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仙缘录》 第1章 南天门 天庭的时光,总是被拉得极长,长到八仙都过了好几次海,哪吒也闹了好几次海...龙王说,为何总要闹海,孙悟空说有理,转头闹了天宫。 也足以让一位仙子把同一片云霞的万千变化记录成厚厚一册,还觉得无所事事。 流光水榭畔,仙雾如常缭绕,氤氲着清冷的永恒气息。 照夜清正是那无所事事的记录云霞的仙子,也就不过记录了几十年的云霞而已,八仙哪吒孙悟空,都只在仙册记载里见过。她没个正形地坐在那光洁如镜的玉栏上,打破了此地固有的庄严。 与周遭那些行止有度,连衣袂飘飞角度都仿佛量过的仙侍们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她手里捧着的,并非什么仙法典籍,而是一卷边角都微微起毛的凡间话本子,封面上是《冷面王爷掌心娇》几个字,是玉腰奴特意用仙法给她译成天书的。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她念着念着,眉头越皱越紧,终于按捺不住,伸手拉住一位正捧着仙果路过的仙娥,“兰卿姐姐,打扰一下!” 兰卿仙子停下云头,含笑看着这萤火虫小仙:“照夜清仙子,有何事?” 照夜清将话本子递过去,指着那句她百思不得其解的话:“这情字,究竟是何等厉害的术法?竟能操控人的生死?比诛仙台的湮灭之力还厉害吗?修行此道,需不需要什么特殊灵根?” 兰卿先是一怔,随即掩唇,发出一阵清脆如风铃的笑声:“哎哟,这哪里是什么术法?这话本子里写的,都是凡人编撰的虚幻故事,当不得真的。我等仙家,顺应天道,清静无为,方能得享长生久视。这些红尘俗念,最是扰扰道心,不看也罢。” “仙子自琢磨吧,我等受司命星君所托有事,先行离去了。” 她轻轻拍了拍照夜清的肩膀,这流光水榭多得是昆虫植物浸润仙气而化形的小仙,不知世事,天真可爱,兰卿带着几分怜悯与好笑,驾云远去。 照夜清看着她的背影,默默收回话本:“清静无为...那和瑶池底下万年不动的五彩石有什么区别?成仙难道就和石头没两样。” 不过回想她当仙的日子,还真和石头没两样,天庭有名号无名号的仙子都无数,各司其职,至于她的职,就是白天在这数云,夜里当灯。 她才不要这样的成仙生活! “小萤火虫~又在参悟无上大道了?”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伴随着一阵清雅的香风,色彩斑斓得如同朝霞织就的女仙翩然落在她身旁,好奇地探过头来看她手里的书卷,“噢哟,这次换了一个男主?哟。不是玉帝之子了?” “小玉!”照夜清找到了知音,一把抓住好友柔软的手腕,“你快给我讲讲,这话本里说的心痛,到底是什么感觉?跟我们仙力运转出错,经脉逆流时的感觉像吗?会不会损伤修为根基?” 玉腰奴被她问得一个头两个大,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心:“那都是比喻!比喻懂不懂?就像你...恩...有一大坛子花蜜过期了的那种心痛!” “我不吃花蜜。”照夜清说。 玉腰奴试图解释,却发现语言苍白,只好放弃,转而神秘地凑近照夜清耳边,低语道:“不过,我倒是听司命星君府上的小童嚼舌根,说若真想领悟这情之一字的真谛,非得去人间亲身经历一番情劫不可!据说渡过此劫,便能勘破虚妄,仙根愈发稳固,未来晋升上仙也能多几分把握呢!” “就是!非得下凡历劫不可!” 司命小童之一正拿着个蒲扇悄悄地给这一众花鸟鱼虫仙科普。 花鸟鱼虫似懂非懂:“哦——” “非花?”司命星君的声音从前庭传来。 “嗳!!最近历劫仙人命数不知为何有异,司命大人要忙不过来了,我先走了,下次我还给你们上课啊!”非花留下一句,起身就赶去帮忙了。 “情劫?下凡?”照夜清的眼睛瞬间亮了。 “嘘——!”玉腰奴吓得赶紧去捂她的嘴,紧张地四下张望,“小点声!” “你!”玉腰奴点了点照夜清,“你是虫子!” “我!”玉腰奴再指了指自己,“我是蝴蝶!所以我们可没有资格历劫!“ 照夜清补充:“蝴蝶也是虫子。” “你是甲虫!人家是蝶蛾......都是仙君才有资格历劫,私自下凡可是触犯天条的重罪!要被剥去仙骨,打入轮回的!”玉腰奴吓唬她。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悠扬缥缈的仙乐,霞光万道,瑞气千条,原来是观音大士法驾巡游,途经此地。慈悲的目光扫过众生,手中杨柳枝轻挥,甘霖仙露点点洒落,滋养着天庭的万物生灵。 其中一滴晶莹圆润的露珠,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照夜清微微仰起的额头上。 一股温润、磅礴又无比熟悉的生机之力,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那感觉,并非强大的冲击,是一种源自生命本初的呼唤,温暖而亲切。 无数个模糊的光影碎片在她脑海中飞速掠过,最终定格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是一个潮湿的,弥漫着草木泥土气息的夏夜。一只再微小不过的萤火虫,拖着笨拙的光点,在草丛间茫然飞舞。然后,也是一滴这样清澈,蕴含着无上造化之力的水珠,自未知的高处坠落,轻轻沾在了她薄弱的翅膀上...... 灼热,清凉,明悟,新生。 往昔浑噩的黑暗被驱散,灵智的火焰自此点燃。一只小虫的命运轨迹,在那一刻被彻底改写。 她们匍匐着身子,感谢观音造化,恭送着其离去。 照夜清怔怔地看着指尖那滴即将渗入肌肤的仙露,感受着其中的慈悲与造化之力,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小玉,你快看......我感觉观音大士同我有话讲...” “?” 玉腰奴看看已经没影的观音,再看看照夜清手中快没了的仙露:“这露水情缘我都有的,你话本看多了?” “敢对观音大士自作多情...不对啊,大士是男是女......” “我当年在人间做虫,亦是因这源自大士携来的仙露而开启灵智,得以化形成仙。如今,我想到我诞生之地去,寻找属于我的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循环?一种因果?” 玉腰奴看着她骤然变得坚定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坏事了。自己就不应该和她提劳什子情劫,这回,怕是九头天马拉不回来了。 天庭的夜色如期而至,虽无真正的日月轮转,但嫦娥宫中清冷的月辉依旧洒满琼楼玉宇,让一切显得更加静谧,也更加寂寞。 照夜清在三生池花园偏僻的一角找到了玉腰奴。蝴蝶仙子正化作原形,停在一朵夜昙上打盹,翅膀在月华下泛着朦胧的微光。 “小玉。”照夜清轻轻唤道,戳了戳她柔软的翅膀。 玉腰奴一个激灵醒来,变回人形,揉着惺忪睡眼:“清儿?这么晚了......” “我决定了,”照夜清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要去人间。” 玉腰奴的瞌睡瞬间吓飞了,她哀嚎一声,抓住照夜清的手臂:“祖宗!你来真的啊?!南天门日夜有神将值守,巡天镜监察万界,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被抓到就完了!” “我知道。”照夜清点头,目光却依旧清澈坚定,没有半分害怕:“所以,我想问你,小玉,去不去?” “我......”玉腰奴张了张嘴,脸上写满了挣扎。天规森严,刑罚可怖...可是,看到好友话里话外意思都是你不去我自个去的倔强,那些劝阻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玉腰奴一瞬间怀疑这货不是萤火虫仙,是土坑仙,坑蝶的。 照夜清看着她,忽然弯起眼睛,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诱惑:“听说,人间的集市上,有各种话本里提到过的零嘴儿。比如...甜滋滋、亮晶晶的糖葫芦,又香又软、入口即化的桂花糕,还有热乎乎、一口爆汁的小笼包......” 她每说一样,玉腰奴的眼睛就亮一分,喉头不受控制地轻轻滚动。 光是名字听起来就比仙露琼浆有意思多了!守了几百年的花蜜,早吃腻了! 挣扎,剧烈的挣扎。 玉腰奴猛地一跺脚,一副豁出去的悲壮表情,抓住照夜清的手:“...去!死就死吧!大不了...大不了陪你一起挨雷劈!总不能让你独享美食!坑蝶的!” 主意既定,两人不再犹豫。她们收敛周身仙气,借着宫殿投下的阴影和偶尔飘过的薄云,如同两道幽影,小心翼翼地朝着天庭边界,那座巍峨肃穆的南天门潜行。 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威压。持国天王增长天王等四位神将的巨**相若隐若现,目光如电,扫视四方。高悬于天门之上的巡天镜,散发着凛冽的清光,仿佛能照彻一切虚妄,似乎一照就能照死飞过的虫子。 玉腰奴紧张得手心冒汗,腿肚子直打颤,几乎要挂在照夜清身上。 俩人就是虫子,不,俩虫就是虫子,照夜清也怕,深吸一口气,最后回望了一眼这片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琼楼玉宇,仙葩奇珍,祥云瑞霭......很美,但也美得千篇一律,寂静无声。她自从化形成仙以来就在这里修行,在这里成长,却始终觉得隔着一层什么,无法真正融入这片永恒的清静。 她的道,不在这里。 她反手紧紧握住玉腰奴微微颤抖的手。 下一刻,她周身开始泛起细碎而柔和的光芒,玉腰奴也施展幻术。 “抓紧了。”她侧过头,对玉腰奴露出一个带着些许紧张,更多是兴奋和期待的笑容。 “走——” 话音未落,刚潜出城门,两道紧紧相依的身影,化作一缕清辉和一道彩练,义无反顾地原地朝着下方那片被云雾遮盖的地方纵身跃下! 云气在耳边急速流淌,罡风猎猎。穿越界壁的瞬间,仿佛有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但又迅速被抛在身后。 坠落,不断的坠落。 目标——人间天子在的地方,上阳城! ...... “小玉——抓紧——!” “风太大——我翅膀要变形啦——!” 哀嚎混杂在猎猎罡风中,穿越界壁的感觉糟糕透顶,如同被塞进了一个疯狂旋转的滚筒,四周是模糊的光影和撕裂般的力量。 最让她们心惊的是,周身原本温顺流转的仙力,此刻像是被冻住的泉水,晦涩凝滞,难以调动。 “清儿!我...我好像维持不住人形了!”玉腰奴的声音带着惊慌,她的身形在流光与原形之间闪烁,那对漂亮的七彩翅膀时隐时现,头上的触角也随风招摇。 照夜清自己也感觉不妙,她的本能在呼唤她回归那微小熟悉的状态。她咬紧牙关,努力维系着一点清明:“撑住!我们是虫!会飞的虫!” 玉腰奴大喊:“不!——我们是仙!!” 在这仙力几乎被完全封印,化形都勉强的关头,不消耗仙力的飞行能力,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两只虫勉强在失控的坠落中调整姿态,扑闪着翅膀,试图中寻找平衡。 奈何人界的风不讲道理,一阵强烈的、毫无规律的乱流袭来,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地将紧紧挨在一起的她们撕扯开来! “清儿!” “小玉!” 惊呼声被狂风吞没。照夜清只觉得一股巨力撞在身上,眼前一花,便彻底失去了对玉腰奴的感知,嘭的一下变回了原形,像个被随手抛出的石子,独自翻滚着坠向下方那片越来越清晰的,灯火璀璨的巨大城池。 第2章 落凡尘 她拼命扇动翅膀,微弱的萤光在风中明灭不定,好不容易才抵消了大部分下坠的力道,最后晃晃悠悠地一头栽进了,一条热闹街市旁,堆放的软绵绵的废旧麻袋堆里。 安全......着陆?照夜清克制不住自己的喜悦,开心地转了两圈。 她趴在散发着淡淡霉味的麻袋上,晕乎乎地晃了晃脑袋。她小心翼翼地从麻袋缝隙中探出头,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入眼是摩肩接踵的人群,嘈杂鼎沸的人声,各种从未闻过的、混杂着食物、汗水、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强烈而鲜活。与她想象中话本里诗情画意的人间截然不同,这里闹哄哄的。 她尝试运转仙力,想要感知玉腰奴的位置,丹田处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浑身一颤,微弱仙力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溃散。别说感知他人,就连化人形她都感到有些吃力。 “不行,得先找个地方化形。”她振动翅膀,悄无声息地飞进了旁边一条狭窄阴暗、堆满杂物的死胡同。 躲在破木箱后面,她集中全部精神,引导着那丝若有若无的仙力,过程比在天庭时艰难了百倍,好不容易,一阵微光闪过,死胡同里突然凭空出现了一个少女。 好在并没有人注意到这里。 她松了口气,拍了拍身上的仙裙,因为没有了仙力流转,这件裙子也看起来普通了些。当务之急,是找到玉腰奴! 她走出小巷,重新汇入集市的人流。 路过一个卖糖人的摊子,那栩栩如生,金黄透亮的造型让她驻足了好一会儿,这,为什么要把食物做成同类的样子? 看到一个杂耍艺人喷出巨大的火球,她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这是啥?难道他有妖法? 照夜清看了半天,嗅闻到了一丝丝酒味,只得感慨凡人的技艺,果然奇妙。 走着走着,她拐进了一条更为僻静的街道,行人稀少,气氛也有些压抑。 突然,一阵压抑的抽泣声和粗鲁的呵斥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正手里拿着根细竹条,骂骂咧咧地驱赶着七八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孩子。这些孩子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小的只有五六岁模样,个个眼神惶恐,像受惊的鹌鹑一样挤在一起。牌匾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大字——牙行。 照夜清停下了脚步。 那壮汉正不耐烦地训话:“......都给我机灵点!待会儿有主顾来看,谁要是敢哭哭啼啼坏了老子生意,仔细你们的皮!听见没有!” 孩子们吓得噤若寒蝉,抽泣声都硬生生憋了回去。 照夜清的目光从那些孩子惊恐无助的脸上,缓缓移到刘三那市侩凶狠的脸上,再落到那块牙行的牌子上。 刹那间,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在她心中形成。 找不到玉腰奴......那就找不到罢,左右她也不可能被青蛙吞了。既然要体验人间,何不就从有一个身份开始?像一个人类孩童那样,安置到一个家庭里,去近距离体会人类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 照夜清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这是一具少女身子,她身上也没有话本子里所说的铜钱,她所积攒下来的值钱的物品都在储物法器中,而仙力约束,让她不敢动用一丝一毫的仙力,她很是惧痛怕死。 听说历情劫是直接投胎,但,像她这种偷摸下来的,如何能不被人发现的融入一个人类的家? 只能这样了,她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照夜清转身进入胡同,出来时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童。 于是,在刘三骂骂咧咧地准备把这群货物赶回身后那间低矮破旧的屋子里时,他看到一个穿着料子不错,脸蛋干净、眼神平静的小女娃,不躲不闪,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 刘三愣了一下,这娃儿哪来的?不像他手底下的货啊。 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只见这小女娃仰着头,用一种谈论今天天气不错般的平常语气,清晰地说道: “我走丢了。” “......”刘三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幻听了。 见他没反应,以为他没听清,或者自己的提议不够有吸引力,于是照夜清非常好心地,认真地补充了一句,试图促成这笔交易: “我不记得自己爹爹娘亲是谁了。” 刘三:“!” 他干这行十几年,拐的、骗的、抢的、买的......什么孩子没见过?有哭闹的,有认命的,有试图逃跑的,就是没见过这种自己主动送上门的。 他狐疑地上下打量着照夜清。这娃儿长得挺干净。就是这身衣服有点怪,料子看着顶好,但款式没见过,而且似乎大了点。 该不会是哪个大户人家跑出来的傻孩子吧?或者是有诈呢? “小丫头,你说什么胡话?”刘三皱紧眉头,试图吓唬她,“你家里人哪儿的?快回去!别在这儿捣乱!” “我没有家人。”照夜清回答得干脆利落,这也是事实,“他们把我丢下了。” 刘三嘴角抽搐了一下。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大人。 “去去去!一边玩儿去!老子没空跟你瞎闹!”他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准备把这莫名其妙的小丫头轰走。免费?天上掉馅饼的事,他刘三可不信!万一惹上麻烦就糟了。 照夜清却不走。她不理解这个人伢子为什么拒绝这笔划算的买卖。为何不要? 难道是......自己的资质不够好? 她想了想,决定展示一下自己的价值。她记得话本里说,孩子要乖巧听话。 于是,在刘三惊愕的目光中,这个奇怪的小女娃,自顾自地走到了那群挤在一起目瞪口呆看着她的孩子最前面,然后学着他们之前的样子,蹲下,然后微微低下头,双手交叠放在身前。 做完这一切,她再次抬起头,看向刘三。 刘三:“......” 他看着那张毫无表情的小脸,仔细思考着...能有什么风险!一个十岁多的小丫头,还能翻出他的手掌心? 想到这里,刘三脸上的横肉抖了抖,挤出一个自以为和蔼实则更显狰狞的笑容:“嘿嘿,小丫头,你、真没骗我?真不要钱?自愿跟我走?” 照夜清看着他不怀好意地笑,想了半天也不觉得有何不妥,总归自己能够逃脱这区区人类的束缚,于是认真地点点头:“自愿。”为了体验人间,自愿入此尘网。 “好!好好好!”刘三搓着手,心花怒放,仿佛已经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在向他招手,“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刘三了!放心,保证给你找个好人家!” 他特意加重了好字,然后上前,一把抓住了照夜清纤细的手腕,力道有些大,生怕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跑了。 她就这样,被半拉半拽地,带进了那间低矮昏暗,充满了恐惧气息的牙行小屋。 牙行的日子,对照夜清而言,是一段人类行为观察课题。 低矮的屋子里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霉味汗味和淡淡的恐惧。孩子们挤在铺着干草的破炕上,每日只有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和一小块硬邦邦的杂粮饼。人伢子刘三和他那个同样粗壮的婆娘,负责管理他们,手段无非是呵斥、饿饭,还会动用那根细竹条。 其他孩子或麻木,或偷偷哭泣,或在被挑拣时努力挤出讨好的笑容。 照夜清待在角落,她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看着这些孩子,她很是新奇,为何年岁相当,却有这么多的喜怒哀乐? 她想了想在天上的日子,仙子们巧笑嫣然,或是安静淡然,再或是一身反骨大闹天庭的人物,虽说也不同吧,但总归就是这几个性子,并不复杂,就像不舒服就烦恼,舒服了就满足。 而人类给照夜清的感觉很奇妙,她相信如果人类上九重天,估计也是觉得这一众仙子仙君不是人。 所以照夜清在这座小屋里很是唠叨,她这儿问问,那儿问问。最让她有一点好奇的是,旁边小儿为何吃下自己给她的两份食物依旧哭泣,可是因为吃的太饱了没事干。 小儿哭啼地告诉她是想家了。 照夜清就咕在角落开始思索了。家是什么感觉?为何要想?九重天没有家这个概念,话本里也写了回家回家,但仙们都是说回殿,自己也没有属于自己的一个殿。 想不通,也许只有她被人家所买去,她就会有家的感觉吧,所以她期待地记下。 刘三婆娘起初还想调教她,让她学些规矩笑脸,但这丫头既不反抗,也不配合,无论说什么,她都只是用那双眼睛静静看着你,看得人心里莫名发毛。几次之后,刘三婆娘也懒得管她了,只嘀咕着怕不是真是个傻子,但只要这张脸还能卖钱,傻不傻的倒也不那么要紧。 照夜清纯属觉得不需要配合,那细皮条抽在她仙躯上无痛,也并不觉得苦。毕竟是仙人直接下凡,而非神魂出体投胎转世,更没有口腹之欲...也许玉腰奴是例外吧。 她一边看着前来的买家,猜测他们的故事,兴奋地思考自己是否会“投胎”至这个家庭,一想到玉腰奴,还会尝试感应玉腰奴,但仙力受限,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第3章 入侯府 这天下午,牙行难得地有贵客亲自临门。 刘三点头哈腰地将一位穿着体面、神色严肃的中年管家和两个小厮迎了进来。来人据说是永宁侯府的管家,姓周。 “周管家,您瞧瞧,这都是最近收来的好苗子,个个乖巧伶俐!”刘三赔着笑脸,示意孩子们站成一排。 孩子们立刻绷紧了身体,努力挺直瘦弱的脊背,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容,希望能被选中,离开这个魔窟。 被高门大户买去做丫鬟,虽然也是为奴为婢,总好过在这里挨打受饿,或者滞销,被卖到更不堪的地方去。 周管家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孩子身上扫过。他是奉了侯爷之命,来寻一个合适的人选。要求有些特别:年纪不能太大,十岁上下最好;模样要周正,但不能太出挑惹眼;最重要的是......要背景干净,性子木讷,好拿捏。 侯府那位,正值妙龄,侯爷沈文渊爱女心切,如何舍得亲生女儿跳入火坑?但这替身人选,却需万分谨慎。 周管家一个个看过去,眉头微蹙。有的孩子眼神太过活络,怕是心思不纯;有的过于怯懦,上了台面只怕立刻露馅;还有几个模样倒是不错,但那股子想要攀高枝的劲儿几乎写在脸上...... 都不太满意。 就在他准备摇头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了角落。 那里,还有一个孩子站在角落,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根干草,微微歪着头,看着周管家,眼神却没有落至实处。 周管家心中一动。 刘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咯噔一下,暗骂这傻丫头关键时刻掉链子,赶紧喝道:“那个!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给贵人瞧瞧!” 照夜清闻言,没有惊慌,只是平静地站起身,走了过来,站在了队伍的最边上。 周管家走近几步,仔细端详。 这孩子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料子却有些奇特的旧衣,没有任何情绪波澜。 “你叫什么名字?”周管家开口,声音带着惯常的威严。 “照夜清。”她如实回答,声音清脆没有颤抖。 周管家一时脑子停住,什么鬼名字? “多大了?” “不知道。”这也是实话,仙龄换算人间年纪,她确实搞不清。 “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有。” 一问一答,简洁到近乎无礼。没有寻常孩子的畏缩,也没有刻意表现的伶俐。周管家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多一个字都没有。 刘三在一旁急得冒汗,生怕这傻丫头把贵人得罪了。 周管家却若有所思。背景干净,性子...何止是木讷,简直是缺乏常人该有的反应。有可能是被抄家的大户人家也没错,稍加打扮,足以冒充侯府小姐而不露怯。更重要的是,她看起来容易被控制,将来即便事发,也好处理。 “抬起头来。”周管家命令道。 照夜清依言抬头与他对视。 周管家在她眼中看不到任何算计,野心或者恐惧,只有一片纯粹的空寂。 就是她了。 周管家心中已定,转向刘三:“这个孩子,我们侯府要了。身价银钱,按规矩给。” 刘三大喜过望,没想到这丫头还真被贵人看上了!而且是要进入永宁侯府!他连忙点头哈腰:“是是是!多谢周管家!这丫头能进侯府,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手续很快办妥。周管家甚至没有多问照夜清的来历,对于侯府来说,一个牙行出来的孤女,背景越模糊越好。 照夜清安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了然她成功获得了身份,即将融入人类。至于是丫鬟还是养女,对她来说,就像不同的话本子主角,随机分配,她喜欢这种随机的感觉。 她没有行李,在刘三婆娘假惺惺的以后要听话多回来看看的叮嘱中,她跟着周管家,走出了这间昏暗的牙行小屋,踏上了前往永宁侯府的马车。 马车颠簸,驶向上阳城权贵聚集的区域。车窗外掠过的街景越来越繁华,也越来越规整肃穆。 周管家坐在对面,闭目养神,偶尔睁开眼,打量一下对面好奇地看着窗外景象的照夜清,心中盘算着回府后如何向侯爷回话,以及后续该如何教导这位即将扮演重要角色的小姐。 永宁侯府,朱门高墙,庭院深深。 照夜清被直接从侧门带入,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周管家将她带到一处僻静的院落,早有两位面容严肃的嬷嬷等在那里。 “李嬷嬷,张嬷嬷,”周管家吩咐道,“这位是...新来的姑娘,侯爷有命,暂居于此。你们负责教她规矩,务必让她尽快熟悉侯府的......一切。”他语焉不详,两位嬷嬷恭敬应下。 周管家又看向照夜清,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那什么,从今日起,你便是永宁侯府的人了。在这里,少看,少问,只听,只学。两位嬷嬷会教导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若敢违背,或泄露今日之事,后果不是你所能承受的。明白吗?” 照夜清点了点头,表示收到。承受后果?她不太理解具体指什么,但各家有各家的规矩,在还对这里有兴趣之前,学习规矩是必要的。 周管家见她依旧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心中稍安,又隐隐觉得这丫头顺心得有些诡异,但眼下也顾不得许多,他还需向侯爷汇报,遂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照夜清开始了密集的岗前培训。 学习走路、行礼、用膳、说话的音量语调......两位嬷嬷教得严厉,她也学得认真。 但她身上那种抽离感始终存在。她可以完美地行一个屈膝礼,但眼神里没有对尊长的敬畏;她可以轻声细语地说话,但语气里没有温度。她像是一个最精巧的傀儡,能执行指令,却没有灵魂。 两位嬷嬷私下里议论: “这丫头,学东西倒是快,就是...不像个正常人。” “哼,这样才好!省得心思多,坏了侯爷的大事!” “也是。只要她能把样子做足,糊弄过去就行。” 奈何仙躯超凡,照夜清能听见院子里所有细小的声音,自是也是听全了。 不像人是正常的,人鬼仙妖魔,终究都是不一样的,仙界规矩众多,人界也有天庭的耳目,日夜不停地在人间巡游,监察四方。日游神负责白天的巡查,夜游神负责夜晚的巡查。他们会将人间何处有异常仙法波动,记录并上报天庭。 所以照夜清警醒自己,万不可再在凡人口中听到对自己这样的评价了,招惹到巡天神使就麻烦了。 不过......对于侯府的“大事”,照夜清很是好奇,就像没写完的话本,如何能让她不心痒痒。 终于,在照夜清学的有模有样的那一天,侯府侯爷提出要见一见照夜清。 领路的丫鬟一路沉默。照夜清倒是很放松,边走边看廊下挂着的鸟笼里那只羽毛鲜艳的鹦鹉,脚步慢了下来。 “富贵!富贵!”鹦鹉扯着嗓子喊。 照夜清停下脚步,对它说:“你的名字叫富贵吗?我认识一只蝴蝶,她叫玉腰奴,名字可比你的好听,改日你还是另起一个好听的名儿吧。” 不然,哪日有机缘得道成妖成仙都不太中听,这名字,要么是化形之时就在天地间的名字,要么就是引道之者的赐名。 鹦鹉:“......” 丫鬟:“......”这新来的姑娘,脑子果然不太灵光。 永宁侯沈文渊端坐在花厅主位,面容儒雅,眼神却透着精干。他身旁坐着侯夫人王氏,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轻愁。而下首,正是那位千娇百媚的侯府千金沈清霜。她今日穿着一身烟霞色罗裙,珠翠环绕,见到照夜清进来,只懒懒抬了抬眼皮,嘴角撇了撇,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 “侯爷,夫人,大小姐,”领路丫鬟恭敬回话,“姑娘到了。” 照夜清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动作标准得像尺子量出来的,就是眼神不太对劲,她行完礼就直勾勾地看着永宁侯案几上那碟晶莹剔透的水晶糕。 沈清霜噗嗤一声笑出来,用手帕掩着嘴:“爹,娘,你们看她,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 王氏皱了皱眉,没说话。 永宁侯却抬手制止了女儿,目光温和地落在照夜清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照夜清。”她点头,视线终于从水晶糕上移开,看向永宁侯。这人类雄性,看起来比刘三和善,但,有点像...像她以前在天庭见过的,那只总想偷吃仙丹的老狐狸。 “照夜...清,好名字!可是萤火虫一意?”不像是官家给女儿起的名,荒野俗夫更不可能。 “正是。”照夜清笑着回。 “在府里住得可还习惯?嬷嬷们教得可好?”永宁侯语气慈祥。 “习惯。就是院子有点小,飞、走路不太痛快。”照夜清差点说漏嘴,“嬷嬷教的东西有点奇怪,为什么笑要露八颗牙齿?吃一个菜不能超过三筷子?”这些,话本里可没写原因。 她一本正经抱怨的样子,让旁边的几个小丫鬟忍不住低头憋笑。 沈清霜冷哼一声:“蠢货,那是大家闺秀的仪态!” 第4章 假千金 “大家闺秀?”照夜清看向她,“像你这样,走路时下巴抬得比额头还高,看人时眼睛像在翻白眼,说话时鼻子会发出哼的声音,就是大家闺秀吗?” “你!”沈清霜气得脸都红了,猛地站起来。 “霜儿!”永宁侯沉声喝止,眼神带着警告。 沈清霜委屈地坐下,狠狠剜了照夜清一眼。 永宁侯调整了一下,重新挂上温和的笑容,对照夜清道:“清儿姑娘,你既入了侯府,便是侯府的人。我们侯府将你供为侯府二姑娘,日后需用心学习规矩,不可懈怠。”他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若之后你主动说起你并非亲生一事...那我们只能将你视为非亲非故的人对待了,只要你将自己视为侯府二小姐,侯府保证不会亏待你,以后,你便叫沈清...萤吧。”一时间永宁侯还真想不起来什么名字。 这...是,投了一个好胎?照夜清心想,不过......照夜清眼眨也不眨的盯着永宁侯...大抵是有些秘密还没有揭开,真好奇。 “谢过侯爷。”她应了一声。 “该改口了,萤儿。”侯爷笑呵呵的。 沈清萤又看了一眼侯爷,她看不懂这凡人,他并非是想要认养一个新女儿,却伪装如此。 “是...父亲。” 话一出口,沈清霜就坐不住了,想说些什么,被侯爷一个眼刀过去,愤愤住口。 王氏这时柔声开口,带着试探:“清萤,你...可曾读过书?识得字?” 沈清萤想了想。天庭的仙篆算吗?但和人间字是不同的,于是摇摇头:“不认识。”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看起来比蚂蚁爬的痕迹还难懂。 王氏和永宁侯交换了一个眼神,似是松了口气,又似是有些复杂。 “无妨,日后慢慢学便是。”永宁侯语气更加和蔼,“今日叫你来,便是认认人。以后缺什么,短什么,直接与你...与夫人说便是。”他原本想说“与霜儿姐姐说”,但看着女儿那快要喷火的眼睛,临时改了口。 “好的。”沈清萤点头,然后指着那碟水晶糕,“那我现在可以缺那个吗?” 永宁侯:“......” 王氏:“......” 沈清霜:“呵呵。”这野丫头当真是上不得台面! 最终,沈清萤心满意足地捧着一小碟水晶糕离开了花厅。她边走边小口吃着,甜滋滋的味道在嘴里化开,让她舒服地眯起了眼。人类的东西,虽然吃了不能增长修为,但味道真不错。 看着她毫无心机,只为一点吃食就满足离开的背影,永宁侯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父亲!您看看她!蠢笨如猪,粗鄙不堪!这样的人怎么......”沈清霜气得跺脚。 “闭嘴!”永宁侯厉声打断她,眯起眼睛,眼神锐利,“正因她如此,才是最好的人选!背景干净,心思单纯,易于掌控。难道你真想自己去那锦王府,守着一个无所作为的残废过一辈子?” 沈清霜瞬间噤声,脸上血色褪去,只剩下后怕和不甘。 王氏担忧地握住女儿的手,对侯爷道:“老爷,此事...当真再无转圜?锦王他虽...但毕竟是皇室子弟,若将来事发,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永宁侯眼神阴鸷:“陛下年迈,沉迷长生,几位皇子斗得你死我活。锦王不过是陛下手中一枚弃子,一个身有残疾、名声狼藉的王爷,能有什么将来?我们沈家绝不能折进去!只要计划周密,不会有人察觉。” 他看向沈清萤离开的方向,语气冰冷:“好好教她,务必让她在必要之时,能像个真正的侯府千金。” ...... 时光荏苒,四载春秋如水逝去。 永宁侯府西北角那个僻静的小院,依旧是沈清萤的住处,四年间,侯府吃穿用度一般,也允许她外出赴宴玩乐,但须提前告知什么宴,也不可独自外出,很是有监视的意味,平日里更是琴棋书画,教导规矩,课时满盈,让她不得自由。 十六岁的沈清萤,身量长高了不少,褪去了些许孩童的圆润,露出了清丽的轮廓。嬷嬷们教的规矩,她已能做得行云流水,行走坐卧间,乍一看,竟真有几分侯门千金的仪态风范,如果她不开口的话。 她依旧保持着那份独特姿态。人类的悲喜在她看来,仍是像看话本子般。只是这四年里,沈清萤还带坏了沈清霜。 沈清萤还是改不了喜欢看话本的习惯,即便侯府并不教她识字,但她苦学人间字,经常买了一大堆话本子来看,结果沈清霜堪称视奸的典范,得知沈清萤天天就只知道看话本,于是沈清霜秉着了解敌人就是胜利的一半原则,也买了些话本子企图栽赃陷害沈清萤偷看**。 结果这一看不得了,愈发不可收拾,沈清萤从书铺老板口中无意间得知,侯府两个小姐怎么都爱看这话本子,她顿时来了兴趣,追根刨底问沈清霜爱看什么书,也好回去交流一下。 竟是《夺回我的人生》、《嫡女归来:世子请接招》、《真假千金复仇记》...... 沈清萤一时失语,只得跟老板说,下次少进这些书。 然后,沈清霜变本加厉......起初,只是言语上的讥讽和偶尔无意的推搡。沈清萤不甚在意,被骂了就骂回去,被推了就拍拍灰尘站起来给对方一掌。最开始,她还以为这位白送的姐姐是要和她玩,毕竟天界小仙友朋,都是推推嚷嚷小打小闹你来我往的。 转折发生在两年前的一个冬日。 沈清霜心仪已久的、那位才华横溢的镇国公世子,在一次诗会上,笑着和沈清萤上前搭了几句话。 这一幕,恰好被尾随而来的沈清霜看在眼里。侯爷不准近年沈清霜出入大宴会,沈清霜自是知晓其中深意,但还是难以不起坏心思。她认定是沈清萤这个低贱的替身蓄意勾引她喜欢的郎君!从那天起,沈清霜的刁难变本加厉,手段也愈发阴损。 最狠毒的一次,她会夜里跑到沈清萤的窗台点燃烛台并撂倒,想烧掉沈清萤的脸。 不过夜里沈清萤根本不在,她在九重天便是夜里的长明灯,当习惯了,自是不会夜晚睡觉。 无疾而终后,似是被侯爷暗自狠狠教训了一顿,于是沈清霜便老实了半月。这半月她苦练古筝,终于在府中举办的赏花小宴上弹完一曲,自觉技惊四座。她得意地瞥向沈清萤,期待看到她嫉妒或崇拜的眼神。 沈清霜扬起下巴:“妹妹觉得姐姐方才这首曲子如何?可能入耳?” “姐姐的曲子,听起来、嗯,琴倒是不错。”这些年沈清萤当然是有所进步,终于懂了委婉夸人的技巧。 “那是自然!”沈清霜没有听出好赖。 旁边的亲戚们掩嘴偷笑。沈清霜才反应过来难堪,正欲发作,廊下沈清霜的鹦鹉富贵突然用一种抑扬顿挫、半文不白的腔调朗声道: “妙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听得小生如痴如醉,一命呜呼!”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窸窸窣窣的笑声愈发大起来。一向愁绪的王氏本来看见自己女儿这般难以拿出手,本来不满的心情听到此话都发作不得。 沈清萤听着富贵这番,想来是被自己让侯爷请进府的戏台班子耳濡目染了,点了点头,对沈清霜说:“姐姐,富贵倒是头一次说这么长一句,都是夸你的,好听到让它都想呜呼了。” 沈清霜看着一脸真诚的沈清萤,又看看那只拼命给自己找补的蠢鹦鹉,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真呜呼了。 永宁侯夫妇对此心知肚明,但只要不闹出太大风波,影响最终计划,他们也乐得让沈清霜发泄一二,甚至隐隐纵容。沈清萤在他们眼中,不,根本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四年间,沈清萤也未曾放弃寻找玉腰奴。她会趁着夜色,偷偷爬上侯府最高的屋顶,闭目凝神,试图捕捉那一丝微弱的气息,但每次都无功而返,还会因为动用感知力而头晕目眩好一阵。仙力的反噬,如同紧箍咒,提醒着她此界的规则。 但日复一日的好处也有些,沈清萤能够试探到规则的疼痛上限,微末的疼痛倒也能忍受,总不至于哪天遇到致命危险,不用一时着急用出过于高级的仙术而反噬掉了性命。 这天,永宁侯再次召见了沈清萤。 少女穿着一身藕荷色襦裙,安静地站在花厅中,眉眼低垂,姿态无可挑剔。 “清萤,”永宁侯打量着这个养女,心中盘算着时机将至,是时候引见在大人物面前了。“三日后,是安平公主的生辰宴,你随夫...你母亲一同入宫赴宴。” 沈清萤抬头,皇宫?就是那话本子里最爱写的题材之地?而且,人多的地方,是不是找到玉腰奴的机会也大一些?不过......沈清霜为何不去?她很疑惑,不过也明白这便宜父亲断不会说出真相。 “是,父亲。”她乖巧应下。 永宁侯对她的温顺很满意,继续叮嘱:“到了宫中,多看少说,跟着你母亲行事。若有人问起你姐姐……”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脸色不虞的沈清霜,“你便说,你姐姐近年来身子不适,时常卧病,腿脚也有些不便,鲜少出门。” 沈清萤眨眨眼,看了看面色红润眼神凶狠的沈清霜,心里有点疑惑。沈清霜明明壮得能打死一头牛,为什么要说她病了?还腿脚不便? 但她还是点头:“记住了。”入乡随俗,入乡随俗,想来这上阳估计是以病弱为美。 沈清霜在一旁气得指甲掐进了掌心。让她这个正牌千金装病,却让这个替身顶着侯府小姐的名头去宫宴露面!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三日后,皇宫。 安平公主的生辰宴,极尽奢华。丝竹管弦,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命妇女眷们言笑晏晏,暗地里却波涛汹涌。 沈清萤跟着王氏,亦步亦趋,学着周围人的样子行礼、寒暄、假笑。她表现得还算得体。 有人好奇打听这位面生的沈二小姐,王氏便按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叹息着说大女儿清霜十岁得了一场大病,从此身子孱弱,深居简出,言语间满是怜惜。 沈清萤听着,觉得自己都差点信了,在天界不说谛听和昆仑镜,玉皇大帝即可直接知晓哪位仙子仙君撒了谎,因此,大家甚少有敢撒谎的,人类编织谎言的能力,倒是登峰造极。 宴会进行到晚上,她觉得有些气闷,便借口更衣,由一个小宫女引着,往殿外僻静处走去。 就在经过一处繁花似锦的御花园角落时,她的心猛地一跳! 一股极其微弱的仙力波动,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间漾开一圈涟漪转瞬即逝。 玉腰奴!她在这里附近! 第5章 丝竹起 沈清萤瞬间忘了规矩,忘了场合,她停下脚步,目光扫视四周。 “姑娘?”引路宫女疑惑。 沈清萤没理会,她循着那缕感应的方向,提着裙摆就追了过去,偏离了通往更衣处的宫道,朝着幽深的宫殿群落而去。 宫女在后面焦急地低呼,却不敢大声张扬。 沈清萤跑得很快,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找到玉腰奴! 她穿过月亮门,绕过假山,冲进一片竹林。竹影婆娑,月光清冷,这里安静得只剩下她的脚步声和喘息声。 突然,她脚下不知道被什么东西一绊,哎呀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去。 没有预想中摔在冰冷石板上的疼痛,而是撞进了一个带着清冽松木气息的的胸膛。 沈清萤惊魂未定地抬头。 月光下,一个男子坐在木质轮椅上,身着墨色常服,容颜俊美无俦,浑身上下就只有四个字:玉树临风...... 不,莫挨老子。 他眉眼深邃,此刻正微微蹙着,看着她,本来夜晚就暗,那张脸就如同鬼魅一般,刺得她下意识想后退。 “何处来的疯女子横冲直撞本王。”他的声音如幽谷山泉。 沈清萤愣愣地看着他。这个男人长得居然和天上仙君差不多俊?在人间属实难得了。 她张了张嘴,想道歉,却发现自己被他那深不见底的眼神攫住,一时失语,男子见状直接毫不留情地推开她。 就在这时,轮椅男子身后阴影处,传来一声极低压抑的闷哼,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男子也听见了这声音,看向沈清萤的眼神瞬间变得恐怖起来,甚至带上了杀意。沈清萤对危险的感知让她脊背一凉。 沈清萤立即后退行了个标准的福礼,声音清越: “永宁侯府沈清萤,在家中排行第二。参见王爷,王爷万福。” 他看着她,眼神扫过她身上的衣料饰品,极快的权衡。 杀?永宁侯府......沈文渊那个老狐狸最近圣眷正浓,动他的人,麻烦。 旋即,他仿佛碰到什么脏东西般,取出袖中一方素白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刚才碰过她的手指。然后,他将用过的帕子随手丢弃在地,眼神恢复了一片漠然,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杀意只是她的错觉。 “永宁侯府的人?”他淡淡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迷路了?” 沈清萤下意识点头,又摇头:“我、我在找...” “找人找到这禁苑来了?”他打断她,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讥诮,“侯府的规矩,看来是没学好。” 他不再看她,转动轮椅,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的一个黑衣侍卫吩咐道:“送这位迷路的沈姑娘回宴席附近,看着她,别让她再乱跑,冲撞了贵人。” 那侍卫躬身领命,面无表情地看向沈清萤,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姿态强硬,不容拒绝。 沈清萤看着轮椅男子操控轮椅,头也不回地驶向竹林深处,那里似乎连接着一处废弃的宫室。她站在原地,被那侍卫无形的气机锁定,无法再前行半步。 她的目光转向他身后藏着的秘密,那里太黑,又被侍卫给挡住。 他到底是谁? 侍卫冷硬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沈姑娘,请。” 沈清萤抿了抿唇,最后看了一眼绊倒自己的东西,那里却什么都没有,只能转身,在那侍卫的护送下,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皇室之人,秘密果然多。 沈清萤又突然想起侯府,当初牙行小儿所说的家。 如今四年过去。她至今也无法理解“想家”到底是何滋味? 侯府,的确无趣了。 沈清萤沉默地回到了喧嚣的宫殿之外。侍卫在确认她进入殿门并有宫人上前接引后,便再次隐入黑暗。 沈清萤拽紧了袖子里刚刚用仙法转移而来的手帕,殿内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 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和裙摆,走回永宁侯夫人王氏身边坐下。王氏责怪地瞪了她一眼。 她刚落座,便察觉到几道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位坐在邻近席位、衣着华贵的夫人便笑着开口,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几桌听见:“这位便是永宁侯府的二小姐吧?真是生得标致水灵。怎的往日宴席上,少见姑娘出来走动?” 王氏脸上立刻挂上恰到好处的忧色,轻轻握住沈清萤的手,叹了口气道:“李夫人有所不知,我家大丫头清霜,自四年前那场大病后,身子骨就一直不利索,腿脚也......唉,需得静养,不便出门。萤儿这孩子懂事,以前多是留在府中陪伴她姐姐,近来她姐姐身子稍稳,这才带她出来见见世面。” 那李夫人闻言,眼中闪过了然,随即又带上精光,笑着附和:“原来如此,真是难为大小姐了。不过侯爷和夫人好福气,二小姐瞧着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将来前程必定不可限量。” 周围几位竖着耳朵听的命妇也纷纷附和,言语间多是夸赞沈清萤,但眼神交换间,却传递着心照不宣的讯息。 永宁侯府这是要弃了那病弱的嫡长女,开始全力培养这位二小姐了?看来永宁侯府是打定主意,要让这位二小姐去填那个坑了。 沈清萤安静地坐着,手里捏着一块新上的芙蓉糕,小口吃着。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在说什么玩意,她一只小飞虫怎么听得懂?那个轮椅上的男人和玉腰奴可能存在的关联就有得她想的了。 刚刚故意往不该看的地方看去,引得侍卫转移注意力,随后她用仙法将手帕变到了自己身上,沈清萤悄悄地看了看手中帕子一角,赫然一个“序”字。 就在这时,上首主位传来一道清脆又带着几分威严的女声:“这位可是永宁侯府的二小姐?”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今日的寿星安平公主,正含笑看着沈清萤的方向。安平公主年方二九,容貌明艳,性子在皇室中是出了名的爽利,甚至有些骄纵。 沈清萤在王氏的眼神示意下,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臣女沈清萤,参见公主殿下,恭祝公主殿下芳辰永继,福寿安康。” 安平公主打量着她,眼神里带着纯粹的好奇:“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嗯,模样果然齐整。方才听永宁侯夫人说起你姐姐的事,真是令人惋惜。不过你既代姐姐出来走动,往后可要多来宫中陪本宫说说话。” 这话看似亲切,实则对沈清霜不太妙。沈清萤能感觉到身旁王氏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瞬。 “是。”沈清萤依着嬷嬷教的,乖巧应答,心里却想,这公主殿下的意思,真的就是让她多来宫里?那她可不客气了? 安平公主似乎对她这副温顺的样子很满意,又赏了她一对赤金缠丝手镯,这才让她坐下。 宴会继续,丝竹再起。 ...... 同一时间,竹林深处,那间废弃宫室里。 陆淮序依旧坐在轮椅上,但背脊挺直。他面前单膝跪着两名黑衣侍卫。 “王爷,那作乱欲惊圣驾的两只黄鼠狼妖已伏诛,尸身已处理干净,绝无痕迹。”侍卫低声禀报。 陆淮序微微颔首,“让玄都司多加加值,不要什么小事都让我来动手。” “今日之事,严密封锁,若有半句泄露,尔等提头来见。” “是!”两人齐声应道。 禀报完毕,其中一人却并未立刻退下,他犹豫了一下,这提头来见属实大事,可并非只有他俩啊,万一是那女子泄露出去的,他岂不是比窦娥还冤,他低声道:“首领,还有一事...方才闯入此地的那位沈二小姐......她似乎看到了些什么,属下方才在暗处观察,恐有隐患。是否需要......”他做了个抹喉的手势,眼神狠厉。 空气瞬间凝滞。 陆淮序修长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 就在那名队员以为首领默许了他的提议时,却听陆淮序低沉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不必。” 他顿了顿:“本王记得,五年前宫里似乎下了旨意,将永宁侯府的千金,指婚于本王?” 侍卫愣了一下,立刻回道:“是,王爷。旨意上虽未明言是大小姐还是二小姐,但按惯例,应是嫡长女沈清霜。只是...方才永宁侯夫人当众言及嫡长女病弱腿脚不便,这......” 陆淮序嗤笑一声,打断了侍卫的话。 “沈文渊那个老狐狸,打得好算盘。这二小姐......也不知是真还是假。”他语气平淡,“本来本王还不想遂了他的愿,可是如今看来,她真是不乖得很。”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宫墙。 “既然她主动撞了上来,倒也省了本王一番功夫。待她入了锦王府,找个机会病逝吧。” “下去吧。” “是!”两名下属不敢再多言,躬身领命,迅速消失在阴影中。 ...... 宴席终于在一片虚情假意的恭维和暗藏机锋的寒暄中接近尾声。沈清萤跟着王氏起身,随着人流向外走去。 经过御花园某处时,她似乎又感受到极微弱的波动,是妖力!这不可能是玉腰奴。 难道......刚刚她感应错了?这仙力和妖力相差巨大,万不能错才是。 带着满腹的疑问和未能与玉腰奴重逢的失落,沈清萤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马车辘辘而行,车窗外是上阳城繁华的夜景,灯火阑珊,人声隐约。她觉得,这个她一心想要体验的人间,似乎比话本子里写的还要复杂得多。 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正缓缓向她笼罩过来。 罢了,顺其自然好了,她看着公主送的镯子,乐天地想。 第6章 圣旨到 回到府后,沈清霜一把夺过那对赤金缠丝手镯,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蛮横。 “这本来就是我的!你一个替身,也配戴公主赏的东西?”她将镯子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她应得的战利品,下巴抬得高高的,用眼角睨着沈清萤。 沈清萤看着空荡荡的手腕,又抬眼看了看沈清霜。她倒不是多稀罕这对凡人打造的镯子,仙界的随便一块边角料都比这凡金蕴含灵韵。但她不喜欢这种被强行夺取的感觉。在天庭,虽说规矩森严,但仙家们大多讲究个缘法,明抢这种事,着实罕见,也不体面。 “姐姐,”沈清萤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公主殿下是赏给我的。你这样做,不合规矩。”她试图用人界的规则来沟通。 “规矩?” 沈清霜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尖声道,“在这里,我就是规矩!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跟我讲规矩?别忘了,你的一切都是侯府给的,都是我的!我想拿就拿!” 沈清萤眨了眨眼,心想:这台词怎么倒是和《真千金归来:王爷你可后悔》里的反派女配一模一样。 她没再争辩,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转身就回了自己那个僻静的小院。 沈清霜看着她平静离开的背影,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股恶气非但没出,反而更堵心了。她狠狠跺了跺脚,对着沈清萤的背影啐了一口。 几天后,是夜,月黑风高。 沈清萤并未如凡人般安寝,而是如同过去四年里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在榻上盘膝打坐,收敛仙气,默默感应着周遭天地气息的流动。微末的仙力在经脉中如丝如缕地运转,带来细微的刺痛,但尚在可忍受范围内。 而这几天夜晚,沈清萤总是能嗅闻到若有若无的妖气。 这晚子时刚过,一股极其浓郁带着腥甜气息的妖气,从西北方向远远传来! 沈清萤倏地睁开双眼,这妖气...与宫中感应到的那微弱妖力不一样,此刻的要强盛暴戾数倍!绝非寻常小妖。 玉腰奴的失踪是否与此有关?她不敢确定,但身为仙家,感应到如此凶戾妖物在人间城池作乱,无法坐视不理。尽管仙力受限,但探查清楚总是要的,若是可为祸人间的大妖,则需上报天庭,否则等人间变成一锅粥,此前在凡间的仙人们都要受大罪。 她看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不再犹豫。心念一动,周身泛起微光,身形迅速缩小,最终化作一只仅有指甲盖大小,尾部闪烁着萤光的萤火虫。 她悄无声息地振翅飞出窗户,融入夜色,朝着妖气传来的方向疾飞而去。 越往西北方向飞,那妖气越发浓重,空气中甚至开始弥漫起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腐土和血腥的甜腻气味。上阳城地势特殊,本就建于两山之间的盆地,此刻,妖气的源头似乎就在那两山交汇的狭窄山谷地带。 终于,她飞临了一片乱葬岗。这里荒草萋萋,枯骨遍地,是上阳城弃置无名尸首的地方,阴气极重。月光惨淡地洒落,映照出乱葬岗中央一个诡异的身影。 那东西身形矮小,约莫三四岁孩童般高,面貌也如同粉雕玉琢的娃娃,异常精致,甚至带着一种天真无邪的意味。但它的眼睛却是一片纯黑,没有眼白,嘴角咧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露出细密的尖牙。它周身缠绕着浓得化不开的黑红色妖气,所过之处,草木皆迅速枯萎**。 此刻,它正蹲在一具新埋的尸首旁,伸出那双指尖漆黑锋利的小手,似乎在掏食着什么。感应到沈清萤的靠近,它猛地抬起头,那双纯黑的眼睛精准地锁定了空中那点微弱的萤光。 “嘻嘻...仙...虫...”一个如同无数孩童重叠在一起的、既天真又诡异的声音直接在沈清萤的神魂中响起,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贪婪,“好香...吃了你...我能增长百年修为...” 沈清萤心中大骇,这东西竟强大到能神识传音!而且它散发出的妖力波动,远超她之前的预估,绝非她如今被压制的状态能够抗衡。 那妖物站起身,朝着沈清萤的方向,伸出了只小手。一股强大的吸力瞬间传来,伴随着直击神魂之音:“来...来呀...陪我玩.....” 沈清萤拼命扇动翅膀,体内那点微末仙力运转到极致,试图抵抗那股吸力。萤光在夜色中明灭不定,如同风中的残烛。她脑海中飞速掠过曾在仙界卷宗中看到的只言片语,身形如童,面若娃娃,伴阴秽之地而生,离其诞生之地则威能大减甚或消亡...两山之间...... 是“俟”!一种极阴邪的妖物,诞生于至阴之地的尸气与枉死孩童的怨念结合,只能在特定的阴脉范围内活动,尤喜生长在两山夹缝这类地脉交汇的极阴点,它诱骗活人或精怪靠近,吸食其生机与魂魄。 难怪它只在夜间出现于城郊,不敢深入人气鼎盛的内城! 想通此节,沈清萤化身人形,一边施法一边拼尽全力想要挣脱。然而那俟似乎认定了她这只仙虫是大补之物,岂肯放过?吸力骤然加大,同时它张口喷出一股带着强烈腐蚀气味的黑红色妖气。 沈清萤躲避不及,左臂被妖气边缘扫中,顿时一阵钻心的灼痛传来,飞行轨迹立刻变得踉跄歪斜。她心中叫苦不迭,这凡间妖物竟如此难缠! 慌乱之下,她猛地向下俯冲,试图借助地面杂乱的坟茔和枯草躲避。就在她险之又险地擦着一块残碑掠过时,后足上传来一下轻微的拉扯感,似乎勾到了什么东西,但她此刻性命攸关,根本无暇顾及。 “嘻嘻...”俟的身影如同鬼魅,在乱葬岗的坟包间闪烁,越来越近。 沈清萤咬紧牙关,放弃反攻,变回原形,猛地一个急转,朝着来时的方向,几乎是贴着地面亡命飞窜。那俟追出一段距离后,发出一阵不甘的尖啸,最终还是停了下来,纯黑的眼睛死死盯着沈清萤消失的方向。 沈清萤不敢停留,忍着翅膀的剧痛和仙力几乎耗尽带来的眩晕感,拼命飞回了永宁侯府,从那扇未曾关严的窗户缝隙钻了进去。 光芒一闪,她重新化为人形,踉跄一步跌坐在地,脸色苍白,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她急促地喘息着,低头检查自己的左臂,衣袖完好,但皮肤下隐隐透出一股黑气,传来阵阵灼痛。 真是阴沟里翻船,差点被一只凡间妖物当了点心。 她定了定神,发现房间里窗台处又被烧了个大半,心中无语,这姐姐又来烧家了,沈清萤暗自记下,开始打坐调息,试图驱散侵入体内的那丝妖气。过程缓慢而痛苦,此界灵气稀薄,仙力恢复更是艰难。 直到天光微亮,她才勉强将那妖气压制下去,左臂的灼痛感减轻了不少,但翅膀的损伤似乎影响了人形的平衡感,走路略有些不适。 她站起身,正换下这身沾染了夜露和妖气的衣裙,目光无意间扫过自己的双脚,猛地顿住。 右脚穿着寝袜,而左腳...竟然是光着的! 她那只锦缎鞋,不见了! 沈清萤的心猛地一沉。仔细回想昨夜慌乱中的情景...是了,似乎确实勾到了什么东西......难道就是那时掉的? 她顿时感到一阵头痛。这下麻烦大了。 就在她心烦意乱,思索着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去把鞋子找回来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周管家那带着刻意扬高的嗓音: “圣旨到——请二小姐速速前往前厅接旨——!” 沈清萤一怔。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找出新的鞋子套上,又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裙,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恙,这才打开房门。 门外,以周管家为首,站着一群神色各异的丫鬟婆子,眼神中有好奇,有探究,有幸灾乐祸。 “二小姐,快请吧,侯爷和夫人还在前厅等着呢。”周管家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眼神在她身上打了个转。 沈清萤点了点头,沉默地跟着他们向前厅走去。 永宁侯府前厅,香案早已设好。永宁侯沈文渊、夫人王氏以及脸色铁青眼神中却带着快意的沈清霜都已到场。一名面白无须,身着内侍官服的中年太监,手持明黄卷轴,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见到沈清萤到来,那太监清了清嗓子,展开圣旨,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前厅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永宁侯沈文渊之次女沈清萤,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闻之甚悦。今皇七子锦王陆淮序,已适婚娶之年,当择贤女与配。值沈清萤待字闺中,与锦王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锦王为王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吉日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圣旨念毕,前厅内落针可闻。 沈文渊和王氏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恭敬地叩首:“臣接旨,谢主隆恩!” 而沈清萤,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听着那锦王陆淮序几个字,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手帕,前几日宫中竹林边,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是他。 所以,永宁侯府所谓的“大事”,就是为了把这桩看似尊贵、实则恐怕是火坑的婚事,甩到她这个替身头上? 而昨夜她意外和锦王的初见,或许...加速了这个进程? 沈清萤缓缓抬起头,看着那卷明黄的绢帛,又瞥了一眼旁边难掩得意之色的沈清霜。 她伸手,接过了那卷沉重无比的圣旨。 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臣女......谢主隆恩。” 沈清萤声音落下,前厅内那根紧绷的弦似乎稍稍一松。沈文渊正欲起身说些场面话,却见沈清萤并未立刻起身,而是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了身旁沈清霜身上。 她举起手中那卷明黄的圣旨,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前厅内所有人,包括那位尚未离开的传旨太监听得清清楚楚: “父亲,母亲,既蒙陛下天恩,赐婚锦王,”她顿了顿,视线转向沈清霜:“那...前几日安平公主殿下亲口言明赏赐于我的那对镯子,是否也算...半个证婚之意?如今圣旨已下,姐姐是不是该将公主的赏赐,归还于我了?” 她歪了歪头,眼神无辜:“难不成,姐姐想李代桃僵?很是想要我这桩婚事?外人若问起,倒是不好解释了呢。” 话音一落,前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沈清霜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随即又涨得通红,捏着镯子的手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永宁侯沈文渊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王氏更是尴尬得无地自容,只能狠狠瞪了沈清霜一眼。 那传旨太监目光在沈家姐妹之间一转,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随即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但这桩永宁侯府内部的龃龉,显然已被他记下。 沈文渊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沉声道:“霜儿!既是公主赏赐给你妹妹的,还不快物归原主!” 众目睽睽之下,沈清霜死死咬着牙,几乎能尝到唇齿间的血腥味,极其缓慢,极其不甘地,将镯子从腕上褪下,重重地拍在了沈清萤伸出的手中。那眼神怨毒得几乎要滴出汁来。 沈清萤淡漠地接过,众人恭迎太监离去,纷纷来和沈清萤贺喜。 不过她没有再演下去的心思,胳膊还痛着呢,心情更是第一次差到了极点,沈清萤直接转身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