够的。 “多谢南筠兄弟,但你在外要住店吃饭,怎能将所有钱财都交给我们?”说着便红着脸将银子推还到他面前,“陈老爷是村里的富绅,我自小就租他家田地,与他家相识已久。求他宽限两日,过两日我再想办法。” 那女子见他这么说,却忍不住捂着心口哭出声来,“求他管用吗,他要的就是你卖儿卖女。” 阿希阿悦听闻,也忍不住哭得伤心,抱着爹娘的双腿跪下,“爹娘,不要卖我们。” 一时之间,一家人哭声一片,林遥听得烦心,拍了拍桌子,“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忍家人被欺至此?” 杨徒之瞬间脸红至耳根,但也憋不出话,林遥又道,“我同你一起去会会陈老爷。” 他说完话,心里却又浮现那张惨白的脸,他嫌这男人懦弱无用,他何尝不是懦弱至极,他的妻子被人欺辱,甚至他也是伤害他的一员,他比眼前这懦弱的男子还要无能下作。他满心凄凉此刻再说不出话,众人见他不做声,以为他还在生气,也不敢哭了。 那家人见他身强体壮,又相貌堂堂,手上一层厚茧,几日内不过灌些粥就能恢复下地,全无不适,心下便猜到他是习武之人。见他说被仇家追杀,更是确信他是江湖游侠,便对他出头一事不疑有假。 他便又在这家住下来了。 入夜,他枯坐在门前,看着漆黑如幕的天上高高挂着点点繁星,萤火虫闪烁着从四野飞过,微风轻拂,四周只有蛙声、虫鸣声。 他想起在山洞里的时光,想起向他许诺要同他浪迹天涯,心又一阵阵生疼,痛苦使他逐渐麻木,寒风中他竟也感受不到冷意。 白日他要为一家人出头的模认真样,着实令这家人感动,心内便对他又亲近几分。杨徒之见他如此模样,带着儿子也坐下。 阿希十分乖巧懂事,因最开始便是他发现躺在水边的林遥,就对他更加亲昵一点。此时见他沉闷着脸,就抱着他的手臂,将小脑袋靠着他手臂上,脆声道,“南筠叔叔,你为何不高兴?” 林遥不习惯与人亲昵,本想抽出手臂,但此时见小孩瞪着亮晶晶的大眼一脸认真地看着他,就任他去了,“我没有不高兴。” 见他否认时仍是一脸冷淡,小孩撇撇嘴不说话。杨徒之见状就将儿子一把抱起搂在怀里坐下,又拍了拍林遥的肩膀,“南筠兄弟可有娶妻?” 林遥愣神,不知道之前的荒谬行为算不算娶妻,到底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着实委屈了那个人。后来本想上山提亲,又发生了那些事。 他在心内叹了一口气。不过在他心里,早就认定此生的妻只能是他,“有。” “此番回去与妻相聚?” 他始终放心不下这个年轻人,便想用家人提醒他活下去。 哪知这话却是问到了林遥的伤心事,他不知道如何作答,还能去找他吗?他说过一刀两断,再见也只会徒增那人的伤心吧? 寒夜里,身旁这人顿时一愣,浑身紧绷,似乎是进入沉思里,冷汗竟从额头冒出。 杨徒之见他不说话,便知他心内的症结应是在此。又见他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实在是年轻,还以为夫妻不睦才出门行走江湖,“恕我斗胆一劝,年少气盛,夫妻间生出些嫌隙倒也正常,哪能事事顺心?身为男子,只能多宽容些。” 他低下头,瓮声瓮气,两手交叠在胸前,紧搓手指,将手指都搓白了,“我做了很多错事,我妻不肯再见我。” 杨徒之听闻倒是愣了,如此俊美的男子,竟也会因做错事得妻子嫌弃而无家可归,见他此刻真情流露,满脸失落之意,就稍作安慰,“女子面皮薄,心软嘴硬,爱说狠话,你若是死皮赖脸诚心道歉倒也不难求得原谅。” 他又笑了笑劝道,“我与我妻便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原本我是当地富商之子,和书斋夫子之女一见钟情,两家人却互相看不上对方,一个嫌贫苦一个嫌铜臭味,我们相约来此处扎根,如今也过了十数年之久。每每吵架,都念着我妻年少便愿抛开一切跟我走,吃了不少苦头,纵使她再怎么惹我生气,我气也消了。” 他听闻不愿再说话。他和谢虞之间不知从何时开始,所有就都错了。 少时下山的时候遇到他,与他青梅竹马般长大,如果不是发生那些事,他们迟早会互诉衷肠,他本应就是他的妻。这么些年浑浑噩噩,净是误解与错过。 他那么好那么善良,他却蠢笨之至,骗他、捉弄他、强迫他,他都愿不计前嫌原谅他,接受他这个木讷无趣之人,甚至满心满眼都是他,还愿意与他浪迹天涯。 他原应感恩戴德,可他却大错特错,害得他陷入绝境。他不敢奢求原谅,宁愿将自己放逐一生,默默祈求此生他还能活着。 翌日,他便陪同杨徒之去陈老爷家。陈府较平常农户家更大更气派些,走入五进的大宅子他们站到一老头身前。 他将碎银置于桌面上,杨徒之便说,“陈老爷,今年干旱,地里收成不好,如今交不出足够的地租。待田里忙完我就去做工,年内一定还了今年的地租,还望老爷宽限。” 他看了看林遥,又接着说,“这位是我远方兄弟,他先替我交这些银两,还望老爷笑纳。” 那陈老爷不过一干瘪老头,从他们进门开始就从未起身。此时见他说完,便斜着眼瞟一眼,“若是人人都像你这般,我这一家就要去喝西北风了。” 杨徒之赔笑,“老爷说笑了。” 陈老爷眯起眼,瞥一眼桌面,“你交不出,就叫你一对儿女来我府中抵债。” 男子急眼,忙说,“本人儿女天资愚钝,怕是服侍不好,徒增老爷烦恼。” 旁边一中年随从模样的男子发话,声音洪亮,“你就这一对儿女长得乖巧可爱,跟着你吃不饱穿不暖,到府上有吃有喝,老爷还送他们读书有什么不好的?别人想都想不到的好事,你竟还推三阻四。” 他这话说得不假,只是未说全,这老爷本就是腌臜之人,养些幼童,悉心教养送至官府,专巴结那些娈童癖好之人。 他一听更急,忍不住跪下,膝盖落地扑通一声巨响,惊得林遥转身看他,就只见他趴伏在地磕头,“求老爷放过。” 随从见这人油盐不进,上前踢他一脚。他本趴跪在地,此时被这人一踢,瘦弱的身躯掀起来滚在地上几圈,撞到桌角上,彭地一声响。 林遥顿时怒从中来,伸手抓住随从。 原本林遥一直低头默不作声,随从并未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少年,此时他才抬头看清这人的脸,见他生得英俊却一脸寒冰,忍不住慌张,一声令下,十来个打手便从外进来将屋子塞得满满的。 林遥冷笑,原来不过一村内的地主,竟也养了如此多的打手,这世道何其悲摧。他将那随从掼在地上,正欲踢出一脚,众人就将他团团围住。 他一脚一个,毫不留情地踢出去,原本他流浪数日功夫还未完全恢复,但经过这两日的修养也七七八八了,对付这十个看家护院自是绰绰有余。 他这脚踢得着实重,一些似是被踢断了胸骨,缩在地上捂着胸口嗷嗷直叫。 见刚才嚣张跋扈的随从此时窝在墙角,他便将他抓来,正欲给他一脚,就见这人跪下求饶。他犹记得刚才杨徒之也是这般求他,他却不理,他便也不想理。 此时亲眼见证不过片刻,林遥就将十来人放倒的杨徒之,似乎是被吓到了,也跪在他身前:“饶了他吧。” 林遥一愣,心里一气,他本是为他出头才伤人,这人怎能敌我不分呢? 他便将这人松手,留下一句,“今日我就看在我兄弟面上放过你们。一人做事一人当,若想寻仇,便去剑门阳山,说一位叫林遥的与你们结仇了,让阳山弟子代为迎战。” “不敢。”身后一众声音传来。 他走出门外,杨徒之却不敢再与他靠得太近,林遥心道这人着实窝囊。 “他伤了你,为何要放过那人?” 杨徒之小心赔笑,“大侠,他们也不过是在老爷手下讨口饭吃,罪不至死。” 林遥随口说道,“你不想报仇?何不趁机收拾他们?” “大侠,我等只是山野乡民,得活且活,并无太多仇怨。” 他一路赔笑,连表情与语气都满是谄媚,又怕又惊的模样,令林遥心生反感。 与他们相处数日产生的亲昵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的恩情与照料,这事了结也算还清了,顿觉索然无味,与他告别于途中。 世人如这般的才是多数,他又想起那个至纯至善的少年,心内一阵生疼。 第19章 从此江湖多了个叫李老二的茶楼老板 近来江北一带被征讨,又时常被小伙盗贼滋扰,朝廷无力控制,流民便越来越多。他便混在人群中,浑浑噩噩地流浪。 前阵子与西郦军对战,街头堆了许多攻防废料。只见一玄衣男子矮坐在杂物堆里,头顶是临时的工棚,他披头散发遮盖住了面容,随意往那一蹲,竟好像与其融为一体,不走近看根本发现不了此处还有一人。 “大哥哥,这个给你。”他正打盹,见一脆生生的声音传来,他恍惚间抬头,就见一面黄肌瘦的小童,不过十来岁的年纪,穿着看不出颜色的破衣烂衫,脸上脏兮兮黑一块黄一块的,伸手向他递半块馒头。他摆摆手想拒绝,就见男孩塞到他手上跑了。他看了一眼,上面还沾了些黑黢的可疑印记,嫌弃地往旁边一丢,便又打起盹来。 “走走走,别在这睡。”再次被吵醒时,是一群小厮模样的人似乎在清理街头的废料,其实不过是借着清理的幌子,赶走流民。 他不耐烦地抬眼,正欲起身,就见几个小厮将刚才那个小童在内的三个孩子拎起来,推搡着往一辆马车上带。 “别抓我们!”三个小童边喊边奋力抵抗,但无济于事。一旁的流民怕引祸上身也被抓走,见状纷纷作鸟兽四散。 小童的哭声叫声嘈杂不休,小厮便掐着他们的脖子,捂住嘴。其中一个小童趁机一口咬下小厮的虎口,咬得那人惨叫一声,便将那小童重重摔在地上,定睛一看是那个给了林遥馒头的小孩。 小厮恼羞成怒,围着那小孩,一通拳打脚踢,不过片刻那孩子便被打得奄奄一息,求饶声越来越轻。 林遥本不想管,但他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若是谢虞在此,一定会管吧?于是他起身,说了句,“吵死了。” 众人向他看去,他一直蹲在那边毫不起眼,此时站起来才发现这人竟如此高大。散乱的头发里,隐隐透出俊朗的相貌。 “别多管闲事。”小厮见他气度不凡,不敢随意招惹。 “大哥哥,救救我们!”那孩子此时却朝他说。 他看了一眼那孩子,原本脏乱的脸,此时又新添了数片青紫,一张脸夹杂着各种颜色,眼里满是恳求,似乎真把他当做救命稻草。 他冷冷看向几人,“放了他们。” 那小厮见他语带命令如此嚣张,一股无名火冲出,“你算哪根葱,快滚。” 林遥走上前,对着那人的心口便是一脚,只见那人跌坐数丈之外,“啪”地摔出一声巨响便捂着胸口大声叫嚷起来。 其余人见林遥不好惹,也不敢再抓人,扶起那人火速走了。 “大哥哥,你好厉害。”那三个孩子围着他,怯生生地说。 三个孩子里最大的那个较其他人更稳重,一脸担忧地说,“得罪了杨家,大哥哥你还是快走吧。” 林遥没有说话,但他们似乎看懂了他想问什么,“我们有人罩,你不用担心。” 林遥不置可否,淡然道,“他们为何要抓你们?” “杨家是这里的乡绅,抓我们回去充当私奴。” 西郦军打来,便有乡绅趁乱将当地的百姓赶走夺走其良田,逼迫他们当了流民,流民离了原籍身份不在册,可以随意抓走充当奴仆。当时各地这类事情层出不穷。 “谁罩着你们?”林遥本无意间管了这事,一听觉得这三个孩子有趣,随意问道。 “我们的老大,大哥哥不如我们带你去拜见老大,这样以后你也有人罩,不怕他们找来了。”小男孩鼻青脸肿,说到此话却露出了笑容,格外滑稽。 三个孩子中被打的是小邱才九岁,最小的不过八岁叫小奇,最大的也才十二岁叫阿霖,在流浪途中都和父母走散了,于是便报团取暖,平日乞讨靠好心人施舍为生。他们说的大哥,是这一带流寇的首脑李其渊。 此地流民多,再有一些被海盗赶到岸上来的漕帮工人,集结在一起便形成了流寇组织,本不应被当地所容,但因为西郦军四处征战,流寇勉强能抵挡一阵,或能护住富户不被趁火打劫。因此当地便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遥跟着三个孩子来到一茶楼背后,只通传片刻,便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一身粗布衣裳整齐干净,颌下留着胡须,身形精壮魁梧,眉宇间透着一股沉稳正直的气息,倒不像是草寇。 李其渊听孩子们讲了街头之事,不免感谢一番。又见林遥气度不凡,举手投足见其应是习武之人,心里便猜他是名门之后,倒也不遮不掩,“这位公子可是三门七派弟子?” 林遥见其光明磊落之样,便也作坦荡之姿,“在下剑门弟子,厌倦了江湖打打杀杀,便下山入世。” “公子可有想好去处?”李其渊心下了然,林遥自那一站,便给人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气场,又听闻他只轻轻一脚便将那小厮踢得倒地直叫,怕是断了几根肋骨,一定是武艺高强之人,便想留下他。 李其渊见林遥沉默不语,心下一喜,“李某斗胆,请公子留下。” “素闻剑门子弟侠义心肠,这些年多下山抵抗西郦军、打海盗、平山匪,李某自然不能相提并论,不过是乱世之中给兄弟们一个落脚地。公子下山想必也心怀匡扶正义,不如就此留下。” 林遥心想,什么正道正义与我何干。又觉可笑,人人听到剑门便说行侠仗义,却不知剑门掌门如今说不定已和西郦军暗中结盟。但又见其为人豪爽,林遥反正也无处可去,就同意留下。 林遥对这人不甚了解,其实他所说不过是笼络话术,不见得他真心将所谓正道放在心上。 落草为寇之人,大多走投无路被逼无奈才聚在一起混口饭吃,哪里会有多少侠义心肠,如今这世道,活着便是最大的正道。 此后,他便住在茶楼后的院落,三个孩子见他孤身一人,便不再去庙里、街上睡,三人都搬进来与他作伴,唤他作南筠哥哥。 从此江湖上一个叫林遥的人消失了,却多了带着三个孩子的哥哥,与李其渊明里一同经营茶楼,暗地里做些劫富济贫、护人性命、取人首级的勾当,名唤李南筠,排行老二。 林遥这辈子经历的家庭生活寥寥可数,三个孩子同他一起,与其说他照顾这三个孩子,不如说是三个孩子照顾他。 他是冷心冷情之人,究其根本原是他对人世间的感知还停留在幼时,随着年岁增长,武功和江湖经验长进,心绪却未能一同长进,总是带着稚童般残忍而无知的面目待人待事,难以与他人感同身受,终酿成大祸。 与三个孩子相处,孩童单纯直接,反而更能互相理解。一天天他看着三个孩子围在他身边,一点点长大,心思也一同长进,他便总是想起幼时,如同重新经历了一番。 这辈子从未获得的亲人之爱,竟能从这三个孩子身上得到,他时常觉得世间之事,甚是荒谬。 他之前做了那么多的错事,却还能拥有重塑自身的机会,贪得一时的心安。 只是午夜梦回,他总是想起那张在料峭寒风中与他恩断义绝的脸,惨白而绝艳,越是长出血肉之躯,越发想起从前的不堪,想起那个此生他都忘不掉的人。 第20章 谁教你这么对付男人? “听说了吗?” 江北小城内,早市的茶楼是最热闹的。江湖人士、民间百姓、官僚暗探齐聚,这家茶楼便是这三年间江湖中盛传的消息传递中心望月楼。 江湖上、民间大人物的密辛、丑闻、把柄,只要花得起钱,都能在这里买到。一大早便坐得满满当当,一些好事之徒,边饮茶边高谈阔论,有些是刻意放消息,有些是搅混水。 “听说什么?”三人持鞭、棍等武器,坐在最显眼的位置,边饮茶边聊天。 “剑门的谢庄主,将于流云派掌门于七日后比武。” “为何?剑门掌门不是阳山的林源林掌门吗?怎么灵山的谢庄主和流云派对上了?” “说来那就话长了!” 今日江湖风传谢虞要与流云派掌门比武决战。 江湖传闻,林家一弟子,本早已下山入世,半年前突然得到一稀释珍宝,紫雪莲。 雪莲花生长在天山山脉高处,因山上空气稀薄、终年积雪不化,因此本就生得极稀少。于每年夏季7-8月份,爬到数千里处遍寻满山才可摘到几朵,一般为白色雪莲。 而这紫色雪莲,记载于古籍,说是万朵雪莲中才可能出现一朵紫色的,而较白雪莲的功效百倍,可用作延年益寿、增进武功。 世人皆知一朵白雪莲,可增进至少十年武学功底,若是紫雪莲则不可想象,因从未有人见过、用过。 所以说是稀释珍宝也不为过。 流云派本就常年练不老功,得知紫雪莲问世,便起了心思,想抢上一抢。一弟子跑去那剑门弟子家中,将紫雪莲夺走,将那弟子打成重伤。 弟子告到流云派掌门处,没想到认出那贼人竟是流云派掌门的亲弟弟。 流云派自是偏袒亲弟,于是推脱赔偿千两白银,从此银货两讫各不相干。 如此稀释珍宝,哪能千两白银就能打发?更何况这“货主”本就没想卖这宝贝。于是便上灵山告到谢庄主处。 谢庄主听闻,勃然大怒,当场便要带着弟子上流云派讨个说法。 哪知竟被流云派先下一城,直接发了告贴,说不想此事波及两个门派,为减少江湖纷争,约谢庄主决一高下,由流云派大弟子李镜明与谢虞过招。 如谢虞赢了,流云派就将紫雪莲和贼人交出,如谢庄主输了便要其弟子收了那万两白银,从此不生事端。 流云派此类作为,失了江湖道义,摆明了是看谢虞年岁小,欺他功夫不高。 谢虞对阵李镜明以一庄主对阵一弟子,若是输了便是完全叫人看矮了去。 也有人持不同看法,谢虞继承才三年,便将门派打理得井井有条,守剑山庄上下无人不服,听闻那君子剑符江身为师兄也甘愿在他之下辅佐,自是不能小看了去的。 江湖传闻的版本和事实相差倒不大,只世人不知这紫雪莲是药王谷谷主指明给谢毅入药的,剑门弟子本就是为谢家遍寻才找到紫雪莲,没想到引来流云派的抢夺。 谢虞自当上掌门,还未与人决斗过。此次祸端,自是要迎战的。只是被如此踩在头顶,他怎肯就这么算了,自是要报复一番。 深夜,流云派内。夜凉如水,一轮明月高悬。院内几竿翠竹疏朗而立,清辉而下竹影婆娑,微风轻拂,便影影绰绰,好不自在。 妙龄女子于雕花梨木琴案前端坐,身着一袭豆绿色罗衫,罗衫上银色丝线绣着细腻花纹,摆动时隐隐透着光亮。 袖口轻轻挽起,露出一段白皙手腕,如葱的手指轻抚琴弦,头上的步摇随之摇曳,恰似翠竹般亭亭玉立。 一头乌黑的长发挽起两个发髻,两绺碎发置于胸前,面容如玉,袅袅琴音而起,如山涧的清泉般灵动悦耳。一曲完毕,女子莞尔一笑,双眸明亮动人,叫人沉醉其中。 “如此良辰美景,得如月姑娘一曲,真乃此生幸事。”一中年男子立于案前,身着一袭规整的月白长衫,那袍子质地是上等的杭绸,在月色下柔和雅致,全然一副书生打扮。 这人却是极恶的,他便是流云派掌门亲弟李宣。 平日里最是附庸风雅,其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前几日得知城内新来了位乐伎,长得灵秀动人,便偷偷递了名帖请上门来。 女子一曲终了,正欲起身离去,便被男子出声拦下,“古人举杯邀月,生出对影三人的旷达,今日明月高悬,如月姑娘何不留下饮酒一杯?” 女子低头婉转抿嘴轻笑,“若不留下,李大侠便也要学李白与明月对饮,如月岂不是辜负了这早已温好的美酒。” 她挽起袖子,伸出一双白皙如玉的手,便倒了两杯酒,端起一杯便递给李宣。以袖掩口,垂眸浅尝,又低眉浅笑。 男子一口气饮了那杯酒,见此情景,便情不自禁地伸手拉住女子的衣袖,女子愣神轻轻一遥便往男子怀中撞去。刚想伸手搂住女子的细腰,却一头栽倒在地。 女子嗤笑一声,在男子的胸膛上狠狠踢了一脚,在那白衫上留了个黑乎乎的脚印。仔细一看,脚印较寻常女子的小脚大得多,倒像是三尺男儿。 她蹲下身,火速从男子的衣襟里掏出一把钥匙。 屋顶上一玄衣男子,本屏气紧盯着下方的动静,听到女子弹琴便一时沉醉其中,又见这男子欲行不轨,便青筋暴起气得咬牙,正欲起身却见女子一脚踢中男子心窝,忍不住“嗤”地笑出一声。 屋内女子皱眉,火速罩上一身黑衣,飞出墙外。 女子飞到一处有多层流云派弟子看管屋外,走近一看,却见那看管的弟子轻垂着头,一动不动,似是都被人点了穴。 女子心下一沉,不知今晚这第二波人为何而来。犹豫中便推门而入,只见屋内锁着一木匣,用钥匙打开正是紫雪莲,女子将雪莲置于匣内藏于袖中便火速逃离。 一路不停歇飞至竹林外,女子朗声,却明显是男子的嗓音,“是谁?出来。” 便见先前蹲在屋顶的玄衣男子现身。 女子抬眼看去,心下一惊,竟是林遥。只见他将长发束起,前额全无半点碎发,身形高大挺拔如松,面容俊朗,眉眼间似乎多了些许风霜,较过往似乎稳重些,缓缓向女子走来。 愣神间便重新捏着嗓音,作女子装,“大侠,为何要跟踪我?” 林遥走近女子站于数尺之外便站定如松,“取紫雪莲。” “我若不交给你呢?”女子挑眉,竟生出些许不屑。 “紫雪莲本就是我取得的。”他应是在说那群流云派弟子被他点了穴。 “哦?多谢少侠相助,只是这紫雪莲是我今夜必得之物,还请公子割爱。”女子往后数步,便抽出身后那把剑。 林遥再次往前数步,与女子的距离不过数寸。 端眼看去,清透的月光轻轻覆在女子脸上,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阴影。 女子呼吸明显加快,睫毛微颤,那片阴影便轻轻晃动,如蝶翼忽闪。女子被盯得发毛,兀自低下头。 林遥伸手抬起女子的下颌,双眼紧锁身前那张脸,“竟不知,自诩名门正派,也会用美人计?” “...”女子伸手将男子推开,退后数步整了整衣衫,便不再捏着嗓子,朗声道,“你认出来了?”便将面皮取下,露出那张熟悉的脸。 他今天作女子打扮,不过是打听到李宣这个恶贼,生平最爱女人和美酒,便投其所好稍作易容乔装打扮,悄无声息地偷走紫雪莲。数日后的比武再打败李钦,李钦交不出紫雪莲自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诺。 本这件事就不甚光彩,与谢虞这个晚辈比武以大欺小授人以柄,交不出紫雪莲又不守承诺食言,届时流云派便会沦为江湖笑柄。 谢虞本以为此计谋堪称完美,既保紫雪莲万无一失,又可以出一口恶气,至于用什么手段,他不在意,只要达到目的就行,早就过了将江湖正道挂在嘴边的年纪了。 但林遥哪里会懂得这些,在他看来想要的东西直接抢走就好,何必弯弯绕。 见林遥嘲讽他手段卑鄙,一股怒气便自胸腔内生出。 “谢虞,三年了你有没有长进?谁教你这么对付男人的,日后比武你也要用如此手段?”林遥背着手睥睨,神情愠怒。 “...”谢虞冷笑一声,嘲讽道,“林遥,你要挑事?如今的你还打得过我吗?”他抬头挑眉,将衣袖甩开,故作轻狂潇洒之态,手握青幽剑往后一推点地,似是正要起势。 林遥沉身不动,嗡声道,“我答应过你不再用剑,我打不过你。” 谢虞愣神见他提起往事怒从中来,大声狠狠道,“今夜你是来送死的?” 空旷的城外此时一片谧静,月光将天幕下的所有事物笼罩了一层薄纱,温柔而平等的抚藉众生,月色下两位少年人沉默地看着对方。视线不甚清明,但他们还是从对方眼里读出了隐忍的的思绪,许久似乎是鼓起勇气了,沉闷而颤抖的声音缓慢传来,“我是来见你的。” “...” 他们再没有说话,只相对而立无言看着对方。三年未见,熟悉的脸仍与心里刻下的印记重合,有很多话想说,话到嘴边却一句也不能说出口。 许久,“我不想见你。” 他低头转身大跨步往前,生怕被看出想说什么,强撑着不让眼里的炽热外露。 身后的男子,深吸一口气,仿佛被钉住了一般,没有勇气再追上去。 瞬间天摇地动,高悬的明月坠落于天地间,深渊吞噬了所有光亮,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冷汗从林遥的额头垂落。 许久再一抬头,明月如故,清辉如常,远处的竹影摇曳,低头周身却一片荒芜。 第21章 新任谢庄主杀伐果断 流云派内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于三日前,周围就聚满了各地赶来的江湖人士。近日武林也就一件头等趣事,流云派大弟子李镜明和剑门谢虞比武之事。 谢家自三年前出山抵抗西郦军后,便在江湖沉寂已久。 前任谢庄主是不世之才,武艺超群绝伦,奈何三年前下山后再回去便身患重疾,闭关疗养。 此次新的谢庄主首次出山,颇有些想亲眼瞧瞧的好事之徒,究竟是一门二虎还是云泥之别。 也有些义士愤愤不平,看不惯流云派欺人太甚,前来声援谢家的。 日头正烈,狂风卷起漫天风沙,校场内分明站着两派弟子。 一派着青衫,手持长剑。 一派着白衣,赤手空拳。 两方表情严肃严阵以待,呈剑拔弩张之势。再往外则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自发形成了一个圈。 萧瑟的校场内,一人执剑而立。只见他裹着一袭青衫,领口微敞,腰间粗布腰带随意一系,便见清瘦腰身,腰上随意插着长剑。 衣襟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墨黑色的长发随之飘扬,整个人纤细修长,端得一副潇洒飘逸的模样。 一张脸略显娇俏,眉眼间舒展而清秀,双眸漆黑,眼波含水,越看越不像是习武之人,真真仿若话本中走出来的少年游侠。 而另一边,站着的便是位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 一身素白长袍,长袖兀自卷起,露出筋骨坚实的麦色手臂。木簪将头发盘得一丝不苟,端正脊背长身而立,厚实的胸膛见常年习武之迹,面色沉静从容不迫,细细看去眉眼间又带一丝煞气。 众人便知少年就是谢家的谢虞,中年男子则是流云派大弟子李镜明。 眼见二人出场,众人对比武结果心下略明一二,这少年实在是年轻,不是这中年男子的对手,众人感慨万千,越发想起当初那个谢庄主。 只见少年端正神色,向身前众人略微躬身,恭敬地抬手作揖,“各位见证,接到流云派的战贴后,谢某左思右想,不想占这个便宜,叫人说以长欺幼。” 他本就生得俊俏,此刻说这番话却是端正了模样,腔调极严肃的,如此反差叫人心生诧异。 他看向站在谢家弟子前面的符师兄,勾唇一笑,又转身面向流云派一众人等,“谢某,斗胆请流云派李掌门亲自赐教。” 众人又是一惊,没想到这少年嘴上功夫着实了得,胆色也是极大的。 他不过弱冠之年,在四十出头的李镜明面前竟敢自称长辈,想是在暗讽流云派以弟子挑战庄主实不对等。 剑门本是三门七派中上三门之一,流云派是下七门之一。 上三门功夫较下七门上乘,若是剑门如今的掌门林源或先前的谢庄主,挑战李钦自然不在话下,但这少年实在是年少轻狂,不知轻重了些。 众人只当他被流云派的做法激地要争一口气。 白袍中年男子,身形略微发福,两鬓斑驳,浓眉大眼,如此心宽体胖慈眉善目竟如弥勒佛般,听闻此话他也不恼,只朗声笑了几声。 颔下虬髯如针根根倒竖,他信手捋了捋,“便是我这徒儿李镜明,年岁也与你父亲相差无几。只是我这徒儿未能收到如谢庄主一般出色的好徒弟,凡是只得亲力亲为,实在惭愧。” 众人见双方说话夹枪带棒,便知今日这场比武双方均不会惜力定是精彩纷呈。 谢虞神色自若,转身面向李镜明,信手抽出那把青幽剑向后点地。 李镜明向后退了几步便站定屈膝,一掌置于身前一掌置于身后,这便是流云派的功夫,流云掌。 相传可隔空打中人的身躯进而伤及五脏六腑。使剑之人的优势本就在于近战,而流云掌于数丈外即可发力,这种功夫专克剑术。 谢虞持剑起身,长剑在腕间挽出半轮银弧,无形的剑气四泄,还未近身,一阵掌风便从前而来,打得他长发向后飘逸,衣襟窸窣作响。 他便收剑后退,却似乎慢了一步,李镜明趁机上前又打出一掌,谢虞侧身躲过,掌风打到地上,震得风沙四起。 众人皆道,流云掌果然了得,那李镜明不过使了两掌,便叫这少年兀自后退再不敢近身。 玄衣男子隐在人群中,双臂抱于身前,面色自若,眼神却紧盯场上。单手握一把长剑,指节泛着青白,手背上青筋崩起,似是不断收紧力道。 谢虞向后退数步,李镜明露出轻蔑一笑,便又乘胜追击打出几掌。 电光火石之间,那把剑划破长空,剑身随后在少年身前游走数圈,少年未作格挡也未闪避,掌风竟凭空消失不见。 未待对方惊异,他迅速借势旋身,脚点地,嗖的一声如银鱼般飞至李镜明身前,一剑刺下,“嗤“地一声长剑穿胸而过,霎时间左胸便晕开刺目的鲜红,血珠顺着剑刃滑落,滴在地上迅速便聚成一团。 形势变化太快,站得稍远的人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站得靠前的人也只能从眼前定格的画面上看出是这少年赢了。 纵使行走江湖已久,也未见如此奇异之事。少年如何躲过那掌风,又如何在顷刻间便飞到李镜明身前,将其一剑捅穿的? 原来自谢虞悟出那套澄心剑法便潜心修炼,已于近日大成。 方才他一边将自身内力注入剑身,一边这澄心剑法又将李镜明掌风中醇厚的内力吸去。 剑身内力倍增,他顺势隔空刺出几剑,还未近身长剑便已将他刺伤,使其无法及时闪避,又使出轻功迅速飞至身前将其对穿。 几个功夫高的如李钦,见其剑身四周似乎隐隐冒着真气,便想通其中的诀窍,脸色大变,神色不再如方才那般淡然,但因不想在众人面前丢了颜面,便仍作面带微笑之样。 人群中玄衣少年此刻手指才松下来,嘴角轻勾,心内大石落地,浑身紧绷的肌肉也放松下来。 谢虞向后半身,信手将青幽剑抽出,不待鲜血溅出便火速转身提剑走向人群。 李镜明扑通一下半跪地,少年只全当未听到,信步向前,径直走向李钦。 待到李钦身前,便将剑随手插于地上,拱手却未躬身,眼眸似笑非笑,朗声道:“请李掌门归还我谢家紫雪莲并交出李宣。” 这话说的忒无礼狂妄了些,但却也说的合理。若是比武前流云派未拒绝谢虞的提议,倒还可以推脱由掌门再与谢虞比一轮,此时却已万万不可再提起。 李钦气得脸色发青,双手锤于两侧,再未摸他那美鬓,神色却还装作如常,抬手便将身后的李宣推至谢虞身前。 谢虞纹丝未动,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冷冷斜睨李宣,声调平直,语带寒意,“你就是李宣?是你抢走紫雪莲,打伤守剑山庄弟子的?” 他的声线仍是少年之状,清亮带着一丝脆意,此时说出的话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威压,仿佛不是发出疑问,而是在细说此人罪状。 李宣方才见李明镜惨烈之状已吓得半死,此时竟缩瑟着不敢答复,此时略微抬眼看他,顿时心中一惊,暗道中计了,须提醒众人,便说,“你便是那...” 谢虞见他神情,倏然间低头从地上拔出长剑,还未等他说完便一剑划下,鲜血从李宣脖颈处喷溅而出。 他伸手将长袖挡在身前,而后放下手,那张精致的脸仍不沾一丝瑕疵。 众人惊呼,心内感叹此人竟如此杀伐果断,功夫不在前任谢庄主之下,手段却更狠毒些,到底是后生可畏啊。 李钦还未为弟弟的一剑毙命心伤,便只见谢虞面色如常,不见任何情绪变化,只沉默不语地看向他,李钦明白是在等着他交出紫雪莲。 片刻间思忖,此事的源头本就是流云派先行不义,这少年斩杀李宣倒也说得过去,更何况他功夫深不可测,即使是他亲自过招怕也是不敌的,因此未出声指责。只一个眼色,身后一人就拿出一个木匣。 斩杀李宣之后,符江便从人群中走到谢虞身侧,此时他伸手接过木匣,当场打开,拿出那朵紫雪莲,在眼前细看一圈,便沉声道,“这不是那株紫雪莲。” 原来谢虞抢走李宣手上的那株紫雪莲后,李宣怕哥哥责怪不敢声张,自行换了株染色雪莲,本想李明镜定能赢下比武,届时雪莲就留在本派,哪里还管真假。 李钦却全然未知,此时原本慈眉善目的神色中透着些许慌张,急忙说,“紫雪莲本是稀世珍宝,此前无一人见过,自入我流云派后,更是层层把关严加看守,少侠说不是那株,说的是哪株?” 言下之意,紫雪莲的真假全凭谢家一张嘴定夺,此时人也杀了,便是赖上流云派。 符江一贯沉稳,此时仍淡定如常,“这株是染色白雪莲,不是紫雪莲。”他一边说一边向众人展示双手,刚沾染过雪莲的手此刻已被颜料染成紫色。 如此拙劣,一眼便知是假。此前李宣若是拿到如此成色的紫雪莲,第一时间便会发现端倪,流云派却未声张,那必然是流云派输了比武也不愿交还珍宝。 李钦走近符江,抬眼看去见他说的果然不假,霎时间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眼珠一转也想不通关窍。若是私下场合抵死不承认便罢了,但今日武林同辈在此见证,若是不解释清楚,日后怕是在江湖上抬不起头。 他转向谢虞,拱手朝面前众人示意一圈后站定,端正立于人前,声音洪亮、庄重地说,“各位,紫雪莲已被人偷换,眼前万万交不出来。待李某查明真相后亲自秉明。” 谢虞双手背于身后沉默不语,身后剑门弟子叫道,“你们流云派想私吞直说,何必找如此借口?” 李钦怒上心头便想回怼,见谢虞正冷眼盯着他,瞬间冷汗堆积,顾不上弗下汗水,只得说,“请谢庄主宽恕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后李某定亲自上灵山禀明真相,交还紫雪莲。” 人群中站出一位中年男子,随身佩剑,一眼便知是剑门弟子,他走向众人先是像谢虞符江拱手,“谢庄主、符师兄!” 谢虞见他年岁较长,但对此人毫无印象,应未曾见过,正心生疑惑,这人便朝李钦,“李帮主,我代表剑门林掌门见证此次比武,请李掌门务必信守承诺。否则剑门上下必将讨回公道。” 此人声音中气十足,说得众人皆是一愣,他竟是林源派来的,看来江湖传闻林谢两家决裂原是假的。 谢虞看那中年男子一眼,不作任何表态,抽起那把青幽剑,咻地一声送入剑鞘,“谢某相信李掌门定能按时交还紫雪莲。先行告退了!”于是转身向前,身后符江将木匣交还李钦,二人带着一群青衫弟子走了。 身后众人一片沸腾,纷纷叫嚷谢庄主少年英雄云云。而李钦硬是生生将那木匣捏碎,任木屑将手扎出鲜血,滴落在地。 第22章 日后他必将对你弃之如敝 不多片刻,那中年男子便隐于人群,跟在玄衣男子身后,二人直至城外才站定。林遥转身,睥睨尚在远处之人,“出来吧。” 自林遥谢虞二人决裂后,林遥便落脚在望月楼,化名李南筠,在江湖中消失了三年之久。 这三年林源不是没找过他,但通报皆说他过得安稳,倒也没过多干预。 只谢虞下山后,他又再次现身,连李南筠的身份也不惜暴露。 正好要派人下山做做剑门掌门人的姿态,顺道劝林遥回阳山也无妨。 望月楼原暗里是草寇落脚点,李其渊出身草根,漕帮、草寇皆敬他,漕帮兄弟做的就是漕运生意,随水路分散于各地,消息灵通。再加之林遥功夫了得,培养了一批暗地里搜集证据打探消息的刺客,与有头有脸之人做过几回生意后,一来二去望月楼声名鹊起。 林遥通过望月楼打探到谢虞与流云派比武,即刻就将谢虞三年来的动静搜集到手。 谢虞承继了守剑山庄,成为新任谢庄主,但极少在人前出手,功夫到底如何打听不到。 他跟踪谢虞见他乔装成女子,心下又惊又气,只顾不上气又忧心他,便一路尾随替他解决掉多余的人。 他本想先行杀了李镜明,叫流云派上下无人敢应战。又心道以谢虞的性子,没把握的事应是不会答应的,便想亲眼看谢虞如何解决事端。 比武时他隐在人群之间,着实吃了一惊,不过三年时间,谢虞的功夫已有大成,即使是使剑,自己都不一定能打过。 谢虞到底是走上了这条路。原本不爱习武之人,练成了高手。原本善良的他,已成当场一剑要了仇人性命不让血脏了脸的人。 心痛,但无可奈何。 见他如此远处的男子便不再遮掩,快速飞近落地,毕恭毕敬地躬身,“二公子。” 林遥沉默应对,明显不屑与他过多纠缠。 男子见状上前自顾报上家门,“在下林笙,受掌门所托,前来接二公子回阳山。” 林遥不置可否,只嗤笑一声,“我哥让你来接我?他老人家莫不是忘了当初怎么答应我的?” 他丝毫不受嘲讽影响自顾说,“掌门原话,接二公子回山当掌门亲弟,并非杀手。” “我要是不回呢?”他抱着双臂于胸前,抬眼不再看他。 “二公子说笑了。掌门提醒,谢家的人现时四处在寻医治谢毅的稀世药材,怕是要来利用你上阳山取药?” 他一愣,向前一步紧盯着此人,“什么意思?阳山上有谢家想要的东西?”他又顿时想到什么,缓慢道,“哥哥仰慕谢毅已久,为何不直接送给谢家?” “掌门未细说,在下也不知情,只劝你莫要作谢家棋子,那新庄主练成一门邪门的功夫,如今已面目全非心狠手辣,若你被他利用,日后他必将对你弃之如敝履。” 林遥惨笑,心道被他利用又如何,他本已做好此生赎罪的打算,只是他根本不想见他,哪里还称得上利用,心下淡然,他又好奇这人要如何利用他。 谢虞打败流云派后,便不停蹄赶回灵山。自两年前首次去药王谷拜见谷主,软磨硬泡,谷主开出十八味稀世药材,如今收集得七七八八,有一味药却是只有阳山才能取得。 打败流云派,他却感受不到快意。原本他练了那门心法,偶然间发觉师兄的剑法可以化解心内随之产生的邪气,但随着内力的不断精进,他越发压制不住。 心法时常在体内运转,而剑法却不能。更何况这心法的威力较剑法强太多,只要心法更上一层,随后剑法只会越来越难以化解心中的戾气。 “师兄,近来我体内的戾气越发重了。”他皱着眉,摊开一双手,手心竟隐隐发黑。掌心的黑线映在那双黑眸里,沾染了一丝邪气,他沉重地说。 “看来你的内力又精进了,澄心剑法终究是压不住心法。”师兄抓起他双手,只看了一眼,便闭上眼叹了一口气。 “必须加快进度了。”。谢虞原本练这心法只为了替哥哥守住偌大的守剑山庄,治好哥哥,将来为他报仇。 没想到这功夫着实邪门,越修炼越难以自控,似是要吞噬了他,而今便是叫停,怕也无法消弭戾气,更何况他并不敢停,内心总有一个声音在诱使他加快修炼。 如今治好哥哥遥遥无期,而心法却日渐往失控的边缘,他不敢想若是在治好哥哥之前,变成了怪物,哥哥要如何?师兄要如何? “当真欲行此策?”符江因忧心而眉头紧锁,缓慢摩挲着谢虞掌心若隐若现的黑线。 “是。”黑眸直直地看着他,似是劝他的同时也在劝自己下定决心。 符江放下他的手,抬头说道,“听闻他三年间就将望月楼做成江北一带消息买卖最大的据点,怕是没那么好商量的。” 谢虞眨眨眼不作声,符江恍然大悟沉声道,“你打算去...”他说不出口。 谢虞惨笑,“如今到了这幅田地,还做什么正人君子,更何况只需这张脸,能用便用罢了。” 他故作轻松,眼里闪过一丝异样,邪气隐隐浮现,符江心头一惊,竟感到寒气逼人。 自小看着长大的师弟,如今成了这副模样,理智告诉他应立即阻止他继续练功,但师兄如今痴傻无知,再不医治又该怎么办? 他该如何两全?或许他是自私的,终究是谢毅在他心里占了更多。他悄无声息叹了一口气,闭上眼不再去想。 自流云派一别,他思来想去便觉得与其在治好哥哥之前,上阳山与林源拼个你死我活,为何不去找林遥,求他上阳山替他取了那副药材? 林遥会拒接吗?假若林遥拒绝,倒也算不得什么,如今羞耻心还留有何用?还有什么不能利用的?这张脸又算什么? 至于对林遥的利用,他不知是否该去想这样会伤到他,或许这本是林遥欠他的。他顾不得那么多了,自三年前他的人生便再难有两全。 此生重要的人与事都在他眼前消散云烟,费尽全力而抓不住。或许内心深处,早就有个声音在教唆,还是当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吧,何必做那明月高悬的君子? 也许那本心法秘籍本无过错,只是加快了他入邪的过程,也是他抛开正道的借口。 深夜他饱受折磨,内心的邪气已越来越难以控制,冲击着他的理智与内心,他一遍一遍唾骂着自己的卑鄙无耻,也许只有这样心里能好过一点。 而那个人,见到如此不堪的自己,会如何呢? 第23章 重逢在一个雨天 望月楼的早市总是最热闹的,如今江北一带的江湖人惯会在此处刺探、传递消息。早在数日前,谢虞就命人去刻意散播些小道。 自初次在江湖众人前亮相,那张俊俏的脸便引人遐想。偏偏他又与符江同入同出,流言蜚语一时风传。 剑门上下谁人不知原庄主闭关后,符江才是代庄主,又在一年后让与谢虞继位,继位后符江仍尽心尽力扶持。他较谢虞年长十来岁,又自小长于剑门,大半生都在守剑山庄奔波,在帮内弟子中威望极大,甚至有弟子为其打抱不平,但他仍是一副忠心耿耿死心塌的模样。起初众人皆夸他心胸宽广光风霁月,久了便有些闲言碎语,说他与谢虞自幼交好,谢虞生得一张魅惑众生的脸,二人在山上私定终身、终日相守,他便甘之如饴,俯首称臣。 二人知这传闻皆气愤不已,又觉可笑。 谢虞本就从小将符江视作亲哥哥,较谢毅的严厉,他更温柔有耐心,也与他更亲昵些。 符江更是自小被师娘拉扯长大,早已将自己视作谢家人。 自谢毅重伤后,只剩二人相依为命。符江对谢毅的心思,谢虞也早就明了。如此种种,又怎会在意谁当庄主?不过是符江想多陪伴谢毅,又不想眼看谢家基业倒下。思忖少年人需要更多磨炼,心性才能成长,对那门功夫的压制也才能更强大。 此时他倒觉得这个传闻不错,说不定还能刺激到林遥,心下悲哀,不免又讪笑。 林遥自受了林笙的提醒,便对谢虞要来利用他这事有所期待,哪知还未等到谢虞,却等到谢虞和符江的闲言碎语。 原是见谢虞下定决心去招惹林遥,符江决计须得好好谋划,思来想去觉得种种传闻遮遮掩掩火候还不够,便令人写了话本,分为十八话,将故事编为:二人青梅竹马,历经生死考验心生情愫,继而私定终生。又因同为男子被世人所不容而含泪分离,在前任庄主闭关期间,二人在铸剑山庄日夜相对,终又旧情复燃,从此天雷地火,在山上做了一对鸳鸯。 如此跌宕起伏,唯美凄惨的爱情故事,甫一问世便畅销于江湖。虽人名变了,灵山也改成醒山,但有心人只要一听便能对上。再加之,流云派之事惊鸿一瞥,世人皆传闻谢虞有艳绝之色,此事便更耐人寻味。 就连望月楼也有说书人专在早市间讲这故事。因说书人本就是江湖中人,从不照本宣科,还夹杂些行走江湖听来的闲言碎语,又添油加醋,给故事加了些旖旎之色,一时之间竟引人入胜,每日说书之时便是这阵子望月楼最热闹之时。 林遥的三个小崽子不过也才十来岁,平日林遥外出,他们便在这茶楼玩闹。那日听闻茶楼中说书人讲这才子佳人的话本,讲到醒山上的故事,竟听得如痴如醉,回到家三人还意犹未尽。林遥有阵子没去茶楼了,对说书一事有所耳闻,只是不知道这阵子说的主角竟是谢虞。 小奇最小却最鬼机灵,话又多又密,“你们说明日茶楼会讲到哪一话?” 自从跟了林遥,林遥便送他们去读书,如今也能读书识字。尤其是阿霖已经十五岁了,三人中总是作稳重持重兄长状,“回家了就别说这些了,小心被大哥听到又要说你不务正业。” 小奇吐吐舌头,朝他做了个鬼脸,“大哥才不会说我呢!他又看向小邱。” 小邱虽只比小奇大一岁,却也很疼爱这个弟弟,便笑笑摸摸小奇的脑袋,“实话说吧,我和阿霖哥已经看了话本了。今日说书人讲到醒山棒打鸳鸯,明日便会讲到二人重逢情难自抑了。” 小奇听得眼里一亮,又问哥哥们,“你们说这个故事说的是剑门的谢虞和符江吗?” “醒山对应灵山,余榭对应谢虞,江城对应符江,很明显就是。”小邱耐心地解答。阿霖见两个弟弟认真讨论,就也坐在一旁侧耳听着。 “那这是真的吗?谢虞和符江是一对,但他们不都是男的吗?”小奇天真地吐槽,两眼瞪着圆溜溜的。 “你不懂了吧,男的也能...”小邱话还没说完,便收到阿霖一记眼刀。 阿霖怕他们越说越荒谬,便出声阻止,“莫要再说了,简直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小奇不服气,便嘟着嘴说,“阿霖哥,你不也看了话本吗?” “让你们莫要再说,你们就听话!”其实他是怕被林遥听到。林遥刚与他们住在一起之时,夜晚梦话总是念到一个名字,他没记错便是谢虞,虽说可能是听错了或巧合,但他一向为人谨慎,便不想弟弟们祸从口出。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林遥回来了,三崽子冲他过来围着他。 平日小奇最得几个哥哥的宠爱,此时第一时间冲上去告状,“大哥我们在说茶楼最近的说书人呢!”阿霖见状赶紧眼神示意小邱,小邱便拉住小奇,示意他别说了。 林遥见三人鬼鬼祟祟,便觉好笑。三个小崽子,一直以来有什么事从不瞒着他,今天不知是怎么了。但他本就性子沉闷,他们不说他也不想问。 哪知小奇见状更委屈了,嘟着嘴,上前抱着他手臂,对他说,“大哥,我只是听说书人说书,阿霖哥就骂我。” 三人一直住在茶楼后面的小院里,小院不大,但四人住了几年,倒也有个家的模样了。林遥见他撒娇,便摸摸他脑袋,走到案几前坐下,随手翻着新收集来的文书,一边漫不经心说,“什么说书人?” 阿霖见拦不住,索性就放任小奇了,小奇探着脑袋站在林遥身前,说,“就是茶楼那个说书人,讲得着实精彩,每日早市都是满满的。近来在讲灵山的谢虞和符江,才子佳人,成双成对...”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林遥将手上的东西“啪”地一声重重地摔在案上。他本穿一身玄衣,衣袖宽大,此时他一拂过,案上的物件便都摔落在地,茶盏纷飞,纸张散乱,他隐在暗处,四周皆是凌乱,惨白一片。 他情绪素不外露,虽与三小孩相处较旁人更多展露些许真情,但也从未见他发过如此大的脾气。他见三人皆被吓得不敢喘大气,便知反应太过,又稍作克制,压下心中的怒气,故作轻柔的语气道歉,嘱咐三个孩子睡觉。阿霖心知闯祸了,就拉着小奇小邱回房,留他一人在此。 不知枯坐多久,他心内想了所有的可能,甚至认为谢虞是为了当上庄主才和符江好。可明明符江和谢毅...他思来想去,就是没想过这原是与他有关的... 又是一年江北的春日。今日又较过往不同,一场春雨淅淅沥沥地浇灌下来,檐下雨珠滴答作响,落下来打在青石板上,潮湿而滑腻。 白衣公子撑伞路过石桥,伞撑得极下的,大半张脸都在伞下,又恰逢烟雨朦胧叫人看不 只从纤长挺拔的身躯与墨黑如瀑的青丝,窥见些许,令人忍不住眼随他而动。 到了拱桥的最高处,才看清那人的脸。那人端着脸漠然放空。这么俊美的男子,眼里却是睥睨众生,教人不敢肖想,生怕亵渎了他。 走过青石板,他不禁蹙眉,目光仍是放空的,仿佛只因青石板的潮湿令他心生不快,而与这世间的一切俗事无关。 他走入望月楼。这茶楼是一座三层木楼,说书人正好站在中间的天井处说书。他坐在三楼窗边独饮。 见说书人大喇喇说到二人重逢的故事,便要文绉绉引用几句诗句,“有道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上回说到醒山棒打鸳鸯,这回便是余榭、江城二人重逢。” 那说书人是个胡子花白的老人,身材中等短小,说起来抑扬顿挫,吹胡子瞪眼,滑稽惹人发笑。 茶楼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都伸着脖子等这说书人。却见他卖了个关子,话锋一转。 “那余榭、江城二人再次相遇,本应**,演一出情比金坚,却有一江湖大盗来醒山偷走其镇山之宝,千年灵芝。那灵芝饮露水、吸收天地精华,生于醒山,灵芝山庄本就因这灵芝而得名,因此江城顾不上与余榭互诉衷肠就追着那大盗跑。最终行至葵水之滨,与其决一死战。二人大战八百回合,...” 众人本想听他说才子佳人的话本,结果被他一拐说到了三侠五义,真乃滑稽。台下众人一听不对劲,便嚷着让老头好好讲,“不对啊,这同话本不同,老头你怎么随意改话本?” 那老头一听底下人喧哗起来,便瞪眼,中气十足,“老朽从不按话本说书,若全按话本便去看话本就行了,何必来听老朽这三寸不烂之舌的演绎。”说完不顾众人反对,继续讲他的三侠五义。 三崽子本起了个大早来听说书,结果竟是这样,那两小的便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又想起昨夜林遥的反常,心下只觉怪怪的,又不敢问。 林遥隐在暗处,从谢虞进门便一直紧盯着他,犹豫着如何现身,此刻见三崽子闷闷不乐,便计上心头。 “小奇,你来。”小奇昨晚被林遥吓得不轻,阿霖安抚了许久才好的,此刻见林遥对他慈眉善目,瞬间就高兴起来,眼睛亮亮的看着他。 谢虞听这老头说书的走向如此荒谬,也被逗乐了,会令老头改成这样的,除了林遥还有谁。 正想着,便见一少年,约莫十二三岁,朝他走来,到他身前便说,“公子,我大哥请您喝茶。”说完便从一精致的茶船里端上一壶茶。 谢虞明白这少年就是林遥收养的那三个孩子之一,但仍装作不知,“多谢小兄弟,你大哥是谁?”他一开口,嗓音像被春日和煦的阳光沁润过一般,带着些温暖与松快。 少年抬眼偷看这人,只见这人着一身白袍,肤白胜雪与袍子浑然一体,墨黑色的青丝用银簪挽在脑后,又坠一个高高的马尾,如绸缎般的长发随意散落在肩后,走近便闻到似有似无的白檀。 他愣了,霎时间脸红,支吾着说话,“我...大哥...是,我...” 谢虞见他面红耳赤,又说不出话,便忍不住笑出一声,他懒得为难这孩子,摆摆手说,“告诉你大哥,多谢他的茶。” 林遥见他败阵,便又叫小邱将他引到茶楼后的书斋。 这书斋不如他的一般大,胜在窗明几净,位于茶楼后,颇有些闹中取静的禅意。甫一走进,他便吃了一惊。 书案后挂着几幅画,全是画的他,有年少时在阳山与他相遇的情形、有树下舞剑的他、也有端坐读书的他。谢虞不免颤抖,他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一张张画。 画笔精湛,画中人栩栩如生。可以想到那是林遥自安定下来后,思念他之时所作的画。 他急切地往书案上看,整齐堆放着一叠叠画卷,他缓缓打开,全是林遥想象中的他。他在树下读书,在山上打坐,在雪中舞剑,所有只画他一人。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掉落,此刻谢虞的心仿若在滴血,似乎他能听到雨水生中夹杂着的心碎声,如同纸张撕碎的“撕”声,又如同落花坠于尘土的“噗”声。 此刻谢虞觉得一切失控了,他为什么又要来招惹林遥,明明说过一刀两断永不相见不是吗? 明明自小便要做个光明磊落的君子不是吗,此刻他为何要玩弄人心?他闭上眼,不知该如何面对林遥,他转身想先行离去,林遥却将他拦住。 “想逃?”他抓住他一边手臂,因他身形高大又紧紧相贴作笼罩之状,谢虞像是被他搂在怀里一样。谢虞火速转身,不动声色地挣脱。 见他这般,林遥便说,“又相见了。” 谢虞沉默以对,他又说,“你是来找我的?” “谁说我来找你。你莫要...”他急切反驳,话音未落却被打断。 “你不是来找我,何必独自来这里,堂堂剑门谢庄主,竟不知我与这茶楼的关系?” 谢虞被他一阵抢白气得脸色愠怒,转身道,“我是来质问堂堂望月楼,怎能如此编排我和师兄。” 上一回见面是在月色下,谢虞犹犹豫豫中不敢细看。此时才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脸如从前一般俊朗,眼里多了些温和,嘴角轻勾又多了一分戏谑。 “江湖传闻原只是编排,我还道谢庄主如今长进了,除了美人计还学会以身相许。”他刻意揶揄,语带不快。 “你乐于见我学会这些吗?”谢虞眼神暗淡,似乎有些伤心。他觉得林遥一定看透他了,认定他如今就是不择手段之人。 林遥一愣,本想与他置气逗他,却见他此刻的神情,瞬间心都化了,便看一眼案上说,“这些喜欢吗?” “你画的?” “我画的。” 谢虞内心矛盾,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林遥。来之前他劝慰不过是与他虚与委蛇,怎会做不到。 可是见到他,瞬间心下明了,他实在做不到。他与他之间终究有太多无法略过的东西。也罢,不过是片刻的沉沦,他输得起。 “你来找我去阳山取你所需之物?”他直勾勾盯着他。 “嗯。”谢虞低头,见林遥问得直白,便不敢再直面这人。 “你若想要,直接告诉我就好,我会替你做到。”他走近一步,伸手抬起谢虞的脸颊。 “我只问你,除此之外,可否有旁的缘故?”谢虞被迫看他,见他眼里满是灼热,便故作淡漠回望,“没有。” “一点也没有?” 谢虞偏过头,“没有。” 他松开手,“好,无论你要什么我都替你取回,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谢虞抬眼便见他眼里的疏离之色,“你留下陪我数日。” 谢虞惊诧,眼里闪过一丝怒意,很快又被黯然神伤取代,“好。”他又垂眼刻意不去看他。 他却伸手轻抚谢虞发梢,低声在他耳边说,“你刻意做此打扮,便是为撩拨我,我怎能不如你意?” 谢虞浑身一僵,他想驳斥,但无力感自心内蔓延至全身。此刻的难堪叫他只得闭眼,任意识沉沦。 第24章 谢虞的诺言 似是因气他这番做派,一整日林遥将谢虞刻意囚在书斋。入夜,三个孩子回来,见他竟还在此,面面相觑欲同他说话,但又拿不准林遥的态度,只得作罢。 小邱小心翼翼地给他送了回吃食,与他说了几句,一旁小奇也跃跃欲试。阿霖一贯最维护林遥,便拦着两个弟弟不让他们再靠近。 谢虞见三个孩子如此机灵可爱,心里生出些欢喜,边向他们走去边笑道,“三位小兄弟,你们叫什么?” 两个小的见他说话和善,便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 阿霖一早认出谢虞是那画中人,但又见林遥与他在书斋相见,不出半晌气冲冲回了茶楼,猜到二人产生龃龉,便不想让满屋充斥肆意的欢笑声,想不动声色地将两个弟弟拉回。 但两个小的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只一前一后跟着谢虞,见谢虞无聊打发时间写下的字甚是好看,便缠着谢虞教他们写字。 谢虞叫小奇和小邱并排坐下,站于二人身后,时不时握着他们的手,带着一撇一捺。不出一会儿,稚嫩又认真的字便跃然纸上。他一早听闻三个孩子是林遥从街上捡到的,此刻见他们能写会读,便知道林遥待他们不薄,心里更生出一些亲昵。 “哥哥,只要每日勤加练习,我也能写出这般好看的字吗?”小奇比较大胆,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 谢虞见他如此可爱,摸摸他的脑袋,笑着说,“当然。” 林遥推门而入,只见到谢虞与小奇小邱有说有笑地霸占了他的书案,兀自生出些暖意,浑身松快地走到几人身前。 三人皆抬头,阿霖本因担心弟弟又不愿靠近谢虞而站地略远些,此刻反而离林遥更近,他原以为林遥会气他们与这人亲热,林遥却笑意盈盈,目光温和。 两个小的见他回来,便起身蹦到他身前,“大哥。” 林遥矮身看向他们,“今日怎如此勤力?因有人督促你们?” 两人皆被说得羞赧,小奇笑着靠近他耳边轻声说,“大哥,你的心上人真好看。”林遥未作声,只亲昵地轻抚小奇的脸颊。 谢虞走到林遥身前,林遥不知怎的生出冲动,一把抓住谢虞手腕,将他拉到身侧,向三个孩子道,“这便是你们的...” 他原本想说嫂嫂,但想到这人面皮薄会生气,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谢虞猜到他未出口的话,只瞪他一眼,说道,“我是谢虞。” 两个小的才听过话本,脑子一时之间还未转过来,阿霖却瞬间明白为何那日林遥会发如此大的脾气。小邱一直未作声,此时却说,“你是谢虞?你是大哥的心上人,可你不是和符江是一对吗?” 众人一愣,阿霖更是心惊,忙出声阻止,“休得胡说,那话本说的是余榭与江城。” 小邱被如此怒喝,吓得不敢再说话,谢虞见此,便躬身摸摸他的脑袋,柔声道,“话本里都是骗人的,我是你大哥的心上人。” 林遥看向小奇,小奇一瞬莫名生出些勇气,问道,“那大哥也是你的心上人吗?” 林遥紧盯着他,只见面前那张脸霎时间面红耳赤,点点头“嗯。”他忙说,“好了,好了。”阿霖见状带两个小去歇下。 林遥谢虞相对而立,谢虞不知该说些什么,原本此时此刻他们不该是这样,也不该站在一起,但是他仍旧来了,还... 他心生不安,不知应责怪自己卑鄙无耻还是责怪自己撇不开对那人的渴望。 林遥全然不知面前这人的私念,一副满心欢喜模样,他松开这人,“饿不饿?还未吃过?怎么如此听话,叫你留下你便整日呆在这书斋。” “不妨,孩子们给我拿了些吃食。”他将两个小的刚练习的册子好生收拾到一边,偏头便又看到林遥画的他,不由伸手轻抚,笔触间爱意丛生,情意真切。 林遥哂笑,“他们与你相处片刻便如此喜欢你,只怕再过两日便不认我这个哥哥了。” 谢虞见他如此,越发心生不忍,刻意顺着他,“他们极崇敬你,对我是爱屋及乌。” 他忍不住上前抓住他双手,紧紧捏着手心,迫使他不得不直面他的目光,“我在你面前,为何不看我,要看画?” “我见这画着实用心,爱不释手。” “别再离开我,这个家需要你。” 谢虞见他说出如此荒谬的话一时惊愕,转瞬想到这三年间林遥定是体会到了从未得到的家庭温暖,便心生些宽慰。继而想到偏生这些与自己毫无关系,又莫名生出些烦躁。 他故作嗤笑,“林遥,我只许你数日之诺,还望莫太入戏。” 林遥见他如此讽刺,便顺势将他拉入怀里,打横抱起,一路抱至房内的床上。谢虞又想起过去他那般行为,但此时已全然不复当初的惊惧。 在林遥充满怒气的眼神里,他半身坐起,直面林遥,眼神平淡,默不作声。 林遥眉眼舒展开,轻声叹气,在他身旁坐下,侧身吻向额头,“你不知道这三年,我有多想你。” 谢虞本想推开他,听其所言,便任他将他揽入怀里落下那个吻。 许久仍未放手,只将下巴托在那人瘦削的肩上,“过去是我错,如今你能在需要我的时候来找我,已让我欣喜若狂。我不奢求你会原谅我,我只求你我相处之时,能让我多看你一些,将你记得清清楚楚。” 谢虞浑身僵硬,想回抱他却始终无法抬起手。 “你呢,你这三年...”他竟哽咽地说不出话。“这三年你是如何熬过的。” 他一只手将他抱得更紧,另一只手拖着他的脖颈后侧,想与他贴得更近,不留一丝罅隙。谢虞感到一片温热滑落他的脖颈,而听到他说过往三年,瞬间又满心麻木。 许久,只听一个冰冷的声音说,“我忘了。” 霎时间便只感到那人虎躯一震,缓缓松开他,继而悲哀地看他,满眼神伤。 林遥就像只受伤的小兽,兀自缩瑟在那里,眼里夹杂着恐惧、哀伤。 怎能忘记三年前他究竟失去了什么,轻飘飘地问出那句话。他手足无措想诉说歉意,可却显得有些无耻,只得落荒而逃。 “今夜你睡这里,我睡外间。”他起身正欲离开。 谢虞拉了他的衣袖,林遥转身见他又缓缓伸出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摊开手心,隐隐可见一条黑线横握在掌纹间。 “这三年我练了这邪门的功夫,待我发现之时,已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如今澄心剑法快要压不住这心法的邪性了。我没有时间了。” 他将手收回仿若羞于见人须藏起来一般放在身后,抬头看他,“留下来陪我,只有片刻也好。” 他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短刀,褪去刀鞘,从他身后抽出手腕,抓起那人手掌紧握刀柄,朝向他的心口,猛地刺下。 刹那间,谢虞便生出无穷之力,硬生生摆脱林遥的控制,刀刃改变轨迹,错开了林遥的身躯。 “你疯了吗?”谢虞发狂般质问,一边将那把刀抢至身后。 “你是这世上至纯至善之人,连我这半个仇人都不忍杀,怎能说你快要入魔了?我根本不信。”林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谢虞愣神,片刻后又反驳,“我根本不是因为心善而不忍杀你,而是...” 他下意识想要说出的话,却始终未说出,而林遥全然明了,心疼又欣喜。 “我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是否入魔,与我而言并无差别。还记得我们在山洞之时,你说的话吗?今日我不想说与你听,我只想告诉你,入魔之人不会神伤入魔之事。” “流云派一事后,我便派人查了澄心剑法,林家的人提醒我你所练的功夫有邪性,结合剑法我便猜到正是传闻中的邪异之术。这种心法会加深修习之人心中的恶念,需要至纯至善之人才可化解戾气。你以为是剑法压制了邪性,其实是你自身的善念压过了邪性。” 林遥耐心解释,一字一句说得缓慢,仿佛想要说得虔诚些,叫谢虞心安些。 “可我不是至纯至善之人,我也有很多私念和恶意。我也会冲动杀人。”谢虞黯然神伤。 “若你还是放心不下,你便莫要再练,从今往后你要做什么,我替你做。”他按住他的肩膀,直愣愣地看着他,眼里全写着诚心。 “我不忍心。”他以为他要说不忍心让他兄弟相残,可他说的是,“待我被魔性吞噬,可能会认不出你,太危险了。”冰冷而绝望。 “告诉我你原打算怎么做?待你求到解药,治好你哥,报完仇,你打算怎么做?自废武功还是自戕身死?”他心疼得要死,终是忍不住怒气,大声质问。 他低下头,始终未答复,却被他紧紧搂入怀里,一道明显压抑着内心激动的颤声传来, “不论是什么,我都不许。你承诺过,会陪我浪迹天涯。兑现诺言之前,不许再抛开我。” 不知何时窗外又下起雨,断断续续地落在檐下,清脆的嘀嗒声给冗长的夜晚增添了些许生色。远处春风一阵一阵袭来,隐隐带着些湿润与氤氲。 二人一番争论后,屋内反而升腾起一丝暖意。谢虞此时有种许久未感受到的发自内心的快意,心内澄明,意识清醒。 他侧身躺下,闭眼假寐,任林遥在他身后,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林遥一手支起脖颈,一手随意搭在谢虞腰间。又时不时上下抚摸他的后背,似是在哄睡孩童一般。 许久,谢虞蓦然转身正对林遥,林遥错愕。谢虞只看了他一眼,便迅速将脑袋缩进他怀里,紧紧贴上宽大的胸膛,伸手反抱在腰间。 林遥深吸一口气,见怀里的人没有动静,强行压制住内心的悸动,极力平缓呼吸。 谢虞缩成一团,林遥便伸手将他圈住,仿佛要将他圈定在一个绝对安宁的领地里。 许久,呜咽自喉管发出,仿佛压抑得太过又突然反弹得厉害,继而硬生生冲出阻碍爆发出来一般,竟不见止期。 起初是断断续续的小声抽噎,到后来是凄厉又悲切的啼哭,到最后全然放开声嘶力竭。 谢虞紧紧抓住林遥的衣衫,仿佛要将这三年的所有委屈与伤心都化作眼泪,浇落在这个如梦似幻的重逢夜。 倒不是见到爱人悲从中来而生出的眼泪,而是认识到一切境地竟和三年前无一丝改善,从而生出的慌乱与委屈。 他们之间隔着太多往事,他还没有治好哥哥,还没有报仇雪恨。 而他此刻同他引颈共枕,这些时光,是偷来的片刻欢愉。他一向以为已将那些沉重之事藏在心底,只是在仅仅剖白一层的时候,便不小心又将那些全都想起,继而忍不住万分崩溃。 这三年来,他从未在其他人面前亦或是仅仅面对自己也从未如此崩溃,原来他自始至终坦诚相见的只他一人罢了。不禁又悲从中来。 他见他如此,是该心满意足的。所有的担忧都化为乌有。他从前是一个人,如今有了一个小小的家。他从前很难在意世间的事物,如果也有了牵挂之事与人。 自此,他便生出勇气,足以独自承受命中注定的所有狂风暴雨。 而要说与当初不同的,那便只有自己,拥有了独自面对的能力,少年终于长出一己之力扛起风雨的肩膀。 只是在那之前,任他偷欢这几日罢。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意,无论是坦然接受将要发生的一切,还是面对林遥放任自我沉沦其中的畅快。 林遥将谢虞紧紧搂住,任他眼泪浸湿了衣襟,只将掌心紧贴在他的后背,任暖意自胸前和手心穿过衣料,再钻进那人的心里,稍作缓解那人的悲痛。 许久哭声渐浅直至消失,取而代之呼吸渐沉,他睡着了,仍维持着抱着林遥的姿势,一夜好梦。 心痛,愧疚与喜悦种种情绪在林遥的心里交杂,他什么都不想做,只紧紧抱住那人。三年了他再一次明白只要他再回头看他一眼,他便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不,就算他不回头看他,他仍会为他做任何事。这一次他将再不放手。 第25章 带娃生活 翌日二人默契地没有再提起昨夜之事,但却陷入更尴尬的境地。此生谢虞都未做过如此厚颜之事,事后他将林遥一顿唾骂,也抵不过心内的羞耻。 一早,林遥硬是要抱着谢虞洗漱,又极耐心地梳起他的长发。谢虞拗不过他,只得任他肆意摆弄。 在谢虞坐在镜前,林遥从后抱着谢虞温存之时,从铜镜中二人看到两个孩子在门口探头,似是想探听一番,跃跃欲试又不敢上前,虎头虎脑的模样,颇有些机灵可爱。 谢虞从未在人前与林遥亲昵,霎时间他便推开林遥站起身来,稍作整理下衣襟,正欲端一个长身而立、端方君子的模样,却见小奇对小邱说,“我就说他没有受伤吧。” 一旁小邱撇撇嘴,“为何大哥要抱着他做这做那,好似婴童一般,原以为他受伤了。” 谢虞脸色大变,一张脸烧得通红、连耳尖都是红的。 在两个孩子看不到的角落,他忍不住伸手隔着衣料掐林遥手臂一下,林遥被掐地一疼,却勾唇一笑。走到门口,对着两个孩子轻声笑,“我同他闹着玩罢了,不许乱说出去。” 他再一回头,原本就瘦削的人此时身着玄衣愈发纤细。长发被发带随意拢在身侧。两颊绯红似是沾染上胭脂色,便显得唇色愈发鲜红欲滴,而那双眼睛,氤氲一层水汽般,似是含羞带怯更显得满目含情。他没忍住,脖颈处一阵滑动,“别气了,等他们长大娶妻便会懂得。美人在侧英雄气短,哪里端得住要时时做那君子。” 谢虞瞪他一眼,走至他身前,“身为哥哥,须以身作则。若是你事事不正经,他们便也有样学样。” “好了,好了,日后将门关得紧紧的,叫他们全然看不见。”他走上前搂着他的肩膀,又将他按在铜镜前坐下,替他解开发带,又仔细梳着。 谢虞从镜中细细看去,他如今较从前更多了一分从容,原本冰冷淡漠的双眸,也时常带着一丝笑意。眉目舒张,多了些许温润,较从前更英俊更引人驻足,叫人常常心动,忍不住心生爱意。 二人腻在一起好生磨蹭,才出来与孩子们相见。许是被阿霖教训了一顿,两个小的较平常更乖巧些,竟也在院内练起功来。 阿霖见林遥谢虞,也未停止练剑。他年岁较长,早已开始修习剑法,只是林遥先前承诺过不再用剑,教不了他,便叫他自己练,林遥只稍作指点。 阿霖天资尚可舞得有模有样,想必是下了一番功夫,谢虞念这孩子勤勉,便站于他身前,示意他舞完一套完整的剑法。林遥见状默默去往屋后治炊。 只见阿霖挽剑花,脚点地,任长剑在腕间飞速游走,他身强力壮又严于律己守正端庄,舞的剑法却飘虚无力毫无章法。 谢虞随意拾起院内的长棍与其过招,阿霖意会谢虞应是要指点他,便不留余力,与其对阵。不过稍作两三招内,谢虞便击落阿霖的长剑。 阿霖欣喜躬身拱手,欲向谢虞讨教,却气喘吁吁说不出话,谢虞忙上前轻拍他肩背,“不急。” “方才试探,你的内力不差,在你的年纪里,算佼佼者,只是剑法无章不成体系,像极了一个人。”谢虞笑着说。 阿霖仍是说不出话,抬头不解地看着他,“曾经的我。” 阿霖先前便听说剑门谢虞曾将流云派大弟子李镜明斩于剑下一举成名,此时却听他说剑法曾经如他一般,便着实不解。 谢虞似是想起了什么,一副陷入思绪中的模样,沉默着未作解释。 许久,阿霖才平复下来,“谢虞哥,你能教我剑法吗?”一旁两个小的见了先前的阵势,也围过来,“还有我。” 谢虞思绪仿佛才拉回,伸手抱住两个小的,“好。” “你的内力强于剑法,练这套澄心剑法恰好。”他接过阿霖递过来的剑,稍作起势便舞了一套。 提剑臂腕流转如电,纵身跃起,衣衫纷飞,身轻如鹤,剑花破开半空,银刃带起尘星,利落英气,三个孩子如痴如醉。 不知何时,林遥已在他身后,长身而立,未作声看着他舞完这套剑法,也如同孩子一般沉醉。 谢虞抛剑与阿霖,叫他将方才所学展示一遍,林遥走到身前与他并肩而立,看着阿霖舞剑。 他虽未看他,却知道此刻他眼里的眷恋,他定也想起在灵山上二人练剑的时光。 曾经两个少年,每日要在十招内比个上下,争得面红耳赤,二人虽懵懂无知也心意相通。如今物是人非,他以剑术成名天下。 而他却无法再使剑,不过三年多竟已无人知晓他是使剑高手,曾执剑独自闯荡江湖,杀伐果断。 谢虞侧身偷看他,却见他嘴角微勾,并无半点失意之色。 “后面我忘了。”阿霖舞到一半停下,眼巴巴地看着二人,赧然地轻声说忘了。 谢虞见此柔声道,“第一次练能记住如此多招数,已是天资过人了。”谢虞抿嘴偷笑一声,“较当初的我出色得多。” “听闻谢虞哥十招内将流云派大弟子斩于剑下,我怎能与你想比。” 阿霖天生老实,听闻谢虞的夸奖后心生惶恐,想借由说出比武之事自谦。谢虞面带笑意朝林遥看一眼又转头朝向阿霖,“你大哥曾日日在三招内就将我击败,不信你问他。” 一旁的小邱忙说,“怎么会呢,大哥从不用剑。” 谢虞哑然,林遥亦看一眼谢虞,“我曾与谢虞一同修习,我们日日切磋才进步神速,你们也要勤加练习,日后不说做个武林高手,便是行侠仗义也有了依傍。” “大哥,以后你也教我们练剑吧!”小奇见此便大胆撒娇。阿霖才听闻林遥那番话,又记着林遥从不用剑,隐隐觉得不妥,便将小奇拉到身旁,示意他别说了。 林遥上前拿起那把剑,令剑身横握胸前,寒光在空中隐隐反射出一缕缕光,“我答应过一个人不再用剑。” 霎时间他便将剑哗啦一声送入剑鞘,“走吧,朝食好了。” 谢虞一愣神,不知何时林遥做好了朝食。 第26章 踏春 这阵子林遥将茶楼的事一股脑全还给李其渊,声称乡下娘子寻来,即便是天底下最要紧的事也莫要来打搅他的美事,众人听闻皆不由一笑。 平日总被嘲弄为带娃鳏夫之人,竟也有妻子寻来,实在是铁树开花、病树逢春。 素日相熟的人哪见过他面上一扫寒冰之色,喜不自胜的模样,便也信了八成,又感叹如此英俊之人,竟也会心心念念全是妻子,着实稀奇。 林遥每日只顾与谢虞在这一方天地享乐。二人白日督促孩子们读书写字练武,夜晚便耳鬓厮磨互诉衷肠,日子过得逍遥。 今日照常是谢虞带着三个孩子练剑,林遥在身后看着心上人和他三个弟弟相处,如此寻常的场景,他却总是如痴如醉仿若完全看不厌一般。心内的满足感源源不断地潮涌上来,叫他整个人都从容了许多。 这时的江北总是晴一天雨一天,好似多变的老天在刻意捉弄人一般。头一日阴雨绵绵,这一日便阳光明媚。还好春日的阳光总是和煦的,日头不算毒辣。 小院本就被收拾得整洁温馨,被日头笼罩,就连发霉的墙角此刻也无以遁形。 谢虞长身而立,白衣似雪。林遥心想,总归是怎么看也看不够的,不如就出门走走,叫那人一去前几日阴雨连绵带来的不快。他在这江北茶楼三年多,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倒是学会如何讨好心上人了。 见四人皆练得辛苦,便趁他们气喘吁吁之余,提议道,“不如今日踏春去?”孩子们自是听得心生欢喜,立即欢呼。 那人站着孩子身后,也笑得眼角弯弯地看看他又看看孩子们,仿佛俗世间的寻常夫妻,对伴侣的爱意总要叠加一层共同养育儿女,儿女又偏生得如此可爱的缘故。 说去就去,套马垂鞭,一人带着一个,还余那个大的只得一人一马,二人见此相识而笑。行至一草坡处,众人下马,才下过雨的草地还有些松软,踩上去黏糊犹疑。 那人今日着白衫,他总念着年少时他的矜贵,便行至身侧,抓着那人的手想扶着他走。那人却一愣,似是察觉到他的心思,便莞尔一笑,回握他大步流星地向前。便轮到这人愣了,他苦笑,也是,这人武艺高超早已名满天下,怎能还需人扶着? 春日的野外,四处散落着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缀满了一整片。草上带着些露珠,此时在日头下亮晶晶的,偏生今日天上也蓝盈盈的,碧蓝与嫩绿间熠熠生辉的还有那人。 此刻行走在这片草上,野花兀自簇拥自发点缀于衣袍间,又随着步伐而抖落,好似佛经中的步步生莲般,叫人心甘情愿地臣服又沉醉其中。 “李郎。”他转过头朝他柔声道。林遥化名李南筠,他便唤他李郎,仿若二人不是林遥与谢虞,只做李郎与心上人,顺带撇去了过往种种,他唤李郎唤得轻柔,面含羞怯,眼含春水,他每每听到便心里一颤,好似有人在他心口挠痒痒。 他们寻了一处大树底下席地而坐,孩子围坐在旁。踏春他也不闲着,带着圣贤书,此时也要趁着春光给孩子们讲起来,见他认真,他便也在一旁听着。 思绪却总是飞得很远,想起这人原是不爱舞刀弄枪偏爱读书的。到底是命运弄人,而他也无能护不住他,逼得一介书生执剑。 “想什么呢?”那人见孩子们倦了,便放他们一旁撒泼打滚去了,见他还一脸痴意,伸出手轻轻一遥。那人被推得向后一让,却反而趁机抓住手腕,趁势用力一带,他未设防直接倒在那人身上,扑个满怀。瞬间脸红,轻推那人胸口,“孩子们都还在。” “不在了。”他挥手向远处的阿霖,示意带着弟弟们去玩。见孩子们走远了,便将脸埋在那人脖颈,深吸一口,那人的白檀香和春日的草香混在一起,相得益彰,叫人如同贪香被引诱吃花的小兽一般。 他信手摘下一朵花,鹅黄色,浅嫩娇俏,往他衣襟上一别,他愣神,想到从前也有人这样给他别海棠花,思绪顷刻间便被拉回。 只是如今他早学会隐忍,只一瞬便压下不快,对他笑意盈盈。 林遥取下他的发冠,如瀑长发便兀自散开,胡乱滑落在两人的胸前、后背,他忍不住轻抚如绸缎般顺滑的长发,他便温顺地任他肆意把玩。 林遥靠在树下,将谢虞完全锁在怀里,令他后背紧贴在宽厚的胸膛上。 谢虞给他念诗,不过是寻常的闲诗,他也听得认真。林遥走神,若是当初什么都没发生,二人或许早已过上这般日子罢? 人生回首,所求不过便是如此,他却错失太多。所幸他竟还有得偿所愿的一天,那人在侧,便是这世上最满足之事。 似是抱得太久,越抱越紧,他察觉到些许暗流涌动,“怎么了?” “怕你又要走,趁机相拥。” “我不就在此?”他刻意装作未读懂这句话隐含的意思。 “不止此刻。”他沉声道。 谢虞不在的时候,林遥总在想,假使将来能在那人身旁片刻便心满意足,而等他回到身边,又觉得只一刹怎会满足? 他总压抑自身对那人的渴望,劝慰不可贪心。但那人似乎总能使人平白生出戾气,生出将他紧紧攥在手心的**。 这人周身气氛似乎越来越紧张,谢虞有些呼吸不畅。 “不要再离开我,这样不好吗?现在的我不足以证明从前我要的也只有这些吗?”他又低声些,似乎悲痛又无力,“只是从前我太笨拙,只想着我所求,喜欢你便想尽办法将你藏起来不叫人知道,教你只能与我一人相处,却从未问过你所愿。” “嗯。” 林遥此刻像一个固执的稚童,用力向他证明那颗心,就是叫他生剖出来,他怕是都不会犹豫。谢虞心生惧意,并不想与他谈论这些,只模糊应他。 林遥未得到想要的答复,似乎明白谢虞未出口的话,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腕,大声向他许诺,似乎是想紧逼他,“就让我今后跟着你,你要什么我便去取来给你!” “那你的弟弟们怎么办?”他故作促狭地调笑,见他愣神似乎并未料到是如此反应,他又朗声笑道,“林遥,说起来,明知我不舍你与孩子们分离,却偏要说想跟随我。三年不见,你倒实在是长进了,学会以退为进了?” 谢虞原被林遥搂在怀里,此时不动声色地挣开,又刻意后仰拉开距离,抬起头看他,被那双眼睛看得心猿意马,被忽略的委屈与被糊弄的怒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咬咬牙,“弟弟们大了,也会有他们的志向,最后不还是只余你我。就让我跟随你,你若是愿意,你娶我都成。” “不害臊。”他嗤笑,揶揄地看着这人。 却见他又端得正些,沉声道,“自始至终我所求不过是你。”他说完却完全松开了他,不再想用有力的双臂将他禁锢在怀里,反而维持着一定距离,垂眸看着他。 他不作声,又说见孩子们声音渐远,放心不下想去寻,拉他起身,他未再紧逼,二人在草场上紧握双手肆意奔跑。 这阵子孩子们被谢虞林遥拘着,今日难得闲散,此时撒欢般满地乱窜。 林遥有心教导阿霖功夫,便趁机带他在这空旷之地练心法。只余谢虞带着小奇与小邱放纸鸢。抬眼看去,只看得到如星如点的纸鸢摇摇曳曳,再往近处看,被一根细线牵着。 “谢虞哥哥,有你在真好,大哥都变得好说话了。”小邱在他身侧眨眼看他,虎头虎脑的,惹人喜爱。 “谢虞哥哥,你以后都会与我们同住吗?”小奇也将眼睛瞪得圆圆的,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谢虞忍不住伸手一边一个将他们揽在怀里,却未作答只说,“你们喜欢大哥吗?” “当然喜欢!”,“不仅喜欢还很崇敬,他收留了我们,还送我们去学堂、给我们吃饭穿衣!” “其实你们也给了他一个家。”他将小奇与小邱抱得紧紧的,好像要将内心压抑而不得抒发的情绪通过这种方式一股脑发泄出来,隔空回应那人的爱意。 第27章 七积草 林遥嘱托李其渊,又交代了三个弟弟后,便留谢虞在此,独自上阳山去取七积草。 似是谢虞并未提出与他一同前往,林遥平白生出些失落,走之前磨磨蹭蹭,黏着他貌似委屈。 谢虞哭笑不得,生知这是他这阵子一贯的伎俩,但见他装得辛苦,便配合他演完这出戏。走之前也泪眼婆娑地回拉他的手,林遥果然心满意足,见他伤心反而瞬间端起一副严肃可靠的模样,许诺他速去速归。 送走他,谢虞便开始独自照料三个弟弟。其实他们不怎么需要照顾,阿霖已经十五岁了,又是个小大人的性子,将两个弟弟管得死死的。倒是谢虞觉得他有些刻板严肃,偷偷劝他放松些,对人对己不必太过苛刻。 因他在外流浪最久,又曾亲眼目睹父母双亡,性子本就谨慎些,不易信任人。 起初他并未将林遥收留他们当做一回事,只当是搭伙过日子,将自己视作随从,对林遥逆来顺受。 林遥天生沉默寡言,与人疏离,难以察觉到阿霖的心思,却误打误撞给了阿霖足够的信任,渐渐对林遥的崇敬、对这个小家的归属感比其他人都要强。他见林遥看重谢虞,便觉得要管好弟弟,不能给谢虞添麻烦。 而小奇与小邱正是淘气的年纪,却被林遥要求日日上学堂,在家又被阿霖管着练武,两兄弟一心只想着何时能偷闲哪怕半日,对林遥离家换谢虞照顾他们根本毫无知觉。 若是原来的谢虞,倒是万万不会烧饭、洗衣的,只是在灵山照顾如同稚童般的哥哥数年,他便什么都会了。 半个月后两个小的才对林遥离家这事后知后觉地产生实感,而这几日,阿霖对他们更加严苛,便不怎么敢再如同过去那般放肆说话了,却又忍不住。 其实林遥过去也常出门,望月楼有些事必须他亲自出马。但那时没有谢虞,李其渊会派人来照料他们,他们自小在茶楼,对那些护卫都十分熟悉,便也惯了。 这日两个小的终究是憋不住,见谢虞坐在书案前写字便想向他打听。 小奇跃跃欲试地在他身旁走来走去,谢虞当下即放下笔一笑,“转得快晕了。何事?” 小奇小心翼翼,“谢虞哥哥,我大哥去哪了?” “他去取一些东西,在很远的地方,因此要出门一段时间了。” “你为何不同他一起?” 他故作沉思说,“我留下来替他照料你们不好吗?” “谢虞哥哥,你以后都会留下来同我们一起吗?”小邱虽比小奇大,却是最天真的。 “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你们必须替我保密。”他将二人一边一个拢到身前,低声说,“你们的大哥快回来了,等他回来我必须去做一件大事,但不能带他,你们必须帮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大哥和阿霖哥。” “什么事不能带他呢?” “就像你们的大哥这次不带我一样,我也有只能自己去做的事。明白吗?” “你做完便会回来吗?” “我要做的这件事要很久很久,也许你们长大了我才能回来。” 他们听闻有些伤心,又见他说得认真似乎有些低落。这是谢虞第一次将他们视作大人一样推心置腹,便想端个小大人的模样,虽似懂非懂仍点点头,谢虞便笑着将他们揽在怀里。 林遥在阳山上呆了不过两日便急着赶路回来,林源倒没有为难他,只听闻他是替谢虞取药才回,便将他怒斥一顿,林遥早就对哥哥这幅做派习以为常,听完便下山一路归心似箭日月星辰地赶路回来。 他回来时,谢虞正和两个小的坐在院子里念书,大的在一旁自行练心法。他便觉得,所谓岁月静好也不过如此。见他回来,谢虞神色如常,只说,“可否顺利?”他知道这是在问林源有没有问难他,但他不想在此时提到林源,便说,“一切顺利,取到了。” 他要的那味药是生于阳山之巅寒潭深处的七积草,寒潭在阳山后山禁地,是林源素来闭关练武之处。 外人连寒潭都无法接近,更何况取到寒潭深处的七积草。谢虞心道,不知林源这是改性善待弟弟,还是知晓这药是为哥哥治病而良心发现才如此的。 谢虞将风尘仆仆的他迎进门,便洗手做羹汤,小小的院落竟也有些热闹。林遥心内的满足感到了极致,竟又陡然生出一丝忧虑,一切都太好了,月满则亏,而今日正好是个新月夜。 院子里夜风习习,树影婆娑,漆黑的天上新月高悬,那月亮好似镶嵌在黑布上的一枚小巧宝石一般,而月色却未亏待世人,与满月时并无二致,衬得那人沉静如水。 他觉得这人温驯的外表下似乎有些东西是他抓不住的,他有些心焦,又不肯问出口,生怕那人笑着对他说,“你说得没错。”他便说,“你在这住了这么久,还未带你去见弟兄们,日后你住在这里,总得与他们相见,不如明日陪我去茶楼。” 谢虞一愣,“你欲如何向他们说我的身份?” 林遥坐在谢虞身侧,将脑袋枕在谢虞肩头,故意打趣,"先前和他们说过,乡下娘子寻来,娘子善妒不让我出门,要在家赔笑足足一个月才会气消,届时才能返还。" “混账,明明自己想偷懒,偏要推给旁人。”谢虞一听甚是荒唐,但又觉得林遥应是在说笑,他这个性子怎能与人亲密到这等地步?便也刻意说笑,“如今杀人如麻叫人闻风丧胆的林二公子竟成了耳根软惧内的李郎,彻底转性。” 林遥见他又提起林家,生怕说错话,只得认下这惧内的名声,“家有悍妻,纵使英雄汉也难过美人关。” 见这阵子一贯让他占了嘴上便宜,便想叫他吃瘪一回。“又说要追随我,嘴里哪有半句实话。何不你来做这娇滴滴的娘子,我灵山家大业大,我来做英雄汉,定不让你受委屈。”他抬眼看了看这院落,似是在说这院子有些拥挤、简陋。 林遥被他说得颜面无存,转头却见他正促狭地笑,伸手抓住纤细的手腕,竟忍不住细啄了一口,“都好。只要你不嫌弃,我带着弟弟们跟随你也好。” 谢虞只笑,不作声。 孩子们每日是要上学堂的,今日小奇却死活起不来,说是风寒需告假一日。林遥、谢虞便在家照料他。 谢虞正待想着如何趁机脱身,却见他捂着肚子疼出一身冷汗。谢虞赶紧抱着他,打圈地轻揉小奇的肚子,一边在他耳边说,“不是叫你装风寒吗,这是吃坏了什么,还好吗?” “谢虞哥哥,我没事,你还是按说好的行事。”他痛地一张小脸狰狞、惨白,却还如此乖巧,心里仍记着谢虞叮嘱他的话。谢虞此时着实心疼正犹豫着,就见林遥将煮好的粥端来。 林遥见小奇如此模样,也面露焦急,便说要去带他去街头药堂。小奇却断断续续地说,“大哥,我肚子痛地厉害,出不了门。”林遥面露难色,“我去将游医请来。”小奇又说,“谢虞哥哥你留下来陪我。” 小孩子生病后本就较平日更娇惯脆弱,林遥不疑有他。 林遥甫一出门,小奇便虚弱着推开谢虞叫他按原计划走,谢虞此时却是不忍的,“我不走了,等你好起来我再走。”谢虞紧紧抱着小奇,心下满是不舍与惆怅。 开了药熬好,小奇喝了后又疼痛半日,直至入夜才稍好,面色逐渐红润,不再肚痛,体力却消耗殆尽昏睡过去。 二人守了小奇一天,待入夜林遥也坐在床前睡着了,见此谢虞便叫另两个孩子也去睡下。最后只看了一眼床上和床前的二人,飞身消失,隐在了黑夜中。 深夜,林遥醒来起身,身上披着的外袍兀自滑下,逡巡一圈却不见谢虞。 心下一沉,他转身将小院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才相信那人真的离开了,只言片语都未留下。 心又生疼,那人打发时间时翻看过的书还在、穿过的衣衫整整齐齐叠放在那,就连给弟弟们准备的用于临摹的字帖都还在,可就是什么都未留下给他。 屋内还隐隐有那人身上的白檀香,似有似无却能敲击着他脆弱的内心。 这阵子所有的充盈感顷刻间便被摧毁,原本隐藏在深处的不安逐渐占了上风。 他走到院子里,手上拿着那人走之前披在他身上的,他穿过的衣衫。 坐在那人常坐的树下,一方石桌与石椅,花架就在一边,想起那日他说要在此种上葡萄,等枝蔓爬满架,再等秋日葡萄满枝,便可酿酒。 此时还未到盛夏,夜里有些凉,他端坐着逐渐麻木。这阵子与他相处的时光如梦似幻,只有不断摩挲着那件外袍才意识到并不是假的,想起那人的笑意,内心又生出些许暖意。 林遥心想,此生已定,他所有的愿望都与他相关,所以此番天涯海角,他都要追随他。 第28章 血珀 谢虞取得七积草,便连夜传信与师兄汇合。 符江风尘仆仆,青衫下还是消瘦的身躯。谢虞欲言又止,终还是说出了口,“此去危险,还是待我一人前往。” 他皱眉,看了一眼谢虞便侧过头与他并肩而立,二人站于湖边,湖面不见一丝波动,谢虞心如止水,“哥哥离不开你,若是我回不来,此生你便与他待在灵山。”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始终说不出口。 符江愣神,又侧身看了看谢虞,仿若面前的人昨日还是那般年少懵懂模样,自下山后再见,每次见他都能感觉到脱胎换骨,似是与从前那个他彻底分割,完全是两个人。 “七积草你先带回灵山,我会想办法拿到血珀再回来。”他又强作豪气许诺,一扫方才露出的颓意。 “小虞,”他很久没唤他乳名,突然叫出,就连自己也吓了一跳。“若是你哥哥好了,便也舍不得你为他做到如此地步。到时定时会怪我没照顾好你。” 谢虞惨笑,“师兄,待哥哥好了,自然有百般心事要听你倾诉,哪里还顾得上说我?”符江神色微动,似是就势想起谢毅,心下一片柔软。“他近来好多了,未再发狂,只是总喊着你为何还不回去见他,叫我将你找回。” 谢虞笑意盈盈,“看来神医开的醒神散有些作用,你和他说快了,我很快就能回去见他!” “林家那位,若是上灵山,我该如何?”符江端正神色又说。 “他用不了剑,如今你随意就能将他打发了。”谢虞心想,下的那寄猛药,刺激他不轻,相处一个多月硬是装君子装上瘾了,束手束脚、温言细语。如今发现被骗了,桩桩件件叠加,怕是怒气难消。 “我问的不是这个。你真能狠下心这么对他?” 谢虞端正神色,“心不硬不成事。” 二人无言,湖面泛起一线涟漪推波助澜延绵而过,初夏的日头还算温和,晒得沿岸枝繁叶茂的树木生出些许香气。微风拂过,谢虞的心绪却仍十分沉稳。 早几日他便让人误导林遥他将去塞北找另一味药,而实际上却装作书生门客投西郦军。 林遥许久没去望月楼,骤然现身,因记着他上回的叫嚣言论,李其渊便想打趣一番。又见他恢复了素日的冷面之色,便又将调笑之语吞下去,“南筠兄弟,听闻家中幼弟病了?” 林遥见他神色变了又变,问出的话却是关心小奇的病,便知他定是想问别的,又懒得与他周旋,“只是吃坏了,休息几日便好了。” “前日散出去的探子今日传回消息了 ,我细看便觉蹊跷,正欲与李兄相商。” 林遥与李其渊共同经营望月楼,其为人爽朗精明,林遥又天生疏离,与之性子并不十分投缘。但他颇欣赏林遥对暗探的排布掌握能力,而林遥又需倚靠其迎来送往的经营能力,这几年相处,虽不至于推心置腹,但也算得上协作无间。 前阵子林遥喜不自胜地向他炫耀家有娇妻,他也跟着一喜,总觉得林遥有些人味,这门生意才更稳固,不然就他那副清心寡欲的模样,总叫人觉得他随时会撒开手离去,而他也实在是没有任何能叫他犹豫的筹码。 望月楼的北面穿过一个幽深的廊道,便见一道暗门,按开机巧,便柳暗花明又是一间极大的楼中楼,里边围着圆形的柱子,做了许多木架,上面放着各类密辛,分门别类摆放整齐。 林遥与李其渊正站在木架下,“蹊跷在何处?” 林遥将密信递给他,他接过正欲打开信封,谢虞却伸手按住,他不解抬头,林遥便说,“你看这信封,似有人掉包之虞。” 他将信封翻转,见封口处确有些陈旧粘黏的迹象,与他们一贯特制的封信手法不同,“会是谁?” “如今还未查明,这说明暗探已有暴露甚至被替换的,需多加小心。暂先停接新单,待查明后再接吧。” 李其渊面露难色,虽这两年赚的盆满钵满,但停业实在是割肉,抬头又见林遥面色如冰,便换了副面孔,点头赞同。他又还是不死心,想提些林遥的心头好,再行试探,就说,“这阵子沉醉在温柔乡里,感受如何?”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林遥懒得理他,“莫要再提,悍妻打发回乡下思过了。” 李其渊原本就对他这番话术半信半疑,他出身武林哪来的乡下娇妻,但见他咬牙切齿,便不好再追问。 谢虞此刻正作书生打扮,一身青衫,配白玉发冠,执一把折扇。他斥重金投其所好,贿赂了郦王的美妾,才得以新任门客身份给郦王生辰献礼。 天下已被西郦军征战过半,国土以北至江南都在郦王手上,朝廷再无与其抗衡之能,只好躲在南边苟延残喘,于是一时之间郦王便成为这全天下最赋权势之人。 西郦军以残暴发家,而今权势滔天,便想要千秋万代之法。郦王身边皆为武将,打仗所向披靡,要想江山稳固又实在不堪用。于是大开便宜之门,邀天下有识之士来当门客。 普天下有点尊严的读书人,自是不愿背叛国骂名而对其不屑一顾,而对朝廷死心又能厚着脸皮来投西郦军的原本也无太多真才实学。 谢虞在其中,就有些鹤立鸡群之色了,谢虞原计划混入其中献了策言便将郦王的宝贝血泊悄无声息偷走,却因长相投缘,而得郦王的军师刘志尧青眼。他又不好太过藏拙而被刘志尧厌弃,早早逐出门去,便只能装模作样地献策。 见号令天下便一呼百应,郦王郦承曦展颜,今日便大宴这投奔而来的百八十门客。刘志尧贯做事利索的,已将门客写的策论挑了又挑,只余八份看得过眼的,又叫献策人紧急润色过后才递到郦王身前。 昨晚他已读得七七八八,便将这八人召来议事。此刻他拿起那卷策论当即便说,“诸位的策论本王昨晚已通读,感慨颇深。诸位能为我西郦江山稳固献言献策,本王在此谢过。” 说完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众人陪饮,谢虞混在其中,随意饮了一口,便听郦王说,“其中有位名为张胜的秀士,所写颇有见地。不知诸位是否赞同?” 他打开其中一卷开始念,“西郦之师鏖战过半,今当一鼓作气,尽收全域。天下既一,便大赦四海、与民休息,社稷自当安固。”原本武将之中,也有主战和主就地休养两派之争,一直未得个下文,竟没想到门客这端也有主战派,便想听众人辩论一番。 当即确有反驳之人,“陛下,不才斗胆一驳,南边地广人稀,蛮子居多,本不受朝廷统治,如今朝廷偏安南边与蛮子自有恶战,西郦军应坐山观虎斗,即刻休养生息,待日后伺机一网打尽。” 郦王见有人开始辩论,心下大喜,便挥手,“还有见解请诸位不作保留。当下西郦军应有何作为?” “陛下,治国之道,当先施抚民之政。”一人又站出来进言。 谢虞见这场辩论方兴,正昏昏欲睡,却又听郦王说,“行抚民之政,当务之急应是何为?今军旅声名有亏,欲洗刷污名,该当何为?”众人见他着实实诚,便纷纷进言。 又一人站出来,毕恭毕敬答道,“当行三事:一者整饬军伍,严束其行,毋令扰民;二者作民谣传唱其善,以正视听;三者联结江湖侠士相援,借其声望辅正军名。如此,民心可收,污名可涤。” 谢虞听了一乐,前两者都不难,最后这联结江湖侠士,除了林源谁敢跟他联结,即便是林源也只敢私底下勾结,若是天下人知道他与西郦军勾结之事,怕是剑门自此名声扫地,三门七派便要换成两门七派。 却正好有人说到症结,“江湖侠士皆是清高之人,难以说服,若是强行要联结,怕是要从三门七派之首剑门开始。” 其他人先前都发言得七七八八,谢虞一直坐那自斟自饮。郦王若有所思,便指着谢虞,“如何笼络剑门,这位秀士可有高见?” 谢虞被强行叫起,便立即起身行礼,只说,“自是要从剑门掌门入手,听闻他一贯为人正直、慎独守己,怕是难以突破,若是能探听到他的把柄,威逼利诱怕是有些可能。” 说了句搪塞的废话,郦王难掩失望之色,因在内心一直叮嘱自己须恪守君王的胸怀,便摆手让谢虞坐下。 “林源此人我已笼络多次,每每都被他随意打发羞辱,是个油盐不进之人。”谢虞愣神,又见郦王说得认真不像是假的,林源竟没有与他勾结?谢虞心下疑惑丛生。 今日聊得尽兴,郦王便与八人喝了一整晚,最后散场,谢虞醉意熏熏地被安置在宫内偏殿。待众人歇下,他便悄悄换了身夜行衣潜入郦王的宝库中。 今日是个大宴之日,上下众人都饮酒为乐,这临时行宫内守卫较松,谢虞一路畅行。按照先前打探到的方式,他打开地库,满屋的金银宝器,他径直走向一宝蓝色木匣,打开里面躺着鲜血欲滴的血泊,心下一喜,便踹怀里离去。 却在飞身出行宫时,被人追上。原是郦王身边的左膀右臂严石青严将军。 第29章 林遥被骗,追击谢虞 谢虞先前打听过郦王身边的高手,断定并无太多武艺高强之人,只这严石青还算身手不错。他便不敢轻敌,将他引至空旷处,拔剑对阵。 严石青对郦王宴请门客一事嗤之以鼻,认定这些读书人不过嘴上功夫诓骗了得,只想挑一挑他们的错处,盯着偏殿竟真让他抓到了混在书生中的盗贼。 他原以为这人有所谋划,行刺杀之事,便不作声,想引其党羽现身后一网打尽。没想到这人轻功着实了得,还未等他高呼便被他引至此处。 严石青紧追不舍,取下背后的刺棱欲与谢虞对战。谢虞本未打算在此与人交手,只想速战速决,便先发制人一剑刺下。 严石青武艺高强,只见他身形灵动,抛双棱翻飞,时而如寒星点刺,时而似流星绞缠,专攻谢虞下盘与肋侧; 而谢虞手持长剑步伐沉稳,剑锋挥洒间寒光凛冽,或横削竖劈守得门户森严,或陡然变招直取中宫,逼得严石青需时时回防。 严石青与谢虞对阵有着极大的优势,他力大无穷,却内力泛泛,刺出双棱全靠蛮力,澄心剑法的优势自是发挥不出,二人纯使剑术对阵。 刺棱的锐芒与长剑的寒辉在半空交织,时而如银蛇乱舞,时而似两虎相争。 谢虞内力可做自然循环,搏斗下去逐渐占了上风。严石青见如何攻击都不见这人气喘嘘嘘,而自己额角已渗冷汗,臂弯因久持双械微微发颤,呼吸渐粗,便十分气恼,挥出一击。 又趁谢虞躲闪之时,飞至上方一条腿用力一扫,谢虞硬生生挨了一腿,恼羞成怒,便提气注内力于剑中,提剑划破长空,剑气横生将刺棱斩下,严石青见武器已失颓势尽显,便欲飞身远离。 而此时,两道黑影自高处现身,严石青一喜,原是他手下二将。谢虞见来人与他年岁相当,又持长剑,便知二人原应是武林人士。 “今日竟能得见剑门谢庄主,稀奇。”一人笑道 “谢庄主想要什么,不妨开口,即使是心头好,我们王爷定会割爱,何必偷抢?”另一人嘲讽。 谢虞身着夜行衣、掩面,二人应是从武功路数认出他。见他们言下之意是自诩名门正派也来做偷鸡摸狗之事,便心下大怒,又见严石青此时面上松懈,便知二人武艺定然不差,又暗自压下怒气,好生应战。 “既如此,二位好汉定知血珀谢某势在必得,还请割爱。” “谢庄主既已乔装打扮戏弄我们王爷,又偷又抢,便是不与西郦友善了,我若放了你,岂不是以德报怨,平白叫江湖人看轻。” 谢虞心想,这二人说的倒是不假,如果与之作对的轻易放过,还如何赏罚分明、笼络人心。 "二位莫非为剑门弟子?为何不行江湖正道,偏要助纣为虐?"谢虞刻意嘲讽回去。 那二人一笑,“我二人不过审时度势,顺应天命,还请谢庄主早日看清天命所归,莫要逆天而为。” “少废话,你们一起上吧。”谢虞持剑点地,姿态潇洒,运气于剑身。 澄心剑法一向温润而杀人于无形,那二人显然明了,便只离谢虞较远,分左右而立,双剑交错成势,围困他于其间。谢虞先前被严石青这蛮力消耗了些许,此时被二人围攻却越发冷静。 右侧那人率先挺剑直刺,剑风裹挟着锐气逼向心口;左侧者紧随其后,长剑横削而来,专攻下盘。 谢虞不慌不忙,左脚旋步错开锋芒,手腕翻转间,剑身在胸前划出一道圆弧,既格开正面刺来的剑锋,又以剑脊磕向另一人的剑身。“当” 的一声脆响,火星溅起时,他已借着反震之力欺身向前,剑尖直取右侧那人咽喉。 谢虞的剑法看似舒缓,实则暗藏玄机,每一剑都精准地落在双剑的缝隙处,像一根细针,总能在密不透风的攻势里钻出空隙。 激斗数十回合,场中剑气纵横,已将周遭尘土与落叶卷得飞扬。谢虞忧心事久生变,心下一沉,便聚气于丹田,心内念着那邪门的心法,将体内醇厚的真气持续注于剑身。 飞至高处又迅速连带长剑下旋,一剑斩下,剑气将周围三人震得皆踉跄数步,那二人剑也拿不住,任剑气将武器收缴于数仗外。 谢虞见周围三人皆跪地吐血,便转身扬长而去。霎时间身后却射来数箭,谢虞闪身,感知周身还埋伏有两名高手,心下明了今夜怕是早已暴露,就待将他围困于此。 而另一方面西郦军碍于时局,不愿与剑门结仇,不待明目张胆杀他,但也只怕不能叫他轻易脱身,看来今夜一场恶战难免。 谢虞轻叹一口气,转身朝向隐于黑暗中的众人,回身见二人持弓箭躬身于不远处一树上,不待运剑,就见二人连弩齐发,谢虞拔剑挥舞,剑气将飞箭挡回,正欲再运气,身后一人竟飞剑刺向他的后心。 前后夹击,他只得脚点地飞身凌空闪避。 电光火石之间,先前持剑的另一人却从左侧袖中飞出一暗器,谢虞闪躲不及暗器直中肩头,树上二人又趁机连射数箭。 谢虞怒气冲天,再次提气,眼中猩红随剑气四溢,他一剑便将树上二人斩落于地,周身三人再次被剑气所伤,飞身逃至远处。 谢虞正待离开却又见凌空飞来一人,仔细看去竟是林遥。 林遥此刻怒气冲冲,放任谢虞正与人对战的时局,直奔谢虞似是想先将他抓走。谢虞大喊,“林遥!” 众人见又来一人,本以为是这人的帮凶,见林遥面如寒霜,便心下大骇。却又见他并未试图出手,反而欲与谢虞对阵,不免又心生疑惑。 谢虞酣战一番又中了暗器,本已累极,靠内力提气,见林遥不分青红皂白只想与他算账,便气得半死,一怒之下破口大骂,“林遥,你长脑子没有,你非得在此时跟我过不去?” ”为何骗我?”林遥不顾旁人眼光,长身而立直面谢虞,面如寒冰,冷冷问道。 谢虞气笑了,“你不是早料到我会骗你吗,怎么当真了?” “谢虞,你够狠。” 林遥放话,便想上前缴了谢虞的剑。谢虞嘲讽道,“我所作与你对我所作相比不过微不足道,你就受不了了?” 林遥愣神,眼中又生出迟疑,谢虞心下盘算,如与林遥对战怕是会继续拖延战况,再这么下去西郦军定不会放过他。 他心内速下决策,便将剑甩给林遥,“你杀了他们,再相商你我之事。” 众人实在没想到这件事的走势竟是这样,大半夜追了个贼人,还被迫看两个大男人演了一出嫦娥飞月被后羿追回,戏没演完,便被这二人当做眼中钉,欲联手除掉,心下一片惨然,今夜怕是要命丧于此。 林遥见谢虞抱着双臂站在一旁一副看戏的模样,便执剑而起,他许久未用剑,有些生疏。 众人先前已被谢虞打得重伤,那使箭二人已自动站远而远离战局,严石青重伤也被二人带至远处,只余使剑二人与林遥勉强对阵。 林遥剑风较谢虞强势许多,心下便知今夜决打不赢,如此颓丧,二人便逐渐不稳,林遥趁机将长剑斩下,正欲一剑刺向一人,谢虞便在一旁说,“够了,放他们走。” 他对众人说,“我只欲取血珀,金银财宝、好汉性命一贯不要,还请将军放过,他日再来感谢。” 说完便拉着林遥飞走,众人见他二人武艺高强,为保住小命,也不敢追。 第30章 谢虞的私心 二人飞至远处,未见人来追,便停下修整。 林遥气急,谢虞神色淡然,率先举起手中的剑鞘在空中划出银勾,“你违背诺言,扯平了,不必再纠缠了。” 林遥气得咬牙切齿,却见谢虞眼带笑意,便知他又是故意激怒他,“我为救你才用剑,怎能与你刻意玩弄人心相比?”他刻意将玩弄人心四个字说的抑扬顿挫。 谢虞避而不答,“你是如何找来的?” 提到此林遥更是气极败坏,“你以为替换了望月楼暗探的消息,我便找不到你?” 谢虞哂笑,“那倒没有。只是提醒如今你没有本钱与我叫嚣。再者,我从未答应你留下,算不得骗。” 林遥一愣他确实只答应陪他数日,只不过他真情流露,把种种温柔当真,细想谢虞曾暗示过,他并非看不出而是刻意沉沦其中不可自拔。 只一瞬想通林遥便低头垂眸,“你只是骗我就罢了,你还利用孩子们的纯真脱身。” 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谢虞倒真被戳中心事,他如何与林遥之间纠缠,是不应该牵扯到小奇小邱,想起二人天真的模样,他心下也一软。 林遥见他神色微变,“他们天天在问你何时回去。” 谢虞心知这怕不真,猜到林遥还不知他向二人的许诺,便知这又是林遥的以退为进。 “他们并非懵懂的年幼稚童,早已明辨是非,你同他们解释清楚,他们自会理解。” 说到他们,谢虞全然换了一副耐心的模样,轻声解释。 “那我呢?你只对他们有交代,就没有一丝一毫在意我?你如今怎变得如此绝情?” 他的解释却完全戳破了林遥摇摇欲坠的理智,忍不住厉声质问,瞬间青筋暴起,眉头打结。 谢虞只瞥了一眼,便将头别过去不再看他,见他如此模样终是不忍的,便又柔声道,“我有太多未竟之事,顾不上你我之间的种种。” “到底是顾不上还是不想我卷入其中?为何你总将所有的事全都揽在你一人身上?” 林遥气得心口生疼,又想起他总是一副独来独往风尘仆仆,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更是心疼。 “你不必再说了。” 谢虞再不多说,四周陷入沉寂。黑暗里,本不能完全看清对方的神色,只那双眼眸亮如明珠,而此刻他却侧身闭眼,生怕看得太久而下不定决心。 林遥见他躲闪,一气之下捉住他的手臂,将他强行摆正,强行压下满腔怒气,轻声道,“那并非你的错,谢虞。” 谢虞似是被击中一般,他浑身僵硬,瞬间睁眼目光呆直看着前方,自那天起,他便活得如苦行僧一般,独自承受着内心的煎熬,仿佛刻意将自己放逐至人间炼狱。 但若说不是他的错,那是谁的错,为何上天会如此对他?如果上天不公,坚守人间正道有何意义?谢虞头疼欲裂,眼中的黑线若隐若现。 林遥见他如此情状,面色焦灼,不忍再去质问,“谢虞,三年前你我许过要并肩闯荡的诺言,还作数吗?” 他见谢虞说不出话,便伸手握住他的手,甫一触及便被冰凉的触感惊到,他忍不住紧紧捂着他的双手。 “谢虞,谢虞!” 林遥见谢虞面色痛苦,始终说不出话,便知他又被那心法生出的戾气纠缠,不免心生愧疚,不该对这人步步紧逼,便连声轻唤谢虞,妄图唤醒他。他紧紧盯着谢虞的双眼,身体的温度通过双手不断传给谢虞。 谢虞此刻似乎在挣扎,眼中清明与墨黑交替,片刻后眼里的黑线果真不断褪去,澄明逐渐占据上风,林遥心头一喜,继续不断唤他。 谢虞双目又恢复过往的清澈,含水般的双眼此时回望着林遥,又刻意端正神色,“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林遥紧盯着他,坚定地点头,“嗯”。 二人相视一笑,谢虞正欲开口,情势却又生变。只见他面色大变,猛地推开林遥,顷刻间便吐出一口血,鲜血飞溅四散。 谢虞强行运功,心道定是那暗器淬了毒,当场并未发作,他毫不知情,一路运气又赶路颠簸,方才又被心法攻心,毒性加速行至血脉此刻便发作出来。 待运功感知才心下安定,所幸那毒药并不罕见,应是软骨散之类的。而他口吐鲜血,应是情绪过于激动,又与戾气相斗的缘故。 谢虞提剑鞘点地勉强支撑。林遥欲上前,谢虞摆手示意他留在原地。他躬身将全身支于剑鞘,身后的长发滑落于肩前挡住一半的脸颊,另一半脸颊上血迹斑斑,狼狈不堪。 谢虞仍是勉强一笑眼里一片澄明,“我身受重伤,但并不想跟你走,你要如何?” 林遥看着他眼里满是疼惜,毫不犹豫沉声道,“你若不想跟我走,那我便跟着你。” 谢虞大笑,换了副声调,语调轻松故作调笑,“你待如何向家里弟弟交代?” 林遥眨眨眼,“走之前已同他们说清,他们叫我不将你找回就不许回。” 谢虞嗤笑,“你编排弟弟如此娴熟,我自愧不如。” 林遥面色绯红,谢虞面沉如水,二人相望,谢虞见对方好似与从前并无二致,还是如此偏执。 细细一想又觉得好像哪里都变了。他曾说不再只看自己所求,而是要听谢虞所愿,如今竟能成真。 冤家路窄也罢,孽缘也罢,谢虞不想再徒劳抗争,只想尝试着再任性一次。 他也是有私心的啊。此去万般艰险,一人独来独往实在是太辛苦了。也该叫他兑现年少时的承诺,事事与他并肩。 林遥倒是并未想那么多,重逢后他只有一个心愿,早已亲口说与谢虞听,便不再多言。 谢虞毒发攻心,林遥搀扶着他,找了个破庙就将他放下正欲运功疗伤。 谢虞便摆摆手,将衣襟解开露出肩头上的伤口,他盘腿端坐着,自行运功逼毒。 先是气沉丹田,又伸出双手,将经脉内的余毒逼于肩头上暗器戳口处,暗红的血便从伤口处汩汩流出,林遥在一旁看得心惊,这人的内力已入化境,竟能自行逼毒。 又想方才若是他说要将他带走禁锢,这人一定会翻脸毫不留情将他击于剑下。他仍心有余悸,久久未回神过来。 不足片刻,谢虞脸色便恢复如常,他仍坐在那里,姿态随性甚至有些恣意,抬头看一眼林遥,“你站那干嘛,过来帮我。” 谢虞眼神向肩头伤口处转转,林遥随他眼动,他的肩头赫然被那五瓣的暗器戳了洞,好似肌肤上生了一朵深色的梅花。 林遥深吸一口气,便将衣裳撕出一片,绑在他伤口处。他虔诚地仔细绑着,尽量避免触碰到谢虞的肌肤。 谢虞见他事事小心翼翼,便一笑伸出双手挂在林遥脖颈上,矮身将自己送入那人宽厚的怀抱。 林遥一愣,双手下意识回抱,漆黑的夜里只听见一个声音说,“林遥,你怕我吗?” 林遥不知如何作答,比起怕,更是敬与爱,但他一时半会儿不知谢虞想问什么。 “无妨,我也怕我自己。”谢虞自问自答,“这门心法太强大了,我时常觉得不是我在练功,而是心法操控了我。” 谢虞将他松开,在微弱的月光下,他紧盯着谢虞的眼睛,伸手将他额角汗湿的碎发梳理好,“我只怕失去你,怕你对我弃之如敝。” 林遥答非所问,谢虞心下却了然,就着月色倾身吻了林遥额头,又看着他,“放心,我不会伤你。与你重逢后,我有时会觉得似乎掌握了一点操控心法的技巧了。” 万籁俱寂的夜里只剩下喘气声,谢虞勾唇一笑,缩瑟进那人怀里餍足地向后一靠,不一会儿呼吸渐沉。 许久,四周全都平静下来,林遥静静地看着他,任他睡得安宁。 第31章 药王谷求医遇古怪母子 披星赶月,一刻不歇,沿途落花流水浑然不知,山明水秀无心欣赏。 谢虞、林遥带着谢毅换了马,又换了船,直奔药王谷。 正好此时便是谷主再次出关的时机,药材恰巧于近日收集完备,算好时间,马不停蹄地赶去。 谢虞满心只想着快治好哥哥,巨大的希冀放在他眼前的不远处,仿佛他伸手就可以够到。 如同只知不停往前飞的小鸟一般,完全靠着满腔信念,一往无前,全然不觉得一丝一毫的累,更顾不上林遥。 自与谢虞重逢后,林遥便很怕见到谢毅。他一贯亏欠谢虞,但因谢虞爱他,他便觉得这是他二人之间的牵绊,余生可以细论,或补偿或继续亏欠,都可以因为感情去填补沟壑。 但是对谢毅,林遥始终没有直面的勇气。如今他这样,是他与哥哥在其中作的孽,年少时作恶多端,他当时无知无觉,而现在他心里有许多怯懦与心虚,悔不当初。 内心的忧虑时常折磨着林遥。与其相处,谢虞不再提,谢毅更是将这些全然忘了,又叫林遥越发愧疚。 而朝夕相处,他又生出些对谢毅的敬爱。谢毅此时完全如同幼童般,但与生俱来的胸怀宽广、温和强大都叫人折服。 如今谢虞总是端着哥哥的做派,表现出极有耐心的疼爱,但是仔细观察便知,谢毅总是用其特有的感染力关怀着谢虞,无形中将谢虞的沉郁、焦灼都化为轻烟。 他是不吝惜拥抱与依靠的,无意中叫人生出的被需要感足以一扫内心的阴霾。林遥从他身上又学去许多,暗暗发誓此次一定要求神医治好他。 三人赶路,需翻过一座山,行至山谷之中,路窄仅容一人,索性便纵了马行脚程。 山路狭窄山坡陡峭,谢虞走在最前开路,林遥一路仔细搀扶着,谢毅在二人之间,林遥双手将他拦于贴近山峰侧才放心。 谢虞又心生感慨,一路上有林遥倒也不错,至少能在他同哥哥入睡之时放风。 虽是内心自我调笑,但也被这突然涌出的荒谬想法惊到,如今总是找许多理由来说明林遥回到他身边的好。 仿佛仅仅是因他情难自抑,便不甚光彩一般,若是治好哥哥,是否就能心安理得些? 三人小心翼翼行至山脚才来到一片平地,再有一天一夜便能到了。 此时才能陆陆续续看到些许人烟,或是往药王谷赶去治病的,或是依附药王谷做些营生的。此地的景象,倒是确有异象。 四周皆为平地,却又生出了许多或大或小的山峰,犹如大地之上突然崛起的巨型石笋阵,一座连着一座,连绵不绝。 浓雾笼罩于山坡之上,置身其中,氤氲而迷离。林遥从未见此奇景,便有些置身仙境之感。 三人面上并无不适,又不像是做买卖的,较其余人等不同,这倒是有些显眼。 正因如此,一大娘带着病殃殃的儿子直奔而来便想与他们一同赶路。临近药王谷,二人警觉,不想与人有过多交集。 那大娘看起来有四十来岁,长得敦实忠厚,那儿子却才七八岁的模样,一脸蜡黄,消瘦伶仃,看起来是久病之人。 一张口面露难色,“三位少侠,是否去往药王谷?能否看在孤儿寡母份上,捎上我们一起?”身旁的孩子驼着背无力地睁着空洞的双眼。 林遥心生怪异,便向谢虞使了个眼色。谢虞忙道,“大娘,实不相瞒,我哥哥身患重病,我二人照料不及,不便与人同行。” 话未说完,那孩子不知为何引发了激烈的咳嗽,瞬间面色红胀,双手用力按压脖子,仿若要将心肺咳出一样。 谢毅见那孩子着实可怜,便上前轻拍后背,林遥一时之间心惊,下意识拉住谢毅的手肘便将他拉回。 谢毅转身温柔一笑,“无妨。” 谢虞愣神间便见谢毅仔细轻柔地拍着男孩的后背,不多久男孩的咳声果然缓解了,谢毅才回到谢虞身边。 而抬眼再看那对母子,男孩因剧烈咳嗽而脖颈至面部通红,一双眼含着泪摇摇欲坠,母亲也急得满脸焦急,因先前谢虞的拒绝,又小心翼翼试探地看着谢毅。 谢虞心生不忍,以为谢毅会说些什么,谢毅却又往后一步,站于谢虞身后。 林遥说:“实在不便,多有得罪。”语毕便拉着谢虞谢毅离去。 途中,谢虞还是忍不住问起,“哥哥,你方才想说什么,为何不说?” “我全听你的。你不让我做的事,应有你的道理。”谢毅朗声答,他双目灼灼,眼神纯真。 谢虞内心一片柔软,想起从前哥哥待他的种种,忍不住拉住谢毅的手柔声安抚,“哥哥,很快神医就能治好你,到时候我还和从前一样都听你的。” “我生了什么病?若是治不好,你莫要伤心。” 他睁大眼缓缓看向他,谢虞瞬间愣神,仿佛好像是熟悉的哥哥回来了一般。 一时之间心内涌出许多的酸涩与委屈,“一定会治好的。”林遥见他眼底生出许多隐忍,便搭着他的臂膀默然安抚。 三人一路风尘仆仆,隐隐可见神医的药庐,只再过一个山头便能抵达,心内松了一口气,心境有些豁然开朗、历经千帆。却又在此时碰到那对母子。 三人横在道上,高大健硕的中年男子,对着女人便是一掌,扇得女人摔倒在地,又毫无怜惜地上前拳脚相加,而那儿子便在母亲身旁跪地求饶,一时之间哭喊声好生凄惨。 三人皆是一惊,谢虞正欲上前,林遥警觉地拦住,与他一个眼神。 谢虞心知他在说什么,这三人确实诡异,母子二人竟能比三个成年男子脚程快,并且二次相遇,又是如此令人心生同情的景象,实在是太巧合了。谢毅见二人不动声色,便也乖巧地站在原地。 见三人并无反应,男的便卖力打这女人,斗大的拳头砸在女人脑袋上,不过片刻便满头是血。孩子哭着拦在母亲身上,男人竟仍未停歇,一脚将碍事的孩子踢开,仿佛破烂坠地稀里哗啦,即刻间痛地在地上打滚。 那母亲原本被打得抱头卧地无法动弹,此时见孩子哭喊,竟生出勇气,勉强起身艰难趔趄几步抱起孩子,因满脸是血,怕吓到孩子,便胡乱抹了一把脸,轻声安慰。 虽谢虞仍觉得怪异十足,可此时却猛地想起娘亲,当时也是不顾命也要救他,即使身死在他面前,也温柔地叫他活下去。 谢虞瞬间眼红,脑内全是娘亲死前的模样,便不想忍,上前一步,“够了。”一把推开那男人,矮身扶起那对母子。 男人装模作样就要打他,林遥上前给他一脚,他便如同方才孩子坠地一般,七零八落地摔下,林遥刻意嘲讽,“哟,原来是只纸糊的老虎。” 林遥仍心存警觉,眼神示意,谢虞方才大梦初醒一般回身,却见谢毅上前低声安抚男孩。谢虞心惊,正欲上前,电光火石之间,那男孩袖中便嗖地飞出个东西,直咬在谢毅手上。 只见那是一条红黑蟒纹的毒舌,蛇身光溜隐隐显现幽光,林遥迅速抓住蛇尾飞速甩开。所有事情仅发生在刹那间,林遥全靠本能一气呵成。而谢虞顾不上其他,所有注意力全然投入哥哥身上。 林遥拔剑,那三人瞬间换了个嘴脸,起身端站着嘴里念叨着什么,便从四周召唤来更多虫蛇,围住林遥,林遥一怒之下斩了一圈。 三人趁机逃走,林遥怕中调虎离山计并不敢追。他仍心有余悸,顾不上责备自己,便回头只见谢虞已盘坐着,张口不停吸向谢毅的伤口,低头吐出黑血便又去吸。 他反应迅速,蛇毒并未在谢毅身上扩散,不一会儿再只能吸出鲜血,他便停止。 林遥想将谢毅扶到一边,谢毅却并不想离去。他垂眸看着谢虞,方才谢虞张口吸出黑血,将他吓得不敢作声,眼见谢虞脸色不再严肃,才敢安抚,“小虞,不要担心,我没事。你怎么了?”谢虞见谢毅并无不妥,便笑着对他说,“我也没事。” 如此才练功排毒。 “小虞,我是不是做错了?”见他将蛇毒运出,谢毅才低声说道。 “哥哥,怎会是你的错?世上恶人如此多,他们要害你便防不胜防。”谢虞见他如此模样,心又生疼,柔声安慰道。 “方才他们看着可怜,却又养了那么多蛇害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谢虞心内极难过,这些都是哥哥曾经教给他的,如今却要他再教哥哥一次。 曾经哥哥总是一边教他,却又一边叫他生出无边的安心。他的哥哥是这世间少有的绝世大英雄,他总心安理得地躲在哥哥的羽翼下,贪得一时安宁,却在那天被夺走了一切。哥哥从此便再也拿不起剑,不能再护着他,还时时发作。 换了他来保护他,他却总是做不好。此时谢虞却连神伤的时间都不足够,只一瞬便又端正神色,匆忙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