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夕刊》 第1章 惊蛰 南宋,临安。宰相府载德堂内室,药香与沉水香的气息交织,却压不住一股无声的沉重。 宰相夫人半倚在榻上,身上盖着锦被,更显得她身形单薄。她脸上并无厉色,只是长期的忧思让她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疲惫与苍白,但这疲惫中,那双看向小儿子的眼睛却依旧清澈而通透,仿佛能一眼望进人心里去。 “叔澈,”她声音不高,带着病后的虚弱,却字字清晰,“过来些,让娘看看你。” 常昀依言走近,在她榻前的绣墩上坐下。他惯常清冷的神情在母亲面前稍稍融化,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关切。 常夫人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细细端详了他片刻,目光里有慈爱,有骄傲,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却让常昀的心跟着一沉。 “去年这时候,家里热闹得像是天天在办上元灯会。”她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回忆的笑影,“苏家的姑娘擅丹青,林家的女儿琵琶一绝,刘家那对双生姐妹花,性子活泼得像小雀儿……娘那时总想着,我儿这般出众,合该好好挑一个最知心识意的,方才不枉此生。” 她顿了顿,气息微喘,歇了片刻才继续道,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洞悉世情后的淡淡无奈:“这人世间的缘分,说来也怪。它来时,轰轰烈烈,挡也挡不住;它若转了风向,那也是悄无声息的,等你察觉,已是另一番天地了。” 她的话像温泉水,不急不缓,却一点点浸透常昀的心。她没有提一句《内探录》,没有提任何流言蜚语,但常昀知道,母亲什么都明白。她不是在逼他,而是在向他展示一种她已然看清、却无力改变的境况。 “容家……”她提到这个名字时,眼神温和了些,“家教是极好的。南兮那孩子,我虽未见几次,却听人说是极有主见、极聪慧的。如今这般光景,他家仍愿坦诚相待,这份心意,便显得格外珍贵。”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常昀放在膝上的手背,她的手有些凉,动作却充满了无声的安抚和理解。 “娘不是要逼你。”她看着儿子的眼睛,语气恳切而深沉,“娘只是……只是忽然有些怕了。怕我这身子不争气,等不到看你成家立业,寻得一份踏实安稳的那一天。这相府看着煊赫,终究是要散的。爹娘兄嫂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住一世。娘总盼着,能有一个知冷知热、品行端厚的人,将来能和你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她的话语里,是一个母亲最深的牵挂与责任感,是对家族未来的一种通透的预见,而非一己之私的强求。她将选择权和理解都给了常昀,但正是这份包容与脆弱,化作了一种更沉重、更难以抗拒的力量,压在了常昀的心上。 “母亲不要太忧思,保重身体要紧。”常昀的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累。太医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夫人此乃忧思过甚,心血耗损,万不可再受刺激,唯有静养顺意,方可延年。” 就在这时,贴身长随墨迟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惊慌,他不敢进来,只对着常昀拼命比划着一个紧急的暗号——右手拇指与食指圈起,余下三指伸直,状如鸟喙,连点三下。 是“巢危”!《闻天下》位于城南的刊印坊出事了!官差正在路上! 常昀的心猛地一揪。一边是病榻上母亲殷切而脆弱的期盼,另一边是他绝不能弃之不顾的事业与同伴。 他看着母亲那双盛满了温柔与忧虑的眼睛,那里面没有逼迫,只有全然的信任与交付。他忽然意识到,答应这件事,或许是此刻唯一能安抚母亲、让她安心静养的方式。 他深吸一口气,反手轻轻握住母亲微凉的手,做出了决定。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注入了一种让她安心的力量:“母亲,您别多想,好好休养。容家姑娘……既然您觉得好,那便是好的。这门亲事,儿子答应了。” 此言一出,不仅常夫人愣住了,连旁边垂泪的刘嬷嬷都惊得抬起了头。 但很快,常夫人眼中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璀璨的光彩,那是忧虑散去后的欣慰与希望。她用力回握了一下儿子的手,连声道:“好,好……这就好……娘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 常昀不再多言,深深一揖,转身大步流星地出了房门。一出房门,他脸上所有温和的痕迹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与锐利。 “怎么回事?”他一边疾步往外走,一边低声问跟上来的墨迟。 “公子,是临安府的人!突然出动,直扑咱们城南的作坊!来不及转移了!”墨迟急得声音发颤。 “信号发出了吗?”常昀脚步不停,语速极快。 “发了!按您定的最高预警,三枚‘赤练蛇’烟花,从府上不同方向升空,炸开是血红色的蛇形!城里咱们的人肯定都看见了!” 常昀略一点头,心中稍安。这是他设定的最高等级的警报,意味着“立刻放弃,全员疏散”。看到信号,坊内核心人员会立刻销毁最敏感的文件,然后通过预设的密道和伪装身份,像水银一样泻入临安城的街巷,消失无踪。官差大概率只能扑空,至多抓到一些无关紧要的外围人员和带不走的笨重物事。 “备马!去苦甘泉!”他冷声下令,眼中寒光凛冽。那里是他经营已久、从未启用过的备用基地,比城南那个更隐蔽,更安全。 顷刻前的城南刊印坊,所有看到那三朵血色蛇形烟花于夜空中狰狞绽放的人,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旋即沸腾! 没有惊呼,没有混乱。 为首的工头老郑,脸上纵横的皱纹在油灯下猛地一紧,眼中爆射出锐利的光,他几乎是凭借着数月来反复演练形成的肌肉记忆,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低吼:“蛇醒!倾巢!” 这四个字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坊内所有核心人员! “哐当!”一声,一名正在调墨的工匠毫不犹豫地将整桶浓墨泼向身旁正在运转的雕版和一摞印好的报纸,黑色的墨汁瞬间吞噬了所有字迹。 另一名负责记录的少年,一把抓起旁边油灯,将灯油泼向墙角一叠记着人员名单和联络方式的草纸,火苗“腾”地窜起,迅速将其吞没。 “快!从‘鼠道’和‘鱼肠’走!”老郑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他亲自冲到最里间,一把推开堆满废纸的沉重箩筐,露出墙根一个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狗洞。同时,另一名伙计猛地拉动房梁上一根隐蔽的绳索,一扇与墙壁别无二致的暗门在书架后悄然滑开。 人员分流,沉默而迅速。刻版师傅抱起了最核心的几块母版,年轻力壮的搀扶起一位老师傅,鱼贯钻入黑暗的通道。没有人争抢,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和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以及窗外越来越近、令人心悸的官靴踏步声和呵斥声。 石浩是最后一个撤离的。他如同幽灵般扫视全场,确认所有该销毁的都已处理,该带走的都已带走。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台巨大的、来不及完全破坏的印刻机上,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但旋即被决绝取代。他猛地抬起脚,狠狠踹向几个关键的木榫结构,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咔嚓”声,确保其短期内绝无可能再使用。 做完这一切,他才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入“鼠道”,并从内部触发了机关,一块伪装的土石缓缓落下,将洞口彻底封死。 就在洞口彻底闭合的下一刻—— “轰隆!!” 刊印坊的大门被巨大的撞木猛地撞开!如狼似虎的临安府兵丁手持火把、铁尺,汹涌而入! 火把的光芒照亮了狼藉的现场:泼洒的墨汁、仍在冒烟的纸灰、被破坏的机器、散落一地的空白纸张……以及,空无一人的死寂。 为首的队正脸色铁青,一脚踢开挡路的废纸,怒吼道:“追!给我掘地三尺!人肯定刚跑不远!” 然而,他们能找到的,只有冰冷的墙壁和早已失效的逃生通道。那些刚刚还在此地为真相奋笔疾书、挥汗如雨的人们,已然融入了临安城深沉的夜色与纵横交错的脉络之中,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踪的尾巴。 所有的证据和主力,已被那三朵血色的烟花,及时地、彻底地转移了。而苦甘泉别院地下的宁静已被彻底打破。 最先抵达的是常昀和墨迟。主仆二人带着一身夜雨的寒气到达地下暗室。常昀甚至来不及拂去锦袍上的水珠,目光如电,迅速扫过这处从未启用却时刻备战的秘密巢穴。 “墨迟,发信号,通知所有预设点位,苦甘泉启用,最高戒备。”常昀的声音冷澈而迅速,没有丝毫迟滞。 “是,公子!”墨迟应声,立刻奔向一处墙角的机关,拉动了几根不同颜色的丝绳,通过隐藏在林木间的铃铛系统向外界传递出特定频率的警示。 常昀则已大步走向库房区域,一边快速检查着储备的纸张、油墨,一边下达一连串清晰的指令,对象是苦甘泉常驻的、为数不多但极其核心的几名看守人员: “熄明火!启暗灯!检查所有通风口和撤离通道!” 他的命令简洁、准确,仿佛早已在脑中演练过无数次。在他的指挥下,幽暗的牛角灯次第亮起,取代了明亮的主光源,整个空间陷入一种战时的高效与静谧。常昀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枚定海神针,让初始的慌乱迅速沉淀为有序的紧张。 紧接着,一阵略显急促却依旧力图保持风度的脚步声从入口传来。只见赵聃快步走下,他那身宝蓝色的华服下摆湿了大片,甚至沾了些泥点,发髻也因快速赶路而微散,但他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却调整得恰到好处。 “常老三!够麻利啊!”他人未到声先至,语气里带着惯有的调侃,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小爷我刚在熙春楼坐下,酒都没温透,就看见你那‘赤练蛇’窜上天了!得,这顿酒记你账上!” 他说话间,目光却飞快地扫视全场,确认常昀无恙且局面已在掌控中,这才看似随意地靠在一根柱子上。 常昀甚至没回头看他,只是从库房方向扔过来一句:“你也不慢嘛,到了就盯着点” ,语气是毫不客气的熟稔。赵聃“啧”了一声,撇撇嘴,却没挪窝,认真地扮演起警戒角色。 真正的转移**,随着又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到来。 这是一部南宋背景下,小报业的浮沉发展与小报人的爱恨情仇协奏曲。 女主是翰林之女,主办《内探录》,于市井发声,为女子与平民请命。 男主是宰相之子,执掌《闻天下》,以笔墨为剑,欲涤荡朝堂沉疴。 不甘于盲婚哑嫁的女主利用《内探录》消息网为己选夫,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然,当科举黑幕、边关危机接踵而至, 他们始发现,彼此的笔锋,竟是指向同一片黑暗的矛与盾。 这是一场关于新闻本质的思辨,也是一曲在风雨飘摇中,由理想与爱共同谱写的传奇。 希望大家喜欢,多多与我互动[加油][加油][加油][比心][比心][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惊蛰 第2章 筹谋 石浩带着几名核心骨干,几乎是踉跄着冲了下来。他们人人面带疲惫,衣袍破损,甚至有人手背带着擦伤,显然经历了艰难的突围和奔波。石浩怀里,却死死抱着那用油布紧紧包裹、堪比性命的几块核心雕版。 他看到常昀已然在此,并且基地已初步运转起来,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绝处逢生的光彩,以及深深的敬佩。他快步上前,气息未稳便急声道:“公子!城南……丢了!但我们的人,大多撤出来了!版子……版子保住了!尤其是明日头版——《长生库折贷黑幕:百姓血泪,竟成豪强盘剥之宴!》 的母版,完好无损!” 常昀此刻才真正转过身,目光落在石浩和他怀中油布包上,那冰封般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松动。他没有问过程,只问结果:“伤亡?” “信号发出及时,核心人员都全身而退。但城南的家当,怕是保不住了。”石浩语速极快地回答。 “人保住就行。”常昀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损失的只是几捆废纸,“这里能立刻接续印刷吗?” “雕版、纸张、油墨皆足。只需一刻钟,即可重新开机。” “好。”常昀只回了一个字,却重逾千钧。他转身,面向所有屏息凝神望着他的工匠们,目光沉静而坚定: “诸位,老巢被端了。”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没有惊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冷静,“但这并非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只要真相仍在,只要民怨未消,《闻天下》就永远不会沉默。”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从现在起,这里是新的前线!天明之前,我要看到新一期《闻天下》从这里送出,一字不少,一刻不晚!让那些以为能让我们闭嘴的人看看,什么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没有激昂的呐喊,但常昀的话语却像一剂强心针,瞬间驱散了众人心中的最后一丝不安和惶惑。工匠们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沉默地点头,迅速回归岗位。 赵聃也收起了那副懒洋洋的神态,凑过来好奇地瞥了一眼那雕版上的标题,咂舌道:“好家伙,‘长生库’、‘盘剥之宴’……常老三,你这真是捅马蜂窝不嫌事大啊!这文章一发,临安城里那些放印子钱的阔佬们,还不得跳着脚骂娘?” 常昀冷声道:“他们跳脚,好过百姓跳河。我就是要让那些被‘利滚利’逼得卖儿鬻女的人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敢替他们说句话。” 他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得嘞!”一旁的赵聃夸张地伸了个懒腰,打破了过于严肃的气氛。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他那把从不离身的玉骨小扇,“啪”地一声打开,优哉游哉地扇着风,仿佛眼前不是紧急转移,而是换了处别致的新戏台。 他看似随意地走向通往地面的那条主要阶梯通道,然后非常自然地将身体靠在了旁边的阴影里。这个位置,既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又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来自上方的任何异动。他不再说话,只是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里,此刻却锐光隐现,如同警惕的猎豹,无声地承担起了警戒最外围的职责。 常昀对他的举动视若无睹,仿佛他本就该在那里。这是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石浩已经指挥人手将最重要的雕版重新安装上机器。幽暗的灯光下,沉重的木质滚筒再次发出那令人安心的、沉闷而有力的“嘎吱”声。 新的报纸,带着墨香和一种不屈的意志,开始在这隐秘的地下心脏,一页页地诞生。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大了些,敲打着地面,完美地掩盖了地下的一切声响。而一场无声的对抗,在这弥漫着油墨气息与信念的空间里,再次稳住了阵脚,准备迎接黎明。 同一片夜空下,与城郊苦甘泉的紧张冷肃截然不同,宸安街的棣棠圃虽已闭店,内里却依旧灯火温融,空气中浮动着清雅的花香与墨香交织的气息。 消息是通过一个来“买”夜来香的老主顾递进来的。那妇人挎着花篮,与掌柜晏尔思低语了几句,将一枚写着花价的特殊纸条递过去,便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宴尔思展开纸条,秀眉微蹙,快步穿过摆满奇花异草的前厅,掀开通往内室的珠帘。 室内,容南兮正坐在窗下的软榻上,就着明亮的烛光,校对明日《内探录》的版样。内容依旧是临安百姓喜闻乐见的闺阁趣闻、市井轶事,显得轻松惬意。 “南兮,”宴尔思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宁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刚得的消息。临安府的人出动,把《闻天下》在城南的印坊给抄了。” 容南兮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头,眸中闪过一丝惊诧。 宴尔思压低了声音,补充了探听来的关键缘由和现状:“听说是他们明日要发的头版文章,深入追查了‘长生库’放折贷盘剥百姓的事,笔锋犀利,直指幕后好几家有权有势的豪商,这才惹来了祸事。不过还好,官府的人到时,已人去楼空。” 容南兮眼中了然之色更深,随之化为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对同行遭遇的些微同情,更有一种物伤其类的警惕。 她沉吟片刻,说了一句:“想必他能应对。” 指尖在方才校对的版样上轻轻一点。“将明晚第二版这块‘李员外外室争风’的稿子撤下来。”她语气果断,“换上一篇……嗯,就写‘深扒临安各大长生库:哪家利息最厚道?百姓借贷需擦亮眼’。不必指名道姓,只做现象探讨,罗列些数据,侧面呼应一下。” “明白,我这就去安排探子,连夜补充些各家的息钱规矩。”宴尔思点头,迅速记下。她并未立刻离开,看着南兮眉间那一缕未散的凝重,缓声道:“还在想《闻天下》的事?” 容南兮轻轻靠回软垫,烛光在她姣好的侧脸上投下摇曳的影,方才那股运筹帷幄的利落淡去,显出一丝罕见的疲惫。“尔思,我们这般辛苦筹谋,究竟能握住多少?今日是《闻天下》,明日又可能是谁?即便如常昀那般……心有乾坤,笔下有刀,不也一样顷刻间便风雨飘摇?” 她目光扫过案几另一角那叠写满青年才俊信息的宣纸,语气里带上了更深的迷茫:“我原以为,凭借《内探录》,我至少能将终身大事握在自己手里。看清他们每个人的底细喜好,评判品行高下,从这万千人中选出最合意的一个……可如今看来,我或许连这件事也未必能如愿。” 宴尔思为她斟上一杯新茶,声音平和如水:“你是指,那位让你一切算计都落了空的常三公子?” “是。”容南兮坦然承认,带着一丝挫败,“沈二公子端方,于四公子洒脱,方三少爷家清正,虽都各自有些毛病,但……也算纸上良配。嫂嫂说得对,我们不能任由命运摆布,即便在这方寸之间,也要挣出一线主动。可我算漏了一点,我终究无法左右一个人的心意,尤其是一个……那样的人。”她顿了顿,低声道,“一个刚被抄了印坊,却绝不会向现实低头的人。” 宴尔思的目光落在那张写着“常昀”名字的纸上,眼神通透:“因为他不是你可以用情报衡量、用流言左右的寻常对象。他是《闻天下》的主笔孤鸿,是即便折了印坊,风骨也不会弯的常昀。你敬他、慕他,甚至因他而创办了《内探录》。你选的不是一桩般配的婚姻,是一个能与你灵魂共鸣、风雨同舟的知己。所以,你才无法像对待其他选项一样,轻易放下。” 容南兮苦笑:“知己?或许吧。那日宴席偶遇,他醉酒后谈及民生舆情的灼见,那般锋芒,那般理想……与我读《闻天下》时所想一模一样。我那时便想,若能与此人并肩,此生或能互相扶持,不至寂寞。可……”她自嘲一笑,“我散播他好男风的流言,吓退了临安所有觊觎他的闺秀,原以为能减少些阻力,逼他正视婚事。却没想,他不惧流言,也无心成婚。我这岂不是作茧自缚?如今他突遇危机,只怕更无心理会婚事了。” 宴尔思轻轻按住容南兮的手,语气沉稳而有力:“你不是作茧自缚,你是在织就自己的锦缎。寻常女子等待父母之命,如同等待一场不知吉凶的雨。而你,已在为自己搭建遮风避雨的亭台。今日《闻天下》的遭遇,不正说明这世道风雨无常?我们更需将这亭台筑得更牢。” 她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锐利起来:“常公子非常人,他的心在那乾坤天下,不在儿女私情。打动这样的人,岂是易事?流言能清退旁人,却清不了他心中的壁垒。但反之,若有一日,他能看见亭台之美,看见与你并肩所能见的更广阔风景……这盘棋,就还未输。” 容南兮抬眸,眼中的迷茫渐渐被思索取代:“你的意思是……” 宴尔思莞尔:“我的意思是,既然寻常路走不通,何不换个法子?他既心系天下,你便与他论天下。他今朝折了印坊,正是困顿之时。而你……”宴尔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方才容南兮要求更换的版样,“而你,手握《内探录》,拥有他此刻最需要的东西——直达市井民间的声音。或许……让他先认识作为‘同行’与‘对手’的容南兮,比认识作为‘妻子’人选的容南兮,更有用处。” 容南兮怔了片刻,眼底那抹熟悉的光彩重新亮起,那是一种遇到挑战时的兴奋与谋算。她轻声自语:“让他先认识对手……吗?是啊,他若真是我心中那个孤高清醒的孤鸿,又怎会甘愿被一纸婚约、几句流言困住?或许……是我一开始就用错了方法。” “棋局还长得很。”宴尔思欣慰地点点头,“落子无悔,但下一步往何处走,主动权,依然在你手里。” 窗外夜色更深,室内灯花轻爆。容南兮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张写有“常昀”的纸,她拿起笔,在一旁又加了两个字“孤鸿”,在下一行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容南兮”,又在旁边写下了自己的笔名“闻莺”。她看着写在一张纸上的四个名字,一个新的、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悄然成形。 【小说背景小贴士】南宋临安,信息爆炸之都 故事发生的南宋,其民间小报业堪称古代“自媒体”的黄金时代。 偏安一隅的朝廷,党争不断,战和之谜牵动人心,民众对时局信息的渴求空前强烈。然而,官方“朝报”内容滞后且经过严格审查,根本无法满足需求。与此同时,临安城商品经济空前繁荣,百万市民阶层壮大,形成了对娱乐、八卦、时政消息的庞大消费市场。 在此背景下,灵活机动的民间小报应运而生,如野草般蓬勃生长。它们消息来源隐秘多元,上至进奏院官吏泄密,下至市井仆役闲谈,编织成一张庞大的地下情报网。小报内容时效极快,常是“朝报未发,小报先得”,虽真伪混杂,却以其惊人的活力,打破了官方几千年来对信息的垄断。 这个故事,便是在这样一个舆论暗涌、信息战先于真实战争的时代里,徐徐展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筹谋 第3章 探路 翌日清晨,天色熹微,临安如同一个巨大的机体,开始缓缓运转。尽管城南印坊被查抄的余波未平,但《闻天下》这张无形的信息网络,早已在夜色掩护下完成了新一期的编织与铺散。 在城郊的一家不起眼的福记杂物铺后门,几个伙计打着哈欠,手脚麻利地将数百捆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闻天下》搬上一辆辆看似运送粮油杂货的板车。车夫一声吆喝,板车便汇入清晨的车流,分头驶向城中各处的福记分号。这些分店,便是《闻天下》流向市场的第一个枢纽。伙计们将报纸悄然藏于柜台之下,只待那些相熟的老主顾——或许是某家书肆的伙计、某家书院的山长、或是某位关心时局的富商——上门时,低声问一句“今日可有新到的‘土仪’?”,便心领神会地取出,交易在无声与默契中完成。 与此同时,御街、清河坊等地的几家大书坊也悄然开张。掌柜的指挥学徒将新到的书籍摆放整齐,而在某一节封闭的书柜里,赫然躺着一沓今日新到的《闻天下》和其他小报。这些书坊顾客盈门,多是文人墨客、士子官绅,他们或驻足浏览,或与掌柜寒暄,几句暗语、几文铜钱过后,一份报纸便被迅速卷入袖中。这里是《闻天下》面向更具学识和地位群体的主要窗口。 当报纸通过这些渠道散布开来后,更下一级的报贩才开始活跃起来。他们从上述据点少量拿货,然后渗入城市的毛细血管——茶肆、酒馆、书院门口乃至太学周边。 在太学附近的清谈茶肆里,气氛已然热烈。一位身着襕衫的太学生猛地将报纸拍在桌上,引得周围几位同窗纷纷侧目。 “诸位请看!”他指着头版那篇关于长生库“放折贷”的文章,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惠民库’月息三分,利滚利算下来,年息竟远超本金!这哪里是‘惠民’,分明是‘蠹民’!朝廷三令五申禁止重利盘剥,这些豪商胥吏,竟敢如此肆无忌惮!” 旁边一位年纪稍长的儒生捻须叹息,神色凝重:“此文数据详实,笔锋如刀,直指要害。《闻天下》此次,怕是又捅了马蜂窝。昨日城南那番动静,恐怕就与此事脱不了干系。这临安城水深得很啊。” 另一桌一位看似官员家幕僚的中年人压低声音道:“何止水深。你们看文中暗指的这几家豪商,背后哪家没有台面上的官身背景?盘根错节,动一发而牵全身。《闻天下》敢将此公之于众,这份胆识,着实令人钦佩,我还担心今日看不见这《闻天下》了呢。” “佩服归佩服,”先前那太学生语气沉重,“只盼莫要因此折戟沉沙。如今肯为民请命、敢言人所不敢言的声音,是越来越少了。若《闻天下》就此沉寂,实乃天下苍生之损失!” 茶肆之内,议论声、愤慨声、叹息声交织在一起。这些稍有学识、关心时局的读者,才是《闻天下》真正的知音与根基。他们读懂的不仅是文字,更是文字背后汹涌的暗流与不屈的风骨。《闻天下》的声音,就这样通过一张严密而灵活的网络,穿透官府的封锁,精准地抵达那些能读懂它、并能为之发声的群体之中,在这清晨的临安城激起思想的涟漪。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封有点不同寻常的信函,通过《内探录》自己的秘密渠道,被送到了《闻天下》通常接收消息的一处联络点。 信纸是普通的竹纸,字迹却清丽工整,措辞极有分寸: 《闻天下》主笔钧鉴:“闻贵报昨夜风雨,深感扼腕。贵报秉笔直书,为民请命之风骨,吾辈同仁深为钦佩。” “舆论场中,虽有不同之声,然守护真相、启迪民智之初心,或可相通。今时艰难,若贵报有需援手之处——无论消息渠道、亦或印制之所,《内探录》愿尽绵薄之力。” “临安虽大,吾道不孤。盼珍重。” “——棣棠圃闻莺顿首” 这封信,既表达了同情与敬佩,也抛出了合作的橄榄枝,更巧妙地暗示了《内探录》所拥有消息网络、备用印坊等资源,但姿态放得极低,用的是“援手”、“绵薄”,署名更是用了公开的店铺地址,而非《内探录》之名,显得真诚而不冒犯。 这是容南兮掷出的一枚探路石,她的第一个大胆的想法。 容南兮第二个大胆的想法,是将自己就是《内探录》掌事闻莺的消息“无意间”透露给常昀,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了浣溪和浣纱。 将近午时烈日炎炎。 “姑娘,姑娘!”一个小丫鬟快步进来,低声禀报,“门房刚瞧见常三公子身边那个叫墨迟的长随,出了相府,往咱们宸安街这边来了,估摸着是来买什么物件的。” 容南兮与晏尔思对视一眼,机会来了。 “浣溪,浣纱。”容南兮唇角微扬,“去吧,按计划行事。记住,你们只是''闲聊’了几句家中的烦心事。” “是,姑娘!”两个丫头领命而去,脸上带着一丝即将完成重要任务的紧张与兴奋。 不多时,墨迟果然晃悠到了宸安街上。采买好公子指定的墨锭,他正欲折返苦甘泉,一缕辛香混合着面食的焦脆气息却扑面而来,硬生生拖住了他的步伐。侧目望去,只见一旁有个饼摊,鏊子上正烙着临安常见的“羊脂韭饼”,面皮煎得薄脆透亮,隐约能窥见内里鲜美的馅料。墨迟禁不住诱惑,买上一只,咬下去满口香酥。他瞧见旁边恰有个清静的小茶摊,便踱步过去,在角落坐下,要了碗解腻的凉茶,准备享受一番这浮生半晌闲。 他刚咬下一口饼,就见两个穿着体面、像是大户人家丫鬟打扮的姑娘也来到了茶摊,就在他邻桌坐下了。她们也要了茶,看似只是路过歇脚。墨迟也没在意,兀自吃着饼,心里还回味着最新一期《内探录》里关于某位尚书家公子赛马输给自家小妾的趣闻,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就在这时,邻桌那个看着更沉稳些的丫鬟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愁绪:“唉,这可怎么是好……老爷和大公子又为姑娘的事发了好大的脾气。” 另一个年纪小些、性子更急的立刻接话,声音不禁提高了些,带着忿忿不平:“凭什么呀!咱们姑娘办的《内探录》多厉害!临安城里谁不爱看?揭露了多少不平事,又让多少人知道了那些豪门秘……呃,是趣闻!姑娘这么有本事,老爷和大公子不说夸赞,反倒整天训斥姑娘不守闺训,说那是……那是下九流的行当!” 《内探录》?! 墨迟的耳朵瞬间像被线扯了一下,竖得老高,嚼着饼的动作彻底停了。这不是他私下最爱看的那个小报吗?他下意识地往那边挪了挪屁股,竖起耳朵仔细听,连手里的酥油饼都不香了。 只听浣溪压低了声音,却刚好还能让邻桌的墨迟捕捉到:“快小声点!你又不是不知道,朝廷明令禁止私报,老爷身在翰林,最重规矩体统,大公子近来性子也很古怪。他们哪是觉得《内探录》不好?他们是根本不能接受自家千金去做这‘抛头露面’、还触犯律法的事!在他们眼里,姑娘家就该安安静静待在闺阁里绣花写字,等着出嫁。他们……他们根本看不到姑娘的才华和《内探录》的好处!” 墨迟听的兴致勃勃,这《内探录》的掌事居然是一女子,还是翰林之女,心中感慨,难怪能写出那么多精彩文章、爆料那么多有趣秘闻,原是家学渊源,一脉相承!但是,她却在家里受着这样的委屈?父兄都不理解她?心中好奇不知是哪位翰林之女。便细心听下去,希冀能获得一点蛛丝马迹。 浣纱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更像是为自家姑娘委屈了:“可是……可是姑娘多难啊!明明做得那么好,却连最亲的家人都不能理解,还要偷偷摸摸的……我真是为姑娘不值!” “好了好了,”浣溪连忙安抚,“咱们做下人的,也只能在背后心疼姑娘。这些话可千万不能在外头说了,若是给姑娘惹来麻烦,咱们万死难辞其咎。快喝吧,今日姑娘估计还得在棣棠圃忙碌至晚上,我看着要变天,你回容府替姑娘拿一个披风来,我先去棣棠圃伺候着。” 两人又低声叹息了几句,起身离开了。自始至终,她们都沉浸在自己的“愁绪”里,好像根本没注意到邻桌那个听得目瞪口呆、连饼都快掉了的相府小长随。一边沉浸在两人的戏里,一边还要偷偷观察墨迟的反应 ,连茶钱都忘记给了。 墨迟听到最后心中激动,分析着,如今翰林学士院中姓容的有两位,但那棣棠圃,可是在临安城内名声鹤起,都知道是容修远学士之女打理经营的,格调之高,达官贵人最喜光顾。 容家大小姐……是他最爱看的《内探录》的幕后掌事?! 一瞬间,墨迟心里五味杂陈。有得知惊天大秘密的震撼,有对偶像的无限崇拜,更有一种莫名的同情和愤慨——容老爷和容大公子也太迂腐了!《内探录》多好看啊!怎么能这么说呢! 但他随即一个激灵,猛地想起自己的身份——他是常三公子的人!而常三公子……好像最看不上的就是《内探录》这种“八卦小报”!未来的少夫人却正是这八卦小报的掌事! 完了完了!这消息太要命了!他该不该告诉公子? 墨迟顿时坐立难安,手里的酥油饼彻底不香了。他内心经历了激烈的天人交战:对公子的忠诚 VS 对《内探录》掌事的崇拜与同情。 最终,想到万一哪天公子得知他竟然相瞒后责怪他的样子,忠诚占据了上风。 他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喝茶了,把剩下的饼子胡乱塞进怀里,像个受惊的兔子一样,慌里慌张地冲出茶棚,朝着苦甘泉的方向一路狂奔——他得赶紧把这个能把房顶掀翻的大消息告诉公子!至于公子听了会是什么反应……天哪,他简直不敢想! 而他身后,茶摊老板看着又一个没付茶钱就跑掉的客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嘿!这又一个!今儿个真是邪了门了!” 【《内探录》设定介绍】南宋临安城的“八卦风向标” 在故事中,《内探录》是临安城最炙手可热的娱乐小报,由女主角容南兮与挚友晏尔思秘密创办。 它完全颠覆了传统新闻的采集方式,没有固定的新闻驿,而是依托一张渗透至各行各业的全民情报网——公主府的侍女、酒楼的店小二、各府的马车夫……任何市井百姓皆可为“探子”。其信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新闻”,利用庞大的人际链传递宫廷八卦、贵族秘闻与市井轶事。 在运作上,《内探录》是纯粹的市场宠儿。消息按劲爆程度明码标价,通过隐秘的民间网络流通,完美规避官方审查。它从不追求严肃深度的朝政分析,而是专注於香艳、猎奇的软性新闻,标准就是“越多人爱看越值钱”。 表面被士大夫鄙夷为“不入流”,实则拥有从平民到权贵的广大读者,满足了大众对上层秘辛的窥探欲,也隐含着对僵化阶级的微妙反叛。它本质上是一份成功的娱乐产品,用市井的烟火气,搅动着临安城的舆论风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探路 第4章 偏见 苦甘泉内,气氛依旧凝重。 常昀看着石浩呈上的那封来自“棣棠圃”的信,修长的手指在信纸上停留片刻。信中措辞恳切,提议也颇具诱惑力。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那是对同行在危难时伸出援手的些微感动,但更多的,是根深蒂固的偏见。 “《内探录》……”他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屑,“消息灵通,却尽用于窥探**、编写八卦,哗众取宠,格调不高。与他们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玷污了《闻天下》的声誉。” 又仔细一看署名,“棣棠圃?居然将刊印之所设在闹市之中,倒是别有一番巧思与胆识。就是这闻莺……哼!”常昀冷哼一声, 他将信纸轻轻丢在案上,语气不容置疑:“石浩,以《闻天下》的名义回信。感谢其好意,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吾报之事,不敢劳烦他人。措辞客气些,但立场要明确。” “是,公子。”石浩揖首,便退下了。 常昀揉了揉眉心,正欲继续处理眼前的乱局,却听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公子!公子!不好了!天大的事!”墨迟几乎是滚进来的,气喘吁吁,额头冒汗。 “慌什么?”常昀蹙眉,最厌他这般毛躁。 墨迟也顾不上礼仪,凑到近前,压低声音却掩不住惊惶:“公子!奴才刚才……刚才听说……那容家大小姐,容南兮!她、她就是那个《内探录》的幕后掌事!” “什么?”常昀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墨迟。又低头看看案上的信件,问墨迟:“棣棠圃是容家开的?” “是呀,容翰林之女容南兮,刚才我去宸安街买墨锭,听到她的贴身侍女亲口说的!”墨迟急急道,“公子,她就是那个写您……写您那个的人啊!” 常昀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先前那一点点因信件而产生的微弱好感顷刻间荡然无存。原来是她!那个用低俗流言中伤他、逼得他不得不仓促成婚的人! 一瞬间,所有线索似乎都连上了。为何偏偏是她?为何《内探录》能如此精准地影射他?这根本就是一场处心积虑的算计! 一股被愚弄、被亵渎的怒火在他心中升腾。他理想中的婚姻,即便没有感情,也应是相敬如宾,而非与一个操纵流言、窥探**的“八卦主笔”捆绑一生。 昨夜母亲温言劝说,言及容家小姐贤良淑德,他虽无奈,却也存了一分或许能安稳度日的念头。此刻,这念头碎得干干净净。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失望和彻底的悲观。 这门婚事,于他而言,从前只是无奈的枷锁,如今,却更像是一场令人厌恶的闹剧和彻头彻尾的牺牲了。 浣溪和浣纱带着完成任务的雀跃,几乎是蹦跳着回到棣棠圃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墨迟如何竖起耳朵、如何目瞪口呆、最后又如何慌慌张张跑掉的滑稽模样,引得容南兮和宴尔思也忍俊不禁。 “姑娘,您没瞧见他那样子,可笑死我了!”浣纱学着墨迟呆若木鸡的表情,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看来这消息,是稳稳当当地递过去了。”宴尔思微笑着总结道,眼中也带着一丝轻松。 下午,就在四人以为此事还需发酵几日,商议着下一步该如何推波助澜时,棣棠圃的前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规矩的脚步声。 来人是容府的老管家,他脸上带着难得的、却又有些复杂的喜气,进门便躬身行礼,声音里透着郑重:“大小姐,老爷让老奴赶紧来传个话。方才宰相府派人来正式递了话,明日,常相爷和常夫人便会请了官媒上门,为常三公子提亲!” “什么?” “明日?!” “这么快?!” 一时间,内室里的四个女子都愣住了,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 短暂的寂静之后,浣纱第一个跳了起来,激动得脸都红了:“天哪!这么快!这……这墨迟小哥办事也太利索了吧!这才多大功夫?” 浣溪也又惊又喜,抚着胸口道:“看来……看来咱们这步棋是走对了!常三公子定是知道姑娘您就是《内探录》的掌事,知道您与他志同道合,都是做报业、通消息的同行,这才立刻改了主意,迫不及待地就来提亲了!”她眼中充满了对自家姑娘魅力的崇拜。 就连一向冷静的宴尔思,眉宇间也染上了真切的笑意,点头道:“若是如此,那真是再好不过。始于志趣相投,日后方能彼此理解,互相扶持。这确是一桩良缘的开端。”她也由衷地为容南兮感到高兴。 容南兮的心湖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搅动了层层涟漪。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一种巨大的、混合着惊喜、欣慰和隐隐骄傲的情绪席卷了她。 他知道了。他不仅没有因此看轻她,反而如此迅速地做出了回应。他果然是那个能理解她志趣、欣赏她能力的孤鸿吗? 四人沉浸在巨大的喜悦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小小的内室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息。她们都以为,是“志同道合”这四个字打动了那位孤高的公子,却丝毫不知,在宰相府那边,常昀是怀着怎样一种被迫、无奈甚至厌恶的心情,才点了这个头。 喜悦稍缓,容南兮的理智稍稍回笼,一丝隐忧浮上心头。即便他因《内探录》而认可了她,那篇关于他“好男风”的报道呢?那毕竟是为了扫清障碍而用的不够光彩的手段。 她轻声对宴尔思道:“即便他因《内探录》而应允,那篇……关于他喜好的文章,他心中定然是有怨气的。我如今,却也无从解释。” 宴尔思握住她的手,宽慰道:“凡事难以尽善尽美。既已迈出这最关键的一步,些许芥蒂,只能留待日后,用真心和时日慢慢化解了。来日方长。” 容南兮点了点头,将那份隐忧压下。无论如何,开局是好的。她望向窗外,夕阳正给宸安街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明日,将是新篇章的开始。至于其中的误会与曲折,也只能如宴尔思所说,交给时间了。 夜色深沉,宰相府内却不同往昔。 常昀踏着月色回到自己的院落,一路上所见景象却让他本就沉郁的心更添几分烦闷。廊檐下已悄然挂起了几盏簇新的红绸灯笼,虽未大肆张灯结彩,但那隐约透出的喜庆意味,如同无声的潮水,弥漫在府邸的每一个角落,与他胸中的落寞格格不入。 他的书房里,烛火通明,却静得只能听见灯花偶尔爆开的哔剥声,以及自己有些沉重的呼吸。窗外,隐约还能听到远处贵毓堂方向传来的细微声响——匠人们或许仍在连夜赶工,为他不久后的“新婚”修饰那座精致的院落。那声音听在他耳里,不似热闹,反像是一种迫近的倒计时。 他挥退了下人,只留墨迟在一旁忐忑地伺候。自己独坐在书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案上,散落着今日市面上能收到的几乎所有小报。他的目光,最终沉沉地落在那份最花哨、也最扎眼的《内探录》上。 “闻莺”。 他的目光掠过这个柔媚的笔名,落在关于长生库的那篇报道上。文章条理清晰,数据详实,不仅罗列了各家明面上的息钱规矩,竟还隐隐点出了几家豪商与官府胥吏之间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有些细节,甚至是他《闻天下》的探子都未曾挖到的。 竟是《内探录》…… 今日遭此大难,临安报业同行大多明哲保身,噤若寒蝉。唯有《经世录》、《宋议报》等寥寥几家背景深厚或同样硬骨头的,发表了声援或关联文章。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其中竟会有《内探录》——这个他一向嗤之以鼻、认为只会追逐艳闻轶事、格调低下的“娱乐小报”。 它竟也发出了声音,而且这声音……如此扎实,如此切中要害。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有一丝极细微的、几乎被他立刻掐灭的对危难时伸出援手的感激;有更多的不解与困惑;但最终,盘踞心头最重的,仍是那顽固的、先入为主的厌恶。 是了,定是为了蹭销量。常昀在心中冷冷地为自己找到了解释。《闻天下》一事已是满城风雨,此时跟进这热门话题,最能吸引眼球。这《内探录》最擅此道!这篇报道写得再漂亮,也掩盖不了其投机取巧、哗众取宠的本质!那“闻莺”笔法再老辣,也不过是另一个深谙市井喜好、操纵人心的猎奇者罢了。 他试图用这冰冷的论断压下心头那丝异样,却效果甚微。窗外喜庆的氛围和远处修缮新房的声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写下这篇文章的“闻莺”,即将成为这座府邸的另一位主人,成为他名义上的妻子。 常昀下意识地抬头望去,目光似乎要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座正在被精心布置的牢笼。他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这篇出自未来妻子之手、既让他不齿又让他无法完全忽视的报道。 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憋闷攫住了他。 这算怎么回事? 他要娶的,就是这样一个女子?一个操纵流言、编写八卦、甚至可能借此机会蹭他热度的私报掌局人?而此刻,她写的文章却实实在在地摆在他面前,客观上帮了他,内容甚至……不乏可取之处? 这感觉糟糕透了。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又像是吞了只苍蝇,却被人告诉这苍蝇营养价值很高。 他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握着报纸的手指微微收紧,将那光滑的纸面捏出了褶皱。 一旁的墨迟小心翼翼地看着公子变幻莫测的脸色,又瞥了眼窗外那隐约的红晕,大气不敢出。他既愁公子要在这片喜庆中迎娶一个“不对路”的夫人,这往后日子可怎么过?又偷偷地、莫名地有点愁那位容家大小姐——她若是知道公子在这样一片为婚事准备的暖色光晕里,却是这般看她、看她心血经营的《内探录》,该有多难过啊? 墨迟看看公子阴沉的脸,又偷偷瞄了眼窗外那象征着“大喜”的朦胧红光,最后目光落回那份被公子攥得紧紧的《内探录》上,也只能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府里的喜庆,仿佛独独绕开了他家公子,衬得他的心,更加冷寂落寞。这桩婚事,唉,怎么看都像是……乱麻一团的开端。 【《闻天下》设定介绍】士林学子的“权威参考” 在临安城纷杂的小报市场中,《闻天下》是一股清流,它由宰相之子常昀与七皇子赵聃秘密创办,定位为一份严肃的时政读物。 与《内探录》的市井网络不同,《闻天下》拥有优质的核心线人网络,其消息来源多为失意官员、退休胥吏等有识之士,并提供深度的背景分析。编辑团队会对任何信息进行交叉核实,力求逼近真相,绝不“有闻必录”。 其内容堪称“朝报的增强版”,不仅报道更早更全,更附有犀利的政策解读与战事分析,旨在成为官员、士人和太学生等知识阶层的必读刊物。文章文笔精炼,引经据典,自带知识壁垒,无形中筛选了读者。 它完全进入市场,在各大书坊、书院及文雅茶馆公开售卖,依靠内容的深度与准确性建立声誉和盈利。总而言之,《闻天下》是市场细分下的成功者,它证明了即便在八卦横行的时代,市场依然为高质量、严肃的内容留出了位置,是思想者的报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偏见 第5章 提亲 临安城的午后,阳光透过树叶,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宸安街西首,一栋看似寻常的二层小楼悄然伫立,门面并不张扬,只悬着一块乌木牌匾,上书三个清秀却不失风骨的字——“相思驿”。 楼内与市井的喧嚣恍若隔世。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番香,而非寻常媒婆家腻人的脂粉气。厅堂布置得如同文人书房,多宝格里摆放的是古籍拓片,墙上挂着的是山水墨画,若非偶尔有衣着体面的仆妇或管家模样的人低声进出,外人只怕要以为这是一处私密的雅集之所。 此刻,二楼一间垂着竹帘的静室内,金鹊娘子正端坐在一方紫檀木茶案后。她并未如同市井媒婆那般热情洋溢,而是神色平静地听着对面一位衣着华贵、眉宇间却带着焦灼的夫人诉说家事。 “……便是如此,金鹊娘子,”那夫人叹了口气,“我家老爷一心想与通判张家结亲,可那家哥儿的风评……唉,我实在放心不下,又不敢明着驳了老爷的面子。听闻您这儿消息最是灵通妥当,特来请教。” 金鹊娘子并未立刻接话,只是纤指轻推,将一盏沏好的暖茶送至对方面前。她目光沉静,仿佛能洞悉人心。 “李夫人爱女之心,妾身明白。”她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张家三郎,表面看确是翩翩才子,诗会常客。不过……”她话锋微转,从案几下一只精致的抽斗里,取出一页薄薄的笺纸,并未全数展开,只让对方瞥见一角,“妾身这边偶得的消息,去岁秋闱,他那篇得了学政大人青眼的策论,实则出自其重金聘请的西席之手。此事做得隐秘,知道的人不超过五指之数。” 李夫人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白了。 金鹊娘子从容地将笺纸收回,语气依旧平淡:“此外,他房中虽无妾室,却在城南榆林巷有一外宅,养着一位唱曲儿的娘子,已有一年有余。此事,只怕连张通判本人也未必知晓得如妾身这般详尽。” 她说话间,没有丝毫炫耀或鄙夷,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如同天气般的寻常事实。 李夫人已是手心冒汗,又是后怕又是感激:“多谢娘子直言!这……这若是嫁过去,我儿岂不跳了火坑!不知娘子可有……可有其他稳妥的人家推介?” 金鹊娘子唇角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那是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夫人不必忧心。妾身既受您托付,自当尽力。根据贵府门第、小姐性情,妾身这里倒有两份备选,一是城东徐翰林家的长孙,虽家资稍逊,但人才清正,前程可期;二是……” 她娓娓道来,对两家子弟的情况如数家珍,不仅限于才学家世,连性情癖好、房中是否干净、婆母是否宽厚、妯娌是否好处等细微处,竟都了然于胸。分析利弊,权衡得失,冷静得像是在布局一盘精妙的棋,而非仅仅说合一桩姻缘。 李夫人听得目瞪口呆,方才的焦虑早已化为信服与庆幸。 这便是“相思驿”。 它做的从来不只是牵线搭桥,而是基于庞大精密的信息网络,为客户提供最隐秘、最精准的“婚配战略”。这里是临安城顶级豪门的婚恋信息中枢,是秘密与利益的交换场,也是金鹊娘子用智慧和手腕构筑起的、于无声处听惊雷的独立王国。在这里,一段婚姻的成败,背后是无数看不见的信息博弈与价值衡量。 送走李夫人,金鹊娘子正翻阅着一本厚厚的名册,侍女轻步进来,低声禀报:“娘子,宰相府派人来了,说是府上三公子的婚事,想托咱们去翰林容府提亲。” 金鹊娘子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她缓缓抬起头,明艳的脸上掠过一丝极细微的、了然的波动,随即唇角难以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混合着惊讶、玩味和最终“果然如此”的复杂表情。 她挥退了旁人,只留下心腹侍女在身边。 “容府……容南兮。”她轻声自语,指尖在名册上“容”字那一栏轻轻一点,“到底还是让她办成了。” 侍女是她从微末时就带在身边的,最知心腹,闻言也笑了,低声道:“娘子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去年咱们从那些探子处得知,容家大小姐竟在暗中利用《内探录》的信息网为自己筛选夫婿时,您可是愣了半晌呢。” 金鹊娘子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眼底闪过一丝锐利又带着些许赞赏的光:“是愣了。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这满临安的闺秀,有胆子、有脑子做出这种事的,除了她容南兮,我还真想不出第二个。” 她抿了口茶,继续道,语气像是点评一件有趣的作品:“那段时间,看她筛选的人选,倒也有趣。沈家二公子表面端方,内里却优柔寡断;于四公子洒脱是真,却毫无担当……我也就顺手,让探子给她递了点‘小提示’,省得她被那些伪装得好的烂根门第骗了去。” 侍女掩口轻笑:“娘子嘴上说着不管,实则还是放心不下。最后那一步,才是关键呢。” 金鹊娘子放下茶盏,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精明:“宰相府当时考量的人选有三家,容家并不占优。常三公子那般人物,岂是寻常闺秀能轻易匹配的?更何况他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性子。” 她的目光变得深远,仿佛在复盘一局精彩的棋:“容南兮既选定了目标,我便助她清场。关于常三公子好男风的流言……放得正是时候。既吓退了其他两家脸皮薄、重声誉的闺秀,又逼得常家不得不快速决断,反而凸显了容家此刻仍愿结亲的‘难得’。”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一丝罕见的、近乎前辈对后辈的期许:“常昀此人,虽孤高冷硬,却非俗物。他心中自有沟壑,所求乃精神共鸣之辈。宰相府门风虽严,却亦有开明之处。容南兮嫁过去,或许艰难,但唯有在那样的天地里,她那份聪慧、胆识,乃至她不肯放下的《内探录》,才有一线生机,甚至可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助益。若换了另外两家……” 金鹊娘子摇了摇头,未尽之语,尽是对庸常世俗的鄙夷。 “所以娘子便暗中推了这一把?”侍女问。 “谈不上推。”金鹊娘子淡然道,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姿态优雅从容,“不过是基于我所知的一切,做出了最有利于……嗯,最符合我心中‘应有之局’的判断罢了。女子在这世道行走已属不易,能帮一把时,何必吝啬?” 她走到镜前,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确保无一不完美,这才转身,脸上已恢复了那位专业、权威、无懈可击的顶级官媒的神情。 “好了,去回宰相府的话,这桩差事,我金鹊,亲自去办。” 她要去为她的“对手”和“同类”,送上一份她亲手促成的新婚大礼。这其中的微妙滋味,大约也只有她二人,才能心领神会了。 容府正厅,香茶袅袅,气氛庄重而融洽。 金鹊娘子端坐客位,一身绛紫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既不过分张扬,又充分彰显了宰相府委托的尊贵与自身的气度。她言谈得体,举止优雅,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既盛赞了常三公子常昀的人品才学,又巧妙地突出了容家小姐容南兮的贤良淑德与容府门风清贵。 与她同来的相府大管家和刘嬷嬷,则更多是作为一种权威的见证与礼仪的象征,端坐一旁,偶尔在金鹊娘子目光示意时补充一两句宰相和夫人的关切之意,主次分明。 容翰林虽对女儿私下办报之事心有芥蒂,但面对宰相府如此郑重其事的提亲,且是由金鹊娘子这般人物亲自出面,流程一丝不苟,给足了容家脸面,自是满面红光,连连颔首。长子容翊陪坐在侧,应和着。 双方在极其和谐的气氛中完成了初步意向的沟通,交换了更帖,约定后续合八字、下定礼等事宜。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被金鹊娘子掌控得滴水不漏。 而在通往内厅的珠帘之后,南兮与嫂嫂柳拂祎正静静地等待着前方的消息。当侍女悄步进来,低声回禀了前厅交换更帖已成的结果时,柳拂祎激动地握住了南兮的手,眼中满是欣慰与喜悦。 南兮的心也落了下来,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动在心头——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对未知的忐忑,更有一份对那位幕后推手的感激。 前厅事宜既毕,金鹊娘子便起身告辞,容家父子亲自送至厅门廊下。 就在一行人即将转身离去之际,内厅的竹帘被微风轻轻拂动,隙开了一道窄缝。南兮的身影恰好立在帘后一侧的梨花木屏风旁。 她的目光穿越厅堂,精准地捕捉到了正准备离开的金鹊娘子。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有瞬间的凝滞。 南兮没有说话,只是隔着这段距离,对着金鹊娘子所在的方向,极轻、极快地微微福首一礼。眼神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照不宣的谢意。 金鹊娘子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看到了屏风后的那双眼睛,看到了那无声的致谢。她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官方场合的完美微笑,对着容家父子方向颔首辞行,然而就在转头的刹那,她的眼波流向屏风处,极快地与容南兮对视了一眼,唇角勾起一抹几乎无法捕捉的、了然而会心的笑意,几不可见地微一颔首。 一切尽在不言中。 随即,她优雅转身,伴着相府之人,款步离开了容府。 方才那短暂的一瞥,如石投静湖,只在当事人心中漾开了圈圈涟漪。于外人看来,不过是媒事已成后,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告别。 二人都不禁回忆起第一次见面那剑拔弩张的场面。 第6章 邀约 两年前,临安城。 相思驿的雅间内,熏香袅袅,气氛本该是融洽而私密的。 金鹊娘子端坐在梨花木椅上,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正对着眼前一位衣着华贵的夫人娓娓道来: “李夫人,您且放心。王家三郎那点嗜好,不过是少年人贪玩,养些虫鸟罢了,无伤大雅。他房中也并无那些不清不楚的侍婢,王家治家还是严谨的。重要的是,他家二叔父上月刚升任了江淮转运司的判官,这可是实打实的肥缺。王三郎是这位二叔父最看重的侄儿,将来前途……” 她语速平稳,条分缕析,将男方家的底细、关系、利弊剖析得明明白白,一如她过往所做的每一次一样,自信而从容。这份洞察力,本是她安身立命、让无数高门显贵心甘情愿奉上丰厚谢仪的根本。 然而,李夫人今日的反应却有些不同。她并未像往常那般露出钦佩或恍然大悟的神色,反而用团扇轻轻掩了下唇,眼神里带着一丝微妙的笑意,打断了金鹊娘子: “金鹊娘子果然消息灵通。不过,您说的这些……《内探录》上前几日的‘贵府轶闻’栏里,似乎都提过一嘴了。说是王家三郎酷爱促织,一掷千金,还因此被他父亲责罚过。他家二叔父升迁的事,倒是也说了……” 李夫人顿了顿,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那语气里带着点探寻,又有点让金鹊娘子极其不适的“我们都已经知道了”的意味:“却不知……娘子可还知道些更新的、那《内探录》上没写的?譬如,王家内部对这桩婚事,究竟是个什么章程?可有哪位长辈是持不同意见的?” 金鹊娘子脸上的完美笑容瞬间僵硬了零点一秒。 《内探录》! 又是这个名字!像一道无所不在的影子,又像一只讨厌的苍蝇,总是在她最得意的时候嗡嗡作响,将她精心维护的信息壁垒叮出一个窟窿! 她感到一股火气猛地窜上心头,几乎要烧穿她精心维持的优雅表象。但她迅速垂下眼帘,借斟茶的动作掩饰了过去。再抬头时,已是无懈可击的平静。 “夫人说笑了。”她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内探录》博人一笑的市井闲谈,如何能与相思驿为贵客提供的周全考量相提并论?王家内部的细情,自然另有一番说道……” 她勉强续上了话题,凭借更深厚的底蕴和急智,补充了一些更隐秘的人情关系和利益纠葛,总算暂时稳住了李夫人。 但送走这位虽然最终仍下了委托,眼神中却已带上一丝“看来相思驿也并非无所不知”神色的客户后,金鹊娘子回到雅间,反手便合上了门。 “哐当”一声脆响!她猛地将方才李夫人用过的那个汝窑瓷杯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胸膛剧烈起伏,那张艳若桃李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寒霜与怒意。 奇耻大辱! 她金鹊娘子纵横临安媒妁界多年,靠的就是独家、精准、超前的信息,让那些高门大户的夫人老爷们离不开她。可如今,一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内探录》,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她的权威! 她提高了价码买断消息,那些低贱的探子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被《内探录》那套“按消息劲爆程度抽成”、“销量越高分成越多”的鬼话勾了魂去,屡次毁约!现在倒好,连她的客户都开始用那小报上的东西来反问她了! 她的稀缺性!她的精英特权!她的面子!都被这个藏头露尾的《内探录》踩在了脚下!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金鹊娘子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滔天的怒火,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攘的街道,仿佛能穿透无数屋宇,看到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对手。 “来人。”她声音冷冽地吩咐。 一个心腹侍女立刻悄无声息地进来。 “去,把西城那个专给各家送菜、嘴巴最不牢靠、也最早把消息卖给《内探录》的王婆子给我‘请’来。” 不久,那个曾多次从相思驿和《内探录》两边拿钱的王婆子,战战兢兢地被带了进来,吓得几乎要跪下去。 金鹊娘子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冷冷地抛过去一小锭银子,砸在她面前。 “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去给《内探录》递个话。”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告诉他们那位不敢露面的东家——明日午时,熙春楼三楼雅阁‘听雨轩’,我金鹊,候他大驾。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敢在我临安城的地面上,抢我的饭吃!” 这一次,她不再打算在幕后整治。她要亲自会一会这个敌人。 正面对决,开始了。 王婆子战战兢兢带来的口信,像一颗投石,在棣棠圃的内室里漾开了涟漪。 “金鹊娘子?熙春楼听雨轩?”容南兮重复着这两个名字,秀眉微蹙。她看向晏尔思,“尔思,你可知这是何方神圣?” 晏尔思沉吟片刻,道:“略有耳闻。此女是近几年临安媒妁行里声名最盛的人物,经营的‘相思驿’专做高门大户的生意,据说手段极为厉害。”她顿了顿,看向容南兮,“她突然邀约,且语气不善,恐怕来者不善。我这就去细查一番。” 不过半日功夫,宴尔思便带回了关于金鹊娘子其人的尽可能详尽的信息。没有小报的夸张渲染,只有冷静的事实拼图:家道中落的前官家女、从底层媒婆学徒一步步挣扎上位、最终建立起自己“相思驿”的传奇经历,以及她在业内以信息精准、谈判犀利、作风严谨而闻名的口碑。 容南兮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划。 “如此说来,她并非依靠歪门邪道,而是真本事挣下的今日地位。”容南兮沉吟道。 “正是。”尔思点头,“传闻她极其看重信誉和信息的独家性,开价极高,但承诺的事从未失手。也因此,那些看重**和体面的高门才如此信赖她。” 当提到“信息的独家性”几个字时,容南兮和宴尔思对视一眼,瞬间了然。 “我明白了。”南兮轻轻吁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恍然,也有几分无奈的笑意,“是我们《内探录》,动了人家的根本了。” 宴尔思也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想必是如此。我们出的价码方式更灵活,吸引了大量探子。以往只供给她一家的消息,如今却流到了我们这里,甚至先于她的‘高端客户’见了报。这无疑砸了‘相思驿’最大的招牌——稀缺和隐秘。” 两人沉默了片刻。容南兮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熙攘的街道。她能想象到,那位金鹊娘子发现自己苦心经营的信息网络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内探录》撕开缺口时,是何等的恼怒。今日之邀,怕是场“鸿门宴”。 “风险不小。”宴尔思冷静地分析,“若赴约,你的身份便有暴露之虞。她若心怀怨恨,将你是《内探录》掌事的消息散播出去,于你、于容府,都是大麻烦。” 容南兮转过身,目光却已变得坚定:“我知道。但尔思,你也查到了她是如何走到今天的。一个女子,无依无靠,能在那般境地里挣出这样一片天地,其人必有过人之处,绝非凡俗之辈。” 她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探究和一丝极淡的敬佩。 “与这样的人为敌,很危险。但或许……”容南兮顿了顿,眼中闪烁着棋逢对手的光彩,“或许也能成为互相磨砺的对手。消息源的争夺,是迟早要摆到台面上解决的问题,躲是躲不过的。与其等她使出更激烈的手段,不如我去会她一会。” 她做出了决定:“回复那边,明日午时,我必准时赴约。” 她要去见见的,不仅是敌人,更是一个她不得不去正视的、强大的同行者。这场会面,注定不会平静,容南兮的心中,除了警惕,竟也生出了几分前所未有的期待。 第7章 赴约 翌日午时,熙春楼三楼,“听雨轩”雅阁。 金鹊娘子早已端坐其中,面前一壶上好的密云龙茶汤正沸,烟气袅袅,衬得她神色莫辨。她指尖轻叩桌面,耐心等待着那个搅乱她一池春水的对手。 门扉轻响,被小二推开。 金鹊娘子抬眸望去,准备好的、带着几分威慑力的冰冷表情,在看清来人的瞬间,骤然凝固,化为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诧。 进来的竟是一位少女。 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身着一袭并不张扬但用料极佳的藕荷色襦裙,发髻简单绾起,簪着一支白玉簪,通体气度清雅灵秀,眉眼间透着聪慧,一看便知是好人家里精心教养出的闺秀。 这就是《内探录》的掌事?那个让她屡屡受挫、损及颜面的对手?金鹊娘子几乎要怀疑那婆子传错了话。 容南兮也在同时打量着她。眼前这位女子明艳照人,气场强大,那份历经世事沉淀下来的冷静与锋芒,是自己所不具备的。她稳住心神,上前一步,敛衽一礼,声音清晰而平静:“金鹊娘子,久仰。在下容南兮。” “容南兮?”金鹊娘子迅速收敛了讶异,恢复了她那无懈可击的、却带着疏离感的笑容,“原来是容翰林家的千金。真是……令人意外。”她抬手示意,“请坐。” 茶水斟上,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在碰撞。 “容姑娘,”金鹊娘子率先开口,语气听似客气,却暗藏机锋,“明人不说暗话。你《内探录》近来的手笔,可是让我相思驿颇有些为难。一些不上台面的消息,经贵报一传,街知巷闻,让我在几位老主顾面前,很是失了几分颜面。” 容南兮端起茶盏,并未饮用,只是借着动作思忖一瞬,随即迎上她的目光,不卑不亢:“娘子言重了。《内探录》所载,无非是市井百姓欲知之事。信息如水,堵不如疏。即便没有《内探录》,也会有其他渠道流出来。娘子经营多年,当知此理。” “好一个‘堵不如疏’!”金鹊娘子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容姑娘可知,信息亦有高下之分,轻重之别?有些事,只能在特定的圈层里流转,方能体现其价值,也能控制其影响。而贵报所为,如同将珍馐美味倒入大锅杂烩,人人可分一杯羹,却也坏了食材本身的味道,更搅乱了宴席的规矩!” 她的声音渐锐:“我相思驿维护的,正是这份信息的‘价值’与‘秩序’!而贵报,却在破坏它!” 容南兮放下茶盏,眼神也明亮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娘子所说的‘价值’,是将其束之高阁,成为少数人用以博弈、牟利的工具。而我以为,信息的真正价值,在于流通,在于启蒙,在于让更多被蒙蔽的人看清真相,哪怕只是家长里短的真相!娘子维护的是精英的‘特权’,而我追求的,是市井的‘知情’!” “特权?”金鹊娘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唇角勾起一抹冷嘲,“没有这份‘特权’,何来资源与力量去真正做些事情?容姑娘,你的‘知情’,除了满足庸众的猎奇心理,引发不必要的混乱,还能带来什么?天真!” “若能带来一丝警惕,一点反思,便是有益!”容南兮毫不退让,“难道只因可能引发混乱,便要让所有人永远活在粉饰的太平里?娘子助人结姻缘,难道不也是为了让身处其中的人,能多得一分清醒和选择?为何到了信息一事上,便如此双标?” 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一个斥对方破坏秩序,天真烂漫;一个批对方垄断信息,固守特权。理念之争,寸步不让,雅阁内的温度却仿佛因这激烈的交锋而升高。 然而,在这看似水火不容的争辩中,一种奇异的感知却在两人心中同时滋生。 金鹊娘子看着眼前这位年纪虽小却思路清晰、立场坚定、甚至敢与自己正面交锋的少女,在最初的轻视和恼怒之下,一抹不易察觉的欣赏悄然浮现。这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有的胆识和见识。 容南兮也同样感受到,金鹊娘子并非蛮横霸道,其思维之缜密、逻辑之强悍、维护自身领域的决绝,都让她暗自心惊且佩服。这是一个凭真本事在男人世界里杀出血路的女人。 她们是一类人。同样聪明,同样有决断,同样在用自己选择的方式,试图影响和改变一些东西。 激烈的争论渐渐平息,不是因为说服了对方,而是因为都看到了对方理念背后的合理性与力量,也看到了彼此的底线和坚持。 金鹊娘子深吸一口气,率先打破了僵持的沉默,语气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商业式的冷静:“罢了。与你争一日之短长,亦是徒劳。你毁我独家,损我利益,此事不能就此作罢。” 容南兮也冷静下来,知道该进入实质性谈判了:“娘子意欲何为?” “既然你坚持你的‘流通’,”金鹊娘子目光锐利地看着她,“那好。我们可以划定范围。哪些家族、哪些层面的消息,是我的‘禁区’,你的人不许碰,碰了,我便有办法让你付出代价。相应的,在此范围之外,我不过问。甚至……” 她顿了顿,抛出诱饵:“有些无关痛痒、却又足够让你《内探录》销量大涨的消息,我可以定期‘喂’给你。但有一个条件——消息的来源,必须永远模糊处理,绝不能牵扯到相思驿。” 这是一个典型的金鹊式方案:设立边界,保证核心利益;同时以利相诱,化敌为“合作”,将不可控因素纳入可控范围。 容南兮沉吟片刻。她知道这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硬碰硬,现在的《内探录》绝非根基深厚的相思驿的对手。 “可以。”容南兮点头,“但‘禁区’的范围,我们需要详细界定。且你提供的消息,我有权判断其真伪和价值。” “自然。”金鹊娘子颔首,露出一抹算是达成协议的表情,“具体细则,我会让人与你的人接洽。” 茶已微凉。 两人同时起身,第一次正式会面就此结束。没有握手言欢,但空气中那剑拔弩张的敌意已悄然转化成为一种带着警惕的、彼此认可的微妙平衡。 她们一前一后走出听雨轩,一个明艳大气,一个清丽灵秀,背影却同样挺拔决绝。 她们都知道,今日之争,并非结束,而是一个开始。她们是敌人,也是这世上最了解彼此困境与选择的同类。未来的临安城,因这两位女子的并立,注定将更加风起云涌。 此后两年间,容南兮与金鹊娘子之间达成了一种危险而精妙的平衡。她们如同两位绝顶高手,各自划定了势力范围:金鹊娘子牢牢掌控着顶级豪门最核心的**与政治联姻的通道,维护着她的“信息特权”;而容南兮的《内探录》则在其默许甚至偶尔的“投喂”下,深耕市井八卦与社会新闻领域,蓬勃发展。她们心照不宣地遵守着那条无形的界线,虽有竞争摩擦,却再无正面冲突,甚至在某些时候能感受到一种来自对手的、冰冷的“默契”。这种亦敌亦友的关系,让临安的信息场域呈现出一种奇特的、介于秩序与混乱之间的蓬勃生机。 本文存稿充足,每日必定更新,绝不坑文!至于每日几点更新,由于刚开,还在结合我的日常生活节奏探索,会尽快探索一个时间点固定下来的,欢迎评论、收藏。[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赴约 第8章 煽情 连日来的绝望像冰冷的淤泥,一点点将冯塾师吞噬。妻子的咳声一声重过一声,像是敲在他心头的丧钟。窗外,惠民库派来盯梢的泼皮无赖的身影,如同鬼魅,提醒着他无处可逃的债务。田契、房契、甚至他视若生命的几箱藏书,都已抵了出去,换来的钱却连利息的零头都不够。 他枯坐在冰冷的灶膛前,目光空洞地扫过家徒四壁的屋子,最终落在了墙角——那里扔着一把略显破旧的蒲扇。那是几个月前,一个看着机灵古怪的年轻人来他这破败私塾“打听趣闻”时留下的,说是《内探录》的探子,若有什么“值钱的消息”,可去宸安街寻他,这把扇子就是个凭证。 当时他只觉荒谬,他一个穷塾师,能有什么值钱的消息?便将此事抛诸脑后。 此刻,那蒲扇上的棣棠花,却像一道刺目的光,猛地照进他黑暗的脑海。 《内探录》! 那个刊载了的各家明面上的息钱规矩的《内探录》! 那个据说能让临安城翻云覆雨的《内探录》! 一股绝处逢生的战栗瞬间窜过他的脊背。他猛地扑过去,紧紧攥住了那把蒲扇,仿佛抓住了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止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那些与他一样,被这吃人的惠民库逼得走投无路的人!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教的也是明理之道,岂能坐视这等魑魅魍魉横行无忌?这乱象,必须有人来揭破! 一股久违的、属于读书人的浩然之气与被逼到绝境的孤勇混合在一起,让他做出决断,那群泼皮走了后,他仔细整理了一下虽破旧却尽量整洁的衣衫,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家门,朝着宸安街的方向,步履蹒跚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去,到了宸安街后唯一的指示就是这蒲扇上的棣棠花样。 棣棠圃的后巷安静少人。冯塾师望着那气派的后门,犹豫了片刻,鼓足勇气上前叩响了门环。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浣纱那张圆润好奇的脸庞。她看着门外这个面色惨白、衣着寒酸却眼神执拗的书生,愣了一下:“您找谁?” “在…在下冯安,求见《内探录》的东家。”冯塾师的声音因紧张而干涩,却努力保持着读书人的体面,他将那把破旧的蒲扇双手递上,“有…有要事相告,关乎人命!” 浣纱看清那扇子,她机警地探出头左右看了看,迅速将门拉开一些:“先生快请进来再说!” 她将冯塾师引入院内,并未直接带去见容南兮,而是先让他在院中一架茂盛的紫藤花下稍候,自己快步跑进内室通报。 不一会儿,容南兮便带着晏尔思走了出来。她看到冯塾师那副显而易见的窘迫与绝望交织的模样,眼神立刻凝重起来,没有丝毫轻视或不耐烦。 “冯先生?”容南兮的声音温和而清晰,“我是容南兮,有什么事,您慢慢说。” 冯塾师见到主事人竟是如此年轻的一位小姐,又是一怔,但此刻他已顾不得许多,扑通一声竟要跪下,被容南兮和宴尔思急忙拦住。 “姑娘!求姑娘救救我一家,救救那些被长生库逼得活不下去的人吧!”他再也抑制不住,眼泪混着悲愤,将惠民库如何诱他借贷、如何利滚利、如何夺产逼债、妻子如何因此病重垂危的冤屈,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容南兮静静地听着,她的眉头越蹙越紧,听到愤慨处,指尖微微掐入了掌心。她没有打断他,只是偶尔在他情绪过于激动时,温声安抚一句“先生不急,慢慢说”,或追问一两个关键细节:“借据可还留着?”“他们来夺产时,可曾有官府文书?” 待冯塾师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南兮沉默了片刻,院中只听得见风吹过紫藤花的沙沙声。她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浣溪,去取些点心和热茶来,让先生缓缓。” “尔思,立刻去核对冯先生所说的时间、金额,想办法查证惠民库近期的账目流向。” “浣纱,拿我的名帖,去请回春堂的刘大夫,立刻去冯先生家为他娘子诊病,所有费用记在我账上。” 一连串指令清晰明确。安排完毕,她才重新看向惊愕而感激的冯塾师,眼神清亮而坚定: “冯先生,您放心。您今日所言,《内探录》记下了。我们未必能立刻帮您讨回所有家产,但我向您保证,您一家遭遇的不公,惠民库做的这等吃人勾当,很快就会让全临安城的人都看清楚!” 这一刻,她不再只是一位闺阁小姐,而是手握舆论利器的《内探录》掌舵人。她看到了事实,更感受到了事实背后的血泪,而这,正是她决心要改变的世界的一角。 忙碌一下午,新一期的《内探录》终于校印完毕,浣纱宝贝似的捧来第一份,献宝般递给容南兮。 头版之上,“闻莺”二字之下,便是那篇触目惊心的文章——《血泪控诉!临安一塾师竟被惠民库逼得家破人亡!》。文章极尽渲染之能事,将冯塾师一家的绝望与悲愤写得淋漓尽致: “…冯先生握笔之手,颤抖着在那借据上按下红印时,眼中是为人夫者救妻心切的无奈,更是对‘惠民’二字天真的信任…” “…病榻上妻子的每一声咳嗽,都像鞭子抽在他的心上,药罐子空了,荷包也空了,唯有债台,一日高过一日…” “…那日,凶神恶煞的壮汉踹开家门,夺走地契房契,将他视若生命的藏书粗暴地扔在地上践踏。冯先生形容,那一刻,‘天地无色,日月无光’…” “…站在冰冷的河岸边,他看着湍急的河水,想着病重的妻子,想着无望的债务,‘死,竟成了最容易的路’…” 字字泣血,句句含悲。 晏尔思细细读罢,沉默良久。她抬头看向南兮,眼中忧虑深重:“姑娘,文章力道千钧,足以动人肺腑。只是…如此直指惠民库,用语又如此激烈,恐怕…恐怕会引火烧身。临安府和那些豪商,岂会坐视?我们是否…太过激进?或许,像《闻天下》那般,只陈述事实数据,析理明法,更为稳妥?” 南兮的目光仍停留在那篇文章上,指尖轻轻拂过“闻莺”的署名。她的侧脸在灯下显得格外柔韧坚定。 “尔思,”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若只陈述冷冰冰的数据而无动于衷,那与官府衙门里那些无人翻阅的冰冷文书有何区别?冯先生一家的血泪,他们实实在在承受的痛楚,就是最需要被陈述、最不容被忽视的事实!” 她转过身,看向宴尔思,眼中仿佛有火苗在跳动:“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这事实变得滚烫,变得让人无法忽视,无法安坐!若事实不能让人感到疼痛,那它便只是纸上的墨迹。新闻之责,在于让读者感同身受,唯有如此,麻木者才会惊醒,不公者才会恐惧!” 几乎同一时间,城郊苦甘泉。 常昀也拿到了新一期的《内探录》。他修长的手指捻着那纸张粗糙、排版花哨的小报,眉头自展开起便未曾舒展。 他快速浏览着那篇头条文章,越看,脸色越是沉凝。看到文中那些极具煽动性的形容词和对绝望情绪的大段描写时,他忍不住将报纸轻轻拍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闻莺…”他低声念出这个笔名,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认同的复杂情绪。 他拿起自己案上那份《闻天下》,头版文章标题是——《惠民库折贷盘剥考:以实例析临安长生库弊病》。 文章冷静得像一块冰。详细列出了取得实例的借款的时间、本金、明面利率、实际采用的“折贷”算法、每一步利滚利的金额计算,并引用了《宋刑统》中关于“负债强夺财物”与“违法取利”的律法条文,最后严谨地分析了当前官府对民间借贷监管的缺失与漏洞。数据扎实,逻辑严密,无一句情绪宣泄。 两相对比,反差巨大。 常昀的目光在两份报纸间来回扫视,最终摇了摇头。 “新闻之责,在于呈现未经修饰之事实,析清因果律法,导人理性思辨。”他像是在对一旁的石浩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情绪乃毒药,只会模糊焦点,煽动非理性之愤怒,除了添乱,于事无补。《内探录》此举,看似为民请命,实则为博人眼球,哗众取宠,非但无助于解决问题,反而可能激化矛盾,引祸上身。” 他将《内探录》推到一边,不再去看。在他心中,《内探录》和那位“闻莺”的形象,变得更加浮躁和不可取。他坚信,自己选择的才是唯一正确且负责任的道路。 然而,在他心底最深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那篇充满“情绪毒药”的文章,确实让“冯塾师”这三个字,从一个冰冷的案例分析对象,变成了一个让他印象极其深刻的、活生生的悲剧影子。 两家小报,两种理念,如同两道截然不同的闪电,同时劈开了临安城的夜空,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而风暴眼中的冯塾师和他的苦难,也在这截然不同的诠释中,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与命运。 第9章 鸿沟 这一期的《内探录》如同投入暗流的一颗巨石,在临安城的市井深处激荡起汹涌的暗流。冯塾师的遭遇与“惠民长生库”之名形成的尖锐对比,在街头巷尾、茶肆酒楼中引发了压抑而愤怒的私语。 然而,这无声的浪潮很快触到了坚硬的礁石。 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负责第一波发放报纸的小乞丐灰鼠连滚带爬地冲到棣棠圃后巷惯常交接的角落,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对等在那里的浣纱急道:“浣纱姐!不…不好了!出事了!” 浣纱心里咯噔一下,忙问:“怎么了?慢慢说!” “刚…刚把报放到老地方,还没一炷香,就冲出来几个从没见过的高大汉子,不是官府打扮,看着像是哪家豪奴恶仆,凶神恶煞地把报全抢了去!还…还放话说…”灰鼠咽了口口水,眼里满是惊恐,“说再敢帮‘那劳什子破报’传递消息,就打断我们的腿!城南的几个弟兄,刚才也被抢了,人还挨了打!” 浣纱听得心头猛沉,知道这是那篇文章招来的报复。她强作镇定,塞给灰鼠几个铜板和一包伤药:“好孩子,知道了,快回去告诉其他人,今日都别动了,先躲躲风头。”她匆匆返回店内,正要上楼禀报,却见宴尔思面色凝重地从外面进来。 “尔思姐姐,外面…” “我知道了。”宴尔思打断她,声音压得极低,“我刚从郑记书铺回来,老板偷偷告诉我,昨夜有人挨家‘打招呼’了,但凡知道是售卖《内探录》的点儿,都被警告了,说是再卖,就不只是砸摊子那么简单。老板吓得够呛,说这期的款他照付,但往后…不敢再接了。” 就在这时,后院传来“咚”地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被抛了进来。浣纱和宴尔思对视一眼,急忙赶去,只见院墙根下丢着一捆被撕得粉碎、又用污物浸透的《内探录》,狼藉不堪,臭气熏天。墙上,用同样的污物写着几个歪斜的大字:“多嘴者,死!” 这是一种**裸的威胁,意在恐吓,而非官方的查封。对方似乎也摸不清《内探录》的底细,只能用这种地下对地下的手段进行警告和压制。 阁楼上,容南兮也听到了动静。她下楼来,看着院中的景象,听完宴尔思和浣纱的汇报,秀眉紧蹙,脸上却没有惊慌。 “南兮,他们不敢明着来,说明也怕舆论反噬。但这样下去,我们的发行渠道就被掐断了。”宴尔思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焦虑,“无人敢卖,印出来的报纸就是废纸。而且,这次是砸报打人,下次…不知道还会使出什么阴损手段。我们…是否暂避锋芒?” 容南兮沉默地看着地上那团污秽,空气中弥漫的恶臭仿佛就是那股试图掩盖真相、捂住人嘴巴的黑暗力量的具象。她摇了摇头,眼神清亮而坚定。 “避?往哪里避?我们一退,冯先生的血泪就白流了,那些长生库更会肆无忌惮。”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他们用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正说明他们怕了!怕我们的笔,怕百姓听到真相!” 她略一思索,迅速做出部署:“尔思,立刻去查,那些抢报打人的豪奴,是哪家府上的?不必打听得太明显,从他们的衣着、口音、常用的车马式样旁敲侧击。惠民库背后是哪些人家,我们心里大致有数,总能摸到点线索。” “浣纱,安抚好灰鼠他们,医药钱我们出双倍。告诉他们,这几日工钱照算,但暂时不要露面。发行的事,我来想办法。” 宴尔思和浣纱领命而去。南兮独自站在院中,目光再次落在那团污秽上。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这不再是舞文弄墨,而是真刀真枪的较量,隐藏在临安城繁华表象下的阴暗角落。 接下来的两天,《内探录》的发行几乎陷入停滞。往常热闹的棣棠圃后巷变得冷清。容南兮闭门不出,却在飞快地思索对策。 她不能动用容家的力量,那会暴露自己,也会给家族带来麻烦。她也不能指望《闻天下》那边,这是《内探录》自己的战争。 第三天,一份份用工整字迹抄写的小幅“摘要版”文章,开始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临安城各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公共茅厕的隔板上、茶馆的凳子下、菜市场的鱼摊边、甚至是一些小户人家的门缝里。 内容正是《血泪控诉》一文的精华缩编,末尾还加了一句:“惠民库禁绝言路,吾辈岂能噤声?欲知全文,可往城西土地庙香炉底下自取。” 这是一种最原始、最低效却也最难完全封锁的传播方式——口耳相传与定点秘密投放相结合。 同时,容南兮让宴尔思通过一些渠道,散出一个小道消息:昨日某位御史台的小吏,在休沐日饮茶时,似乎“无意间”听说了冯塾师之事,对此“颇感兴趣”。 真真假假的消息在暗流中涌动。 那些试图封锁《内探录》的人,发现自己仿佛在对付一团迷雾。砸得了明处的报摊,却堵不住暗地里的流言;吓得住胆小的报童,却防不住那些自发抄传、议论的百姓。更重要的是,那句“御史台感兴趣”的流言,让幕后之人心里也开始打鼓,不敢将事做得太绝,怕反而引火烧身。 几天后,针对《内探录》发行渠道的暴力打压,在明面上渐渐消声匿迹了。虽然阴影仍在,但那条隐秘的发行网络,又在容南兮冷静而坚韧的努力下,开始小心翼翼地、更加隐蔽地重新蠕动起来。 阁楼内,新一期的稿件又在撰写。容南兮提笔蘸墨,眼神比以往更加锐利。她知道,这场猫鼠游戏不会结束。每一次发声,都可能招致更隐蔽的报复。 办报之艰,在于不仅要在黑暗中记录光,还要随时准备与扑来的黑暗徒手搏斗。她们没有显赫的招牌庇护,所能依靠的,只有手中的笔,心中的理,以及那份在隐秘战线中淬炼出的、越发坚韧的智慧与勇气。 《闻天下》原先的刊印点被官府抄没的阴影尚未散去,苦甘泉内气氛凝重。常昀面前摊开着新一期的《内探录》,头版上“闻莺”的署名和那篇冯塾师持续报道的文章刺目无比。 石浩垂手立在下方,汇报着情况:“……惠民库那边动了真怒,用了见不得光的手段。咱们……咱们之前的几个老渠道,也被殃及池鱼,再次受到了警告。反倒是《内探录》那边,损失更重,报被抢了,人也被打了,几个市井发行点几乎被连根拔起。” 七皇子赵聃用扇子骨敲着手心,语气复杂:“啧,没想到啊,最后跳出来硬扛的,竟然是这家‘八卦小报’。叔澈,他们这算不算……仗义执言?虽然文章写得是煽情了点儿。” 常昀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闻莺”二字上。他知道,这个名字的背后,就是他那位即将过门、却已在婚前让他倍感棘手和不解的未婚妻——容南兮。 他的心情确实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复杂微妙。 一方面,他必须承认,在《闻天下》被官方打压、其他小报纷纷噤若寒蝉甚至落井下石之际,《内探录》系列报道,无异于在黑暗里点起了一盏微弱的灯,是一种无声却有力的声援。这让他内心深处,掠过一丝极淡却无法完全忽略的……感激与触动。他甚至能想象到,一个女子做出这样的决定,需要多大的勇气。 “其志可嘉。”常昀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这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已是对《内探录》极高的评价。“至少,她敢于在此时发声,并非全然趋利避害之辈。” 石浩和赵聃都微微一愣,没想到他会给出正面评价。 然而,常昀话锋随即一转,那丝刚刚升起的欣赏迅速被更强大的固有观念所覆盖。他的指尖点在那充满感**彩的文本上,眉头再次蹙起,恢复了那种批判性的审视姿态。 “但你们看《血泪控诉》这篇,通篇渲染悲情,以‘血泪’为名,极尽煽动之能事,与市井哭诉博人同情的讼师何异?新闻之责,在于以事实与逻辑服人,而非操纵人心。”他的语气重新变得冷硬,“她此举,虽看似援手,实则可能将水搅得更浑,让局势更为复杂。这种……这种‘江湖意气’,于事无补,反而可能引火烧身,将自己也彻底拖入泥潭。” 他想起了之前容南兮通过某种渠道递来的、意图合作的试探,被他毫不客气地回绝了。他当时认为《内探录》的介入只会帮倒忙,降低事情的格调。此刻,他虽然有一丝动摇,但核心的判断并未改变——他依然不认同她的方法,不愿与《内探录》的风格产生任何交集。 “更何况,”他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对赵聃和石浩强调,“《闻天下》之困境,在于触碰了真正的核心利益,故而招致雷霆之击。而《内探录》此番受挫,更多是因其自身过于招摇、言辞过激所致。两者性质迥异,不可混为一谈。” 他将《内探录》的遭遇,很大程度上归因于其自身风格的“原罪”。 当石浩后续汇报,说《内探录》似乎用了一些非常规手段,散发抄本、流言,重新打开了局面时,常昀沉默了片刻。 “……倒是懂得利用规则之外的缝隙。”他最终只是淡淡地评价了一句,听不出是褒是贬,“生存能力,确实不容小觑。” 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或许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佩服,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认同的疏离。 他很快将《内探录》推到一边,仿佛要推开这种纷乱的情绪干扰。 “石浩,我们的重点,仍是厘清长生库与朝中哪些人有勾连,想办法掌握线索。至于《内探录》与惠民库的这番缠斗,”他顿了顿,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清明与冷澈,“静观其变即可。不必介入,亦无需回应。” 他选择了置身事外。那份微妙的感激和触动,被牢牢封锁在他孤高的理想主义堡垒之下,不愿示人,更不愿因此与那个他定义为“投机取巧”、“煽情八卦”的《内探录》及其掌事人,产生任何形式上的共鸣或关联。这场风暴中的两个主角,近在咫尺,却依旧隔着理念的鸿沟,各自为战。 第10章 好奇 私下恐吓扰乱不成,惠民库背后的势力开始转为动用官府的力量,小报陷入了人人自危的境况。临安府的告示,是在一个沉闷的清晨贴出来的。 浆糊还湿漉漉地黏在城墙的青砖上,那张盖着鲜红府尹大印的告示,就像一道冰冷的符咒,瞬间冻结了宸安街的喧嚣。识字的人围拢过去,低声念着上面的条文:“……近有奸佞小人,撰造浮言,刊印小报,煽惑人心,扰乱市易,诽谤官商……自此严禁一切私报印卖……如有违逆,捉拿人狱,杖一百,流三千里……”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重重砸在那些依靠小报为生的人们心头。 空气仿佛一下子被抽紧了。 先前还穿梭于街巷,低声吆喝着“最新《内探录》!”“《闻天下》号外!”的报贩们,如同被惊散的麻雀,瞬间没了踪影。茶肆酒馆里,那些习惯了一边喝茶一边看报议论时事的熟客们,也默契地闭上了嘴,只是用眼神交换着不安。 官府的差役们挎着腰刀,开始了前所未有的频繁巡查。他们不再像过去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粗暴地翻检着行人可疑的包裹,对任何疑似交易报纸的行为厉声呵斥。市井间弥漫着一种紧张的寂静,往日的活力被一种无形的恐惧所取代。 真正的风暴,首先席卷了那些最脆弱的存在。 城西一家专为几家小报代工的小印坊,天还没亮就被差役踹开了大门。领头的是个满脸横肉的班头,他看也不看那堆刚印好的报纸,直接一挥手:“给我砸!” 刻版被斧头劈碎,印机被推倒在地,雪白的纸张被践踏得污浊不堪。瘦弱的印坊老板和两个学徒被铁链锁走,等待他们的是冰冷的牢狱和无情的杖责。他们甚至不明白自己印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东西,只是接活吃饭,却顷刻间家破人业崩。 同样的事情,在临安城的几个角落同时发生。几家规模小、没有自己印刷能力、完全依赖这些民间印坊的《西湖闲话》、《临安趣闻录》等小报,连同它们的依托一起,被这股突如其来的铁腕彻底碾碎,再也未能出现。 幸存下来的小报,如《闻天下》和《内探录》,也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 苦甘泉的印刷不得不更加隐秘,运输通道一次次更改,如同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地下战争。而棣棠圃虽看似无恙,但宴尔思明显感觉到,前来“买花”的老主顾们神色更加警惕,交易更加隐晦,传递消息的风险和成本陡然增高。 生存的空间被急剧压缩,每一个环节都如履薄冰。小报行业仿佛从喧闹的春天,一步踏入了万物肃杀的严冬。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然而,在这片肃杀之下,那些被小报点燃的情绪和疑问,真的就此熄灭了吗?或许,它们只是转入了更深的暗流,等待着下一次喷涌而出的时机。而《闻天下》的冷静与《内探录》的炽热,也在这巨大的压力下,被迫开始重新审视彼此,以及他们脚下的道路。 连日的阴云笼罩在临安城的上空,也沉沉压在每个小报人的心头。 冯塾师的田产终究没能立刻讨回,妻子的病情在回春堂大夫的悉心诊治下虽稳住了,但那个家被夺走的生机与希望,并非一纸报道或一剂药石所能轻易弥补。惠民库依旧大门敞开,做着它的“惠民”生意,只是门前冷清了许多,偶尔有百姓路过,会指着那招牌低声咒骂几句。 这场由小报掀起的风浪,似乎最终被官府的铁腕强行压了下去,水面逐渐恢复平静。 然而,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长生库”、“折贷”、“盘剥”……这些曾经只在借债者绝望叹息里出现的词汇,如今却成了临安城茶肆酒馆、井边巷口人们窃窃私语时的热门话题。冯塾师的故事被口耳相传,赋予了不同的细节和情感,但核心的悲愤与不公却是一致的。它不再是一个孤立的悲剧,而成了一个象征,一个可以投射无数人焦虑与不满的公共议题。 这股暗流,汹涌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 苦甘泉内,常昀放下了最新一期的《内探录》,上面一篇关于某官员喜好收藏古籍的八卦末尾,那看似不经意的一句“其珍藏多购自城南墨香斋”,给他正在查证的事情提供了线索。 他依然不赞同那上面的绝大多数内容,但他无法否认,那份报纸里藏着另一套洞察这座城市的独特视角和钥匙,有时甚至比他的线报更敏锐、更直达肌理。他追求的“事实”,需要更多的维度来支撑。 烛光下,常昀的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案几。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被仔细阅读过的《内探录》上,“闻莺”二字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冯塾师事件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奇心,像藤蔓般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他开始无法将这个笔下情感丰沛、甚至有些“煽动性”的“闻莺”,与记忆中那个在宴席上仅有惊鸿一瞥、看似温婉守礼的翰林千金容南兮联系起来。 一个是能写出冰冷数据、剖析律法的《闻天下》主笔,一个是能渲染血泪、直指人心的《内探录》掌事。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在他脑中碰撞,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割裂感和……探究欲。 他很好奇,在那娴静的表象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灵魂?她为何要选择这样一条离经叛道的路?她又如何看待自己那篇冷静到近乎无情的分析? 这种好奇,微妙地冲淡了些许他因被迫订婚而产生的抗拒,转而变成一种更复杂、更想一探究竟的情绪。 烛火摇曳,将常昀清冷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更显孤寂。正在沉思,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慵懒却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漫不经心的调侃: “哟,我们常大公子这是又在秉烛夜读,忧国忧民呢?让我瞧瞧,这次是哪家御史又挨了参,还是哪处河堤又缺了银两?” 珠帘一挑,七皇子赵聃那张俊美却总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笑意的脸探了进来。他依旧是那副华丽到近乎夸张的打扮,鲜艳的锦袍上金线刺绣在灯下闪闪发光,与苦甘泉简朴肃穆的氛围格格不入。 常昀抬头看他一眼,淡淡应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赵聃自顾自地在他对面坐下,拈起一块桌上的点心丢进嘴里,含糊道:“府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顺便看看你,是不是又被哪家小报气得七窍生烟?”他眼尖,一下瞥见了常昀手边的《内探录》,顿时来了兴致,“咦?这不是容家小姐的那份《内探录》吗?常三呀常三,何时也看上这等‘娱乐至上’的读物了?莫非是婚前调研?”先前他总觉得常昀对待《内探录》多了一丝优柔,好奇的问墨迟怎么回事,才知道原来这《内探录》的掌事就是常昀即将过门的妻子。 常昀被他戳中心事,面上有些挂不住,冷声道:“胡说什么。知己知彼而已。”他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我只是觉得《内探录》关于库的报道,通篇煽情,夸大其词,除了激起民怨,于事何补?” 赵聃却没有附和,脸上的嬉笑渐渐收敛,难得地露出一丝正经神色:“唔…文笔是夸张了些,但……叔澈,你不得不承认,它让人看着心里堵得慌,忘不掉那个冯塾师。你这篇嘛…”他又拿起《闻天下》的报道,“道理都对,字字珠玑,就是看完……嗯,像喝了碗没放盐的鸡汤,补是补,没滋味儿。” 他放下报纸,看向常昀,眼神里带着探究:“我说,你最近有点不对劲啊。以前提起《内探录》,你可是嗤之以鼻,现在居然开始‘知己知彼’了?怎么,因为那位未婚妻之前的“美救英雄”……对她产生兴趣了?” 常昀被好友说破,沉默了片刻。在赵聃面前,他无需太多掩饰。他修长的手指划过“闻莺”的署名,语气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子晦,我只是……有些看不透她。宴席之上,她看起来与寻常闺秀并无不同,温婉守礼。可这笔下……却如此炽烈大胆,甚至……有些叛逆。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赵聃闻言,夸张地叹了口气,用扇子敲了敲手心:“我的常三公子啊!这世上女子若都如书本一般一眼就能看透,那该多无趣?这位容小姐,明显是位内有乾坤的妙人啊!我倒觉得,比你整日对着那些死板的文章有趣多了!” 他话锋一转,忽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难得带上几分真诚:“说真的,叔澈。能遇到一个让你琢磨不透、让你心生好奇的女子,是福气。总好过……像我与福妞那般。” 提到韩婉仪,赵聃玩世不恭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阴影,语气也低沉了些许:“她的心意,我岂会不知?我的心思……她也未必不懂。可即便抛开身份枷锁不论,我这般处境,她那般率真热烈的性子……我纵是心悦她,又真能护得住她吗?难道要让她陪我一起,永远戴着这纨绔面具,活在算计和危险里?” 常昀怔住了。赵聃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他心湖,荡开的涟漪却波及到了他自己。 是啊,即便如容南兮那般聪慧有谋略,嫁入相府,卷入朝堂纷争和小报倾轧之中,他就能确保她安然无恙吗?他能容忍她的《内探录》继续“煽风点火”吗?若不能,她又会如何?是否会像折翼的鸟,失去所有的光彩? 而赵聃与韩婉仪……他看向好友眼中那罕见的落寞与担忧,心中也是一沉。福妞的率真天性是如此珍贵,可在这复杂的旋涡中,这份率真反而可能成为她的软肋。 两个好友一时陷入了沉默,各自思索着横亘在情感面前的巨大难题。 常昀再次看向那两份报纸,目光变得深沉复杂。他对容南兮的好奇中,不知不觉混入了一丝新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责任感与忧虑。 这桩婚事,远比他想象的更要复杂。而即将成为他妻子的那个女子,也绝非他最初所以为的,只是一个需要应付的“麻烦”。 棣棠圃内室,晨光熹微。容南兮将新一期的《闻天下》那篇关于财税改革的文章仔细摊开在案上,目光落在其中一段关于民间借贷利率的详实数据上。 “尔思,你看,”她指尖轻点纸面,语气带着一丝职业性的赞赏,“他们查到的这个利率范围,精确到分毫,与我们之前从市井听到的传闻完全吻合,甚至更具体。下次若再遇到类似长生库的案例,我们便可直接引用这个数据,比我们空口白话要有力得多。” 晏尔思凑近看了看,点头称是:“《闻天下》在数据考据上,确实有其独到之处。” 他们都从对方的武器库里,默默地捡起了自己需要的那件武器。 没有握手言和,没有冰释前嫌。他们之间依然横亘着理念的鸿沟,彼此看对方的方法都带着几分“不得已而为之”的别扭。 但一种基于共同困境的认知和基于相互需要的理解,已经像藤蔓一样,在裂缝中悄然滋生,形成了一种脆弱而奇特的默契。他们既是隔空辩论的对手,也成了共享同一片战场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官府的打压让空气窒息,却也无形中将他们推得更近。 常昀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容南兮抚摸着报纸上冰冷的铅字,他们心中都清晰地意识到: 长生库一案,或许暂时落幕。但他们与这不公世道的较量,他们之间既对抗又合作的复杂博弈,以及那漫长而艰难的、用文字改变世界的梦想。 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临安城的故事,翻开了新的一页,而这一页,注定将由他们共同书写,哪怕是用截然不同的笔墨。 第11章 忧虑 与常昀那略带探究的好奇不同,容南兮的心中,却被一层日益沉重的忧虑所笼罩。 长生贷一事的交锋,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她与常昀之间那巨大的、近乎不可调和的理念差异。她欣赏他的才华与风骨,却无法认同他那种高高在上、试图剥离情感的“客观”。可以想见,婚后关于《内探录》的每一次报道,都可能成为他们之间争吵的导火索。 婚姻,对她而言,不再是摆脱一种命运的可能,更像是即将闯入另一个未知的、甚至可能束缚她手脚的战场。那种对未来的不确定感和隐隐的恐惧,让她对即将到来的婚事,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退缩念头。 这日午后,她心中烦闷,信步走到了嫂嫂柳拂祎的院落。 柳拂祎正坐在窗下绣着一方帕子,阳光洒在她温婉的侧脸上,却照不进那双总是带着淡淡愁绪的眼里。见容南兮来了,她放下针线,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兮儿来了,快坐。看你眉头紧锁的,可是有什么心事?” 容南兮在她身旁坐下,看着嫂嫂那双因常年操劳而略显粗糙的手,心中的话便忍不住倾吐出来:“嫂嫂,我……我有些怕。” “怕什么?是怕嫁入相府规矩多吗?”柳拂祎轻声问。 容南兮摇摇头,声音有些低落:“是怕……怕那个人。嫂嫂,你知道我办《内探录》的。可他,将来的夫君,常三公子,他的《闻天下》……与我的路子全然不同。日后若朝夕相对,只怕……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深深的迷茫:“女子嫁了人,便如同浮萍依了水,是好是坏,全看夫君和夫家。若他不能容我,甚至要迫我放弃《内探录》,我……我该如何自处?难道真要像世间大多数女子一样,困于后宅,一生仰人鼻息吗?” 柳拂祎听着,眼神黯淡下去,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她轻轻握住容南兮的手,那手心的微凉让南兮心头一颤。 “兮儿,你能想到这些,已是比嫂嫂当年强了太多。”她的声音悠远而带着一丝无力,“我嫁与你哥哥时,只知他满腹才学,温文尔雅,却不知他心中早另有所属,而我……不过是他父母之命下不得不接纳的一个摆设。” 她的话语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无奈:“这些年来,举案齐眉是有的,相敬如宾也是有的,可唯独少了夫妻间最该有的那份贴心与热络。他活在他的诗词旧梦里,我守着我的规矩本分。这后院的一方天地,就是我的全部了。有时想想,这一生,仿佛从未为自己活过。” 容南兮反握住嫂嫂的手,心中又酸又急:“哥哥他……他真是糊涂!樊表姐已入宫中成为贵妃,早已诞下皇子,他也是两个孩子的爹爹了,我就不明白他为什么还沉溺过去不往前走呢。”她为嫂嫂不值,却又对哥哥那沉溺过去、逃避现实的状态感到无力。 “糊涂也罢,明白也罢,日子总要过下去。”柳拂祎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重新变得温柔却坚定,“兮儿,你与我不同。你比嫂嫂有主见,有本事,甚至能做出自己的一番事业。嫂嫂没法子告诉你具体该如何做,但嫂嫂只想说,无论嫁与何人,处境如何,女子心里,都得给自己留一块地方,那块地方,得是自己能做主的。” “就像你如今办报,或许艰难,或许不被理解,但那终究是你自己想做的事。将来纵有万难,也别轻易把它丢了。否则……”她没有说下去,只是那眼神里的寂寥,已说明了一切。 柳拂祎看了眼气馁的容南兮,重新调整了下语调:“过两日就是插钗礼了,很快我们兮儿就要嫁人了,这终归还是大喜事一件,我们要开心一点。” 容南兮怔怔地听着嫂嫂的话,心中的迷茫未曾消减,却仿佛注入了一股沉静的力量。嫂嫂的困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婚姻中女子可能面临的另一种残酷现实——不是激烈的冲突,而是无望的冷漠。 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靠着嫂嫂,姑嫂二人依偎在午后的阳光里,各自想着心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相依为命的温暖与淡淡的忧伤。 容南兮知道,未来的路依旧模糊不清,但嫂嫂的话提醒了她:无论嫁与不嫁,嫁与何人,她都必须尽全力,守住那个能让自己呼吸、能让自己发声的“棣棠圃”。那不是一份事业,那是她的魂魄所系。 苦甘泉内,常昀刚从一堆关于漕运改革的文牍中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眉心。墨迟轻手轻脚地进来添茶,被他随口叫住。 “墨迟,府里……那桩婚事的流程,走到哪一步了?”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问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 墨迟一愣,连忙躬身回答:“回公子,已然交换过定帖,合过八字,皆是大吉。再过两日,便是该行‘插钗礼’了。相爷和夫人吩咐库房备了好些礼,就等时辰到了送去容府。” “插钗礼……”常昀低声重复了一句。他原本对这些繁琐礼仪毫无兴趣,全凭父母安排。但此刻,脑海中却莫名浮现出那份笔锋犀利的《内探录》,以及那双在宴席上惊鸿一瞥、清澈却似乎藏着故事的眼睛。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那支即将插在她发间的金钗,会是她喜欢的样式吗? “二哥今日可在府中?”他忽然问道。 墨迟又是一愣:“二公子……这个时辰,约莫是在的。” “走,我们回府找他去。”墨迟紧跟公子焦急的脚步。 不多时,常瑜得知常昀来意便摇着一把折扇,脸上带着惯有的、略带惫懒的笑意揶揄道:“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老三居然也会为婚事操心,主动来找我?莫不是来请教如何做个如意郎君?” 常昀懒得理会他的调侃,直接道:“过两日插钗礼,我想……亲自去选那支金钗。你常在外头走动,可知哪家银楼的手艺最好,样式最新?” 常瑜闻言,折扇“啪”地一收,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他绕着常昀走了半圈,上下打量,啧啧称奇:“不得了,不得了!我们常三公子这是开了窍了?竟懂得要投姑娘所好了!快跟二哥说说,是哪位神仙点化了你这块木头?” 常昀被他看得不自在,蹙眉道:“休要胡言。既是礼数,自然要郑重些。你若不知,我便去问母亲。” “别别别!”常瑜连忙拦住他,扇子又“唰”地打开,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模样,“这种风雅事,问母亲哪有问二哥我来得妥当?走!二哥带你去最好的地界儿,保准挑一支让容家小姐眼前一亮的好钗子!” 兄弟二人难得一同出了门,去了临安府最有名的“宝蕴楼”。常瑜果然经验老到,对各类首饰的款式、工艺、寓意如数家珍,一会儿拿起一支累丝镶嵌红宝的金雀钗,说显得活泼灵动;一会儿又推荐一支点翠衔珠的凤尾簪,说大气雍容。 常昀却看得眉头越皱越紧,觉得这些都太过华丽繁复,与她笔下那清冽又带着锋芒的文字格格不入。 他挑剔地看了许久,最终目光落在一支设计极为简洁别致的金钗上。钗身线条流畅,并无过多雕饰,只在钗头巧妙地盘绕出几茎柔韧的棣棠花枝,用极细的金丝勾勒出花瓣,当中簇着一颗小巧却光华内蕴的珍珠,既雅致又不失坚韧之气。 “就要这支。”常昀指着它,语气确定。 常瑜凑过来一看,挑眉笑道:“啧啧,眼光倒毒。这钗子看似简单,做工却极考究,尤其是这棣棠花……嗯,‘棣棠’?老三,你这心意……有点意思啊!”明面上的棣棠圃是临安最讲究的花店,其间名贵品种非常多,都知翰林容府嫡女善养花插花,背后与这棣棠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常昀瞥了他一眼,并未接话,只吩咐掌柜仔细包好。他选中它,并非因为“棣棠”花样,只是单纯觉得,这钗子的气质,很像他透过文字感知到的那个她——外表清雅温婉,内里却自有风骨与光华。 就在兄弟二人付款取货,准备离开宝蕴楼时,一道身影正从二楼的雅间下来。 金鹊娘子刚与一位客户谈完一桩重要的婚事,下楼便恰巧看到了常家兄弟,尤其是常昀手中那支刚刚精心包裹好的金钗盒子。她目光何等锐利,只一扫常瑜那促狭的笑容和常昀那虽面无表情却亲自来选钗的举动,便立刻明白了缘由。 她脚步未停,脸上依旧保持着无可挑剔的职业性微笑,与常家兄弟擦肩而过时,还微微颔首致意。 然而,在她转身步入人群的刹那,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真心实意的、欣慰的弧度。 “容南兮啊容南兮,”她在心中默念,“看来你这未来的夫君,倒并非全然是块冷硬的石头。他既肯为你花这份心思,但愿……但愿他日后也能识得你真正的价值,莫要让这婚姻折了你的羽翼才好。” 她抬眼望了望棣棠圃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期待与祝福。 “这临安城,若少了你这样一位对手,该多无趣。” 第12章 积怨 翌日,常夫人正由刘嬷嬷陪着,在载德堂的小佛堂里诵经完毕,回到暖阁歇息。刘嬷嬷细心地为她斟上一杯热参茶,这几日喝了三公子送来的参茶,咳疾有所缓解。 窗外隐约传来小丫鬟们压低的、兴奋的窃窃私语,似乎都在议论着什么新鲜事。常夫人端起茶盏,微微一笑:“今儿个府里倒是热闹,这些小丫头们,不知又听了什么趣事儿。” 刘嬷嬷也笑了,脸上深刻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低声道:“夫人耳聪目明。老奴方才也听了一耳朵,说是……三公子昨日特地请了二公子陪着,亲自去宝蕴楼,为您那未来的三儿媳妇挑选插钗礼用的金钗了呢!” “哦?”常夫人闻言,放下茶盏,眼中顿时流露出惊喜又欣慰的光芒,“竟是叔澈自己去的?这倒是桩稀罕事。”她对自己这个儿子的性情再了解不过,于学业事业上心高气傲,于人情世故上却近乎钝感,对这桩婚事更是从未表露过半分兴趣,如今竟能想到亲自去选钗,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刘嬷嬷点头,语气带着笃定的赞赏:“千真万确。听底下人说,三公子挑得极为认真,最后选了一支雅致的棣棠花钗。要老奴说,这容家小姐必定是个不凡的。能让我们三公子这块‘铁砚台’开了窍,主动去做这等风月事,可见其过人之处。” 常夫人轻轻颔首,目光变得深远起来,语气中带着一丝历经世事的感慨:“是啊。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固然是根基,但若小两口自己能有这份心,懂得互相珍重,这日子过起来,才真有滋味。最怕的,便是像……”她话到嘴边,似乎想到了长子常峥那院里相敬如冰的气氛,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刘嬷嬷自然明白夫人未尽之语,接口道:“夫人说的是。这世道对女子总是更苛些。男子成了婚,依旧可以在外头建功立业,交友应酬。女子却像是第二次投胎,一生的荣辱喜乐,便系在了夫君和翁姑身上。遇人不淑,便是苦海无边。所以啊,这择婿选妇,长辈的眼光和经验,才是最紧要的。咱们瞧着好的,多半错不了。” “正是这个理儿。”常夫人赞同道,脸上重新浮现慈祥而睿智的笑容,“我虽未与容家小姐深谈,但观其行事,听其言谈,是个有主意、有分寸的孩子。不像那等一味娇怯或浮华的。叔澈性子冷,心思又重,正需要这样一位灵秀剔透、能与他并肩同行的人在身边提点着、温暖着。我看,这门亲事,是结对了。” 两位长辈相视一笑,眼中充满了对晚辈的关爱与对这门婚事的期许。她们用一生的阅历,默默地为孩子们筛选着未来的伴侣,坚信着自己的判断,也期盼着岁月能证明,这份“父母之命”,并非枷锁,而是一份深沉的祝福与守护。 夜深人静,宰相府的书房却仍亮着灯火。 常泊远与长子常峥刚议完一件关乎漕粮转运的要务,书房内弥漫着严肃而疲惫的气息。常峥将最后一份文书归档,动作一丝不苟。 常泊远揉了揉眉心,看着眼前日益沉稳、却也愈发沉默的长子,语气缓和了些:“公务虽要紧,也需顾惜身子。静姝那边……可还安好?” 常峥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恭敬回道:“劳父亲挂心,静姝一切都好,将院里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汇报一项寻常工作。 他略一迟疑,觉得或许该让父亲知晓些家中的“好事”,便补充道:“今日听二弟说起,三弟昨日特意去宝蕴楼,为容家小姐挑选插钗礼的金钗了。看来三弟对这桩婚事,也并非全然无意。” 常泊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欣慰:“哦?叔澈竟肯费这个心?倒是难得。”他捋须沉吟,“容家女儿,听闻是个有主见的,或许真能磨一磨叔澈那孤拐性子。” 常峥点头表示赞同:“父亲所言极是。婚姻大事,自是父母深思熟虑为上。寻一贤淑知礼、安守本分的妻子,管理内宅,教养子女,使夫君无后顾之忧,便是家宅之福。” 他说这话时,神情自然,仿佛在阐述一条无可辩驳的真理。在他心中,他与妻子于静姝的婚姻,便是这般模式的典范——她恭谨贤淑,将府中事务打理得无可挑剔,言行举止永远符合礼法,从无逾矩,也从不过问他的外事。他习惯了她的“合宜”,如同习惯了自己书房里那架精准的刻漏。 公务既毕,常峥便起身告辞:“夜已深,父亲也请早些安歇。儿子便回书房了,还有些文书需要整理,免得回去惊扰了静姝休息。” 常泊远看着长子挺拔却略显孤直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挥了挥手:“去吧。” 常峥回到自己院落隔壁那间专属的书房,这里是他处理公务和休憩的所在,很多时候甚至比正房待得更久。他刚坐下不久,门外便传来轻叩声。 进来的是于静姝身边的大丫鬟,手里端着一盏温热的燕窝粥,轻声细语道:“大公子,夫人吩咐奴婢给您送些夜宵来,说夜深露重,暖暖胃。” 常峥头也未抬,只“嗯”了一声,目光仍停留在书卷上。丫鬟轻手轻脚地将粥碗放在案几一角,便无声地退了出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这样的场景,几乎每晚都会上演。于静姝从不会亲自过来嘘寒问暖,也不会追问丈夫为何总宿在书房。她只是用这种恰到好处的、保持距离的方式,履行着作为妻子的关怀之责。而常峥,也早已习惯了这份沉默的、无需回应的“合宜”。 他端起那碗温度适中的粥,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一份美满的婚姻,在他眼中,便是如此——秩序井然,各司其职,波澜不惊。至于那些更深层次的情感交流与心灵慰藉,于他而言,是陌生且并非必需的东西。他看着三弟的变化,虽觉意外,却也仅止于此,并未深思自己的婚姻里是否缺失了什么。于他而言,“静”与“姝”,便是对妻子最好的注解,也是他对婚姻全部的理解。 暄和苑里,常瑜正翘着腿,优哉游哉地品着一盏新茶,嘴里还哼着小调,显然心情极佳。他刚把三弟开窍的“壮举”当作趣闻说与妻子马明晞听。 马明晞原本正对着镜子比划着一支新得的珠花,听到这话,动作猛地一顿。她放下珠花,转过身来,一双杏眼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和委屈,嘴唇也撅了起来。 “哼!三弟倒是会疼人!”她语气酸溜溜的,带着明显的嗔怪,“还知道亲自去宝蕴楼挑钗子呢!哪像有些人……”她眼风扫向常瑜,满是埋怨,“当初成婚时,我的那支金钗,怕是连盒子都是让管家随手拿的吧?半点心思都没费!” 常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差点被茶水呛到。他放下茶盏,叫起屈来:“哎哟我的夫人!你这可是冤枉死我了!当初为了迎你过门,我哪一样不是事无巨细、亲自过问?从聘礼单子到迎亲路线,哪一桩我没操心?光是给你娘家弟弟妹妹们的见面礼,我都挑了多少回!那金钗……那金钗是母亲按规矩从库房里选的,也是上好的东西,我……我哪想过还要特地自己去挑这个?” 他越说越觉得委屈,还有些不解。他自认当初为了婚事殚精竭虑,恨不得把全临安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怎么如今反倒因为一支金钗的小事被数落? 马明晞看着他一脸“我做了这么多你居然没看见”的茫然和委屈,心里那股无名火更是“噌”地往上冒。她气的何止是一支金钗? 她气的是,婚前那个会陪她游湖赏灯、会因为她一句喜欢就不惜重金买下名家画作、会耐心听她说所有鸡毛蒜皮小事的常仲允,好像成亲后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整天把“规矩”、“体面”、“忍耐”挂在嘴边的丈夫。她与妯娌间有了小摩擦,他让她“忍忍”;她想出门多逛逛,他说“妇道人家不宜总抛头露面”;她看了《内探录》兴奋地与他讨论,他却皱眉说“少看些这些没根没据的东西”。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关进了一个华美的笼子,所有的热情和天性都被要求收敛起来,做一个“合宜”的常家二夫人。她心中的憋闷和失落无处诉说,每次想引起他注意,得到的却只是他敷衍的“好了好了,别闹了”或者一句干巴巴的“夫人贤惠”。 常昀挑钗这件事,不过是一个导火索,点燃了她积压已久的委屈和失望。她多么希望,常瑜能像婚前那样,哪怕一次,能真正理解她此刻的不快乐,而不是只觉得她在“无理取闹”。 但她看着丈夫那副完全摸不着头脑、甚至还觉得自己受了天大冤枉的模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了上来。她扭过头,不想再看他,声音也冷了下去:“是是是,二公子事务繁忙,自然是顾不到这些小事。是我无理取闹了。” 常瑜见她似乎消气了,虽然他完全没明白气从何来,连忙凑上前赔笑脸,习惯性地哄道:“夫人喜欢什么样的,明日我就去宝蕴楼,不,去全临安最好的银楼,给你买十支八支回来,随你挑,可好?” 马明晞心里更是苦涩。他永远不懂,她在意的不是金钗,而是那份被珍视、被理解的心意。她懒得再争辩,只淡淡回了一句:“不必了。我累了,想歇会儿。” 常瑜看着她恹恹的神色,虽觉有些异样,但只当她是使小性子累了,便也由着她去,自己踱到外间看书去了,心里还琢磨着:女人心,真是阴晴不定,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他却不知,那道隔在两人之间的无形鸿沟,又悄然加深了一寸。马明晞的失望,如同暗流,在平静的表面下汹涌流淌,而常瑜,却还一无所知地站在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