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无不欢》 第1章 第 1 章 人的一生中有些错误是不能犯的,我们将这些错误的后果统一描述为:没有回头路。比如,我,一个男alpha,搞上了同样身为男alpha的小叔叔宴宗羡。 事情会发生,源于我长期的引-诱和纵容。 对,是我勾-引的他。 那时候我可能有点疯了,以致于没有把这件明摆着是天大错事中的“错”字,当一回事。而我会那么疯,是因为我感觉自己会失去他。 彼时他身边出现了一个过分危险的男omega,叫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反正非常帅、非常出色,会做人,尤其会哄我爷爷。 宴宗羡带他回过家一次,我爷爷就对他赞不绝口,好像这人就是自己板上钉钉的小儿媳了。有好一阵子,爷爷都在劝宴宗羡把婚事定下来。后来他们分手了,爷爷遗憾至极,简直痛心疾首。 所以,我慌了。 可是我发誓,那会儿我勾引宴宗羡只是想推迟失去他的时间。我没想真的和他有未来或者怎么着,毕竟这显然没有可能。我只想晚一点,再晚一点,等我长大一点,独立一点,可以不用赖着他活下去了,我就祝他找到真爱。 我承认我很自私。而全世界只有他这样宠着我的自私。 承蒙他的宠,我得逞了。他和那个omega没成,倒是我们俩糊里糊涂地维持了差不多三年不道德的关系。 可是再怎么样,我也不能一直无理取闹,一个错误哪怕回不了头,也应该及时结束。 所以半年前,当宴宗羡说要出去拍一部戏可能很久回不来的时候,我跟他提出了“结束”。他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就是没让我去机场送他。 从他离开家,到过年,一共一百七十四天,我们几乎没有联系。我以为他算是默认我的提议,我们不会再纠缠了。结果除夕这天早上,我一睁眼就收到他的信息,让我去市中心的世纪之光接他。 我说我可以把家里自动车的远程控制权授权给他,他自己使唤车把自己接回来就行了。他不依,发来语音,口气不容置疑更不容反驳。 “你亲自,一个人,来世纪之光找我。到了给我发通话请求。” 我很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心脏一下子就像被他重重擂了一把,麻得厉害。最后我没能犹豫多久,就屁颠屁颠跑出去了。 出门之前我没想到市区这么热闹,但不是过年的气氛,是情人节的气氛。因为明天就情人节了。眼下满大街的广告位都充斥着爱情元素,路边的自助贩售机也新增了玫瑰花,还有免费赠送的心形气球。 世纪之光的中央广场上,正聚集着大量的人。他们看起来在准备进行一场游行,每个人的脸上都画了一道彩虹,手里还挥舞着小小的彩虹旗和一些标语横幅。 “Love is love!” “双A双O没有错!” “支持爱情和人权,反对倒行逆施!” “……” 这些标语都没什么新意,但大家很激动。 有人在里面带头喊了句口号,其他人立刻跟上。一两百号人齐声喊,还是很震撼人心的。我从旁边路过都有些被感染到,不由得伫足看了一会儿。 “唉你好,这位小帅哥,要不要参与我们一会儿的游行?就从世纪之光到南湖。”立刻有人拉我入伙。 我问:“你们这个游行,是因为修改《婚姻法》那个事儿吗?” 最近一次人口普查表明,我国的人口生育率低到了令人……哦不,是令政府心惊的地步,所以有很多搞法律的、搞计生的,就都开始提议修改《婚姻法》,建议取消双A和双O婚姻的合法性,并逐步禁止双A双O恋,以此拯救飞流直下的生育率。 我对宴宗羡提出“结束”,也是在人口普查完,网络上疯传《婚姻法》修改之后。当时我想好了,如果他向我要一个理由,那我就用这个,说法不容咱俩。 可是他没问。 我想,我的小九九他早就一清二楚。 我二十二岁了,马上就毕业了,但他偶尔还是会把我当小孩,看穿也宠着不说穿,怕戳疼我的薄脸皮——我小时候有一次因为很小的事情就感到丢脸,大哭了好久,最后嗓子都哑了,所以他总记得我脸皮薄,要保护我幼小的心灵。 后来他常常对我心软,也就是心软在这份保护欲里。 他总是会忘记,其实我的脸皮一点都不薄了。我都敢勾-引他上床了。 “来,这个给你,你如果想来,就一起来!” 一面小旗子被塞到我手里,我回过神来,眼前拉我入伙的小O笑嘻嘻地冲我挥手,“我们准备出发了,我要去队伍前面!” “哦……好。”我点点头,挥了挥手里的小旗子,说,“谢谢你。” 原本乱七八糟聚在广场上的人,已经在开始排队。小O往前面小跑而去,边跑还边喊了一声口号。他们的游行感染力十足,虽然是争取权益的游行,但并没有那种群情激愤的戾气,一个个笑嘻嘻的其乐融融,倒像是要去冬游。 我要是没什么事儿,说不定也就去了。但我还得把宴宗羡这个祖宗接回家过年,吃年夜饭。而在这之前,我首先要深呼吸一口气,然后给他发通话请求,接着和他独处一整段回家的路程。 上帝作证,我真的怕自己的心跳声吓坏他。 第2章 第 2 章 “广场?好,等我五分钟,马上到。” 通话接通后,我只说了一句“中央广场”,宴宗羡就把话都说完了,然后秒收线。 他这听起来像是工作状态。都大年三十了,还在工作,真是兢兢业业。 说起来,他今年……应该是个导演。这我不确定,因为分开的时候,我的注意力都在自己提出的结束上,没有在意他这次出门拍戏是什么身份。 从高中起他就在搞电影,凡是电影相关的工作,他全能干。找钱的制片人,写本子的编剧,出镜客串龙套角色的演员,后期剪辑,甚至是做特效的程序员……我都见他干过。很多人劝他专注一项干下去,认为他随便哪一项都会功成名就的。 就比如演员。 他长得好看,是那种初见必然会惊艳的类型。他二十岁的时候第一次出镜,演个加起来只有半分钟镜头的小少爷。英式长发,蓝色绸缎衬衫,黑裤子黑皮鞋,从一家酒店的门口走出来,目光中透着那种见惯世面才有的高贵骄矜,深色随意而冷淡。有人叫住他,他抬头对镜头一笑。 毫不夸张地说,每个人看到那个镜头都会被他迷住,叹一句“天都亮了”。 他不仅会演小少爷,他还会演小流氓。 他演小流氓的时候,谁也想不起当初那个惊艳所有人的小少爷,只会被他的狠和坏吓到不敢吞口水。 他很会,可是他不想做一个演员。 同样,他也不想只做一个导演,一个编剧,一个制片人,或一个技术大神。他就是喜欢想干什么的时候就干什么。所以他入行十多年了,我们家向外人介绍他的时候,还是只能说他是一个“搞电影的”。 这次他出门大半年没回过家,虽然一直没和我沟通过,我也明白他在搞一个不小的项目。至于“导演”这个身份,我也不太记得是从哪儿听来的了。也许是爷爷和他通话的时候我听了一耳朵吧……实在找不到具体线索了。 想不起来就不想了,一会儿还能当做一个话题打发时间。 刚这么想着,就有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宴宗羡的声音同时落入我耳朵里:“宴雀。” 我回过头,他站在我面前。 这些年他因为工作常常不在家,我们几个月不见一次是很正常的。所以每次见他都算久别重逢。也许是习惯了,以往我接到他并不会感觉陌生。今天却有点反常,我抬高视线去望他的眼睛时,忽然就体会到那种东西。 生涩的,小心的,连提一下嘴角都好像会造成尴尬,更遑论进一步表达亲密。彼此之间杵着一层无形的阻隔。这就是陌生。 “……不到五分钟,你挺快的。”我干巴巴地说。 他收回刚才看我的视线,抬起右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说:“从老陶的工作室下来,我已经在里面窝好几天了,要不是他提醒我今天除夕,我差点就忘了。” “你早回来了?”我吃了一惊,“回了多久?” “半个月吧。” 哦。我无声地做了个嘴型,然后做出一副表示理解的表情,点了点头。他的脸色看上去确实有些疲惫,肤色有一种偏病态的白。那是在室内呆了太久的状态。 “那赶紧回家吧,辛苦那么多天,今天正好补补。姑姑和姑婶一定准备了特别好吃的菜。”我换了话题,同时在个人终端上对停在商场地下车库的自动车发出指令,让它到路边来接我们。 宴宗羡一直在对自己的脑袋揉揉按按的,也不说话。 我们一同在路边等了一会儿,车来了。我上驾驶座,他钻进后面直接躺下了。我发出目的地指令和速度指令,车慢悠悠地往爷爷家的方向行进。 “我本来想去找你的。”半晌,后座传来宴宗羡的声音,语气略带无奈,“我很想你。但我怕你不愿意见我,也怕跟你闹冲突我分心。” 我的心口紧揪起来,血液也跟聚在了一出似的,整个人只能以僵硬来保持冷静。 宗羡。我张开口,声音还没跟上,又听到他说,“雀儿,我不想和你分手。今晚我就偷偷剪大哥几根头发,你和他做个DNA验证,如果……” “小叔!” 他不理我,仍旧慢悠悠地说,“如果你不是他的孩子,你就跟我在一起。如果你真的是……” 他的声音蓦地掉下去。好像一辆车开到悬崖边,轰然坠落,寂静来得突兀而彻底。 爷爷这辆车的隔音太好了,我都听不到任何一点热闹街道上的声音。唯一能听见的,就是后座的呼吸声。 沉默了许久,宴宗羡才再次开口,说:“算了,验出来再想吧。” 随即翻了个身,睡了。 我却被他搅得心事重重。 第3章 第 3 章 我到底是不是宴家人,这个问题存疑。尽管我们家平时从来没人提起这件事,但我和宴宗羡还是奇妙地得到了相关蛛丝马迹。 好像很多故事里都有这样的桥段,小孩无意中偷听长辈谈话,得知自己不是亲生的什么的……我也是这样。 来说说我的童年吧。 我爸和我妈搞对象的时候感情比较一般,我爷爷也不同意。因为我爷爷认为我那位过分漂亮的女omega妈出身和心气都太高,而我爸只是一个普通的男beta,不仅门不当户不对,连性别都矮人一截。 可是我妈怀孕了,所以他们也只好订婚。 结果我一出生,我妈就丢下我和正在筹备的婚礼,跑了。我爸很伤心,也一度不愿意要我。 这时候,是五岁的宴宗羡——这个我从很小就确认的、我人生中最重要的男主角,闪闪发亮地登场了——搂着我哇哇大哭,不准我爸把我送走。 他是我爷爷老来得子,且是最优越的男alpha。加上他出生不久,我奶奶又产后抑郁自寻短见去世了,所以他拥有上至我爷爷下至我姑姑所有人的宠爱。他要的,没人舍得不答应。 于是,我就这样被他保住了。 但我深受情伤的爸从那以后就辞了稳定的平台记者工作,去做满世界乱跑的独立记者了。我被他交给爷爷。彼时爷爷正在一心一意爬官,哪里有精力带孩子?这么一来,我五岁之前,就和宴宗羡一起被放在姑姑家养着。 关于我可能不是宴家人的秘密,也是从姑姑嘴里知道的。那是我五岁那年发生的事情。 据长大以后回忆和大人们的说法,那个冬天发生了很多事情。 首先是爷爷引咎提前退休了,没什么大原因,都是官场上一着不慎,打退休条子也算安全着陆。然后是我爸离家数年后首度回家过年了。接着就是,我姑姑的女儿,我堂妹,宴家纯洁高贵的女omega小公主宴昱,降生了。 宴昱一出生,五岁的我和十岁的宴宗羡,都不好再赖在姑姑家。大人们一商量,作出决定,宴宗羡回爷爷家,我回我爸家。 那个冬天特别冷,深城都打霜了。我对整个冬天的记忆,就是阳台上被霜包裹的铁栏杆,以及花盆里软蔫至腐烂的植物茎叶。 我好像一直都在阳台上度过,因为我的记忆中只有从阳台往外看的视角,以及大片大片的孤独、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歌声。那首歌由一个深沉的女声唱出来,总裹着钟声,寂寞得很。 我长大以后才知道,歌里唱的是夏天、年轻、渴望、叩问,还有痴妄。 Hot summer nights,mid July When you and I were forever wild The crazy days,city lights The way you''d play with me like a child Hot summer days,rock and roll The way you play for me at your show And all the ways I got to know Your pretty face and electric soul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1] 那个冬天最终结束于我被姑姑惊惶地从阳台抱走,进入另一个空间,接着被推入另一个怀抱。 抱着我的人很用力,手臂明明没有很健壮,却仿佛要用尽所有能量来保护我。一股温暖的气流在非常短的时间里将我整个包裹。我实在太贪恋那股温暖了,很快就在温暖中睡着。 之后,我就又回到姑姑家。 拜宴昱所赐,这部分我记得格外清楚。 她的小床总在我身边,婴儿的奶味儿无时无刻不环绕着我。她还很爱哭,声音洪亮得不可思议,仔细听,甚至还带有节奏跟旋律——由此可见,她的唱歌天赋那时候就初见端倪了,难怪她现在非要去做明星。 当然,这是后话了。 我这样一个人陪了宴昱很久,有一天,宴宗羡也来陪宴昱。又是宴宗羡。他总是出现在我人生的重要时间点上,从不缺席。 他那天和爷爷来的,大人们聊大人们的事情,他一个小孩,就只能跟我这个更小的小孩和婴儿宴昱呆在一起。但他耐不住性子,没呆一会儿就烦了。 “雀儿,我们去听听他们在聊什么吧!”他瞪着圆圆的眼睛。奇怪,那时候他的眼睛是圆的,后来却长成了勾人的凤眼。 “可是我要看着妹妹。” “没关系的,就一会儿!” “我要看着妹妹。” “走一会儿又不会怎么样!” “看着妹妹。” “……你跟不跟我走?” “妹妹。” “走不走?” “……小叔。” 他笑了,立刻拉起我的手。 我记得他带着我从二楼的另一个楼梯下去,然后绕到厨房,从厨房出去走到花园。“嘘,不许出声。”他几乎是把我包在他的羽绒服里,揣着我贴在房子靠花园的窗口下,偷听里面大人的谈话。 关于我秘密的那一句,就这样从我姑姑嘴里说出来,落入我耳朵里。 “就算不是大哥的孩子,我们也养了这么久,怎么能……” 后面的我没有听清楚,因为宴宗羡捂住了我的耳朵。我被他兜在衣服里,他居然能够准确地捂住我的耳朵,真不失为一项厉害的技能。 “嘘——”过了一会儿,他放开手,低头对我示意不要出声。我本来也没有出声的打算,我只是看着他,奇怪他刚刚还兴致勃勃,怎么一下子就黑了脸。 他的表情很愣,搂着我在冷风里发呆。然后他说,我们回去看妹妹吧。就又拉着我的手,原路返回宴昱的育婴室。 春天开始,我也住到了爷爷家。 退了休的爷爷,带着自己十岁的小儿子、五岁的小孙子,外加一个beta佣人阿姨,一个没有性别的人工智能系统,一起生活在宴家最老的那栋房子里。 房子有一百多岁了,处于深城最美丽最温柔的住宅区,前有花园后有人工湖,后院的木质走廊直接通到湖里去。 它是爷爷娶奶奶的时候,从太爷爷那里分得的。虽然陈旧,面积也不算大,如今连后院人工湖都不如十几年前清澈纯粹了,但仍然是最适合安置经营一个温馨小家的地方。 我和宴宗羡,外加一年多之后学会走路的宴昱,就在那房子里度过童年和少年。一直到宴宗羡离开家去上大学,我们三个才分别多于厮混。 现在我们要回去的,也是那个地方。 [1] Lana Del Rey《Young And Beautiful》。 第4章 第 4 章 每年的大年三十,我们家在深城的家庭成员都会聚在爷爷家吃年夜饭。我出门去接宴宗羡之前,姑姑和姑婶正好到。今天她们来得比以往早,大概是因为她们的女儿宴昱不在。 宴昱两年前被星探花言巧语骗去做娱乐公司练习生了,此时此刻正在参加一档选秀节目,据说今晚就有一场公演直播。还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公演,她提前了半个月叫我们务必屯票,今晚全部投给她。 我虽然不太懂这些,但我是她的好哥哥,所以已经老老实实在她那档节目主办方的网络平台上屯了我所能得到的最多的票,准备在吃年夜饭时都投给她。 其实我也有点伤感,往年的年夜饭,缺了谁都不会缺她。家里最爱缺席的人,是宴宗羡。 从上大学开始到现在,他只参加过两次年夜饭,比满世界跑的我爸还不着家。所以听说我去接的是他,姑姑和姑婶都很高兴,仿佛把他的归来当作是宴昱不在的补偿,千叮咛万嘱咐我一定要把人带回来。 我不辱使命,顺利完成任务。 我们推开爷爷的家门,正好听到姑姑对家庭终端AI吩咐:“娜塔莎晴雯,呼叫宴昱、宴宗明、宴宗羡、雀儿!” 话音刚落,我和宴宗羡就收到来电。我自然挂断了,冲屋里喊了一声:“姑姑,我回来了。” 宴宗羡也挂断了,在我后面小声嘀咕:“怎么别人都是大名,就你是雀儿,娜塔莎晴雯认这个?” “认。” “谁改的指令?” 我来不及回答他,因为姑姑急切地问我把宴宗羡带回来了吗,我只好立刻把他推到客厅中央,展示给姑姑看。她正坐在一架梯子上,手里挥舞着抹布擦客厅上的灯。这种事情其实已经用不着人工去做了,都是图一个过节气氛。 “二姐。”宴宗羡抬头冲姑姑笑嘻嘻地打招呼。 姑姑低头看他,眼神温柔慈爱:“还好你回来了,不然今年不知道有多冷清。” “小鱼儿那小没良心的不在,我不得替她回来好好孝顺孝顺您么!”宴宗羡一向对姑姑用敬语,他有整整十年是跟着姑姑长大的,他们之间的感情不像普通姐弟,更接近父子——姑姑是个alpha。 “说、谁、小、没、良、心!” 宴昱那边已经接通了通话,她大概入耳第一句就是小叔背地里讲自己的坏话,气坏了,每个字都裹着气势汹汹的愤怒。 “就你小没良心!”和宴昱吵嘴是宴宗羡的一大乐趣,他马上兴致高昂,“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放着康庄大道不走非要去做什么狗屁练习生,气死爸妈毁掉自己,娱乐圈这滩浑水也是你区区小鱼崽子能去趟的吗?我告诉你,这个圈子……” 整个客厅都是宴宗羡好为人师的演讲。当然,这个演讲也马上就会被宴昱用包括但不限于尖叫、回骂、转移话题……的方式打断。这样的情景在我们小时候就上演过很多次了,我个人时常感到困惑,两个相差十岁的人,怎么总能吵成一团。 但我习惯了。姑姑显然也很习惯。 关于这点,我觉得我和她很像。尽管自己不喜欢制造热闹,却很享受身边的热闹。尤其是在听宴宗羡和宴昱吵架的时候,我们都感到惬意而踏实。 宴昱最终用转移话题的方法打断了宴宗羡的表演,而且她的角度奇诡并有力——她在这个家庭终端上,选择了和一直沉默但在线的我爸,进行对话。 “大伯,我过几个小时就公演了,您认识的人物多,能不能请大家帮忙给我拉拉票啊……在私域平台上就行!” 我爸听到小侄女的召唤,立刻一口答应:“当然没问题,全家都有义务支持我们的小公主。” 果然,宴宗羡立刻闭嘴了。他不喜欢参与任何有我爸的对话场景。这一点,我跟他一样。 我们凭着一样的默契,退到了同一个角落。 这时,爷爷从楼上下来了,姑婶也从厨房出来了,他们都加入了通话。于是家庭终端系统上演起了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美好剧情。 通话十分钟之后,宴昱那边有编导要求收线,宴昱旋即哭唧唧,长辈们又是一阵哄。最终,通话在家门被推开的时候挂断。 “我回来了。”门口出现我爸宴宗明,他嘴角带着微笑,温柔地扫视这个客厅里的人。 当然,除了我。 一如既往。 我想,我见到他那一刻的僵硬和退缩已经成为条件反射,我不由自主向后退,企图把自己隐藏在客厅那张最大的沙发后面,希望他不用刻意忽视我就能真的看不到我。 但宴宗羡握住了我的手。 他用拇指安抚地、缓缓地摩挲我的虎口,一下一下,好像在对我说不要怕。他是好意,也是用心。他以为他懂我的恐惧……可事实上,连我自己都不懂我为什么会怕我爸。畏惧、恐怖、瑟缩……这些东西,只是在每次我面对我爸的时候,冒出来缠住我而已。 不过,我能忍受。 因为反正需要面对我爸的机会,也并不多。 七点钟,家里准时开饭。 所有人都坐在桌前,往年属于宴昱的位置照常摆着椅子,就像她在似的。随着爷爷举杯,大家也跟着举杯,喝了年夜饭第一杯。 爷爷满面红光,显得异常慈祥,跟平时威严持重的样子很不一样。毕竟是特别的时刻吧。年纪大的人,什么都不服,就爱对这些“特别时刻”妥协。 他又给自己满了杯,举着杯子说道:“我是辈分最大的,照例先祝大家新年事事如意,有时间多回来看看我老头子!” 宴宗明:“爸,您放心,我们隔三岔五就来!” 姑姑:“爸,您也事事如意!” 姑婶:“爸,祝您健康长寿!” “爸……”轮到宴宗羡,他停顿了一下。只是很短的一下,还没等热衷于给他圆场的姑姑张嘴,他就接着说下去了,“我祝我们大家岁岁有今朝,年年有今日!” 满座对他投去惊讶的目光,因为他居然说了人话。他前两次参加年夜饭,嘴巴都很不友好。不是惹怒爷爷,就是惹恼我爸,最后当然都是姑姑收拾烂摊子。 我偷偷看姑姑,她果然露出欣慰的笑容,松了口气。 爷爷也愣了少顷,然后同样欣慰地对小儿子露出难得的柔和笑容:“好,好,岁岁有今朝。吃菜,吃菜!” 年夜饭这才算正式开始了,客厅全息投影播放着宴昱那档节目的公演。综艺节目的热闹,让过年更像过年。 半个小时之后,年夜饭进入尾声。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气氛略显平淡,最**是集体给宴昱投票。完成这件大事后,爷爷趁着气氛把压岁红包发了,然后率先表示自己要去看电视,等孙女出场。 “我去接个通话请求。”接着,我爸十分礼貌地对姑姑说,也离开了。 “我也吃饱了。”宴宗羡喝掉最后一口酒,拍拍我的肩膀,“雀儿,陪我去走走。” 他拍得很随意,我却像被他捏了脖子的猫科动物,忍不住抖了一下。不是抗拒,也不是不舒服,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因为我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我还知道我应该拒绝,而且眼前就有理由。去帮姑婶收拾餐桌,去洗碗,去客厅陪爷爷看节目……什么都可以。可是,我却顺着姑婶的一句“去吧去吧,别太晚回来”,默然接受了宴宗羡的邀请。 “我们不出去,就楼顶看看星星!”宴宗羡一边回答姑婶的话,一边站起来,轻轻拽了我一把。 我一言不发,低头跟着他一起上了楼顶。 爷爷这栋房子的房顶有个阁楼,从许多年前起,它就是我、宴宗羡、宴昱的私有领地。我们一起成长的那些年,三人常呆在阁楼里。里面藏着我们小时候那些乱七八糟的、孩子气的宝贝。所以,我们曾联名宣誓过对这里的主权。整个家里除了我们三个,谁也不能随便踏进这个阁楼。 但宴昱一定打死也想不到,在她离开家去追逐明星梦之后,这里成了小叔和哥哥偷情的温床。我和宴宗羡的第一次,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从那以后,我们进阁楼的目的就只有一个。 我觉得我应该在门前停步,及时刹车。毕竟半年前我自己说过的话,不能像放屁一样说过就散,哪怕宴宗羡今天中午说过类似挽留的话。 可是......拉倒吧,我的理智和意志薄弱得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存在拒绝的意思。宴宗羡推开小门的同时整个人挡在我身后,我脑袋里那根脆弱透明的弦,就更加岌岌可危。 接着,我闻到了淡淡的、香甜的桃子味儿。 是他释放了信息素。 他根本不给我拒绝的可能性,就像第一次那样,他自己拿定了主意,马上封死我反抗的空间,连磨一磨我半推半就中的“推”都懒得,提着那股强来的劲儿就把事情办了。我起初以为他就是喜欢强来的趣味,但后来发现其实他大多数时候都很有耐心,也乐于把前戏拉得悠长而浪漫。像现在这样上来就放信息素压制和诱惑我的情况,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小叔……”我低声叫他,想转过身面对他。 他阻止了我,双臂紧紧揽着我的腰,下巴垫在我肩上:“别说话,你一说话就很磨叽。我喝酒了,你也喝酒了,咱俩别矫情。” 看,连在台词上,他都封死我的路。他给我潜在的拒绝意图冠以矫情的指责,我还怎么拒绝呢? 桃子的香味儿越来越浓郁,我冰凉的耳垂被令人颤抖的滑腻缠上、含住。我立即腰腿俱酥,整个人软软地陷进他怀里。 我没出息,我又纵容他。而他招招致命。 半年没有亲近过他了,我根本忍不住,没扛多久也释放了信息素。说来也是颇具宿命感的巧合,我和他的信息素气味非常像,都是熟透的桃子的味道。非要说有差别,可能就是桃子品种的差别。 两只熟透的桃子凑在一起,会熟到腐烂的。 第5章 第 5 章 我十五岁分化那年,第一次见识到宴宗羡信息素的强大。此前我的第二性别未发育,感受不到那种东西。 实在不知道该说我的分化经历是幸运,还是不幸。 那几天,爷爷在自己保姆的陪同下参加了老年大学组织的远途旅游,姑姑和姑婶都出差在外,我爸自然不知道在世界哪个角落,宴昱因为父母出差被送到了她姥姥家暂居。所以整个宴家,只有宴宗羡在我身边陪着。 我那时候体质不算太好,分化又偏晚,从端倪初现起就发了烧,头晕眼花,肌肉和骨头都酸软得不行,心情很暴躁。我一辈子也少有身体那么难受的时候,没有力气,成日成日被高热浸透,身体里蛰伏的欲丨望若隐若现,每个细胞都躁动不安。 宴宗羡也是第一次陪别人度过分化的日子,看我难受,他也着急。到第三天,我的暴躁不安达到令自己近乎失控的地步,浑身都在被情丨欲噬咬,想要一个人的念头缠得我发疯。 他没有办法,只好用信息素安抚我。 香甜的桃子味儿第一次将我完全包裹,我既从中感受到他对我的关切和温柔,又同时体验到被他压制的逼仄与畏惧。 那种感觉,就像是他把我从广阔的世界里摘了出来,扔进一个小小的角落中。于是这个角落就成了我的全世界,这个世界全然由他操控。他想疼爱我就疼爱我,想钳制我就钳制我。我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像一只孱弱的小动物,任他摆弄。 那时候我还以为,是因为我刚刚分化太虚弱,才对他没有还手之力。 后来我拥有完整的性别特质,也见识过许多其他alpha的信息素之后,才知道,不是我弱,是他太强。甜蜜只是他信息素的气味表象,铺天盖地的淹没和席卷,才是他凶猛的本性。 他那种压倒性的气势环绕了我整整五天,起初我本能地想对抗,想战斗。渐渐地,就习惯了他圈出来的小世界,被压制的反感酝酿成了某种压抑而隐秘的快感。 我还是想要一个人。闻着他的香甜,我一度渴望,他就是这个人。 是的,十五岁,我刚刚分化,这个念头就无耻地冒了出来。 而我,就那样轻而易举地接受了它。 我甚至没有一丝惊讶,更没有自诘。有的只是贪婪和渴望。我像是一条被驯服的狼犬,尽管灵魂深处桀骜尚存,但大体已经臣服并沉迷于他的信息素。 所以事实是,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在想,我要他的信息素属于我。 现在,这份信息素真的属于我了。 (后半段不可播) 第6章 第 6 章 宴宗羡仿佛誓要让我摒弃自己说过的话。整个春节假期,他都黏在我身边,出门也会拎上我。夜里睡到一半,准会被他不请自来的动静闹醒。有时候我们互相弄一下,有时候就只是睡觉。 他将我拿捏得精确无比,我也懒得破坏他掌控欲获得满足的得意。 没办法,我喜欢看他开心,那样我也开心。既然如此,那么一切再推迟些也可以的——侥幸就是这么回事儿。 大年初七,假期最后一天。中午过后,宴宗羡要去老陶那边看他去年那部电影的送审版本。我本想午休,被他捏着脖子从被窝里揪出去。 “这是我导演的第一部长篇电影,你一定要来看看。”他把一条鲜红的围巾围在我脖子上,拍拍我的脸,“看完了带你去睡觉。” 我瞥他一眼,没说话。 他的老朋友,老陶,一个beta,正经电影学院导演系出身。据说他们是在大马路边上认识的,臭味相投一见如故。宴宗羡最初在圈内很多人脉还是老陶给介绍的,结果却是宴宗羡走得更远,遍地开花,他自己开了工作室专做后期。 我们到工作室的时候,黑漆漆的放映室里就老陶一个人,在吃一份随处可见的快餐品牌的限时打折套餐。 “来了,坐。”他随手招呼,看到我,有点吃惊,“雀儿也来了啊?” “被抓来的,陶哥新年好。”我冲他笑笑。 “放映机这都架好了?那我开了啊!”宴宗羡踢开地上的过年垃圾,全是乱七八糟的零食和快餐包装,宴宗羡满脸嫌弃,“你这过得也太糙了,没饭吃跟我说啊,上我们家吃去。” “嘿嘿。”老陶不置可否,抬眼看宴宗羡在开全息了,有点犹豫地“唉”了一声,随即又摆摆手做出随你便的样子。 宴宗羡看出他的态度,问:“怎么了?” “也没什么。”老陶讪笑,“就是云墨让我等他来了再放……怎么说他也是编剧,咱尊重一下。” 云墨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我正在想自己在哪里听过,宴宗羡就不快地嘟囔:“他怎么来了?你也是,怎么不让他晚一点来!” 老陶呵呵赔笑,没说什么。 我在放映室的门被敲响的时候想起来了,云墨,就是宴宗羡三年前那个被我搅和黄了的omega男朋友。他是编剧,宴宗羡是导演。这部电影拍了半年,宴宗羡就整整半年没有联系过我。呵,我还当真以为,那是因为我提出了结束呢。 我抬头去看推门进来的人。 从前不过一面之缘,其实我已经不太记得这位云墨先生的模样了。但再次见他,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三年前初见时感受过的美貌冲击。 他的脸很精致,尤其是眉眼,有些混血儿的深邃,但又比混血儿更纯粹。身着一件长风衣,宽肩长腿的优势展现得淋漓精致。一站在那里,就引人注目。 “宗羡。”他含笑对宴宗羡打招呼,没有一点意外。脱下外套,里面是白色的蓝色高领毛衣,略宽松,衬得他皮肤很白,气质很干净。 宴宗羡淡淡地点点头,说“新年好”,然后播放影片。 第一个镜头是黑暗的屏幕,里面突兀地刺出一声枪响,跟着是嘈杂声和脚步声。剧情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云墨都没有跟我和老陶打招呼,就在宴宗羡身边坐下直接看起来了。 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他。 看他和宴宗羡的距离,看他们的状态,看他们的气氛。 我无法抑制地放大每一个细节,去揣测他们是否旧情复燃,过去半年发生了什么,现在是什么状况……我根本没能好好看那部电影,全程只记得它叫《乐园》,大概讲一个人和一个AI的故事。最后到底是AI有了实体,还是人变成了AI,我完全不记得了。 “怎么样?”老陶问。 “很好。”云墨说,转头看宴宗羡,“你觉得呢?” 宴宗羡的个人终端亮了,他有通话请求。光是紫色的,那是娜塔莎晴雯的颜色,家庭系统来电。我们已经出来两三个小时了,估计是家里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总之,不是什么重要通话。 “我有个重要来电,回头我线上跟你们说。”宴宗羡站起来,往外走,“雀儿,走了。” 哦。我连忙跟着起身,对老陶和云墨灿烂地笑,“那我们走了,拜拜。” 我们离开了工作室,宴宗羡接通来电。姑婶在那边抱怨我们一个个都不在家,今天是假期最后一天,晚饭要一起吃,你们晚上想吃什么。 我一面听着,一面检查自己的个人终端,没电了。最近出门都是在宴宗羡身边,我用不着接通话,既忘了充电,也忘了开光能自动充电。 “什么都行啊,嫂子做的我全都喜欢吃,番茄炒蛋都和别人的不一样……”宴宗羡对姑姑姑婶嘴甜得要命,一通哄。姑婶一下子就被他哄开心了,报了一串菜名,问怎么样。宴宗羡转头看我,“雀儿,怎么样?” “……好,我都喜欢。” “嫂子,雀儿都喜欢!” “……” 姑婶心满意足的挂断通话,挂之前还抱怨了一句“大哥一直不接通话,也不知道回不回来吃饭”。宴宗羡懒得接和我爸有关的话题,嘻嘻地笑了笑,当做回应。通话挂得有点无趣。 “七点钟吃饭,现在还有差不多三个小时。”宴宗羡冲大楼外面侧了侧脸,“走。” “去哪里?” “说好的——”他走到我身旁,双手搭上我的肩膀,凑近我耳边,刻意用那种撩拨的音色说,“去睡觉。” 我很无语,但还是跟他在这栋写字楼二百米外的酒店开了房。 他觉得这段时间在家里太憋屈。爷爷在,姑姑姑婶总过来,宴昱还随时都会发来视频通话请求,年纪大了也不好老是往阁楼躲。再说,“在阁楼也不够尽兴”。所以,他今天要尽兴。 他把我扔在自己喜欢的king size大床上,肆意而张扬地释放信息素。上来就用牙齿轻轻啮我的腺体,搞得我又痒又怕,他就高兴。 他这种放肆,就像刚刚经历炼狱考试周一朝解放的小孩儿,卯足劲儿要加倍满足之前忍着的欲丨望。他好幼稚,我被他成功逗乐了。刚刚在老陶工作室攒的醋意和不快都烟消云散,跟他沉入完全放松且放开的性-爱中。 我们将房间和时间都物尽其用,后来家里又发了两次通过话过来,我们才停下。然后瘫着躺了二十多分钟,掐着最短的回家用时,退了房。 冬天天黑得早,走出酒店大门,已经灯火满城,霓虹贯街。我们在酒店门前广场的喷泉旁,意外地见到了宴宗明。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也看到了我们。彼此都毫无准备,隔着十来米的距离各自尴尬并试图退缩。 我想退缩,是因为自己正和小叔从酒店这种充满暗示意味的地方走出来。他想退缩,我估计,是因为他正在和一个女的纠缠。那女的背对着我,他们显然在吵架。宴宗明试图去拉她,她立即闪避。 “你爸谈恋爱了。”宴宗羡有些嘲讽地下结论,然后用肩膀撞了我一下,“正好,我们走吧,别打扰人家。” 我认为此言有理,于是立即感到理直气壮起来,不打算去和宴宗明打招呼。 宴宗羡迅速通过他的个人终端叫了辆自动车。在路边等了一会儿,车就来了,我们钻进车里。全程,我没有再往宴宗明那边看。倒是宴宗羡颇有八卦兴致,上了车还探头出去张望。看完以后,黑着脸缩回了脑袋。 “怎么了?”我不能说没有一丝好奇,忍不住问。 “没什么。”他拧着眉头,摆了摆手,“以后你要是再看到他和那个女的在一起,不要看,那女的太丑了。” 显然是赌气话,我笑笑,没接茬。 过了一会儿,他又吭哧吭哧给宴宗明发信息,冷嘲热讽地让他回家吃饭。发完了发现我在看他,嘴角一瘪,说:“我就是给嫂子帮个小忙,不然嫂子做一大桌子菜,人不齐,多伤心。” “……哦。” 宴宗明最终还是回来吃晚饭了,一个人。 饭桌上,他坐在我和宴宗羡对面,欲言又止。但我们俩不给反应,他也就没开口,于是三个人谁也没提这个糊里糊涂的偶遇。 事实上,尽管宴宗羡听起来很嫌弃那个有可能成为自己大嫂的女人,我却挺感谢她的存在。要不是她,宴宗明就该追究我们为什么从酒店出来了。他记者做久了,敏锐度比一般人高。我一直觉得,我和宴宗羡这点事如果曝光,那么必定是他第一个发现。 这顿晚饭结束,假期就结束了。 本来,宴家也就该恢复天南海北的状态。但饭桌上,宴宗明和宴宗羡都出人意料地宣布,新一年,自己会留在深城。 宴宗明将在全国最大的媒体平台I SEE国际频道就职,做栏目总编,工作地就在深城。宴宗羡的原因更简单,他要休假。除了《乐园》的路演之外,他新一年不打算做任何工作。 同时,他还宣布要买房子。 “二十七岁了,老大不小了,不好总赖在家里。”他笑着说,微微偏头,目光与我的视线相碰。视线本无实质,我却从他这一眼之中感受到某种重量和温度,“雀儿,回头陪我去看房吧。” 第7章 第 7 章 “你没有提前告诉我!” 我在阳台甩开宴宗羡试图碰过来的手,同时往边上退了一些,把距离拉开。 不用看我也知道,现在他脸上的表情是困惑的。因为连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我怎么会对他在晚饭上当众宣布要在深城买房反应那么大。 当他说出这句话,微微笑着看我时,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忍住愤而离席的冲动。那种感觉难以形容,非要说的话,有点类似于难堪。 难堪过后便是失望,对我自己的。 因为难堪意味着我内心深处在退缩,我根本不想和他面对站在阳光下的艰难与非议,只想仗着他的纵容宠溺而贪婪苟且。我用心卑鄙。 甩开他之后,我转身面对楼下花园,不敢让他看到我这张卑鄙懦弱的脸。屋里有综艺节目的声音,楼下小区路上有孩子们玩闹的欢笑声。而咫尺之距的身后,是宴宗羡的呼吸声……他小心翼翼,我听得出来。 他干什么要对我小心翼翼?我哪里值得他小心翼翼? 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慌乱而无处躲藏,只能握住栏杆,尽力故作冷漠。 “雀儿。”他轻声喊我,用那种安抚的声调,斟酌开口,“我生在深城,长在深城,当然要做好定居这里的准备,不是吗?以后我的家,你想来就可以来,不想来,一步都不踏进都行。好吗?” 他又看穿我。 我就怕他看穿我,还迁就我。我宁愿他平时对我也像在床上那样独裁不讲理。 “你不要这样了。”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面对他,“我已经长大了,你不用什么都为我考虑,你又不是我爸,也没比我大多少。” “宴雀!”他骤然蹙眉。拿他和我爸比,是冒犯他。 我避开与他对视,飞快地说:“云墨挺好的,爷爷也看好。” 说完,逃似的从阳台角落钻出去,没等智能玻璃门自己打开,就手动推开跑回屋里了。 对我失望吧,失望了就好了。 散了年,该上班的都去上班了,该上学的也回到学校。 我本来是元宵之后开学,但最后一个学期是实习,我便借口要准备找实习工作,提前回学校了。然而就算回学校,也不过是离家半个小时车程而已。爷爷要我在上班之前都回家吃晚饭,我不好扫他的兴,便这样毫无意义地来回瞎折腾。 大年初七和宴宗羡那点争执,很快被翻过去了。毕竟在“地下情人”之前,我们首先是家人。家人之间哪里有两句不对付就一直黑脸的,说不过去也做不出来。 于是,他又跑来叫我陪他去看房。 “我有三四个候选,咱自己开车去,一天能看完。”他的个人终端配置高,可以同时开七个全息屏。我们面前浮现着四个楼盘信息,都是实时拍摄。 “这些全部都能在半年内交房,离老爷子这边公共交通车程也都在一个小时内,你看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没抬眼,“你买房,你喜欢就行。” 他侧头瞥我一眼,顿了顿,说:“算了,还是实地看看吧,走。” 话音落下,全息也关了。他站起来就往外走,我跟上去。在院子里遇到刚从外面溜达一圈回来的爷爷,问我们去哪里。他随便交待了两句,就冲到停车坪的车旁,然后大声喊我的名字叫我快点。我都跟出来了,他还怕我不去。 “宴雀,你等等,先给你介绍个人。”爷爷拉住我,从自己的个人终端里调联络人名录,“这是叶诀,在万州生物科技做什么总监的,他老爸是我的老同僚,刚才遛弯遇到他们爷俩,提了一下你,你可以去面试一下。” 被传到我终端上的是一个看上去也许三十多,也许四十多的年轻男人的资料。长相英俊得有点逼人。明明脸上笑着,却无端令人心里敬畏。 本来一个面容如此年轻的人做总监,是一件称得上稀奇的事。但这位……你只要认真看看他这张脸,就会感受得到,他行。 世界上就是有些人如此优越。人比人,气死人。 我本能抗拒这种光芒过于盛炽的人,但万州确实是我最想进的公司。于是我谢过爷爷,存下了这位叶总监的联系方式。 “老爷子跟你说什么?”宴宗羡问。 “给我介绍工作。” 宴宗羡没再问,给车下了指令就出发了。 他候选的那四个楼盘都在优良地段,交通、商业、教育资源俱备,价格自然很不友好。而售楼小姐的接待很友好,无一例外殷勤周到地带我们到处逛,嘴巴一刻不停,把房子的现在价值和未来前景都说得天花乱坠。 我以为这一趟也就是看看,没想到看到第四家,宴宗羡就直接签合同付首付了。 这家是最贵的,小区的名字也起得贵,叫水岸尊府。除了交通商业教育资源这些卖点之外,还重点宣传绕半个小区而过的深城母亲河支流,叫回梁溪。 宴宗羡定下的那套房,就在离溪边最近的一栋楼。 我几乎立即确定,他其实早就确定要这套了。因为在十多年前,这个小区还是一片老旧居民楼,回梁溪可以任溪边居民随便下去玩的时候,他就经常带我来玩。说得煽情点,我们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纯真最快乐的时光。 而且,只有我们。 那时候宴昱还太小,来不了。 从水岸尊府的售楼部出来,天色已经蒙上夜幕降临的暗蓝,我们有一阵子谁也没说话。他起初在看合同,看过两遍之后就欲盖弥彰索然无味了。 “宴雀。”他终于开口。 “干嘛?” “不高兴?” “没有啊。”我调整了一下坐姿,双手顺便扯扯衣摆,一抬头,见他的视线正落在我手上。我便意识到,调整坐姿、小动作多,都是说谎的表现。 既然已经被看得这么清楚,那就说开好了。 我偏头看着他,道:“我没有什么不高兴,就是觉得你不必用这些心,难道你还真的想和我在一起一辈子吗?” “是。”他的回答在我短暂停顿的话语中插-进来。声音不大声调不高,也听不出什么特别坚定的意味。但我就是好像被打了一棍子。 我有些愣,几乎是下意识回问:“什么?” “你为什么觉得不可行?”他扬了扬嘴角,“婚姻法修改又怎么样,双A不能结婚又怎么样?这个时代不结婚很奇怪吗?我是你小叔,你是我侄子,我们住在一起有什么奇怪?你如果那么不想被人知道,我们不说不承认,别人一辈子也抓不到什么。碎嘴的也是人家自己贱,你替他们羞耻什么?” “我对你不是……” “不是什么?” 我哪知道我要说什么,我只是随便吭个声。 他眯起眼睛,侧坐着,完全面对我:“你对我不是爱情?” “……”我垂下视线,如同鸵鸟钻沙。 “你不是,那你对云墨吃什么醋?这些年我身边出现的人,不管什么性别你都偷偷查得清清楚楚。十五岁躺在我怀里,就想和我做-爱。故意在我房间里放小漫画,穿我的衬衫不穿内-裤。我发烧的时候偷亲我,跟我说自己洁癖还拿我咬了一半的面包吃,这些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对我这么用心良苦全然奉献,还有心分得出去遇到别人吗?你好好说说,你真的不想和我这样下去吗?” 他没有碰我,我却觉得被他卡住了喉咙。 这些问题,每一个都在我心里回荡过千百遍,它们都是我的秘密。我当然知道,宴宗羡那么聪明的人,对我早就看得一清二楚。可我怎么能承认我知道他知道呢?我怎么能面对他知道呢?难道互相假装和回避,不是我们的默契吗? 你为什么要打破默契啊? 我不仅被卡住了喉咙,还被掐到了泪腺,眼眶发胀发酸。那些泪腺即将涌出来的液体,由我的慌乱、委屈、恐惧、不知所措凝结而成。 但我不能让它们真的滚出来。 我低头瞪着眼睛,咬了一下牙根,然后深深吸一口气。眼睛于是睁得更大了,好像这样那些液体就会蒸发。而它们当然没有蒸发。不过我的努力也不是一无所成,它们在我眼眶之内被消耗了,没能结成珠连成串掉下来。 “宗羡。”我逼开发哽的喉咙,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不颤抖。我叫他的名字,我只有在谈严肃话题和神志不清的时候,叫他的名字。 然而我用了这么些力气,到底只说得出一句话:“我很爱我们这个家。” 闻言,他的表情像听了个笑话。 我都能想象到他心里在说什么。 对自己,我跟他有一样的质问——因为爱这个家,我就可以伤害他吗?那他是什么?他有什么义务这么多年处处顺我,疼我,护我?算什么? 我几乎要恨死自己了。 我们彼此沉默。 他是在平复,努力不对我发火。我是在等待,等待他再一次让着我。看,直到这一刻我还这么无耻,把问题甩给他。 过了良久,他果然开口,态度很讲道理:“宴雀,这个家我们早就伤害了。不是你一个人干的,是我们。等要面对的时候,你逃不掉。” 他一冷静,我就会冷静。 我说:“我知道。” 他重新面对前面的路坐着:“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爱这个家。虽然我爸没有管过我,我和大哥关系不好,但我还是爱这个家。在这点上,我们一样。但我想要你。不管你怎么想,我和你这样不是为了图新鲜刺激满足肉-欲,我爱你。所以宴雀,我给你时间。在我交房之前,你如果能找到......找到对的人,我就放你走,以后绝不会再招你,我们的秘密也不会摊出来伤害到这一家人。反之……你就为我着想一次吧,好吗?” 我张了张嘴,里面分明有很多话,可是没一个字说得出来。喉咙和嗓子共同努力半分钟,才勉勉强强凑全了一个“好”字的发音。 “好。” 当我说出来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身边的空气都冷了。我遂了他的提议,也终于寒了他的心。 之后一路上,他没再就这个话题说过半句话。直到车开回家,他才再次说话,提的是另一件事。 那也是一件,给我当头棒喝的事。 “你和大哥的DNA验证结果出来了,我让朋友加急的。怕自己会偷看,所以我要的是纸质鉴定书,在你房间里。你自己决定看不看吧。” 第8章 第 8 章 我曾经费尽心思拼凑过我爸的故事,前半生的故事。 这是当然的。我不可能对自己的父亲没有好奇,不可能不对这份冷漠的父子关系感到痛苦和困惑。十四五岁的时候,我看过一本书,那本书的作者认为,一个男人一生的自我认知问题,都是父子关系问题。我不太懂这句话,但它深深地刺激了我。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简直为此魔怔。 魔怔的反应,就是疯狂地拼凑我爸的人生。 从我的记忆里,从身边亲人的只言片语中,从我在网络所能找到的所有关于他的信息上……我甚至从爷爷那骗到了他常年无人居住的房子的密码,跑进去翻了他的房间和书柜。而这件事我至今都没有告诉过宴宗羡,因为他从来不踏进我爸家,也不许我去。 然后我大致得知,我爸,是一个值得全家人为之骄傲的beta。 他非常拼搏,极其优秀,从小到大没有让人-操心过。他永远严谨,永远冷静,但并非无趣,异性对他的评价一向很高。他工作能力卓越,事业有成,网络上有不少关于他的文章,人们称他为最优秀的beta记者。 我还知道他好几桩花边轶事,对象有男有女,有alpha有omega。在他满世界乱跑的二十二年里,他过得很精彩,很热闹,并非我以为的受伤之后再也不碰感情——不怪我幼稚,要怪就怪那时候宴宗羡拉着我陪看的影视作品都这么演,搞得我以为人都是一份爱情嚼一辈子的。 可是很遗憾,即使我这么绞尽脑汁挖掘,关于他那个生了我的女朋友的痕迹,依然寥寥无几。他把她删得很干净,我甚至找不到一个确定的名字。 找不到关于她的部分,我就无法搞清楚他为什么这么恨我。 是的,他恨我。 从我懂事开始,我就知道这点。一开始我很抗拒承认,它太伤人了。每当我去想“我爸恨我”这件事时,就感到深深的耻辱。好像是我做错了什么,所以不被他饶恕似的。可是后来我就逐渐接受了,因为我惦记上了宴宗羡。 十五岁,宴宗羡,成了我的心上人。我不希望我的心上人是我的亲小叔,所以我宁愿自己不是宴宗明的孩子,甚至暗暗期待。 倘若我真的不是他的,那么他恨我就太有理由了。 恨吧,不是我的错。 现在,是或不是,终于有结果了。 一个信封摆在我面前,右下角印着一家私立医疗机构的名字和Logo。我捏了捏,信封很薄,里面的鉴定结果也许只有一张纸。我已经盯了它半个小时,还没有打开。 于是我就明白了,我并不想知道这个结果。至少现在不想。也许是没有想好,也许是不想面对。总之心情复杂,难以定义。 最后我把信封塞进抽屉里,上了电子密码锁。密码是随便设定的,我都没有去记自己用了哪些数字字母及其排列组合。 做这些事的时候,我有点气咻咻。宴宗羡把问题丢给我,这个行为实在太差劲了。偏偏他又没什么可指摘的,我怪不到他,只好自己生气。 我得为这份生气做些什么才行,否则他连我正在生气都不知道。 夜已经降临,冬天依然赖着没走,天一黑,温度检测仪上显示的室外温度就降了两三度。我随便披了一件薄外套离开房间,把关门的声音弄得有点大,确保宴宗羡无论是在隔壁的房间还是楼下哪里,都能听到。 接着下楼,换鞋子,准备出门。 感谢爷爷,他坐在客厅里,看到我换鞋子,关心地问:“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啊?” “小区里走走。” “就穿一件?加个衣服啊!” “不用了,一会儿就回来。”在感受到宴宗羡循声而来的目光后,我推门而去。 然后很久没有回家。 我沿着小区的主干道往外走,差不多到正门的时候,转了个弯,拐上一条小道。寒冷和慢步让我逐渐冷静,闹脾气的心思不久便消化得七七八八。后来我就在湖边的木椅子上坐下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那个声音。 “你好,请问A82号在哪里?” 很久以后,我这样形容初遇叶诀的感受:于黑夜之中,听到了光的声音。 我不指望谁能从这句话中理解我当时的感觉,但我也实在找不到什么更具体的描述能去说明他的声音了。请尽管往“最打动人心”的方向去想象就好。 那不是单纯的好听或者音色鲜明,而是一种仿若天降的拨人心弦的魅力。听到这么一句话,你就再也无法把注意力从他的嗓音移开,会想立刻听到他再次开口。正如同漆黑的夜中忽然见到一抹光闪过,便愣得定住,屏息盼更多光亮。 我抬头看着他,一眼就将他认出来了。 正是我上午在爷爷发来的通讯资料上看到的那张脸,面庞轮廓棱角分明,五官标志,组合在一起有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冷峻气势。我惊觉,原来“斧砍刀削”这个词不只可以用来形容霸道总裁的脸,还可以形容霸道总裁的气质。 这样震慑人的气质,却搭配了那样打动人的声音,反差着实大。 我感觉自己有好几秒钟不知道做什么反应好,在冷风中僵硬呆滞地仰脸望他。他竟也就那样静静地等我,脸上既没有着急,也没有疑惑。 一直到我自己回过神来:“A82……哦,A82是我家,我带你过去。” 说完这话,我意识到自己好像进行了愚蠢发言,尽管我并没能马上分析出到底蠢在哪儿。我只是像暂时程序错乱、只能执行初级运行的AI一样,做些本能的补救反应。 我直接把他认下来了:“叶先生,您来看我爷爷吗?我爷爷是宴逢春,是他孙子,我叫宴雀。” “我知道你,宴雀。”他说。 他终于又说话了! 我嚯地站起来,目光紧紧盯着他的嘴唇,注意力都在他讲话的声音上,无暇顾忌这样盯着别人的双唇是多么失礼的事情。 我想和他说话,于是我一面给他带路一面主动攀谈,用最大的努力伪装淡定和从容。 “叶先生,我也知道您,爷爷跟我介绍过您了。万州生物也一直是我佩服和向往的地方,从大一起,我就很关注万州在信息素吸引方面的研究,你们的所有报告,所有信息素抑制和阻隔的产品,我都研究过。虽然外界有声音认为,你们致力于消除信息素吸引对人类寻找配偶的绝对作用,是痴人妄想,甚至是反人类,但我很赞赏你们的理念。AO一经标记,终身吸引,分明就是人类的牢笼,是动物性对人生而为人的意志的凌辱。很多人都希望能摆脱这种桎梏,你们在做的是一件帮助人更好地践行人格意志的事。如果信息素吸引真的能消除,我想政-府说双A双O家庭天然无法稳定,天生要受到AO的威胁,导致社会家庭单位混乱动荡,就站不住脚了,我……” 我好像说得实在太多了,莽撞得有点惊人。 所以我噤了声,讪讪地停顿片刻后,用一个有点抱歉而害羞的笑容把发言时间让给他。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我就是觉得,他看我就像一个长辈在看一个孩子。当然实际上,他也的确算是我的长辈。 他那冷峻的面孔上眉眼弯了弯,挂起一点点笑意。微不足道,但已经够令我动容。我忍不住盯着他说话的嘴,期待他讲话。 他语速慢慢的:“你爷爷说,万州生物是你的第一选择。我们的主要业务其实是综合生物,你有关注这方面吗?” “我……” 我的欲言又止在空气中飘了一秒,他便了然地微微颔首:“你只关注了信息素吸引。” “基本上是。”我实话道。 “但你在大学里学的,是综合生物学科学吧?”看来爷爷对我的求职路,帮助得很到位。 “是啊。”我点点头,“专业都是入学前选的,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更喜欢生物医学板块,尤其是关于信息素的部分。我可能有点,理想主义。” 他露出“没关系”的神情,问:“那么你知道,信息素吸引在万州只拥有一个很小的团队,和一个很小的实验室,待遇也没办法和综合生物比吗?” “我知道。” “就算这样,你也很想来?” “想,很想!” 他转头看了看我,那双眼睛长得格外深,使得眼神的审视意味也尤为浓重。我感觉自己歪打正着提前进入了面试环节,下意识把坚定的情绪写在脸上。 他后来笑了,说挺好,让我把简历尽快发到他的邮箱里。 我倏然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有机会。而且机会不小。 我们一同走到家门口时,我出门前的脾气已经因这份突如其来的喜悦而荡然无存,主动热情地把他带到爷爷面前,又亲自给他们切了水果送到爷爷的书房,以便他们边谈话边吃。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也不关心,他这么晚了来家里和我爷爷聊什么。我光沉浸在他本人带来的震撼,和自己忽然工作有了眉目的愉悦里面。 第9章 第 9 章 我的预感很快得到一个踏实的结果。 三月份,在通过一轮笔试两轮面试后,我进入万州生物科技,就职于信息素研究室。直到最后一轮面试,我才知道这个研究室是叶诀一手建立的。 他任万州的产品研发总监,同时兼任信息素研究室的主管,只是平时很少参与研究工作,所以外界报道上他基本不署名。 我的工作落实,最高兴的是姑姑。 娜塔莎晴雯紫色的来电请求光芒在我拿到offer不久后就亮起来,姑姑呼叫了所有家庭成员,询问大家的空闲时间,最后定下当天晚上所有人去她家里吃饭。 唯一不能到场的还是宴昱,但她这次似乎很认命,只嘟囔了几句就没再撒娇卖惨,也最先离线。 我稍微觉得有点不对,还没来得及细想,就收到她发来的信息 “哥哥,等会儿家庭通话结束了,告诉我一声,我有话想单独和你说。” 我就知道,她一定有心事。 从小,她就习惯把大大小小自以为很秘密的秘密告诉我。因为那些在她眼里比天还大的秘密,在大她五岁的哥哥眼里,都是可以轻松妥善解决的小问题。最重要的是,哥哥从来不嘲笑她,只会完美地帮助他。 于是家庭通话一结束,我立刻给她发了请求。她秒接,喊了一声“哥哥”,却没有下文。 “怎么了,小公主遇到什么大难题了?”我笑着问。 “哥,真的是难题。”她的声音有些低沉,发音短促,无端有种陌生的、类似成熟的味道。 我心里不禁有些老气横秋的感慨,家中有女初长成什么的。同时也隐隐担心她即将说的难题,能有多难。 我用安慰的口气道:“说吧,老规矩,我不会告诉别人。”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先说好消息。” “我肯定能高位出道。” 但是——我立即明白,后面一定跟着“但是”。 比赛好几个月,我一直跟着投票,知道她出道应该是稳的。然而话在这个情景下,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背后有内情”几乎就成为不言而喻的事了。 我没有道恭喜,她也没有往下讲。 我们互相沉默了一会儿,她轻咳一声打破僵局:“现在轮到不太好的那个消息了。” “嗯,你说。” “不太好的,就是,我……谈恋爱了。” “谈恋爱?”我没忍住,反问。随即感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好,又道,“爱豆不能随便谈恋爱吧?你还没出道就有恋情,曝光了会被黑吧?而且你才十七岁,姑姑姑婶也不会同意的。” “我不会曝光的。”她小声说。 “你……”包养、金主一类的词汇正前呼后拥涌到我嘴边,但我不能让它们变成声音被宴昱听到,所以我叹了口气,不对此置喙,只问她,“你需要我怎么办?” “也不用怎么办,我就是没有地方可以说,想要哥哥知道,这样感觉就有人分担了似的。” “你把这场’恋爱’当负担?”我脱口而出。 “哥哥,你别这样……你这样问,我觉得我好像做了很大的错事。可是哥哥,你不知道我这两年都是怎么过来的,我不想前功尽弃。你别责备我,真的别,我……” 这就等于是我猜中了。 从小到大,我面对宴昱都扮演着一个偏长辈的哥哥形象。有一段时间我领悟到,这其实是我对宴宗羡的直接模仿。他对我也这样。领悟以后,我就扮演得更起劲,更兴致勃勃了。 直到此刻。 我发现,做她的小长辈所要承担的责任比想象中大得多,我都有点不知所措了。 是我的小公主走得太快,还是我成长得太慢?这次的难题,难得有点朝纲,我没办法再轻松妥善解决。连该对她说什么话,都要斟酌再三。 “小鱼儿,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更详细的?比如,”我顿了顿,“比如对方是个怎样的人?” “是个男alpha。” “很好,你们是最合适的性别组合。还有呢?” “比我年纪大,也比哥哥年纪大,不过是个很好的人,一直都很照顾我,很保护我。我们认识半年了,在我参加比赛之前,他就很欣赏我。那时候他就对我提过……建议,然后我没答应他也没怎么样,还是很保护我。一直到最近,我觉得他对我多多少少还是有真喜欢的,所以目前算是答应了。下一场公演嘛,是我们在节目中最后的舞台,他和其他前辈老师会对最终出道名单有影响,他说……” 不知不觉中,她一开始那种陌生的成熟语调不见了,她又变回那个会在我面前讲真话、撒娇、讨宠爱和纵容的小女孩儿。 这让我不忍心听她讲她自己都难以启齿的话,于是我适时打断她:“好的,我了解了。那么最重要的问题,你喜欢他吗?你害怕受伤害吗?” “还挺喜欢的。伤害嘛,跟谁谈恋爱,都一定会有受伤害的那一刻,不是吗?” “嗯。” “总之,大概就是这样了。哥哥,你会帮我在家人那里保密的,对吧?” “你知道,这不一定。”我说,“保密的前提,是我认为你没有受到侵害。侵害和你刚才指的那种伤害不一样,你明白吧?” “我明白。” “我还有一个条件。” “哥哥你说。” “以后遇到任何感觉自己不能解决的问题,无论是心理上的,还是事实上的,都要记得找我。好吗?” “好。”她用很乖的声音和态度说,音调的末尾有些撒娇式的上扬。 听起来,她心情已经好多了。我也感觉空气一下子变得透亮了。她就是有那种奇妙的能力,只要她心情好,与她相关的一切都会清澈、光明。 我们又聊了别的话题,像是家里的闲话、我的新工作新公司、下周的终极公演……之类的。最后彼此的沉重和小心都被熟悉的轻松温馨代替了,我也走到了她家所在的小区。 但我运气不太好,几乎和宴宗明前后脚进小区大门。 我走路,他开车。 “我看到我爸了。”我对宴昱说。 “嗷!”她怪声怪气喊了一声,“那我挂了,你好歹跟大伯打个招呼。” 说完就真挂了。个人终端上的通话光灭下去,我都绝望了,怪自己为什么要开这个标志。如果没开,挂不挂别人看不出来,我好歹能装一装。现在连装都装不了。 宴宗明的车在我身边停下,车窗降落,他面无表情眼神冷淡,招呼打得比娜塔莎晴雯还没有感情:“上车吗?” 我不由自主紧张,忙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走一会儿就到了。” “好,那我先走了。” “嗯嗯。” 他果真扬长而去。我立在路边,看着远去的车尾,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怅然若失。不管怎么样,我现在还管他叫爸。而且无法否认,人生至今的漫长时光中,我还是妄想过他的父爱的。 但是,世界上真正跟我称得上有父子、母子感情的,是姑姑和姑婶。 人生中最初的五年,我由他们抚养,他们也对我视如己出。别人家孩子有的,她们一样也没有亏过我,现在连我有了工作,发起庆祝活动的,也是她们。 我挂着满脸笑容走进这个永远温暖、令人怀念的家,其他人都已经在了。爷爷和宴宗羡在全息投影屏幕上下棋,宴宗明刚到,只能在一旁观战。 厨房里传来姑婶的声音:“是雀儿到了吗?” “是我,姑婶!”我换了鞋,直接朝厨房走去,里面就她一个人,我挽起袖子,“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你摆一下碗筷吧。”姑婶抬头冲我笑着说,“以前你就说想去万州工作,最好能研究信息素,现在都成真了,开心吗?” “开心。” “那就好,我们也开心。”她的笑容中充满欣慰。 那一刻我有点感动。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找没找到工作,工作平台有多好,都不是她关心的。她在意的是我开不开心。今天这个家庭聚会,也不是庆祝我“找到工作”,而是庆祝我“梦想成真”。接着我有点羡慕,羡慕宴昱有这么好的妈妈。 我在眼眶发红发胀之前搬着碗筷去饭厅了,摆好碗筷。不久后,菜陆续上桌。姑姑也拎着两瓶酒一瓶饮料回来了。 随后开饭,大家坐好。 在这里,姑姑和姑婶是主人。她们带头开口说了该说的话,先是祝贺我找到合意的工作,然后回顾了一下我还是娃娃的年代,感叹时光飞逝。又说现在全家都在深城呆着了,一家人终于可以经常见面,以后要多走动。 在她们口中,好像这样的日子就是她们梦寐以求、期待已久的。我有点小惊奇,因为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她们向往“一家人整整齐齐”。 最后难免提到打破“整整齐齐”的宴昱,姑婶有些无奈:“喜欢什么不好,非要喜欢唱唱跳跳,喜欢当明星,这是最忙的了……不过,她自己乐意就好。” 宴宗羡随口接话:“以后她走上正轨,逢年过节少不了文艺晚会。到时候我们吃饭就开着她上台的节目,就当团聚了呗!” 他的话引来姑姑和姑婶带着小骄傲的嗔怪,宴宗明却难得地附和宴宗羡,后来连爷爷都跟着一起畅想宴昱以后的大明星生活。我才挂了宴昱的通话不久,作为整个饭桌上现在最知道宴昱情况的人,微妙地体会到了独醒的哀意。 我们这些人,并不算特别和谐美满的一家。但大家互相配合,一顿饭还是沉浸在谈笑风生的气氛中。饭后,姑姑开全息放宴昱参加的那个节目,大家又一起看了半期。 “对了,今天节目组打电话来,说要录制一段家人的祝福,用在下一期总决赛的节目里。”姑姑说,“我们全家一起来录吧。” “可以啊!”宴宗羡积极响应,爷爷和宴宗明也同意了,我跟着点点头。 “什么时候呢?” “现在就行,用我们自己的设备录,录完发过去就好了。”姑婶说。 于是大家又热闹起来,张罗这个祝福视频。 姑姑家里本来就有拍摄设备,宴宗羡是导演,三两下就构思好了拍摄创意,然后给大家分配任务。短短的时间里,他甚至给每个人都化了适合上镜的简单妆容,力图把视频拍出专业水准。 等把这个视频拍好就深夜了,正好散席。 回家的路上,宴宗羡在我肩上睡着了。 他脑袋落在我肩头的一刻,我的神经蓦地紧绷起来。自从上次那样“约定”好之后,我们就规矩了。一夕之间,我们好像就只剩下叔侄关系,彼此多一眼也不看,多一句都不说,肢体接触降低到零。 他再次这样靠着我,令我简直有种初次亲密接触的激动,手脚在黑暗中紧张得发麻。 我看到我的双手放在我的大腿上,它正不由自主微微屈指。皮肤之下的血管渐渐发烫。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液流速在加快,在躁动,在渴望…… 他对我的吸引,就像一个alpha对他标记过的omega的吸引。 而这样的时刻,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样的悸动,冲动,灭顶之欲,也只有我自己咀嚼。 第10章 第 10 章 就这样,我顺利开始工作,宴昱顺利进入最后的出道战。总的来说,三月让我们全家感到愉快。 宴昱那一场比赛是实时直播,节目组在收到我们发出的祝福视频之后,又来电邀请家里派代表去决赛现场。如果我还没上班,这一定是我的活儿。眼下我没时间,宴宗羡就顺理成章成了这个家庭代表。 宴昱知道了,急得嗷嗷叫,理由是“小叔这么帅,会抢尽我风头的”。 宴宗羡本来还不太想去,听了这话突然兴致勃勃,马上自己订了票提前飞到那边。 与宴昱斗,宴宗羡乐无穷。 节目在周五晚上七点半播出。当天下午两点、四点、五点,宴昱都呼叫了全家人,要求所有人务必准时收看,并及时投票。姑姑也说,有时间的话上她家吃饭,顺便一起看。 我倒是想去,无奈人一旦变成社畜就身不由己。我得加班。 七点半,我一面修改实验报告,一面悄悄打开个人终端,登陆平台选择那个节目。 视频右上角显示着实时在线人数,我几乎准点进去,上面的数字已经达到九位。 我惊叹一声,浏览节目流程,选择了两三段设置收看提醒,然后把视频缩入后台,继续工作。 结果我工作太投入,连续两次收看提醒响起,都被我直接划掉了。直到九点半,我才满意保存实验报告,打开节目平台和社交软件。 瞬间,终端上争先恐后涌来大量新消息。 有同学朋友转发给我的信息,有社交平台的爆流自动推送,有节目平台的热门推送……林林总总给我凑出了三位数“未读取”。 我在一些标题上看到了“宴昱”、“宴宗羡”等字眼,心里有了一些猜测。打开之后,猜测被证实:宴宗羡果然用自己的脸,抢尽了热门C位选手宴昱的风头。 网友用“帅得惨绝人寰”来形容宴宗羡,镜头扫到他,他微微颔首对镜头淡然一笑的片段,被无数人剪出来,飘满所有社交平台和大家的聊天框,速度快的已经挖出他当年参演的影视作品。 人们试图三百六十度全面围观他的狂欢情绪,简直溢出屏幕。 为了拉票,我的同学朋友都已经知道宴昱是我妹妹,平时他们偶尔也会给我发宴昱相关。可那和现在给我发宴宗羡的热情,完全没办法比。 “你叔叔好帅啊!” “你叔叔有女朋友了没!” “你叔叔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喜欢omega还是beta!” “你叔叔……” 这些话充满每一个给我发来信息的对话框…… 不好意思,他有男朋友了,他喜欢alpha!我撇撇嘴,一条信息也没回,收拾好工作桌面下班了。 三月份的深城夜晚,空气还是凉飕飕,但已经隐隐透出春天特有的气息。它带给我一种甜蜜温馨的感觉。一个人呼吸这样的空气,心里很安宁。 万州离我家不算远,我没有搭乘公交,也没有用家里的车,一路步行回去。 到家的时候,客厅里的全息屏被放到最大,正好马上要进行到宴昱的表演。舞台上短暂地一片漆黑,再亮起来,她和她的队友已经站好位。 不出所料,她是这首歌的C位。 音乐响起,她随之有了动作,然后清甜漂亮的声音划破夜空。音乐和歌声中夹杂着台下粉丝的呐喊,叫她名字的声音整齐划一得惊人。特写镜头上,她的笑容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 她是那种典型的,被人们视为代表着高贵和纯洁的omega。长相甜美温暖,眼睛很大,看人的时候眼神总是单纯而专注。用一种动物形容她的话,应该是鹿。长在森林深处,只在静谧时刻出现在溪边,偷偷饮一口溪水的小鹿。 这只小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掳获了众多狂热爱她的心。 在唱跳的最后,她用双手在左心房画了个心形。投影程序把她手指滑动的动作具象为粉红色的轨迹,甜美,娇俏,饱满。 那一刻看着她,你愿意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她,只为了让她一直这样甜蜜纯净地笑着。 如果节目是公平的,她凭借自己的魅力也一定会高位出道的,根本不必…… 我忽然有点说不出的难过,这时娜塔莎晴雯传来提示音:“宴宗殊来电!”我情绪不高地下指令,“接通”,然后那边就传来了姑姑愉快的招呼。 “都在看吗?” “都在都在!”爷爷回答。 “雀儿回来了吗?” “我回来了,姑姑。” “咱们小鱼儿表现不赖吧?”姑姑的声调雀跃而活泼,骄傲心情展露无遗。姑婶在旁边提醒了“投票”,她又立刻帮宴昱催起了票,“你们记得赶紧投票啊,十一点半截止。雀儿,你教教爷爷和五婶!” 五婶是爷爷的保姆,平时都和我们一起住在家里。 我应着好,然后去教他们怎样获取决赛福利加票,以便投出最多的票。票都投完以后,通话也结束了。再后面,就不是我们普通观众能左右的,我对结果又早已经有答案,没什么兴趣看下去,于是陪了爷爷一会儿,就去洗澡了。 相比起过去几个工作日,这天却是我睡得最早的。 我梦到了宴宗羡。 或者也不算是梦到他,只是梦到他那些满天飞的视频、动图。梦里面,网友对他的热情比我睡前见到的更加疯狂,他们为他做出了各种各样的3D真人影像,许多人通过网络和他“合影”,又制作乱七八糟的原创视频,什么内容都有。 反正,但凡是我知道的追星招式,都在梦里被用在了他身上。 起初我是高冷俯视的视角,刷着个人终端觉得好笑,并自得于他们只能意-淫他,而我拥有他。可是不知道从哪个时刻起,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并没有资格碰他了。然后,那天在车上他靠着我睡着的画面,就不断在我脑海里浮现。 我心里塞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悲伤难过,心脏好像浸了水。无力、泥泞,又不甘。它变成一滩沼泽,连我本人也无法安然在里面行走。一踩,就狼狈陷落。 而那个画面,就仿佛成了最后一个我们曾亲密无间的证据。我对它无限眷恋,想无数次回到那里。 在梦里,这种心情是那样强烈,以至于我都后悔对他说那样的话了。 什么去找“对的人”,我根本一点念头也没有……可是,我也仍然没有同他勇敢的念头,我懦弱得连自己都对自己恨铁不成钢。 最后,我想把自己藏起来。 场景变成一个阳台,冬天和冷风就在耳边,就擦着我的呼吸蹿过去。冰凉得可怕。我要非常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才能暖和一点。除了尽力缩紧身体,我别无他求。 忽然,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背后压了上来。 它好暖,贴着我的背,温度源源不断地包裹我,令我的四肢有了正常的知觉。我不禁抻开手脚,想转身看看那是什么。然而它紧紧固住了我。 “雀儿,别动。”一个喃喃的声音传来。 我一个激灵,醒了。 有几秒钟时间,一切都是空白茫然的。我除了睁着眼睛,其他的什么都没概念。回过神来之后,我发现梦里那个压着我的东西,是宴宗羡。 他正半个人扑在我背上,手臂紧紧搂着我的肩膀,脸埋在颈窝里,迷迷糊糊地呢喃,“让我抱一会儿,什么也不做,你放心……” 我不敢动。感觉全身血液都在沸腾,他身上淡淡的桃子味儿钻进我鼻腔中,使我不由自主想要些什么。即使没有主动释放信息素,他的味道还是对我太有吸引力了。 这样静静过了许久,我冷静了一些,试着动了动肩膀。他没有阻止,只是近似呻-吟地喟叹一声,放松了力气。 “宗羡?”我叫他。 “嗯?” “你怎么在这里?” “我连夜回来了。” “几点的飞机?” “一点钟。” 那现在可能快四点了。 我从他怀里钻出去一些,想回身,但没有。又有一阵子,我们没有说话。他只剩下一条手臂还搭在我身上。只是搭着,没有任何逾矩。 半晌,他起来了。我感到身边床垫的弹起,以及身边骤然空荡的失落。 我终究忍不住翻了个身,看着他。天还没有亮,房间里很黑。我只能看到他的剪影,但这也够了。知道他看不到我的眼睛,我的目光近乎贪婪,描摹着他的身形,勾勒他的轮廓。 “对了。”他忽然开口,口气很清醒,和刚才半醒半睡的呢喃全然不同。 我立刻紧张起来:“嗯?” “宴昱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了吧?” “什么?”我心中警铃大作。 他无意等我的承认,自顾自地说,“你们俩怎么那么多秘密?要不是我亲自去现场,这事儿我可能真发现不了。你知道对方是谁吗?” 我立即坐起来,凑近床沿问:“是谁?” 他低下头看我。黑暗中明明是看不清眼神的,但我总觉得他眼里有光亮,我能看到他的危险、冷漠和嘲讽:“为了宴昱,你就肯靠近我了?” 我不语,往后退了一点。 我们对峙了一会儿,他没再和我纠缠:“说了你也不认识,反正不简单。但人不错,我认识,对宴昱也真挺喜欢的。宴昱遇到他,我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不过这个圈子……” 他轻笑了一声,没往下说,转身往门外走去。 门开,门关,他不见了。 我自己呆坐了很久,再躺下的时候,我躺在了他刚才躺过的地方。 第11章 第 11 章 没有悬念,宴昱C位出道了。她和自己的队员组成一个七人偶像团队。从结果出来那一刻起,他们便进入正式的艺人生涯。 在忙碌了几天各种各样的小拍摄之后,出道的第二个周末,她们开始录制第一档团队综艺。其中第一部分内容,主题是“假期”。 比赛数月终于结束,当然应该放假。 团综这一part,表现的就是这个“假期”。节目中呈现出来的是“两天生活”,实际拍摄时间给了差不多三天,怎么过随她们自己。宴昱的大部分队友选择了回家,她也没例外。 不过,带着一群摄制组的人浩浩荡荡回来,这个假期也太有负担了。 至于我们全家,当然又要配合她演出。 拍摄的大致剧本,都是沟通结果。于是各位家庭成员看似随机入镜,其实都是有安排的出镜。在我们家,姑姑和姑婶是必然出现的,宴宗羡去节目现场秀过一把且上热门之后,自然成为节目组抱大腿求出镜的对象。 而他拒绝。 “我是个幕后工作者,台前不适合我。”他笑眯眯地说。 “可拉倒吧!”宴昱立刻跳出来拆他的台,宴宗羡坐着,她站着,居高临下,“你你你,你快说,你要什么条件才出镜?” 宴宗羡头也没抬,说:“我不出镜是为了你好,再抢了你的风头你还混不混了?” 宴昱真是长大了,面对小叔的挑衅无动于衷,小手一挥给出条件:“我们节目可以帮你宣传你那个小破电影,我也可以帮你宣传。只要我说一声,我的粉丝肯定都去!” “别了,我还是凭实力赚口碑挺票房吧。” “我一句话可顶你一百场路演!” “哦。” “……” 宴宗羡打定主意不好讲话的时候,是雷打不动的不好讲。宴昱气得小脸发红,嘴一嘟一撇,立刻泫然欲泣。委屈兮兮地回头喊我:“哥哥……” 我不想拒绝她,可是爱莫能助,只能摊摊手。 还是姑婶出言安慰,“你小叔本来就不喜欢出镜,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别为难他了。我们家其他人都可以出镜,对吧?” 姑婶说着,向我使了个眼色。 “嗯,是啊。”我马上表态,“小叔不出镜才更神秘,让人更想往深挖,那对你的关注度不就更持久吗?” 宴昱不甘心地发出一声委屈啜泣。但她和我一样了解宴宗羡,知道这个人给出了明确拒绝,就意味着基本说不动。不甘心也没办法。她打了宴宗羡一拳,去和导演沟通打消这个主意。 她那边正沟通着,娜塔莎晴雯发出通报:“有客人请求进门——已扫描——共计两位客人,有拜访记录,未储存个人信息。” 我没想太多,直接下了回复指令:“开门。” 话音刚落,就感受到宴宗羡投来的目光。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然后他的视线透过窗户,望向院子。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我就是感觉他的心情突然变好了。片刻后,我就知道他为什么心情好了。 进门来的客人之一,是云墨。 而另一位客人,是叶诀。 我意外地愣住了。他手里拎了个设计精美的纸袋,像是一份礼物。进门来看到这么多人,惊讶了一下,那张长相冷峻的面孔立即因为这点惊讶而显出类似不悦的神色来。但工作中和他接触多了,我知道,他只是不适而已。 便连忙迎上去:“总监好,您是来找我爷爷?” 我们差着好几个级别,他不可能在工作时间外来找我。 他望向我,没有点头,也没有再往里走,只是把手上的纸袋递给我,交待道:“我是过来拜访邻居的,这是一点小礼物。”他扫了一眼客厅,“你们家里忙着,我先走了。” 我一惊:“您搬过来了?” “嗯。”他淡淡地回,“我父亲近来身体不太好,我搬过来陪他住。” 兴许是这个小区适合养老,这些年,小区里多了不少像我爷爷这样的退休官员住进来。在入职之后,爷爷为了表示感谢,也带我去拜访过叶诀的父亲。老人凑在一起,就是聊儿女。所以我那天听了一晚上叶老爷子对父子关系僵冷的愁苦。 没想到这样的关系下,叶诀肯搬过来照顾老父亲。 他倒是那种典型面冷心热的人。冷冰冰的人一旦露出人气,那种温柔的感觉真是格外有震撼力。我由衷对他笑得真诚起来,接过礼袋去放好,又折回门口解释。 “我妹妹回来了,她是做明星的,摄制组正在拍他们的综艺呢。我爷爷不习惯呢,也躲出去了。几天可能确实不好招待您,改天一定请您过来吃饭。” “没事,我走了。”他没有犹豫,转身欲走。 “总监,我送您吧!” “雀儿,过来签录制合同!”宴宗羡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扭头望去,只见他单手抓着椅子扶手,另一只手撑着半边脑袋,整个人靠在椅子里,目光冷冷地看着我……他是故意的,毫无疑问。 他在吃醋。我觉得有点好笑,视线稍稍一偏,落到云墨脸上。 上次见面,我们就没来得及打个招呼。刚刚……好吧,我承认我是故意只和叶诀说话,忽视作为另一位客人的他。目光相接,他对我点了点头,我也不能太小气,大大方当地回了个笑。 宴宗羡要吃醋,就让他自己吃。我才不会吃狗屁不通的醋,无聊。 “发我终端上吧,我一会儿看看就签。”我说。 这话算是回答宴宗羡,说的时候,我却看向了宴昱。有小叔叔的冷酷拒绝做对比,宴昱觉得我好的不得了,远远给了我一个飞吻。 “爱你哦,哥哥!” 我出门去送叶诀。他习惯严肃,我习惯沉默,一路无话。 一直到叶老爷子家门门口,才有两句客套的告别。然而往回走的时候,我从一辆驶过身边的车的后视镜里发现,叶诀一直站在门口目送我。 这个发现让我不由得想,难道宴宗羡吃的醋并非狗屁不通,而是有道理的? ……那我的桃花运,质量未免也太好了。 但就算质量好,我也不可能往爸爸辈找那个“对的人”啊——宴宗羡当然例外。 这话听起来有点甜味儿,我心情好了不少。 再回到家,导演已经和我们家里人基本敲定了出场成员、大致情景。宴宗羡和云墨则不见了,我也没问他们去向。因为他们肯定是为《乐园》的事情见面,那电影要谈路演和点映了。 我说了,我不是乱吃醋的人。 宴昱的团综签完合同,要开始拍摄了。我们全家听从导演指挥,在爷爷这栋小楼里,围绕宴昱的归来演出一场“日常生活”。 演的生活,比真正的生活麻烦多了,节目一录就是一整天,反复取各种各样的镜头,尽可能反应我们能想起来的生活场景,还要自然地表演一些有戏剧性的桥段。 一天过去,进度可喜。 导演如释重负地说:“大部分所需镜头都拍了,明天还有一天,我们看看有什么能补或者抓录的,就行了。” 宴昱向经纪人申请住在家里,因为她前一天回来,住的是酒店。后天为了集体赶凌晨的飞机,晚上也得住酒店。只有今晚,勉勉强强能讨得来真正和家人相处。 经纪人答应了,她立刻高兴得跳起来。 这份高兴,怎么看都有点心酸。小姑娘,可怜兮兮的。 夜已经有点深了,姑婶还是坚持亲自下厨做晚饭。她早有准备,爷爷冰箱里堆满了宴昱喜欢吃的菜。下厨之前,她还让娜塔莎晴雯呼叫了所有家庭成员。 “妈,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宴昱靠在厨房门口,半抱着门边的冰箱,卖乖地问。 姑婶回过头,温柔地对她笑:“不用,你等着吃饭吧。” “洗菜也不用啊?”她甜丝丝地撒娇。 “有洗菜机。” “那剥大蒜呢?手动剥的会不会比较好?” “……好吧,你来。” 姑婶拿了两个大蒜头塞给她,她立刻抓住姑婶的手,撒娇地揉了揉,一脸痴痴的傻笑,说些妈妈我在外面好想你的话,姑婶让她说了几句,眼睛就红了。于是母女俩停下来抒发了一会儿亲情思念。 我站在门的另一边,这时候应该把空间让给她们的。 然而我没舍得走,因为她们的气氛令我羡慕。尽管我知道我也可以这样,只是我做不出来。 在这个家里面,姑姑和姑婶才是养孩子大户。宴宗羡、我、宴昱,她们都用心照顾了个遍。但唯独宴昱,能够这样理直气壮地享用她们全部的父爱和母爱。 每当这种时刻,我就觉得,只有宴宗羡和我是一样的。 “行了,不是要剥大蒜吗?你一颗,给你哥哥一颗。剥完就玩儿去!”姑婶最终从宴昱手里抠了一颗,跨了一步塞进我手里,目光柔和地望我一眼,“快点,我急着坐蒜蓉。” 宴昱抹了一把眼睛,没多少眼泪,但那动作特别娇俏好看。 我们俩蹲在地上各自分工,她嘴里哼着一串歌曲小调,不时和我说说话。很快,我们就把大销售的活儿干完了。 “哥哥,我们去阁楼吧!”宴昱拍拍手,对我说。 “……”我本能地一僵。 阁楼里当然已经收拾整齐,不会让宴昱看出在她不在的日子里,那里变成了什么场地。我不过是做贼心虚,总觉得里面的空气都是桃子味儿的。 宴昱才不管,拉着我就上楼了。 夜已经深了,我们进阁楼。 小公主巡视自己长久没有踏足过的童年秘密基地,感慨万千。我跟在她身边心不在焉地附和,然后在她的要求下,一起录了一段小小的视频,她要发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 她编辑视频的时候,我们趴在楼顶栏杆上。她专心在个人终端上工作,我无聊四下张望。就这样,我看到了宴宗明和他上次那个女人。 这次,我看到了她的脸。 尽管天色昏暗,我还是将那张脸看得很清楚,并为之震惊。 因为,她和我长得太像了。 第12章 第 12 章 就像费尽心思拼凑过宴宗明前半生的故事一样,我也无数次幻想过那个把我带到世界上来的人。因为宴宗明把她删得太彻底了,我无缘得知她的模样。但没关系,我会自己在脑海中为她描绘千千万万张脸。 然而,其中没有一张像我真正见到的这张一样。 这么容易去辨认,这么轻易可联想,这么……亲切得仿佛打了柔光。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回过神之后才发现,自己半个身子在往栏杆外倾出去。宴昱正抓抓着我的手臂,惊悚地喊“哥哥”。 这时,宴宗明已经拉着那个女人走入路灯照不明朗的暗处。女人不太情愿,还是随他拽走了。 “哥哥,你在看什么啊?我还以为你要跳楼了!”宴昱往下望,只能看到两个背影,“那是大伯的女朋友啊?” “大伯的女朋友”来来往往,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宴昱语气平常。 说完又有些可惜地啧叹一声,嘀咕道:“人家都到家门口,大伯怎么不请人进门坐坐。爷爷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是希望他结婚的。” 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没接话。 “哥哥,你不会不希望大伯结婚吧?” “啊?”我愣了愣,摇摇头,“不会。” “也是。其实大伯结不结婚,对你的生活影响都不大。哥哥你呀——”她忽然跳到我面前,张开双臂。我们隔着小半年的距离,那是她刻意留的。以便她直直跌进我怀里。所以,当她朝我扑来的时候,我将她抱了满怀,少女清爽甜蜜的气息钻入呼吸中。 她蹭着我的颈窝,语气甜腻地撒娇,“哥哥你呀,是我们家的人。只有爸爸妈妈婚变,才会影响你的生活!” 我笑了,然后捏捏她的脸:“胡说什么,姑姑和姑婶才不会婚变。” “那当然了,我的爸爸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一对。一个alpha,一个omega。一个永远聪明靠谱,一个温柔善解人意,人间绝配!哥哥你有没有发现,她们都没吵过架。” 还真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姑姑和姑婶吵架,她们面对任何事情都有商有量,连拌嘴都很少。简直是夫妻相敬如宾的范本。 我点点头,说:“是啊,所以你有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妈妈。” “哥哥也有。”她退开一点,双手环着我的脖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里面闪耀着真诚的慷慨。她打心里认为,我们理所当然共享同一份父爱母爱。 这就是我爱她的地方。她对我这样亲密无间,就好像我们真的血浓于水。 “嗯,对,我也有。”我对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表达赞同。至于刚才那个惊鸿一瞥的人,没有必要告诉她,毕竟那个人是不会介入我们家生活的。 一顿过于晚的晚饭开始了,我和宴昱听到姑姑的呼唤,赶紧下楼入席。宴宗明已经回来了,宴宗羡的位置空着。 姑婶解释:“宗羡还有事,说是回不来吃晚饭了,我们吃吧。” “好丰盛哦,跟过年一样!”宴昱惊呼。 爷爷笑着说:“你过年不在,你妈一直想给你补年夜饭,这顿就是了。” “也不止我,大家都想和你补一顿年夜饭的。”姑婶给所有人的杯子里都倒了饮料,又把一瓶高度白酒放到了宴宗明面前,“要喝酒的,就自己来吧。” 宴宗明欣然接受,给自己、爷爷、姑姑,都另外用杯子满上了酒。最后目光落在我脸上。 我接触到他的视线,骤然紧张。也许还有点呆……我不知道,反正我不太能马上装得天衣无缝。 “要不你也来一杯?都长大了。”他语气平淡地说。 我却像被什么猛地揪住脖子似的,僵起来。 想到自己的不自然可能更明显了,我立即窘迫起来,盯着酒瓶口,连忙摆摆手,尽可能不露怯地回答,“不用不用,这个太烈了,我还是喝果汁吧。” “喝吧。”爷爷也望向了我,慈祥而宽容的模样,“你也开始上班了,喝点高度酒应该的。虽然你现在是做研究,平时不用出饭局,但以后也难保没有应酬,总要练练。” 说着,示意宴宗明给我倒酒。 宴宗明就真的给我倒了半杯,推到我面前。我只好接过,和几位长辈碰了杯。爷爷和姑姑都为我第一次喝高度酒而表现出欣慰。他们觉得高度酒才算酒。 饭桌上的话题自然而然围绕“孩子长大了”进行,先是谈论我,几句之后马上转到宴昱身上。她才十七岁,还不到法律定义上的成年,长辈们一致认为她还没有长大。于是你一言我一语,都是教导她怎么在成年人的虎狼世界中生存的。 但要我看,她其实已经长大了。也许比我还要成熟。 因为她面对这么多教导,一点十七岁小姑娘应该流露的不耐烦都没有,只是笑嘻嘻地全盘接受。 过去两年的练习生生涯,到底对我的小公主干了什么揠苗助长的事情呢?光是想象一下,我就无法为她现在的懂事表现高兴起来。 我最终喝了两杯酒,不至于醉,但确实有些晕了。等送走宴昱一家,我就不再想站起来走动,于是直接回了房里。躺下去,天旋地转持续了好一阵子。 我以为能很快入睡,然而脑子却在眩晕之后变得异常清醒。我诧异于自己对楼顶天台所见那一幕印象之清晰。那女人的每一丝举动我都还记得。 她当时应该是想进门的,宴宗明不让。 也许上一次在酒店门口,我遇到的也是一样的事情。 而那天,宴宗羡应该是看到她的脸了吧?所以他那时候才会叮嘱我,要是再见到宴宗明和他“女朋友”,就不要看了。 他想什么呢!我看到了会怎样?那有可能是我亲妈,我凭什么不能见?宴宗羡这个傻-逼。 想到这里,我莫名地感到委屈,吸了一下鼻子,发现自己有想哭的感觉。 然后,我听到了楼下的开门声,接着是脚步声。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能分辨宴宗羡的脚步声。无论是急匆匆的,还是小心翼翼的,他的脚步声里都有一种令人镇定的力量。 我记得有一年我期末考试成绩特别差,一下子在年级里掉了差不多两百名。那时候爷爷特别喜欢盯孩子们的成绩,宴昱又考得特别好。对比之下,我的情况显得更惨烈了。我焦虑得不敢回家,一直躲在湖边。 后来是宴宗羡来找我。远远听到他的脚步声,我忽然就慢慢找到冷静的感觉了。 他越是往我走近,我就越越感到安心,天塌下来的担忧慢慢变得不值一提——考砸了算什么事儿?当他走到我身边时,我这么想。 “咚咚——”现在,脚步声走到了我房门口。 “宴雀?”宴宗羡试探地喊我。 我不出声,他站了一会儿,脚步声继续往里走去。跟着是关门声。 不知道他喊我干什么,但他只喊一声就放弃,我便无端感觉想发脾气。刚才想哭的感觉还在,混合在一起,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冲动。 我鬼使神差地从床上爬起来,非常轻地走路,非常小心地开门和关门,不想被任何人听到我的动静。 最后终于钻进宴宗羡房里,他在浴室里洗澡。白天他穿上身上的衣服正乱七八糟丢在床上。我把它们都收拾起来放在椅子上,晕着头躺进了被窝里。 这一刻,我忽然感到一切都轻松踏实了。 “雀儿?”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宴宗羡吃惊的声音。我努力睁开眼睛,愣愣地看着他擦头发。 见我醒了,他半蹲下来和我保持平视,皱起眉头,口气有些不悦:“喝了很多酒?” “嗯。”我吸了一下鼻子,回答他,“爷爷说我总不喝高度酒也不行,就让我听我爸的话。所以我喝了——特别多!他们还以为,这是我第一次喝烈酒呢,咯咯……” 我的话成功让他笑了。因为我当然不是第一次喝烈酒,宴宗羡这个家伙不知道用过多少方式让我喝。他才不像那些大人,这不让那不许,他恨不得把我灌醉。他认为醉了的我更带劲儿。 ——对啊,他不是喜欢喝高了的我吗?为什么现在蹲在我面前无动于衷,光擦头发,碰也不碰我。 “小叔。”我挣扎着坐起来,他也站起来,却没有扶我一下。 我想我可能有点生气了,因为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高:“我有事情要问你!” 他点点头,看着我:“你说。” ——他看着我。 老天!只是这个认知而已,我就觉得心里烧火,下面没有骨气地硬了。 我想跪起来搂他的脖子,和他接吻。想他把我摁回被窝里,分开我的腿,将所有力气都撒在我身上。想闻他的信息素。想他咬我的腺体,用力一点,就像他最擅长的那样,把我控制在痛和爽之间。 可是他的眼睛告诉我,他没有这个打算。 他甚至稍稍往后退了些,视线飘忽地移走了,手上的毛巾抖得更厉害,好像他的头发有多难擦似的。然后提醒我,“想问什么?” “你和云墨去哪里了?”我脱口而出。 “去见电影发行方。” “他只是编剧而已,为什么也要去?” “他不止是编剧,他也参与后期。” “你没有告诉我。” “你也没问。” “你……你就是不告诉我!”我无话可说,只好咬牙揪住这个问题,并死死地盯着他。 然后我感觉鼻子很酸很痒,一眨眼,眼泪就出来了。我吓了一跳,瞪着眼睛看被眼泪泅湿的一小片。 宴宗羡也被我吓到了,他又蹲下来,仰头望我:“你别哭啊,傻不傻,这有什么好哭的,我只是去工作而已。” “你今天见到他的时候,高兴了。” “哪里有,我根本不想让他进门的,是你让晴雯开了门。” “你就是高兴了,我看得出来!” “是是是,我高兴了。那是因为我以为他进来了你会吃醋,我想看你吃醋。你吃醋我就高兴,行了吧?” “我才不会吃醋,你只是工作,我知道!” “对对对,你都知道。”他抬起手,在我脸上抹了一下,然后也没有移开。 他的眼神不再像之前那么冷淡正经了,变得软软的。像天上白云,戳一下肯定能凹下去一个坑。于是我用手戳了一下他的脸。他立即抓住我的手,握着我的食指,双眼深深地注视我。 我咽了咽唾沫,小声说:“叔,我想做。” “乖。”他准确扣住我另一只蠢蠢欲动的手,擦头发的毛巾随便丢在了地板上,就这样半搂抱着引导我躺下来。 我想关灯但不想对AI发指令,便抬手去按床头的手动开关,被他阻止。他倒是关灯了,不过留下一盏最暗的阅读灯,气氛一下子暧昧得挠人。 “雀儿,你听我说。你今晚喝得太多了,我不能欺负你。”他低声道。 狗屁。我非要往他胸口钻,蹭开他的睡袍,想吻他,又被他先一步捏住下巴抬起脸。他的表情看上去很认真,嘴角明明是笑的,眼睛里却蒙着灰灰的色彩。 他说:“宴雀,听话。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明天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配合这句话,我果决地朝他凑过去,亲了他的嘴角,接着用舌尖描他的唇。 我对勾-引他轻车熟路,撩拨不久,他就肯和我接吻了。他很快把握节奏,带着我接了个又长又温和的吻。我被他温温吞吞亲得又困又累,后来几乎有些睁不开眼睛。 分开后,他一条腿压着我,我想动,然而骨头酸得要命,动起来很沉重。他又道:“雀儿,我给你讲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 “......”妈的。 我想骂他,可是刚张开嘴就被他封住。他像刚才那样慢悠悠地和我纠缠了一会儿,接着分开继续讲故事。于是我就听到了神他妈的“在遥远的山的海的那边,有一群猴子,它们种了很多桃儿。有一天,从神秘的东方来了一个收桃儿的和尚……” ……靠,宴宗羡有毒。 这是我失去意识之前最清晰的想法,也不知道骂没骂出来。 第13章 第 13 章 我是被嘈杂声吵醒的。睁开眼睛,房间窗帘紧闭,光线不明朗,只能凭生物钟感觉到时间不早了。 回了一会儿神,我想起这是宴宗羡的房间和床,而他已经不在我身边。昨晚的情景碎片似的一点点在脑海中浮现出来,逐渐拼凑出连贯完整的过程。 讲故事什么的…… 真是傻透了。 静静地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我爬起来,在宴宗羡这房里的卫生间洗漱。然后偷偷溜回自己房间换衣服,下楼。 客厅中,宴昱那个综艺的工作人员在和家里人讲补录镜头的需求。除了宴宗羡,其他人都在。 “哥哥!”见到我,宴昱扑过来,整个挂在我身上,“我昨晚发的视频可火了,你看评论里都在夸你帅呢!” 她开着全息,翻自己的评论区给我看。夸倒是真的有夸,可就是十条里面有八条都提到宴宗羡,评论的整体观点就是:你们宴家的人怎么都那么好看。 我随意点了一条这样的感叹,笑着说:“我们家基因好呗!” “对啊!”宴昱深有同感,伸手指向客厅中挂着的全家福,“看,咱们家从爷爷开始,就帅得不行,基因传到咱俩也没损失一点好的……哥哥,你觉得我挑一条什么来回复好?” 她可骄傲了,眼角眉梢都沾着快乐,放大了屏幕,想选一条吹得精彩的来回复。“要不你来挑吧?”她说。我便随意指了一条文字多的,“这个不错。” 她点开回复编辑框,还没输入文字,就有来电请求进来了。 “啊!”她短促地轻叫了一声,连忙收起全息屏,匆匆交待“接个来电”,就从我身上跳了下去,小兔子一般飞快蹿到厨房里。全程我都看着她,她却故意没有给我半丝余光。就像小时候做坏事被抓包。 唉…… 既然答应过帮她保密,现在我们就是统一战线了。所以,我只会默默记下她终端显示的“顾俦平”这个名字,不会告诉其他不知情家人。 家庭场景的补镜工作提前完成,节目组在午后离开。宴昱的飞机是凌晨,经纪人给了她三个小时自由。她想去学校,长辈们不好陪着,我自然成为跟她一起挥霍这三个小时的人。 我们两个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一所,区别是我读完十二年,她高中只上了一个学期。对于只进行了六分之一的高中生涯,她遗憾又怀念。 三月份的星期天,校园十分冷清。仗着碰不到什么人,又或者就是想在母校被认出来,宴昱没有做太夸张的伪装,只卷了一条大围巾,脑袋上压一个帽子。 我们漫无目的地溜达,她不停拍照、录小视频,叽叽喳喳感慨万千。 “那么喜欢校园,以后有机会,还读书吗?” “啊,看安排吧。”她回答,尾音跟着一声细微的叹息。 我意识到她有点失落。那种选择A道路走了一段,又发现B道路也不错但已经无法重新挑选的失落。她这个样子,让我觉得她这两年练习生的生涯一定很辛苦。可路是她自己选的,而且从现阶段看,她很幸运,称得上一句“成功”。 我无从安慰,只默然不语陪在她身边。 我们互相沉默,她又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就关上终端的拍摄镜头。 我知道她要谈心了,她也知道我总是会做好听和支持的准备。谁让我是她的好哥哥。 “其实,他提过让我继续读书的建议。他觉得,比起做个唱跳小明星,我好好学习表演,去深造文化,以后会更有前途,也更长久。”说到这里,她轻声笑了一下,“我都不知道我有表演天赋,也没干过,他怎么就肯定我能行?” “他?”我只思考了一秒,便决定确认自己的判断,“顾俦平吗?” “哥哥你记得他的名字啦?”她侧头看向我,嘴角扬着,眼神却是黯淡的。 我点点头,只回答她的字面问题:“很好记。” “那哥哥,你打算查他吗?” “网上搜一搜他的名字,算不算查?” “嗯……对别人来说,不算。但你的话,就算。” “好吧,那我查过了。”我如实坦白,“你和他通话的时候,我搜了一下,没往深挖。网上公开的是什么,我知道的就是什么。” 网上说,他是个富二代。不过是个成就比父辈更大的富二代,所以没有人管他叫谁谁谁的儿子。“顾俦平”三个字,现在以独立面貌为商业界熟知。 他手下产业众多,从网络科技到生物科技,都有他控股的名企。甚至有八卦探秘板块说,他背地里还有星际科技方面的动作。至于娱乐业,只是他玩得很小的一个部分。但就这个很小的部分,也足够让整个娱乐圈对他礼敬有加了。 除了商业实力,他更被人关注的是个人感情状况。 倒不是因为绯闻多,而是因为没有绯闻——年纪不到四十,财富难测,长相英俊,未婚,无绯闻,简直完美得不真实。所以外界对他揣测重重,同时趋之若鹜。 我把这些复述给宴昱听,然后表示:“我就知道这么多。” 宴昱笑了:“那你相信吗?” “相信什么?” “他没有绯闻。” “不信。” 当然不信。如果这个人这么好,怎么会轮到我们家的小公主呢?这么说当然和我的小公主够不够好没关系,只是现实太过现实,偶像剧都已经不再扯这种总裁配小明星的故事了。 “不信也没关系,”宴昱叹了口气,双手握在一起向前伸展,“因为这根本不重要,哥哥你相信我就好了,我觉得我和他现在是公平的,各取所需。他啊,除了一样东西之外,我要什么都能给我什么,我真的是走大运。” 我动了动唇,欲言又止。最终没有问他不能给的是什么。 因为我相信我的小公主。她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已经成长到可以判断和选择道路,可以保护乃至捍卫自己的地步了。此时此刻,除了接受这样的她,我没有别的能做了。 关于顾俦平的话题到此为止。她很快又兴致勃勃起来,跟我讲自己的练习生生活、比赛趣事。 她说话的时候,语调始终跳跃着某种灵动的分子,让人联想到活力、青春一类的词汇。 她把这种东西表现得太自然了,我都无法分辨那是她本来就有的,还是训练出来的。但毫无疑问,这样的她,令人享受。 我忽然很理解那些为她疯狂呐喊的粉丝。 三个小时被无所事事地用到最后一秒,傍晚,经纪人派车来接她去机场。我原先还想送她,结果看到整个节目组架着镜头杵在爷爷家门口的架势,就放弃了。 节目组打算在家人分别这一段随意取几个镜头,当做备用。 “这个,合同里有吗?”姑婶靠近我,狐疑地小声问。 “有的。”我说,“第四条的附加项里,’拍摄期间允许随机抓拍’。合同里的拍摄时长是三天的,现在还远远没到时间呢。” 姑婶:“这样啊。” 宴昱和我们一一拥抱过,红着眼睛准备上车了。 忽然,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鱼儿,走啦?” 众人循声侧目,是宴宗羡。 节目组喜出望外,导演立刻冲摄影师们做嘴型,机灵的在他示意之前就调转镜头方向了。这是先拍为敬,拍下来了再协商用不用,不算违反合同。这两天我是看明白了,导演玩这个道路溜得很。 令人意外的是,宴宗羡并没有表现出对镜头调转自己的反感。 他大步走到宴昱面前,塞给她一个巨大的黑色盒子,和蔼可亲地拍拍她的头顶,“这两天没时间陪你好好玩,下次回来久一点。这个小礼物拿好,在外面好好吃饭。” ……这叔侄情深演得也太温情了。 这一段要是播出去,所有观众都会嗷嗷叫。我完全相信,就这不足半分钟的一下,掀起的好奇浪潮和挖掘规模会不亚于决赛那一瞥。狗屁“幕后工作者不适合前台”,宴宗羡不愧是个搞电影的老江湖。 送完礼物,他又张开双臂拥抱宴昱,并掐了个令人意犹未竟的时长放开,然后笑容满面风度翩翩地退到我身边。 宴昱就这样走了。不约而同的,全家人都站在门口目送,一直到看不见车。 “走吧,回家了。”宴宗羡用肩膀轻轻撞了我一下。 我问:“你给小鱼儿送了什么?” 话音刚落,我的个人终端收到一条新信息,来自宴昱:狗-逼宴宗羡!!!居然给我送老干妈!!!谁要吃爷爷辈就已经停产的古董!!!!! 相隔不到三秒钟,宴宗羡也收到一条信息,来自某网络零售平台:您的“成长快乐 10件”已发货,预计将于三个小时后到货,请注意签收哦^_^ 我:“……成长快乐是什么?” 宴宗羡:“……你跟我装什么代沟?”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他气呼呼地指挥我:“告诉宴昱,我会把成长快乐留给她下次回来喝!” “哦……不过,”我实在很好奇,“你去哪里找到的老干妈?不是早就停产了吗?” “她还定到了成长快乐呢!你去问你爷爷,他都不一定知道什么是成长快乐。”他拧着眉心,盯着自己那条信息,在退货页面上停留。 “算了,她找到也不容易。”最终没有退货,还一本正经地说,“经典美食不能忘,明天你拿两件奶去公司分。” “……”我不要。 第14章 第 14 章 随着宴昱的离开,我们家的生活又回归平淡和安静,以及忙碌。 第一季度就要到头,身在政府部门的姑姑和姑婶,都在忙季度总结汇报之类的。换了新工作的宴宗明已经完全步入正轨,不知不觉忙得连家庭集体通话也接不了三分钟。说好今年不工作的宴宗羡也没闲着,每天都晚出晚归。连爷爷都投入老年大学的课业中去了。 我呢,运气好得有点过分。 在万州的信息素研究室做了一个月准备材料洗试管、整理数据写报告的实习生杂活后,就被叶诀亲自建议并批准进入一个重要的研究小组做研发助理。 小组的名字叫“解放”,叶诀自己是创建人和组长。小组的主要工作,是改良一款正处于临床试验阶段的抑制剂。这款抑制剂最初的研发自然也是叶诀带队,眼下到了临床阶段,他才减少参与具体工作,平常只做管理和指导。 “小宴,你真可以,实习生’解放’第一人啊!”拿到研发助理任命那天,三个同事中就有两个这样说的。 我于是搞清楚了,我获得的任命,优越等级和特殊待遇没什么区别。 这难免让我自问何德何能,叶诀那天在叶老爷子家门口目送我离开的画面,便也经常在我脑中浮现。本来不算真在意的小事,渐渐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去询问清楚的念头,不时冒出来,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三月的尾巴,我就这样带着隐忧和犹豫跨过去了。 四月来临,深城的天气开始透出灼人的热意,每当因为估错气温穿错衣服而被闷出薄汗,我都有点分不清现在是春天还是夏天。 一个午后,我又在若有若无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体感很奇怪。明明在出汗,额头却冰凉。站了一会儿,腿也有些说不出的酸软。 于是我放下手里的试管走出实验室,到外间接了一杯热水。副组长李昌正好进门来,抬头看我一眼,露出吓了一跳的表情:“小宴,你这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没事儿,可能是感冒吧,我觉得有点冷……” 我笑着回答,举杯想喝水。然而手臂好像被牵制住了似的,抬不起来。我疑惑地低头一看,杯子就那么眼睁睁从我手里掉了下去。我下意识想伸手去接,可是那一霎那,手臂就跟不存在了一样,我感受不到它…… “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疑惑地想,接着就意识模糊了,跌进一处温暖的、令人本能眷恋的所在。 据说是一个小时后,我醒过来,得知自己是当着副组长的面晕倒了,被随后进门的叶诀接住。 我的确有换季感冒的问题,但不止是感冒。因为我晕倒之后,还无意识地释放了信息素,有点被动发情的征兆。还好,这里是万州生物科技的信息素研究室,有的是办法及时制止。 “已经到下班时间了,你先回家休息吧。”李昌说,把一个药瓶塞给我,“拿着,叶总让我给你的。如果遇到紧急情况,可以吃一粒。” 我接过药瓶。这也是研究室的成果,alpha被动发情专用抑制剂。目前还没有进入市场,但已经经过多次临床,合作的制药公司那边正在做入市申请。 Alpha很少会主动发情,通常是被发情的omega影响,或是其他手段刺激而发情。没有结合过的alpha都常备这类药物,但我至今没有用过,平时也不备药。不是粗心,只是一直没来由地觉得自己不会遇到这种威胁。 今天是第一次,反应居然强到直接晕了。 “这个……我是怎么引起的?实验室里没有omega处于特殊时期,我也没接触什么不改接触的药物,怎么会呢?” “讲不好。”李昌摇摇头,说,“你最好上医院去检查一下,做我们这行的,一定要对自己的身体很了解。你如果没有头绪,说明你不够了解。” 他一脸严肃,拍拍我的肩膀,然后走了。 我也换衣服下班。 人生头一次碰到被动发情征兆,我既新奇又惴惴不安,没有唤车,选择走路回去。一路上都在想晕倒前的体验,试图区分开感冒和发情征兆。然而缺乏经验,分辨起来雾里看花。 但我知道,了解自己的身体现在已经不是我个人意愿问题,而是工作必要。既然做了信息素研究,要对千千万万人的身体健康负责,那么首先就要了解自己的身体健康状况。因为我既是研究者,也是一份样本。 回到家,我立即预约了医生,同时给李昌发请假邮件。 “这什么?”一只手从我肩膀上方越过来,拿起桌上的药瓶,“被动发情专用,紧急抑制……你怎么开始用这种东西了?”宴宗羡绕过沙发,坐在我身边。 “没什么,下午出了点问题。”我简单把事情说了一遍。 宴宗羡又问:“约什么时候去医院?” “明天上午九点。” “我陪你去。” “我又不是小孩子。”从他手里拽回药瓶,我往楼上走去。 他立刻跟上来。我进房间,他也尾随,关上了门。“宴雀,”他掰过我的肩膀,“你以前从来不需要用这种东西的,怎么上班一个月就要用了?你们那里有什么漂亮的小O勾引你了?” “没有,不是被别人的信息素影响的。” “那你被下药了?” “没有。” “那是什么原因?” “就是不知道具体什么原因,才要看医生。”我有点不耐烦地说,他看着我,我没抬眼接他的视线。 其实,虽然我不清楚这次被动发情征兆出现的原因,但以前不需要用药的理由,我倒是大致心里有数——拜面前这位所赐,我从身体成熟起就有足够的性-生活,心理和身体都没有什么向其他人索取的需要,拒绝诱惑的本能自然强。 可是这些,我才不想让他知道。 这次去医院检查,除了想查出下午的原因之外,我还想知道是否失去宴宗羡提供的一切,我就会和其他无伴侣的成年alpha一样容易受诱惑、被影响。 “反正我明天没有事,我陪你去医院,就这么说定了。”宴宗羡不再跟我商量,用决断的口气说。 这种结果意料之中,我也懒得多做无谓的反对。 第二天一早,他果然守在客厅。我下楼时他正开着个人终端听新闻,见到我,打了个招呼,指指餐厅的桌面,说:“吃点清淡的填填肚子。” 饭桌上有饭有菜有粥,但粥和饭菜被放得很开,泾渭分明,显然是故意人为的。他在那边指挥道:“只能吃粥,别的不要碰!” ……幼稚。 懒得跟他计较,我坐下来只吃粥。他的视线在我这边游荡了一会儿,愉快地哼起了歌,心情很好的样子。听着他哼的调子,我也慢慢觉得心情轻快,仿佛一会儿不是要去医院,而是去郊游。 从很久以前开始,宴宗羡就容易因为能照顾我而高兴。每当我生病了、考砸了、挨骂了,或仅仅是精神不爽快,他就会来照顾我,哄我。带着一种微妙而昂扬的愉悦。 小时候我会因此恼火,觉得他怎么老幸灾乐祸。后来长大了,才渐渐对他的心情源头回过味来。那以后,我也会被他感染了,很愿意被他照顾。 吃完早饭后是八点钟,路上大概用掉半个小时,到达办理一点手续,基本正好不慌不忙合上预约时间。宴宗羡的好心情持续了一路,到医院办好手续,他还眉目带喜。 “我就在这里等你,你一出来就能看见我。” 他整个态度很轻松,还开着终端准备玩游戏。我不由自主也有些不把这个检查当回事。 轻松的心态持续到医生盯着全息屏上的体检数据,皱着眉头说:“你的第二性别不算很稳定啊……” 啊?我没理解过来,但本能地紧张了:“什么叫做不算很稳定?我不是alpha吗?” “你当然是alpha,但你腺体的基因排列比较复杂,omega信息素链的比例过多。通常来说,一个人会拥有父母性别的全部信息素链,其中具有绝对主导地位的信息素链,就是这个人呈现出来的生理性别。而你因为omega信息素链过多,所以比一般alpha容易主动发情。我猜测,你昨天下午那个症状很有可能不是被动,而是主动。” “但我以前从来没有主动发情过……” “是吗?”医生转过头,推了推眼镜框,眼神探究,“你有固定性-伴侣吧?” “……是。” “这就对了。一个人的身体进入成年期,如果能拥有比较稳定的性-生活,能及时满足和发泄,信息素的表现就会稳定。” “……” 没想到,我想搞清楚的问题以这种方式被确认了——竟然真的和宴宗羡有关。 看我怔忡不语,医生露出同情的神色,拍拍我,道:“小伙子,别伤心。不就是失恋吗,总会有下一个的。等有了新人,性-生活稳定下来,心理也安定下来,你的身体就不会出什么乱子了。当然,能标记结合的话就更好,在这之前我先给你开个药,你平时感觉来了又没人在身边,可以吃一吃。” “……”我更加无话可说,勉强笑笑,点头道谢。 医生在自己的全息屏上写了药单,传送到药房,便让我直接去拿药了。 我起身要出门,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呼吸一滞,顿在那里。 “怎么了,还不走?”医生抬头看我。 我几乎是屏息,疯狂的心跳却无法压抑:“医生,我学过生物医学。据我所知,我这种情况多半是遗传吧?” “对,基本遗传自父亲。你可以问问你父亲,他的alpha信息素链是不是也缺乏绝对主导地位。因为能正常生育的beta和omega,基因都比较温顺,不会这么霸道。” ——那我的父亲有可能是beta吗? 这个问题盘绕在我的舌尖,顶住我的唇。但我没有问出来,因为不必。 我只可能被一个omega信息素链条过剩的人和一个omega所生,而宴宗明由alpha和beta所生,腺体中不可能具备多到能“喧宾夺主”的omega信息素链条,也就不可能遗传给我。 事实上,一个beta和omega能生出alpha就很稀有了,宴宗明如果是我父亲,他就只会alpha信息素链过剩。 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说,我都不会是宴宗明的孩子。家里的DNA鉴定书不必拆开了。 第15章 第 15 章 我不是宴宗明的孩子,不是宴家的人。 这个答案在脑中被确认的时候,我有点感知不到自己的感受,大脑和心脏都有霎那空白。在这片空白之中,又突然闪过一个久远得我早已经忘记、此时闪现也真假莫辨的场景。 一个极冷的冬天,我背靠阳台的栏杆仰脸望着宴宗明。栏杆的表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霜,我担心它把我也冻起来。可又希望它把我冻起来。因为那样的话我就不用承受宴宗明对我无端的厌恶和未知的伤害。 我知道这场景发生五岁的冬天,人生中唯一与父亲……哦不,与宴宗明独处的日子里。 那个冬天和那个阳台,是我生命中关于“痛苦”二字最早的记忆。本不该忘记的。 那时候每当仰望宴宗明,我都会默默在心里想:“现在是假的,我在做噩梦。或者我被马路边上的手动驾驶汽车撞伤了,正在昏迷中……等苏醒了就好了。” 我靠这样幻想来抵御痛苦的感觉,因为还没有能力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放在阳台里,为什么宴宗明不肯开门,为什么他不让我叫“爸爸”。 ——对,我想起来了! 我第一次在独处状态下叫宴宗明做爸爸的时候,他扬起了手。我以为他要打我,但最终他只是用手背推了一下我的脸,说:“不要乱叫,我不是你爸。” 我不是你爸。 他早就说过的,是我忘了而已。 “怎么样?”我一走出诊室,宴宗羡就迎上来问。 我动动嘴唇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在“我需要你提供稳定性-生活来保持身体健康”和“我们没有乱-伦”之间,我一时不知道挑哪个来说好。它们像两个力争第一冲过终点的田径运动员,都想奋力突破我的唇齿。 大概因为我表情太复杂,他本就是虚撑出来的轻松笑脸有点挂不住了,拍拍我的背安慰:“没事儿没事儿,我们先回家。你肚子饿吗?中午想吃什么?” 我看着他这副哄人的态度,忽然就轻松许多。 “宗羡。”我叫了他的名字。 他闻声一怔,迟缓片刻,回道:“嗯?” 我想了想,正色问他:“你那个房子后面的钱,我也出一点,好吗?” 他眉梢立即不自觉地挑起,连腰背也挺了挺,目光钉在我脸上:“宴雀,你把话说清楚。” “我的意思是,我们就这样过下去吧,如果你还没有改变主意的话。” “你跟我来一下。”他忽然拉住我径直往前方转弯处的角落走,我们避开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他神情凝重,眼中透出紧张,“你看过那份鉴定书了是吗?你不是……是不是?” “是。”我回答。 这两句对话像哑谜,怎么理解都可以。他的目光很快地一亮,又一暗——他已经挑选了想要的答案,却又担心空欢喜,因而心绪不定了。 但看起来他并不想在思考上下功夫,深吸一口气,他立即换了个明确的问法:“所以,你不是大哥的孩子,对吗?” 我说:“对。” 这次他用力瞪住了眼睛,抿紧唇角,刚刚提起来那口气在胸口定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地呼出来。然后,他笑了。将手臂张得很开,将我抱住。尽可能完整地抱住。 我们的胸膛便贴在一起,心跳像共振那样同频狂跳。淡淡的桃子香味和空气一起被我吸入肺里。先前确认答案时的空白与荒谬感,这时终于渐渐散去。 我觉得自己重新拥有了感知自身情绪的能力。于是我就发现我在紧张,在庆幸,在激动。因为横亘在我和宴宗羡之间最无解的问题,原来是个伪命题。 它不存在了,我什么都不怕了。 然而无法忽视的是,与此同时,我内心深处也失落到极点。我不是宴宗明的孩子,也就不是爷爷的孙子,不是姑姑姑婶的侄子,不是小公主的哥哥。 那些我自小拥有且依赖的东西,实际上就都和我无关了。我好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萝卜,干净得沾不住多少泥。想想我就窒息。 可这部分,宴宗羡不必知道。 我默默地回抱住他,安静等待彼此的心跳稳下来。 分开的时候,我看到他脸上全是收不住的笑意,那令我无比满足和安心。 “回家吧,今天我做饭。”他仍旧紧扣我的五指,盯着我的眼睛说。 我挣开手,笑道:“你现在就差一条尾巴了。” “没有尾巴我也能得意。”他会意,把双手从后面举到头上,分别露出两指扮作耳朵,“兔子得意的时候就竖起耳朵。” “谁说的?动物世界可没讲过。” “我说的呀!” “……” 傻瓜。 后来宴宗羡的情绪持续兴奋,一路上都在说类似的傻话。他已经很久不这样了,因为这种表现太过“青少年”,在他眼里等同于毛躁莽撞和弱智。除了做艺术表达,他基本不表露这类特质。 所以,他现在是真正忘我地在高兴着。 “宴雀,我有个想法。”快到家了,他忽然手动调慢了车速。 我有点心不在焉:“什么?” 事实上他刚才很多傻话我都没有认真听,我在处理那份失落的心情。越靠近家里,那份失落就越重。我难以控制自己不去想,等到宴雀的“宴”字被剥掉那天,这个亲爱的家,这些亲密的人,还会待我一如既往吗? 明明宴家也只是一个不够和谐、不够完满的普通家庭,可当知道它不属于我,我却忽然留恋得不得了,爱得不得了。比两个月前推拒宴宗羡的时候还爱得真挚,“失去”两个字一冒头就刺痛心脏。 正在走神的时候,我恍惚听到了宴宗羡下一句话。 “我们去□□吧,趁现在《婚姻法》还没修改。” “什么?”我简直怀疑自己会错了意,扭头瞪视他。 而他的眼里闪着光芒,脸颊上还有一团微微的红晕。这样一张脸,写出了一个人对那种平凡而难求的、与心爱之人共度余生最直接最生动的憧憬。透过他的表情,你就能看到电影中刻画“幸福”两个字的所有场景。 他这个样子,完全就是他自己最瞧不起的毛头小子。 而这种模样,又最令人不忍打击。 “这,我们……太突然了吧?”我努力让自己不那么语无伦次。 他抬手摸摸鼻尖,向下压了压视线,也压了压兴奋:“其实还好吧,你都要毕业了。至少,年龄上是没问题的。” “不是,我觉得突然的不是这方面。”我说,“我以为你没有结婚的打算,无论和谁。” 从十七八岁起,宴宗羡就在到处乱跑。在我知道或不知道的时间地点,他有过很多一拍即合的情愿,历时都不长。云墨已经是处得最长的一位。当初我觉得他危险,就是因为他被宴宗羡带回过家。可是后来分手,宴宗羡依然干脆利落。乃至如今再一起工作,我也看的出来,他们其实并没有我小肚鸡肠假想的那些藕断丝连。 宴宗羡这个人,和“结婚”根本沾不上边。 听了我的话,他那股兴奋好像终于开始冷静。呼了口气,莞尔一笑,沉默了。车以慢速前行,但我们谁也没有去下加速指令,也没有再交谈。 一直到回了家,宴宗羡才重新开口:“我确实心血来潮了,可能是因为最近外面的抗议形势太紧张吧,我有点被感染到,感觉做最后一波AA夫夫也不错……算了,我刚才的提议你不用放在心上。” “……嗯。”我回答得干巴巴。 身世被确认的冲击感在之后几天里逐渐缓和,这很大程度得益于平时不用和宴宗明见面。他那个总编做得日理万机,整个四月份他都没有在爷爷家出现过一次。 他不出现,我就会觉得一切都没有改变,也不会改变。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改变,就是宴宗羡和我重新黏在了一起。 他最终还是自己跑去找我的医生问了一遍情况,回来就主动表示要履行“分内职责”。于是家里的阁楼和外面的酒店,都在短期内被我们利用得相当充分。 也许是因为床上过份丧志,四月份就感觉过得异常迅疾。五月如期而至,我也迎来上班之后的第一个长假。 宴宗羡对我这个假期觊觎已久,早早跟我商量敲定了一起“外出旅游”。其实,就是让我跟他跑两场《乐园》的点映路演。 但在长假和旅游开始之前,我们家还有一顿聚餐要吃。这是今年开始的默认规矩。因为除了宴昱,其他家庭成员今年都常居深城,这个规矩自然而然形成了。 四月最后一天的下午,娜塔莎晴雯呼叫所有人,由爷爷亲自在家庭终端那一头通知聚餐时间和地点。 接到通话请求的时候,我正好趁着仪器自动做数据分析的间隙,去茶水间冲咖啡。不料叶诀也在。 想到他和爷爷认识,而且现在我们是住在一个住宅区的邻居,我接通话便没有回避他。甚至因为工作接触中形成的熟悉,在他面前接通话,我还有种没来由的轻松。 ——当然,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这种轻松的源头,是我本能想对叶诀分享我的生活。 爷爷说:“七点,深城世纪中心A楼十八层,就最新开的那家创意浙菜馆,你们都不准无辜迟到。” 大家纷纷答应“好”,爷爷确认每个人都回答后,没多寒暄,直接收了线。 我挂掉通话后下意识抬头看叶诀,发现他正盯着我。接触到我的视线,他没有丝毫不适,只微微提了提嘴角,扬起姑且算是笑的弧度。 很奇怪,他还没有走。 更奇怪的,是我自然而然便告诉他:“我们家今晚家庭聚会。” “是吗?”他语气随意,问,“在哪儿啊?” 我于是把爷爷的话重复了一遍。他听罢点点头,笑容更明显了一些,客套地说“那祝你聚会愉快”,便往外走去。 我默然目送领导的背影。 此时我全然不知道,他这一天的笑容和背影,会成为我后来人生里经常回忆的画面之一。 第16章 第 16 章 爷爷亲自组局的聚餐,大家都到得很准时。我稍稍加了会儿班,已经成为最后一个到场的。 今天爷爷的兴致似乎特别高,举杯领着大家要罚我迟到酒。我于是懵懵地站着被连灌了三杯,还没坐下就头晕了。 “喝碗汤。”宴宗羡把我面前的碗拿走,换了他自己的放过来,又给我夹菜,“填一填肚子,等会儿就好了。” “老爷子,您对小雀儿太严格了。”姑婶笑着埋怨,也嘱咐我赶紧填肚子。 酒很烈,加上确实肚子饿,我晕乎乎地忙着吃东西。爷爷就坐在我对面,语带笑意地说:“宴雀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走上了社会就要有大人的样子。你们以后也别小雀儿小雀儿地喊了,叫大名。当年,我刚毕业进单位的时候......” 我感觉到他的目光起初落在我身上,到这几句忆往昔,就移开了。某种无形的压力也跟着撤去,我暗暗松了口气。 其实从小到大,我对爷爷的感情中都带着一点敬畏。他和很多做惯了领导的人一样,身上沉淀着一种严厉挑剔的气质。面对小辈的时候,少亲近,严要求。作为孙子,我得到的疼爱和笑容已经是最多的,因此反馈的亲密值也最高。 而他的三个儿女对他,则一个比一个敬而远之。 尤其是宴宗羡。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成年之后多次缺席年夜饭,就表明了他对父亲和家庭的态度——又是父子问题。这个家庭的父子问题可能是祖传的……哦,不对,我蒙不上“祖传”的荫了。 菜一个个上来,自然又不断碰杯小酌,这顿饭的气氛逐渐热络。最后只剩下一道菜迟迟不见,爷爷瞄一眼上菜屏幕,随手按了铃催菜。 姑姑看了菜名,语气有些伤感地说:“是小鱼喜欢的菜,可惜这丫头吃不到。” 就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种隐约而奇妙的预感突然在我心里划过。我还来不及细想它是什么,嘴巴便快过脑子,先脱口而出:“那不一定,说不定……” 我顿了顿,那种预感清晰了。 变得强烈而具体。 ——我觉得,宴昱在这里。 面对几位长辈的目光,我动了动唇却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直接起身去开了包厢的门。然后,我真的看到了宴昱。她身穿这家餐厅的制服,手上托着一个餐盘走来。 蓦然对视,她很吃惊,我很震惊。 她吃惊,纯粹只是因为我居然这么凑巧开了门,就好像提前窥破了她预备的惊喜。 我震惊,是因为我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感受到了某种也许可以命名为“亲缘感应”的东西——我竟然毫无根据地、如福至心灵一般,预感到她的存在。 这种特异功能的发挥,令我在此刻对她和整个宴家的亲情依恋,膨胀到难以承受的地步。像要爆炸,又像要崩溃。 我没法儿摆出一个足够完美的表情来应对和宴昱的照面,于是只好草草对她笑了笑。我应该还很刻意地挑起了眉,完成一段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做描述的表演。 我说:“你这cosplay挺有创意啊!” 闻言,她那对秀气的眉毛立即一拧,做出一个“好戏都被你破坏了”的埋怨表情。 如果是平时,我一定会对她这个表情做出更多回应,然后共同演出接下来的家庭团聚剧本,和其他亲人一起热热闹闹先怪她不早说,再理所当然地把她捧为今晚的主角。 可是现在不行,我怕我流露过分的情绪。我不想让那种情绪暴露在他们的眼前,他们都会在乎。日后,这些我曾得到过得在乎、关爱、注目,都会让我更加难以面对他们。 所以没等宴昱跺脚嘟嘴说“哥哥你真讨厌”,我就越过她,理由是:“我去趟卫生间,你先吃。” 我在卫生间疯狂往脸上扑冷水,然后大口吸气。 然而情绪不见丝毫减弱,在酒精的助长下,它们如同被地震惊动的火山,岩浆源源不断地喷薄而出。区区几捧冷水扑上去,还没有洒落就蒸发了。我双手撑在洗水池上,拼命忍耐和克制,试图抵抗它们的尖锐的疯笑和嚣张的吼叫。 然后,我意外地听到了宴宗明的声音:“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未经任何思考,我几乎本能地迅速躲进了一个隔间里。就在背靠上隔间门板的那一刻,我又听到卫生间大门被推开的声音。推它的人用力很重,它被狠狠拍到了墙上。接着,再次被用力地关上。“咔哒”,它被手动锁了。 “快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宴宗明低吼,他的声线透出不明显的颤抖,就和我心里被狂烧的岩浆一样灼烫。 原来不是对我说话。我松了口气,凝神细听外面的动静,心跳不由自主震如擂鼓。我发现我在期待——他这是遇到了谁? 会是那个人吗?那个,我只见过一次,但和我长得很像的人。 经过三月份那个晚上匆忙的一瞥,说没有想过要去找她,是假的。尤其是确定了自己身体里流的血不姓宴之后,去找她要答案的想法就每天都会在心里冒头。不去做,只是因为不想打破现在。如果真相迟早会被摊开来,那么我希望迟一点。 我这些期待和紧张,最终由一个低沉的嗓音给出答案:“学长,对不起。” 我愣住了。 竟然是叶诀。 “不要跟我说这些废话!”宴宗明的喉咙仿佛被扼住,却又忍不住暴怒,声音又沙又刺,“你到底什么意思?这么多年你和傅秋溪都销声匿迹,为什么现在一个个都跑出来了?” “这是凑巧,学长。我真的只是从国外的研究所调回来,紧急上任。”叶诀用我从来没听过的语气说话,每个字都轻声细语,就像在……在安抚一只狂躁的猫。 不过,终于听到我能听懂的内容了。 “紧急上任”,他应该是在说自己在万州的研发总监位置。这个位置他其实也只坐了小半年,也就是说,他是年前上任的。此前他确实在国外做信息素研究,为万州这间研究室提供大量技术和学术帮助。要不是万州前一任产品总监病危,总部找不到合适的人,他也不会那么年轻就被破格提拔。 他还在小声而认真地解释自己的工作现状,就跟我所知道的一样。随着他郑重其事的叙述,我紧张的心情也静了许多。 我早已在工作接触中意识到,这种能给一切暴躁降温的交谈气场,是他的特殊才能。宴宗明应该也被他这种才能降住了。我听见他走向水池,接着有水流声。 “我不管你是为什么回来,也没有兴趣知道。”听起来,宴宗明果真冷静了很多,“我的诉求只有一个,不管是你还是傅秋溪,我都不希望再看见。” “我理解。” “理解就好,希望你也能做到。” “不行,做不到。”叶诀回答。 水声停了,“不行?”宴宗明警惕,“你想做什么?” “我现在是宴雀的上司,还住在你爸家附近,总会再见到的。”叶诀的口气一本正经,内容却是扯淡。哪怕隔着一道门,我都能感受到他故意逗宴宗明的用意。 这跟我了解的他很不一样,我感到违和。 看来,他和宴宗明的关系并不差。是了,爷爷和叶老爷子做过同僚,深城官员的子女基本都在同样几所学校上学,他们俩早年认识并不奇怪。 宴宗明的回答证实了我的猜想:“不要跟我扯这些俏皮话。”语气十分无奈,却又透出下意识的迁就,的确熟人间才会有的态度。 跟着,没有叶诀回答的声音,只有重新响起的水声。然后是一阵推搡的动静。等再听到叶诀开口,他的情绪既像哀求,又像撒娇。 “学长……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我想补偿你。” 宴宗明似乎在推拒他:“我没什么需要你补偿的。” “那么你补偿我,好吗?” ……叶诀竟然真的在撒娇。 而宴宗明仿佛听到了不可思议的笑话,笑得像打嗝的某种家禽,分不清是在嘲笑还是纯粹觉得好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停下笑,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说:“叶诀,二十二年了,算了吧。你好自为之,奉劝你别打扰我。” 话说完,水也再次停了,他就这样离开了。 卫生间里只剩下外面的叶诀,和躲在隔间里的我。于是,我替宴宗明听到了本该是他来听的话:“可是二十二年了,你还不知道我喜欢的是你。” 为这句话,我的大脑再一次高速胡思乱想。 一直到叶诀也离开卫生间很久,我还没有让自己放松下来。情绪和逻辑交织在一起,几乎把我那点醉意都搅干了。我渐渐清醒,终于从隔间出来。 又洗了一把脸,我在脑中梳理刚才获知的信息,得出一个大胆的推测。 或许因为这个推测实在太大胆,且基于人类伟大的直觉,我反而没有为它的惊人而慌乱,也没有去思考否定它的可能性,只想着要找个什么机会来一探究竟。 当做下要探究竟的决定,我便把先前的情绪揭过了。 深吸一口气,我准备走出卫生间。 这一刻,我以为今晚的意外情况到此为止了。完全没想到还有另一个更强大的冲击波在朝我……不,是朝我们家,狂奔而来。 第17章 第 17 章 推门回到包厢,一个阴影立即朝我扑来,两条细软的手臂搂着我的脖子。“小鱼儿的味道变了”,这是我的第一反应。但我来不及多想,便被凑到嘴边的酒杯逼得往后仰头。 “哥哥,就等你回来了!你快喝掉这杯酒,喝完酒我就要走了!”宴昱的脸凑得有点近,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 她这样抱我是常态,可这次我却发自本能地生出一丝抗拒。可能……是因为她的味道变了,又或者是她这双眼睛变了。 分别不到两个月,这双大眼睛里居然多了一些水盈盈的、温脉而婉转的东西。它荡漾在一个女孩儿身上,人们通常称之为“风情”。 原本简简单单,一眼可以看到底的小女孩儿,突然变成一个会不自觉流露风情的女人了。她长得实在太快了。这当然不是不好,只是……我不习惯。 于是我拿下她的胳膊,接过她的酒杯一饮而尽,装作以前那样看她:“你怎么这么快就要回去了,难道是从工作现场偷跑来的?” “哪里快了?我都来十几分钟了!是你在卫生间呆太久,我还以为你被外星人抓走了呢!”她一脸不满,夺回酒杯随后交给一个人。 我这才发现包厢里多了两个人,我都认识,是之前跟她一起到过家里拍摄的助理。看来她真的是从工作现场跑出来的。 灌完我这杯酒,她转身跑回饭桌前和大家一一抱别。我打算一会儿送她出门,便没有回座位,站在门边等她。宴宗羡显然也有一样的想法,他抱过宴昱之后就朝我走来。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他侧头靠近我,低声问。 “没什么,我回头再跟你说。”我的视线望向又一位向门口走来的人,姑婶。她也没少喝,脸色泛红。这令她的笑容看起来更加温柔。 “我也送送她。” 已经有三个人等在门口了,基本上就等于全家要统一行动。最后果然所有人都离席了,全家人陪着宴昱出门下楼。 通过包厢区狭长的走廊,有点浩浩荡荡的意思。宴昱笑嘻嘻地说,这比出去做活动排场还大,比身边跟着一群保镖的安全感还足。 可是,这种安全感几分钟之后就当然无存了。 后来有挺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怎么回忆这天晚上的突发状况。最初每当我想起来,脑子里的反应都是要把宴昱变回小时候那个跟屁虫。那样我就可以整个儿把她包在怀里,什么也伤害不到她。 然而事实上,当时的她镇定得堪称优雅。反倒是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家人们,被突如其来的镜头、空中四处漂浮的全息屏幕、找不到来自哪里的尖锐发问,给冲击得不知所措。 我们也许曾经在网络上看过很多那种主角一下子被很多人围住的场景,那些“很多人”可能是记者,可能是警察,可能是任何成分。 这样的画面看得太多了,我们会产生一种熟悉感。但当这样的画面真实出现在眼前,我们就会发现,看来的熟悉感是虚假的。 真正被团团围住,人马上会感到危险、逼仄、恐慌。 我记得城市永远霓虹闪烁的夜幕,记得商业大楼门前宽阔的广场,记得广场上往来的人流。就在我们踏出旋转门的刹那,那些人流忽然就变成拧成一股涌向我们的人潮。 “怎么……”姑婶发出的疑问还没能说完,就被宴宗羡眼疾手快地推回了门内。 他在可能不到一秒的时间里做出了决定,并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布置任务:“大哥,你带老爸二姐和二嫂走最里面的电梯,到十二楼出来,按指示去C座,然后乘电梯到二十四楼,去我的工作室呆着。等我消息再出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平时在家没什么话语权的他,现在说出的话却能让宴宗明问也不问,立刻答应执行。连爷爷也没什么表示,沉默地听从小辈的安排。 只有姑婶提出异议:“你们三个不走吗?” “妈,他们就是冲我来的。”宴昱笑着安抚姑婶,十分镇定,“这只是普通的狗仔围堵而已。你放心,我助理在,公司的保镖也在附近,不会有事儿的。” 我还记得她说完之后看了一眼姑姑,无声地交待“照顾好妈妈”。接着姑姑就把姑婶拉走了。他们往电梯走去。 这时,扶手电梯那边忽然跑来一个叶诀。我吃了一惊。只见他神色有些急切地对宴宗明解释着什么。宴宗明边走边听,然后停顿了一下脚步,回过头来。 他是和宴宗羡对视。 两人微微互相点了点头后,又走了。 “雀儿,你去找一下这家商场的智能控制室,该关掉什么你看着办。这些你擅长的。”宴宗羡收回视线,转头对我说。 我没有任何疑意,也立马点头了。 拔腿去找智能控制室的时候,我还分神暗自感慨了一下,原来不止是宴昱长大了,宴宗羡也已经长大了。他们在家里的地位,都不再是以前那样了。 宴宗羡的确做出了最恰当的任务分配。 我三分钟之内就找到了智能监控室,并且在找的路上就将个人终端的网络接入商场网络,找到智能监控室时,进门密码已经破解。 我直接通过验证,进门。 宴宗羡要我做的事情,其实只有一件。就是把商场里该关闭的全息屏关闭,免得广场上的场面被无处不在的镜头捕捉,再被遍布全商场的全息屏实时直播。 这些都是我擅长的——不止这些,应该说,所有和调查、追踪、反追踪有关的智能技术,我都挺熟悉。 这都拜前几年变态的占有欲所赐。 我最初的动机,只是想知道宴宗羡不在我身边的时候,都和谁在一起。因为目的太纯,我几乎没有在宴宗羡面前表现过自己熟悉智能技术。 而他又是怎么知道的,我根本不知道。 关完了商场的全息屏,我又对商场的网络设置了短暂的入侵干扰,使得网络不稳定。 当然,这样很快就引来了商场的管理人员。我当即被带去保安处解释情况。 关掉所有屏幕的结果,就是我自己也无法看到广场上正在发生什么,不知道宴宗羡和宴昱怎么样了。 “普通的狗仔围堵”,这个说法我是不信的。 那些突然涌来的人潮,规模太大也太整齐,他们围过来的时候,我错觉自己进入了《乐园》的剧情——原来我也不是完全不记得这部电影的内容,至少里面一个描绘丧尸的镜头,此刻被我完美地对应到了宴昱口中这些狗仔身上。 我急着回到宴宗羡和宴昱那里去,所以整个解释过程都尽可能保持诚恳友好,动用了自己所有的语文修养,把事情讲得严重而令人同情,把自己塑造成慌不择路的受害者家属。 当然,我也的确是。 “……就是这样,我真的事出有因。有什么要赔偿的,我绝对配合。给你们添麻烦了,实在不好意思,对不起。” 对面因为商场网络不稳定,只能用个人终端记录我们这场谈话的管理人员,听完我的话,原本脸上紧绷的紧张松了几分,但警惕不减。 “请留一下联系方式,我们之后还要调查上报的,我们领导现在下班了,明天肯定会找你们谈话,虽然你事出有因,但也算破坏了我们商场的正常营业,少不了赔偿。” “好。”我从善如流,立刻给他发了自己的终端序号,“我可以回去找我的家人了吗?” “可以了。”他绷着脸,收回终端。 我一路狂奔回到商场门口,那里又是一片人来人往的寻常夜晚街景了。宴宗羡和宴昱不在,那些狗仔、镜头、漂浮的全息屏,也都不见了。 我茫然地站在门口,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脚有些微微发麻,连给宴宗羡发通话请求的声音都神经质地颤抖着。 宴宗羡很快接通,没等我说话,便说:“等我一会儿,我马上下来。” 我想问他怎么样了,宴昱怎么样了,今天的状况是怎么回事。可是张了张嘴,觉得他可能三两句也说不清楚,而且不一定知道。 于是我愣愣地回答:“哦。” 等待的过程中,我没有试图去呼叫别人。五分钟后,宴宗羡来了,一个人。他从后面拍了拍我,我一扭头便迎上他的目光。和我的紧张形成鲜明对比,他的表情很平淡。 “刚才去结账了,饭肯定不吃了。我们走吧,去工作室把爷爷他们接回家。” “那……小鱼儿呢?” “回她的酒店了。” “没事儿了吗?” 他欲言又止,和我对视了片刻,然后沉重地深叹一声,打开自己的个人终端,开启一个小小的全息悬浮屏。 “你自己看吧。” 商场的实时直播被我破坏了,但是在整个互联网上,刚才的场面正在被火热传播。所有热衷于刷娱乐新闻的人估计都已经看到现场视频了,讨论热度高得惊人。因为,刚才那一场“普通的狗仔围堵”所针对的问题,一点也不普通。 “宴昱小姐,最近有传闻说你的C位是内定的,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对于您被拍到与华歆集团的顾总同游温泉古镇,您愿意解释一下吗?” “请问您为什么缺了两期团综,期间您的行程也保密,是否私人行程?” “宴昱!他们说你怀孕了,是真的吗?!” “biu~”我慌乱地按了暂停,宴宗羡个人终端上可爱的提示音响起来。这个提示音还是宴昱设置的,那不是宴宗羡的审美。他会留着,可能是觉得它和宴昱一样可爱。 可是现在,它的可爱一点也安慰不到我。 我猜自己望向宴宗羡的目光一定很慌张,我知道我对他总是不怎么掩饰:“这个人……不是狗仔,是粉丝吧?他说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宴宗羡打断我,直接回答,“你要知道,就直接去问宴昱那个不知死活的。” “不知死活?”我瞪了瞪眼睛,有点不可置信。 因为我理解他的意思。他这么说,就等于他相信那个粉丝的质问,不然他不会用这种否定且批判的词语来评价宴昱。 我几乎本能想说你怎么可以不过问宴昱本人,就听信外人的质问。可是另一种直觉绕上我的心头,它的背后分明沾染着我不久前拥抱宴昱时嗅到的味道。 我一下子理解那种味道了,那是女人味儿! 而且是完美的成熟女性omega的味道。它天生妩媚、温柔、诱人。除非是亲人,否则任何正常alpha被她那样拥抱,都应该被她勾得发狂。 讽刺的是,幸好我不是正常的alpha,才得以在她面前保持正人君子。 说不出反驳,直觉糟糕,不愿意接受……我憋得很难过,忍无可忍,狠狠踹了一脚地面。然后冲宴宗羡毫无理由地发脾气。 “你不是说顾俦平人不错吗?他人不错,怎么会......会欺负宴昱?” 闻言,宴宗羡有些困惑地看着我。但他很快明白我只是借题发挥,释放一下憋满胸腔的无能为力和手足无措。所以他没有接茬,只是摸了摸我的头。 “你先别着急,事情还不能确定,先回家。晚一点我们一起跟宴昱通话,问问情况,好吗?” 好。对。行。 我心里这么想着。 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说出完全相反的话来:“你也知道情况还不能确定啊?那怎么上来就说小鱼不知死活?在你眼里,小鱼是什么样的人?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能对她盼点好的?你不能因为她出生以后,姑姑姑婶不带你了,你就一直记恨她吧?你缺父爱母爱是她的错吗?她从参加比赛进娱乐圈起你就一直说风凉话,你能不能对她……” “宴雀!”他厉声斥道。 “……” 我猛然噤了声,然后浑身打了个哆嗦。 宴宗羡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他面对面对峙着了。我们就这样盯着对方,谁也不说话。他的眼神冷得令我心底生寒。我知道,那是因为我戳伤他了,他生气了。 至于我自己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说错话了,我慌不择言了。 对不起。 我心里有个语无伦次的小孩,疯狂说着对不起这不是我的真心话,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你,对不起是我的错,对不起都是我太害怕了……我怕任何可能让这个家生变故的风吹草动,我怕这个家任何一个人不高兴,甚至包括宴宗明。所以对宴昱这么可怕的揣测,我不能接受。如果揣测是真的,我害怕。对不起宴宗羡,我是害怕,不是故意想伤害你。 这些真正的心里话,越来越多,越来越歇斯底里,越来越灼热滚烫。它们撑得我整个人都要爆炸了……可我说不出口。 我只能狼狈地看着他。 我甚至特别特别自私地想,你这么了解我,请也了解这一点吧。不要逼我说出来了。你不是爱我吗,那你就应该懂我啊。宴宗羡,你应该懂我啊。 “宴雀。”良久,他终于开口了。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这不是修饰,这是实感。 我盯着他的嘴巴,看着他说:“如果宴家和我,只能选一样,你选什么?” 我…… 我张开嘴型,没有声音。 但他根本不等我再次试图发出声音,便转身走了。 “对不起。”而足足过了好几分钟,我才说出这句话。 第18章 第 18 章 宴宗羡就这样把我丢在广场上。 我一边捋情绪一边想,这是他第一次把我丢下,我要记下这一笔,以后……算了,记下又怎么样,我能把他怎么着?可现在我必须有个什么出口给情绪排流,不然我就收拾不好自己了。所以那就稍微意-淫一下找宴宗羡算账的情景吧。 于是,我又一边往工作室走,一边想着怎么折磨他。 到达工作室的时候,家里人已经动身准备离开了。姑婶眼尖,看到了我,连忙招呼我过去,问你没事吧。我说我没事,不用担心。 “那就好,我们回家吧。”她松了口气,望向宴宗羡。 我在广场上发了那么久的呆,过来路上也磨蹭,比宴宗羡晚到了十多分钟。不知道他是怎么和家里人解释的,大家看起来都挺淡定。一眼望去,要说谁看上去比较烦躁,也就是宴宗明了。他身边站着叶诀。 我终于看到他们站在一起的样子。 居然意外地和谐。 即使我心里怀着那个大胆的猜测去看他们,也依然觉得很不错。叶诀……我忍不住多看了他一会儿,试图在他脸上找一些和我相关的蛛丝马迹。可是一迎上他的目光,便心虚地错开了。 “车快到了,我们下楼吧。”宴宗羡说。 我朝他望过去,他低头看表。 “那个......”一个身影匆匆从工作室里面跑出来,是云墨。他手上拎着个拉链还没完全合上的包,神色有些抱歉地问宴宗羡,“能捎我一程吗?” “我叫的是我爸的车。”宴宗羡道,“只够我们家这些人坐。” 我看到云墨的眼神透出失望,笑笑,颔首缓缓拉上包包的拉链,动作慢条斯理而优雅,说话态度也落落大方:“那就算了,你们路上注意……” “大哥,你那车,给我个临时授权呗。”宴宗羡转身对宴宗明说。 我蓦然一惊,有点不可置信地瞪住他。他和宴宗明关系是不太好,但也不至于借不到车。两人打开个人终端,宴宗明给他设置了临时使用授权。 “那我送一下朋友,你们路上注意安全。”拿到授权,他后退一步跟大家挥了挥手,然后对云墨偏过头,示意走了。 他们就一起走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进了电梯,我才想起来,打我到工作室门口起,他就没有看过我一眼,现在还当着我的面单独去送云墨…...槽,不就是小小吵了两句嘴吗,宴宗羡你至于吗! 等回到家,已经九点多。 爷爷在车上就睡了会儿,到家之后就要直接睡。我扶他进房间,给他调好了房间的温度和湿度,让他睡得舒服点。做完这些之后出来,我见到姑姑姑婶和宴宗明,三个人坐在客厅里小声说话。 那场景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我不由得在楼上走廊看了一会儿。 接着,大脑迟缓地从记忆里拎出一段往事来——那年冬天,我从宴宗明家里被“救”出来之后,家里人也曾一度这样聚在一起聊事情。 后知后觉的,我意识到,他们那时候聊的应该是我的抚养和归属问题。当时,家里所有小孩子,包括身为当事人的我,都没有权力参加。 那么现在,不用猜,聊的肯定是宴昱这一出。 想到这里,我在楼上犹豫要不要现在下去。按道理我当然可以也应该参与,可我没有信心。万一他们觉得我是个小孩儿,大人的事儿别瞎逼逼呢?再说,我该怎么说呢?现在宴昱的情况还扑朔迷离,我都没来得及跟她通话,能怎么跟他们说…… “宴雀。”没等我想明白,宴宗明抬头了。他静静地看着我,轻轻招了招手,“你下来。” “……哦。”我只好走下去。 当坐在他们面前我忽然感受到,他们并没有在工作室时表现的淡定。姑婶的眼角甚至是红的,显然小小地掉了点眼泪。而她眼中的焦急和无奈,则证明她现在心里正煎熬。可她习惯了克制、温和,以及隐忍,所以就算她心里已经惊涛骇浪,也只是逼红了眼角。 我再去看姑姑,她脸上一片凝重。 和姑婶的外露不同,她的忧心都藏得一丝不漏。可我确定她早已发觉女儿的变化。我甚至确信,我们一心想瞒着的爷爷也能察觉。因为没有一个alpha能对宴昱这样的极品omega身上带着的成熟香甜,视而不见。 可我的家人们,个个熟练掌握克制隐忍的技能,全都可以把秘密塞在一个小小的角落,妥帖摁紧。所有的汹涌湃湃翻江倒海,都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尤其是我的姑姑和姑婶,她们还把忍耐炼化成了温柔,包裹在日常的相处中。所以她们的家总是平静而和睦,天大的事来了也不会大呼小叫、互相伤害。 “雀儿,你看了网上的视频吗?”姑婶压着声音问我。 我有点难受,停顿少顷后如实点头,保守地回答:“看过一些,网上视频太多了,内容乱七八糟的,狗仔的问题也问得也乱七八糟。” 我内心怀着侥幸,希望他们看到的视频里没有那个激进粉丝的质问。如果仅仅是恋情绯闻,这其实不会让他们过分担心。毕竟,小孩子走上这条路的第一天,姑姑和姑婶就做过看女儿五花八门绯闻的准备了。 “那网上说的那个人……”姑婶皱眉想了想,但似乎没有头绪,便转头问姑姑,“叫什么?” “不知道叫什么,姓顾。”姑姑回答。 “顾总,新闻这样说,”姑婶重新望向我,“你知道是谁吗?你比我们关注娱乐圈,他是不是小鱼儿的热门绯闻对象?” 能说出“热门绯闻对象”,证明她们对绯闻的心态确实还行。可是我仍然犯难,拿不准要不要吧自己知道的说出来。诚然,我是答应过宴昱要保密,然而我也说过保密的前提是她不受侵害。那么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我正犹豫,忽然看到坐在我对面的宴宗明非常小幅度地对我摇了摇头。他从来没有跟我有过这样……只属于两个人的互动。我先是一愣,然后才意会过来。 “嗯,”我斟酌道,“小鱼儿的绯闻对象是挺多的,这都是行业常规操作。我们在这里瞎担心,还不如等晚一点跟小鱼儿通话,问问清楚。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我们就别看了。” “唉,网络传播实在太乱了。”姑婶低声喃喃道,看上去有些低落,垂下的眼睫又有些湿意,“那些内容真的很惊悚,雀儿你有没有听到,有人质问她怀孕。我听了真的很生气,她才多大的孩子,这些人乱说什么!我觉得她才分化没几年呢!” “好了,别乱想了。雀儿说得对,凡事应该问小鱼儿本人。”姑姑打断姑婶,拍了拍她的肩膀,“时间不早了,我们也回家吧。” 姑婶动了动唇,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拎起身边的小包。 她们离开了,宴宗明还要等自己的车回来。 他给宴宗羡发通话请求,那边说已经在路上了。于是,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感到紧张,又不好走开。 我们的沉默持续了许久,我从纯粹的紧张进入胡思乱想,满脑子都是不久前在饭店卫生间里听到的对话。而那个猜想在我心里盘旋,几近冲到唇边——我真的想问。 如果在我认识的人里面,能有人对我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那么那个人一定是宴宗明。 可我该怎么问他? 如果叶诀是我的父亲,那个“傅秋溪”是我母亲,那么宴宗明在其中是什么角色?叶诀又用什么立场来说自己喜欢他?他们三个发生了什么,我才会落到宴家来? “宴雀。”忽然,宴宗明开口了。 我猛然回过神,目光倏地一下钉在他脸上。接着,我又为自己惊魂不定的模样感到不好意思,抿了抿唇,努力表现平常地发出声音:“啊?” “宴昱那个绯闻对象,是顾俦平?”他问。 我霎时有些庆幸,他开口提的是宴昱的事情。可是他怎么问得这么直接,就好像知道我知道似的。是宴宗羡跟他通过气了? 我这么想,就这么问了。 “用不着。”他提起唇角,露出一个有点轻蔑的笑,“我比他早多少年混媒体,只是不干娱乐板块。但不干不等于不了解。” 也是。我轻轻吁了口气,“是顾俦平。” “呵。”他笑了一下,意味不明。 我以为他还会再说些什么,他却不再开口了,低头在自己的终端上手动操作着什么。 客厅气氛陷入一种简直凝滞的沉默中,我难熬得要命,先前想向他验证的念头也打消了,只希望宴宗羡快回来,他快走。 等了十多分钟,外面终于传来动静。 宴宗明听到了便收起终端,偏头望我一眼算是道别,然后起身。他一起来,我也跟着起来,默默地目送他出去。眼看他走到门口了,身形忽然一顿。 我当即有一种预感。 果然,他回过头,问我:“你吃饭的时候去卫生间,去的哪一间?” “东边的!”我脱口回答了相反的答案。 他的表情纹丝不动,视线静静地落在我脸上。一秒,两秒,三秒。我觉得自己正在被世界上最有杀伤力的武器凌迟。 宴宗明,即便没有养过我带过我,可也在我爸爸这个位置上坐了二十二年。人与人之间就是这么玄妙,一份关系摆在那里,该有的了解居然就真的会有。 他对我笑了笑,那笑容称得上愉快,然后他说:“你撒谎了。你在西边的卫生间,你都听到了。” 我说不出话,无法摇头否认,甚至呼吸不了,只能听着他向我砸来千斤重的巨雷。 “我来告诉你吧,省得你费功夫。小家伙,你不是我的孩子,家里大人都知道。” 那我是…… “你应该姓叶,你是叶诀的种。”他接着说,语气冷冽得好像裹了深冬的寒风,“他和你妈背叛了我,你是他们背叛的证据。” 第20章 第 20 章 我讨厌做选择题,尤其是单项选择。 毫无疑问,我是个心智早熟的孩子,尤其是十五岁发现自己对宴宗羡有非分之想后。 从那时候开始,直到第一次得到宴宗羡之前,我都忍受着五岁在宴宗明阳台上经历过的心路:总觉得当下的生活太痛苦,但它是假的,不是我的真实生活。真实世界中的我一定在昏迷中,只要我醒了,一切就会好起来。 我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呢? 当然是得到宴宗羡,并发现生活中好的部分依旧如故的时候——梦寐以求的人也同样渴望着我,只要想,我们就可以找机会纠缠在一起,并且其他人无从知晓,他们依旧爱我。 天知道……对不起,我又这么感慨了,但这是我最由衷的一次感慨——天知道,我有多珍惜这样的生活,多希望它永远如此。为了它,我甚至试过放弃宴宗羡啊! “它”,包括严肃但对孙辈慈祥的爷爷,包括视我如己出且真心希望我开心的姑姑姑婶,包括永远信任依赖我的小公主,包括我不好定义和描述的小叔叔,甚至也包括对我永远冷漠的宴宗明。 当然,我也想知道关于自己的秘密。 这是人的天性,不是吗?何况这秘密还关系到小叔叔能跟我维持多久不好定义和描述的关系。所以我不可避免地好奇过,想过探究。最终,答案也以匪夷所思的方式摊在了我眼前。 所以,现在我面临一道非常讨厌的选择题:一个越来越摇摇欲坠瑕疵难掩的家,一个亲生父亲或者说一个彻底破而求立的机会,我要选哪一个? 如果拿这个问题去向宴宗羡求助,他一定会告诉我,去见,哪怕去认了叶诀,我在宴家的地位也不会变。 他还会安慰我,说既然大人们都知道我不是宴宗明的孩子,但这么多年还真心疼爱我,说明没有人在乎我身上那点基因,所以我也不用在乎。 可他总归不是我,我们之间的区别,是天生拥有和后天被恩赏的区别。 “宴”,是他天生拥有的东西,他想甩都甩不掉。 可我呢,宴宗明已经说过了,我应该姓叶,“宴”字只是我命运的侥幸。而侥幸是邪门歪道,是不可能理直气壮的,如果有一天被收回也理所当然。 尤其是“背叛的证据”几个字从宴宗明嘴里说出来,我立刻变成一个寄人篱下二十二年的野种。 他一定恨死我了,恨得正义凛然,但凡眼神友好一点看我都是怜悯。要不是宴宗羡当初抱着我不撒手,我的归属应该是某家福利院,现在过着一无所知也一无所有的生活。 我……算了,不能再想下去,否则我就要把自己逼入全然自弃的角落了。 我收起个人终端,盯着天花板疲惫地吸了一大口气。做作地想象自己是一条濒死的鱼。吸完那口气之后,还张着嘴细细地感受氧气拯救自己的幻觉。 最终,我没有回复叶诀的信息,也没有回复宴昱。只回了宴宗羡,告诉他我不去“旅游”了,因为我身体不舒服,也想在家关注着爷爷姑姑姑婶的情况。 两个都是他不能反驳的理由,但我放了鸽子他多少要闹脾气,所以不仅没再回我,还一连几天都不问候我,偶尔致电家庭系统,也不跟我说话。 我自己心里烦着,他不理我,我也乐得清闲。 于是整个假期,除了下楼吃饭,我基本都在房间里睡觉、看书,以及在网上刷宴昱的新闻。 如她所说,网上在事发第二天就风平浪静了,顾俦平的公关确实得力。她本人对此根本不回应,她那些网络社交账号全都没有感情地发布了团综新预告。除此之外,不说一个多余的字,看起来就像是经纪人或助理替她操作。 但我看得出文案是她自己写的。那种,越生气就越喜欢用表情和波浪号的习惯,我再熟悉不过。 所以在气消之后,我主动给她发通话请求。 通话那边,她一如既往忙碌,声音轻快地跟我说她在干嘛,当我问她是不是生气的时候,她说:“当然生气了,被人黑成这样还不生气,我还是正常人吗?” 我情绪平复了很多,有心情跟她抠字眼了:“都只是黑?” “对啊,捕风捉影黑!”她说。 “宴昱。”我叫了她的名字,让她明白我现在是认真而讲道理的哥哥,她不能糊弄,也不必害怕。 然后,我听到她的态度一下变乖了:“嗯,哥哥你说。” “你没有被顾俦平标记,是吗?”我不想用那个激进粉丝的问法去问,但我要求事实,所以我重复了那天晚上的话,“你要想好了再回答我。” 她沉默了。 可能过了十来秒钟,我才听到她的回答:“哥哥,我没有被顾俦平标记,临时标记也没有,我们……做得很安全。” “……嗯。”我不知道该回应什么话。 “哥哥,你记得我上次说过什么吗?”她轻轻叹气,伤感地说道,“我说过,他有一样东西不会给我,就是这个。你明白吗,顾俦平不会标记任何人,他永远不会让自己被AO天然吸引这种东西束缚。他什么都可以给,就是不会把自己给别人......哥哥你说,这样的人,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我想不通。” 说到后面,她近乎喃喃自语。 我看不到她,但我听得心惊肉跳。 “小鱼儿?”我不由自主轻柔以待,就像怕惊吓她,“你爱上顾俦平了,是吗?” 小公主不回答。 我好像还是惊吓到了她,因为她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很轻,不愿意被我听到。 好吧,我知道爱情是没办法的事情。就算我现在再着急再想骂她,也是不可取的。我十七岁的时候一点都不比她强,甚至比她更糟糕。 可是,我该怎么办?我的小公主爱上一个可能只把她当做商品的商人,我却对“救她”无能为力。在她最近这些难题面前,我成了最没用的哥哥。 于是,沉默持续了好长时间。 就在我以为这场沉默要酿出旷日持久的架势来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小心翼翼:“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要责备我?” 天呐,我心都要碎了。 “嗯。”我近乎急切地说,“不会的,不会的。小鱼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可以向我求助,我不会怪你,不会骂你,只要你不瞒着我,好不好?” “你昨晚就骂我了。” “是我的错,我道歉。” “那你保证,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骂我。因为你骂我,我会害怕。哥哥你不知道,家里所有人骂我我都不怕,就怕你骂我。我总是觉得,你要是骂我了就是不要我了。” 我羞愧了,因为想起那天晚上生硬地挂她通话,还把那当做是没有杀伤力的发泄。可其实,她被伤到了。 于是我郑重地承诺:“以后不会了,哥哥保证。” “不行,你要表现出诚意!”她用那种女人向情人撒娇的语气说道,媚如丝。 “媚”这种东西,也许本人意识不到,但旁观者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现在的娇媚,和少女时的娇俏大不一样。可无论是女人还是女孩儿,她都是我妹妹。我又怎么拒绝得了妹妹对哥哥的信任。 我只能完全地纵容她:“你说,要怎么表现?” “和我交换一个你自己的秘密,得是真正的秘密,不许敷衍我。” 我听了差点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疑心她知道什么。我的秘密……我能有什么秘密?无非是有个不敢拿到台面上的情人,再有个不敢去面对的亲爹。她抓得真准。 “好吧。”我吸了口气,告诉她,“其实,我在谈恋爱。” “和谁?!”她震惊不已,问完停顿不到一秒,紧接着追究下去,“是不是你公司的?你是不是在新公司里认识了什么人?男的女的?beta还是omega?” “为什么不能是alpha?”我反问。 “啊……”她猝然收声,片刻之后,便像是理解了似的,安慰地说,“哥哥,原来你是同性恋啊。那,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她误会了,以为这就是我秘密的地方。也好。我顺着她的话接下去:“男的,我是纯同。” “那你们……困难很大啊,我最近看新闻,感觉《婚姻法》修改已经板上钉钉了,还听说民政局已经停止为双A双O注册结婚了,连以前结婚的,婚姻权益保护都会削弱。” “嗯,是啊。” “哥哥,那你不怕吗?” “不怕。”我顿了顿,“他不怕,我就不怕。” “啊……”她发出一声感慨,“有点不像你呢!” “哪里不像?” “你这个人,好像做什么都很守规矩,什么都要平衡,会努力让所有事情都井井有条。我一直觉得啊,你对不守规矩四个字的所有包容都花在我身上了。一次是我不念书,出来做练习生。一次就是现在,你站在我这边。” 我没有站在你这边……但你说是就是吧。 我道:“所以,你要对哥哥坦诚。” “知道啦!”她开始撒娇了。 这就是好了。 我松了口气,又寒暄几句便准备挂通话,她忽然又黏黏糊糊地喊我“哥哥”,我问干嘛,她用那种特别甜美肉麻的声调说:“加油哦!就算全世界都不看好你,我也支持哥哥你!” 我愣了一下,心里很冲动,忍不住问她:“不管对方是谁吗?” 她认真地说:“嗯!不管对方是谁,因为我相信哥哥你的眼光。你喜欢的人,一定也是特别好的人!” 我心里五味杂陈,不知其味地轻轻回道:“谢谢。” 这通通话令我感到踏实,温暖。 尽管宴昱的事情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可也算有了个底,不那么瞎担心了。我甚至觉得,只要我再强大一点,她也清醒一点,我就又可以在她的配合下,做一个帮得了她脱离麻烦的好哥哥。 而且,她盲目的支持真的有鼓舞到我。 即便到时候可能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但只要她现在说了这句“支持哥哥”,我就领受这一刻的好意。 所以说,这个家就算不属于我,也总是源源不断给我安全和力量,我怎么舍得破坏一点点呢? 之前所有沉闷、愤怒、不安,乃至对宴宗羡撒气,都是因为惧怕它被损毁啊!它是我唯一的地球,然而宇宙中划过任何一块小陨石,都可能撞毁它。 我不允许的,绝不允许。 所以,我尽量不要做那样一颗小陨石。 第21章 第 21 章 还是有些事情不同了,尽管我刻意摁下好奇,屏蔽探究的冲动,想要一切如常。可这没用。对叶诀没用。当他从我的实验台走过,低声说“来一趟我办公室”时,我盯着自己的手上的试管,心想:好吧,那就来吧。 叶诀平时是个很直接的人,这是我和他工作的感受。 他面对任何问题都喜欢把事情说明白,把细节梳理清楚。这样,每个人在哪一项工作上做得如何就十分明了了。这时候,他就会愉快地下达任务分配指令,然后看着大家动起来。 可是现在,我们在他办公室的独立抽烟区,他已经抽完一整支烟,还没有对我说一句话。微微皱起的眉头让他看起像是在苦恼,但看不出他是否在斟酌什么。 我也不开口。因为不想开口,只想装傻,脑海里把自己想象成一只混吃等死的鸵鸟。 “中午有空吗?”良久,他终于说话了,把只吸了三口的第二根烟用力摁灭,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转过头看着我,“算了,你会想办法拒绝午饭邀请的。” 我慢慢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他定定迎着我的视线,又问:“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有。一瞬间,我心里涌进来很多问题。比如,你们三个当年发生了什么故事。比如,你和我爸……和宴宗明,是什么关系。比如,爷爷知道我是谁的孩子吗。比如,你为什么不要我,她为什么不要我…… 然而我回答的却是:“没有。” 他的眉目间应声蒙上一层诧异迷惑的神色,不过转瞬即逝。接着他笑了,看我的眼神充满新鲜,还有一种难以描述的亮光。即使是第一次见面那天,他也没有这样看过我。 很奇怪,我觉得自己明白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我跟他很像。 “你跟我挺像的。”他说。 看吧。我抬了抬眉梢,下意识想接句话,又没想好说什么。于是最终看上去欲言又止。或者还有点尴尬。随便吧,我现在不管是什么样子,他都会很大程度顺着我的。人都是这样。 “好吧,那么,你想以后怎么样?”他抬起手,在他和我之间指了指。 “就这样。” “没有什么想要的吗?”他说,“你有权利提要求,什么都可以,虽然我不一定都能满足你。” 很好,我们基本等于互相默认了现状。就是“你知我知,并且我知道你知道,你也知道我知道”的现状。而且我们的默契来得如此迅速,空气准确地传递了彼此的意思——不必把话说开,就把那些你知我知埋在眼神里、表情里、感应里。 我说:“不用,我什么都非常满足,所以就这样就好。” “好,那就这样。”他像答应我什么要求似的,用一种郑重的态度说。 “我可以回去工作了吗?” “可以了。” 我转身往外走。从这个独立抽烟区到他办公室的外间有一条短短的走廊,一眼到底那种。我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追着我,哪怕我打开了门,走了出去,再关上,也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它一直把我押回到实验台前。 当然,用“押”字可能夸张了,它并不是严厉的。相反,它是安静而温和的。我只是没能像自己想象和准备的那样轻松,所以觉得它太重了。连心脏也跟着后知后觉狂跳起来。 宴宗羡的通话请求就是这时候进来的。这是他在我放了鸽子之后,第一次主动来电。 我不喜欢在工作时间接私人通话,平时会给个人终端设置来电屏蔽。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忘了,这么巧,他就发来请求。既然忘了,那就接吧。我需要转移注意力。 “雀儿,我要晚几天回去。”他的语气听起来很平常,就好像我们并没有在进行“冷战”——他单方面的。 “哦。”我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点没话找话,索然地解释:“《乐园》反响不错,有两家大影院非常隆重地要请我们去做点映。你知道,这片子不够商业,我们一直没谈到很好的排片,这次去是一个机会。” “嗯,我明白。” “完了之后,还有个长篇访谈要录。节目和顾俦平有点关系,我过去一趟,有机会的话见见他。他和宴昱的事情,我不放心。” “好。”我没问他不放心什么,因为要是问起来,我讲话可能不会多好听。好多天不见面了,我不想和他吵嘴,我得善解人意,“没关系,你工作要紧,不用担心我。” 说得就好像我们先前有约好哪天哪天见面,现在他不能按时来了,所以我得表示宽容似的。 人和人真是奇怪,明明已经非常了解彼此,做过世界上最亲密的事情,却依然会搞一些虚的,不愿表达真心话。 他不愿意直接说想我了,我不愿意说希望他早回来。我们就这样说些没营养的场面话。 最后他被自己工作人员召唤了,我们自然而然转入道别环节。 “感觉最近热了很多,夏天真是要到了,人心浮躁,你出门要带好药。”他用嘱咐的态度说道,指的是被动发情专用阻隔剂。 我觉得他在强调自己的“重要性”,眼前几乎能浮现他眉头轻轻拧住,眼里全是与他风格不合的、幼稚的认真,盯着我,期待我肯定的样子。真是个幼稚鬼。 “……知道了。”我有点无奈地说。 他一定也知道我的表情,在那边轻声笑。气氛好了起来,他一边应付着身边工作人员的催促,一边拖延切断通话。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要讲,只是笑着跟我说过去几天的工作。 “好啦,你先去忙吧。”我对那个看不见的同事有点过意不去了。 “嗯,知道了,再说一句。”他轻声问,“你最近好吗?我跟你说了那么多自己情况,你也更新一下自己呗。” 闻言,我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叶诀的办公室。我应该告诉宴宗羡的,我知道。 但是,我犹豫了。 我只说:“没什么新鲜事,就是假期结束,上班了。哦——”我努力找了个点新的东西,“我参与的研究小组,这两天可能会有新成果。如果成功,说不定AO阻隔药物又要有大革新了。” “哦是吗,那挺好,你有功劳。” “没有,我来的时候人家成果也快出来了。” “那你也是有贡献。”他心情越发好。 最后切断通话的时候,他心满意足。于是因为我放他鸽子造成的小别扭,也算如烟消散,不值一提了。 第22章 第 22 章 虽然有些事情确实变了,但很多人并不需要看到“确实”那个层面,他们只要看到表面就行了。那么,在表面,一切都可以一样的。 这点我得感谢叶诀,他真是个说话算数的人。 自从做了那个约定,他没有再对我表现出半分特殊关注。就算每天在公司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也互相表现得就像以前一样。有的时候,我都会忘了这个人是我的亲生父亲。只有偶尔……真的很偶尔,我会在洗手间多看一会儿镜子。 你们小时候有过那种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找到一样不知名宝贝,然后小心一点一点擦干净的经历吗?我看着自己的脸的时候,就像面对这样一个不知名的“宝贝”。每次观察都擦干净一点,试图看到它的原貌。 渐渐的,我真的从上面看到了“原貌”——也可能是自我催眠的结果。但总之,我觉得这张脸上有叶诀的影子了。 在家里,我是个性格温和、常常微笑的人,所以我过去以为自己长着一张友善的脸,上面拥有温暖的神采。现在内心期待变了,再盯着镜子里不笑的自己,用目光一次次描这张脸的轮廓,用手摸这套鼻子眼睛嘴巴的棱角,用颤抖的心贴近它,最后就真的觉得,它其实又硬又冷。 从耳下到颌部的线条紧绷,很硬。然后是眉目过深,尤其是眉毛,尾巴有一股飞插入鬓的锋利感,一旦不笑,面相就有股危险的意味,很冷。如果生气的话它应该还会更可怕一点——难怪宴昱很怕我生气。 总而言之,真是和叶诀一模一样的冷峻啊。 这么一想,我心底有种说不出的高兴,仿佛漂流的浮木找到了自己生长的那棵树。不过,这种高兴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对谁也不会分享的。 但我说过,还是有事情不一样了。其中就包括,我一直对宴宗羡隐瞒自己找到了爸爸的事。 他如果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然后他会说,我们公开吧,我们争取吧,我们一起向这个世界要一份堂堂正正的祝福吧。 这些,我当然也想。 可是我心里有好多害怕。怕大家不高兴,怕冲突,怕崩塌,也怕自己不够好,不值得他对抗自己的家——我可是“背叛的证据”啊! 我这样的孽种,怎么能让他为我在自己的家人那里受委屈?我怎么能原谅自己让他受委屈呢?我怎么能……好吧,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我贪婪又怯懦,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愿意面对。 ——这真的配不上宴宗羡。 所以,我更不愿意现在说,也不太希望宴宗羡回来太快。 他太了解我了,面对面相处一定很快就会发现我有心事,发现我在说谎。那样他就会不开心,我也会不开心。我需要长一点的时间,把对叶诀说的那句“那就这样”做到天衣无缝。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我内心的祈祷,宴宗羡一时半会儿真的回不来。 《乐园》得到了国外一个电影节奖项的提名,这是喜出望外的事情,他和自己的团队为此振奋不已,各种宣传立即重新定位规划,一茬接一茬的工作便纷至沓来,回家的时间延了一次又一次。 他对此充满愧疚,开着玩笑说要补偿我。 然后,在离开家的第二十天,他就真的找了个机会来见我。 傍晚下了班,我走出万州的大楼,很快就在路边正对门口的一棵树下找到他。 就像过去他每次在工作的间隙回来见我,我都一定会站在大学校门口、宿舍楼下大门口、食堂大门口……之类的正对面,看到他一样。 那时候我都会欢快地朝他跑过去,如果有同学在旁边,我会怀着一种特别微妙的、充满电流的心绪,给同学做介绍:“这是我小叔”。然后在他们对他美貌的惊呼声中,站在他身边,再听他们补一句“你们家的人都好好看哦”。 然而这次是他先向我走来。 他戴了墨镜,身材高挑气质出众,墨镜下露出的部分足以吸引路人的目光。我感觉他带着一股妖风朝我袭来,而我听着自己忽然响亮的心跳声,被他的妖风裹了个完全。 这个拥抱持续了好一会儿,我才不好意思地推开他,挠了挠被他的呼吸扇得温热的耳廓,小声埋怨:“在公司门口呢,人那么多……” 他摘下墨镜,笑容满面。但目光越过了我,望向我身后,故作淡然地说:“你好。” 我心里“噌”地腾起一股预感,回头一看。 叶诀。 他定定站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路过,而是等在那里。“原来这就是早恋被家长抓包的感觉”——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个。 “叶总监……”我微微屏息,看着他,试图像过去对同学做介绍那样说,“这是我小叔,你们见过的。” “认识。”叶诀牵动嘴角,扬起一丝算是笑的弧度,淡然道,“你们关系真好。” “是啊,我们一起长大的,我只比宴雀大五岁。”宴宗羡迅速接道,眼睛盯着叶诀,目光如炬,站立姿态笔挺如松。 他现在不是浑身妖风了,是浑身警惕,像野兽宣誓领地所有权。我懒得管这阵醋意,匆匆向叶诀告别,拉上他走了。 照例,我们不回家,车往他的酒店开去。 他一言不发,一副等着哄的样子。我心里有愧,对于哄他心甘情愿,于是扣着他的右手卖力撒娇,直到他笑出来,抽开手抚弄我的头发。 “雀儿,你今年变得黏人了。” 我没有。但我嘴上说:“那还不是怪你走了太久。” 他听了,神情愉悦笑声开朗,然后问我:“最近家里怎么样,他们好吗?” “还行。”他这趟不回家,我便像以往一样一五一十地跟他汇报情况,即使有些我已经在平时的通话里说过了。最后,所有关于家里的话题自然又落脚到宴昱身上。她总是家里理所当然的中心话题。 “顾俦平现在对宴昱不是很满意。”他带来最新消息。 “为什么?”我顿时激动起来,什么人都不能嫌弃宴昱。 他闻声抬眸看我,用大人看小孩儿无知胡闹的眼神。我便收住了,冷然问:“不满意哪方面?” “感情方面。”他味深长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宴昱爱上他了。” “……”我哑口。 “这事儿,你知道了吧?”他语气刻意凉飕飕的,是又在怪我没告诉他。 好吧,我最近确实有不少事情还瞒着他,我理亏。具体到宴昱的事情,也理亏。 但现在,我们对宴昱的态度是一样的:说好的各取所需,说好的纯洁交易关系,怎么就变成感情债?换了我,我也觉得麻烦。 我不能在宴昱那里反对她的爱情,只能面对宴宗羡忧愁地叹气。我们相视,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无奈。最后他说:“算了,这件事的讨论就到这里吧。” 接着,他抬手解开领口的两颗扣子,露出锁骨那一片皮肤。我垂下视线瞥了一眼,判断他瘦了。因为他右边锁骨上有一颗痣,他瘦一点胖一点,那颗痣的位置都不一样。 他靠过来,亲了亲我的耳朵,贴着耳廓说:“想你。” 好的,现在我完全不该说话了。 所以我们接吻。 他累了,我们纠缠得温温吞吞,没什么情-欲,就只是太久不见,需要靠一项亲密的接触来表达想念而已。 其实我喜欢这样,慢慢地轻吻会让我有一种一生一世温存如斯的幻想。这种幻想令我感到安全和沉迷,一点脑子都不用动,尽情徜徉就可以了。 后来他亲了我的脖子,嘴唇和呼吸一路绕到我的后脑。他一边摩挲我的发尾,一边舔舐我的腺体,并释放一点点稀薄的信息素。不为肉-体交-合,但缱绻得要命。自从买了房子以后,他总是会在缠绵中用这些暖融融软乎乎的举动告诉我他的感情:他爱我。 比起我爱他,他对我表达爱要热烈坦荡得多,至少他从来不对我做不应该的隐瞒。而我却在此时此刻,还心怀秘密与他亲密纠缠。 “唔……” 他勾着我的舌头,吮吸了一下,然后放开。 漫长的亲吻结束了,他脸上有种满足过后的疲倦,鲜亮又诱人。他摸了摸我的脸,说:“我睡一会儿,到了酒店叫我。” 然后就闭上眼睛徐徐睡去。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声音实在太破坏眼下的氛围。 五月底的傍晚,深城宽阔的街道,所有自动驾驶的车都在有序行进。在马路的尽头,是一片橘红色的天空,夕阳就被马路托在那片橘红中。它赐予人间的、温暖绚丽的光辉,沿着路、沿着车、沿着我贪恋的目光,一点点染在宴宗羡的身上。 把他染成世界上最珍稀的爱人。 这一刻我其实期盼自己能像文艺作品中那些主角,凤凰涅磐一般勇敢、不顾一切,去为爱情孤注一掷。哪怕代价是背叛自己曾经守护的东西。 可是那种决绝和英勇,只在想象中甜美并辛辣着。现实中的我,不过是一只明知侥幸之心不可怀,而仍然拼命做侥幸挣扎的麻雀。 一只没用的雀。 第23章 第 23 章 我们在酒店呆了一晚上。 天亮以后,我要去四十分钟车程外的公司上班,宴宗羡则会在酒店附近做一场宣传,然后奔赴下一个城市。这次分别,也像过去每次那样。 我比他早起先走,离开之前不忘提醒他,五月快过完了,六月份有爷爷的生日:“虽然不是大生日,他可能不过,但一起吃饭肯定会有,你安排得出来的话也回来吧。” 他说“好,知道了”,抬起手来想冲我挥别,却碰到我的背。动作于是变成在上面磨蹭了两把,然后嗓子里发出两声满足的呻-吟,半睁开眼睛看看我。 好吧。我俯下-身,凑过去碰了碰他的唇,“到底是谁变黏人了?” 他笑着嘟囔道:“知道你不是我侄子了,才觉得算正经谈恋爱,心里感觉和以前不一样,总忍不住得寸进尺,想确认……” 他往枕头里埋了埋脸,声音便捂得低闷模糊。我听不清,脱口问:“确认什么?” “唔唔唔……” “……什么啊?” “确认你也想和我谈恋爱。”他稍稍抬起头瞪着我,说,“而不是认命跟我过日子。” 我有时候觉得,其实在整个宴家里,宴宗羡、宴宗明、宴昱是同一类人,剩下的是另一类。 他们三个是那种心不会老的人。 虽然每一个都算是提前接触社会,提前投入滚滚红尘,可是他们胸口里那颗跳动的东西,保鲜度永远高于茫茫庸人,所思所想永远沾着浪漫二字散发的蜜毒。 比如,我以为我说一句“一起过下去”,就算是明白无误的表白。可他要听千万次“我爱你”,要我主动发起不求意义的缠绵,要我与他同生死共沉沦。 也许这是文艺工作从业者的共性吧。 我这么归因。 而我面对宴宗羡一向是这样的:除非他不表达,否则他想要任何东西,但凡我能给的,我都予求予取。所以我双手捂住嘴巴,凑到他耳边,完完全全用他喜欢的方式告诉他。 “我爱你,宴宗羡。” 就这样,是分别、也是美好的一天,开始了。 五月还剩下三分之一多点,我感觉时间是在我踏进公司实验室那一刻起,突然加速流逝的。 这都因为一场预料之中该来的忙碌——我所在的“解放”小组研发的alpha被动发情抑制剂,获得了投产入市的批准。 药品名称也叫解放。 它对得起这个名字,因为它实现了市面所有同类药物都做不到的两个百分之百:预防被动发情的强度百分之百,发情后用药的抑制消解效果百分之百。 这意味着,只要不想发情,alpha就可以靠“解放”战胜被动发情的动物本能。 “批准建议比想象中快了好多啊!” 副组长李昌在实验室宣布消息。他把自己个人终端的全部全息屏都打开了,它们飘满整个实验室,上面都显示着国家卫生委药监部的批复文件。 “那我们今晚是不是应该去庆祝一下啊?”有同事提议。 “好啊,你们想去哪里?我请客!”李昌应声道。 “……” 大家七嘴八舌出主意,一时间气氛热烈,早晨上班的昏沉一扫而空。然而还没出结果,实验室的的门被推开了,叶诀走进来。 他扫了一眼大家,淡淡一笑,道:“看来大家都知道了。” “是啊!我们正在讨论晚上去哪里庆祝呢,总监您也会来的吧?您可是我们的组长!”最早起哄庆祝的同事故作热情地邀请,人却不敢往前凑。 都怪叶诀平时太严肃了。 “挂名组长而已,成果都是大家的功劳。”叶诀朝他望过去,目光堪称温和,可接着说出的话就不那么善良了,“批复下来了当然很值得庆祝,但我们的活动恐怕得往后推一推,因为制药厂今天就会派人来跟我们一起工作,我们有很多具体的工作要跟他们对接。” “啊……那会不会要加班啊?”有人立刻蔫了。 叶诀目光炯炯地望向那人:“这就要看你们的工作效率了。” “……” 有人嘀咕,但没人敢大声逼逼。 叶诀对此不以为意,给李昌递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拍拍手,让大家散了散了都去工作,然后跟叶诀去了办公司。 等副组长被总监兼组长放行,就该领着我们去接见已经到公司楼下的合作制药厂代表了。于是大家开着“别给组织丢脸”的玩笑,互相给对方整理仪容。叶诀在旁边看着,不置一词。 “哎呀,小宴,你是咱实验室的门面,你站前面。”要出发了,李昌忽然从人群中拉住我,像摆放一个物件似的把我放在最前面。 “……”我无言以对,下意识看了一眼叶诀——谢谢基因。 叶诀仿佛是被我这一眼惊动了,轻轻掀起睫毛,目光与我碰在一起。然后他走过来,像刚才大家做的那样扯了扯我的衣领,接着扬起嘴角。 “李副说得对,你是最好看的。”他松开手,手臂在空中停顿。 我几乎以为他要摸我的头。但他只是悬抬了一会儿便放下去了,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用他那种带有光和魔力的声音,对我说:“走吧。” 一直到心里的波纹平静下来,我才发现,刚才自己是在期待他手掌的温度。 我想知道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男人,手里有没有名为“父亲”的温暖。如果有,那可是独属于我的东西啊。 与合作制药厂对接工作的细致和麻烦程度,超过了我这个职场新人的想象。不止是专业方面的问题,还有行政上的部分工作要理清楚。 小组里只有我一个人手上没有专门的专业板块,于是成了“打交道”的主要负责人,每天周旋在人和文书之间,五月最后一旬的出勤次数,超过了我上班以来全部的外出次数。同时,也终于遭遇了爷爷不久前给我预警过的饭局应酬。 而每一次这样的应酬结束,叶诀都会“顺路”捎我回家。 无法否认,我喜欢那样一段路。 独处的时候,先前那种期待也不时会冒出来。可我努力藏着它,不让它泄露一点点。因为说“就这样”的人是我,我不想食言。 至于叶诀……好吧,他实在太守信用了。守信用到我都怀疑自己偶尔从他身上感受到的关切气氛,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也许我有点被宴宗羡感染了,非要人家说出来我才能相信某种东西存在。 某种东西是指,叶诀的父爱冲动。 那是我在宴宗明那里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每当它若有若无地漂浮在空气中,我都觉得陌生新鲜,并且享受。我偷偷地品尝它,叶诀也从不打搅我。 于是黑夜中,车驶往家里的路上,我们总是安静沉默。唯一的对谈发生在我下车时,我会转头对他说:“谢谢总监,明天见。” 然后他会回答:“明天见,好好休息。” 最后我挥手,他用眼神致意,我们就分开了。 然而我知道,例外总有一天会到来的。 所有的故事都会有这一环,生活和那些被整理成文的故事,也不过就是互相复刻而已。何况,如果没有例外我又何必细究这样一段路途。 那一天——例外发生那一天,是我们送走合作方制药厂代表的那天。晚宴过后,叶诀照例送我回到爷爷家门口,我也照例和他道别,下车。按照一般情况,接着我会礼貌地目送他往更深处的自己家开去。 但是我在这时候,看到林荫道对面的树下站着一个身影。当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从树影里走了出来,顺便把手里的烟掐灭。周围没有垃圾桶,烟头被他揣进口袋里。 宴宗明。 我下意识想叫爸。在有第三人的场合,我总能轻而易举这样叫他。可现在,第三人才是我爸。所以我张开的口型没有配套声音。 我往后退了一步,看着他走过来。 他却没有看我一眼,只站在车的另一侧敲了敲车窗,随后叶诀下车了。 叶诀叫他的语气透着微妙的亲昵:“师兄。” 宴宗明这才抬眼看看我,又看看叶诀,兴师问罪一般道:“你们这样多久了?” 我被这句话冒犯到,心里难以抑制地生出一股反感,想出口说些什么。叶诀仿佛感应到了似的,转头望了我一下。是不赞许的眼神。 “师兄,”他走近宴宗明,轻声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刚才工作应酬,宴雀喝了不少,得早点休息。” “进入爸爸角色了?”宴宗明抬起下巴,睨视叶诀。 那种不会老的宴家人才有的、少年般的意气冲撞与敌意,埋伏在他表情的每一根细纹里。 但叶诀就像没有感受到他那些敌意一样,平时表情稀少的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令那天生紧绷而冷厉的面部线条都柔和了。 我看得有点难以置信。倒不是因为他竟然能对宴宗明这样耐心温柔——当然这也值得惊讶——而是因为,他真心笑起来的样子,和我神似。 “师兄不要生气,我答应过你的事情,肯定不会毁约的。”他低头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时间还早,不如我们去小区外面喝一杯吧,好不好?你看起来心情不好。” “不必了。” 宴宗明拒绝他的靠近,大步绕过车尾往我这边走来,在我身边停顿了一下脚步:“我和你亲爹有约,他不能把你带走。你可以不是我儿子,但你得是老爷子的孙子。他一手养大你成人,希望你心里惦记着点。” 说罢,进了家里院门。 我呆立在原地。有那么一小会儿,像被掐住了脖子那样难以呼吸。父子名份二十二年,宴宗明知道我在乎什么,甚至知道我不外道的期盼是什么。 叶诀叹了口气,来到我面前。 “放心吧,你们两个都想维持现状,我会尽力满足的。回去吧,早点休息。” 我不语。 他打开车门要上车,我忽然拉住他。我知道我的目光在闪烁,语气也紧张得有些急促:“如果有一天我不想维持现状了,你会帮我,还是帮他?” 好荒谬。这一刻,我居然把宴宗明当成了自己在叶诀这里的敌人,甚至要他二选一。 我说不清这种冲动的逻辑所在,只知道,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开口说会站在我这边我就能立刻相信,那个人就是叶诀。这也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只有直觉告诉我,这就是本能。 奇妙的、天生的、亲缘间的本能。 “宴雀,”我看到叶诀的喉结上下滚动,他说,“你可能不相信,连我自己也不相信,但是我确定,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我的老天,这种本能迷人得令人眩目。 第24章 第 24 章 “解放”投产上市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六月也已经被掐去一个头。我们实验室全体得到奢侈的两天假期。周末加上这个假期,我正好赶上了爷爷的生日,阳历六月十二号。 以往宴宗明和宴宗羡都不在深城,这种事情总是由姑姑姑婶操心。 今年,我有了一点私心。 我想自己给爷爷攒这个生日局。原因往好了说,是我长大了上班了,理应承担一点家庭责任。往伤感了说,就是我想抓紧时间做宴家这个孙子。 以前宴宗羡对我好言安慰,说我们迟早都要去面对这个家,面对那些回不了头的伤害……我听进了耳朵,却拒绝往心里去。 现在宴宗明按着我的头要我惦记着点恩情,做好宴家孙子,我反而想通了——自欺欺人没意思,我不能披着侥幸得来的一层皮永远做宴雀。就算不主动去出柜,也至少不能把脑袋兜在沙子里,假装能逃避。 对,我想做点事,就是冲着尽人事去的。 以便天命到来时不愧疚、不遗憾。 于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名义订了饭店,和姑姑商量确定邀请客人的名单,然后一个个亲自联系。还好好琢磨了一阵子“认真过”和“隆重过”之间的平衡。 做这些的时候,我一方面感到身心充实,另一方面心底不断冒出汩汩惆怅。事情一切顺利,家庭全员答应回来,爷爷的老伙计们也基本应承参加聚会。 六月十二号的午后,是个极其美丽的午后,因为宴宗羡和宴昱一起进了家门。 两个人据说是路上碰到的,所以在进门之前,已经不知道因为什么话题斗过一轮嘴了,进门便顺理成章成为了他们休战的契机。 两个人的视线都在客厅扫了一圈。此时家里只有我和姑婶,爷爷和自己的老伙计在一起,宴宗明和姑姑会直接从单位去饭店。最后宴昱朝我扑过来,宴宗羡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了一会儿,只得转道去厨房。 “二嫂!” “哎,你们回来啦——快进来帮我装一下这些海鲜,等会儿拿到饭店去加工。”姑婶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宴宗羡进去当劳动力了。 两个小时后,我们也从家里出发前往饭店。 “唉,等一下。”姑婶突然打断准备给车下目的地指令的宴宗羡,拍了拍自己的口袋,说,“我忘带个人终端了,应该在厨房,我去找找。” 宴宗羡收回手,姑婶开门下去了,车上剩下我们三个。 我把目光从姑婶身上收回来,看到身边的宴宗羡和后面的宴昱,一时间有种时光逆流的感觉。逆流到我们三个成天厮混在一起的时候。 那时候,明明两两相差五岁,我们三个在一起却总能制造非比寻常的热闹,任意两个人都能闹起来——说起来也挺感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有一阵子很活泼,性格有点反常的放肆。 比如,我学宴宗羡欺负小孩儿那样欺负宴昱,惹她哇哇大哭。再比如,学宴昱娇纵和撒娇,搞得宴宗羡除了顺应我别无他法。 不过这段日子很快就过了,我好像就是短暂地经历了一下青春期症状。过了之后就又变得听话沉闷,然后被大人误会成“稳重”。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青春期残余的话,那就是掌握了对宴宗羡撒娇的方法,并在更往后的日子屡试不爽。 我们是这样一起长大的人,因此我的意识总在不动脑的时候以为,一旦我们三个在一起,气氛就理所当然是热闹的、轻松的、无所顾忌的。 所以,当我发现此刻车内的空气不是那样,而是微妙的僵滞时,我有点愣。 我们谁都不说话,甚至不对视。宴宗羡在鼓捣这辆车的手动控制屏,宴昱在玩儿自己的个人终端。我呢,我看看宴昱,又看看宴宗羡,觉得应该开口说点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我有一个优点,就是没话题的时候不尬聊。 所以我放弃了开口。 这么一来,车里的沉默更明显了。 三分钟后,宴昱的注意力终于从自己的个人终端里出来,疑惑地嘟囔了一句:“我妈怎么还没回来?” 我和宴宗羡闻言,各自反应过来。对啊,拿个终端怎么要那么久。 “我去看看。”宴昱下了车,往家里走去。 她远去后,我和宴宗羡对视,同时开口。 “你回来之前在和她吵什么?” “你以后真的不应该再顺着她的思路宠她了!” 他话音一落下我就明白了,他指的十有**是顾俦平的事情。因为他的眉心皱得苦大愁深,满脸无奈老父亲的表情。所以我的问题也有了答案——他们进门之前争吵的话题,必然同样关于顾俦平。 “是有什么情况吗?”我灵光一现,“你们俩真是路上遇到的?” “不是。”他很心累地长叹了一声,看着我的眼神严肃得有点愠怒,“我是和她一起从北京回来的,而且是顾俦平把她丢给我的。” 我心头一紧:“怎么了?” “倒没有什么大事情,就是顾俦平被她缠得有点烦心,让我带她回来待一阵子。刚好她最近巡演告一段落,没太多工作,他让她公司给她放了假。” ……这个顾俦平的能量真大,连假都能帮她安排。 我对这样强势的顾总有点不爽:“那这位顾总现在是什么态度?烦了宴昱了?如果是这样,那你不如建议他早决断。他一个大老板,要甩掉一个小明星还不容易吗?” 宴宗羡扯了扯嘴角,歪头看向我:“麻烦就在这儿,顾俦平没想甩掉她。他挺喜欢她的。你明白吗?整件事情,就这点最坏。” 我哑口。同时明白了,坏就坏在他喜欢她,又不够喜欢她。可她太喜欢他了,那她就会抱着他那点稀薄的喜欢当成天大的希望。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心里抱着关于爱情的光芒,靠在那个人的怀里。这的确太可怕了。 “他会害死小鱼儿的。” “互相吧。”宴宗羡喃喃地说。 然后他的目光望向车外,示意宴昱回来了,我们停止对话。宴昱和姑婶上车后,宴宗羡给车下了目的地指令,我们终于出发。 那时候,整个去酒店的路上,我都在想宴昱这一场飞蛾扑火恐怕难以善终。我为此忧心忡忡,又心疼不已。所以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上车之后的宴昱和姑婶脸色有多差,也没发现她们一路上都没有交谈过半句话。 我毫不知晓,其实从那时候起,宴昱就在承受另一份比爱情不得意还苦的苦了。 第25章 第 25 章 爷爷的生日聚会过得很圆满。也许因为是我在操办,他比往年的兴致更高一些。饭局从夜幕初降一直进行到十点多,最后爷爷累了,才被宴宗明劝回去。 等把爷爷那些老伙计都送走,已经过了十一点钟。包厢里只剩下我们自家人。 “雀儿!”姑婶冲我招手。在她的身边,宴昱伏于饭桌,几乎把整颗脑袋埋进臂弯里。姑姑站在她另一侧,已经放弃拽她。 “怎么了?”我走过去。 “小鱼儿不肯跟我们回家,要不然你们带她回爷爷那边吧。”她说着微微朝我靠近了一些,轻声道,“她心情不好,你和宗羡这几天有时间的话,就多陪着她点儿。” 我听了自然满口答应,于是宴宗羡和我一起把宴昱带走了。这时候,我们都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心情不好是因为顾俦平。 后来陪她的任务落到宴宗羡肩上,不知道他每天带着她去哪里玩,她的心情似乎逐渐好起来。我呢,就只能在下班之后参与他们的活动。 渐渐的,那种三人厮混的熟悉感回来了。 我们总是随便在什么地方吃一顿晚饭,然后找一家人不那么多的的,能确保就算宴昱被人认出来也不会引起过分热闹的小型VR游乐城打发时间。 深城有太多主题不一、品位参差、规格多样的VR游乐城,它们为或紧绷偷闲或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提供玩不完的游戏,给他们源源不断的刺激。每个人都可以在里面忘记自己想忘记的。 光是这一项,就足够我们玩了。 每次玩完出来就又该饿了。 这时,我们去回梁溪东畔的小酒吧、小餐吧吃宵夜。而对岸就是一栋栋高端住宅公寓渐次拔地而起的水岸尊府。 “小叔,你那房子什么时候交房啊?”宴昱向往地盯着对岸,“到时候,你留个房间给我呗,我以后不想回家的时候就去你那儿。” 宴宗羡说:“快了,到时候你们俩都有房间。” 说这句话的时候宴宗羡望了我一眼,虽然不动声色,我还是感觉得到,他挺期待的。其实我知道他已经物色过装修公司了,我还在想他什么时候会正式跟我商量。 宴昱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往他肩上靠过去,举杯冲对岸说:“敬我的新居!” 她面前都是黑啤,有点喝多了,声音语调中透出一种准备释放情绪的散漫。 宴宗羡于是点击桌面上的买单程序,把这顿宵夜的钱付了。我负责把宴昱拽起来。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家吧。” 我扶着宴昱的肩膀,尽量把她揽入怀中,免得她闹出什么动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被人拍到她街边醉态,网上难免又一通胡说八道。多少年了,人们的关注点依然如故。 宴昱倒也听话,靠着我站了一会儿,然后深吸一口气,站直了摇摇头,冲我笑笑:“哥哥,我没事儿。” 我们往回走。 街道很长很长,笔直延伸,路边风景和小时候骑车来回所看到的完全不同了。那些所谓时光的痕迹,很需要一点眼光才能找到了。 是默契吧。我们谁也没有叫车,就这么往回走。 宴昱说:“在外面喝酒真是太不自由了,不然明天不出来玩儿了,在阁楼喝酒吧。” “……” 我和宴宗羡对视一眼,然后我干巴巴地说:“哦。” 接着宴昱开始回忆童年,回忆自己过于短暂的校园青春时光。深夜里漫长的道路,就这样被我们走完了。 到家以后,宴昱进了宴宗羡的房间直接睡了。这些天她一直住宴宗羡的房间,因为那是全家最像客房的房间,拜它的主人过去常年不在家所赐。 当然了,那个房间被霸占,宴宗羡只能来和我睡。 宴昱的不高兴终于还是露出端倪了。 那也是美好的一天,因为那天姑姑和姑婶携手上门来,对所有人郑重地宣布了一个消息:姑婶怀孕了,而且检查结果显示,她怀的是个alpha。 消息道出来,客厅里立刻爆发出一阵惊叹欢呼。 爷爷在再三确认,询问检查细节,甚至关心到医生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他的保姆五婶开始热情地传授孕期养胎注意事项,开口第一句就是“怀上alpha可不像怀omega”。我在发出惊喜的惊叹之后,不解地问,“医院什么时候开始能公布胎儿性别了?” 宴宗明听了,瞥了我一眼,冷淡地回答:“今年三月份开始的,政府为了人口问题已经不择手段,I SEE一直想做这个专题,已经被按了两个月了。” 宣传“最佳婚姻性别组合”,大力鼓吹异性恋正统地位,停止同性婚姻注册……现在,还让怀孕母亲在怀孕初期就得知胎儿性别。近大半年来,政府这一系列举措的逻辑,实在让人看不懂。但所有人都感觉得到,一些自由在被剥夺,一些自由在被滥用。 我应该算是这些举措的受害者,或者说是潜在受害者。但我并不是怎么关心局势,可能因为我对涉及自己这部分的“婚姻自由权”,并没什么需求吧。 毕竟,就算是从实际利益上讲,我和宴宗羡也本来就在同一个家庭系统里,婚姻关系带来的保障可有可无。 宴宗明说的话在我脑子里转了不到三秒钟,我就没再思考下去了。我站在并不怎么中心的位置,欣慰地看了一会儿高兴的长辈们,然后提议,是不是出去吃饭庆祝。 “不行不行,现在二嫂吃什么都要注意,外面的东西不行。”没想到,反应最快的是五婶。 她甚至挤开了姑姑和姑婶,朝我走来,热情而关切地说:“小雀,你姑姑和姑婶都来家里了,当然要在家庆祝,还出去干嘛?我来做饭。” 我看了一眼时间,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您快到下班时间了。” “那有什么!你姑婶要紧!”五婶回头望向爷爷,说,“老宴,以后你女儿和媳妇儿来了,我就留着做饭。” 爷爷脸上的笑容生动灿烂得根本收不回去,听她这样说,并没有半点疑虑,立即点头答应了。 人与人之间的气氛,是很微妙的东西。很多时候,并不需要开口说什么亲密的言辞,也不需要有什么肢体接触,“不一样”那种物质,就自然在空气中飘散了。 我和宴宗羡对视了一眼,然后从彼此眼中看到同样的判断。 ——五婶照顾爷爷多年了,算得上顺理成章,但仍然让人吃惊。 以及,五婶这种忽然把宴家的孩子当做“自己人”的心思,还需要适应。 自然而然,这个发现在我、宴宗羡、宴昱三人的深夜阁楼天台闲谈中,成为主要话题之一。 我和宴宗羡终于可以敞开交流看八卦的心情,笑笑闹闹聊得火热。可潜意识里,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儿。直到我侧头瞥向宴昱,“不对劲儿”的来源总算清楚了。 宴昱太安静了。 从我们来到天台,她就没怎么参与我们的话题。阁楼门外的空地摆着她这次回来后准备的小桌子,上面摆了一排被她打开的啤酒。她握着一个酒罐子,表情放空地看着我们谁聊天。 我和宴宗羡于是停止了聊天。 她像是被惊动那样,忽然抬高视线:“怎么不聊了?” 她这个样子,像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我从她身上甚至感觉不到被忽略的不快。那种我习惯的、她的恃宠而骄的脾气,没有半点透露。 事情大了。我想。 “小鱼儿,怎么了?”我把椅子向她移过去一点,轻柔地问她。 她蓦地张开双唇,有什么话好像已经冲到她娇艳如花瓣的唇边。可是它们又很快合上,并抿出了一个无奈的弧度。这样,她那张脸上就有了一种我觉得永远不该在她脸上出现的表情。 失落苦笑,还要摇摇头说“没什么”。 “不对。”我认真注视她,“小鱼,你不开心。你最近一直不开心,是怎么了?”我脑子里忽然好像捕捉到了什么,但它太模糊了,我想不清楚,只能尽力不冒犯地追问,“并不是因为顾俦平,对不对?” 这几天以来我们三个都没有聊过顾俦平,这是我们默契的另一项表现。正因为“以为是她的症结是顾俦平”,我们才在短期内避开提及,只想好好帮她散心,获取眼前的放松和愉悦。 现在,我的猜测无疑是对了。 她放空表情的脸在我的话说出来之后,一下子蒙上一层酸酸涩涩的雾气,那是委屈。她满脸委屈,眼睛跟着红了,目光也可怜极了。 “哥哥,你知道吗,爸爸妈妈是因为嫌弃我才怀弟弟的。”她捏着啤酒罐,颤抖地说。 她想克制却无能为力,嘴唇都忍得发白了。一说完话,她就垂下了视线,不敢和我们对望。小时候被大人批评,她就总是这样。因为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 那么现在也是一样的,这句话在她眼里的错误程度,可能到了难以启齿的地步。她说出来了,就特别愧疚。可是如果不说,会特别煎熬。 “怎么可能?”我抱住她,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说,“姑姑和姑婶那么宠你,我们家每个人都很爱你,怎么可能是嫌弃呢?现在兄弟姐妹年龄差距大,也是常有的,你不要那么想。” “不是我要那么想!”她猛然推开我,做得很直,带泪的眼睛瞪着我,“是我亲耳听到的!爷爷生日那天,我回去找妈妈的时候亲耳听到她和医生通话,说我不好,她们需要再有一个孩子!怀孩子这件事,她们不知道多久以前就在准备了!” “宴昱……”宴宗羡把手搭上她的肩膀,然后很轻地按了按,“就算二嫂真说了那些话,也是有很多理解的。你告诉我们,那是一个什么场景?” “不用。”宴昱就着那个很直的坐姿,深吸了一口气,梗着喉咙说,“因为妈妈已经亲口对我承认了。她说,她们曾经失去过一个可能是alpha的孩子,所以她必须再有一个。” 闻言,我和宴宗羡都一时无语。 而宴昱已经哭腔浓重。 “我还以为,爸爸妈妈从来不吵架是恩爱的表现,可是她们骗了我。她们一点都不恩爱,她们只是联合装作恩爱。你们知道吗?我爸爸一直都恨我妈妈,因为她们曾经失去的那个孩子,是我妈妈自己去打掉的,而我,是她流产后被强迫意外得来的。” “哥哥,你看,我不是爱的结晶,我是愤怒的意外。” “而且爷爷也那么喜欢alpha,他再也不会看我一眼了。” “不止是爷爷,刚才在客厅里面,你们谁都没有看我一眼。” “……” 这天晚上她哭了很久,最后连楼也不愿意下,固执地躲进阁楼里睡了。 许久以后想起来我确信无疑,我们的秘密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摊开在她面前的。在三个人的领地里,有太多两个人的越界痕迹,而那些痕迹…… ——算了,我还是不要说虚伪的话来圆这个句式了。事情并没有那么“无奈”,那些痕迹分明可以不被她发现,只要我们早点处理一下。或者再强硬一点,不要让她在里面住一晚上。 可是呢,我们都没有。 宴宗羡没有。他是恨不得被发现,因为可以省了他出柜的功夫。 我也没有。我是默许着暴露的可能性,因为我心底最深最深的地方,其实在阴暗地期待着分崩离析挫骨扬灰灰飞烟灭……然后,重建一切。 但这是我绝对不会对任何人坦诚的,包括自己。只有很偶尔的时刻——比如在回忆的时刻,我才会给自己一条缝隙,窥探自己歇斯底里的毁灭欲。 第26章 第 26 章 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来了,深城的热意从每天早上睁开眼睛那一刻起,就开始黏在人的神经上。但我是个特别畏寒的人,所以娜塔莎晴雯的制冷范围一直不包括我的房间,这让宴宗羡苦不堪言。 一个清晨,我刚收拾好走下楼,就听到他和宴昱在斗嘴。 “凭什么我挪地儿,你那个房间的主人是我!” “现在我住,主人就是我!” “大小姐,你讲点道理好不好?” “那你什么意思嘛,你这么说是要赶我走咯?” “……” 宴宗羡张了张嘴,没再吵下去。余光瞟到我,生无可恋地叹了口气,然后往身后沙发倒去。他是真的心情很烦躁,也不止这两天的事情,大概已经持续几天了。他没跟我说,我也就不问。 “哥哥!”宴昱朝我欢腾地跑过来,已经准备好送我去公司。 自从姑姑姑婶宣布怀孕的事情,她就住在了这里。说是不想在家打扰父母。言不由衷,显而易见。但是没有人戳穿她。 其实有一件事她说得不对,这个家里不是没有人看她一眼,而是每个人都会关注着她,每个人都爱着她。 我不想这样说,但事实就是这样——正是因为拥有那么多货真价实的爱,她才能计较父母忽然暴露出来的不完美。 也许是我天生阴暗吧。从很小起,我就暗暗觉得姑姑和姑婶的美满不真实。所以当那天晚上宴昱说出那些事情的时候,我并不意外。 我当然心疼她突然要承受这些,可同时也获得了微妙的平衡。看,没有人可以拥有完美的亲情。 这个同样亲情不再完美的宴昱,仿佛才真的成了我和宴宗羡的盟友。我由衷地欢迎她,拥抱她。她住在爷爷这里的日子,我比谁都关心她。除了上班和睡觉时间,我几乎都在她身边。 而她给我的反馈,是比过往更严重的依赖。比如,必须送我上班。 “吃早饭了吗?”我问她。 她点点头,我们相视一笑,一起出门。 车里放着她那个团的新歌,还没有发行。这也是她在家这段时间唯一的工作。不管怎样,歌总是一个偶像团体最重要的作品,顾俦平再怎么让她“休假”,这份工作不能不做。 对于她最近的销声匿迹,网络上已经猜测纷纷了。她有时候看看,但再也不像两个月前那样在意那些撕撕黒黑的。反正,那些都是假的。 人与人,就算近在咫尺朝夕相处,也看不清对方的真相。隔着智能网络的千万人,又能知道什么呢?我很高兴她迅速体会了这个道理,不自苦。 一首歌放完了,她问:“怎么样?” “挺好的。”我回答。 她不觉得我敷衍,眼角挑起一点得意的神采,说:“那当然,这是我们第一首歌。” 我笑笑,她又重播了一遍,嘴里跟着旋律轻哼。 “你打算跟顾俦平犟到什么时候?”我说,“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你现在是最黄金的阶段,过了就算沉寂了。” “那就沉寂吧,娱乐圈不少我一个。”她淡淡地说,不哼歌了,望着前方,脸上有种萧索的意思。 我怜爱而无奈地看她。 真不可思议,一段爱情而已,她就在一个明媚少女的骨架上,进化出了这么一副人间萧瑟的皮囊来。我不能说她的爱情幼稚冲动没有分寸,因为这肯定是站不住脚的指责。谁的爱情能有分寸?有分寸的都会被质疑不算爱情。 她已经忘了自己最初的话,现在她必须要顾俦平一份同等的情义。那边给不出来,她就放出曝光的狠话。这明明不过是小孩儿撒泼的招式而已,顾俦平理应有办法治她,却偏偏束了手。既不舍弃她,也不能答应她。 大概是她回家来的第二个星期,顾俦平给宴宗羡打过电话,皇帝似的发问:宴昱反省好了没有?言下之意,脑子拎清了就回去继续过,事业生活双丰收。 而宴昱的答案是否定的。 这很傻也很真。真得滚烫,真得惊人。 “你说过,你做练习生那两年付出了别人想象不到的辛苦,难道现在就肯为了这点事情辜负那些努力吗?小鱼儿,沉寂与否并不是无所谓的,对不对?” 一个月了,我第一次这么劝她。 我等着她的反应,可她还是望着前方,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就像没有听到我的话。我心里忽然凉凉地荡了一下。这种感觉接近预感,我不由自主伸出手想碰她。 “哥哥。”她准确地闪开了,尽管看也没看我。 我奇异地松了口气,因为意识到她不是接收不到我的传达。真的,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把自己封起来了,什么也触及不到她。如果她这样,我会很难过很无力的。 “我不知道。”她收回了目光,靠在椅背上,很轻地开口说话,“哥哥,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想争取,什么也不想思考。你能明白吗?我觉得没意思。” “什么?” “什么都没意思……我每天睁开眼睛就很累,不明白自己的存在有什么价值。哥哥,我可能不应该存在……算了,是我太矫情,你不用回答我。” 我动了动唇,不知道回答什么。 我们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我从自己的个人终端给她发了一条我认为是唯一能在此时对她说的话:我们都爱你。 然后,我让宴宗羡找个合适的心理医生。就算防患于未然吧。 三天之后,周末,宴宗羡就真的带来了一个心理医生。 当然他没有说那是医生,只是在我们阁楼三人组惯例厮混的午后,中途接了个电话,然后就有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加入到了我们的厮混中。 那是个一眼望去没有什么特点的男孩子,长相也算周正,但宴昱见惯好皮囊,他在她眼里自然没什么看头。 那男孩子来的时候,给我们各带了一份深城大学门口一家小店的甜点,礼貌和友好的方式看起来就像最最简单普通的大学生。 “你好,我叫荆舟。荆棘的荆,船的那个舟,是个bate。”他这样对宴昱和我做自我介绍。 很好,无害的bate。 宴昱听了,抬头对他露出招牌甜笑,但眼里并没有他,我看得出来。我还看得出,宴宗羡打着一些什么主意。 我偷偷询问地望向他,他对我抬了抬眉角,示意不用担心。于是我就确定了,他这不是,至少不只是,给宴昱找个心理医生,而是给她找了一个可能转移注意力的人。 可是,行吗? 我没有问。 这个午后过得和往常也没有太大不同,荆舟的加入几乎不造成任何影响。我注意到,他非常会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要他不明显出声,就会像不存在一样。 该怎么说呢?我觉得,他仿佛是可以与空气融为一体的。 但是到傍晚我们分开的时候,他已经十分自然地拿到了宴昱的个人终端号,逆着夕阳的余晖对我们挥挥手,说:“下次见。” 最后的目光,落在宴昱脸上。 然后,意外的,宴昱对他友善地笑了笑,回应他的挥手。 “哎。”宴宗羡轻轻撞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侧头望去,他低垂眉睫压住目光看着我,眼神在说,“怎么样?” 我耸耸肩,不予置评。 但不管怎么样,宴昱能在生活圈中多一个肯接纳的人总是好事——好吧,其实我已经相信了,这个荆舟可能会产生一点什么作用。他是特别的,尽管他的特别那样缥缈,不注意就感觉不到。 炎夏漫长,终于,在天气最为炽热的时候,我们迎来了两件值得高兴一时的事情。 一是宴宗羡的房子交房了,二是宴昱终于出去正常工作了,因为她们团体的专辑已经正式发布,后面是正儿八经必须全员到齐的巡演,顾俦平算是顺水推舟,解除了对她的“雪藏”。 她出门那天起得很早,化了特别精致的妆。 “哥哥,我走了。”在家两个月以来,她第一次不是跟在我屁股后面出门,而是站在我面前嘟着粉嫩的小嘴,有点撒娇地告别。 我也前所未有地舍不得她,莫名其妙有种嫁女儿的伤感,对她说:“加油,我会看你每一场演出直播的。” 她笑了,甩了一下裙摆,昂起下巴,轻盈地旋了个身,然后出去了。 我也要出门上班,宴宗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个时间也起来了,静站在我身边一副要和我一起走的样子。 我们的车基本跟在宴昱那辆的后面,先后出小区门口。这时候,我看到路边站着荆舟。 他认真看每一辆从这个小区出去的车,我猜他可能在找那辆属于宴昱的车。不过宴昱的车根本不用那么仔细辨认,因为她是要回到名利场的新秀大明星,出发的当口不可能没有排面。 他自然一眼确认了前面那辆大房车,犹豫着是否招手。然后,那辆车就停住了。我和宴宗羡也停下来,远远地看着荆舟给车里递上一个小小的纸袋,车里收了。 后来我们也路过他面前,宴宗羡降下车窗对他打了个招呼:“来送宴昱?” “嗯。”他点点头,脸上挂着笑,语气半开玩笑,“她跟我说了日期,我觉得应该来看看。应该不会被隐藏镜头捕捉到吧?” 宴宗羡笑笑,和他寒暄了几句便结束对话。他稍稍弯腰也冲我挥挥手,我抬眼回应他,忽然发现,他长了一双任何人与之对视都会放松的眼睛。 这样的人,如果是个好人,和他相遇的人一定会幸福的。 第27章 第 27 章 交房以后,宴宗羡忙碌了起来。整个八月,他都把精力花在装修上。 我很少掺和,只有周末没事的时候过去看看。他会装模作样问我装修意见,我也顺着他说两句,最后怎么样基本还是他定。这种事情有一个人主导就行了,都要拿主意肯定要闹矛盾的。 离开家的宴昱和我保持两三天一次通话的联系频率,多半会开视频。她和队友在一起,心情看上去开朗了很多,笑容和眼神骗不了人。 偶尔,她也会问问姑婶的身体情况。 姑婶很好,怀孕到第三个月,身体没有什么不良反应。五婶现在也没遮掩和爷爷的关系,体贴地为姑婶操劳起来了。 “哦,那挺好的。”她说,然后低下头,用小拇指搅动自己的头发玩。 我们彼此沉默,过了一会儿她说要去工作,就挂了通话。片刻后,我的个人终端上收到她的信息:哥,你说我中秋要为小弟弟准备什么礼物吗? 我笑了。还远呢,而且小孩儿还没生出来。 但她这样,令我很放心。因为我知道她开始接纳。 挂掉这个通话时,下班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实验室的同事都走了,整个办公空间变得很安静——也不是说有人的时候就不安静,我们的工作性质决定了这个空间大多时候都是安静的,但有人和没有人还是不一样。 我最近很喜欢这样的时刻。 傍晚,二十八楼的办公区,落地玻璃外仿佛可以直接望到天际的视野。以及,一天之中最温柔的阳光。为了这些,我也很愿意晚一点回家。 “滴——” 大门的方向忽然响起通行提示音,我转过椅子朝外望去。是叶诀。直到现在,我见到他还是会有一点点紧张。他最近出国交流了,有一阵子没见过,我以为他要下个月才会回来。 “还没走?”他抬眼瞟了一下悬浮的时钟,“加班?” 我摇摇头,站起来看着他:“没有,我就呆一会儿。”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直到他关上了自己的门,我才回过神来,然后发现自己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 有些事情,天然有期待。 因此多少有落寞。 我收拾好东西,准备下班。 “宴雀。”叶诀办公室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的,他站在门口。 夕阳真是太好了,从落地玻璃窗一直铺到他脚下,罩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格外温柔。我放下东西走过去,他对我露出柔和的微笑,递来一个黑色的纸袋。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过你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会议要出席,需要一套更合适的行头......希望你喜欢。” 纸袋沉甸甸的,我没来由地有些拘谨,生怕他给我准备了太多东西,达到“破费”的程度。我还没有很自然地把他放在一个能让我心安理得接受好处的位置。 “谢谢。”我连发声都是拘谨的。 他的笑容加深了几分,“有件事……”他直视我,“我只是告诉你,你不用有负担。下个星期二是我爸的生日,家里人会给他办一下,就在家里。” 他爸,就是我血缘上的爷爷。 我灵光一动,蓦地意识到什么:“他知道了吗?” “他知道。”果然。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直都知道。” 刚才的意识在我脑子里飞速膨胀,像一团发起的面包那样朝我大脑里的神经压过来。我嘲笑自己怎么又犯傻——宴宗明早就说过了,大人们都是知道的。是我自己缩手缩脚,没有去追究大人们都包括了谁,他们都知道到什么地步。 我还以为自己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打破,是在保护什么。 其实根本犯不着。 “我爷爷也是知道的,对吗?”我脑子里开始发热,急促地追问,“你和你爸搬过来,和我有没有关系?” “这还不至于。但搬过来以后,大家在一个社区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老爷子和你打过几次照面就有想法了,这种事情迟早要摊开讲清楚。不过你放心,那是我要去处理的问题,两个老爷子也有自己的共识。我答应过你保持现状,就不会让任何人打破它。” “怎么保持?” “这不是正保持着吗?”他反问道,神情中透出他那种天生强大的自信。他可能不知道,他那样的笑容和反问,会让别人觉得被睥睨。 我无从反驳,也一下子无心深究。 因为我不想要承认自己被他他这份无意识的睥睨姿态刺到了。 “那我到时候看情况吧,星期二的话……我可能要去验收房子。”宴宗羡的房子成了我此刻能抓到的绝佳理由,我抬起脸,回视叶诀的目光,“我和我小叔一起买了房子,就要装修好了,过阵子就搬过去。” 接着,我在他错愕意外的眼神中说,“他来接我了,我先下班了。”然后大步回到办公桌前拿起自己的东西,朝实验室大门走去。 毫无疑问,我和宴宗羡的事是个秘密。过去已经藏了很久,本来往后也还可能要藏很久。 但我现在亲手在叶诀面前撕开了这个秘密的一角。我很清楚自己刚才面对他说话的语气和态度,很清楚自己真正透露的是什么。 我也知道,他都明白了。 秘密当然总有被揭开的一天,只是它不应该在今天。或者说,不应该这么仓促。 即使是宴宗羡,也不会赞同我这么草率冲动。但是,我只能在晚些见到他的时候全盘托出并道歉了,因为我刚才忍不住。 我们做梦都希望这个秘密有一天能堂堂正正理直气壮,而这样的期待在确认自己血缘关系的那一刻就得到了实现的资格。我却自以为必须掩盖真相才能保护这个家的每个人,保护眼下的家庭稳定和谐。 我那样用力捂着,难道没有不甘心和委屈吗?我对宴宗羡隐瞒他期望的资格,难道就不受愧疚折磨吗?结果叶诀告诉我,这都是自作多情。 那么所以,我一秒钟都不想憋了,一丝一毫都不想委屈那个秘密了。 楼下当然没有宴宗羡来接我,我只是随便找个借口立刻离开叶诀面前。 如果是平时心里有情绪,我会选择走路回家。那么长的路,走完了心里就平静了。可是今天我最不想回的就是家,最不想面对的就是明明什么都知道的长辈们。 所以我走了相反的方向。 夏天的夜晚来得太迟,离天黑还有很久。 我走了很远,重新注意起周围环境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世纪之光了。市中心总是格外铺张,天还亮着,空中就漂浮起各种荧光全息屏了,它们播放着商家投放的五花八门的内容。 我在广场上选了个休闲座位坐下来,这时,远处高楼上的时钟传来古老的敲钟声。一共敲了七下,七点了。然后,广场上所有的全息屏都切换成了同样的内容。 国家每日新闻播报。 每一个出生成长在这个国家的人,或多或少都看过国家每日新闻播报这个节目,它是政府传媒做的新闻资讯节目,每天筛选总结出“最重要、最有价值的国内外新闻”,在纯粹的传播之外,还会进行一些带导向的解读。 我记得在我小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每天都要写这个节目的观后感。后来因为太多家长反对,教育系统才让学校停止这个要求。 没想到,现在居然能看到所有商业全息屏都转播这个节目的情景。 我听到周围有路人停下来对全息屏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好笑、嘲讽、鄙夷,偶尔还能听到一耳朵愤怒。不用说,这又是一项令人反感的权力操作。 我一贯对这些没有太大感觉,默默看完了这一天的国家每日新闻播报。 半个小时的新闻播报中,唯一与我有关系的一条,就是新的《婚姻法》已经正式宣布实施,双A双O在这个国家彻底失去获得合法婚姻的资格。 播报结束后,我又呆坐了许久。深城的一天终于走入夜晚,天色黑了下来。我从办公室带出来的情绪因为那条新闻而被其他的心情替代。可那不是我能改变的事情,所以我也只有徒然虚叹。 天完全黑之后,我登陆个人终端点了车,然后去路边等。 “宴雀?”有个声音从身后响起,我转过脸,是云墨,他已经凑到我面前,笑意盈盈,“真的是你啊,你怎么过来了?找你小叔?” 记忆中,这还是我第一次和他距离这么近。他双眼盛满笑的模样无端有种令人误解的柔情,亲近而不轻浮,甜蜜而不粘腻。非要找一个词形容的话,应该是如沐春风。 我想我是太久不见他了,不然怎么一点情敌滤镜都没了。 “不过你叔不在这里,他在家。正好,”他抬手按住自己的耳边,打开个人终端,对我说,“我也要过去,你没开车吧?我带你?” 闻言,我愣住了:“你……过哪里去?” “他家啊!” 我不由屏了屏息:“他的新家吗?” “嗯。”他点点头,看着我,说,“我最近每天都过去。他在装修你知道吧,家里乱得不行,还好马上要完工了,我给他收拾收拾。” 原来大脑真的会死机——有几秒钟,我什么也思考不了,这是我唯一能发出的感慨。我看到云墨的嘴一张一合,可是他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进去。 然后我点的车就来了。 它停在路边,我的个人终端相应地提示我“您在市政公交系统点的自动驾驶汽车BC0802号已到达指定位置”,于是我麻利地打开车门,钻进去了。 “我没有找宴宗羡,再见。” 启动车之前,我不忘对云墨挥手致别。因为即使在我最忌惮和嫉妒他的时期,也没有在他面前表现过半分敌意,此刻我也应该从容得体。 第28章 第 28 章 晚上十一点三十七分,宴宗羡回来了。 听到脚步声的同时我看了一眼时间。三分钟后他上楼来,我的房门被他象征性地敲响,接着他推门而入。我没有给他反应,他拖过一张椅子坐在我旁边,慢慢吃一块土司面包。 我开着全息屏,假装浏览一份专业文件。 “你怎么不倒杯牛奶?”半分钟后,我忍不住对他皱眉。 现在他营养不均衡的饮食比什么都令我在意,他怎么可以这样吃东西,家里什么都有还那么潦草。这种照顾不好他的感觉让我烦躁——别人就照顾得很好。 “热着呢,等会儿下去拿。” “我去拿。” 我推开椅子起身,快步下楼去厨房取牛奶,较劲儿似的精心调了甜味和温度,再返回房里。他刚好吃完面包,仰头一口把这杯牛奶喝了。 我盯着他滚动的喉结愣神。他注意到了,目光下垂迎上我的视线,眼中慢慢透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看什么?” “没什么。”我收走杯子。 “你今天怪怪的。” “有点累。”我坐回自己的椅子,关掉本来就没有在认真看的文件。想了想,全息屏也关了。 我打算洗漱睡觉,不然一定撑不了多久,我就会被他看出更多情绪失常。 我不会正面去问他云墨的事情,因为过去从来不。从一开始,我们之间好像就不具备干涉对方正常展开感情交往的资格,所以彼此也向来自觉,谨守本分般维持着“互相尊重”。我没有那个脸去打破默契。 他看着我进出洗漱,视线跟着我转。 “你回去睡还是在这里睡?”我收拾完,站在他面前。 他把椅子往后颠,仰脸看我,说:“你就是怪怪的,今天遇到什么事了?” 我是想闹,但不想闹得太僵,只要稍微发泄掉那点不开心就行了。 所以我把叶诀父亲生日的事情告诉了他,让他以为这是我反常的原因,替我想个好理由推掉。反正他自己就是个好理由——求求你把自己搬出来吧,只要你把自己搬出来,我就什么都不多想了。 “这么私密的生日聚会请你啊?好像是有点......不过咱们两家也算有交情,又是邻居,而且他现在是你的直属领导,拒绝的话,是不是不太好啊?” 他居然这么说。 我有点难以置信,呼吸在心口的地方滞了滞:“可……可能吧。” “你自己想去吗?”他问。 我看着他的眼睛:“都可以吧……” 他说那就去一下吧,露个面给到面子就行。说完故意露出一个长辈教育小孩子的笑容,“我们家雀儿是个成熟的社会人了,应该要经营该死的职场人际了。” 我讪讪点头,什么也没再说,转身去躺下了,闭上眼睛假装真的要睡。他呆了一会儿,便回了隔壁自己的房间。 新一周的周二转眼就来了,我再没有考虑过去不去叶家的事情。真到这一天,一切也很自然。这天下班还是叶诀顺路带我的,我刚进家门,就被爷爷叫住。 他看上去打扮了一番,身着套装,头发也打理过,问我有没有空。 我望见门边案几上放着一个小礼盒,心里已经有数。他要去给自己的老同僚祝寿。只是我不知道他现在想着带我去,是把我当自己的孙子,还是别人的孙子。 “有空。”我肯定地回答。 他脸上泛起微笑,有些欣慰:“小叶邀请你了吧?” 我颔首道:“嗯。” “那收拾收拾,过去呗!” 我上楼换了衣服。就是叶诀送的那一套。 他确实不止是给我带了这么一套衣服,还有手表、胸针、领带,用领导对手下来算的话,也的确够得上“破费”了。可是此刻我没有了收礼物时的忐忑,心安理得来得如此莫名其妙。 我和爷爷一起来到叶家。 这个社区的房子设计都差不多,叶家也是一栋温馨小楼。院门开着,院子里已经有一些叶家的亲戚,一眼望去,都较为年长。有认识爷爷的过来打了招呼,不久后叶诀和他父亲一起从房子里出来了。 我知道老爷子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但故作不察,默然跟在爷爷身边过礼节。 果真如叶诀所说,局面维持着我提过的“就这样”,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在我身上流连一会儿便收了回去,两个老同僚若无其事地手拉手,一边聊天一边往屋里走去。 “谢谢你愿意过来。”叶诀轻声说,“你穿这一身很帅。” 他的声音真的很有魔力,尤其是当他刻意使用那种魔力的时候。这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一回我还对他深夜拜访我爷爷可能蕴藏的深意浑然不觉。现在想想,那时候他们这些大人之间可能就有所谓的“共识”了。 我当然明白他们没有恶意,因为他们只是把我当小孩子。 而只有一个大人才可能被另一个大人当成平等个体,考虑对方的知情权和处置权。小孩子是没有这个权利的。所以我没有必要被告知,对于我的处置问题,也无需同我商量。 甚至,连我自己也觉得,我为此生气是小题大做不体恤的反应。所以根本没办法对面前的大人们表达不满,此刻也只能对叶诀回以微笑表谢意。 ——可能,家人和亲人,就是这么回事儿吧。 “如果你一会儿有事,随时可以离席。老爷子看到你来,就很高兴了。” 叶诀又用那种有魔力的声音说话,无端像是蛊惑……好吧,我小肚鸡肠了,他是试图安抚我。 我对好意永远无从抵抗,便点点头回答:“好。” 他放心地笑了:“今天是很随意的聚会,不用拘谨。厨房里有吃的,楼上大房间有我几个表堂弟在玩游戏,他们年纪和你相仿,你可以去转转,我去招呼一下长辈。” “嗯。” 叶家算是新搬来,房子是老房子,经过了一番新装修。 明明是一样的格局,这里的规划就有趣得多。除了人住的房间,其它都改造成具有不同娱乐休闲功能的空间,没有丝毫浪费。意外的是,那些功能都格外年轻,与叶家这两位平时的形象大相径庭。 我在楼上最大的房间看到几个年轻人沉静在VR游戏里,屋子里光线昏暗,整个空间幽蓝幽蓝的,他们激动挥舞手臂的样子,有点像群魔乱舞。 我没有加入的兴致,于是顺着另一边楼梯下了楼。 这个房子的这一侧楼梯也和我们家不同,不是直接通往厨房,而是开了一扇门通往后院。我转动了一下门把手,没有智能密码,是手动的,一转就开了。 然后,我听到一个女人说:“怎么那么久,我刚在想你再不来我就闯进去了……” 如果要从人的一生里摘取“直觉最强烈的瞬间”,那么听到这个声音的刹那,一定能在我的人生经历中脱颖而出直接登顶。 一点都不夸张,说话的人还没转身,我还没有见到对方的脸,就对她的身份确信无疑了。 她是傅秋溪,我的母亲。 当她抬起头的时候,我几乎对着她惊愕的脸笑了。 你问我为什么要笑?我也不知道。没有人教过我,第一次正式见自己的妈妈应该给什么表情,所以我只有听从本能,笑了。 第29章 第 29 章 但除了这个笑之外,我就没有任何别的准备了。还好,紧随而来的脚步声拯救了我的不知所措。 脚步声从房子里传来,面前这个女人迅速收起自己惊愕的表情,朝后院里那棵大树瞥了一眼。她让我躲起来。我可能犹豫了一下,也可能什么都没想,总之遵从了她的指示。 来人是叶诀,他们约好了在这里见面。 二人简短交流,气氛熟稔融洽,傅秋溪递出自己带来的贺礼,便打发叶诀回去。 “你真的不见一见他?”叶诀问道,我猜“他”指的是我。 傅秋溪轻哼一声:“别假惺惺的,是谁刚才还再三强调要我走后门,不准我留下吃晚饭?” 叶诀语中带笑:“没办法,答应过他要保持现状。” “你这个人……”傅秋溪啧叹,“你就是太虚伪了,但凡你做人能真实一点,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我问你,你是不是还没有告诉宴宗明?” “没有必要吧,二十二年了。”叶诀的笑意没了,口气变得十分冷淡。 傅秋溪叹了口气,轻道:“你也知道二十二年了。” 他们沉默下来,有一阵没说话。直到屋里不知道因为什么爆发出一阵欢呼,傅秋溪再次让叶诀回去,“好好给老爷子过这个生日,他现在这个情况,多高兴一天是一天。” “谢谢你,还有......委屈你了。” “行了,别说这些了。”傅秋溪似乎推了他一把,然后传来关门声。 确定叶诀走了,我握了握手指,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沁出一层薄薄的汗意。傅秋溪的高跟鞋将院中的石子路踩得清脆作响,来到我身边。 我们面对面,我这才有机会好好看清楚她。 之前匆匆一瞥的印象终于和面前这张脸重合在一起,捏出一个清晰真实活生生的人。她看起来很年轻,至少比我想象中年轻。长着与我极度相似的眉眼,但那双眼睛里的神采要比我潇洒果决得多。她是个自由的人,需要很大一片天空。 我发现自己不讨厌她,甚至有点向往她身上这种自由的气息。 “我……” “既然遇到了,一起出去走走?”她打断我,微微仰着脸,目光恰好与我相碰。 我点点头。 这个老社区最好的风景是爷爷家后面的人工湖,围着那个人工湖有一圈跑道,每天早晨和夜幕降临后,都有很多人在上面跑步。傅秋溪停在了整条跑到唯一的吸烟区,薄薄夜色下火光一闪,她燃上了烟。 “要不要来一根?”她抬眼朝我望来。 我摇摇头,迎视她,告诉自己放松姿态,心头却始终紧绷。 “我叫傅秋溪。”半晌,她抽完一根烟,开口道。 “我知道,我听过。” 她笑笑,抬起手臂搭在湖边围栏上,手背抵着脑袋,用一种打量的目光肆无忌惮、大张旗鼓地观察我。老实说,我还没有见过第二个像她这么自在的人。她对于自己的举动和情绪好像没有丝毫罪恶感,完全不在意可能给人造成什么影响,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和宴宗明,和叶诀,都不是一类人。 她自成一类人。 “我决定离开你的时候,你只有这么点儿大。”像是观察够了,她双手并用在空中比划出一个团状,脸上挂着笑,并没有一点母亲失职的愧意,“那会儿我还担心,你这么小,没了我能不能活下去,所以我就多喂了你一顿奶。都怪那一顿奶,不然我就不用临走还和宴宗明打照面了。宴宗明……你知道的,他那个人特别装,很烦人。” 她做了个鬼脸,身边一盏路灯因为有夜跑者经过忽然亮起来,把她本来几乎隐没于夜幕中的脸照地明亮异常。不,明亮不是因为灯光,是因为她的眼睛本身熠熠生辉。 我不由自主也笑了,轻轻地应和了一声“嗯”。 “所以啊,”她说,“我迟早都会离开他的,不管其他所有事情有没有发生过——你知道吗,你是怎么来的?” 我动了动唇不知怎么回答。 但她并不是真的要听我的回答,又自顾自说下去了,我不禁哑然。世界上怎么会有她这么自如的人,几乎到了自私的地步,我却觉得亲切而羡慕。 “我二十一岁的时候,我爸想把我嫁给他一个领导的儿子。对方是个分化不彻底的alpha,信息素释放都成问题的那种,我当然不愿意。不是歧视那个人,是不能接受以功利为目的的包办婚姻。差不多就是这时候,我认识了宴宗明。他是我们学院的学生会主席,一个beta,多么传奇。他活得像个alpha,不对,是比alpha还像alpha。在我们学校,alpha想征服他,omega想引诱他,他就像所有高岭之花一样,不为所动。你猜怎么着?” 她神采飞扬地看向我,问道。 我一下子明白,她是真仰慕过宴宗明的。 她看着我,骄傲地说:“我是唯一成功的那一个。” 我猜到了。 “因为这事儿,叶诀一辈子都得嫉妒我。叶诀——你爸,你亲爸,他从小就是我们院子里最杰出的孩子。哦我还没告诉你,我和叶诀的关系吧?我们算是发小,一个院子里长大的,我们两家所有孩子都是一起长大的,从小互相在对方家里过夜的那种。他比我小三年,但我爸妈就最喜欢拿他打击我,当然了,他其实打击着除了他大哥以外的所有人,十二岁就拿过我们国家最牛的那个什么什么化学奖少年组第一名,整天尾巴翘得比天高。” “直到他遇到宴宗明。” “他其实比我更早认识宴宗明,他们是在一个什么少年训练营里认识的,就那种学习成绩特别好的人才能去的地方。不是有句话叫一物降一物吗?宴宗明大概就是生来降叶诀的。叶诀从小学理科,十二岁得奖以后就知道自己将来要做科学家,结果在两个月训练营里,被一个学文的吃得死死的,回来就惦记疯了。” “他有阵子特别好笑,装小流氓,一有机会就跑到宴宗明的学校骚扰人家。还染了个智能变色头,每次过去都顶着不同发色,好笑吧?是不是特别好笑?” 说着,她就真的笑得前仰后合,嘴里含糊地又讲了几件叶诀少年时期的傻事,什么学写诗、抄歌词,人生头一次参加作文比赛之类的。 她讲这些的样子,就好像她昨天还在经历这一切。连带她的外表和气质,也宛如一个十几岁天真无邪的少女。 我早就知道,世界上有一些人是永远离不开少年时代的。他们无论长多大,活多老,灵魂的某一部分都永远留在少年时代。之前我以为宴宗明和宴宗羡就算这种人,眼前此刻我才见识到,什么是正真的“这种人”。 她的话题岔开了十几分钟,然后忽地静默下去。就好像发现从梦里醒来似的,脸上仍挂着轻快笑意的痕迹,眼神却变得失落了。 叹了口气,她继续道:“他喜欢宴宗明这些事,我是在自己开始追宴宗明之后才知道的。我后来认为自己不应该跟他争,可是那时候只觉得兴奋——我居然可以和他一较高下,而且就快赢了。因为我比他早三年进大学,还和宴宗明同院,近水楼台嘛。后来我真的赢了。” “宴雀,你知道吗?其实就差一点点,你就是宴宗明的孩子了。” “那是个意外。” 那是个意外,发生在那一年学校的毕业舞会上。 他们学校每年都有盛大的毕业舞会,不止是当届毕业生可以去,其他年级有兴趣的也可以去。 那个舞会还有个别名,叫“最终告白夜”,因为有很多人会在舞会上对自己喜欢的人展开最后追求,学校的网站上还每年都有人整理当年成功的新案例。 在那一晚进行追求的手段往往五花八门,其中不乏出格手段,也曾发生过不良事件,但表白的传统一直无法禁止。 而傅秋溪,就是那一年的不良事件。 她本不是当届毕业生,但追到高岭之花宴宗明的她忍不住炫耀,约了自己光芒四溢的男友去参加舞会。她那时候春风得意,要的就是秀恩爱拉仇恨。 然而,最终引来了祸事。 舞会到后半段,进入所谓的追爱环节。为了避免表白失败的尴尬,大家会带面具。等傅秋溪挑了面具戴好回到原处,迎接她的人其实已经不是宴宗明。 是那个被她嫌弃的人——她爸爸领导那位分化不完全的alpha。 对方处心积虑穿了宴宗明同款,做了气味遮掩,在昏暗的灯光下牵着她去了舞池,然后对她使用了催-情-剂。 在这个“最后告白夜”上,使用催-情-剂似乎比平时理直气壮不受苛责,她在发-情的关口被带往某个房间时发出软绵绵的呼救,竟没有人在意。 只有被她的高调炫耀刺激来“看一看”的发小弟弟叶诀,自人群一眼看出她已经摘掉面具的脸色是真的不对劲儿,也看出那个身形和宴宗明相仿的人绝不是宴宗明。 那晚,叶诀把她救下来,然后被她发-情中释放的信息素拖入生物本能的深渊。 我,就是这样来的。 “宴宗明虽然特别爱装,但他也真的是个好人。”笑了一晚上,傅秋溪现在哭了。她双手交叠搭在栏杆上,下巴枕着自己的手臂,盯着人工湖面。 “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我不敢告诉他真相。他一直以为,我那天晚上是和那个人做的。他觉得对方装成他,整个事情就有他的责任,所以即使他爸觉得我脾气不好家世太高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他还是和我订婚了。他甚至不要求我打掉你,愿意把你当自己的孩子养。你说……他是不是很傻很善良?” 我说吗? 我不知道。 她口中这个宴宗明,和我这么多年认识的宴宗明完全不一样。我认识的宴宗明一直恨我,因为我是他心爱的人背叛他的证据。所以我没有办法回答傅秋溪这个问题。 我想了想,只好问她:“然后呢?” “然后,我良心过不去呗。我怎么能隐瞒这种事,这种事又怎么可能隐瞒一辈子?这对不起宴宗明,也对不起叶诀。我其实没有那么□□宗明,可是叶诀爱他,他凭什么既要被我抢了所爱,又要陪我承受这种被迫背叛呢?所以我生下你之后还是坦白了,把你留给他们。我以为他们会一起抚养你的,因为——啊,这是个秘密,连叶诀都还不知道,我只告诉你——因为宴宗明心里是有叶诀的。” “啊!”我不由自主轻叹。 “是不是很惊讶?”她侧脸看着我,又微微笑了。 我不像在面对初次见面的母亲,而像在陪一个急需倾诉的忧伤小女孩儿。她甚至有一点让我联想到宴昱,于是我情不自禁对她温柔下来。 “是啊。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说:“因为宴宗明对于真相的反应。” “他宁愿你是不知名某人的孩子,也不接受你是叶诀的孩子。在他心里,背叛他的不是我这个当时的正牌女友,而是叶诀。他一点也无法忍受叶诀背叛他的事实,无论那是怎样发生的。但他不是生气,不是愤怒,他是伤心。你明白吗?那种伤心是很特别的,你明白吗?” 她重复问道。 “我明白。”我认真地回答。 “我看着他面对真相的痛苦就知道了,他心里有叶诀。可能……可能叶诀在他心里比我还重,他自己没有觉察罢了。也是因为这样,我才把你留给他们自己逃走。我以为他们有了你,迟早会彼此打开心扉。” 我不合时宜地想,原来我本来真的应该有两个爸爸。 “可是,”她叹了一口很沉重的气,面对我站直了身体,“你那个亲爸爸实在太狠了,我没想到他为了平息宴宗明的怒气能那么绝。在我走以后,他硬生生破坏了自己的腺体组织。他恨极了这种所谓的人类本能,用极端方式表明自己的懊悔和恨,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 “那时候他大哥在美国,他就被送到了美国治疗,治了一年多才基本修复被破坏的腺体。完成治疗后,就留在美国读书了。我们就是在美国重逢的,二十二年没有回去接触过当初的人,一直到他被调回国内,有了你的消息,所以——” “宴雀,我是因为你回来的。” 她的目光悄然凝在一起,深深地望着我。 “非常对不起,丢下你这么多年。刚才遇见你是意外,聊了这么久,还没来得及问,你愿意见到我吗?” 第30章 第 30 章 “迟早都会见的,不是吗?” 过了许久,我回答道。我让自己正面她,脸上挂着笑。心里有个声音反复告诉自己,像个成年人那样面对她,温和、理性、善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感受。而越是不知道,就越应该表现得体。 她听着我的话,微微发怔,尔后点点头。 我又说:“那么我回去了。” 她犹疑着,右手食指与中指捻了捻。可是手上没有烟,她便像是无所依托似的,神色中有些失措。嚅了嚅唇,脱口问道:“我们还能再见吗?” “这种事情,从来也没有哪一次是我定的吧。”我说得很轻,视线和笑容一起慢慢收走,往后退了一步,向她弯弯腰,然后走了。 我回到叶家,一直呆到切蛋糕。切完了蛋糕,长辈们陆陆续续散了。我和爷爷同去,也同回。他喝了一点小酒,回到家,我便将人交给五婶照顾去歇息。 宴宗羡还没回来,我上楼,鬼使神差进了他的房间。 这个屋子曾常年没有生气,终日冰凉。今年他一直在家,这里便焕然一新,因为充满他的气息。淡淡的、熟透的桃子的味道。 躺在他的床上,我忽然发现自己很累。这一晚下来,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很累。“得体”两个字耗尽了我这一晚全部的力气。而他的味道,就像某种救生药剂一样,令我贪恋、渴望。 于是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他的房间了。 我是来自救的。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 一觉到天亮。然后我发现,这一晚上,宴宗羡没有回来。摸着身边的空荡,我像个幽怨的妻子那样忧郁忐忑,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开个人终端。 还好,上面有很多宴宗羡的信息。 “你过来吗?” “你要呆到几点啊?过不过来还?” “喂,回个电。” “……你不过来了是不是?” “……” “我已经把新家收拾好啦!” “我录了影像,等下做个3D观览发给,你就网上视察一下吧,我吃饭去了。” 在一堆文字信息中,有一条程序和一个黑漆漆的视频。程序就是新家的3D全貌观览,我可以通过它直接游览房子的每个角落,打开每一件家具。 于是我看到他已经那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买了不少东西把那些精心设计并安置的功能空间都填满,还买了很多吃的。一副迫不及待要过自己的日子的样子。 基本看完了外面,我转到主卧。 这是整个房子里,我的装修意见被采纳最多的地方。墙面是我喜欢的颜色,窗帘是我挑的,智能系统布置是我亲自过去调的。还有那张巨大的床,是我订的。但照顾的是他的喜好。现在,上面已经摆放好成套的床具,看起来非常舒服和温馨。 全息屏立在我面前,3D效果让人有种能摸到实物的错觉。 我不由自主伸出手,想摸一摸那舒服的被子。 “宗羡,好了没?” 忽然,背景音里传出云墨的声音。 这个声音像一个拳头,准确地打在我的心脏上。打得它发麻,仿佛血流不畅。然后是钝痛,沉沉地蔓延缠绕开去。有种预感在这钝痛中清晰。 我立刻退出程序,目标明确地打开那个黑漆漆的视频。 这是一个拍摄方式很简易的视频,用的是个人终端悬浮镜头,它智能自动调整高度和视角。视频打开,画面中一片昏暗。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在我刚刚看过的主卧中。有一团东西一个趔趄倒在了那张我挑选的大床上,镜头立即像精灵一样凑近去。 那是两个身影,正乱七八糟叠在一起。 宴宗羡和云墨。 “宗羡——”云墨的声音有些暧昧的喘意,他身上搭着宴宗羡的手臂。他抬起那根手臂,像是试图起来。 忽然,那根手臂一用力,把他揽回去了。 “别动。”宴宗羡咕哝地说。 “宗羡,别这样,你醉了。” “我……没有。” 云墨没再动作,他安静地在他身边躺着。视频里很安静,安静得我能分辨出宴宗羡的呼吸声。那是他酒后的呼吸,有些粗,有些沉,又有种任人摆弄的顺从之意。有半分钟那么长的时间,云墨伸手推宴宗羡的手臂,但不是推开,而是握住了那只手的五指。 “宗羡,我是谁?” “……” “宗羡,告诉我,你知道我是谁。” “……云墨。” 一片昏暗中,我却感受到云墨春风般的得意。他抬起头面对镜头的方向,笑了。接着,他缓慢开合双唇,像是要让人看清每一个字似的,把唇形做得饱满到位。 说完这句话,视频就结束了。 视频是发给我的,所以话是说给我看的。 “我会夺回来的。” “……那就小宴陪一下赵工,不介意吧,小宴?”一股力气冲了一下我的手臂,我回过神来,抬眼便对上李昌的脸,他脸上挂着笑,道,“你最近不是都喜欢给自己加班吗?赵工这个调试仪器还要半个小时,你陪一陪,做个验收呗。” “哦。”我点点头,“好。” 原来已经下班了。 我望一眼时间,从李昌手里接过验收板,他向我交待了注意事项便下班。 我起身去仪器那边转了一圈,同赵工程师攀谈几句,忽而注意到外面快要下雨了。平时我最喜欢的高楼傍晚,今天头一次蒙上了压抑的昏暗。 同样的风景,色彩一换,便成了另一副面孔。 我盯着远处翻涌的云,不知里面藏了多少亟待泼落的雨水。触景伤情,我觉得自己就像云里的雨水,想闯出去,哪怕是重重跌落。 我已经在自己的乌云里憋了一整天。这一天,我频繁使用个人终端的通讯系统,把和宴宗羡的对话压到对话列表底部。可是没用,我依然能一眼找到它,然后自虐般打开它,再点开视频。 我知道,在宴宗羡的终端里,这个视频一定已经被删了,他大概根本不知道从自己的终端里发过这个东西给我。 然而这有什么重要呢? 连视频结束之后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云墨确实有些击垮我了,我在“夺回来”三个字面前动弹不得。 因为我理亏,每一个方面都理亏,尤其是面对他——宴宗羡确实是我从他手里抢过来的。三年前如果没有我的引诱,他们说不定已经结婚了,我说不定要叫他一声小婶。 是我无耻疯逼,不管性别,又不顾人伦。 是我为人可恶,用心自私,还不敢承担。 现在云墨要来把人“夺回去”,我能用什么立场来与之对抗?我有什么资格与之对抗?而且一旦对抗,就意味着马上要公开,这个秘密会像即将到来的暴雨那样冲击整个宴家,那我就没有家了。 可还如果不对抗,我就会失去宴宗羡的。 我会失去宴宗羡的,就像三年前感受到的那样…… 突然,天光一亮。 是一道闪电。 它来得如此应景,和我心里的闪电同时劈开乌云。接着,雷声滚滚,翻涌的云立刻被撕开了,里面的雨水轰然倾倒,泼落大地。 “好大的雨。”赵工程师从仪器中抬起头来,看了看落地玻璃外。 我愣愣地望着外面,无暇接他的话。同时,一股说不清的反胃恶心涌上来。我猝不及防,捂着嘴冲进了卫生间,照着水池呕吐。什么也没有。恶心却持续不断,呛得我不得不干呕。 “砰——”卫生间的门被撞开。 一个身影大步朝我走来,拍着我的背,“怎么了?” 我侧过头,看到叶诀关切的脸,缓了缓,对他摇摇头。 那种反胃感还在,但弱了许多。我洗了一把脸,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在短短的时间内,憔悴得恐怖。煞白的脸色看起来像受了什么可怕的刑罚。 对,刑罚。该我受的刑罚,就要来了。 我看着自己,感到无限哀伤,眼睛被情绪逼得发红,看上去像要哭。 “宴雀。”叶诀关上卫生间的门,站在离我半米远的地方,神色严肃地看着我,“一直没有机会问你,你和你小叔……” “宴宗羡。”我打断他。 “……”叶诀脸上露出一丝不解。 我抹了一把脸,正面直视他,说道:“他是宴宗羡,不是我小叔。” 他立即听明白了,嘴里原本预备说的话像是失去用武之地,被他吞了回去。我们对视,他看我的眼神逐渐放平。当我从里面看到“平等”的意思时,才开口。 “三年多了,不是冲动。” 他动了动唇,叹息轻不可闻:“你们家里还有谁知道?” “应该还没有。”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脑子里蓦地闪过宴昱。对,就是我和宴宗羡都故意暴露的对象。她那么聪明,一定不会毫无所察吧。可是,她到底知道了吗?她愿意面对吗?她会怎么面对?她会做哥哥和叔叔的盟友吗,就像小时候那样…… “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办?”叶诀问得十分认真,他已经迅速接受了事实。 我把思绪从宴昱那里拉回来面对叶诀这个问题,脑海中便马上被云墨、视频、外面的暴雨、刚才那由罪恶感催生的恶心反胃充溢,这一切令我呼吸都有些困难,心口崩裂一般地疼痛起来。 像是知道我在痛苦,叶诀的眼神温柔了下来。 他稍稍靠近我,低下头,轻声问:“你想和他在一起?” “想。”我低垂视线,眼睛终于逼出泪来,“我想,非常想。” “无论如何都想?” “无论如何。” 闻言,叶诀只沉默了两秒钟。两秒钟之后,他说:“如果你需要我,我会站在你这边。” 我知道。我看着他,心里说道,嘴上慢慢地回答:“谢谢您。” 对,我就是个自私的坏人。我会自责自罪,也会一如既往不择手段地疯逼下去。 谁都别想夺走宴宗羡,这是我在选择题里的最终选项。 第31章 第 31 章 我本来以为,我是个不太有倾诉需求的人。现在看来,只是没有找到过真正可以倾诉的人。叶诀——我没想过会是叶诀。在这阵暴雨之中,我对叶诀进行了我记忆中最彻底的倾诉。 我的童年,宴宗明。我的禁忌和渴望,宴宗羡。还有我和傅秋溪的偶遇,以及她已经对我分享的故事……我把一切都告诉他。 然后,雨停了。 我的心像雨停之后的天空,一片青灰色,但干干净净。 赵工程师早就走了,夏日雨后的黄昏姗姗来迟,二十八楼的风景又变得开阔辽远,仿佛一眼能追到天际。而在那仿若天际的地方,细细地拉着一线光亮。 那是夕阳岿然不动、风雨无阻的光亮。 我抬起手,对着它轻轻地挥了挥手。悄悄在心里对自己说,再见了,今天。然后回头面向叶诀,笑了笑,“那我就下班了,明天见。” “我和你一起走。”他改变维持已久的姿势,递给我一个温和的眼神。 于是我们默契地没有多交谈。漫长的单方面倾诉之后,本来也不应该再紧接什么交谈的。我们像以往偶尔一起回家那样,沉默地走出公司,登上他的车。 过了许久,我听到他难掩感慨的声音:“谢谢你愿意跟我说这么多。我和傅秋溪都以为,你不会接受我们的。” 为什么?我说:“我们又没有仇。而且。” 我停顿了一小会儿,心里鼓着一团冲动情绪,又碍于某种羞赧,犹豫要不要说出后半句话。最终,也许是先前倾诉的惯性还在,也许是冲动占了上风,我说了。 “而且,你们会这么想,是因为你们没有缺过......父母。” 说完,我内心大大地松了口气——还是说出来畅快。其实他们想的没有想错,我的确有过不想接受。委屈的情绪,不甘的质问,这些东西我心里都有。可是,我终究屈服于“有爸爸妈妈”这件事了。这可真令人脸红,我屈服于一件如此普通的事。 更令人脸红的是,我居然把它吐露出来了。 说完之后,我都不好意思去看叶诀的反应,只好扭头看窗外面。 心里什么也没有主动去想,但脑中无端里闪过一大堆琐碎的画面——全都是姑姑姑婶和宴昱一家三口的日常,小时候的,长大以后的。 在她离开家之前,她们家总是一副热热闹闹的场景。因为姑姑和姑婶总会因为她各种各样的小事情嚷嚷起来,很多问题明明是没有必要计较,但她们好像就是很容易对这个女儿释放情绪,叨叨个不停。每当这个时候,作为旁观的我和宴宗羡都会悄悄呆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她们。 “真好啊。”我知道,我和宴宗羡都这么想。 父母,以及吵吵闹闹、没有防备、互相信赖的最亲密最直接的家人情分,是我们哪怕置身其中也无法真正得到的东西。 一旦有得到的机会,什么都会为那种渴望让步的。 叶诀的车停在爷爷家门口,院子的门从里面打开了。我一抬头,便迎上宴宗羡冷森森的目光。他拖着个行李箱出来,立在门边盯着我。那样子像是已经等了我很久。 我下车走过去,低头看了看他的行李箱。是他平时出差用的那一只。 我吃了一惊:“你要出门?去哪儿?” 他闷声闷气地回答:“北京。” 我骤然有些不悦:“怎么没听你说过?临时的?” 这一年里,他没有出远门不先和我说的情况。本来在叶诀那边倾诉按平了的躁意,又被面前这一出掀起一角。我抬头迎着他的视线,就有当场质问云墨那个视频是怎么回事的冲动。叶诀在车里跟我道别,我也只是回头草草颔首致意。 宴宗羡盯着叶诀的车尾巴,冰冷的眼神又像要冒出火光。 我才回过神来,他在吃醋。 我的怒意顿时消了。他对叶诀的醋要赖我,是我左右都想要,至今没有好好把事情告诉他,给他这么大吃醋空间。 “你去多少天?”我语气缓和下来,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看来是紧急的事,大热的天,他人还没到北京就换上正经八百的衬衫了,头发也搭理得很正式,兴许要见重要的人。 “你昨晚为什么没来家里?”他不回答我,反问起来,“我给你发那么多信息,你收到了没有?” “收到了。” “收到了你不回?” “晚上回家才看到的,困了,就睡着了。” “我一直等你过来一起招待客人,大家也都等着我正式介绍那房子另一个主人,你就净顾着你的叶诀,你最近和他未免走得太近了……” “阿羡,你落东西了——”他的话被院子里跑出来的五婶打断。 五婶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储存卡盒子,小跑出来,把东西塞进他手里,熟稔地唠叨:“急什么急,跑那么快,还以为你车来了呢。” 哦,跑很急。 我悄悄抬眼去往宴宗羡,他臭着脸把视线移开了。 “雀儿啊,晚饭好了,你快进来吃饭吧。”五婶又对我态度热切地叮嘱道,然后回去了。 眼看五婶走开,我靠近他,有点逗弄地问:“你昨晚在新家招待什么客人?” “你没来就不关你的事了。”他看也不看我,紧绷臭脸开个人终端看时间,又看呼车记录。上面显示市政共用车距离这里还有三分钟。 “招待了很多客人?” 他坚持不语。 我顿了顿,语调放冷:“也有云墨?” 他终于肯看我了,眉头紧蹙但语调透出了轻快:“你胡思乱想什么,我和他早就没有关系了。他现在跟我一个团队,总不能叫了老陶不叫他吧?” “可是,他对你也没有意思吗?昨晚给我发的信息,你最好还是再看一遍,后台数据也别放过。”我故作意有所指的态度,有点幽怨地看他。 这个态度让他很受用,他眼中有了亮光。 我其实知道的,他会喜欢我吃醋,喜欢我偶尔揪一揪他的风流债——在保持“互相尊重”的默契中,“打破”,是我们都暗暗期待的事。可是,它不能常常发生,因为那样就变成怨怼和过分干涉。只有像现在这样,很难得地来一次,他会特别得意。 “好。”他几乎变得神采飞扬,自信道,“我检查,要是有什么问题,回来任你罚。” “这可是你说的。” “我怕你罚?” “那你准备好吧。” 他笑了,扭头看看房子里,确认家里没人在意院子门口之后,揽过我,轻轻含住我的嘴唇。我们接了个浅浅的吻。我听到了车辆驶来的声音,还有他带着鼻音的缱绻轻语 “宴雀,等我回来,我有事情跟你说。” “好,我也有事情跟你说。” “好事?” “嗯,好事。” 车来了,他上车离去。 夏日的夜幕终于降临了,路边灯光纷纷亮起。我在门口一直站到望不见那辆车。有一会儿我在想,如果现在有人来看到我的样子,我绝不会收回自己眼里的感情。一点都不会。 以后也不会。 我再也,再也不要隐藏了。 第32章 第 32 章 “来了,请坐。”云墨戴了副金丝边的眼镜,略仰起脸,目光从镜片后面望过来。眼中含笑,依旧令人如沐春风,不像会情敌。 但他昨晚的邮件中不是这样的——邮件,他居然用这么正式的方式约我。他在邮件中的态度尖锐而挑衅。 “希望你能来面对我,我们之间把问题解决掉,不要让他为难。” “他”,当然是宴宗羡。 如果邮件的目的意在挑动我的情绪,那么不得不说他还挺成功的。 整封邮件中,他先是陈述了自己对宴宗羡多年的深情厚意,说不明白为什么会分手,自己哪里不好,三年来一直自责、自省、忘不掉。然后讲自己“石破天惊的发现”,并表示被那个发现苦苦折磨了几个月,实在无法不怨恨我,也放不下过去,现在已经和宴宗羡旧情复燃,“有必要做个清楚的归属划分”。 无论是他陈述的事件,还是措辞跟态度,都在我阅读邮件的过程里,令我颤栗过。 这很正常不是吗?里面那么多属实的指责,和我分不清是否属实的事,我怎么能冷静读完?所以,我读到一半的时候,就找了宴宗羡。 最终,邮件是我们两个一起读完的。 读完,宴宗羡就在那边笑了:“早知道云墨对你这么有效,我就该用他刺激你的。” 我不搭腔,既对他戏谑的态度感到恼火,又因此放下心。他没对云墨邮件里说的事情——尤其是“旧情复燃”——有什么反应,就说明它们十有九虚。 这就够了。 “我很欣慰。”他感慨地深叹一声,轻道,“终于感觉你有一点在关心我。” 闻言,我一愣:“怎么说话呢,我怎么会不关心你?” “是吗,你关心吗?”他似有落寞。 我着急起来,下意识争辩:“当然关心!你的事情我都知道!” “好啊,那随便问一题。我这次出差是干嘛来了?” “你知道宗羡这次去北京,是做什么吗?” 什么?我惊讶地抬眼朝云墨望去,一时间有些恍惚,还以为这话是个人终端那头的宴宗羡问的,接着我马上听到蓝牙耳机里宴宗羡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声。 ——正巧,我们昨天晚上的通话就止步于这个话题。 当时因为一点小小的打岔,我们中断了通话。等我这边忙完他已经有别的事,便没再继续聊。可能我是真的不够关心他吧,从那会儿到此时此刻,我居然真的没有再去追究过这点,只当小问题过去了。 现在,我有一种小问题要变成大问题的预感。由于我不经意的忽视。 于是我十分虚心地向云墨讨教:“是去做什么?”话是问云墨,态度是给终端那头的人。 只听我话音刚落,宴宗羡就轻哼了一声。 假如他现在在我面前,必定还配套一个故意不搭理我的表情。得夸张,得情绪十足,其中要意是眼睛绝不看我。非要我又认错又哄,他才能施舍一般表现出原谅的样子来。唉,能跟一个孩子气上头的男人计较什么呢? 我脑子里生动地想象着宴宗羡的样子,脸上对云墨摆好了从容应战的姿态——他已经摘了眼镜,那张精致漂亮的脸上挂起哀怨谴责的表情。 “宴雀你知道吗?我第一次感觉宗羡和你不对劲儿,就是因为他抱怨你不关心他。你看,你连他的电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电影可是他的命,你一点也不关心他的命。” 如果他这话谴责的不是我本人,我简直都要为他鼓掌了。角度、切入点、语气、用辞,处处扎心。 “发生了什么事?”而我确实有些揪紧了心,“很严重吗?” “不严重。”宴宗羡在蓝牙耳机里回答,“最近文化审核风向变化太快,《乐园》被提前下档了,我过来就是正确一下复映。” 同时,云墨道:“他的电影上映时间没过半就被撤了,成本都不一定收得回来,等于毁了。这是他第一部长篇电影,你想想这个结果对他打击有多大。” “也没多大,能争取争取,不能争取拉倒。”像是安慰我,宴宗羡钱一句话刚囫囵说完,就接了云墨这句。 我顿了顿,没理他,问云墨:“什么时候的事?之前路演不都很顺利吗?” “昨天的通知。”云墨看着我,准确地说,是瞪着我,“网上到处都是相关讨论,你没看到吗?还是你都不在乎的?” 我没心情搭理他的挑衅,调出个人终端来搜索这件事。 果然,网络上正议论纷纷。电影提前下档,官方没有正式声明发出,下档原因处于众说纷纭的阶段。其中主要的声音,是认为影片中包含明确的婚姻平权倾向,有讽刺刚刚颁布的新婚姻政策的嫌疑。 “太可笑了,明明在一年前还理所当然的东西,现在就变成政治讽刺大逆不道了。” “醒醒吧大家,没有人反抗,明年你们连发牢骚都有罪了!” “一部文艺软科幻下档而已,不用反应这么大吧?” “票房太差,恶意炒作?” “投票:《乐园》复映,你支持吗?” “……” 我浏览了几屏,便把全息屏收了,问:“复映的可能性大吗?” 宴宗羡道:“尽人事。” 云墨冷然一笑:“这些事,你问了也没办法帮忙,我只是看你一无所知的样子有点气不过,顺便告诉你了。你能理解吗?我真的看不得别人这么怠慢宗羡。” 我抿唇不语。 宴宗羡轻轻喊我,像挠一只小猫,我也没理。 “宴雀啊,”云墨将双手搭在桌上,正视着我,凝眸肃然道,“从发现你们的事到现在,我也观察几个月了,看得出你对你小叔是怎么回事儿。听我说,你不是真的爱他,你只是习惯性依赖他,错把这种感情当成爱。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们这是在乱-伦——你会害了他的!” 这些问题我都想过千百遍了,我以为它们已经不会再让我动容。可是这毕竟是它们第一次被别人甩到我脸上,这巴掌多少打得有点令人脸颊发辣。 我不能开口应答,我怕一出声就会泄露心虚。 云墨听去了倒没关系,宴宗羡不能听到那种心虚。我再也不能让他以为我仍有退意,让他一个人捍卫这份关系。 “我和你小叔的故事,你都知道。我们是一个世界的人,无论是生活还是事业,都能互相帮衬。这次的事情,我用点力,多半能促使电影复映。你也已经不小了,工作小半年了吧,一定知道在事业上有人支持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所以不要再任性了,好不好?” 他笑笑,眼中扬起一丝刻意的豁然:“我不在乎你们这一段,反正宴宗羡——你知道的,他那个人事儿多了去了,多一段不多少一段不少。我相信,只要你们摆正心态和位置,他很快就会收心了,你也会好的。” “和你在一起之后,我再也没有过别人。”宴宗羡在那边卖乖地接话。 我一边听着耳中宴宗羡的反驳,一边反问云墨:“你真的不在乎吗?那为什么要把我约出来?你要是真的认为我只是他所有乱七八糟的关系中的一段,何必对我格外忌惮。我们还是□□呢,光都见不得,你怕什么?” “你怎么能这样说!”他骤然发怒,脸上写着给脸不要脸,怒斥道,“难道我就这样放任你插足我们的感情吗?宴雀你搞搞清楚,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永远赖着宴宗羡,他迟早都要和别人结婚成家的!” “和谁?和你吗?” “呵呵,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像个吃不到糖恼羞成怒的孩子!” “和你吗?”我重复问,“你配吗?” “你!” “雀儿?”耳机里,宴宗羡发出疑问。 我摒了摒息,努力让自己狂跳的心静一静,强作镇定。一狠心,把心里那一丝犹豫抛开。 “你说得对,我是依赖宴宗羡,不想他和别人好。可是他十七岁就开始谈恋爱了,往后每一个对象我都知道,可为什么我单单在你们好的时候勾引他?为什么只插足你们俩?你不疑惑吗?” “你什么意思?”听了这话,云墨面露警惕。 宴宗羡几乎与他同时发问:“什么意思?” 心脏的跳动根本压不下去,我感觉自己连皮肤都在跳,应该是起鸡皮疙瘩了,胃也在犯恶心。因为他们此刻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真的难以启齿。有时候我很烦自己的运气,怎么好像所有难看的事情都被我发现。 “告诉我,雀儿。”可能是我沉默得太久了,宴宗羡变得凝重了。 云墨的紧张和他不相上下:“你说明白,我们今天就是要把问题解决清楚!” “你……”我还是有些退却了,面对云墨,艰难地斟酌用词,“你有没有你表现的这么痴情,自己应该最清楚吧?如果没有我插足,你们之间就干干净净吗?你不觉得比起我勾引他,你勾引的人更恶心吗?” 这样就好了吧,宴宗羡只要知道云墨当初对他没有那么干净就好了。 我站起来,居高临下对云墨厉声道:“我话就说到这里了,不管我和宴宗羡怎么样,你都不配和他在一起,省省吧!” 说完,我转身而去。 宴宗羡还在耳机里问:“雀儿,你那时候发现他背叛了我?” “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我一边疾步离开刚才的桌子,一边注意云墨的动态。他正在收拾东西,匆匆付了咖啡馆的账,就要追上来了。 我忙打发宴宗羡:“好啦,我都和他见完面了,现在要去公司了,可以挂通话了吧?” “不行,你得告诉我他和谁背叛我,别说你不知道你一定知道而且掌握证据,不然你才不会拿这个质问他……” “别问了,我挂了。” “你敢挂我马上跟全家出柜!” “……” “宴雀——”云墨跑得比我想象中快,已经扑到我面前来了,抓着我的手腕,用力压低声音问, “你发现了什么?” 还没等我开口,他又急切道:“不管你发现了什么,你都不能告诉宴宗羡!”眼前这双眼睛已经失去淡然时的和煦,春风皱了,一团凌乱,“我们互相替对方保护秘密,只要你以后不再那样缠着他,你们的事我会永远在你们家保密。你也一样,行吗?” 我…… 我的手按在蓝牙耳机上。 现在,只要我把手指挪一下,和宴宗羡的通话就能挂断了,之后云墨再和我吵什么,宴宗羡都不会再听到。哪怕他回来以后逼问我,我也能把他糊弄过去。 可为什么,我没办法挪动那根手指?我是不是,本来就想把那个难看的秘密抖给他? ——我不仅记恨云墨那个故意拍出来刺激、恶心我的视频,更不能忍受他和宴宗羡躺在我挑选的床上,哪怕并没有发生什么。最重要的是,我一直忌惮他,怕极了他将来再和宴宗羡有什么。我实在有的是理由抖出他最致命的过错。 所以,其实今天从答应宴宗羡开着通话来赴约开始,我就存了对云墨赶尽杀绝的心。我是个疯逼,是个坏蛋,一招制胜的机会就在面前,怎么能放弃。 好吧。 我紧紧盯着云墨的眼睛,问耳机里的宴宗羡:“你真的想知道是谁吗?” 宴宗羡意识到我在问他,立即回道:“说吧说吧,让我绿得明明白白——” “是你自己要听的。” 这一瞬间,愧疚和兴奋同时踩着我的神经,我都不太清楚自己组织了怎样的语言,依稀听见自己说,“你还记得吗,你明明只带云墨回过我们家一次,爷爷就对他赞不绝口,总是劝你跟他定下来。” 这时,云墨猛然反应过来,脸色仓惶大变:“你在和谁说话?!你不要说了!” 怎么可能?我是必然要说完的啊:“你不觉得,爷爷对他的热情太高涨了点吗?你们分手以后他简直有点失魂落魄,你都不奇怪吗?宗羡,你现在还要我我说下去吗?” 一瞬间,空气仿佛静止了。 我的耳朵好像只得听见自己的心跳,喉咙甚至喘不过气来,而脑子里有个意识反复地给我刚刚的行为下评断:你在伤害宴宗羡,你在伤害宴宗羡,你把最要命最恶心的刀子插在宴宗羡的心里…… “宴宗羡,你听我解释,那时候的情况不是你想的那样——”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重新接收到外界的声音。 正是云墨在冲我痛苦地低吼、辩解,试图夺过我的蓝牙耳机。但我听见耳中的通话已经中断,宴宗羡缠了我一早上的呼吸声也消失了。 “对不起。”我很轻很轻地说。 第33章 第 33 章 “在忙。”一整天,无论我发出几次请求和信息,宴宗羡都只有这句回复。这比完全不回复,或者追着要证据,更让我不安。因为他这样,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赶尽杀绝,到底只在当时很爽。如果知道坏事做完的后果,可能我就不会去做了。懊悔的情绪挥之不去,我有些不知所措。 然后,宴昱的通话请求来了。 “哥哥,我要号召粉丝为小叔请愿了!”她没有开噪音隔离,一片嘈杂声首先涌入我耳中,她这句话好不容易才从嘈杂中突破出来让我听清楚。 “什么?”我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乐园》的事情,“怎么请愿?” 她似乎很着急,语速飞快地说:“就是大规模发起小叔那个电影的复映申请,哦还不止,我的后援会说,这两天北京会有一个婚姻平权游行,正好可以借用这个机会,把二者结合一下,做成一个平权活动!只要我粉丝加入,整个活动的规模就会成倍扩大的,肯定能有影响力……” 说到后面,她总算找了个安静一些的地方,声音清晰了:“哥哥,你也支持一下呗?” “怎么支持?” “你网上支持一下就行了。下午我后援会就会发统一请愿文案,你跟着复制粘贴发一下。” “你这个……”我有些顾虑,“这个活动,听起来声势浩大,又线上又线下的,确定不会有什么问题吗?尤其是线下那个游行,你们能临时加进去吗?游行都要报批的吧,人数一般在报批的时候就大概定下了。” “对啊,你也说是大概,又不是精确数字,多几个人怕什么。” “你的粉丝出动,能是’多几个人’的事儿吗?” “哎呀哥哥,你是不知道,自从要求所有公用和商用全息屏都每天转播全国新闻之后,北京已经发起好多次主题乱七八糟的抗议活动了,这边游行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儿,就没有一次是严格按报批规范行事的,半路加入的人多了去了,什么人都有!” 我听了,心里本能更不安:“这太不安全了。” “还谈什么安全?”宴昱有点义愤填膺,“现在我们做人已经没有结婚自由了,还要让人把我们说话表达的自由剥夺掉吗?哥哥,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和小叔这个行业,是必须靠表达活着的,没有表达,我们就是苟活!” “道理是一回事,去做就要考虑实操性和安全……” “哥哥!”宴昱用忍无可忍的尖叫打断我,紧接着厉声指责道,“世界上就是像你这样的人太多,才会出现在人权面前一退再退退无可退的境地。你自己也是同性恋,难道面对新颁《婚姻法》,一点感觉都没有吗?你到底是麻木还是自私啊?如果那么喜欢做鸵鸟,你就自己做吧,我和小叔不是这种人,人若犯我,我必抗争到底!” ……我无言以对。 眼下她正热情高涨、情绪激动,我说什么都会话赶话,把局面变成无意义的争吵。我干脆不说话了。通话便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开口,冷静了一些:“反正情况就是这样,请愿和游行小叔都同意了。这件事对他那电影挺重要的,要不要为小叔出一份力,哥哥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她就收了线。 我急忙重发通话请求,问:“你今天和小叔联系了吗?” “联系了啊,我们刚刚见面呢。” 我喉头一紧:“现在呢?” “现在就在我……边上啊,可是,不过……”她变得支吾起来。 我心里一沉,知道大概是什么情形了。他不想和我通话。 但这一刻,我反而不像之前那么焦急慌张。想到他人在宴昱身边,就莫名觉得安心。我本不该逼着他和我联系的,没有人不需要时间消化。 “你们先忙吧,我会关注你后援会消息的。”不让宴昱为难,我没有多问,便挂了通话。 宴昱的行动雷厉风行,不久后她后援会的请愿文案就出来了。 这是她第一次以自己的名义引导粉丝做一件事,又贴着最近的大热点,大家的热情一下子被她带动起来,话题很快被刷到热门,沸反盈天。 我如约用自己的账号参与话题,浏览网友的发言和评论。自由、表达、平等、权利……这些字眼充斥所有讨论区,电影本身倒不再是这场请愿的重点。 我看来看去,始终兴致阙阙。 宴昱说得对,我不关心这些大命题。而且比起网络上这些语言的呼喊,我更在意线下的游行安全。所以我仔细去了解了之前的游行情况,并顺藤摸瓜找到下一次游行发起者的社交主页,试着发私信要联系方式。 出乎预料,对方回复得很快,通话请求直接打到我的个人终端上:“你好,我是春雨协会成员,负责解答您刚才咨询的问题,我叫荆舟。” 我一愣,试着一问:“荆舟?” 对方也停顿了一下,随即笑了:“你是宴雀?” “是我。没想到是你,你是’春雨游行’的发起方?你不是在深城吗?”我充满疑惑,说话的同时脑子里闪过一些隐约的念头,问完之后念头忽然清晰了,几乎来不及思考便脱口而出,“你不会一直跟着宴昱吧?” 问得有些唐突,我自己有些尴尬。 荆舟却似乎不以为意,在那边轻轻地笑了,大方承认:“宴昱小姐雇佣了我,我随队给她们组合做心理疏导。” 始料未及。我差不多每周都和宴昱联系,她却从来没有告诉我这件事,这不能说是正常现象。她当然可以长大了有秘密了,但这不是一个令人心安的秘密。 这比她和顾俦平那点事情还让我忐忑。 “你们?”我忍不住试探。 “你刚才是要问这次游行的详细计划吧?”景舟与我同时开口。 话音落下,又是片刻停顿。 然后,他没有接我的试探,而是直接向我介绍起这次活动来。 这是他所在的春雨平权协会发起的游行项目,正是因为他在发起组织中,宴昱才信任这次活动,动了把游行和《乐园》请愿结合起来的心思。双方都认为有利,目前已经达成统一意见。 他把游行主题、规模、安全防范措施等问题都向我交待得很详细。“还有什么想了解的?”最后,他问我。 “宴昱和宴宗羡,不会到游行中去吧?” “宴昱小姐不会,公司不可能让她到人这么多的地方去。宴老师说不准,看他自己的意愿。”他一副公事公谈的口气。 “你叫她宴昱小姐?”我记得,初识的时候他们都没这么客气。 荆舟语中微微带着笑意,依旧坦然地回答:“工作上保持距离,应该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他这副公私分明游刃有余的态度,我就强烈不悦。他怎么可以拎得这么清楚?宴昱瞒着我把他放在身边,显然没有很拎得清。所以,他不该这么清醒,不然不公平。 可是当然,我知道,这是我在和自己的臆测较劲儿。 他们之间不一定有什么。人和人会互相靠近,不仅仅有一种可能。他们也许有着别的、我暂时还没有察觉和理解的情感动因。比如知己、伙伴……什么的。 “荆医生,你知道吗?我们家宴昱从小就特别向往那些勇闯天涯的故事,她一直觉得,人生最好的样子,就是有个人能够和她一起闯荡世界。她和别的小女孩不一样,她不怕摔跤不怕跌倒不怕疼,她就怕自己真诚对待的人不真诚,怕自己的小伙伴背叛抛弃……” 我不可抑制地想和他讲宴昱,讲宴昱是个怎样的人。因为我确认过,他如果做个好人被他用心对待的人就会很幸福。无论对方之于他是什么角色什么位置。 所以我想尽可能让他知道,宴昱很好很可爱很纯真,值得他用心对待。希望他对她做个好人,不要让她悄悄怀抱的好意也好,爱意也好,期待也好——落空。 “荆医生,你对宴昱来说,一定很特别,你明白吗?” 特别到她都不愿意和哥哥说,因为她不一定说得清楚,也不想被哥哥误会——这是我刚刚想明白的。宴昱从小就特别在乎我对她的看法,心里有任何秘密都会第一个告诉我。不告诉我的,一定是还没想明白。 可是我是她哥哥,我应该看明白。 “荆医生……” “我懂。”荆舟轻轻地回答,“我懂的,宴雀,我每天都和她在一起。说出来你不要不高兴,现在关于她,我知道的秘密,可能比你还多一点点。” 嫉妒来不及浮出水面,就被我摁下去了。我要对他表示友善和感谢才对:“那太好了,她已经这么信任你,我相信她一定不会看错的。” 荆舟又笑了:“看起来也许不像,但我是个业务能力很强的人。当然,也很讲职业道德。”说着,他顿了顿,道,“游行的事情,你都放心了吧?” “放心。” “那就好。”他一本正经念起话术来,“感谢您对我们活动的关心,也希望您有机会能够参与到我们的活动中。生而为人,我们愿人人平等。寒冬凛冽,我们愿春雨润之。” 春雨润之。 两天后,这场春雨在千里之外的城市降落。我特地开了春雨协会的官方直播链接放着,然后——然后,我就眼睁睁看到了人生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幕。 当爆炸在人群中轰然爆发的时候,我正在给宴宗羡发通话请求。因为荆舟特地告诉我,宴宗羡赶到他们的队伍里去了,整个队伍马上要穿过那座城市的最中心的街道。 等待通话的提示声响到第三声,我听到宴宗羡说:“喂,雀儿——” 三天了,这是他第一次接我的通话请求。 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一切就被震碎。 我只记得,我的耳膜被巨大的声响轰动,眼前放着直播的全息屏忽然弥漫一片烟雾,屏幕就像花了一样脏。接着,分不清是屏幕上还是通话中,嘈杂跟喊叫乌泱乌泱汹涌而来。 “恐怖袭击啦!” 第34章 第 34 章 北京一直在下雨。 从我踏上这座城市开始,天空一直是暗沉沉的,大大小小的雨连续不断。我本来很感激这场雨,因为它最初来得特别及时,暴雨一场,就降临于爆炸发生当时。那场面像拍电影一样——真的,爆炸造成的烟雾弥漫了镜头里的世界,跟着便有大雨将它们冲刷干净。 我差点儿就以为那是拍电影。 我非常希望那是拍电影。 但好事儿不能都占全,大雨已经是上苍神迹一般的恩赐,它让现场的伤害降到最低了,让我还可以看到一个没缺胳膊没少腿的宴宗羡,我应该知足了。 可是,当雨一连下了三天宴宗羡还没醒来,我就开始无端端地怨恨这场雨。 也不算完全无端端,我是被逼得消极迷信了,觉得这场雨是不是带着凶兆,是不是代表霉运,是不是压着宴宗羡的生气了。 不然,为什么他不醒呢?明明别的伤患都醒了啊。 “走开,你们都赶紧走开,这里不接受采访!” 我听到一个女孩子很凶的声音。她的音调中有一股尖锐的彪悍,气势像小时候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住在小街道里的妇女骂街。这几天,我一直听到她这样驱赶所有试图靠近这个病房的陌生人。我不和她说话,但我知道她是宴昱的助理。 “云老师,您来啦?”她又换了一副强调,变得甜甜的。 云墨来了。 我垂下视线,手里削着一个给宴宗羡但他没法儿吃最后我自己会替他吃掉的梨。来的不止是云墨,我听得出另一个人的脚步——居然是爷爷。 但我不打算理睬他们。 这几天,我不理睬任何人。起初,是不知所措和累。后来,是不想。发生这种事情,人应该有什么情绪,又应该表现什么情绪呢?我发现我居然不知道。不知道,也不想去解释跟表演。所以我把自己锁起来似的,不和医护人员之外的任何人交谈。 他们以为我埋怨,以为我受的刺激过重,以为我情绪积压…… 无所谓。无所谓他们怎么以为,也无所谓我到底是怎么了。我只是真的好不想应付他们,不想再像过去那样为这个着想又顾及那个,努力去平衡所有东西。 我只想等着宴宗羡醒。 只要他一醒,我就告诉他,没有法律承认也没有关系,我要和他结婚。我们找个教堂,找个神父,或者随便找个什么见证,许下那些庄严神圣的结婚誓言。 从此,我再不许任何人动摇我们的感情和关系。 我再也不躲了。 再也不躲了。 “宴雀?”爷爷站在我身边,叫我的名字。 我垂着视线,专注地盯着手上的果皮和刀,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没听见或者故意置若罔闻的样子——也无所谓,差不多的。这些天每个来过这里的人都看到我这样了,习惯了。 果然,云墨主动替我解释了:“叔叔,他受的刺激太大了,医生说他有自我封闭的倾向,暂时拒绝和外界沟通。” 什么狗屁医生说,还不是荆舟说。 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我在手术室外面等宴宗羡的手术。七个小时,据说是所有伤患中最久的。我一直等,没有吃东西,也没有理宴昱他们。 这样持续到二十四小时之后,荆舟开始对每一个来探病的人都这样说,别人就这样相信了。只有他和我心知肚明,这不是事实。 事实是…… 事实是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自我封闭?”爷爷迟疑地问,“那是不是要,看心理医生?” 云墨已经毫不避讳和人谈及我的“自我封闭”病情,他熟练地跟爷爷说,我们有医生,医生天天都来,都有做心理疏导,但我不愿意离开病床边…… “没关系,可能等宗羡醒来就好了。”云墨最后总结陈词道。 然后,爷爷感慨地叹了口气,嗫嚅地对云墨说:“他们叔侄从小关系就好,一起长大的感情,和别人不一样。” 云墨乖巧地回:“嗯,叔叔,我明白。” 我削完了梨,越过他把水果刀放回病床床头的桌上,抬头看了他一眼。觉得可笑。 都这个时候了,还想在爷爷面前演自己跟宴宗羡已经和好的戏码,到底有什么意思呢?难道真的蠢到以为,爷爷依旧认可他这个“儿媳妇”,他们就还有可能吗? 呵,想什么呢? “别想太多,阿羡会醒的。我儿子,我知道。”和我对视了那一秒,云墨转头就满脸胆战心惊,换来爷爷一句安慰。 也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说完话,爷爷一声长叹久久不息,朝我面前伸出手来。他想握宴宗羡的手。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我突然无法忍受他碰宴宗羡。于是在他碰到之前,抢先把宴宗羡的手塞到被子里去了。 “……唉。”叹息突兀地落了下来。 但无论怎么突兀和尴尬,都是他们的,我真的一丝也感受不到。 “雀儿?”爷爷试探道。 我不语。 若无其事起身换到了病床的另一边,放下梨开始为宴宗羡做一些数据记录。 他现在每天都有固定的身体情况数据记录需求,这些是家属要做的事情。每一次,我都会准时完成这项工作。等医护人员过来的时候,我便面对面把记录传给他们,再收他们的书面诊断反馈。 我就这样,固执地一个人收着宴宗羡所有诊断反馈。这没什么用,可我得找点什么事情一根筋地坚持。 它就像梦里的陀螺,有这么一件事,我才能确定自己醒着还是梦着——只有反馈一条不少,整整齐齐排列在我的个人终端邮箱里,才证明我一直有好好守着宴宗羡。 “雀儿!”爷爷提高声音喊我,仿佛试图叫醒一个梦中人。 可这对我是无效的。我对一切视若无睹,就地坐在了这边,一边把梨切开,一边对昏迷的宴宗羡说:“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就帮你吃了。” 这时,病房里又进来了几个人。 有宴昱、她的助理,荆舟,还有一个意外人士,宴宗明。 这下终于齐了,家里能来的人都来了。我几乎感到一丝愉悦。在他们的注视下,用一片梨轻轻涂湿了宴宗羡的嘴唇。 他当时离爆炸源太近了,高热的气流烫伤了他,现在身上好多地方都缠着绷带,包括脑袋。只有眼睛鼻子嘴唇暴露在空气中。 因为没有正常进食和进水,他的嘴唇苍白而皲裂,看上去不漂亮了。梨的水份也只让那些皲裂稍微润泽了一点点。 “唉。”我叹了口气,默默替他吃了这这片梨。 然后是半个,跟着是另外半个。 “哥哥,哥哥——”宴昱忽然扑过来,夺走我手里的梨用力丢掉。它被弹出很远,最后可怜地卡在了门的夹角里。 宴昱担忧而可怜地看着我,双手掰过我的肩膀,说:“哥,你别这样了,现在大家都来了,你不要把压力都扛在肩上,放松一下吧,好不好?我知道,你累了。” 不用说,这种狗屁判断又是荆舟给她的。现在,荆舟就站在她的身后,随时准备安抚她的样子。 唉,我无声地叹息。抬起手腕把她的手臂推开了,转回身面对宴宗羡。 这会儿病房里人太多了,没有一个我想应付的,也没有一个我想关怀的,连想赶走的都没有。随他们便好了。 不过有一句话,宴昱说对了。 我累了。 所以我握住宴宗羡的手,将额头抵在我们交握的手上,默然地闭上眼睛睡了。 “走吧。”我听到荆舟说,“让他休息一会儿。” “他这样能休息吗?”爷爷问。 荆舟回答:“能的,宴老先生,我就是他的心理医生。” 他语气态度十分笃定,于是他的话就像一根定海神针那样,立刻说服了这群围在病床边的人。 “走吧,爸。”宴宗明说,“陈警官来了,你不是想知道案件情况吗?我们抓紧去了解吧。” 慢慢的,脚步声一一远去了。 可我知道有人会回来的。 果然,只眯了一会儿眼睛我就听到门被推开了。像小猫一样的脚步,慢慢的轻轻的,一点一点靠近我。 跟着脚步一起来的还有淡淡的香气,我曾经不喜欢那种香气,如今也习惯了。毕竟不习惯又能怎么样?她确实长大了。 “哥哥。”她单膝蹲在我身边,轻轻推我的肩膀。 我没有回应,她便小心翼翼把脑袋靠上来了:“我知道你都有听我们说话,我们说的你都听进去了。你不想理我们,是生气了,对不对?” “对不起,是我不好。” “我不应该让小叔去的……不对,我就不应该掺和平权游行,这样就不会让大家遇到那些恐怖的激进反同者。哥,你知道吗,受伤的好几个都是我的粉丝,是我害了他们。我现在好慌啊,虽然参加的人里没有人怪我,可是我觉得我好对不起他们啊,我希望他们都骂我,像网上那些人一样来骂我,可是他们都没有……哥哥,我也希望你能骂我……你骂我吧,哥!求求你骂我,你不要这样一直不说话,我好怕啊。” “哥哥,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你看看我吧,求求你了,你不要只爱小叔一个人,我好难过啊,真的好难过啊……哥哥,哥哥,呜呜呜呜,求求你理我吧,我还有好多情想和你说……”温热的液体泅湿了我T恤的衣袖,贴着皮肤,又凉又热。 我知道啊。我在心里说。我明白你难过,你害怕,你愧疚,你可能还有委屈。我怎么会不懂呢?你是我最懂的妹妹了。 可是真的对不起,我什么都懂,却什么也感觉不到。 小鱼儿,你明白吗?我对你们所有人,都没有任何感觉。没有生气,没有埋怨,没有恨,没有爱,没有讨厌,没有心疼。 你们面前的宴雀,没有灵魂了啊。 第35章 第 35 章 我最喜欢的童话故事,叫《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那个故事里说,如果你真的特别特别想做一件事,那么全宇宙都会联合起来帮助你。 我真的相信了这个信念,并且从未怀疑。 可是我知道,这么宝贵的信念不能总是拿出来用,所以我第一次看故事的时候就告诉自己,这个信念只能在最最紧要的时候才能动用。而一旦动用,就要勇于付出任何东西,勇于将付出投入任何形式。 我一直在等那个紧要的关头。 而现在,我想,它来了。 我的身体终于出问题了。 当听到周围有人说话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是小憩醒来了。声音来自右侧,我想转头去看,却发现肢体不能动弹,眼前漆黑茫然。然而周围的交谈传入耳中,清清楚楚。 困惑了好一会儿,我才理解状况。 原来,我只有耳朵醒了。 从那以后,我就只有耳朵会醒来,可以听得到身旁所有动静。我得知,现在的我因为“疲劳过度”进入了中度昏迷。据说,我已经睡了快三十个小时还没醒来——当然除了耳朵,可这他们不知道。 一开始,我还用不顺只有耳朵醒来的状态,分不清它是不是真的醒着,因为我会听到并不那么现实的声音。我的意思是,发生得不那么合理的声音。 比如,我会听到宴宗羡在我耳边低语,只是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再比如,我会听到一个女人在我身边轻声哼一首很耳熟的英文歌,她的声音极富吸引力,令人跟着她一直往歌声深处走…… “Hot summer nights, mid July When you and I were forever wild The crazy days, the city lights The way you''d play with me like a child” [1] 她喜欢反复哼这几句,音符里像有星光,轻盈跳跃。夏日的夜晚始终美丽而遥远,散发着永远令人怀念和追寻的气息。 有几次,我觉得自己就快追寻到了。 在夏夜的深处,有个人站在那里。身影模糊,但非常亲切。我几乎可以确定,那个人我认识。那种温暖,我曾经体验并眷恋。 不,不止如此——眷恋一直都在。在我最深的记忆中,在我内心不可触及之处,在我的本能里。 你是谁啊?我张了张嘴,问道。 然后那个身影动了动,微微侧过来,星光与其同在……我向星光迈步而去,最终踏入了黑暗。 黑暗其实很好,黑暗让我自由穿行。我在无边的黑暗中寻找,没有知觉,也没有阻碍,只有信念告诉我终将找到我要找的东西。 他们都不知道,我在黑暗中寻找走失的宴宗羡。 有一次,我从黑暗中回来——也就是耳朵醒来,清晰地听到了那个歌声。声音捧着梦中的星光,好像要让我看到白天。可是我拒绝,因为我还不能醒。 这时,有个声音打碎了那捧星光。 ——“谁让你来的?” 这个声音我认识,是宴宗明。 他听起来一如既往不友善,可是偷偷藏着什么期待。换了平时我肯定听不出这隐藏的心意,但现在我只有黑暗,所以听什么都敏感些。 他喝这一声真是虚张声势,被呵斥的人没回答,他也并没有赶人。 过了一会儿,中断的歌声又续上了。 这次没了那诱人的星光,哼歌的人一改歌曲原本的风格,轻轻快快地哼。从我的身边哼到远处,其中一段掺在了水声里,片刻后,又回来了。 “谢啦!”那声音说道,歌声被咀嚼声取代。 我终于听出来了,是傅秋溪啊——我发现自己发自内心地为她的存在感到喜悦,全然的喜悦。这份心情比人真正醒着的时候坦白多了。大概是因为沉睡中没有一丝负担来拖累我的心吧。 “不是给你吃的……算了。”宴宗明对她抓狂起来,可他最讨厌自己失态,所以几乎立马收住了,冷冷淡淡地问,“你自己一个人来的?” “你觉得呢?”她笑着说。 懒得理你。我猜,宴宗明肯定给了她这么一个表情。 “懒得理我是吧?”她站起来了,高跟鞋在地上踩出仿佛会旋转的响声,“唉,我说,你们俩能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做人能不能不要还那么别扭啊?” 宴宗明不搭腔,走远了。 她跟了过去:“你这个人是不是特别喜欢跟自己较劲儿啊?平时挺聪明的一个人,现在怎么老轴在里面?你难道真的觉得,叶诀这种人能看上我?能的话,早八百年就没有你的事儿了好吧?” “傅秋溪,你出去!” “干嘛?” “出去,你吵着他们休息了。” “你来之前我一直在这里他们也谁没被我吵醒,你不要找茬儿转移话题好吧?”她又回来了,床边的椅子“咯吱”一响,她坐下了,“叶诀在医生办公室呢,要去找就赶紧去。” 宴宗明不说话了。 他来到了我的另一侧,也坐下。好一阵子,他们没有交谈。屋子里变得好安静,好单调,偶尔有远处的声音传来,让我想起中学时代在课堂上走神的情景。 “哎,宴宗明。”后来,傅秋溪开口了。 不是同宴宗明拌嘴,是认真地劝他:“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叶诀为你受了很多苦,既然现在已经说明白了,你们就该好好捋一捋,不要浪费时间置气了。” 宴宗明还是不回她。 两人沉默少顷,她轻轻一叹,再次劝道:“他不敢主动来找你,他在等你。你去吧。” 宴宗明终于犹豫地出声:“宴雀他……” “我儿子我来看着就行了,你快去吧。”她装作不耐烦的样子,打发他。 宴宗明总算没有再扭捏,起身离开了。 周围又安静下来,傅秋溪换了一首歌哼。没有刻意轻快了,嗓音低沉,很有技巧地运用气息,叫人着迷。然后,我忽然想起来了。她的歌声,我是听过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冬天——是的,就是那个冬天。 那时候听到的歌声在之后很多年里,我都记得的。只是时间越流逝,我越无法分辨那份记忆的真实性。就像现在,我并不能确定耳边听到的每一段声音是否是真实发生的。 是她吗? 她曾经在在我最无助的时候,陪伴过我? 是吗?傅秋溪……妈妈。 “宴宗羡?”突然,耳边响起椅子被猛然挪动的尖锐响声,高跟鞋蹬出的脚步急切奔向这个空间的另一个方向,傅秋溪呼喊道,“宴宗羡,宴宗羡——医生!” 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感到一阵恐慌,心口□□,努力竖起耳朵想分辨周围的动静。然而无论是周围还是远处,一切声音都急速模糊起来。 我又想睁开眼睛,动一动身体,却无能为力。我好像被塞在一个玻璃管里面,左右都是光滑的壁,撑不开也挤不碎。 似乎有人来人往,他们互相在着急地交谈。 他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清。 渐渐的,连模糊的声音都没有了,我的世界归入一片寂静。后来有什么重量加在了我身上,周围变得更沉重了。而黑暗的深处,仿佛有什么在震动。 “砰——” “砰——” 啊,是心脏的跳动。那是谁的心脏呢? 想伸手去触碰,可是它实在太远了,我够不到。够不到。最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样,我又回到了彻底的黑暗中。已经熟悉和习惯这种黑暗,我很清楚,它的“什么都没有”是暂时的,呆久了我就能找到些什么东西。 有时候是一缕气息,有时候是一丝回忆。 它们指引我我找到宴宗羡。 “嘀嗒——” 这次是记忆。 我快窒息了。宴宗羡勾着我的舌头,深深地吮吸,有种要将我咬断吞到肚子里去的凶猛。我想挣开,可他扣住我的后脑,半点也不退让。 我真的要窒息了。睁开眼睛,视野之中是傍晚望不见尽头的街道。正是下班的时间,所有自动驾驶车辆都在有序行进。车流的最远处,托着一片橘红色的天空,夕阳就在那片橘红中。 多么熟悉的场景。 哦,我记得了。 初夏的某一天,我们就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车里,他就这样在我身边徐徐睡去。我遥望夕阳,看它温暖美丽的光辉沿着路、沿着车、沿着我贪恋的目光,一点点染在他的身上。心里偷偷地想,如果这条路没有尽头就好了,我们可以一直往前,一直往前,把所有东西都抛在后面,抛得远远的,就像是—— “私奔。”我心里膨胀着这个孩子气的念头,好想摇醒身边的人。 可是我不敢。 我是胆小自私的雀,又想要宴家,又想要亲生爸爸,还想要宴宗羡。因为知道宴宗羡最好欺负,最后一定会原谅我,所以无耻地选择委屈他。 我真是太差劲了。 委屈他,伤害他,索取他。就仗着他爱我,纵容我。 我真是太卑鄙了。 拥有爱和纵容还不够,还想知道这份爱到底有多深,想知道他会纵容我到什么地步,到哪种程度才会不原谅我。像个矫情作妖的小O,踩着危险的边缘,走活了算自己的,摔死了算他的,一起死算殉情。 那就殉情吧。 我放弃了呼吸,闭上眼睛…… “雀儿?” 不知过了有多久,最先的知觉来自手。五指被握得很紧,骨头的痛感慢吞吞地传到大脑。 然后是视觉——眼前熟悉的的脸:纱布已经摘掉,眉角、鬓边、下巴,都有伤痕和伤疤。嘴唇好了很多,不再皲裂,看起来又有点漂亮了。阳光像黑暗中的回忆那样,落在他脸上,带着午后特有轻薄质地,制造出一种静谧美好的梦幻。 ——我醒了。 呼吸、冷暖、疼痛、心跳、眼泪……一一从我的身体活过来。我看着宴宗羡的脸,怔忡无措。很想抬起另一只手去碰碰他,却发现手臂酸软无力。实在是睡得太久了。 于是只好放弃。 “什么时候醒的?” “你头晕不晕?” 彼此话音同时起落,我们都笑了。 “差不多一个小时前。”他先回答。 我望向他的头:“怎么不包纱布了?” “太丑了。”他抬手抓了抓头发,可怜地看着我,“包得我发型都塌了,刚醒来的时候照镜子,被自己丑到,不能让你醒了再看见。” “我都看了很多天了。”力气也在清醒后缓慢地活过来,水流一般重新流通。我撑着手肘坐起身,他也侧身坐到床上来。 偌大一个病房,这时只有我们。那些轻薄而干净的阳光,全都是我们的。如果不是最近在醒和昏迷之间有太多经验,我可能还要质疑自己是不是睡着。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好场景呢? 可是我知道,天也知道,这是我动用那个信念换来的。是我亲自跑到很远很黑的地方去,把他找回来的。 所以,我心安理得地享受此刻。 不怀疑,也不心虚。 “雀儿,你还记得吗?我出门之前跟你说过,回去后有事要告诉你。”静默半晌,他重新握住我的手,拇指摩挲我的虎口,问道。 “记得,我也有事情要告诉你。”我看着他,“你先说。” “我见过你妈妈。过年那会儿,有一次……” 我瞪住眼眶,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很努力不去打断他,但眼眶无法抑制地开始酸胀。 他解释了那次从酒店出来之后,偶遇宴宗明和傅秋溪的事:“因为怕她会来带你走,所以不想让你和她相认。但我现在想通了,你应该去认识自己的父母,这样你就有自己的家了。而且说不定……说不定你的亲生父母,会更爱你,支持你和我。我们去问大哥,那样一定能找到她,你......” “你别哭啊,干嘛呢?” 眼泪滚烫得惊人,大滴大滴掉下来,他手忙脚乱地给我擦。 “别哭了别哭了,对不起,瞒了你么这久。你别怪我,我就这样,对你的事都特别自私,那会儿不想让你被带走,现在想让你有退路,反正都是为了你能在我身边。你要是生气,回头怎么着我都行,但你现在得答应我,因为这个方案是我们唯一的……” “我找到我的父母了。”我再没忍住,打断了他。 他一顿,带伤的眉头骤然一蹙,目光先是愕然,尔后惊疑:“找,到了?” “找到了。”我肯定地点头。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问:“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事情?” “嗯。”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病房的门就是这时候被推开的,我的视线越过他望向门口。然后,抬起手指着来人,告诉他。 “就是他们。” [1]还是《Young and Beautiful》 第36章 第 36 章 就是他们。 门口,人前所未有地齐全。 爷爷,宴宗明,宴昱,叶诀,傅秋溪,云墨,荆舟,还有宴昱跑前跑后的小助理。所有相关的人都在了,连观众都不缺。这就像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场面。放在电视剧里,这通常出现在大结局倒数两三集的地方。 是个揭秘收尾的好时机。 ——所以,我就把什么都说了。 我老早就知道,这样的一天,会是我人生和记忆中最深刻的一天,至少也是“之一”。我早已为这一天想象过每个人的反应,思考过每个人可能的情绪,模拟面对的方式。 对,我总是这样,在脑子里做好万全的准备。 而然后,生活也总是那样,让我的准备毫无用武之地。 出于预料,反应最大的是宴昱。 “胡说!” 她坐在离我最近的椅子上,双腿并拢,双手交握着放在腹前。两只拇指夹住衣服上的一片布料,无意识地反复揉搓。她很慌张。同时,她也让我很慌张。 因为她的一双眼睛正死死瞪着我,里面蓄满泪水,眼眶红得可怜。看上去要哭了,可是眼神的情绪冰冷。是那种抗拒、否认的冰冷。 我发现自己在脑子里做过的预案都不管用——我没想过她对我的秘密会这么抗拒。事实上,我给她的缓冲是最多的,她也是最有可能马上站在我身边的,我以为…… “我不相信!”对视超过五秒钟,她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椅子被她幅度过大的动作推到老远,她就站在原地看着我,“你怎么可能不是我哥哥,这不可能!” “宴昱……”有人叫了她的名字。 但那就像一声不起眼的背景音,配合她在这个情境中发挥她濒临失控的情绪:“你胡说!你、小叔,你们都胡说!” 我试图朝她伸出手,她立即往后跳了一步,像在躲什么脏东西。 我愣住了。 她也有点愣。接着更慌乱了,双手立即背到身后。 小时候,当她真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就会这样。她觉得真的错事不比调皮捣蛋闯了小祸,所以不能让人看出来她心虚。把手或是别的什么藏起来,别人就能少看出来一点。 现在,她就这么自欺欺人地藏着。 并且暴跳如雷。 “我讨厌你们这样!”她喊道,然后目光在所有人里面挑了一个荆舟,拉上他逃跑了。 整个过程发生得很快,我一句话、一个举动都没来得及回应。 接着,宴昱的小助理一边给谁——好像是顾俦平——发通话请求,一边追了出去。随后宴宗明丢下一句“我去看看情况”,也出去了。床尾站立的傅秋溪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最后把叶诀叫了出去。 仍在病房里的人,不是面色凝重就是眉头紧锁。 宴宗羡的手悄悄伸进病床的被子里,摸过来握住我,拇指轻轻揉了揉我的掌心。他面前坐着爷爷,所以他的“悄悄”也并没有那么悄悄。后者余光一扫便了然了。 于是变成了父子对峙。 而宴宗羡对此轻车熟路,从小到大,他和爷爷的对峙不计其数。 现在,病房里还剩下最后一个观众,云墨。不过他兴许不认为自己是观众,毫无去意,脸上弥漫起从未有过的阴霾,紧盯宴宗羡。 宴宗羡对此视若无睹。 他迎着爷爷诘问的目光,理直气壮地说:“我是早就跟你提过了的,等房子装修好了,就让宴雀去跟我住。” 闻言,爷爷的眼神蓦然一跳,像是被什么刺痛了。脸色迅速泛红,眼看就要发作。 但他终究忍住了,严厉的眼神从宴宗羡身上离开,转而望向了我:“你对爷爷,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我嘴上哑然,心里却下意识想回答些什么。 这时宴宗羡捏了捏我的手,道:“爸,你不要为难雀儿,我不会让你从他入手的。” 说着,他侧头朝云墨抬了抬视线:“也别总为我的终身大事操心,能不能和雀儿好一辈子我不敢说。但回头草,我是不吃的。” 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但见他带伤痕的嘴角扬起招摇而讽刺的弧度。这一刻,我几乎有点同情云墨了——宴宗羡根本不打算向他要解释,因为他已经决意不接受任何解释。 GAME OVER。 他们从此是陌生人了。 这一天的傍晚来得好像格外早,我醒来的时候还是午后,等这些人来去两趟,每一个都从我们这里讨去一些说法之后,夕阳就把天边涂成了浓艳的橘红色调。 晚餐时间到了,我带宴宗羡到楼下的遇园餐厅吃饭。 这么多天了,他终于醒来走动,和同一个事件中的倒霉蛋见上面。他们也都知道他,因为他昏迷不醒出了名。看到他醒了,倒霉蛋们好像才延迟地感受到“劫后余生”。 那一场爆炸并不小,由极端的反平权游行者策划实施,意在恐吓威胁和“教导”。世界上就是有这样思路奇怪而行为粗暴的人,认为痛就能令人“醒悟”,所以对人施以极端的疼痛跟伤害。 宴宗羡吃完一顿热闹的晚餐,夜晚来临了。 喧嚣的一天好像终于到达了安静的时刻。没有一个人来打扰我们,因为每个人都需要消化。连宴宗羡也需要像我讨一些说法,而我早就准备好了对他全然坦诚,有问必答。 夜晚让我舒适,病房的灯光调成温和无害的亮度与色调。我在给他削梨,心情轻快,且不加掩饰。我终于在他面前,不戴任何面具了。 “喏,给你。” 他接过削好的梨,看着我,眼中有意。 我笑了笑,放下刀擦干净手,附身凑过去亲他。他没有拒绝。我知道他哪里有伤,哪里可能疼,亲得很小心。但后来还是失去分寸,纠缠得很深。 他像梦里那样吮吸我,很凶,很生气,很委屈,让我不能呼吸,仿佛下一刻就要去殉情。梨掉在了地上,滚到某个角落里,我听见声音却无力关注它的去向。 然后,桃子味儿的信息素钻入我的鼻腔。 “你疯了!”我终于推开他,“你干嘛呢,这里是医院病房!” 他眼神冷静地看着我:“你放心,不办你,治治你。” 相比之下,我看起来一定比他兴奋多了。而且还会更兴奋。因为他要是真想压制我、欺负我,我从来就没有还手之力。 现在,我所能接触的空气里已经全都是他的信息素。明明是甜美的味道,我却被逼得心底发慌,很快流下冷汗。 他跨下床,去把病房的门锁了,又打开自己的个人终端对这个房间设置临时气味阻隔。接着,信息素的释放更肆无忌惮,我隐隐头疼,身心躁动。 “忍忍啊宝宝,忍着。”他走过来,却不靠近我,看着我逐渐狼狈。 头痛,**,恐惧,反抗......所有这些生理的、心理的折磨都被他加诸在我身上。 他就在我面前,对我释放强烈的诱惑又不碰我,给我叠加威压又留一线生机。有一阵子我绝望而灰暗,深知远离他我会干涸而死,靠近他则会燃烧成烬。 一定是他这一年对我太好太容忍了,我才会以为他是个温柔的人,忘了他生起气来是个暴君。 “宗羡……”我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乞求他,“你碰一碰我。” “难受吗?”他走近一点,居高临下地看我。 “……” “我也很难受。”他终于触碰我,手掌覆在我额头上,触感冰凉——是我太烫了。 “雀儿,你看得到我的努力吗?我做了这么多,都是想堂堂正正和你在一起,让你不担惊不受怕,不要再想着二选一,不要再想着牺牲我。” “你告诉我,这些你看得到吗?” “我……” “嘘!”他忽然把我抱住,阻止我说下去,“好了,没事儿了,我没有真的要你被迫回答我想听的,我只是想问而已。不然你连我难受都不知道,是不是?” “……没有。”我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颈窝里。不知道是生理眼泪还是真的哭了,我弄湿了他的衣领。 他对我转为安抚,手掌一下一下抚摸我的背。信息素的情绪变得柔和,让我恐惧的东西被抹去了。柔软的嘴唇落在我额头上,凉凉的温度好舒服。我像一只从水里捞起来的猫,颤栗与狼狈都被他慢慢收拾妥帖。 过了许久我身心安稳下来,身上的冷汗已经干了,但仍然有些脱力,靠着他不想动。 房间里一片安静,只有呼吸声,没有人想说话。原本准备好的推心置腹,这时好像变得没有必要了。 除了一个答案。 那是我必须给他的。 “看得到。”我闭着眼睛,在他耳边低语,“你做的我都看得到。你喜欢我这件事,我也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从——我分化那年开始,就知道了。 起初我的确以为在那个分化期里起了邪-念的人只有我,但终究还是在对他事无巨细的追究里确定,事实并非如此。否则,他十七岁就开始谈恋爱了,为什么直到我在他身边完成分化之后,才第一次和别人发生关系? 一切都有迹可循。 我们之间,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同流合污,所以必须一起叛逆到底。 “宴宗羡,我曾想和你私奔,结伴屠龙,至死不渝。” “是吗?我认为,现在也行。” 第37章 第 37 章 今年到了中秋,深城竟然就真有了秋意。入夜后的风舒朗干爽,偶尔带来隐约的桂花香。 我从小就很喜欢这个季节,因为空气中的一切都给人一种静谧安宁的感觉,令人着迷。而且,每到中秋,家里人就会聚在一起。连宴宗明和宴宗羡也少有缺席。 中秋节当天饭桌上,总有姑婶花一下午做的滋补炖汤、最肥美的膏蟹、应季的水果、自制的酒酿。到下午四五点,我和宴昱放学回家了,就会偷偷先喝一碗酒酿…… 哦,抱歉,这样的回忆场面有点过于久远了。 不知道为什么,自打从北京回来,我就常常会想到学生时代的事情——这样说好像也有点矫情,我明明毕业没多久,很快还可能要准备考研继续进修。 可是……可是我真的觉得,大半年前还在读书的日子,离开我很久了。历历在目的中秋节场景,离开我很久了。 在我的个人终端里,和宴昱之间最后一条跟中秋有关的对话,就是她问我要不要给姑婶肚子里的小弟弟准备礼物。 现在,我很想问她礼物准备得怎么样了。 ——中秋节到了呢。 “好了,走吧。”宴宗羡从房间出来,边朝我走边扣好了手表,走近我面前,做了个展示自我的姿势,问,“怎么样,老公帅吗?” “……” “快说,帅不帅?”他不耐烦地伸腿撞了撞我的膝盖。 行吧。我敷衍地回答:“帅。” “乖。”他满意地笑了,半蹲下来整理我的领结,说话的语气明明感慨,却又很淡然,“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光明正大了,以后什么也不用怕。宴雀,你知道吗,我等了好久。” 我看着他的眼睛,难免有些五味陈杂。 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点点头。 他叹了口气,稍稍用力把我捞过去抱住。我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听到他的心跳。有点快,有点响。他是紧张的。这个中秋节,我们将会过成一个仪式。一个姑且算是在家人面前确立关系的仪式。我们给每一位家庭成员,包括叶诀和傅秋溪,都发了邀请。 愿意来的,就算是承认了。 可是,我们不知道谁会愿意来。 地方定在爷爷那个小区的湖边人工餐厅,其实就是我们以前的家的对面,隔湖相望。在餐厅露天的阳台上,就能清晰看到家里的后院。 还从来没有哪一次,在这么近的地方看着家,觉得有那么远。 夜色入暮,被宴宗羡包了场的餐厅还没有第三位客人进来。最好的消息,是叶诀告诉我他要加一会儿班,晚一点到。现在每一个愿意来的人,都是我感激的对象。 “可能还是太仓促了……”我握住面前的杯子,里面的水是热的,杯壁的温度很舒服,我竟从它身上感到安抚,能对宴宗羡笑一笑,“别说他们还不能消化了,你脸上的伤都没好全呢。” 起初,我们是打算在过年办这个仪式的。 小几个月过去,该想清楚的都想清楚了,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也不太可能再靠冷静消化改变想法了,所以过年怎么看都是最佳时段。可是,宴宗羡最终还是把日子定在了今天。 他说:“等不了,不想等。” 这个理由实在太正中我的靶心了,我才不是什么理性的人,疯狂是我给自己最好的礼物。所以,我半个字异议都没有提,与他一拍即合了。 就是今天。 等不了,不想等。 “怎么了,又担心了?”比起我,宴宗羡看起来轻松得多,对我扬起一个戏谑的笑容,说,“他们不来也没关系啊,反正时间一到,上菜奏乐,他们不来也得听见。” 说着,他指了指对面,“喏,这么近。” 他成功了。我被逗笑,没那么忐忑了。 可是其实我知道,他的不紧张也只是看起来而已。他就是这样,明明很在乎的东西,做起来就要摆出一副“我就这样了,你们请随意”的样子来。可他越是这样,我就会越不愿意让他失望。所以,我要表现得跟他一样从容。 然后,我终于把那条在家就想给宴昱发的信息发出去了。 七点钟,餐厅的大门终于被推开。我和宴宗羡都站起来,便迎上了姑姑和姑婶的目光。她们看见我们,远远地笑了笑,服务员将她们带过来落座。 “二姐,我就知道你们会来的!”宴宗羡用以前的态度对姑姑说话,分别拥抱姑姑和姑婶,她们也同样拥抱了我。 在这个家里,她们永远都是最得体也最体贴的两个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无论她们自己有什么不幸和痛苦,当转身面对其他家人的时候,她们都能变得温柔、和善、包容。 从北京回来的第二周,我回爷爷那儿收拾行李搬家,她们仍然愿意送我。当我婉拒时姑婶看着我的眼神,让我感受到,她依旧且一直会把我当做她用心抚养长大的孩子。 “还是第一次在这里吃饭。”姑姑环视了一周餐厅的露天阳台,目光落在了对面,“从这边看家里,比从家里看过来感觉更近。” “听说菜很好吃。”姑婶接道。 宴宗羡及时递上菜单,换了个位置坐在她身边,亲热地告诉她自己点了哪些菜,什么什么对孕妇好,什么什么对胎儿好。 只要他愿意,就总能把人哄得开开心心。 我不知不觉看了他好一会儿,再抬起眼的时候,迎上姑姑的视线。原来她也看了我好一会儿。目光相视,她笑了笑。是一个释然的笑。然后,她拿起自己面前的杯子,就着里面的温水跟我碰了碰。 “阿羡,雀儿,虽然很意外,但是,祝你们幸福。” “二姐……”宴宗羡转过头去看她,喊出称呼就抿起了嘴唇,眼睛里不可抑止地涌起依赖和委屈。在我们家,长姐如母是真的。姑姑的承认和祝福给宴宗羡带来的安慰,丝毫不亚于爷爷本人的表态。 “趁老爸还没来,说几句贴心话。”姑姑没管宴宗羡,兀自碰了他的杯,喝下两口温开水,慨然道,“我知道,老妈在生了你之后抑郁自杀,你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你小时候,老爸不管你,把你丢到我这边来,你也以为老爸是不喜欢你……” “我没……” “当然了,现在跟你说不是的,你也不会信。说到底,这和信不信也没有太大关系,毕竟老爸确实对你不太好。不过,有些体会,我也是到这些年才明白——老爸,也只是个普通的人,像你像我一样。我们都有很脆弱很任性的时候,不是吗?” 宴宗羡的眼神凉了凉,微微坐直身体。 他没有反驳,但看得出对姑姑的话不甚认可。 而姑姑也并不寻求他的认可,仿佛纯粹只是如她刚刚所言,说几句贴心话。说完了就完了,留下问句,没再继续聊这个话题,转而看向我。 “雀儿,还能做一家人,姑姑很开心,如果……”她顿了顿,似乎在思考下面的话该怎么说,“如果,老妈还在的话,应该也会支持你们的。” 闻言,宴宗羡的表情愣了愣,有些讷然地呢喃:“真的吗,我都……没见过她。” 奶奶…… 如果说,在我们家,我的来由之前可以算一个秘密的话,那么奶奶就一直是个不能触碰的禁忌。至少在我和宴宗羡这里,除了知道奶奶产后抑郁自杀而亡,其他的就完全空白了。在这个一切都可以靠智能云盘永存的时代,我们家甚至连一段奶奶的影像都没有。 宴宗羡小时候怨恨爷爷的其中一个理由,就是爷爷连奶奶的样子都没让他看过。 我太明白他的怨恨了,太明白了。 每个小孩都会想妈妈,可是,对我们来说,连想的形象寄托都没有。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在尚不知同病相怜为何物的时候,就本能地靠在了一起。 “唉。”姑姑叹了口气,打开了自己的个人终端,然后向宴宗羡发起一条共享邀请。 蓦然间,宴宗羡眼神一颤:“姐,这是……” “前两天升级娜塔莎晴雯,从老爸的系统里找到的一段视频。很老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可能给你看,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想看的——是妈妈。” 宴宗羡接受了邀请,打开一块小小的全息屏,视频开始播放。 然后,我们在这个泛着三十多年前的流行色调的视频中,看到了一张异常眼熟的脸。云墨——哦不对,是一个长得像极了云墨的男omega。像到,我和宴宗羡看第一眼都短促地吸了一口气,心跳漏拍。 于是这一刹那,我们就都明白了爷爷当初见到云墨的感受。 “家里熄灯了。”这时,姑婶说道,“爸爸应该是出门了。阿羡,雀儿,他会来的。” 第38章 第 38 章 我有时候觉得夜色像一道门。每当夜色降临,世界就会涌入一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它们可能在空气里,可能在不被注意的某些角落,也可能,在人们的心里。 它们来临了,人们纷纷发生一些变化。 世界也悄悄发生变化。 而现在,夜色笼罩了整个视野,餐厅的门终于再一次被推动。我们和服务员开门的动作同时起身,看到爷爷对服务员点点头,然后走进来。 他穿得十分郑重。戴了帽子,鼻梁架着他过去在职时用的眼镜,全套西装,上衣的胸前别了一枚十字胸针,甚至还拿了自己不怎么真要用的手杖,气质异乎寻常地庄严。 他就在门口稍稍站定,远远与我们相望。 我悄悄碰了碰宴宗羡的手背,他用余光和我对视一眼,我们一起向爷爷走去。短短一段路,我有种既远又近的煎熬感,脑子里飞速想了很多问题,其中最诙谐的一个是,我还叫他爷爷吗? “爸。”宴宗羡开口道。 我张了张口,什么也没喊,只不安地站在他面前,好像小时候做错事等着被批评。爷爷也不说话,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态度。场面有些难以捉摸。 我盼着有个人来打破僵局。 就真的有人来了。 叶诀匆匆穿过夜色,他自路边起就看着我了。他知道我的不安,面上带着笑意过来。“宴叔。”他先对爷爷打了招呼。 爷爷偏头看看他,淡淡点头。 “恭喜你们。”叶诀给我递来一个礼袋,是他一贯喜欢用的黑色,里面也依旧大大小小的盒子不止一个,“来得着急,礼物没有精挑细选,希望有你们喜欢的。” 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把僵局变成相见甚欢,没有格外热情,也不冷落任何人,自然而然把爷爷领进餐厅去了。我和宴宗羡又在门边等了一会儿,等到最后过来的宴宗明和傅秋溪。 ——哦不对,最后的人,现在是宴昱。 如果她还来的话。 我吃惊地发现,今天想到她我心里异常难受,甚而火烧一般地疼。出门时发出去的信息依旧没有回复,就像这段日子我给她发的所有信息和通话请求一样。她不愿意理我。 很偶尔的,荆舟会代她回我一些信息。 太卑微了——每当看着荆舟提到她的时候,开头所用的“宴昱小姐可能觉得”,我都会这么想,然后心里嫉妒荆舟嫉妒得要命。 我嫉妒他守在我的小公主身边,嫉妒他能听到宴昱说真心话,嫉妒他曾经提过的他知道的秘密可能比我还多……而最嫉妒的,是此时此刻我在眼巴巴地等一条回复,他却可能在安慰她。 这是我想想都感觉要发疯的场景。 ——我的小公主,怎么轮得到别人来安慰? 可这个局面,是我自己造成的。 我可以对所有人自信问心无愧,只有对她,欠一句对不起。 “走吧,别等了,先进去。”宴宗羡对我踟蹰的原因了然于心,他的手臂从我左边搭到我的右肩,手指微微用力按了按,哄着我说,“小家伙迟早会哭着扑回你怀里,再给她点时间。” 我们回到餐厅里。 现在人都来了,露天阳台上特地布置的长桌终于不再空旷尴尬。灯光明亮,烛光摇曳。室内演出台上有一个四重奏乐团在演奏海顿著名的76号四重奏组曲中的第二支,轻快的节奏和智能释放的淡香氛,似乎也如愿起到了让气氛变得轻松的效果。 香槟是服务员悄然送上来的,宴宗羡亲自一一端给所有人。然后回到我身边,挽住我的手臂。他笑容满面,彬彬有礼,大大方方,举杯道:“谢谢大家都肯来,我和雀儿为生在这个家感到幸运。” 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认真地和每个人对视,包括爷爷。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一次他们严肃的对视,都像对峙。并且,每一次都以宴宗羡气急败坏撤退为结局。 但这一次理应有所改变。 一秒,两秒……过了好几秒钟,爷爷还没有给出任何态度和举动,宴宗羡挽着我的手臂似乎不由自主夹紧了起来。我于是像我们每一次互相帮助那样,偷偷托住他。 这次叶诀也不好再做那个打破僵持气氛的人。因为没人有资格去破一个一对一的父子局——哦,也不尽然,其实还是有的,那就是父亲的妻子、孩子的母亲。 可惜,这个角色已经不在了。 人与人之间共通的认知与体悟,大抵相似。想到那个角色的人,不止是我而已。 僵持中的爷爷也在某个霎那,眼神忽地和缓下来。原本紧抿的双唇稍稍开启,释放出极轻的一叹。接着抬手摘下胸前的十字胸针,往前递。 姑姑神色诧异的接过去,递送给宴宗羡。她眼中的笑意意外而激动,示意我们这个胸针非比寻常。 “这个是……”宴宗羡翻到胸针背后,原来这枚造型别致优雅的配饰,是一个微型播放器。宴宗羡的手指按住底部的手动开关,指纹便被识别了。 刚刚从姑姑那里看完三十年前的视频,我们都对这个播放器中所储存的东西有点预感。宴宗羡在播放与不放之间犹豫。 爷爷说:“里面有一点你母亲的旧物,你不是一直想看关于他的东西吗?就给你收着吧。成家立业了,以后定定心,好好生活。” 说罢,他拿起手边的香槟杯,微倾致意。 我托着的手臂倏然一松,宴宗羡望向爷爷,欲言又止。 他想问关于奶奶的故事,想了解那是个怎样的人——从爷爷口中。他还想问他,是否半生惦念亡人,是否曾因为自己降生而那个人舍命离去,恨过......可他终究什么都没有问,只将胸针揣进了口袋里,冲爷爷举杯一饮而尽了。 我也喝完自己杯中酒。 两只空空如也的杯子,换来爷爷吝啬了一晚上的笑意。 好了,这下会有一顿和谐的晚餐了。谢天谢地,每个人都在善良地对待这个中秋节。 唯一的遗憾...... 我偷偷查看信息栏,唉,算了吧,总要有一些遗憾。 后来,十月份是在异乎寻常的宁静与和谐中过去的。 不管怎么样,中秋节的晚餐之后,我便以新的身份成为宴家的家庭成员。现在,这个“新身份”无法在法律关系上获得认可了,但爷爷慷慨地在娜塔莎晴雯这个家庭系统上做了修改。他为自己的“承认”给出了实际行动。 其他人,也不约而同给出了自己的承认。 叶诀和傅秋溪都带我回了家,于是我一下子多出了很多亲戚。他们都拥有良好的教养,给予我温和的善意。 宴宗明在一个深夜给我发来很长的信息,为自己身为养父的失职道歉。语气一如既往理性得近乎凉薄,但这已经是他最温柔的低头了。并且不得不说,他确实知道我想要什么——一句“对不起”和一句“你没有错”而已。 他都给了。 没有“懂得”是无缘无故的。所以从这一点来说,他对我也有十分尽职的地方。 这一切都太圆满了,有好几天我都觉得不真实。 因为......因为那些秘密折磨了我太久,我总以为它们从不见天日的地方被抛到眼光下,应该更激烈一点才对——才对得起那些徘徊与压抑。比如,应该有眼泪,应该有争吵,应该有漫长的对峙。 而现在事情顺利得几乎有些平淡了,除了宴昱,没有人再与我对峙,没有人再令我烦恼。我居然就这样,真的活在了曾经梦寐以求的光明与甜美中,如梦似幻。 直到一整个十月都过去了,不真实才逐渐被习惯所取代,尘埃落定的感觉珊珊迟来。 然后,冬天也来了。 以前,每一个过年前的冬天,我们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我和宴宗羡的生日。因为两人生日只差了两天,所以一直是选择折中那一天来一起过。 两个人的日子,分量总是更重,这一天也就显得更特别。最重要的是,宴昱从来没有缺席过这个日子,哪怕是做练习生的两年。 如果,我能够期待一个和解的机会,就是那一天了。 第39章 第 39 章 “宴昱小姐,请问您是怎么决定要参与到反《婚姻法》执行的斗争中去的?” “大家都知道,在不久前,我就公开参与过平权组织的活动,在那场游行中,极端反平权者对我们这些积极、合法展开发声活动的人,施加了残酷而可怖的暴力伤害。我有数位粉丝,包括我的小叔叔著名导演宴宗羡,都在其中受伤。这让我意识到,越是有极端反对和暴力流血,就越证明争取人权平等有必要,这条道路任重道远。我想要更坚定地站在追求自由平等这一面,对得起已经付出的代价,而不是知难退却。” “宴昱小姐的精神令人钦佩,但是作为一个新生代偶像,您在做这个决定之前,没有对事业前途的顾虑吗?据我所知,您似乎因此陷入了解约危机中?” “事业,有眼前的事业和一生事业之分。在舞台上唱跳,带给人们快乐,是我还是一个小女孩儿时的事业。但我马上就要成年了,可能已经有了更想做的事情。” “能稍作透露吗?” “具体的不好说,总之,先踏实考学读书吧。” “您是会完全退出娱乐圈去读书,还是边读书边经营事业?” “尚未可知。不过只要有了决定,一定会告诉大家的。” “您如果退出娱乐圈的话,那实在太可惜了。从参加比赛起,您就是全民喜爱的omega偶像,您的美丽和直率都令人惊艳!” “omega其实也不应该只等于花瓶的代称,不是吗?我听说,我妈妈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很多omega都还身处重要的职位上,技术型或领导型都比比皆是,那时候人们看得到omega的能力,现在怎么只看得到美丽了?” “这……” “所以您看,除了当一个赏心悦目的omega明星,我也值得去做更多其他事情,对吧?” “不愧是我们选出来的宴昱!”忽然,原本安静的广场上爆发出一声高吼。 这个声音有一瞬盖住了广场中央上那块巨型全息屏上的采访,接着,更多人的人附和这个声音,大家激动地喊起来,还有人振臂高呼最近网上最流行的一段口号。 “上天赐予我们生命,也赋予我们多样性别。人人生而平等,六性理应各自绽放。文明当使人类进步,而非催生压迫与掳掠。站起来,让每个人都站起来!” “站起来,让每个人都站起来!” “……” 巨型全息屏上的采访彻底被淹没了,有人开了自己的个人屏,循环公放宴昱的最近的公开发言——最近,也就是这几天的。 这几天,她已经不止一次对自己的政-治-立-场表态。 一个新出道还未站稳脚跟的当红偶像,一个女omega明星,一个离十八岁都差两个月的小姑娘,那样坚定公开地发表涉政观点,甚至明确立场和阵营……这听起来就像三十年前的传奇。 所以,她这些行为掀起的巨浪,每一天都在网络上汹涌。 事情最初一次发生,是在她们团队这轮巡演最后一场的告别环节,她透露自己可能会去上学,目标是法学或社会学。 那天是周末,我和宴宗羡回爷爷家吃饭——现在,全家周末一起吃饭成了新的惯例。而宴昱团队的演出也总是安排在周末,所以我们正好一起看直播。 她在特写镜头里说完自己的告别感言,全家在饭桌上面面相觑。 “她跟你们提过这个打算吗?” “她说过自己要读书?” 姑婶问我们,宴宗羡问姑婶。 两边同时说完话,话音落下,都唏嘘不已。 “这孩子,怎么这么自作主张?”姑婶有些埋怨地说,口气隐隐担忧。 她不是埋怨宴昱的决定,是难过宴昱没和她们说,也没和小叔或哥哥商量,看起来就像是要和整个家都割断联系似的。 若只是一天两天这样僵着就算了,因为那不过是闹脾气。可状况已经持续一两个月了,便令人忧心又失落。 难道,她真的长大了吗? 人很奇怪,总是期待一个孩子长大,又不愿意孩子长大。 饭桌上的气氛一时有些凝重。这时,宴宗明忽然开口道:“宴昱跟我提过一下想读书,法学和社会学,都是我推荐的方向。” 众人都看向他,姑姑问:“你怎么没告诉我们?” “我以为她也跟你们商量了。”宴宗明淡淡地回答。 也是,在这个家里,宴昱要商量什么事情,怎么排也不会优先排到自己的大伯。既不够亲近,也不够合适——所以,还不是因为最信任的父母和最亲密的朋友,都伤了她的心。 又没有人说话了。 那场聚会最终在低落的气氛中结束。 各自离开时,姑婶悄悄拜托我,一定要亲自联系上宴昱。“她一定会对你心软的,她从小就最爱赖着你了。” 那是以前啊。我心里苦笑,面上只能应下来。 到现在,一周工作日又要过去了,我在世纪之光的广场上等着宴宗羡下班,又一次看到她类似的采访发言,依旧没能完成姑婶交待的任务。 群情激愤之中,只有我还在继续安静地看那段采访。 她现在面对记者从容淡定,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嘴里什么都敢说,不怕被抓漏洞,也不怕被逐字逐句歪曲解读加罪名。 她不像个小女孩,像个女将,古代故事里那种英姿飒爽的女将。生来便是去征战的,而不是躲在谁的保护下撒娇。 我想说,这个模样太迷人了。作为哥哥,我太骄傲了。 可是,我还是心疼。 因为,她原来不是这样的啊。 仅仅几个月前,她还满身香气扑在我怀里,撒娇要很小的宠爱。嘴里说着想英勇闯荡世界,心里却常常担心这害怕那。尤其……尤其害怕我不要她,不疼她。 明明上次在我身边,她还抱着我的胳膊哭,不是吗? 天呐,我真的好想她。 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它让我手足无措又异常冷静地打开个人终端,把眼前广场上这一幕录下来,发给了她。并且告诉她,我很想她,等她回家。 然后,夜色慢慢降临这座城市。 我在夜色的中,慢慢平静下来,迎接从写字楼大门口走出来的宴宗羡。 “审批下来了!”宴宗羡的心情特别好,用整条手臂的力气把我揽进怀里,另一只手搂住了我的腰,要把我整个抱起来。 我拒绝地挣了挣。 “让我抱一会儿,我高兴!”他箍紧我,下巴戳了一下我的鼻尖。他身上有股冷冷的香味,是我最喜欢的香水,我就心软了……好吧,借口而已,没有香水味我也会心软的。 他就这样把我抱起来转了一周,我一边嫌弃这行为像傻-逼,一边被他的喜悦感染。 “电影可以复映了?”我问。 “嗯。”他用力点点头,把我放下来。 我们去路边等车,他兴致勃勃跟我说今天开会的情况。从申请复映开始到现在,《乐园》经历了层层审核,又在剧情修改问题上做了相当漫长的拉锯战,现在终于可以不删改复映。这其中,自然不乏舆论力量的帮助。 “唉。”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和我对视一眼,互相看到彼此眼中的无奈。 我们都想起了宴昱,我便顺势将刚才在广场上经历的一幕告诉他。于是,无奈加倍。 但我们都不想开口给对方一句轻飘飘的安慰。因为那既不重要,也已经失效。 说什么呢?说宴昱还是爱我们的吗? 废话啊,这是当然。 她的力量,净用来帮助推动那些对小叔和哥哥有益的事件发展了。小女孩儿变成战士,总有个起因。 而我深知,我们就是她的起因。 爱,就是她的起因。 但问题是,我们该怎么让这份相爱,变回原来的样子。 天知道,一样东西存在却不能以舒适的姿态呈现,比它不存在更令人焦急不安。 “算了,别想了,我们去吃饭吧。”过了一会儿,宴宗羡愉快地提议,“老陶刚才给我推荐一家餐厅,土耳其风味,听说特别好……” 我自然没有异议,走到路边,车准时到了,于是自动行驶路线切换到那家新餐厅。 “我老觉得,今天还会有好事情发生。”宴宗羡对我炸了眨眼,笑一笑说。 唉,好吧,他还是安慰我了。 这种事情上,他总是比我足智多谋。 第40章 第 40 章 后来,好事就真的来了。 土耳其烤肉吃了一半,宴宗羡的个人终端收到一条家庭系统通知。他没有手看,随口发出转语音播放的指令。 然后我们就都听到了:“您位于水岸尊府的住宅有一人通过认证进入室内,时间20XX年11月13日20:02分。” 我们都愣住了,四目相对,喜上眉梢。 因为,我们的新家只给三个人设置了自由进出权限。宴宗羡,我,宴昱。毫无疑问,是宴昱回来了。她回来了,还直接进了那个家门。 我和宴宗羡都没有再吃下去的心情,匆匆买单回家。回到楼下电梯,宴宗羡忽然拉住我:“等一下,家里没有吃的了,她万一没吃晚饭呢?” “那去便利店买点儿。” 这是扫荡便利店最手足无措的一次,又想挑选好的、她喜欢的,又想快,最后装了满满两个大号购物袋。我们在电梯里看对方,都觉得对方未免紧张得有点好笑,可都没心思互相嘲笑。验证进家门的时候,还相视佯作深呼吸。 “小鱼儿——” 门开了,他先探头朝里面喊了一声。 没有应答。 “人呢?”他疑惑低问,看了我一眼,没脱鞋拎着东西就进去了。转过玄关之后回头朝我做了歌噤声的手势,“睡着了。” 客厅里放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一件红色披风外套被扔在长沙发的扶手上,宴昱就躺在那张沙发里安静地睡着。我和宴宗羡对视一眼,百感交集。 “你抱她进屋里吧,这里睡不舒服。”我接过宴宗羡手里的购物袋,去厨房把东西分类放好,挑出几样能快速煮好的备着等宴昱起来吃。 过了一会儿,宴宗羡回来了,笑容满面:“我就说吧,她会回来的。” “嗯。”我轻轻地点点头。 “我刚才问过二姐了,她们还不知道她回来了,老爸那边肯定也不知道。所以,她一定是一回来就选择这里了。”宴宗羡用手背碰了碰我的脸,“她原谅我们了。” “先别这么说……她还没发脾气呢。”她总应该要发个脾气,我准备好了接受她任何脾气的准备。但宴宗羡不以为然,耸耸肩,不置言。 不管怎么样,她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这天晚上,我想了许多种宴昱醒来之后的场景。想我要和她什么,她对我们会是什么态度,彼此之间会不会尴尬?两个月的缝隙怎么好好修补? 然而,所有预设和准备都没有用到。 早晨起来,我看到一个在客厅吃早饭的宴昱。桌上满满放着一堆外带的早餐袋,中西式都有,份量足够这一屋三口的。 “哥哥起来了?吃早饭吗?”听到我出来,她抬头冲我露出甜美的笑容,眼睛毫不躲闪认真地看着我,“我助理买来的,她不知道你们都喜欢吃什么,所以什么都买了。” 我站在那里,分明有什么想说,却一时忘了到底该说什么。那副呆呆的样子一定傻透了。因为她的笑容浮起一丝揶揄,圆圆的眼睛闪着捉弄人之前特有的机灵光芒。 然后,她看向了我身后,挥挥手:“嗨,小叔。” 我顺势回头,宴宗羡打着哈欠走过来。靠近我身边,直接靠在了我身上,双手搂着我的脖子装成一个悬挂物,有气无力地回宴昱:“早~” 我下意识想推开他,听到宴昱在那边笑出声。 “笑什么?”宴宗羡下巴抵在我肩膀上,看过去,眼神凶凶的。 宴昱摊摊手:“没什么,原来小叔还跟小时候一样,很久没见这样的小叔了。” 她这么一说,我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的确,宴宗羡已经很久没有当着谁的面这么黏我了。 很久很久以前,当我们三个还在爷爷家的阁楼厮混的时候,他其实也是这么喜欢吊在我身上当挂件的。真不明白,当时已经有成年人身量的他,怎么能那么心安理得随时随地靠着我。 “挺好的。”她把手里最后一块面包塞进嘴里,低垂视线擦了擦手,站起来道,“剩下这些你们解决吧,我还要去拍个广告,晚上不用等我吃饭。” 然后,她进了自己的房间。 一切自然得仿佛没有那两个月,仿佛她根本没有激烈地反对过。 她真的,做得太好了。 可是,她怎么把自己说服的,怎么调整成这样的,过去两个月她和自己到底是怎么相处的……我都太想知道了。 然而我不能去问,也不应该——我不是没看到,她已经完全是独立的宴昱了。离她成年还有三个月,但她的心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每个成年人,都有自己面对外界和内心的办法,他人不能过多窥探,也不必自作多情。 那么,我只能最无奈地在心里说一句。 宴昱小姐,恭喜你长大成人。 以及,很抱歉,促使你提前长大成人。 两天以后,11月16日,是我和宴宗羡过生日的日子,地点定在爷爷家。这次依旧是姑婶主持张罗,但她现在已经到了行动不那么方便的时期,所以动手的事情都是五婶做的。 下班以后,大家陆陆续续都来了。 和往年略有不同,今年人特别多——我是说,叶诀和傅秋溪也来了。不过,关于他们,这不是最有意思的。 最有意思的是,叶诀是宴宗明接走的,从我眼皮子底下。准确地说,是从全实验室眼皮子底下。 时间回到下班前半个小时,实验室所有同事都在准备一天的收尾工作,智能控制的实验室大门突然自动打开了。每个人听到验证播报的时候,都诧异又摸不着头脑地往门口看去。 因为我们实验室的门只对两种人自动打开:实验室登记的内部人员、有主任级别实名授权的合作方人员。 而这个自动开门验证播报显示,来者用的是叶诀的授权。可是我们最近没听说哪个外部合作项目有人员来访。 接着我就看到,来人竟是宴宗明。 他进来以后,面对众多瞩目,淡淡地点了点头,问叶诀的办公室在哪里。离他最近的同事忙不迭指给他,他便目不斜视地过去了。至于工作实验台位于角落的我,大概完全没有入过他的眼。 五分钟后,叶诀就笑容满面地跟他出去了。 我必须强调一下,这是我在实验室上班以来,第一次见到叶诀早退。 然后,我再一次见到他们,就是在爷爷家了。他们不知道去哪里转了一圈,都换了一身衣服,两个人备了一份礼物。 “你说,”宴宗羡凑到我耳边,悄声道,“大哥有没有可能从你养父,变成你后妈?” “……”我无语。 宴宗羡哈哈大笑,走开了。 他要去门外见云墨。 是的,今天比往年多来的人里除了我那对亲生父母之外,还有个声称来告别的云墨。 他已经从宴宗羡和老陶的工作室退出,似乎决定北上发展。离开之前,想来和宴宗羡见面别过。或许不止别过,还有一丝不甘。 也该不甘。他一直没能对宴宗羡解释。 无论事实如何,他都应该有面对面说清楚的机会,宴宗羡也会想知道。毕竟,换了谁会不好奇呢?那样的相似,那样的相遇,到底给云墨和爷爷带来了什么? 我看着宴宗羡出门去,没有过问。如果他想告诉我,总会自己说的。 正巧,就在他推开前院大门时候,宴昱到了。 巨大的保姆车夸张地停在门口,女明星金光闪闪地从车上下来。显然是刚从什么工作场合过来,浑身都是各种名牌,活像一只货架。 我看到她冲宴宗羡皱了皱眉,张嘴说了句什么,然后踩着高跟鞋旋风一般冲进来。我像过去那样站在客厅微笑地迎接她,她却不再撒娇地扑进我怀里了。 她用夸张的表情和表现嫌弃自己这一身,急吼吼地说:“天呐哥哥你知道吗,我今天换了三十几套衣服,交叉拍片儿。顾俦平这是想在我回学校之前,死命榨干我,说什么给我时尚资源——唉不说了,我要去脱了这些玩意儿!” 说完,她就蹬蹬蹬上了楼,直闯我以前的房间。接着,她助理抱着一套普通的运动卫衣跟了上去。 我默默看她的背影,心里不可谓不惆怅。 可是,好吧,至少你的进的还是我的房间。 放眼望去,现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在做。 五婶和姑婶在厨房忙碌,四十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傅秋溪也跟去凑热闹,于是两位主厨再也不想要我打下手了。 爷爷、宴宗明、叶诀,三个人正在后院下一盘棋。我不明白三个人怎么下棋,也许二打一吧。 宴宗羡和云墨的见面,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宴昱换衣服也不会太快……哦算了,她不会让自己太快的。 所以,只有我彻底无所事事。 于是我一个人上了天台阁楼。 不知不觉,距离上一次来这里已经过去小半年了。 推开门,小阁楼还是原来的样子。因为叫嚣着宣誓过“主权”,所有长辈都尊重我们三个小的不会踏足,所以屋里连喝剩下的啤酒瓶都仍在原处。 我把地面上脏的乱的一一收拾起来,铺好很久没人睡的榻榻米,擦干净桌子。曾经暗暗想让宴昱发现的诡异痕迹,已经非常淡,现在便将它们都清理干净。最后从角落里扯出来的垃圾,是一枚可能是遗落的未开封安全-套。 我正要把它扔进垃圾袋里,一只手把它从我手上抽走了。 “最初看见这个,我还不愿意相信。”是宴昱。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已经换下衣服,卸了妆,脚上穿着软绵绵没有声音的室内棉拖鞋,微微仰脸看着我,唇角扬起一丝属于成年人的微笑。 她朝我晃了晃那枚小包装,揣进了自己口袋里,开玩笑地说:“没过期呢,丢了可惜。” 然后,她往天台的栏杆走去。 我们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一起靠在栏杆上。 初冬的深城,夜晚来得早了。此时夜幕已经笼罩这个世界,我们在夜幕之中,获得某种奇异的安全感,剥下一些不得已的伪装。 我终于把心里最想对她说的话说出来:“对不起,哥哥伤害到了你。” 她听了,起初没说话,轻轻笑了笑。过了半晌,才道:“还好吧,你们只是相爱了,有什么错呢?” 道理是这样。可有些伤害无法用道理恰当,就抹平。我话在心头,口上难开。因为这些话,多说并没有好的用处,只带来些微抒发的快感而已。 她又道:“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难接受,我明明说过的,无论哥哥你爱上的人到底是谁,我都会欣赏赞同。哪怕是在你们没有当着全家人的面公开之前,我都想过,如果你或者小叔,谁偷偷告诉我你们在一起,我都会接受说恭喜的。真的,我真这么想过。” “可是没有想到,你们真公开的那一刻,我会那么……那么……对不起哥哥,我那时候好怕啊!我觉得你一定讨厌我了,我害小叔伤成那样,我明明说了会支持你可是却做不到,我对你这么不好,我不应该那样的,对不起。” “你没有……” “让我说完。”她不看我,转头看下楼下,“不止是感到对不起而已,我也很恨……特别恨,恨你不是我哥哥,恨我把你当成最最最最最重要的人,什么什么都告诉你,你却所有事情都瞒着我,连最基本的你是谁都瞒着我。有时候我晚上半夜醒来,一想到你就特别生气,想你这么多年是不是骗我呢,把我当傻瓜是不是特好玩儿。” “我还恨小叔,他跟你一起瞒我。还有大伯、爷爷、爸爸妈妈,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全家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哥哥,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想,可是我确实这么想过——按血缘关系来说,你才是宴家的外人吧,可为什么我会成为那个好像多余的人,什么都没必要知道……” 我听见她哭了,可是不确定该不该抱她,给她擦眼泪。因为我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被我安慰。 哭声从细碎压抑到呼吸困难,只用了十几秒钟。然后,她转过身来,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恶狠狠地说:“哥哥你怎么还没有抱我?你真的都不打算再好好做我的哥哥了吗?” 我一愣,心跳比脑子反应快,蹦跳的速度已经快得不成样子。 我当然永远都想好好做你的哥哥。 于是,我把她紧紧抱进怀里。 我们就这样相拥,温暖得不可思议,连夜风也好像绕开我们吹。我心跳如雷,但不介意她听到,不介意她得知我在紧张和在意,就算她嘲笑我也无所谓…… 不,最好嘲笑我吧,狠狠嘲笑。 过了好久她的哭声才渐渐平静下来,钻出去吸了一大口空气,对我仰起挂满泪痕的脸:“哥哥,我以后还要叫你哥哥,可以吗?” “可以。” “以后你要对我坦诚,像我对你一样坦诚,行吗?” “行。” “我还可以跟你说我所有烦恼和秘密,对吧?” “对。” “好。”她带起双手用衣袖抹泪痕,边抹边嘟囔地说,“那我就原谅你了。等一下你要帮我一个很大很大的忙,就是,我请了顾俦平来家里,我想把他介绍给家里人,如果爸爸妈妈生气,你得替帮我说话,不然——” “雀儿,小鱼儿!”天台的门被猛然推开,是宴宗羡来了。 他看到我们,面露笑意:“我就知道你们在这里......哎哟,鱼儿哭了?怎么了?被欺负了呀?” “小叔,你来得正好,一会儿你也得帮我!”她把刚才对我说的话,又对宴宗羡说了一遍。 接着,没等我们对她的现状发问,她就自动交待了:“我们俩情况还没定,但顾俦平说我要是能好好念书,他就会认真考虑的。他其实人真还行,前天喝多了,跟我说,他是怕自己比我大太多,万一以后比我早走太多,我就被欺负了……老男人真的想太多,我还不知道自己真心喜欢他几年呢,他不好好享受我一片真心,想什么身后事,神经病。” 宴宗羡:“……不是,你们现在小姑娘都这么享受当下不想未来啊?你这么讲,万一他跟你认真了,你以后学成了见识高了,一脚踹了他,他那怎么算啊?” 宴昱眨眨大眼睛:“那他也不亏啊,我这不是真心爱过他吗?” 宴宗羡张口无语,满脸写着不理解。 然后他转头看向我:“这就是代沟?” 我耸耸肩,不语。 “行吧,强大,牛-逼!”宴宗羡敷衍地竖起拇指,然后望向楼下院子外面的路,抬抬下巴,“那车好拉风啊,一看就是老顾的风格。走吧,接人去!” 没等他说完话,宴昱已经跑了。 很久很久以后再回忆这一天,我觉得,这天直到此刻都是和谐美满,处处透出生活即将奔向阶段性大团圆去的。 原谅我用“阶段性”这样略显悲观的词,因为我总认为生活没有真正的happy end,甚至end,毕竟永远有人活着,也永远有故事继续发生。 事实上,生活也是这样应证我这句“阶段性”的。 那么,现在让我在此刻按下回放键,告诉你们那天的下一刻发生了什么让我们家的美满大团圆中途拐了个大弯的事情。 宴昱飞奔下楼,我和宴宗羡紧随其后。三个人兴致勃勃神采飞扬地去前院门口,接到了顾俦平。 从年初就知道这个人,如今过了快一年,终于见到真人了。尽管只是初次见面,我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而这种熟悉感的来源,半分钟后就被揭晓了。 当我们走进客厅的时候,后院下棋三人也正好回来。那场面很好想象,两队人马在客厅前后门遥遥相望,然后,顾俦平和叶诀同时愣住了,脸上露出一样的意外神色。 接着,叶诀说出了炸弹一样的台词:“大哥,你怎么也来了?” …… …… …… 对,顾俦平就是叶诀那个曾经在美国的、他们大院所有小孩都望尘莫及的优秀大哥。两人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仅差几个小时的堂兄弟,顾俦平因继承了母方企业及家产而随母姓。 所以,于是,总之,就这样,我和宴宗羡过了一个史上最诡异的生日。 再之后,我们家为了宴昱这件事又鸡飞狗跳暗流涌动了很久。直到几个月后,宴家最新的小生命——宴昱的小弟弟,宴斐——降生,整个大家庭才再一次将注意力转移。 你们问宴昱和老顾的结局吗? 这倒是还没有定论。 因为宴昱忙着去考学了。学习使她沉迷,学习使她快乐,她都有点懒得管老顾了。老顾呢,听说忙着给她处理跟经纪公司和I SEE提前解约官司呢,好像还打算亲自出庭。 宴宗羡说,他认真了。 那我们就祝他好运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