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终会愈合》 第1章 第 1 章 六月的阳光,泼辣辣地浇在校园的草坪上,蒸腾起一股混杂着青草汁液和年轻汗水的蓬勃气味。空气被震得嗡嗡作响,学士服的黑潮在绿茵上起伏、喧哗、碰撞。快门声此起彼伏,像一群急躁的雀鸟,每一次“咔嚓”都试图咬住一张张被毕业季的兴奋和离愁撑得快要溢出的年轻脸庞。 秦漠的轮椅停在巨大樱花树投下的浓荫边缘。树冠早已过了花期,只剩下繁茂厚重的绿,沉甸甸地压下来,将他与几步之外那片沸腾的金色阳光和鼎沸人声隔开,仿佛一道无声的界河。树荫里是凉的,带着泥土和旧叶的微腥气息。轮椅的金属扶手贴着他掌心,一片冰凉。 他的目光越过那道明与暗的界线,牢牢锁在人群中央那个跃动的身影上。 是顾依依。 她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黑色硕士袍,像一对笨拙的翅膀,随着她的动作扑扇着。此刻,那双“翅膀”的主人正伏在林宇书宽阔的背上,细白的手指紧紧攥着林宇书肩头的衣料,生怕被颠簸下去。林宇书像一匹不知疲倦的烈马,在草地上撒开长腿奔跑,故意颠簸着背上的重量,引得顾依依爆发出阵阵惊叫,那声音清脆、毫无顾忌,像一把把玻璃珠,撞碎在灼热的空气里,溅起一片片细碎的光。 “林宇书!你慢点!放我下来!啊——!” 笑声,尖叫,混着林宇书得意的大吼,裹挟着阳光的味道,蛮横地冲撞着秦漠耳膜。他看见顾依依飞扬的发丝扫过林宇书的脖颈,看见她因兴奋和一点点惊吓而泛红的脸颊,看见阳光在她汗湿的额角和跳跃的眼睫上烙下细碎的金斑。林宇书的手臂有力地托着她,每一次奔跑都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蓬勃的生命力。 秦漠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他移开视线,落向自己腿上,那条熨帖的、毫无生气的灰色长裤覆盖着萎缩无力的双腿。裤管空荡荡的,垂在轮椅踏板上。 一丝近乎自嘲的弧度,极快地从他唇边掠过,快得如同错觉。他垂下眼,手指下意识地探进外套口袋深处。指尖触到一片微凉的硬纸角,带着身体焐出的温度。他把它掏了出来。 是一张小小的、有些磨损的照片,边角已经微微卷起。照片上,顾依依靠在图书馆那扇爬满藤蔓的旧窗边,清晨稀薄的光线斜斜地打进来,柔和地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轮廓。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被微风拂起,粘在她光洁的额角,她似乎毫无察觉,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在摊开在膝头的那本厚厚的书上。那眼神干净得像被露水洗过。照片背景是虚化的书架和窗格,唯有她,清晰得纤毫毕现。 秦漠的拇指无意识地抚过照片上那几缕被晨光染成金色的发丝。指腹下的触感有些粗粝。照片早已被他看过无数次,也曾在无人的深夜里,被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攥紧掌心,揉捏得不成样子。每一次揉皱之后,他又会小心翼翼地、近乎笨拙地,在台灯下将它一点点展平、压好。那些反复留下的细微褶皱,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隐秘伤痕,刻在顾依依安静的影像上。 草坪上的喧嚣声浪似乎更高了些,一阵更热烈的哄笑和起哄声炸开。秦漠倏地抬起了头。 林宇书正背着顾依依,分开喧闹的人群,大步流星地朝着树荫这边跑来。他跑得那样快,带着风,硕士袍的下摆猎猎翻飞,像一面招展的黑色旗帜。顾依依趴在他背上,笑声还没完全止住,脸颊红扑扑的,额头抵着林宇书的肩,似乎还在为刚才的颠簸喘气。 转眼间,他们已经冲到了树荫下,停在秦漠的轮椅前。 “呼!呼!”林宇书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有几颗顺着脖颈滚落,滑进被汗水浸得颜色略深的T恤领口。他小心地把顾依依放下来,动作带着一种熟稔的亲昵。顾依依双脚刚落地,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林宇书的手臂才站稳,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不知是跑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跑这么快,比赛啊?”秦漠的声音响起,不高,带着点惯常的、朋友间调侃的懒散腔调,轻易地融入了周遭的热闹背景音里。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短暂地扫过,最后落在林宇书汗湿的脸上,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仿佛刚才树荫下的凝望从未发生。 顾依依站稳了,飞快地松开扶着林宇书的手,理了理自己乱掉的硕士帽和头发,也冲着秦漠笑,眼睛弯弯的,像两枚浸在清泉里的月牙儿:“秦漠!你怎么一个人躲这儿?快过去啊,待会儿要拍我们系的集体照了!”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刚奔跑过的微喘,像一串叮咚作响的溪流。 “就是,”林宇书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秦漠的轮椅靠背上,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了些。他脸上还残留着奔跑的潮红,眼睛里却跳动着一种异常明亮、异常亢奋的光芒,像烧着两簇小火苗。他喘匀了气,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因为兴奋而刻意压低了些,却又掩不住那股破土而出的冲动:“老秦,跟你说个事儿。” 秦漠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冰凉的金属触感直抵掌心。他脸上的表情纹丝未动,依旧是那副倾听的姿态,只是下颌的线条似乎绷得比刚才更紧了些,在树荫的暗影里投下一道冷硬的弧度。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林宇书继续,眼神平静无波,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林宇书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眼睛亮得惊人,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的顾依依,她正低头整理着硕士袍的带子,似乎没太注意他们这边。林宇书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断:“今晚,”他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就今晚,散伙饭之后,我要跟依依表白。” “哗啦”一声。 不是真实的声响,是某种东西在秦漠胸腔深处轰然碎裂崩塌的声音。碎片尖锐,带着冰棱的寒气,瞬间刺穿了四肢百骸。他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手背上淡青色的筋脉虬结凸起,像几条濒死的蛇。冰冷的金属扶手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钝痛,却奇异地压制住了身体深处那阵几乎要冲破喉咙的颤抖。 他维持着那个倾听的姿势,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瞳孔深处像是被投入了巨石的古井,骤然收缩,瞬间卷起无声的、狂暴的漩涡,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惊愕、痛楚、某种早已预料却依然猝不及防的窒息感——死死地摁进那片幽暗的井底。 林宇书没有察觉,或者他此刻所有的感官都被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占据。他脸上亢奋的红潮稍稍褪去了一些,眼底那灼人的火焰也随之摇曳,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和……近乎恳求的沉重。他舔了舔再次干涩的嘴唇,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带着一种粗粝的沙哑:“毕业了……这他妈是最后的机会了,老秦。”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带着沉重压力地烙在秦漠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祝福我啊,兄弟。” “兄弟”两个字,像两枚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秦漠的耳膜。 树影浓重,沉甸甸地压在秦漠的肩头。远处草坪上鼎沸的喧嚣——那些肆无忌惮的笑声、呼喊、快门声——潮水般退去,世界骤然失声,只剩下林宇书那句“祝福我啊,兄弟”在死寂的脑海里反复撞击、轰鸣,震得他耳膜生疼。 顾依依似乎终于整理好了自己的袍子,抬起头来,目光带着询问,清澈地投向秦漠。那目光像一根烧红的针,轻轻刺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秦漠的嘴角开始动了。那是一个极其缓慢的牵拉过程,仿佛有千钧重物坠在嘴角两端。肌肉僵硬地、极其不情愿地被向上提起,拉扯出一个清晰的弧度。这弧度被树荫的暗影精心雕琢,边缘锐利,却透着一股空茫的、近乎虚无的意味。那不是笑,更像是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被强行按在了脸上。 面具之下,他的眼睛依旧沉寂如寒潭,没有一丝光,也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 “挺好。”两个字从他唇间逸出,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平时那种懒洋洋的调子,像一片羽毛轻轻落下,却奇异地盖过了远处所有的喧哗。 他不再看林宇书,也避开了顾依依投来的、带着询问和一丝莫名不安的目光。那双握着冰冷轮椅扶手、指节已然僵硬发白的手,终于极其缓慢地松开。掌心离开金属扶手的地方,留下两道湿冷的、深陷的印痕。 轮椅的驱动轮圈被他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握住。没有犹豫,没有停顿,他手臂的肌肉在宽大的衣袖下绷紧,爆发出一种沉默而精准的力量。 “咔哒。”一声轻微却清晰的机括咬合声响起。轮椅手刹被打开,身下的轮椅平稳地、毫无滞涩地转动了一个角度。金属的框架在浓密的树荫里划过一道冷硬的弧光。 他的背影,连同那沉默的轮椅,就此决然地、彻底地切断了与身后那片金色阳光、那片喧腾人群、以及那两道凝固在他背影上的目光的联系。他朝着树荫更深处,朝着与那片灼热光亮完全相反的方向,缓缓驶去。 只有那两个字,像两片薄而锋利的冰片,被遗弃在身后渐弱的喧嚣和阳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淬了寒气的尾音: “祝你成功。” 第2章 第 2 章 散伙饭的喧嚣像一层油腻的、滚烫的薄膜,包裹着“老地方”川菜馆最大的包间。空气里弥漫着花椒的麻、辣椒的呛、啤酒花的微酸,还有年轻人离别前刻意放大的笑闹声。觥筹交错,碗碟叮当,一张张被酒精和离愁染红的脸庞在烟雾缭绕中晃动。有人拍桌高歌,有人抱头痛哭,有人借着酒劲说着平时不敢说的话。 顾依依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面前红油翻滚的水煮鱼片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她却只机械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粒。目光一次次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包间那扇开合不停的门。每一次门被推开,带进外面的凉风和人声,她的心都会跟着提一下,又在看清来人后无声地落回去。 旁边的林宇书正被几个男生围着灌酒,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亢奋,不时地看向顾依依这边。顾依依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热度,像夏日正午晒得发烫的柏油路面,让她坐立难安,只想逃离。她下意识地又往门口瞥了一眼——空的。 “秦漠呢?”她终于忍不住,侧身问旁边一个还算清醒的女生,“有谁看见秦漠了吗?” “没注意啊,”女生摇摇头,环顾四周,“好像…一直没来吧?是不是不舒服先回去了?” 顾依依的心猛地一沉。毕业照散场时秦漠那决绝转动的轮椅背影,那句冰片般锋利的“祝你成功。”,还有林宇书那句沉甸甸的“祝福我啊,兄弟”,瞬间在她脑海里纠缠翻滚起来。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 她拿出手机,找到那个熟悉的号码拨过去。听筒里传来的,是漫长而单调的“嘟——嘟——”声,像水滴落在空旷的深井里,一声声敲打着她的神经。无人接听。再拨,依旧是那令人心慌的忙音。第三次,干脆直接转入了冰冷的语音信箱。秦漠从不这样。他或许沉默,但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彻底失联。 顾依依再也坐不住了。她猛地站起身,椅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引得旁边几个人诧异地看过来。 “依依?怎么了?”林宇书立刻拨开人群,挤到她身边,脸上带着酒气和关切的混合表情,伸手想拉她。 顾依依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手,动作快得像被烫到。“我…我去下洗手间!”她丢下这句话,甚至没看林宇书瞬间僵住的表情,抓起放在椅背上的薄外套,低着头,像一尾滑溜的鱼,迅速从喧嚣的人缝里挤了出去,消失在那扇开合的门外。身后,林宇书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脸上的亢奋一点点褪去,只剩下错愕和一种被冷水浇透的茫然。 第3章 第 3 章 初夏夜晚的风带着残留的暑气和草木的清香,吹在顾依依有些发烫的脸上。她几乎是跑着穿过空旷了许多的校园。路灯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拖出她长长的、慌乱的影子。研究生宿舍楼离得不远,为了方便轮椅出入,秦漠申请的单人间在一楼尽头。 楼道里很安静,只有她急促的脚步声在回荡。她停在109门前,喘着气,抬手敲门。“秦漠?秦漠你在吗?”里面一片死寂。没有灯光从门缝下透出。顾依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死心,又用力敲了几下,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秦漠!是我!开门!”依旧没有任何回应。那种深井般沉寂的恐惧感再次攫住了她。她慌乱地翻找自己的小包,指尖颤抖着摸出一把备用钥匙——这是秦漠很久以前给她的,怕自己万一在宿舍里有什么意外。 “咔哒。”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门开了。没有预想中的黑暗。房间里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光源来自靠窗的书桌。秦漠就坐在灯晕的边缘里,背对着门口,面向窗外浓重的夜色。他的轮椅停在书桌前,像一个沉默的剪影。桌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书,但他显然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听到开门声和脚步声,那个剪影似乎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秦漠!”顾依依几步冲到他身边,声音急切,“你怎么不接电话?散伙饭也不去?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胃疼?还是腿……”她绕到他侧面,蹲下身,仰头去看他的脸,手已经下意识地伸出去想探探他的额头。 灯光下,秦漠的脸色有些苍白,唇线抿得很紧,下颌的线条绷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他避开了顾依依伸过来的手,也避开了她担忧焦灼的目光,视线依旧固执地投向窗外那片虚无的黑暗,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没事。就是累了,想静静。”他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静静?”顾依依看着他刻意回避的侧脸,看着他紧握扶手、指节发白的手,看着他周身笼罩着的那层拒人千里的冰冷气息,毕业照树下那句“祝你成功”和刚才散伙饭前林宇书那句“祝福我吧”如同两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她的心。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某种被压抑已久的冲动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是因为林宇书吗?”她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因为他今晚要跟我表白?所以你就躲在这里?连电话也不接?” 秦漠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倏地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对上顾依依的眼睛。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震惊、刺痛、还有一种被猝然揭穿的狼狈。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更紧地抿住了唇,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顾依依看着他眼中那片惊痛的漩涡,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看着他紧抿的、微微颤抖的唇,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质问,可那些埋藏了太久太久的话,此刻像沸腾的岩浆,不顾一切地要喷涌而出。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让自己蹲着的身体挺直,目光灼灼地、毫不退缩地迎上秦漠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台灯昏黄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她,将她眼底那份孤注一掷的勇气映照得无比清晰。 “秦漠,”她的声音不再颤抖,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破釜沉舟的平静,“你看着我。”秦漠的指尖深深陷进轮椅扶手的皮革里,留下清晰的凹痕。他强迫自己迎上顾依依的目光,那目光像两簇跳动的火焰,灼得他心口发烫,又像深不见底的漩涡,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看见她眼中自己的倒影,苍白、僵硬,像一尊行将碎裂的石膏像。 “我没有开玩笑。”顾依依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在寂静的深潭,“一点也没有。”她的目光没有半分游移,牢牢锁住他,仿佛要穿透他所有的伪装和盔甲。 “从大二那个冬天,你在图书馆替我够到最高层那本《欧洲建筑史》,自己却差点从轮椅侧边摔下来开始……”她的声音微微发涩,带着回忆的暖意,“从你明明自己不方便,却一次次顶着风穿过大半个校园,只为了给我送落下的笔记和画图工具开始……” 秦漠的呼吸骤然停滞。那些被他刻意尘封在心底角落的、琐碎而温暖的片段,此刻被顾依依如此清晰地道出,像一颗颗滚烫的子弹,击穿了他摇摇欲坠的防线。他放在腿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从你每次默默坐在篮球场最远的角落,看我打完整场球赛,再若无其事地递给我一瓶水开始……”顾依依的眼眶微微泛红,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依旧坚定,“从你明明画得那么好,却总是说‘只是随便涂涂’,把那些画着我的素描偷偷夹在书页最深处开始……” 秦漠如遭雷击!他猛地别开脸,仿佛那昏黄的灯光也变得刺眼无比。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那些他以为藏得天衣无缝的秘密,那些深夜里无人知晓的笔触,原来早就被她……看在眼里?他感到一阵灭顶般的眩晕和恐慌。 “你以为你藏得很好吗?”顾依依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执拗地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她甚至往前倾了倾身体,更近地看着他骤然苍白的侧脸,“秦漠,我不是傻子。你的轮椅停在樱花树下的样子,你看着我的眼神……我都知道!”她的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秦漠心上最隐秘、最脆弱的地方。他猛地转回头,眼底是汹涌的痛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挣扎。林宇书那句“祝福我吧,兄弟”如同魔咒般在耳边轰响,与顾依依此刻灼热的目光激烈地碰撞、撕扯着他。 “依依!”他几乎是低吼出声,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颤抖,“别说了!”他试图转动轮椅,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逼视,逃离这汹涌而至、让他完全无法招架的情感洪流。 “为什么不能说?”顾依依却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拉他,而是用力地、坚定地按住了他放在轮椅钢圈上青白的手。她的掌心温热,带着微微的汗意,那股暖意透过冰凉的皮肤,直直地烫进他僵硬的手骨里。 秦漠浑身剧震,像被电流击中,整个人僵在那里,动弹不得。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掌的颤抖,感受到那温热之下蕴含的、不顾一切的决心。顾依依的手紧紧压着他的手背,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勇气和力量都传递过去。她抬起头,泪光在眼底闪烁,却倔强地不肯落下,目光穿透他眼中那片痛苦的迷雾,直抵他灵魂深处。 “秦漠,”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他死寂的心湖上,激起滔天巨浪,“我喜欢你。” “喜欢很久了。” “只喜欢你。” 第4章 第 4 章 顾依依那句“只喜欢你”,像一颗烧红的陨石,裹挟着无法阻挡的炽热和重量,狠狠砸在秦漠死寂的心湖中央。 世界彻底失声,连窗外夏虫的鸣叫都消失了。秦漠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耳膜里只剩下自己心脏擂鼓般沉重而绝望的巨响。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理智、所有砌筑起来用以自我保护的冰冷高墙,在这四个字面前,脆弱得像阳光下的薄冰,寸寸碎裂、消融。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惊涛骇浪般的震骇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被逼到绝境的恐慌。他看到了顾依依眼中闪烁的泪光,看到了那份孤注一掷的灼热,看到了那份不顾一切的坦诚。那目光像最强烈的探照灯,将他灵魂深处所有阴暗的角落、所有卑微的恐惧、所有不敢奢望的渴望,都照得无所遁形。 林宇书那张亢奋的脸,那句沉甸甸的“祝福我啊,兄弟”,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狠狠烫在他的意识里。一种灭顶般的负罪感和自我厌弃感瞬间攫住了他,比双腿的残疾更沉重地将他拖向深渊。 不!不能!这个念头像冰锥刺穿颅骨。他必须推开她,必须斩断这不该存在的奢望!他配不上,他不能毁了林宇书的期待,他更不能……让顾依依的未来,被自己这具冰冷的轮椅拖累!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想再次转动轮椅逃离,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锁链牢牢捆缚在冰冷的金属框架上,动弹不得。顾依依按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手,仿佛带着滚烫的电流,麻痹了他所有的神经末梢。 就在这时,顾依依动了。她按在他手背上的手没有松开,反而借着那股支撑的力量,身体猛地向上探起。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和孤勇,像扑火的飞蛾。秦漠惊骇地睁大了眼睛,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她骤然放大的脸庞——那双含着泪光却异常坚定的眼睛,微微颤抖的睫毛,还有那带着清甜气息、正急速靠近的柔软唇瓣。 太近了!近到他能清晰地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栀子花香,近到能感受到她急促而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冰冷僵硬的皮肤?他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理智、所有林宇书的脸……在那一刻,被这不顾一切靠近的温暖彻底冲垮、碾碎。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在刹那间凝固。?顾依依温软的、带着一丝咸涩泪意的唇,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不容置疑的爱意,生涩而用力地,印在了秦漠因震惊而微张的、冰凉的唇上。 轰——!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摧毁一切堤防的电流,从唇齿相接的地方猛地炸开,瞬间席卷了秦漠的四肢百骸。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灵魂都在颤抖的悸动。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唇上那片柔软滚烫的触感,和鼻息间萦绕的、属于她的清甜气息。他僵硬的身体像被投入滚烫的熔岩,瞬间被点燃,每一寸骨骼都在发出无声的呻吟。那禁锢了他二十几年的冰冷盔甲,在这突如其来的、纯粹而炽热的吻下,土崩瓦解。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冰凉的唇瓣,在那片温热下不受控制地、极其微弱地回应了一下。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渴望和晕眩感攫住了他,让他只想沉溺,只想就此融化在这片突如其来的、带着泪水的甘甜里…… 然而,这致命的沉溺只持续了短短一瞬。林宇书!?那张带着沉重嘱托和兄弟情谊的脸,如同一道刺目的闪电,猛地劈开他迷乱的意识!“祝福我啊,兄弟!”那声音如同惊雷,在他混沌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不!他在做什么?!巨大的恐慌和强烈的自我厌弃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熄灭了所有刚刚燃起的火焰。他猛地惊醒! “唔!”秦漠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像是被自己刚才那瞬间的沉溺狠狠烫伤。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向后仰头,同时那只一直被顾依依按着的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狠狠一挣,摆脱了那温热的桎梏,然后用力地、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推向顾依依的肩膀!“走开!”一声压抑着巨大痛苦的嘶吼从他紧咬的齿缝间迸出,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顾依依完全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道。她正沉浸在那个孤注一掷的吻所带来的短暂眩晕和巨大勇气中,身体重心不稳,被他猛地一推,整个人踉跄着向后倒去! “砰!”一声闷响,她的后背重重撞在了身后冰凉的书架上,震得书架都微微晃动。肩胛骨传来一阵清晰的钝痛,让她瞬间清醒,也瞬间白了脸。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轮椅里的秦漠。 秦漠剧烈地喘息着,胸口急促起伏,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上还残留着刚才亲吻的痕迹,此刻却因为主人极度的克制而抿成了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微微颤抖。他的眼神混乱不堪,像是风暴过境后的废墟,充满了惊魂未定、深切的痛苦、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自我厌弃。他不敢再看顾依依,目光慌乱地投向地面,仿佛那里有什么能拯救他的东西。身下的轮椅因为他刚才激烈的动作,金属部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向后滑动了半尺,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冰冷。 “秦漠……”顾依依扶着被撞痛的后背,声音颤抖,带着破碎的哭腔和巨大的委屈,“你……” “够了!”秦漠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尖锐,仿佛要用这音量来掩盖内心的惊涛骇浪和摇摇欲坠。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却像受惊的鸟雀,不敢真正落在顾依依脸上,只是虚焦地掠过她头顶上方那片空白的墙壁。他努力地想扯出一个平时那种懒散的、无所谓的笑容,嘴角却僵硬地抽搐着,最终只扭曲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顾依依,”他开口,声音艰涩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冰冷的疏离,“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来维持这摇摇欲坠的伪装,下颌绷得死紧,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斩钉截铁:“我们,”他顿了顿,仿佛“朋友”这两个字重逾千斤,需要他耗尽所有才能吐出,“永远是朋友。只能,是朋友。”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清晰,像一把淬了寒冰的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什么。 话音落下的瞬间,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顾依依僵立在书架的边,后背还残留着撞击的痛感,但更痛的是心口那片被瞬间冻结、又被狠狠撕裂的地方。她看着秦漠那张惨白、僵硬、写满了痛苦和拒绝的脸,看着他刻意避开的目光,看着他紧握轮椅扶手、指节用力到发白的手——那双手,刚才还曾被她紧紧按住,传递着勇气。 她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倔强的光芒,在秦漠那句冰冷的“只能是朋友”出口的瞬间,彻底熄灭了。像被狂风吹灭的残烛,只剩下一缕绝望的青烟。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她冰凉的脸颊。她没有再说话,没有再质问,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秦漠最后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东西——破碎的爱意、被拒绝的屈辱、巨大的失望,还有一片死寂般的绝望。 然后,她猛地转过身,肩膀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她拉开门,像逃离瘟疫般冲了出去,单薄的身影在昏暗的楼道灯光下摇摇欲坠,瞬间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砰!”房门被大力带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震得窗框嗡嗡作响。也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秦漠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房间里只剩下秦漠一个人。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窒息。台灯昏黄的光晕将他孤零零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扭曲而巨大。他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过了许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紧握扶手的手,终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松开。掌心离开皮革的地方,留下几道深陷的、带着汗湿的凹痕,和指甲掐出的、几乎见血的月牙形印子。 一股无法遏制的、剧烈的颤抖,终于从他紧抿的唇边开始蔓延,迅速席卷了全身。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低下头,最终将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轮椅扶手上。冰凉的金属触感刺痛了皮肤,却丝毫无法缓解心脏深处那如同被生生剜去一块血肉般的剧痛。 窗外,月光冰冷地洒落。窗棂的暗影,像一道道沉重的铁栅栏,将他和他刚刚亲手推开的、此生唯一的光亮,彻底隔绝。 第5章 第 5 章 房门在身后沉闷地关死,那一声钝响,像是砸在顾依依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止不住地向下滑,冰冷的绝望和无边的委屈像潮水般灭顶而来,将她死死摁在窒息的水底。秦漠最后那句话——“只能是朋友”——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冰锥,反复搅动着她的五脏六腑。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顶灯散发着惨白的光。她扶着墙壁,踉跄着站起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破碎的玻璃碴上。脸上的泪痕被夜风吹得冰凉,心口却如同被烈火灼烧。她只想逃离,逃离这栋楼,逃离这片让她窒息的空间,逃离那个亲手将她推入深渊的人。 跌跌撞撞地冲出一楼大门,初夏夜晚微凉的空气裹挟着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却丝毫无法冷却她心头的滚烫和混乱。她像个无头苍蝇,只想一头扎进最深的黑暗里。 “依依!”一个带着浓重酒气和异常亢奋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她前方响起。?顾依依猛地刹住脚步,心脏几乎跳出喉咙。惨白的路灯下,林宇书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他显然喝了不少,脸色通红,眼睛布满血丝,眼神却亮得吓人,闪烁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偏执的光芒。他跑得气喘吁吁,外套歪歪斜斜地搭在肩上,头发被汗水打湿,几缕贴在额角。 “依依!我到处找你!”林宇书大步冲到她面前,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双手激动地抓住她的肩膀,力气大得让她吃痛,“你怎么跑出来了?我等了好久,我有话……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顾依依被他抓得生疼,更被那扑面而来的酒气和灼热的眼神逼得连连后退,只想挣脱:“林宇书!你放开我!我现在不想听!”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抗拒。 “不行!必须现在说!”林宇书像是根本没听到她的拒绝,酒精彻底点燃了他压抑已久的情绪,也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分寸。他用力摇晃着她的肩膀,眼神狂热地盯着她,语速快得像连珠炮:“依依!我喜欢你!真的!从大一军训第一次看见你我就喜欢你了!这六年,每一天,我他妈做梦都想告诉你!依依!跟我在一起!我会对你好的!比任何人都好!” “够了!别说了!”顾依依被他晃得头晕目眩,耳边是他聒噪的、带着酒气的表白,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她混乱不堪的神经上。秦漠冰冷的拒绝还在耳边回荡,此刻林宇书这番醉醺醺的、完全不顾她感受的告白,更像是一种粗暴的羞辱和侵犯。她用力去掰他钳制着自己肩膀的手,声音带着哭腔的嘶哑,“放开我!我不听!你走开!” 她的挣扎和抗拒,在酒精上头的林宇书眼里,却仿佛成了一种欲拒还迎的羞涩。那张带着泪痕、在惨白路灯下显得格外脆弱又倔强的脸,瞬间点燃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名为“克制”的引线。 “依依……”林宇书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浑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猛地收紧了手臂,巨大的力量将顾依依死死地箍进怀里!浓烈的酒气混杂着汗味瞬间包裹了她。顾依依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挣扎呼喊,一张带着灼热酒气和蛮力的嘴,就粗暴地、不容分说地压了下来,狠狠地堵住了她的唇! “唔——!”顾依依脑中一片空白,随即是排山倒海的恶心和惊骇!那根本不是亲吻,是侵略,是掠夺!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带着酒臭的唾液和气息强行侵入她的口腔,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林宇书的手臂像铁箍般勒紧她的腰背,另一只手用力地扣住她的后脑勺,让她连偏头躲避都做不到!巨大的屈辱感和被侵犯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比秦漠的拒绝更甚百倍! “滚开——!”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从她被堵住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带着无尽的羞愤和绝望。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屈膝狠狠顶向林宇书的小腹! “呃啊!”林宇书猝不及防,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钳制骤然一松。顾依依趁机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他推开! 林宇书踉跄着后退几步,捂着肚子,脸上带着错愕和痛苦,似乎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反抗中回过神来。 顾依依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宿舍楼外墙上。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嘴唇被擦破了皮,渗出血丝,火辣辣地疼。眼泪决堤般汹涌而出,混合着屈辱、愤怒、绝望和巨大的悲伤,在她苍白的脸上肆意横流。刚才被强吻的恶心感让她浑身发抖,胃部痉挛。 她看着几步外捂着肚子、一脸茫然和受伤的林宇书,看着这个她曾经视为挚友、此刻却面目全非的男人,再想到宿舍里那个冰冷推开她的秦漠……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苦、所有被欺骗和被辜负的感觉,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骗子!”她指着林宇书,声音嘶哑尖锐,如同泣血的杜鹃,在寂静的夜空下凄厉地回荡,“你们都是骗子!” 林宇书愣住了,酒似乎醒了几分:“依依,我……” “秦漠是骗子!你也是骗子!”顾依依根本不想听他任何解释,巨大的悲伤和愤怒让她彻底失去了理智,她只想控诉这整个世界,“说什么朋友!说什么喜欢!全是假的!你们都在骗我!都在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拼尽全力嘶吼出来,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吼完,她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转过身,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只想逃离陷阱的小兽,朝着宿舍区外、灯光昏暗的马路方向,不顾一切地狂奔而去! 单薄的身影在惨淡的路灯下摇摇晃晃,连衣裙的下摆被夜风吹得凌乱飞舞。泪水模糊了视线,屈辱和绝望吞噬了理智,她根本看不清前方的路,只想跑,拼命地跑,逃离身后那令人窒息的痛苦和两个让她心碎的男人! “依依!你去哪?!危险!”林宇书捂着肚子,酒彻底醒了,看着顾依依失魂落魄冲向马路的身影,惊恐地大喊,拔腿就追! 然而,晚了。 就在顾依依踉跄着冲出宿舍区铁艺大门,脚步不稳地冲向那条夜间车辆稀少的马路时——一道刺眼到足以撕裂夜色的惨白强光,伴随着一声尖锐到能刺穿耳膜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吱嘎——!!!”声,毫无预兆地从侧面路口猛然袭来! 那光柱如同死神的镰刀,瞬间将顾依依狂奔的、单薄的身影牢牢钉在马路中央?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林宇书追到门口,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绝望的嘶吼:“不——!!!” 顾依依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强光刺入模糊泪眼的刹那,她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 “砰——!!!”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狠狠砸碎了夜的寂静。?那个刚刚还在控诉着全世界的单薄身影,像一个被狂风骤然吹断线的破败纸鸢,以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弧度,被巨大的撞击力狠狠抛起!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凝滞。 林宇书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惊恐和绝望凝固成一个扭曲的面具。他眼睁睁看着顾依依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而残酷的抛物线,然后重重地、了无生气地砸落在冰冷坚硬的柏油路面上。 顾依依静静地躺在路灯与车灯交织的惨白光晕里。她一动不动,长发凌乱地散在脸旁,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惨白的下颌和唇边蜿蜒而下的、刺目的猩红。一只纤细的手腕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垂落在冰冷的地面。撞她的那辆黑色轿车斜停在几米外,车头凹陷下去一大块,刺眼的远光灯依旧亮着,像两只惊恐瞪大的眼睛。司机脸色煞白地推开车门,跌跌撞撞地下来,看着地上的顾依依,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世界死寂。 只有夜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吹着,卷起地上几片落叶,打着旋儿。 林宇书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却发不出任何完整的音节。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抹刺眼的猩红,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 几秒钟后,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无尽恐惧和悔恨的悲号,才终于冲破了他痉挛的喉咙,撕裂了死寂的夜空: “依依——!!!” 第6章 第 6 章 医院走廊的空气冰冷而滞重,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刺鼻气味。惨白的顶灯将墙壁照得一片死寂,只有“抢救中”三个猩红的大字在尽头的门楣上无声跳动,像一颗悬在悬崖边的心脏,每一次明灭都牵扯着门外守候者濒临断裂的神经。 林宇书瘫坐在抢救室门外冰冷的地砖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他蜷缩着,头深深埋在屈起的膝盖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如同濒死的困兽。那身棒球服沾满了灰尘和不知名的污渍,皱巴巴地裹着他,像个巨大的、讽刺的裹尸布。他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某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悔恨硬生生从颅骨里抠出来。周围偶尔有医护人员或家属匆匆走过,投来或同情或麻木的一瞥,他都毫无知觉,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扇紧闭的、吞噬了顾依依的门,和脑海里反复播放的、那令人肝胆俱裂的撞击声和刺目的猩红。 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拐杖尖端敲击地面的“笃、笃、笃”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走廊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那脚步声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踉跄的疯狂,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林宇书像是被这声音刺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惨白的灯光下,秦漠拄着双拐的身影出现在走廊拐角。他脸色是骇人的灰败,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额角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几缕汗湿的黑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骇人的火焰,翻滚着惊涛骇浪般的恐惧、暴怒和一种濒临崩溃的赤红。他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支撑身体的双手紧抓着金属拐杖,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扭曲变形,青筋暴起,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生生捏碎。 他死死盯着瘫坐在地的林宇书,那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带着毁天灭地的寒意和质问,一步步逼近。 林宇书被他眼中的风暴吓得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往后躲,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他看着秦漠一步步艰难却迅疾地挪到自己面前,那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带着山岳般的沉重压力,将他彻底笼罩。 “林——宇——书!”秦漠的声音如同从地狱深渊里挤出来的咆哮,嘶哑、破碎,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刺耳质感,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无边的恐惧。他猛地扬起一只紧握拐杖的手,那灌注了全身所有力量、所有绝望的拳头,裹挟着凛冽的风声,朝着林宇书那张写满惊惶和悔恨的脸,狠狠砸了下去! “砰!”一声闷响!拳头没有落在林宇书脸上。在最后一刻,秦漠的手腕猛地一偏,狠狠砸在了林宇书头侧的冰冷墙壁上! “咚!”墙壁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墙皮簌簌落下。林宇书吓得猛地闭上眼,身体剧烈地一颤,预料中的剧痛没有降临,只有墙壁震动带来的冲击感。 秦漠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像破旧的风箱般起伏。他保持着挥拳砸墙的姿势,手臂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颤抖。他低下头,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林宇书,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怒火熊熊燃烧,几乎要将眼前的人烧成灰烬,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撕裂: “你他妈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飞溅,“她怎么会这样?!你说!你对她做了什么?!” 巨大的撞击声和秦漠野兽般的咆哮,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宇书混乱不堪的神经上。短暂的空白和惊恐之后,是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的、无法承受的自责和悔恨。那强压在喉咙深处的呜咽再也抑制不住,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呜……呜哇——!”林宇书猛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像个闯下弥天大祸后幡然醒悟却为时已晚的孩子。他不再蜷缩,而是猛地抬起头,涕泪横流,脸上混合着灰尘、泪水和鼻涕,狼狈不堪。他伸出手,死死抓住秦漠那条支撑身体的、僵硬的手臂,仿佛那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乞求惩罚的罪人。 “是我!是我!都是我的错!老秦!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啊——!”他哭喊着,声音嘶哑绝望,“是我逼她!是我混蛋!我喝多了……我……我强吻她……她推开我……她骂我们是骗子……她跑……她……” 林宇书语无伦次,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只能断断续续地哭诉着那噩梦般的片段。他死死抓着秦漠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骗子……她骂我们都是骗子……欺负她……”林宇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痛彻心扉的醒悟,他泪眼模糊地、直直地看向秦漠那双燃烧着痛苦火焰的眼睛,像要将积压心底多年的秘密和此刻的悔恨一同倾泻而出: “我知道!老秦!我一直都知道!”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破碎不堪,“我知道你喜欢她!从大一开始!你看她的眼神……你为她做的一切……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秦漠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他眼中的暴怒瞬间凝固,被一种巨大的惊愕和猝不及防的狼狈所取代。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林宇书,嘴唇微微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宇书抓着他的手臂,哭得浑身抽搐,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自白:“可是……可是有些东西是不能分享的啊,兄弟!爱情……它怎么能让?!我……我以为只要我先说……只要我抢先一步……她就会是我的了……我就能赢一次!就一次!” 他痛苦地摇着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逼她!我不该……不该那么对她……是我把她逼到马路上的……是我害了她!是我!你打死我!打死我啊——!” 他抓着秦漠的手臂,用力地将自己的头往秦漠身上撞,仿佛只有剧烈的疼痛才能缓解那灭顶的自责。秦漠被他撞得身体晃动了一下,拄着拐杖的手用力支撑才稳住身形。他看着眼前崩溃哭嚎、自陈罪状的林宇书,听着他吼出的那句“我知道你喜欢她”,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质问,都像被瞬间抽干了力气。一股冰冷的、深不见底的绝望和疲惫感,如同沉重的铅块,沉沉地压了下来,将他刚刚燃烧的怒火彻底浇灭。 兄弟……爱情……不能分享…… 林宇书绝望的嘶吼像魔咒般在他脑中盘旋。原来他小心翼翼藏匿多年的心事,在别人眼里早已昭然若揭。原来他自以为是的退让和成全,在别人看来不过是懦弱和拱手相让。原来……这场悲剧,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他和林宇书,都是推手。一个用冰冷的拒绝,一个用蛮横的逼迫,联手将顾依依推向了深渊。 就在林宇书哭嚎着再次将头撞向秦漠的腿,秦漠疲惫地闭上眼,准备承受这迟来的、无意义的“惩罚”时—— “吱呀。”抢救室那扇沉重的、象征着生死界限的门,被从里面拉开了。门开的声音并不大,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走廊里弥漫的绝望哭嚎和死寂。 林宇书的动作骤然僵住,哭声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短促的抽噎。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和惊恐的脸上,一双眼睛死死地、充满希冀又充满恐惧地盯向门口。 秦漠也倏地睁开了眼睛,瞳孔骤然收缩,所有的疲惫和绝望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足以令人窒息的紧张感取代。他下意识地挺直了因拄拐而微弯的脊背,拄着拐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声。他屏住了呼吸,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扇缓缓开启的门缝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一个穿着浅绿色手术服、戴着蓝色无菌帽和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他脸上带着手术后的疲惫,眼神平静而专业,口罩遮住了大部分表情。他反手轻轻带上门,目光在门外这两个形容狼狈、一个瘫坐一个拄拐、都死死盯着他的年轻男人脸上扫过。 空气凝固了,沉重得能压垮人的神经。医生抬手摘下了口罩,露出一张略显严肃的中年男人的脸。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带着职业性的平稳,却清晰地穿透了令人窒息的寂静:“顾依依家属?” “是!我是!医生!她怎么样?!”林宇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扑到医生面前,声音带着哭腔的嘶哑和极致的恐惧。秦漠没有说话,只是拄着拐杖,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深潭般的眼睛死死锁住医生的嘴唇,等待着那决定命运的宣判。 医生看着眼前这两个年轻人惨白绝望的脸,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但语气依旧平稳:“病人暂时脱离生命危险。” 这句话如同天籁,又如同赦令。 林宇书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双腿一软,差点再次瘫倒,他死死扶住墙壁,大口喘着气,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这次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巨大的后怕。 秦漠紧握拐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松开了一丝,那几乎要将金属捏碎的力道卸去,掌心一片湿冷的黏腻。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骇人的赤红风暴稍稍平息,但紧张和担忧依旧浓重。 医生继续用平稳的语调陈述着伤情:“左臂尺桡骨粉碎性骨折,已经做了内固定手术。”“头部遭受撞击,有中度脑震荡,需要严密观察意识状态和颅内情况。”“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目前还在麻醉苏醒期,生命体征暂时平稳,但尚未脱离危险期,需要转入ICU继续观察至少24小时。” 医生的话像冰冷的石子,一颗颗投入两人刚刚升起一丝希望的心湖。手臂骨折……脑震荡……ICU……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敲打着他们脆弱的神经。 “医生!她……她会醒过来的,对吗?不会有事的,对吗?”林宇书声音颤抖,带着卑微的祈求。医生看了他一眼,没有给出绝对的保证,只是公事公办地说:“我们会尽力。脑震荡的后续反应需要观察,手臂的恢复也需要时间。家属先去办理相关手续,等病人转入ICU后,会有护士告知探视注意事项。”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又推开了抢救室的门,身影消失在门后。 林宇书靠着墙壁,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对未知的恐惧交织在一起。他转头看向秦漠。 秦漠依旧站在原地,拄着双拐,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脸上的肌肉紧绷着,下颌的线条冷硬如刀削。他没有看林宇书,也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一步一挪地,拄着拐杖,朝着走廊尽头那扇巨大的、映着“ICU”指示灯的玻璃窗挪去。 金属拐杖尖端敲击地面的“笃、笃”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缓慢、沉重,每一步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痛楚。 他最终停在玻璃窗前。窗内是忙碌的医护身影和各种闪烁着冰冷光芒的仪器,他看不到顾依依,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光影。秦漠将额头,轻轻地、沉重地抵在了冰冷的玻璃窗上。冰冷的触感刺痛皮肤,却丝毫无法冷却心口那片如同被滚油反复煎熬的剧痛。 玻璃上倒映着他苍白、疲惫、写满无尽悔恨的侧脸,还有身后不远处,那个蜷缩在墙角阴影里、同样被痛苦和绝望吞噬的林宇书的身影。 第7章 第 7 章 ICU的灯光是恒定的、毫无温度的惨白,像一层冰冷的薄纱,均匀地覆盖着每一寸空间。空气里只有仪器规律而单调的低鸣:心电监护仪“嘀、嘀”的电子音,呼吸机轻柔而有节律的“嘶——呼——”,还有液体滴落时细微却清晰的“嗒、嗒”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与外界彻底隔绝的、冰冷而精确的异度空间。 顾依依的意识,就是从这片死寂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里,一点一点艰难地向上浮。 最先感知到的,是痛。无处不在的、沉闷而尖锐的痛。左臂像是被巨大的铁钳反复碾压过,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钝痛深植在骨子里,每一次微弱的脉搏跳动都牵扯着那片区域的神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撕裂感。脑袋里仿佛被塞进了一个沉重的、不断旋转的铅球,每一次旋转都带来剧烈的眩晕和恶心,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像有无数根小针在扎。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胸口也闷得厉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筋骨,带来细密的、无处不在的酸胀和疼痛。 她试图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得像压着千斤巨石。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才极其缓慢地掀开一道缝隙。 刺目的白光瞬间涌入,刺得她眼前发黑,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她难受地皱紧了眉头,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带着痛苦呻吟的抽气声。 “醒了?感觉怎么样?别怕,这里是ICU。”一个温和的女声在旁边响起,带着职业性的安抚。紧接着,一张戴着蓝色口罩、只露出一双平静眼睛的脸出现在她模糊的视线上方。是护士。 顾依依的视线依旧涣散,无法聚焦。她只能感觉到护士动作轻柔地检查着她手臂上的固定夹板,又用冰凉的手指拨开她的眼皮,用手电筒晃了一下。那强光让她瞬间闭上眼,眩晕感更甚,恶心得几乎要吐出来。 “别紧张,慢慢来。”护士的声音很平稳,“你出了车祸,还记得吗?左手臂骨折了,做了手术,现在固定着,千万别乱动。头也撞到了,有脑震荡,所以会头晕、恶心、想吐,这都是正常的,慢慢会缓解。其他地方还有些擦伤,问题不大。” 车祸…… 这两个字像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记忆的闸门。 刺眼的车灯!尖锐的刹车声!巨大的撞击力!身体腾空的失重感!冰冷的柏油路面!还有……还有之前那令人作呕的酒气!那粗暴的、带着掠夺意味的强吻!秦漠冰冷推开的双手和他那句斩钉截铁的“只能是朋友”!以及……林宇书那张在路灯下扭曲的、亢奋又绝望的脸! 所有的画面、声音、触感、气味……如同破碎的玻璃渣,带着锋利的边缘,猛地扎进她混乱不堪的大脑! “唔……”顾依依痛苦地闭上眼,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那汹涌而来的、令人窒息的屈辱、愤怒和心碎。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紧闭的眼角溢出,滚落,迅速洇湿了鬓角的发丝和枕套。 护士似乎理解她的痛苦,用棉签轻轻沾了沾她眼角的泪水,声音依旧温和:“别激动,情绪波动太大对恢复不好。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和配合治疗。有什么不舒服就告诉我。” 顾依依依旧紧闭着眼,牙齿死死咬着下唇内侧,她不想说话,一个字也不想说。身体的剧痛和心灵的创伤交织在一起,让她只想沉入无边的黑暗,彻底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护士安静地记录着仪器上的数据,又帮她掖了掖被角。做完这些,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目光落在顾依依苍白痛苦的脸上,轻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对了,门外……有两个年轻人,守了整整一夜,一步都没离开过。”顾依依紧闭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护士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她嗡嗡作响的耳中:“一个挺高的,情绪很激动,眼睛红得吓人,总想冲进来,被保安拦了好几次。另一个……拄着拐杖,一直靠在最远的玻璃窗那边,一动不动地看着里面,像尊石像似的,脸色白得吓人。” 林宇书……秦漠…… 这两个名字像两枚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顾依依混乱的意识里。林宇书那强吻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唇上,带着令人作呕的酒气。秦漠推开她时,那冰冷决绝的眼神和那句“只能是朋友”,更是像冰锥反复刺穿着她的心脏。 骗子!都是骗子!欺负我的人! 巨大的委屈和尖锐的恨意瞬间冲垮了刚刚涌起的一丝脆弱。她猛地睁开眼!尽管眩晕和剧痛让她眼前发黑,但她还是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仇恨的倔强,瞪向天花板惨白的灯光,仿佛那灯光就是那两个伤害她的男人的化身。 护士被她眼中突然迸发出的强烈情绪惊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继续轻声说:“按照规定,ICU每天下午可以有一个人进来探视半小时。你……想见谁?或者,有特别想让谁先进来看你吗?” 想见谁? 这个问题像一把钝刀,在顾依依早已血肉模糊的心上又狠狠剜了一下。 见谁?见那个借着酒劲强吻她、把她逼到崩溃边缘的林宇书?还是见那个亲手将她推开、用最冰冷的话语斩断她所有希望的秦漠? 不!一个都不想见! 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顺着眼角疯狂滑落,瞬间打湿了鬓角和枕头。她用力地、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耗尽生命般的决绝,摇了摇头。 动作幅度很小,因为稍微一动就牵扯着全身的剧痛,但她摇头的姿态却无比清晰,无比坚定。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干裂的唇瓣渗出血丝。她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嘶哑疼痛的喉咙里,挤出几个气若游丝、却冰冷坚硬如同碎冰的字: “……一……个……都……不……见……” 护士看着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抗拒,看着她因为摇头而更加痛苦蹙紧的眉头,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双平静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一丝清晰的怜悯。 她没再追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别多想。有任何需要按铃叫我。”她帮顾依依擦掉唇角的血丝,又调整了一下输液管,然后转身,轻手轻脚地离开了病床边,走向门口。 门被无声地拉开一条缝,外面走廊的光线透进来一点,又迅速被隔绝。顾依依重新闭上了眼睛,任由泪水无声地肆虐。 门外。 护士轻轻带上门,转身面对门外那两个如同困兽般焦灼等待的身影。 林宇书立刻像被按了弹簧一样从墙边弹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护士,声音嘶哑急切:“护士!她醒了是不是?她怎么样了?我能进去看看她吗?就一眼!”他语无伦次,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前倾,几乎要撞到护士身上。 秦漠拄着双拐,身体依旧绷得笔直,靠在离门最远的玻璃窗边。一夜的煎熬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了一层灰败的阴影,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他没有像林宇书那样急切地扑上去,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护士出来的瞬间,就死死锁定了她,像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不放过。 护士看着林宇书急切到有些失态的样子,又看了一眼远处那个沉默却同样紧绷的身影,平静地开口:“病人醒了,神志清楚。情况暂时稳定,但需要绝对静养。”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清晰地说道:“我问过她了,关于探视。” 林宇书和秦漠的心同时提到了嗓子眼。林宇书屏住了呼吸,双手无意识地攥成了拳。秦漠拄着拐杖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出青白色。 护士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清晰地宣布了顾依依的选择:“她说,一个都不想见。” 林宇书脸上的急切、希冀、恐惧……所有表情瞬间凝固,然后像劣质的石膏面具般寸寸碎裂、剥落。他身体晃了一下,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只剩下巨大的、灭顶般的绝望和难以置信的灰败,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秦漠的身体也猛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胸口。他拄着拐杖的手猛地用力,指关节发出“咔”的一声轻响,才勉强稳住身形。他猛地低下头,额前汗湿的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没有人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整个走廊,再次陷入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深渊。 第8章 第 8 章 单人病房的窗帘只拉开了一条窄缝,吝啬地放进几缕午后苍白的光线。顾依依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左臂被厚重的石膏和绷带固定在胸前,像一个笨拙的白色盾牌。麻药劲过去后,手臂骨折处的钝痛变得清晰而顽固,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在撞击着那片受伤的骨头。脑震荡带来的眩晕感稍减,但依旧像一层薄雾笼罩着意识,看久了东西还是会觉得恶心。她脸色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眼底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沉寂。 好友杜佳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削了一半的苹果,果皮长长地垂下来。她看着顾依依毫无波澜的侧脸,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什么:“依依,喝点水吗?还是……要不要吃点水果?” 顾依依的目光虚虚地落在窗帘缝隙透进来的那缕光线上,光柱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她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动作牵动着颈部的肌肉,带来一阵细微的酸胀。 病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仪器偶尔发出的轻微滴答声,。杜佳怡削完苹果,切成小块放在碗里,插上牙签,推到顾依依手边的小桌板上。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却又掩不住里面的复杂情绪: “那个……林宇书,”她顿了顿,观察着顾依依的反应,见她依旧没什么表情,才继续说,“他……还在外面呢。” 顾依依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被风吹动的蝶翼,随即又归于沉寂。 “从你转到这病房开始,每天早上天不亮就来了,”杜佳怡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就坐在走廊那排椅子最靠墙的位置,低着头,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也不往里看,就那么坐着……一直坐到晚上护士来清场,才走。才几天功夫,人瘦了一大圈,眼窝都陷下去了,胡子拉碴的,看着……看着怪可怜的。”杜佳怡斟酌着用词,“整个人都……都木了,像个风化的石头。保安都认识他了,也不赶他,就随他坐着。” 顾依依依旧沉默。窗外的光线似乎移动了一点,那缕光斑落在了她盖着薄被的腿上。她放在被子外、没有受伤的右手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陷进柔软的布料里。 杜佳怡看着好友这副心如死灰的样子,心里又酸又涩。她放下苹果,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放得更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依依……你……要不要见见他?哪怕……骂他一顿出出气也好?他这样……我看着都……”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但意思很明显。林宇书那种近乎自虐般的守候和麻木的憔悴,任谁看了都无法无动于衷。 顾依依的目光终于从那缕光线上移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向杜佳怡。她的眼神依旧沉寂,像两口干涸的深井,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疲惫和空洞。她没有回答杜佳怡的问题。病房里又静了下来。杜佳怡觉得有些尴尬,也有些挫败,她重新拿起碗,想劝顾依依吃点水果。 就在这时,一个极轻、极哑,带着长久沉默后特有的干涩和迟疑的声音,从顾依依唇间逸出: “……他呢?”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飘落,却让杜佳怡的动作瞬间僵住。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顾依依。 顾依依的目光依旧落在她脸上,那沉寂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极其艰难地挣扎了一下,又迅速被更深的疲惫淹没。她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很轻,却清晰无比:“秦漠……来过吗?”那个名字像带着倒刺的钩子,从她心口最深的伤口里钩出血肉,带来一阵尖锐的、无法言喻的抽痛。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左臂骨折处传来的痛感似乎都加剧了。 杜佳怡完全愣住了。看着好友眼中那片死寂的荒原上,因为这个名字而裂开的一道细微缝隙,那缝隙里透出的不是怨恨,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疲惫和……一丝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求证。 杜佳怡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酸涩得厉害。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有些发哽。她避开顾依依那沉寂得令人心慌的目光,低下头,看着碗里切好的苹果块,声音不自觉地也低了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秦漠……”杜佳怡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却又因为对象而显得格外沉重,“自从你转到这间普通病房……一次也没来过。” 杜佳怡的话音落下,病房里陷入了一种更加凝滞、更加沉重的死寂。 顾依依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仿佛也在瞬间被彻底抽干。她刚刚揪紧被单的手指,像是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缓缓地、松垮地垂落下来。那沉寂如深潭的眼睛里,最后一点极其微弱的光,如同风中残烛,在杜佳怡话音落下的瞬间,无声无息地、彻底地熄灭了。 她不再看杜佳怡,也不再看向窗外那缕光线。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浓密而疲惫的眼睫垂落,在苍白的眼下投下一小片深重的阴影。整个人,像一具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冰冷的石膏像,无声地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绝望的黑暗里。 第9章 第 9 章 研究生宿舍109室,窗户紧闭,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将外面六月逐渐灼热的阳光和嘈杂的蝉鸣彻底隔绝。室内一片昏暗,空气沉滞,弥漫着一股书本纸张陈旧的油墨味、未散尽的药膏微苦,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死水般的沉寂。没有开灯,只有书桌上那盏旧台灯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桌面上方寸之地。 秦漠坐在轮椅上,就在这团昏黄光晕的边缘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他面前的桌面上,摊开着几份设计精美的硬质纸函——是几家国内顶尖设计院和规划单位发来的工作录用通知书。纸张光滑,印着醒目的LOGO和诱人的职位描述。其中一份被单独放在最上面,信封的落款地址清晰地印着:青州省规划设计研究院。 那个地名,距离这座城市,两千公里。 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那张来自千里之外的录用函。指尖下的触感冰凉光滑,像某种命运的判决书。他低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深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灯光只能照亮他紧绷的下颌线,像刀削斧刻般冷硬,紧抿的唇线没有丝毫血色,透着一股近乎自虐的克制。 整整一周了。 从杜佳怡告诉他顾依依转到了普通病房的时开始,他就把自己彻底封锁在了这间昏暗的囚笼里。 不去医院。一步也不踏出宿舍门。不打听。屏蔽所有可能带来她消息的渠道——班级群、朋友圈、任何可能谈论此事的熟人。手机调成了静音,扔在抽屉最深处。甚至……不再看窗外。窗帘拉死,仿佛外面那个有她的世界,已经彻底与他无关。 他像一台被强行输入了指令、抹除了所有情感程序的机器,只运行着唯一的一条指令:离开。以最快的速度,彻底地、不留一丝痕迹地离开。 选择这份千里之外的offer,是这条指令的核心逻辑。空间的距离,是唯一能斩断所有不该有的牵绊和奢望的利刃。那里没有熟悉的路,没有熟悉的樱花树,没有图书馆那扇爬满藤蔓的旧窗……更没有那个,他亲手推开、如今躺在医院里、连看都不想再看他一眼的顾依依。 手指终于离开了那份录用函。他极其缓慢地拉开书桌抽屉,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齿轮。抽屉里,安静地躺着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厚实的牛皮纸文件袋。 他拿起那份来自遥远他乡的录用通知,动作没有丝毫犹豫,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将它用力地、狠狠地塞进了文件袋里。纸张的边缘因为用力而微微卷曲变形。接着,是身份证、毕业证、学位证的复印件,几张必需的登记照……所有办理入职手续必需的东西,都被他机械地、一件件塞了进去。文件袋被塞得鼓鼓囊囊。他拉上封口的棉线,缠绕,打结。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冷静,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封好的文件袋被他放在桌角,像一个等待寄出的、沉重的棺椁。 然后,他的目光终于移开,落在了桌面上另一样东西上。那是一本厚厚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硬皮速写本。深棕色的封皮,沉默地躺在昏黄的光晕里。 秦漠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触碰到了那冰凉的、粗糙的皮质封面。指尖划过封面上细微的纹理,仿佛还能感受到过去无数个深夜,指尖在这里停留的温度和……那些深藏心底的秘密。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汲取某种力量,或者只是为了压下胸腔里翻涌的什么东西。然后,他用力掀开了封面。 速写本的内页,一张张翻过。线条流畅而精准的建筑草图、随手勾勒的校园风景、一些奇特的构造细节……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纸张哗哗作响,像是在急切地寻找着什么,又像是在仓促地告别。 终于,翻动的动作在一个特定的位置,戛然而止。 停住的那一页,没有复杂的建筑结构,只有一个人。 一个女孩。她靠在图书馆那扇旧窗边,清晨的光线柔和地勾勒着她的侧脸轮廓,几缕发丝被微风拂起,粘在光洁的额角。她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膝上的书卷,长长的睫毛垂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沉浸在书中的恬静笑意。 笔触细腻而温柔,光影处理得恰到好处,将女孩那一刻的专注和沉静,捕捉得纤毫毕现,跃然纸上。每一根线条,都倾注着作画者无法言说的、深沉的情感。 秦漠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这张画上。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眼中那片瞬间掀起的、汹涌而痛苦的惊涛骇浪。有什么东西在他死寂的眼底疯狂地冲撞、挣扎,想要破土而出。他握着速写本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时光凝固的雕塑。只有那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眼中激烈翻涌的痛苦,昭示着这具躯壳里正在经历一场无声的、毁灭性的风暴。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终于,他眼底那片惊涛骇浪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一点点平息下去,重新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死寂所覆盖。那是一种心死之后的麻木。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那只手也在微微颤抖。他捏住了那张承载着他所有隐秘爱恋和此刻巨大痛苦的画纸一角。停顿。仿佛在积蓄最后一点勇气,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与自己灵魂的诀别。 然后,他猛地一用力! “嗤啦——!”一声尖锐刺耳的撕裂声,猝然划破了房间死水般的寂静!像一把无形的利刃,狠狠割开了某种维系着最后一丝温暖的东西。 那张画着顾依依的纸,被他从速写本上,硬生生地撕了下来!动作粗暴,毫不留情。纸张的边缘被撕裂得参差不齐。 秦漠看也没看那张被撕下的纸,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毒物。他随手将它揉成一团,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狠戾,然后,像丢弃垃圾一样,狠狠地、决绝地,将它扔进了桌脚边的垃圾桶里!纸团落入空荡的垃圾桶底部,发出轻微的一声闷响。 他不再看那垃圾桶一眼,仿佛那里面丢弃的,不过是一张废纸。他迅速合上那本瞬间变得无比沉重的速写本,连同那个文件袋一起塞进了背包里。动作快得近乎仓皇,像是在逃避什么。 背包不大,里面只放着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洗漱用品和几本专业书籍。空间还有不少剩余,但他没有再放任何东西进去。仿佛这间宿舍里曾经承载过的所有温暖、欢笑、以及那些无法言说的悸动和痛苦,都不值得带走一丝一毫。 他把背包放在腿上,最后扫视了一圈这个昏暗、寂静、即将被他彻底抛弃的空间。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书架、空荡的床铺、冰冷的轮椅曾经无数次停留的位置……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留恋。 他推动轮椅,金属轮圈碾过地面,发出沉闷的滚动声,打破了这最后的沉寂。他来到门边,没有回头,伸手拉开了房门。 他推动轮椅,缓缓驶出109室。然后,他停下,反手,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咔哒。”一声轻响,门锁合拢。这扇门,连同门后那个充满了复杂回忆、巨大痛苦和被他亲手撕碎埋葬的隐秘爱恋的世界,被他彻底地、永远地关在了身后。 走廊的光线明亮而空旷,照在他挺直的、坐在轮椅上的背影上,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孤绝的影子。他没有任何停顿,推动轮椅,朝着宿舍楼出口的方向,缓缓驶去。 第10章 第 10 章 单人病房里,空调发出单调的低鸣,竭力维持着一种虚假的恒温。顾依依靠在床头,左臂厚重的石膏像一道无法逾越的白色屏障,横亘在胸前。她侧着头,目光虚虚地落在窗外,阳光被厚重的玻璃过滤得苍白无力,照在她脸上,却映不出一丝暖意。只有一片沉寂的、近乎麻木的灰败。 杜佳怡推门进来时,脚步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急促和慌乱。她手里提着保温桶,脸色却比顾依依还要难看几分,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神里满是欲言又止的焦灼。 “依依……”她放下保温桶,声音干涩,带着明显的犹豫。顾依依缓缓转过脸,空洞的目光落在杜佳怡脸上,没有询问,只是等待着。那沉寂的眼神像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让杜佳怡的心猛地揪紧。 杜佳怡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起莫大的勇气,才艰难地开口,语速飞快,带着一种急于摆脱某种沉重负担的仓促:“我刚……刚从研究生楼那边过来。碰到秦漠他们隔壁宿舍的王磊了。他说……他说……” 她顿了顿,看着顾依依骤然凝固的表情,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恐慌:“他说秦漠……秦漠走了!就在昨天!他收拾了东西,退了宿舍……说是……说是接受了青州省规划设计院的offer!已经……已经离开学校了!” “青州省规划设计院”这几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顾依依的耳膜。两千公里……那个遥远到足以隔绝一切的地名,瞬间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投下巨石! “不可能!”顾依依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嘶哑而尖锐,像砂纸摩擦过玻璃。她猛地坐直身体,动作牵扯到骨折的手臂,剧痛让她瞬间白了脸,额头渗出冷汗,但她浑然不顾,只是死死盯着杜佳怡,眼神里爆发出一种濒死般的、绝望的求证,“他不可能走!他……他连看都没来看我一眼!他怎么能……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剧痛而颤抖,带着哭腔的破碎。几天来强行压抑的、所有被“不想见”冰封起来的痛苦、委屈、不甘和那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期待,在这一刻被“走了”两个字彻底引爆! “是真的!王磊亲眼看见他收拾行李走的!我也问过宿管阿姨了,她也说走了!”杜佳怡被她的反应吓到,急忙解释,声音也带了哭腔,“依依,你别激动!你的伤……” “手机!我的手机!”顾依依根本听不进去,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慌乱地扭头在床头柜上摸索,受伤的手臂笨拙地移动,带倒了水杯也浑然不觉。水洒了一地,玻璃杯碎裂的声音刺耳无比。 杜佳怡赶紧把她的手机递过去。顾依依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手机。她划开屏幕,找到那个早已刻在心里的号码,不顾一切地按下了拨号键。 听筒里一片寂静。没有熟悉的等待音,没有“嘟——嘟——”的提示。只有一片死寂。几秒钟后,一个冰冷、机械、毫无感情的女声清晰地响起: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Sorry, the number you dialed does not exist…” 空号!停机!这两个词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顾依依的心上!比手臂的骨折更痛百倍!他不仅走了,还彻底切断了所有联系!像一滴水蒸发在空气中,不留一丝痕迹! “啊——!”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呜咽从顾依依喉咙里挤出。手机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凌乱的被子上。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额头的冷汗大颗大颗滚落。巨大的眩晕感和恶心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依依!依依你怎么了?医生!我去叫医生!”杜佳怡吓得魂飞魄散,扑到床边想扶住她。 “不……”顾依依却猛地推开杜佳怡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她挣扎着,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死死抓住床沿,指甲几乎要抠进冰冷的金属里。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眼神却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疯狂的光芒。 “带我去……带我去他宿舍……”她声音破碎,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腥气,“我要去看……我不信……我不信他就这么走了!他一定还在……他一定……” 她说着,竟然挣扎着,试图用那只打着石膏的手臂支撑身体,想要从病床上下来! “依依!你疯了!你的伤!不能动!”杜佳怡吓得魂飞魄散,死命按住她,“你不能下床!医生说了要绝对卧床!你会死的!” “放开我!”顾依依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拼命挣扎着要摆脱杜佳怡的束缚,眼神空洞而执拗,“我要去看!我要亲眼看看!他一定没走……他骗我……他骗我!”泪水混合着汗水在她苍白的脸上疯狂流淌,绝望的嘶喊在病房里回荡。 杜佳怡一个人根本按不住情绪彻底失控、又带着伤的顾依依。拉扯间,顾依依身体一歪,眼看就要从床上摔下来!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猛地从外面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冲了进来,正是听到动静的林宇书!他依旧穿着那身皱巴巴的衣服,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但此刻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急切。他看到顾依依摇摇欲坠、杜佳怡拼命拉扯的场景,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 “依依!”林宇书的声音嘶哑,带着巨大的恐慌。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臂,却因为顾依依左臂打着石膏,不敢贸然触碰,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床边,防止她摔落。 顾依依挣扎的动作在看清来人是林宇书时,有瞬间的停滞。她布满泪痕的脸上,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直直地、带着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疯狂,看向林宇书。她不再挣扎,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从嘶哑疼痛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带着无尽卑微祈求的字: “林……宇书……带我去……带我去他宿舍……求求你……带我去……” 她从未这样哀求过他。从未用这样脆弱、这样绝望的眼神看过他。林宇书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是更剧烈的、带着剧痛的抽搐。他看着顾依依眼中那片彻底坍塌的世界,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和脸上绝望的泪水,看着她第一次主动开口、第一次用“求求你”这样的字眼对他说话……巨大的心疼和一种扭曲的、被需要的卑微狂喜,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犹豫。 他根本顾不上思考后果,顾不上她的伤,顾不上秦漠离开的事实。他只知道,她需要他!她终于跟他说话了! “好!好!依依你别动!我带你!我这就带你去!”林宇书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哽咽的急切和狂喜,语无伦次。他小心翼翼地避开顾依依打着石膏的左臂,动作笨拙却又无比轻柔地用一只手臂托住她的后背,另一只手试图穿过她的腿弯。 “不行!林宇书!你疯了!她不能动!会出事的!”杜佳怡急得大喊,想阻止。 但林宇书此刻眼中只有顾依依的祈求。他像一头被激发了所有保护欲的困兽,对杜佳怡的喊声充耳不闻。他咬紧牙关,手臂用力,小心翼翼地将顾依依打横抱了起来! “让开!”林宇书低吼一声,抱着顾依依,像抱着一个易碎的、价值连城的珍宝,不顾一切地冲出了病房门! 杜佳怡又急又怕,跺了跺脚,抓起顾依依掉在床上的手机和自己的包,也慌忙追了出去。 第11章 第 11 章 研究生宿舍楼。109室门前。 林宇书抱着顾依依,一路狂奔,引得走廊里零星的学生纷纷侧目。他停在109门口,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他低头看向怀里的顾依依。 顾依依的脸色比刚才更加惨白,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额头的冷汗浸湿了碎发。巨大的颠簸和情绪波动让她脑震荡的反应加剧,眩晕和恶心感几乎要将她吞没。但她强撑着,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冰冷的宿舍门。 林宇书放下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勉强站稳。他看着那扇门,心头也涌起不祥的预感。他伸出手,迟疑地敲了敲门。 “笃、笃、笃。”空洞的敲门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无人应答。 他又用力敲了几下,声音更大。 依旧是一片死寂。顾依依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她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门板。 林宇书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握住门把手,用力一拧—— 门,开了。没有上锁。一股沉闷的、混合着灰尘和空旷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林宇书扶着顾依依,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了进去。宿舍里一片死寂。窗帘紧闭,光线昏暗。但依旧能清晰地看到—— 空了。 书架空了,只剩下几本被遗弃的、卷了边的旧杂志。 床铺空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床板,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书桌空了,桌面擦拭过,干净得反光,只留下几道细微的划痕。椅子被整齐地推进桌下。 墙角那个熟悉的轮椅位置,空空荡荡,只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模糊的、曾经长期停留的印子。 整个空间,像被一场无声的风暴席卷过,带走了所有属于“人”的气息,只剩下冰冷的、毫无生气的框架。一种深入骨髓的、人去楼空的荒凉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不……不会的……”顾依依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消散的风。她挣脱林宇书的搀扶,踉跄着扑向那张空荡荡的书桌。手指颤抖地抚过冰凉的桌面,仿佛想在上面触摸到一丝残留的温度,一丝他存在的证据。 什么都没有。只有冰冷的、光滑的触感。 她的目光慌乱地扫视着,像一头绝望的困兽在寻找最后一线生机。然后,她的视线猛地定格在书桌脚边——那个半透明的塑料垃圾桶。 垃圾桶里很空,只在底部,静静地躺着一团被揉皱、又被粗暴撕扯过的纸团。纸团边缘参差不齐,隐约能看到一些……铅笔勾勒的线条 顾依依的心跳骤然停止!她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不顾一切地弯下腰,剧烈的动作牵扯得她眼前发黑,几乎摔倒,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从垃圾桶里捡起了那个冰冷的纸团。 她直起身,靠着冰冷的书桌边缘,用尽全身力气,手指颤抖着,一点一点,将那团被揉皱、被撕裂的纸展开。 昏暗中,纸上那熟悉的、细腻温柔的线条逐渐显露出来。 是她。图书馆的旧窗边。晨光。专注的侧脸。被微风拂起的发丝……每一笔,都曾倾注了作画者怎样深沉而隐秘的爱恋 只是此刻,这张承载着所有温柔凝视的画纸,被粗暴地揉捏过,又被毫不留情地从某个本子上撕扯下来!纸张被撕裂的地方,恰好划过画中她温柔的嘴角和专注的眼神,留下一道狰狞的、无法愈合的裂痕! 仿佛她这个人,连同那段被他珍视过的时光,都被彻底地、决绝地撕裂、揉碎、然后……像垃圾一样丢弃! 顾依依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像狂风中被彻底折断的芦苇。她死死地盯着那张被撕裂的画,盯着那道划破她笑容的狰狞裂口,盯着那被揉皱的痕迹……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所有的自欺欺人,所有的卑微祈求,所有的……最后一丝支撑着她追到这里的不甘和幻想,都在看清这张被遗弃的画纸的瞬间,轰然崩塌! 原来……是真的走了。 原来……是真的不要她了。 原来……他不仅走了,还亲手撕碎了所有关于她的痕迹,像丢弃垃圾一样,将她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清除! 巨大的眩晕和冰冷彻底吞噬了她。她再也支撑不住,手中的画纸无声飘落,像一片枯叶坠向冰冷的地面。 “呃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极致痛苦、绝望和被彻底背叛的尖啸,猛地从顾依依胸腔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尖锐得能刺穿耳膜,带着摧毁一切的绝望力量,在空旷死寂的宿舍里疯狂回荡! 她眼前彻底一黑,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毫无生气地向前倒去。 “依依——!!!”林宇书肝胆俱裂的嘶吼同时响起!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在顾依依的身体即将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的前一刻,用尽全力伸出双臂! 砰!顾依依单薄的身体重重地撞进林宇书的怀里,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都踉跄着后退几步,林宇书的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但他死死地抱着怀里的人,像抱着此生唯一的救赎,也像抱着一个即将彻底碎裂的幻梦。 顾依依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脸色死灰,嘴唇青紫,只有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绝望的光。 林宇书抱着她冰冷绵软的身体,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无力地滑坐到同样冰冷的地面上。他低下头,看着怀中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感受着她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巨大的恐惧和灭顶般的悔恨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依依……依依……别吓我……求求你……”他语无伦次地低喃着,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顾依依冰冷的脸颊上,又迅速变得冰凉。 那张被撕裂、揉皱的画纸,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画中女孩温柔专注的侧脸,被一道狰狞的裂痕贯穿,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无声的、残酷的嘲讽。 追到门口的杜佳怡,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空荡死寂的宿舍,冰冷的地面,滑坐在墙角抱着昏迷顾依依、哭得像个无助孩子的林宇书,还有……那张静静躺在尘埃里的、被彻底撕碎抛弃的“证据”。 第12章 第 12 章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让最深的伤口结痂,却无法抹平疤痕,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上的。 顾依依站在病房的窗边,背影单薄而挺直。她穿着简单的棉质连衣裙,左臂的石膏早已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从手肘蜿蜒至手腕的、狰狞而扭曲的疤痕。粉红色的新肉凸起,像一条丑陋的蜈蚣,永久地爬伏在她原本光洁的皮肤上。阳光斜斜地打在那道疤痕上,边缘泛着一种不健康的、刺目的亮光。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左臂那道崭新的“印记”上,眼神沉寂,如同深秋的潭水,不起一丝波澜。指尖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拂过疤痕凸起的边缘,那粗糙而陌生的触感,每一次触碰,都像在无声地复述着那个混乱绝望的夜晚,复述着那道刺眼的车灯,复述着身体腾空时冰冷的风,也复述着……那令人作呕的酒气和粗暴的触感。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顾依依没有回头,指尖依旧停留在疤痕上。 门开了,林宇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捧着一束新鲜的、带着露珠的白玫瑰,花瓣洁白无瑕,散发着清雅的香气。但他整个人却像被抽去了精气神,高大的骨架撑着衣服,显得空荡而萎靡。脸色是长期缺乏睡眠的灰黄,眼窝深陷,胡茬凌乱,曾经明亮的眼睛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小心翼翼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惶恐。他站在门口,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不敢再轻易踏前一步,目光甚至不敢直接落在顾依依身上,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手中的花束,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这一个月,他几乎成了医院的影子。每天雷打不动地出现在病房门口,带来一束花,有时是百合,有时是康乃馨,今天换成了白玫瑰。他不敢进去,只是把花交给护士,或者放在门口的椅子上。有时顾依依醒着,他会在门口站很久,隔着那扇门,像一个虔诚而绝望的囚徒,贪婪地捕捉着里面一丝一毫的声响。 他像一个背负着沉重十字架的苦行者,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无声的守候,笨拙地表达着他无法用语言承载的愧疚和悔恨。 终于,他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越过那束白玫瑰,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乞求的卑微,投向窗边那个背对着他的、单薄的身影。 “依依……”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过粗粝的石头,“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问完这句毫无意义的废话,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嘴唇蠕动了一下,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顾依依缓缓转过身。阳光照亮了她的脸。一个月的时间,她瘦了很多,下巴尖削,脸色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不再是当初在ICU醒来时的空洞麻木,也不是在秦漠宿舍里那种崩溃的绝望。那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深不见底的沉寂。像暴风雨过后,被彻底冲刷干净的、冰冷的荒原。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疲惫和……某种尘埃落定后的疏离。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林宇书脸上,那平静像一堵无形的、高耸的冰墙,瞬间将他所有想说的话都冻结在了喉咙里。林宇书被她眼中的沉寂刺得心脏猛地一缩。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他捧着花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花瓣上的露珠滚落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冰凉刺骨。 “依依……”他再次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眼神里充满了走投无路的茫然和恐惧,“我……我们……”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像一个溺水的人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浮木,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日夜折磨着他,却注定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我们……以后……怎么办?” 怎么办?这三个字,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终于在那片沉寂的荒原上,激起了一丝微弱的涟漪。 顾依依的嘴角,极其缓慢地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极其疲惫的、带着无尽苍凉的弧度。她的目光,终于从林宇书那张写满痛苦和迷茫的脸上移开,再次落回自己左臂那道丑陋的疤痕上。指尖轻轻抚过那道凸起,动作缓慢而清晰,像是在抚摸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冰冷的标记。 然后,她抬起头,重新看向林宇书。眼神依旧是沉寂的,但那份沉寂深处,却透出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林宇书,”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疲惫和疏远,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病房里,“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四个字,像四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刺穿了林宇书最后一丝侥幸。他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捧着花的手颓然垂下,那束洁白的玫瑰差点脱手掉落。 顾依依的目光越过他失魂落魄的身影,投向窗外那片被阳光照得发白的天空,声音依旧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 “我已经办好了手续。等医生签完最后的出院小结……”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林宇书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留恋,只有一片彻底的、冰冷的告别,“我就走。去澳洲,我父母那边。” 澳洲。这个遥远的地名,像另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宇书已然碎裂的心上。比秦漠选择的两千公里更远,远到隔着浩瀚的太平洋,远到……彻底断绝了所有可能的念想。 她不仅是要离开他,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片充满了不堪回忆的土地……她是要彻底地、永远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连最后一点卑微守候的机会,都不留给他。林宇书呆立在原地,像一尊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泥塑木偶。手中的白玫瑰终于无力地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冰冷的地板上。洁白的花瓣散开,沾染了尘埃,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第13章 第 13 章 林宇书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冰霜瞬间冻结。顾依依那句“去澳洲”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利刃,精准地捅穿了他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幻想。巨大的、灭顶般的冰冷感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将他整个人都冻僵了。 他看着顾依依那张平静到近乎漠然的脸,看着她左臂那道在阳光下狰狞刺目的疤痕,看着她眼中那片再也无法抵达的、沉寂的荒原……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深入骨髓的绝望攫住了他。 “澳洲……”他嘴唇翕动,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破碎的颤抖,“那么……那么远……” 他伸出手,不是去碰顾依依,而是徒劳地在虚空中抓了一把,仿佛想抓住什么正在急速流逝的东西,最终却只抓到了一把灼热的、令人窒息的空气。 “依依……”他再次开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溺水者濒死前最后的、卑微到极致的乞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血沫,“别走……求求你……别走好不好?”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彻底崩溃的灰败和一种走投无路的恐慌。他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孩子,语无伦次,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无助: “秦漠……秦漠他已经走了!他一声不吭就跑了!他不要我们了!连句告别都没有!他……他就是个懦夫!是个混蛋!”提起秦漠,他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愤怒和怨毒,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取代,那愤怒像泡沫一样迅速破灭。 “现在……现在你也要走……”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心碎般的哽咽,泪水终于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在他布满胡茬的、憔悴不堪的脸上肆意横流。他抬起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却抹不去那份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悔恨。他指着自己,像一个在审判台上等待最终宣判的罪人,声音嘶哑绝望: “是我……都是我!是我毁了这一切!是我那天晚上喝多了发疯……是我……是我混蛋!是我把你逼到马路上的!是我害你变成这样!这道疤……”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顾依依左臂那道刺目的疤痕上,那眼神像是被那疤痕烫伤,充满了痛苦的自责,“这道疤……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我他妈就是个畜生!是我把好好的……一切都毁了!” 他颓然地低下头,肩膀无法控制地耸动,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溢出来,破碎不堪:“朋友……兄弟……都没了……都没了啊……依依,你别走……你走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我……我怎么办……”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在空茫的绝望里,发出最后一声卑微的、带着血泪的祈求:“求你了……别走……” 病房里只剩下他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混合着窗外刺耳的蝉鸣,构成一幅绝望的图景。 顾依依静静地站在那里,阳光勾勒着她单薄而挺直的轮廓。她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意气风发、此刻却在绝望深渊里的男人。看着他痛苦扭曲的脸,看着他因自责而颤抖的身体,看着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自我厌弃的黑暗。那道狰狞的疤痕,在阳光下依旧灼痛。它提醒着那个混乱的夜晚,提醒着那令人窒息的酒气和粗暴的触感。它是一道刻在皮肉上的耻辱印记,也是斩断过往的冰冷界碑。 但是……顾依依的目光,缓缓地从林宇书身上移开,投向窗外那片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天空。她的眼神悠远而疲惫,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看到了那个樱花树下的轮椅剪影,看到了那个图书馆递书时差点摔倒的笨拙身影,也看到了那个在宿舍昏黄灯光下,亲手撕碎了她画像、然后决绝离去的冰冷背影。 秦漠的离开,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那个尘封已久的、名为“死党”的盒子。里面装的不是纯粹的友情,而是三个人之间早已纠缠不清、却无人敢去触碰的暗流。秦漠的自卑与退缩,林宇书的执着与冲动,她的懵懂与后知后觉……像三条缠绕在一起的藤蔓,最终在毕业的十字路口,被命运之手狠狠一扯,勒得所有人都血肉模糊,窒息而亡。这道疤,只是这场纠缠最终爆裂时,溅落在她身上最显眼的一块碎片。 顾依依的嘴角,再次牵起那抹极其疲惫、带着无尽苍凉的弧度。她重新看被绝望淹没的林宇书,声音很轻,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早已洞悉的、冰冷的事实,不带一丝怨怼,只有一片彻底的、尘埃落定后的疏离: “林宇书,”她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他的呜咽,“别再……那样说了。” 林宇书猛地抬起头,布满泪水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的希冀。 顾依依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那眼神里没有宽恕,也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的疲惫和解脱:“这道疤,”她抬起右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左臂那道凸起的、冰冷的痕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疏离,“是我自己跑出去时留下的。不关你的事。” 林宇书身体一震,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至于毁了这一切……”顾依依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牵绊的锋利,“不是你的错。或者说,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虚无的天空,声音轻得像一阵叹息,却蕴含着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重量: “这是我们三个人的问题。”“从一开始,就注定……无解。” “无解”两个字,像最终的审判,冰冷地落下。林宇书眼中的那点微弱的希冀之光,彻底熄灭了。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他看着顾依依,看着她眼中那片彻底的、冰冷的荒原,看着她左臂上那道象征着彻底终结的疤痕……他终于明白,他所有的忏悔,所有的挽留,所有的痛苦,在她眼中,都只是这场无解困局中,一个早已注定的、迟来的注解。尘埃落定。再无转圜。 顾依依不再看他,也不再言语。她缓缓转过身,背对着他,面对着窗外那片刺目的阳光。单薄的身影在明亮的光线里,投下一道孤绝而决然的剪影。 第14章 第 14 章 五年后。 飞机平稳降落在熟悉的城市机场,舷窗外是灰蒙蒙的天际线和密集的楼宇森林。顾依依合上手中的项目书,封面上印着“南岸明珠滨海度假村概念设计(墨尔本)”。她是作为澳洲“蓝湾开发集团”的中方项目协调人回来的,负责与本地设计团队对接前期概念深化。 推着行李车走出闸口,空气里是久违的、属于这座北方大都市的干燥和微尘气息。手机震动,是助理发来的确认信息:“顾总,林工那边已确认,下午三点,‘回响建筑设计事务所’,地址已发您导航。接您的车在B2。” 林工。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一瞬。五年时光,足以让许多称谓变得陌生又带着某种宿命般的必然。她回复:“收到。” “回响建筑设计事务所”占据了市中心一栋新建摩天大楼的顶层。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将整个城市的喧嚣繁华尽收眼底,又巧妙地隔绝了外界的嘈杂。空间设计极具现代感,线条利落,材质冷峻,灯光布置考究,充满一种锐意的进取气息。前台背景墙上,“ECHO DESIGN”的银色LOGO简洁有力。 顾依依在助理的引导下走向会议室。高跟鞋敲击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规律的声响。五年商海沉浮,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穿着硕士袍、为情所困的女孩。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西装套裙勾勒出干练的线条,微卷的长发利落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妆容精致得体,眼神沉静,带着久经沙场的从容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助理推开会议室厚重的磨砂玻璃门。 “顾总,这边请。”?会议室里光线明亮。长条形会议桌旁已经坐了几个人,正在低声交谈。门开的声响让所有人都抬起头。 顾依依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精准地落在了主位旁边那个站起来的身影上。 林宇书。他穿着一身挺括的深灰色修身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衬得肩宽腿长。曾经凌乱的头发精心打理过,露出饱满的额头,下巴刮得干干净净,不见丝毫胡茬的痕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职业化的热情笑容,眼神明亮而专注,隔着长长的会议桌向她看来。 顾依依的心跳,在那一刹那,漏了一拍。不是悸动,而是……一种近乎惊愕的陌生感。 眼前这个人,几乎抹去了她记忆里最后那个在病房门口崩溃绝望、形容枯槁的影子。他站得笔直,身姿挺拔,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蓬勃的、充满掌控力的气场。那是一种被事业成功和岁月打磨后沉淀下来的自信光芒,锐利而耀眼。曾经深陷的眼窝被饱满的精神取代,眼底的血丝消失无踪,只剩下锐意和一种……近乎新生的活力。 他仿佛真的挣脱了那沉重的枷锁,重新变回了大学时代那个在球场上奔跑如风、在人群中心谈笑风生、生机勃勃的林宇书。甚至比那时更添了几分成熟男人特有的沉稳和魅力。 “顾总,欢迎回国!一路辛苦了!”林宇书的声音响起,洪亮、爽朗,带着不容错辨的热情,大步流星地绕过会议桌迎了上来。他伸出手,动作自然流畅,笑容真诚而富有感染力,完全是一个久经沙场的商务精英面对重要合作伙伴的姿态。 顾依依迅速收敛了心底那一瞬间的波澜,脸上也扬起标准的职业微笑,伸出手与他相握:“林工,好久不见。路上很顺利,劳您挂心。” 他的手干燥、温热,握手的力度恰到好处,坚定而短暂,一触即分。没有任何多余的试探或停留。顾依依目光扫过他伸出的手——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手腕上戴着一块低调的机械表。没有任何当年在医院门口守候时那种颓废狼狈的痕迹。 林宇书笑容不变,侧身引路,“顾总这边请坐。项目组的同事都在了,我们先为您介绍一下整体概念思路?” 他的语速适中,条理清晰,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精心训练过的从容。他引顾依依在主客位坐下,自己则回到主位旁边的位置,示意助理开始播放PPT。 会议开始。光影在幕布上流转,勾勒出滨海度假村的蓝图。林宇书作为主设计师之一,主导着讲解。他思路敏捷,对项目的理解深入透彻,表达清晰有力,不时与团队其他成员互动,气氛专业而高效。 顾依依认真听着,偶尔提问,目光却会不经意地再次掠过林宇书。他微微倾身指着幕布上的某个节点,侧脸线条分明,下颌线绷紧时透着一股专注的力度。他倾听同事发言时,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稳定。他反驳一个观点时,语速会略微加快,眼神锐利,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笑容,锋芒内敛却不容忽视。 生机勃勃。这个词,毫无预兆地再次撞入顾依依的心间。看着他侃侃而谈,看着他眼神里跳跃的、属于创造者的光芒,看着他举手投足间那份重新找回的、甚至比过去更强大的自信与活力……一种纯粹的、不含杂质的欣慰感,悄然弥漫开来。 真好。她在心底无声地说。为眼前这个脱胎换骨、重新在阳光下挺直脊梁的林宇书。那道横亘在过往的、名为愧疚和绝望的深渊,似乎真的被他用五年的时间和不懈的努力,填平了,并在上面建造起了崭新的、坚固的大厦。 会议间隙,助理送来咖啡。林宇书亲自将一杯冒着热气的拿铁放在顾依依面前,笑容温和:“顾总,拿铁,双份奶,不加糖。我还记得。”他的语气自然,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旧友叙旧般的熟稔,却又保持着清晰的分寸感。 顾依依微微一怔,随即莞尔:“林工好记性。谢谢。”她端起咖啡,温热的杯壁熨帖着指尖。“应该的。”林宇书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也端起自己的黑咖啡,姿态放松了些许,但依旧保持着优雅的距离感。“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都五年了。真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再见面。”他感慨道,目光坦然地落在顾依依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看到你现在这么好,事业有成,气色也好,真的很高兴。”他的眼神清澈,没有躲闪,没有刻意避讳的尴尬,也没有试图拉近距离的过度热络。只有纯粹的、为故人安好而感到的欣慰。 “彼此彼此。”顾依依放下咖啡杯,笑容真诚,“看到‘回响’做得这么大,这么成功,看到你……”她顿了顿,目光在他神采奕奕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声音温和,“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也很高兴,林宇书。” 她叫了他的全名。不再是那个带着隔阂的“林工”,也不是记忆中各种情绪交织下的“林宇书”,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坦荡平和的称谓。 林宇书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他身体微微后靠,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桌上的钢笔,姿态闲适:“都是逼出来的。当年……”他语气极其自然地顿了顿,仿佛只是在回忆一段普通的奋斗史,“……毕业那会儿,确实挺狼狈的。不过都过去了。人嘛,总得往前看,把手里的事情做好,才是正经。” 他轻描淡写地将那段沉重的过往一笔带过,没有渲染痛苦,也没有刻意标榜坚强,仿佛那真的只是一段不值一提的插曲。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幕布上定格的度假村效果图,眼神专注而充满力量:“现在,就想把手头的项目,尤其是和顾总合作的这个‘南岸明珠’,做到最好。” “是啊,”她看着幕布上那片虚拟的蔚蓝海岸,声音清晰而平和,“往前看,把项目做好。” 两个曾经被命运狠狠撕扯过的灵魂,隔着五年的时光和一张会议桌,在专业与合作的轨道上,终于找到了一个平静的、互不惊扰的交汇点。 就在这时,林宇书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屏幕上跳出一条新消息的预览,发送者的备注名清晰地映入顾依依的眼帘—— **秦漠。** 第15章 第 15 章 **秦漠。** 那两个字,像两枚烧红的钢印,在顾依依视网膜上烙下清晰的痕迹。尽管林宇书的手指快得几乎带出残影,瞬间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光洁的会议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但已经太迟了。 那两个字,连同林宇书脸上瞬间掠过的一丝来不及掩饰的僵硬和……慌乱?已经深深刺入顾依依的眼底。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空气里弥漫的咖啡香气,幕布上定格的蔚蓝海岸效果图,同事们低声讨论的嗡嗡声……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退潮,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桌面上那只被扣倒的、沉默的手机,以及林宇书指节因为用力按压而泛出的青白色。 顾依依端在手里的咖啡杯,温热的杯壁似乎瞬间变得冰冷。她脸上的职业微笑凝固了零点几秒,如同面具上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胸腔里,那颗早已被时光打磨得平静无波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是更剧烈的、带着闷痛的狂跳。 秦漠。 这个被时间尘封了五年、被她亲手埋入记忆最深坟墓的名字,就这样毫无预兆地、以一种最不设防的方式,被一只冰冷的手机屏幕,猝然掀开了棺盖! 他还和林宇书有联系?他……在哪里?那条消息是什么?林宇书为什么要藏? 无数个尖锐的问题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指尖的血液在倒流,后背窜起一阵细密的寒意。 会议室里的其他人似乎并未察觉这短暂的、无声的风暴。项目组长还在就着PPT讲解某个细节:“……所以,在亲水栈道的材质选择上,我们更倾向于……” 林宇书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在顾依依听来格外清晰。他迅速调整了坐姿,脸上重新堆砌起那种无懈可击的、带着专注的职业化笑容,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只是错觉。他甚至自然地拿起桌上的笔,在面前的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什么,目光重新投向幕布,接过了项目组长的话头: “材质的选择确实很关键。除了耐久性,我们还需要考虑它在不同光照和天气条件下的质感呈现,这直接关系到游客的整体体验和项目想要传达的‘自然亲和’理念。我建议……” 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沉稳有力,逻辑清晰,仿佛刚才那个名字带来的涟漪从未出现过。但顾依依看得分明。他握着笔的手指,指关节依旧用力得发白。他微微侧对着她的身体,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他甚至……刻意地避免将目光投向她的方向。 他在回避。用他炉火纯青的商务姿态,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将她所有无声的疑问都隔绝在外。 顾依依强迫自己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她需要冷静。必须冷静。 她不是五年前那个被情爱和伤痛冲昏头脑的顾依依了。她是“蓝湾开发”的项目协调人,她代表着投资方的利益。此刻,在这个会议室里,只有项目,只有合作。 她缓缓地将咖啡杯放回桌面,动作尽量平稳。目光重新抬起,投向幕布,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恰到好处的、专注倾听的表情。她甚至微微颔首,对林宇书刚才关于材质选择的观点表示认可。 “林工考虑得很周全,”她的声音响起,平稳得听不出丝毫异样,“质感和体验的确是我们非常看重的环节。关于具体的材质样本和性能数据,会后能否请贵方提供一份更详细的资料给我们评估?” “当然没问题!”林宇书立刻应道,笑容依旧标准,眼神飞快地与她对视了一瞬,又迅速移开,看向项目组长,“小张,会后立刻整理一份给顾总。” “好的林工!”项目组长连忙点头。 会议继续进行。讨论围绕着效果图上的一个个节点展开,技术细节,成本预估,时间节点……专业而高效。顾依依全程参与,提问精准,意见中肯,完全是一个经验丰富的项目负责人该有的样子。 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是如何在冰与火之间反复煎熬。那个名字,像一枚烧红的钉子,深深地钉在她的意识里,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清晰的痛感和灼热的好奇。林宇书那刻意回避的姿态,更像是在那枚钉子上浇了一桶油,让那火焰烧得更加猛烈。 她眼角的余光,始终无法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扫过桌面上那只被扣倒的、沉默的手机。它像一个潘多拉魔盒,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和未知的恐惧。 终于,会议结束的了。众人纷纷起身,整理文件,低声交谈。会议室里弥漫着一种工作告一段落的松弛感。林宇书也站了起来,他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目光终于再次落在了顾依依脸上。那眼神依旧明亮,带着职业的热情,但顾依依敏锐地捕捉到,那层明亮之下,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抑的复杂。 “顾总,”他伸出手,动作依旧流畅自然,“辛苦了。今天的沟通非常有价值。您看,后续是……” 顾依依也站起身,伸出手与他礼节性地一握。他的掌心似乎比刚才更热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汗意。 “林工客气了,贵团队的专业素养令人印象深刻。”顾依依的声音平稳,笑容标准,“后续我们会尽快整理反馈意见,发给贵方。保持邮件沟通?” “好,没问题!”林宇书立刻点头,笑容加深了些,“随时沟通。” 此时的顾依依被巨大的疑问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攫住。她看着林宇书那双看似坦荡、深处却藏着复杂情绪的眼睛,五年前那个混乱绝望的夜晚,那个充满酒气的强吻,那道冰冷的疤痕……所有的记忆碎片瞬间翻涌上来。 她需要答案。关于秦漠的答案。这诱惑如此巨大。 但理智告诉她,现在,绝不是合适的时机。她需要空间,需要冷静地思考,需要评估这突如其来的信息背后意味着什么。顾依依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得体而疏离。她微微侧身,拿起放在椅背上的手袋,动作从容。 “林工今天就到这里吧。”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婉拒,“我需要倒个时差,想早点回酒店休息调整一下。”“也好。”林宇书脸上的笑容依旧维持着,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和理解,“顾总说得对,身体要紧。那……我送您下去?” “不用麻烦了,”顾依依立刻拒绝,语气温和却坚决,“助理就在外面等我。林工留步,后续保持联系。” 她不再给他任何挽留或试探的机会,微微颔首,转身,迈着稳定而从容的步伐,走向会议室门口。她挺直脊背,穿过明亮而充满设计感的前台区域,走向电梯间。电梯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当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冰冷的金属壁和自己的倒影时,顾依依一直紧绷着的肩膀,才几不可察地微微垮塌了一丝。她靠在冰凉的轿厢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电梯平稳下降。镜面般的厢壁映出她沉静的脸庞,那双看似波澜不惊的眼睛深处,却翻涌着惊涛骇浪。秦漠。林宇书。那条消息。那个被刻意回避的名字。那个被扣倒的手机…… 无数的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将她拖回那个本以为早已远去的、充斥着樱花树影、冰冷轮椅和心碎夜晚的过去。 第16章 第 16 章 办公室厚重的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面开放办公区隐约的键盘敲击声和电话铃声。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天际线被灰蒙蒙的雨雾笼罩,霓虹的流光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晕染开模糊的光斑。 林宇书没有开灯,任由窗外阴沉的光线填充着这个属于他的、充满设计感的空间。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里那股在会议室里强行支撑的、名为“专业”和“从容”的力量,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疲惫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混合着一种被猝然掀开旧伤疤的尖锐痛楚。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办公桌一角——那只被扣倒的、沉默的手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视线和神经。 **秦漠。**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粗暴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被他刻意用五年时间层层加固、深深锁死的门。 五年前。顾依依离开后的那个秋天。 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消毒水和绝望的味道。林宇书像一头彻底迷失在黑暗森林里的困兽,被巨大的负罪感和失去一切的恐慌日夜啃噬。顾依依走了,带着那道刺目的疤痕和彻底的决绝,飞越了浩瀚的太平洋。秦漠……那个他曾经视为手足的兄弟,那个懦弱的逃兵,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一滴水蒸发在空气里,连一句告别、一句解释都没有留下!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这座空旷得令人窒息的城市废墟里,背负着所有的罪孽和痛苦,独自腐烂。 他不甘心!他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抛弃!他需要答案!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他没有丝毫犹豫。订了最快的一班火车,硬座。十几个小时的颠簸,窗外掠过的风景从熟悉到陌生,最后只剩下大片大片灰黄的土地和单调重复的电线杆。他靠着冰冷的车窗,眼睛布满血丝,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他!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拖回那片他们共同制造、却由他林宇书独自承受的废墟里!质问他!痛骂他!甚至……揍他一顿! 青州省规划设计院,坐落在省会城市边缘一个略显陈旧的工业区里。灰色的水泥外墙,方方正正的窗户,透着一股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沉闷气息。空气里飘散着机油和某种化学制剂的味道。 林宇书站在传达室门口,报出秦漠的名字时,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压抑不住的戾气。门卫大爷狐疑地打量着他这个风尘仆仆、眼神凶狠的年轻人,最后还是拨了个内线电话。 等待的几分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林宇书焦躁地踱步,拳头在口袋里攥得死紧,指节发白。他想象着秦漠出现时可能的样子——是西装革履、人模狗样地开始新生活了?还是依旧缩在他那冰冷的轮椅里,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终于,一个身影出现在通往办公楼的小路尽头。不是西装革履。他穿着普普通通的灰色衬衣,下身是陈旧的深色裤子。他拄着那双熟悉的金属拐杖,正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艰难地,从办公楼那几级不算高的台阶上挪下来。动作笨拙而吃力,每一次身体的重量压在拐杖上,金属的尖端都深深陷入脚下的沙土地,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低着头,似乎专注于脚下的每一步,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 林宇书一看到他,那股压抑了太久、混合着愤怒、委屈和被背叛的滔天火焰,“轰”地一下直冲头顶!烧光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秦漠——!!!”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猛地爆发出来,撕裂了工业区沉闷的空气! 秦漠的身体明显剧烈地一震!他猛地抬起头,循声看来。当看清站在传达室门口、那个双眼赤红、如同复仇煞神般向他冲来的林宇书时,他深潭般的眼睛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般的震骇!那是一种猝不及防、被恐惧攫住的空白! 林宇书像一头发狂的犀牛,几步就冲到了秦漠面前,巨大的惯性带起一阵风,卷起地上的尘土。他甚至没给秦漠任何开口的机会,满腔的怒火和痛苦化作了最原始的暴力冲动!他高高地扬起了紧握的、蓄满了全身力气的拳头,裹挟着凛冽的风声,朝着秦漠那张写满惊愕和苍白的脸,狠狠砸了下去! “你这个懦夫!混蛋!你他妈跑什么跑——!!” 拳头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落下! 然而,在最后一刻,目标却消失了! 秦漠在巨大的惊骇和求生本能驱使下,下意识地想后退躲避这致命的攻击!但他忘了自己正站在台阶边缘,更忘了支撑他身体的,是冰冷的、无法提供瞬间爆发力的金属拐杖! “砰!哗啦——!”一声闷响夹杂着金属撞击地面的刺耳噪音! 秦漠的身体在闪避的瞬间失去了平衡!像一个被狂风骤然吹倒的、笨重的布袋子,狼狈不堪地、重重地向后摔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拐杖脱手飞出,砸在不远处,发出刺耳的声响。秦漠倒在地上,剧烈的撞击让他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他挣扎着想用手臂撑起身体,但失去拐杖支撑的上半身力量孱弱,尝试了几次都徒劳无功,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只能勉强用肘部支撑着,半仰起头,惊魂未定又带着巨大痛楚地看着几步外,那个拳头还悬在半空、因为目标突然消失而显得有些错愕的林宇书。 林宇书保持着挥拳的姿势,僵在原地。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个狼狈不堪的身影——衬衫沾满了灰尘,头发凌乱,脸上是摔倒时蹭到的污迹和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表情,那双曾经沉静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惊骇、痛苦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脆弱。 那高高举起的、蓄满了愤怒和毁灭力量的拳头,像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扭曲变形,青筋暴起,却再也无法向前挥出半分。 眼前的秦漠,不是他想象中的趾高气扬的“胜利者”,也不是躲在轮椅里逃避的懦夫。他像一个被生活反复捶打、刚刚又被他林宇书亲手推倒的、无助的残兵败将。那股支撑着林宇书跨越千里而来的、名为“愤怒”的火焰,在这份**裸的狼狈和脆弱面前,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嗤”地一声,熄灭了。只剩下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和……灭顶般的无力感。 他林宇书,跨越千里,满腔怒火地跑来,就是为了把这样一个连站稳都困难的人,再狠狠揍倒在地吗? 拳头,终究还是无力地、颓然地垂落下来,重重地砸在自己的大腿上。林宇书站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像破旧的风箱般起伏。他看着地上挣扎着、却无法靠自己站起来的秦漠,看着他那双沾满泥土、徒劳地支撑着冰冷地面的手,看着他那张写满了痛苦和认命的脸…… 巨大的委屈、不甘、痛苦和一种迟来的、更深的绝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你……你他妈……”林宇书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血沫,“你跑什么?!一声不吭就他妈跑了!你算什么东西?!把依依……把依依弄成那样……然后自己跑了?!你把她当什么了?!把我当什么了?!啊?!!” 他猛地蹲下身,双手死死抓住秦漠沾满灰尘的衬衫衣领,用力地摇晃着,仿佛要将这个懦弱逃兵的灵魂都摇出来质问!泪水混合着汗水,在他扭曲的脸上肆意横流。 “你以为你跑了就没事了?!你以为你躲到这里就清高了?!你他妈就是个懦夫!彻头彻尾的懦夫!你把依依伤成那样……然后……然后就这样一走了之?!你他妈……你他妈是不是觉得……把她‘施舍’给我了?!啊?!说话啊!秦漠!你这个王八蛋!说话——!!” 林宇书的嘶吼在空旷的厂区回荡,带着泣血的绝望和控诉。他摇晃着秦漠的身体,感受到对方衣领下瘦削的骨头和无法反抗的孱弱,心中的愤怒和痛苦交织成一片混乱的泥沼。 秦漠被他摇晃得头晕目眩,后背和手肘被坚硬地面硌得生疼。他看着眼前这个崩溃哭嚎、面目狰狞的林宇书,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被背叛的绝望,看着他涕泪横流的脸……混乱的脑海深处,那个夜晚顾依依决绝离去的背影,那个被自己亲手撕碎丢弃的画纸,那个冰冷的“只能是朋友”……所有的画面碎片疯狂翻涌。 一股巨大的悲怆和一种近乎解脱般的疲惫感,沉沉地压垮了他。他不再挣扎,任由林宇书揪着他的衣领摇晃。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极其微弱,带着一种被砂纸打磨过的粗粝,却清晰地穿透了林宇书的嘶吼和哭泣: “我……配不上她。” 五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五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林宇书所有的愤怒和疯狂。 林宇书摇晃的动作猛地僵住。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秦漠那双沉寂如死水的眼睛。 秦漠艰难地扯动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自嘲的弧度,却只牵动了脸上的肌肉,显得更加苦涩和疲惫。他的目光没有焦点,越过林宇书愤怒扭曲的脸,投向灰蒙蒙的天空,声音低哑,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心碎的清醒: “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这副样子……”他极其艰难地、用那只还能自由活动的手,无意识地碰了碰自己萎缩孱弱的腿,“……只会拖累她。”“给不了她……任何东西。”“除了……麻烦。” 他每说一句,声音就更低哑一分,仿佛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最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只有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和微微颤抖的下颌,泄露了他内心深处的惊涛骇浪。 “所以……”他最后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一阵随时会消散的风,“……走了……最好。” 林宇书揪着他衣领的手,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松开。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像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颓然地跌坐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他呆呆地看着地上闭着眼、仿佛已经认命般放弃挣扎的秦漠。看着他那两条以极其怪异的姿势平静的瘫在地上的双腿,看着他那张写满了疲惫和自弃的苍白侧脸…… “配不上”……“拖累”……“麻烦”……“走了最好”…… 这些冰冷的字眼,像一把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林宇书的心脏。他跨越千里追来,满腔怒火想要讨伐的“懦夫”,原来内心背负着的,是这样一座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大山!他以为秦漠是潇洒地转身离开,却原来是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将自己放逐到了这千里之外的荒凉之地!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迟来的、更深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宇书。所有的愤怒、委屈、不甘……都在秦漠那近乎自虐的清醒和认命中,被击得粉碎。 他颓然地低下头,双手深深插入自己凌乱的头发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终于还是无法抑制地,从他紧咬的齿缝间,痛苦地溢了出来。 空旷的厂区里,只剩下两个男人——一个倒在地上,闭目认命;一个跌坐在地,崩溃呜咽。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林宇书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沉重的、带着鼻息的喘息。他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沾满了灰尘,狼狈不堪。他看着依旧闭目躺在地上的秦漠,看着他那副了无生气的样子,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恨,有怨,有怒其不争,但更多的……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凉,和一种被巨大命运之手玩弄后的、深深的无力感。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从冰冷的地上爬了起来。膝盖和手掌因为摔倒而火辣辣地疼。他踉跄着走到不远处,捡起那副被甩飞的金属拐杖。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拿着拐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到秦漠身边。然后,他弯下腰,动作僵硬地、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笨拙,将拐杖塞回到秦漠那只无力垂落的手中。 秦漠的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金属,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依旧没有睁开眼。 林宇书没有再说话。他甚至没有再看秦漠一眼。他转过身,拖着沉重疲惫的身体,一步一步,踉跄着,头也不回地朝着厂区大门。他终究,没能挥出那一拳。他终究,没能问出任何答案。他终究,只能带着比来时更深的迷茫和绝望,独自离开。 第17章 第 17 章 工业区傍晚的空气,带着机油、尘土和深秋特有的萧索寒意。林宇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设计院那片冰冷的水泥地的。双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拖沓在布满沙砾和油污的路面上,发出令人烦躁的沙沙声。暮色四合,路边简陋小店的霓虹灯牌次第亮起,发出廉价而刺眼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 白天那场失控的冲突,秦漠倒地的狼狈,自己崩溃的嘶吼,还有那句如同诅咒般刻在脑海里的“我配不上她”……所有的画面和声音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反复刺穿着他的神经。愤怒早已被一种更庞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虚无感取代。他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陌生的街道上。 胃里空得发慌,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干涩灼痛。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暂时逃离这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绝望的地方。 一家挂着褪色红灯笼、门脸狭小油腻的小酒馆闯入他的视线。门缝里泄出昏黄的光线和嘈杂的人声,混合着廉价白酒和油烟的味道。林宇书几乎没有犹豫,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扑面而来的浑浊热浪和浓烈的劣质酒气让他皱了皱眉。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穿着工装、满身油污的工人,划拳声、叫骂声、粗犷的笑声震耳欲聋。烟雾缭绕,空气污浊得几乎令人窒息。 他在角落一张油腻腻的小方桌旁,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秦漠。他没有拄拐,而是蜷缩在轮椅里,像一只试图将自己藏进壳里的蜗牛。面前的小方桌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粗瓷酒杯,里面是浑浊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劣质白酒。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有握着酒杯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颤抖着。 林宇书脚步顿了一下。一股说不清是怨愤还是同病相怜的情绪堵在胸口。他沉默地走过去,拉开秦漠对面那把同样油腻的塑料椅子,重重地坐了下去。椅子腿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秦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但他没有抬头。只是握着酒杯的手指,收得更紧了,指节泛出青白色。 林宇书也没看他。他抬手,声音沙哑地对旁边吆喝的老板娘喊:“老板!再来一瓶白的!加个杯子!”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蛮横。 很快,一瓶廉价的白酒和一个同样粗陋的玻璃杯被“咚”地一声砸在桌上。林宇书粗暴地拧开瓶盖,浓烈刺鼻的酒精味瞬间弥漫开来。他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又拿起秦漠的杯子,犹豫了半秒,还是“哐当”一声,重重地放在秦漠面前的桌面上。浑浊的酒液在杯子里晃荡。 “喝。”林宇书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端起自己那杯,仰起脖子,辛辣的液体如同滚烫的刀子,一路烧灼着喉咙滑入胃里,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瞬间涌出。但他毫不在意,用手背胡乱抹掉,又立刻给自己倒满。 秦漠终于缓缓抬起了头。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眼神沉寂,像两口干涸的深井。他看着林宇书那副不要命的喝法,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那杯满溢的、散发着劣质气息的酒液。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握住了那冰冷的玻璃杯。 他的手很稳,没有颤抖。他端起杯子,没有像林宇书那样豪饮,只是凑到唇边,抿了一小口。辛辣的液体入口,他眉头瞬间紧锁,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显然被那粗糙的口感刺激得不轻。但他没有停下,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又抿了一口。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一杯接一杯。劣质白酒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们的食道和胃袋,也麻痹着他们混乱不堪的神经。酒馆里嘈杂的人声和烟雾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酒精开始发挥作用,也许是这沉默的共饮打破了某种坚冰。林宇书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秦漠身上那件沾洗的发白的旧衬衫,嘴角扯出一个僵硬而嘲讽的弧度,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呵……省院大才子……就混成这样?”他晃了晃手里的空杯,又给自己倒满,“天天……跟这些……跟这些玩意儿打交道?”他用下巴指了指周围喧嚣的工人。 秦漠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他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又喝了一口。酒精似乎让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一丝,他抬起眼,目光掠过林宇书那同样狼狈不堪的样子,沉寂的眼底深处,似乎也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自嘲的情绪。他开口,声音低哑,却清晰地穿过嘈杂: “比不了……林大少爷……呼风唤雨……”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某个遥远的画面,“……当年……是谁……在女生宿舍楼下……弹吉他唱《老鼠爱大米》……被泼了一盆洗脚水?” 林宇书猛地一僵,随即脸上爆发出一种近乎扭曲的表情——像是想笑,又被巨大的痛苦拉扯着。他用力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跳:“放屁!那是……那是……洗脚水吗?!那是……那是拖地水!拖地水!!” 他吼完,自己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是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带着浓浓的醉意和苦涩。 秦漠看着他扭曲的笑脸,嘴角也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几乎不能算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短暂抽搐的肌肉记忆。他端起酒杯,主动碰了一下林宇书放在桌上的杯子边缘,发出“叮”的一声轻响,然后仰头,将杯中剩下的浑浊液体一饮而尽。辛辣的灼烧感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不正常的潮红。 这声咳嗽和那抹短暂的笑意,像一把钥匙,意外地打开了尘封的闸门。 “还有……迎新晚会……”林宇书抹掉呛出的眼泪,眼神迷离起来,带着浓浓的醉意和追忆,“你……你小子……坐轮椅上……非要表演……魔术……结果……结果鸽子……他妈……拉你头上了……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后合,拍着桌子,眼泪又流了出来,分不清是笑的还是别的什么。 秦漠咳得撕心裂肺,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听到林宇书的话,他苍白的脸上那抹红晕更深了,带着一种久违的、少年般的窘迫。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摸头,又硬生生忍住,只是低低地骂了一句:“……妈的……那鸽子……是……是后勤老张……喂坏的……” 声音含糊不清,带着浓重的醉意。 “还有……那次”林宇书笑的喘不上气,手指胡乱地指着秦漠,“你非说可以把宿舍配电房的功率……调大,非要……非要……在宿舍吃火锅,结果呢……搞的整栋宿舍楼都停电了”他笑着笑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捂住嘴,干呕了几声。 秦漠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沉寂的眼底似乎也漾开一丝极淡的、无奈的笑意。他摸索着拿起酒瓶,手已经有些抖,酒液洒出来一些,还是勉强给两人的空杯都重新倒满。 “你……也好不到哪去……”秦漠的声音更含糊了,带着浓重的醉意,“……是谁……真心话大冒险……大冒险去追……追校花……结果……写的情书……被……被贴在了……公告栏?……错别字……连篇……”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也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 “靠!……那是……那是……老子……故意的!……行为艺术!……懂不懂?!……艺术!”林宇书梗着脖子反驳,脸红脖子粗,眼神已经完全涣散。他端起倒满的酒杯,跟秦漠碰了一下,“喝!……为了……为了老子的……行为艺术……干杯!” “叮!” 又是一声脆响。 两人仰头,再次将那辛辣的液体灌入喉咙。酒精像炽热的熔岩,在血管里奔流,麻痹着痛楚的神经,也蒸腾起那些早已褪色的、带着傻气的青春光影。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大学宿舍熄灯后的卧谈会,回到了樱花树下的草坪,回到了那段只有篮球、游戏、考试和没心没肺大笑的纯粹时光。 没有那道狰狞的疤痕。没有冰冷的轮椅。没有那句“只能是朋友”。更没有……那个让他们痛彻心扉的名字。 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带着醉意的喘息。 “还有……那次……”林宇书眼神迷蒙,脸上带着傻笑,似乎想继续挖掘下一个笑料。突然,笑容如同被寒风冻结的冰花,瞬间僵在了林宇书的脸上。 那个名字……那个他们刻意避开、却始终如影随形的名字,像一道无形的闪电,猝然劈开了这短暂的、虚假的欢愉。 顾依依。 空气瞬间凝固了。 所有未出口的“还有那次……”都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酒馆里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劣质白酒刺鼻的气味和彼此沉重而混乱的呼吸声。 林宇书脸上的傻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茫然和痛苦。他猛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杯中浑浊的酒液,像看着一潭深不见底的苦水。 秦漠握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声。他脸上的那点微弱的笑意也彻底消失,重新被一片深沉的、令人心悸的死寂覆盖。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浓重的阴影。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只有酒精在血液里无声地燃烧、沸腾。 林宇书猛地端起酒杯,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将杯中辛辣的液体狠狠灌入口中!喉结剧烈地滚动,吞咽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戾。 秦漠依旧闭着眼,但他那只握着酒杯的手,却颤抖着举了起来。他没有看杯中的酒,只是凭着感觉,将冰凉的杯口凑到唇边,然后,一仰头,同样将那浑浊的、如同毒药般的液体,尽数灌了下去!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再次撕扯着他的喉咙和胸腔。但他毫不在意,只是伸出另一只颤抖的手,摸索着桌上的酒瓶。 瓶子里,浑浊的酒液在昏黄的灯光下晃荡着危险的光泽。 林宇书也伸出手,两个男人的手几乎同时握住了冰凉的瓶身。没有言语。没有对视。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绝望的默契。 倒酒。碰杯。灌下。 倒酒。碰杯。灌下。 …… 劣质白酒像无情的火焰,反复灼烧着他们的食道、胃袋,也焚烧着他们试图逃避的、名为“顾依依”的尖锐现实。每一次碰杯的“叮”声,都像是一次绝望的撞击,撞在那道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心墙上。 回忆的闸门一旦开启,便再也无法彻底关闭。那些刻意遗忘的片段,裹挟着那个明媚的身影,不受控制地在酒精蒸腾的脑海里翻涌——图书馆旧窗边,她低头看书的沉静侧脸。篮球场上,她奔跑跳跃时飞扬的发梢和清脆的笑声。樱花树下,她伏在林宇书背上,脸上因兴奋而泛起的红晕。毕业照散场时,她回头看向轮椅方向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还有……那个混乱绝望的夜晚,她推开自己时,眼中迸发出的屈辱、愤怒和冰冷的恨意……以及……最后躺在冰冷马路上,身下蜿蜒的刺目猩红……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每一次回忆,都伴随着更猛烈的一杯酒下肚。 他们不再说话。不再试图回忆任何“糗事”。只是沉默地、机械地重复着倒酒、碰杯、灌下的动作。像两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执行着唯一的指令——用酒精麻痹痛苦,直至彻底沉沦。 林宇书感觉自己的头越来越重,眼前的秦漠变成了模糊晃动的影子。他趴在油腻的桌面上,脸颊贴着冰冷的塑料桌布,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 秦漠的身体也软软地靠在了轮椅冰冷的靠背上,头无力地歪向一边。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不知是酒气熏蒸还是别的什么。握着空酒杯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轮椅扶手上。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无声地重复着那个早已刻入骨髓的名字,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人听见的、绝望的告别。 两个曾经亲密无间、如今伤痕累累的男人,一个趴在桌上,一个瘫在轮椅里,在劣质酒精的麻痹下,短暂地逃离了那个名为“顾依依”的、无解的囚笼。 第18章 第 18 章 办公室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晕开模糊的光晕,雨声淅沥,如同永无止境的背景音。林宇书指尖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长长的烟灰无声地断裂,跌落在光洁如镜的桌面上,摔成一小撮灰白的粉末。他浑然未觉,只是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上那条已被他“忽略”了半天的消息预览: 秦漠:宇书,最近怎么样?方便电话吗?有点事。 那简单的“有点事”三个字,像带着倒刺的钩子,将他强行拖回五年前那个充斥着劣质酒气、绝望沉默和冰冷水泥地的小酒馆之夜。那次醉酒后的“重逢”,像一场高烧后的幻梦,并没有真正弥合什么,只是在他们之间留下了一道更深、更沉默的沟壑。这些年,他们的联系稀薄得像深秋的蛛丝,仅限于春节群发的祝福短信,或是中秋一个简单的“节日快乐”表情包。不痛不痒,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遥远的体面。 他以为,这种体面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各自在平行线上,互不惊扰地腐烂。 可这条信息,打破了这脆弱的平衡。 林宇书的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拒绝?他做不到。五年前秦漠倒在地上、闭目认命说“我配不上她”的样子,如同烙印,从未真正淡去。接通?他又能说什么?质问他为什么五年后突然出现?问他那条消息到底想说什么? 最终,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对过往残留的兄弟情谊、以及一丝被命运反复拨弄后的无奈驱使着他。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力量,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划开了通话键。 “嘟……嘟……”短暂的等待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响起,每一声都敲在林宇书紧绷的神经上。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里沉闷的心跳。 电话很快被接通了。 “喂?宇书?”秦漠的声音传来。有些低,有些沉,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感,但不再是五年前那种深入骨髓的死寂和绝望。反而……透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试探。 林宇书喉咙有些发紧,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带着一种商务式的距离感:“嗯。是我。看到你信息了。什么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背景音很安静,隐约能听到一点……小孩子细弱的咳嗽声。林宇书皱起了眉。 “宇书……”秦漠的声音再次响起,语速不快,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斟酌,每一个字都吐得很清晰,“我……这边有个情况,需要……麻烦你。” “麻烦”两个字,他说得格外艰难,仿佛重逾千斤。林宇书的心往下沉了沉。以他对秦漠的了解,这个人骨子里比谁都倔,比谁都怕麻烦别人,尤其是麻烦他林宇书。能让他主动开口说“麻烦”,事情绝不会小。 “你说。”林宇书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身体却不自觉地坐直了。 “是我单位的一个同事。”秦漠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一个年轻的……女同事。她……丈夫去年意外走了,就剩下她和孩子相依为命。”他顿了顿,似乎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林宇书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 “孩子……才四岁多。”秦漠的声音更低哑了,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纸里磨出来,“突然……查出来……很麻烦的病。我们这边……省城的医院……条件有限,看不了。医生建议……必须尽快去医疗资源好的大城市……做更精密的检查和治疗。时间……拖不起。” 林宇书的心猛地一揪。四岁的孩子……失去丈夫的母亲……不治之症……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沉沉地压了下来。他能想象电话那头,那个年轻母亲此刻是怎样的绝望和无助。 “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人生地不熟……”秦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我……下周刚好要去你那边……出差,参加一个行业研讨会。时间……正好对上。” 林宇书屏住了呼吸。他隐约猜到了秦漠接下来要说什么。 果然,秦漠深吸了一口气,那声音透过听筒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宇书……我知道……这很冒昧……也很麻烦你。但是……能不能……麻烦你……帮忙联系一下……你那边最好的儿童医院?看能不能……尽快安排一下检查和床位?她一个人……真的……太难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艰难地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承诺:“下周……我会陪她们母子……一起过去。我会……全程负责。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的。只是……只是……孩子……真的耽误不起……” 电话两端陷入了短暂的、沉重的沉默。只有电流的微鸣和窗外淅沥的雨声在填补这巨大的空白。 林宇书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画面。 五年前,医院冰冷的走廊,顾依依被推入抢救室时刺目的灯光和无声滑落的血迹。五年前,那个混乱绝望的夜晚,顾依依推开他时眼中冰冷的恨意和那道狰狞的疤痕。五年前,千里之外的工业区,秦漠倒在冰冷水泥地上,闭着眼说“我配不上她”时那认命的死寂。 而此刻,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一个四岁孩子的生命垂危,一个年轻母亲的孤苦无依,和一个他本以为会永远沉沦在自我放逐中的人,主动站出来,用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向他发出求救的信号。 为了一个……与他秦漠并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和同事。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林宇书胸腔里翻涌、冲撞。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一丝迟来的、对秦漠这份担当的触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巨大的命运荒谬感击中的窒息。 他林宇书,曾经恨不得将秦漠挫骨扬灰。他秦漠,曾经认为自己只配带来麻烦和拖累。而五年后的今天,他们之间唯一的、主动的联系,竟然是因为一个陌生孩子的生死。 多么讽刺。多么……沉重。林宇书久久没有回答。他能听到电话那头秦漠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以及背景里,那孩子又一声压抑的、细弱的咳嗽。 那咳嗽声,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他所有的犹豫和复杂的情绪。他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的复杂情绪被一种近乎职业性的果断取代。他坐直身体,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医院名字,孩子姓名,年龄,初步诊断报告,全部发我邮箱。现在,立刻。 第19章 第 19 章 火车站的穹顶高大而空旷,混杂着无数种气味——消毒水、汗味、廉价快餐的油烟、还有长途跋涉后特有的尘土气息。广播声、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噪音、旅客的交谈声……汇集成一片巨大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声浪。 林宇书站在出站口相对清静些的角落里,身体微微靠在冰凉的廊柱上。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大衣,身姿挺拔,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然而,他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掌心却微微汗湿。目光紧紧锁定在闸机口涌出的人流中,搜寻着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几分钟前,他收到了秦漠的短信:“已到站,东出站口。” 简单的五个字,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搅动着沉淀了五年的复杂情绪。那个遥远工业区的灰暗天空,冰冷的水泥地,劣质白酒的辛辣,还有那句刻骨铭心的“我配不上她”……所有的画面在脑海里翻腾。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带着火车站特有的浑浊感涌入肺腑。 终于,在闸机口略显稀疏的一拨人流中,他看到了他们。 秦漠走在最前面,他拄着那副熟悉的金属拐杖,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每一步,身体的重心都先压在拐杖上,稳定住,然后那条相对有力的右腿才迈出一步,再将重心艰难地转移过去。动作笨拙而吃力,额头和鼻尖在车站并不暖和的空气里,竟然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穿着厚实的深色羽绒服,围巾裹得很严实,只露出小半张脸,但那双沉寂如深潭的眼睛,却透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角落里的林宇书。 他的眼神平静,没有五年前的死寂和自弃,也没有刻意的回避,反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沉稳和内敛。看到林宇书时,他微微点了点头,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算是一个无声的招呼 ?林宇书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作为回应。他的目光迅速移开,落向秦漠身后。 紧跟在秦漠身后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看上去三十岁上下,身形单薄,穿着一件半旧的米白色羽绒服,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裹在厚厚毯子里的孩子。孩子很小,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没有血色的小脸,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呼吸微弱而急促。女子——蒋梅,脸色同样苍白憔悴,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长途旅行的疲惫和巨大的心理压力,让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摇摇欲坠的脆弱感 然而,林宇书的视线在蒋梅脸上停留的瞬间,心头却像是被什么细微的东西刺了一下。 蒋梅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前方那个拄着双拐、艰难前行的背影。那眼神极其复杂,交织着浓得化不开的感激、一种近乎全然的依赖、以及……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柔软情愫。那不是简单的同事之情,也不是单纯的求助者对施助者的感激。那是一种……将全部希望和脆弱都托付出去的眼神,一种在绝境中抓住唯一浮木后,自然流露出的、带着依恋的目光。当秦漠因为脚下不平而微微踉跄了一下时,蒋梅几乎是下意识地、极其自然地伸出手,隔着一点距离,虚虚地护在他的身侧,眼神里的担忧和紧张瞬间满溢出来,直到秦漠重新稳住身形,她才收回手,但那目光依旧牢牢地黏在他身上。 林宇书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收入眼底。他压下心头那丝微妙的异样感,快步迎了上去。 “秦漠。”林宇书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商务化的距离感,目光落在秦漠汗湿的额角,“路上辛苦了。” 他随即转向蒋梅,声音刻意放得温和了些,“是蒋梅女士吧?孩子怎么样?”?蒋梅抱着孩子,局促地微微躬身,声音细弱带着浓重的疲惫和南方口音:“林……林先生?您好……麻烦您了……孩子……孩子路上不太舒服……” 她说着,低头看着怀里毫无生气的孩子,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哽咽。?“车就在外面。”林宇书果断地说,目光扫过孩子苍白的小脸,眉头微蹙,“先去医院。” 他没有过多寒暄,迅速接过蒋梅手中一个看起来很沉的旅行袋,又示意旁边的司机接过秦漠背上的双肩包。他走在最前面开路,秦漠拄着拐杖紧随其后,每一步都异常沉重。蒋梅抱着孩子,紧紧跟在秦漠身侧,目光依旧时不时地、带着深切担忧地落在秦漠吃力的背影上。 儿童医院VIP病房区。 小小被安置在柔软的病床上,身上连接着各种监护仪器,细弱的胳膊上扎着留置针,透明的药液正一滴一滴缓慢地输入她小小的身体。她依旧昏睡着,苍白的小脸陷在松软的枕头里,像一朵随时会凋零的小花。 蒋梅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女儿没有扎针的那只小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仿佛那是她全世界。 林宇书站在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小窗看着里面。他刚和医院高层以及负责小小病情的专家团队进行了深入沟通,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和资源,确保孩子能得到最及时、最顶尖的治疗。此刻,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完成一件重要任务后的沉静。 秦漠则安静地坐在病房外走廊的长椅上。拐杖斜靠在旁边。他微微低着头,双手交握放在腿上,闭着眼睛,似乎在休息,也似乎在极力平复着什么。长途奔波加上在医院里长时间的协调和等待,对他身体的消耗显然极大,脸色比在火车站时更加苍白,额角的汗迹干了又湿。 林宇书收回目光,走到秦漠身边的长椅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走廊里很安静,只有远处护士站偶尔传来的低语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都安排好了。”林宇书开口,声音不高,打破了沉默,“专家团队下午会诊,治疗方案很快会出来。院长亲自打过招呼,所有资源优先保障。孩子……会得到最好的治疗。” 他的语气平静,陈述事实,没有居功,也没有多余的安慰。 秦漠缓缓抬起头,睁开眼。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看向林宇书,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沉重,有一种如释重负后的疲惫,还有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东西。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极其郑重地、声音低哑地吐出两个字: “宇书……谢谢。”这两个字,承载了太多。五年前的恩怨,五年间的隔阂,此刻为了一个陌生孩子的性命而不得不重新建立的联系……都在其中。 林宇书没有看他,只是目光投向病房门内蒋梅单薄而执着的背影,沉默了几秒。他放在腿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孩子要紧。”他最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他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直接地看向秦漠苍白疲惫的脸,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炸弹,清晰地、毫无预兆地响起:?“顾依依回来了。” 空气瞬间凝固了。 秦漠的身体,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巨大的闪电狠狠劈中!整个人猛地僵住! 他放在腿上交握的双手,指关节在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地攥在一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呈现出一种骇人的、毫无血色的青白!皮肤下的血管根根暴凸,像一条条濒死的、绝望的蚯蚓!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骤然被拉到极限、下一秒就会崩断的弓弦!深潭般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里面所有的沉稳、疲惫、感激……在刹那间被一种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惊涛骇浪彻底吞噬!那是一种混合着极度震骇、难以置信、深入骨髓的恐慌以及某种被猝然掀开最隐秘伤疤的剧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走廊里惨白的顶灯,冰冷地照在他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上。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极其短促、破碎的抽气声,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咽喉!他猛地看向林宇书,眼神锐利得如同烧红的刀子,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求证和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混乱! 林宇书平静地迎视着他眼中那片毁灭性的风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三天前。她现在代表澳洲一家开发商,在和我们事务所谈合作。” 秦漠眼中的风暴骤然停滞,随即是更猛烈的席卷!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痉挛!紧握的双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带动着整个上半身都在微微发颤!他猛地低下头,浓密的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此刻所有可能失控的表情,只留下一个剧烈颤抖的、如同被重创的兽类的背影。 只有那只死死攥紧、青筋暴起的手,和他紧抿的、毫无血色、却在剧烈颤抖的唇线,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名字在他心中掀起的、足以毁灭一切的滔天巨浪。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秦漠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声,混合着病房内监护仪传来的、微弱却规律的“嘀、嘀”声。 林宇书沉默地坐在旁边,目光落在秦漠剧烈颤抖的手上,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试图安抚,只是静静等待着这场无声的风暴过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重得如同铅块。 终于,秦漠身体的颤抖幅度开始减弱,但那紧绷到极限的僵硬感依旧存在。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当那张脸重新暴露在惨白灯光下时,林宇书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秦漠的脸色是骇人的死灰,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在瞬间被抽干。额角和鬓角全是冷汗,几缕湿透的黑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曾经沉寂如深潭、后来透出沉稳内敛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了一片巨大的、空洞的茫然。瞳孔涣散,失去了所有焦点,像两口被彻底抽干了水的枯井。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被彻底摧毁后的麻木和死寂。仿佛林宇书刚才那句话,不仅炸毁了他的理智,更彻底抹杀了他作为“人”的最后一点生气。 他茫然地转动着空洞的眼珠,视线毫无目的地扫过冰冷的墙壁、光洁的地板、林宇书的脸,看了很久。久到林宇书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然后,极其沙哑、干涩、破碎不堪的声音,像是从撕裂的喉咙深处,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挤了出来: “……回来……好……”声音空洞,没有任何起伏,像机械的复读。 “很……好……”他重复了一遍,依旧是那种毫无生命质感的麻木腔调。说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猛地将头扭开。空洞的目光重新投向虚无的前方,下颌线绷得死紧,紧抿的唇线微微颤抖着,那道渗血的齿痕更加清晰。 他挣扎着,用那双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死死抓住斜靠在长椅旁的冰冷拐杖。金属的冰冷触感似乎给了他一点支撑的错觉。他咬紧牙关,腮边的肌肉因为用力而微微隆起,额角再次渗出细密的冷汗。他试图借助拐杖的力量站起来。 “你……”林宇书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他。 “别碰我!”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嘶哑声音猛地从秦漠紧咬的齿缝间迸出!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尖锐的抗拒和巨大的恐慌。 林宇书的手僵在半空。 秦漠没有再看他。他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对抗身体的颤抖和虚弱上。他双手死死撑着拐杖,手背上的青筋因为过度用力而狰狞凸起。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爆发出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利用拐杖的支撑,极其艰难地、摇摇晃晃地将自己的身体从长椅上“拔”了起来! 站直身体的瞬间,他剧烈地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差点再次栽倒,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后背的内衣。 他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再看病房方向一眼。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极其沉重而踉跄地,朝着走廊尽头的电梯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笨拙而痛苦,金属拐杖的尖端敲击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沉重而急促的“笃、笃、笃”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透着一股不顾一切的、逃离般的仓皇。 林宇书看着他踉跄却决绝逃离的背影,眉头紧锁。他快步跟了上去,没有试图再搀扶,只是沉默地保持着几步的距离。 电梯门打开,秦漠几乎是跌撞着进去,后背重重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才勉强支撑住身体,剧烈地喘息着,脸色灰败得吓人。 林宇书随后进入,按下楼层。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秦漠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冷汗沿着鬓角滑落。那是一种精神和□□双重崩溃后的极度虚弱。 电梯下行。林宇书的目光落在秦漠依旧死死攥着拐杖、指节青白的手上,又移向他紧抿的、渗血的唇线。他沉默了几秒,声音低沉而平静地响起,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我送你回酒店。” 秦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但他没有睁眼,也没有回应。只有那沉重的喘息声,证明他还活着。 酒店大堂温暖明亮,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氛。这舒适的环境,与秦漠此刻的状态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他拄着拐杖,脚步虚浮地走向前台。每一步都异常沉重,汗水已经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和衣领。他努力挺直背脊,试图维持最后的体面,但那灰败的脸色和空洞的眼神,让他看起来像个刚从战场重伤退下的残兵。 林宇书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没有上前代办的意思。他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看着秦漠用颤抖的手指掏出身份证,看着他用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报出预订信息,看着前台小姐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和职业化的微笑。 拿到房卡,秦漠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踉跄着走向电梯间,背影透着一种急于躲入封闭空间的迫切。 林宇书依旧跟上。 电梯上行,轿厢里只有他们两人。秦漠靠着轿厢壁,闭着眼,胸膛起伏,似乎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林宇书看着他惨白的侧脸和那道刺目的唇上血痕,眼神复杂。 “叮。” 电梯到达指定楼层。门开了。 秦漠深吸一口气,再次撑起身体,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向自己的房间。金属拐杖敲击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终于,停在房门前。他用房卡刷开门锁。 “嘀嗒。”门开了,泄出里面一片温暖的灯光和舒适的气息。那像是一个安全的堡垒,能暂时隔绝外面那个让他崩溃的世界。 秦漠的手扶在门框上,身体因为脱力而微微摇晃。他没有立刻进去,也没有回头看林宇书。他低着头,看着脚下柔软的地毯花纹,像是在进行最后的挣扎。 林宇书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看着秦漠僵硬的、仿佛被钉在门框上的背影,看着他肩膀上布料被冷汗浸湿的深色痕迹。 林宇书的目光沉静如水,他看着秦漠那如同惊弓之鸟般僵直的背影,看着他扶着门框、指节用力到发白的手。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极其平静的、没有任何波澜的语调,清晰地问出了那个悬在两人之间、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的问题: “需要告诉她,你也在么?” “告诉”谁? “你”是谁? “在”哪里? 每一个字都心照不宣。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秦漠扶着门框的手,猛地痉挛了一下!指甲几乎要抠进木质的门框里! 他像是被这句平静的问话再次狠狠刺中要害,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猛地转过头! 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骤然掀起了比在医院走廊里更加狂暴、更加绝望的惊涛骇浪!里面充满了巨大的惊恐、深入骨髓的抗拒,还有一种濒死般的痛苦! “不——!!”一声短促而嘶哑的、如同被扼住喉咙般的低吼,猛地从他紧咬的齿缝间挤出!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撕裂般的痛苦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像是被这个提议彻底吓破了胆,再也无法承受任何一丝可能的联系!他猛地转过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踉跄着冲进了房间! “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厚重的房门被他用身体狠狠撞上!巨大的力量让门框都似乎震动了一下!那沉重的关门声,像是一记绝望的丧钟,在寂静的酒店走廊里疯狂回荡!余音久久不散,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彻底斩断的决绝! 林宇书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紧闭的、冰冷厚重的房门。那声巨响仿佛还在耳边轰鸣。他知道,那扇门关上的,不仅仅是秦漠的身体。 更关上了那个名为“顾依依”的、潘多拉魔盒。 第20章 第 20 章 会议桌旁,“南岸明珠”滨海度假村的设计方案正进行到关键的深化讨论阶段。模型、图纸、渲染效果图铺满了桌面,空气里弥漫着油墨纸张的气息和一种无形的、紧绷的专业氛围。 顾依依端坐在客位首席。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羊绒套裙,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也勾勒出五年商海淬炼出的干练轮廓。“顾总,基于您上次提出的‘自然亲和’理念,我们重新筛选了三种复合木材样品,耐候性、纹理质感和环保指标都更符合要求,样品已经送到您助理那里……” 主设计师的声音清晰有力,充满专业自信。顾依依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图纸上标注的材质区域,嘴唇微动,似乎想就某个参数提出疑问。然而,就在这一瞬,她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坐在斜对面、正低头快速在平板电脑上记录着什么的林宇书。 准确地说,是扫过他随意放在会议桌边缘的那只黑色商务手机。屏幕是熄着的,光滑的玻璃表面像一块沉默的黑色镜子,倒映着会议桌上空惨白的灯光。 三天前。就是这只手机。那条猝不及防跳出的信息预览。“秦漠”两个冰冷的汉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她用五年时间精心构筑的、看似坚固的平静堡垒。所有被刻意深埋的、属于樱花树影、冰冷轮椅和心碎夜晚的记忆碎片,被这名字粗暴地唤醒,带着陈年的血腥气,在她心口最深的伤疤上反复碾压。 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指尖点在图纸上的动作也僵住了。主设计师后面说了什么,似乎变成了一串模糊不清的嗡鸣,被隔绝在一层无形的屏障之外。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只黑色的手机上。 三天了。自从上次不欢而散的会议结束,她回到酒店,那个名字就像幽灵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去。她强迫自己专注于项目,用繁重的工作填满每一分钟。她以为林宇书会联系她。哪怕是一条最简短的信息,解释一下,或者……仅仅是告知那个名字再次出现的缘由。 没有。什么都没有。邮箱里只有关于项目的往来邮件,冷静、专业、不带一丝多余的温度。手机安静得像一块冰冷的砖头。?他表现得若无其事。仿佛三天前那个让她心神震荡的瞬间从未发生,仿佛“秦漠”这个名字,只是她顾依依在高压工作下产生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幻觉。这种刻意的、周全的、滴水不漏的回避,比任何直接的挑衅更让她感到一种被轻视、被忽略的愤怒!一股冰冷的、带着尖锐棱角的怒火,毫无预兆地从心底窜起!瞬间烧灼了她强装的平静。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左臂那道早已愈合的、却在此刻隐隐作痛的旧疤,在无声地抗议着这份被强行掩盖的过往。 “……顾总?”主设计师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走神,声音带着一丝询问停了下来。 顾依依猛地回过神。她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该死的手机上撕开,重新聚焦到主设计师脸上,同时也清晰地感受到斜对面林宇书投来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探询的目光。 “嗯?”她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声音有些发紧。她迅速调整表情,试图重新戴上那副无懈可击的、职业化的面具,嘴角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弧度,“材质的选择方向没问题。不过……”她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然而,那股被强行压下的怒火,却像岩浆一样寻找着突破口,让她脱口而出的话带上了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尖锐的锋芒: “不过,这三种材质的成本差异高达百分之二十!贵方在追求‘质感’的同时,是否充分考虑了投资回报率?还是说……”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林宇书,又落回主设计师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咄咄逼人的质问,“……贵所的设计理念,从来就不需要向‘成本控制’这样‘庸俗’的现实低头?!” 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冻结了。 主设计师脸上的职业笑容僵住,眼神里充满了错愕和一丝被冒犯的难堪。其他项目组成员也面面相觑,气氛骤然降至冰点。成本控制固然是核心要素,但顾依依此刻的语气和措辞,已经完全超出了专业讨论的范畴,带着一种近乎人身攻击的尖锐和……迁怒。 林宇书握着平板电脑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顾依依那双燃烧着无形火焰的眼睛。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被激怒的情绪,只是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于心的复杂光芒。他太了解这种尖锐背后的东西了。 他放下平板,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姿态依旧沉稳,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稳定场面的力量:“顾总的顾虑很实际,成本控制永远是项目落地的基石。” 他直接承认了问题,没有丝毫回避,语气诚恳,“关于这三种材质的成本差异,我们内部已经做了多轮测算和替代方案推演。小张,把成本对比分析表和备选方案B的优化图纸调出来,给顾总详细说明一下。” 被点名的设计师连忙操作电脑。林宇书的目光重新落回顾依依脸上,依旧是那种平静的、带着距离感的职业化神情:“我们追求质感,但绝不会脱离预算框架。这一点,请顾总务必放心。” 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轻易地将顾依依那失控的锋芒包裹、化解。然而,他这份恰到好处的“若无其事”,这份将她的失控精准归咎于“成本忧虑”的“体谅”,像一桶滚油,彻底浇在了顾依依心头的怒火上! 放心?她怎么能放心?!?她看着他平静的脸,看着他从容化解危机的姿态,看着他依旧放在桌边、沉默得如同墓碑的那只手机……三天来积压的所有等待、焦灼、被刻意忽视的委屈和愤怒,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她放在桌下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那道左臂上的旧疤,在皮肤下灼痛地跳动着,提醒着她那个混乱绝望的夜晚,提醒着她被推开时的冰冷,提醒着她看到被撕碎的画像时的灭顶绝望……也提醒着她,那个名字,那个她以为早已埋葬在时光尘埃里的名字,正被眼前这个男人,用一种“若无其事”的姿态,死死地捂在口袋里! 他凭什么?!凭什么可以这样云淡风轻地提起工作,却对她心中翻江倒海的疑问视若无睹?凭什么替她做决定,决定她该不该知道那个名字再次出现的意义?他以为他是谁?!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被轻视的屈辱和无处发泄的愤怒,让她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手边的咖啡杯! “哐当——!”一声刺耳的碎裂声猝然炸响!深褐色的咖啡液如同失控的情绪,瞬间泼洒在光洁的会议桌面上!迅速蔓延,浸染了图纸的边缘,也溅湿了顾依依价值不菲的套裙裙摆! 滚烫的液体渗透布料,灼烫着皮肤。?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错愕地看着脸色煞白、裙摆狼藉、胸口剧烈起伏的顾依依。 主设计师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林宇书也猛地站起了身,眉头紧锁,眼中终于不再是纯粹的平静,而是清晰地映出了惊愕和一丝……猝不及防的担忧。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扶她,或者递上纸巾。 “顾总!您没事吧?!”助理惊慌地冲过来。顾依依却猛地甩开了助理伸过来的手!她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寒冰的刀子,死死地钉在林宇书脸上!那眼神里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将他洞穿!所有的优雅、从容、职业素养,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只剩下一个被过往的幽灵和眼前的“若无其事”逼到崩溃边缘的女人! 她看也没看桌上的一片狼藉,更没理会湿透的裙摆和灼烫的皮肤。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林宇书,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压抑而微微颤抖,带着一种冰封般的、令人心悸的寒意,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死寂的会议室里: “会议暂停!我需要冷静一下!”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急促而沉重的“叩、叩”声,每一步都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她像一阵裹挟着冰雹的狂风,不顾一切地冲出了会议室的门! “砰!”沉重的磨砂玻璃门在她身后被用力带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震得门框嗡嗡作响。 会议室里,只剩下满地狼藉的咖啡渍,被浸染的图纸,破碎的瓷片,以及一群面面相觑、噤若寒蝉的人。 林宇书站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他看着顾依依决绝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低头看了看桌面上那只依旧沉默的黑色手机。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插回西装裤兜里。脸上那层职业化的平静面具终于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被巨大命运之手反复拨弄后的、深深的无力感。 会议室那声沉闷的关门巨响,如同砸在顾依依紧绷的神经上。她几乎是冲进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带着失控的回响。反手锁上隔间的门,隔绝了外面可能存在的任何窥探,她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剧烈地喘息起来。 胸腔里那颗心脏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阵阵闷痛。左臂被热咖啡浸透的地方,布料紧贴着皮肤,湿冷黏腻,而更深层的、那道早已愈合的疤痕之下,却像被点燃了引线,传来一阵阵尖锐而熟悉的灼痛!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它,提醒着那个混乱绝望的夜晚,提醒着那道刺眼的车灯,提醒着被粗暴侵犯的屈辱,也提醒着……那个被刻意回避的名字所带来的、毁灭性的震荡! “混蛋!”她低低地咒骂出声,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分不清是在骂林宇书那该死的“若无其事”,还是在骂自己失控的情绪。她猛地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下。她俯下身,胡乱地掬起冷水泼在自己滚烫的脸上,试图浇灭那股几乎要将她焚毁的怒火和混乱。 她抬起头,看向盥洗台上方巨大的镜子。镜中的女人,脸色苍白得吓人,精心描绘的妆容被水渍晕开,眼线糊成一片,留下狼狈的黑色痕迹。几缕湿透的碎发黏在光洁的额角和脸颊,水滴顺着下颌线滑落。那双总是沉静干练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惊魂未定、被怒火灼烧后的赤红和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昂贵的深灰色羊绒套裙,在左臂的位置,晕开一大片深褐色的、丑陋的咖啡渍,边缘还在缓慢地蔓延。 狼狈。失控。脆弱。像一只被拔光了刺的刺猬,露出底下最柔软也最不堪一击的血肉。她死死地盯着镜中的自己,目光缓缓下移,落在那片被咖啡浸透的左臂位置。隔着湿透的布料,那道狰狞的疤痕仿佛在皮肤下灼灼跳动,无声地嘲笑着她这五年精心构筑的、看似无懈可击的盔甲。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用力地、粗暴地,一把将左臂湿冷的袖子向上撸起! 布料摩擦过皮肤,带着湿冷的触感。袖口被推高至肘弯以上。那道疤痕,终于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卫生间惨白冰冷的灯光下。 从手肘内侧蜿蜒至手腕上方,像一条丑陋的、粉红色的蜈蚣,永久地趴伏在她原本光洁的皮肤上。疤痕凸起,边缘不规则,新生的肉芽呈现出一种与周围健康皮肤格格不入的、刺目的粉红色。五年时光,并未让它变得柔和,反而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无声地昭示着过往的暴烈与疼痛。 顾依依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道疤痕上。指尖无意识地、带着一种冰冷的战栗,轻轻拂过那粗糙凸起的边缘。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重演那个夜晚冰冷的柏油路面触感,重演那巨大的撞击力,重演那令人窒息的屈辱和绝望! 她大口地喘息着,靠着冰冷的台面,闭上眼睛,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冷水依旧哗哗地流着,像永无止境的嘲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顾依依强迫自己睁开眼。不行。不能这样。她还有工作。她是顾依依。是“蓝湾开发”的项目协调人。 她拧紧水龙头。水流戛然而止。她抽出纸巾,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擦拭着脸上和手臂上的水渍。又拿出粉饼和口红,对着镜子,手指带着细微的颤抖,试图修补那些晕开的妆容。动作机械而僵硬,眼神却依旧空洞冰冷。 当她终于放下口红,镜中的女人似乎恢复了几分职业女性的轮廓。只是眼底那片深重的疲惫和愤怒的余烬,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她将撸起的袖子用力地拉了下来,严严实实地盖住了那道刺目的疤痕,仿佛这样就能将那段不堪的过往也一并掩盖。?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强装镇定的自己,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隔间的门。 刚走出卫生间,迎面就撞上了一堵高大的人墙。 林宇书。 他竟然就守在卫生间外几步远的走廊拐角!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走廊一半的光线,投下浓重的阴影。他显然已经等了一会儿,脸上没有了会议室里那种游刃有余的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担忧、焦虑和某种被逼到墙角的复杂情绪。他的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瞬间锁定了刚走出来的顾依依。 顾依依猝不及防,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刚刚勉强压下去的怒火和被窥探狼狈的羞愤瞬间再次点燃! “林工?”她的声音冰冷,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有事?我现在需要处理一下……”她指了指自己湿透的、带着咖啡渍的裙摆,试图绕过他离开。 然而,林宇书却在她擦身而过的瞬间,猛地伸出了手! 不是阻拦,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甚至可以说是蛮横的力道,一把抓住了她的左臂!?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薄茧,力量极大! 而他所抓住的位置——恰恰就是她刚刚盖住疤痕的、左臂小臂偏上的地方!?“你干什么?!”顾依依失声惊叫!那瞬间的触碰,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最隐秘的伤口上!巨大的惊骇和被侵犯的屈辱感让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倒流!她下意识地、用尽全力想要挣脱! “跟我来!”林宇书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甚至隐隐透着一丝失控的焦躁!他根本不顾顾依依的挣扎和惊呼,抓住她左臂的手如同铁钳,强硬地、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着她就往走廊另一端——他私人办公室的方向快步走去! “放开我!林宇书!你疯了!放开——!”顾依依又惊又怒,高跟鞋踉跄着,被他巨大的力量带得几乎站立不稳!她拼命地挣扎,另一只手去掰他钳制着自己的手指,但那力量纹丝不动!走廊里偶尔有员工经过,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又迅速低头避开。 那道被盖住的疤痕,在他手掌紧握的位置,隔着薄薄的羊绒布料,传来一阵阵尖锐而熟悉的灼痛!这痛感混合着巨大的恐慌和被强行拖拽的屈辱,几乎让她窒息! 林宇书一言不发,脸色紧绷得吓人,下颌线绷得像刀锋。他目标明确,几步就拖着她冲到了自己办公室门前,用指纹刷开门锁,用力将她拽了进去! “砰!”办公室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视线和声音。 办公室里光线充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木香氛和属于林宇书的、干净冷冽的气息。 顾依依被那股巨大的力量猛地甩开,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了冰冷的门板上!震得她眼前发黑,左臂被攥住的地方更是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她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着,胸脯起伏不定,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和被侵犯后的屈辱,死死地瞪着几步外的林宇书,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 “林宇书!你……”她嘶哑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正要爆发最激烈的质问—— 然而,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看到,林宇书在将她拽进来、关上门之后,整个人也僵在了原地。 他没有看她。他的目光,死死地、难以置信地、带着一种巨大的惊恐,钉在自己的右手上——那只刚刚用力抓住顾依依左臂的手! 那只手,此刻正微微颤抖着,五指张开,掌心向上,僵硬地悬在半空。仿佛那不是他的手,而是刚刚触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滚烫的禁忌之物! 他的脸色在瞬间褪去了所有的血色,变得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灭顶般的震骇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额角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我……我……”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嘶哑音节,目光依旧死死盯着自己那只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仿佛上面沾染了洗刷不掉的罪证! “我抓了……你的……”他的声音艰涩无比,带着一种被巨大恐惧攫住的窒息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艰难地挤出来,“……那道疤……” 他的目光终于从自己颤抖的手上,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惧,移向顾依依被他抓住的左臂位置。那里,羊绒套裙的袖子因为刚才粗暴的拉扯,已经皱巴巴地堆叠起来,露出了下方一小段皮肤——以及,皮肤上那道狰狞扭曲的、粉红色的疤痕边缘! 那道疤,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林宇书的眼底!“那道疤……”他喃喃自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和恐慌,“我抓了那道疤?!我……我又……” “我又……” 那个混乱绝望的夜晚,在宿舍楼下昏暗的路灯下,他带着酒气的、蛮横的强吻,他箍住她挣扎的身体,他触碰她时她眼中迸发出的冰冷恨意……所有的画面,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伴随着眼前这道狰狞的疤痕,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五年来,他以为自己早已脱胎换骨,早已用事业的成功和时间的流逝填平了那道深渊。他以为自己在顾依依面前可以维持住那份体面的、专业的距离。 可就在刚才,在愤怒和焦躁的驱使下,他竟然……又一次!用同样的、带着蛮力的方式,抓住了她!而且……抓在了那道象征着所有错误和伤害的、最深的伤疤上! 巨大的负罪感和一种灭顶般的自我厌弃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吞噬!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那疤痕刺目的光芒下,被灼烧得千疮百孔! 他猛地收回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像是被剧毒的蛇咬了一口!整个人触电般地向后踉跄了一大步!他抬起头,看向顾依依,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惊恐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孩童般的无措!那眼神,不再是那个在会议室里运筹帷幄、沉稳自信的林总监,而是瞬间穿越了五年时光,变回了那个在冰冷马路上抱着昏迷的顾依依、哭得像个无助孩子的林宇书!变回了那个意识到自己犯下滔天大错、被巨大的恐惧和悔恨彻底击垮的大男孩! “依依……我……”他的声音彻底破碎了,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巨大的恐惧,语无伦次,“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没看到……我不知道……我……” 他慌乱地摇着头,像个做错事被当场抓包、百口莫辩的孩子,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恳求和巨大的自我厌弃。 他看着顾依依眼中燃烧的怒火和冰冷的恨意,看着那道暴露出来的疤痕边缘,巨大的恐慌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下意识地抬起那只“犯错”的手,想要解释什么,却又在抬起的瞬间,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去,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咔咔”的声响,青筋暴起。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林宇书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和他眼中那片如同末日降临般的巨大惊恐,无声地诉说着那道旧疤被重新撕裂时,所带来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毁灭性力量。 第21章 第 21 章 林宇书像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囚徒,瞳孔涣散,整个人因为巨大的恐惧和内疚而微微痉挛。顾依依没有放过他眼中任何一丝崩溃的裂痕。她站直身体,无视左臂疤痕暴露在空气中的冰凉和被注视的灼痛,向前逼近一步。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咔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林宇书紧绷的神经上。 她停在距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目光如同冰锥,死死钉在他脸上那混杂着鲜血、冷汗和自我厌弃的狼狈上。 “短信。”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寒意,每个字都像冰珠砸落,“三天前。你开会时震动的手机。‘秦漠’两个字,我看得清清楚楚。” 林宇书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涣散的眼神瞬间聚焦,带着更深的惊恐看向她。他下意识地想后退,但身后就是坚硬的办公桌边缘,退无可退。 “他发了什么?”顾依依又逼近半步,几乎能感受到他混乱的呼吸喷出的热气,“他在哪里?是不是还在那个两千公里外的鸟不拉屎的设计院?还是……”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质问和一种被长期愚弄的愤怒:“他回来了?!” 最后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林宇书耳边炸响!他瞳孔骤缩,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顾依依将他瞬间的剧变尽收眼底。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猜对了!他真的回来了!那个像懦夫一样撕碎她的画像、删除所有痕迹、逃得无影无踪的男人……他居然回来了!而且,林宇书知道!他一直在瞒着她! “回答我!”她厉声喝道,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受伤而微微变调,“你们是不是一直有联系?这五年!” 她指向自己左臂的疤痕,指尖因为激动而颤抖,“看着我带着这道‘勋章’在异国他乡挣扎?!然后你们,躲在暗处,惺惺相惜地分享我的痛苦?!” 巨大的委屈和被至亲之人联合背叛的痛楚,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几乎要冲垮她强撑的理智。眼眶瞬间被滚烫的泪水充满,但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它们落下。愤怒是她此刻唯一的盔甲。 林宇书被她眼中翻涌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恨意和痛苦灼伤。他想否认,想辩解,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可喉咙像是被滚烫的铅块堵住,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不说话?”顾依依冷笑,那笑容比冰还冷,“默认了?林宇书,你们真是好兄弟!一个亲手把我推进地狱,一个在地狱门口看着我挣扎,还假装自己是救世主?!” 她的目光扫过他办公桌上的一切——整洁的文件,昂贵的钢笔,象征着成功和掌控一切的电脑。目光最终落在他因为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西装口袋上——那里,装着那个该死的、藏着无数秘密的手机! 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在林宇书来不及反应的瞬间,顾依依猛地扑了过去!她的动作快得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豹,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拿来!”她嘶吼着,目标明确地抓向林宇书的西装内袋! “不!依依!别!”林宇书魂飞魄散!他本能地抬手格挡,手慌乱地抓向顾依依伸过来的手腕。他忘了自己的力气,忘了她的伤,忘了所有! “嘶啦——!”混乱中,一声布料撕裂的刺耳声音响起! 顾依依的指尖擦过了手机冰冷的边缘,但没能抓住。林宇书慌乱格挡的手,带着蛮力,狠狠撞在了她试图抢夺的左臂上!力道之大,直接撕裂了她羊绒套裙左臂的袖子! 本就因为咖啡浸湿而脆弱的昂贵面料,从手肘上方被生生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一直延伸到接近肩膀的位置! 那道狰狞的、粉红色的、如同活物般盘踞在她左臂上的疤痕,瞬间毫无遮挡地、彻底地暴露在办公室惨白明亮的灯光下!从撕裂的布料边缘,**裸地展露出来,蜿蜒扭曲,像一条丑陋的伤疤之蛇,盘踞在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空气,凝固了。 顾依依的动作僵在半空,低头看着自己彻底暴露的伤臂,看着那新鲜的撕裂口边缘。冰冷的空气直接刺激着疤痕敏感的神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这刺痛,远不及眼前这一幕带来的羞辱和冲击。 林宇书也僵住了。他的手还停在半空,指尖离那道暴露的疤痕只有几厘米的距离。他眼睛瞪得极大,眼白上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那道疤痕,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它的全貌——它的长度,它的扭曲,它的凸起,它昭示着何等惨烈的破坏力。比五年前在医院病床上看到的,更加清晰,更加……令人窒息。 那道疤,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审判,横亘在两人之间。 时间仿佛停滞了。他看到了。他终于,彻底地、毫无遮掩地看到了他亲手在她身上烙下的、永恒的耻辱和痛苦的印记。比他记忆中想象的,更加狰狞,更加可怕。 “看够了吗?”顾依依的声音响起,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打破了死寂。她缓缓放下手臂,不再试图遮掩。那道疤痕在灯光下狰狞毕现,像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也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直直刺向林宇书的灵魂。 她抬起眼,眼中所有的泪水都已消失,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和嘲弄,直直刺向面无人色的林宇书: “现在,告诉我,秦漠在哪里。” 第22章 第 22 章 办公室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林宇书粗重混乱的喘息。 顾依依缓缓放下手臂,不再看那道疤,也不再看林宇书。她微微垂着头,湿透的额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刚才那不顾一切的扑抢,似乎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她的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幅度越来越大。 林宇书的心被那无声的颤抖狠狠揪紧,一股更深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想开口,想解释,想为自己刚才再次造成的伤害道歉,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发痛,只能发出破碎的嘶气声。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冷笑,从顾依依低垂的头颅下逸出。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那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破碎,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疯狂和绝望,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 “哈……哈哈哈……”她猛地抬起头,泪水早已决堤,汹涌地冲刷着脸上晕开的妆容,留下纵横交错的黑色泪痕。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只剩下被彻底碾碎的痛苦、铺天盖地的委屈,和一种积压了五年、终于冲破所有堤防的、歇斯底里的崩溃! “骗子……你们两个……都是骗子!”她嘶喊着,声音因为哭泣而扭曲变形,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控诉,“一点都没变!五年了!一点都没变!” 她踉跄着向前一步,指着面无人色的林宇书,指尖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伤心而剧烈颤抖: “你!还在骗我!用你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假装专业!假装冷静!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假装那道疤不存在!假装你不知道他回来了!你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在你面前强装镇定!看着我因为‘秦漠’两个字就失控打翻咖啡!看着我像个疯子一样冲进卫生间!你是不是觉得很有趣?!是不是觉得我顾依依永远都是那个能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蠢货?!” 她的控诉如同疾风骤雨,狠狠砸在林宇书心头。他摇着头,想要辩解“不是的”,但声音被淹没在她更大的悲鸣里。 顾依依猛地转向,仿佛对着虚空,对着那个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寻的幽灵嘶吼: “还有他!秦漠!那个懦夫!他也在骗我!用他的消失!用他的沉默!撕了我的画像,删了所有联系方式,逃得远远的!他以为这样就是为我好?!这就是他所谓的‘不拖累’?!哈!他以为这样就能抹掉一切?!他以为这样我就不会痛了吗?!” 她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被这巨大的痛苦抽空了所有力气,她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试图堵住那汹涌的呜咽,但绝望的哭喊还是从指缝里溢出来,混合着泪水,滚烫地灼烧着她的掌心。 “你们合起来骗我……”她泣不成声,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被至亲之人背叛的、深入骨髓的寒意,“永远……永远都是这样……一个……一个推开我!把我像垃圾一样推开!连一个解释都不屑给!一个……一个弄伤我!在我最脆弱的时候……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给我最深的伤害和屈辱!” 她猛地放下捂嘴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指向自己左臂那道**裸的、丑陋的疤痕,泪眼模糊地瞪着几乎要窒息的林宇书: “看看!看看你们联手给我留下的东西!看看这个!这道疤!它不只是在这里!”她用力戳着自己疤痕的位置,又狠狠戳向自己心口的位置,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它在这里!更深!更痛!每一天!每一夜!都在提醒我!提醒我当初有多蠢!多天真!多相信你们!” “五年了!”她几乎是尖叫出来,声音嘶哑得破了音,“整整五年!我受够了!我受够了带着这道疤活着!受够了在夜里被噩梦惊醒!受够了闻到消毒水味就想起医院,受够了……受够了你们像幽灵一样!一个逃得无影无踪!一个假装救世主!永远……永远把我困在那个该死的晚上!困在那条该死的马路上!” 巨大的、积压了五年的委屈、痛苦、愤怒和被欺骗的绝望,如同海啸般彻底将她吞噬。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顺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落,蜷缩在昂贵的地毯上。她抱着自己那条带着狰狞伤疤的左臂,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无法抑制的恸哭。 那哭声不再有尖锐的控诉,只剩下纯粹的、无边无际的悲伤和绝望,沉重地撞击着林宇书的耳膜和灵魂。 他看着她蜷缩在地上颤抖的身影,看着她那条暴露在外的、刺目的伤疤,听着那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令人心碎的哭声…… 他脸上的血色早已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一种被彻底摧毁的麻木。 他张着嘴,想要说“对不起”,想要说“不是这样的”,想要靠近她,可他的手,那只刚刚再次“伤害”了她的手,颤抖着伸到半途,就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他有什么资格? 他有什么资格触碰她? 他有什么资格祈求原谅? 五年的赎罪,五年的努力,五年的伪装……在这一刻,在她崩溃的控诉和绝望的恸哭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他,林宇书,和那个逃走的秦漠一样,从来都没有真正改变过。他们依旧是那两个,一个用自以为是的“为她好”狠狠推开她,一个用无法控制的冲动和愚蠢弄伤她的……混蛋。 巨大的自我厌弃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压抑的、痛苦的呜咽,终于从他喉咙深处压抑不住地逸出,混合着顾依依撕心裂肺的哭声,在这间象征着成功和掌控的办公室里,交织成一曲绝望的、迟到了五年的……伤痕交响曲。 他不能再沉默下去。不能再任由这可怕的循环继续。不能再让她……继续被困在那个夜晚,被他和秦漠联手铸成的牢笼里! 一股巨大的、带着自毁般决绝的力量,猛地从林宇书濒临崩溃的身体里爆发出来!他猛地抬起头,惨白如纸的脸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那是破釜沉舟的孤注一掷! 他不再试图解释,不再乞求原谅,不再恐惧那道刺目的疤痕。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摇摇欲坠的惨烈,却异常坚定地、一步、一步,迈向蜷缩在门边哭泣的顾依依。 顾依依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直到一片阴影笼罩下来,她才惊觉林宇书的靠近。她下意识地抱紧自己裸露着疤痕的左臂,抬起泪痕狼藉的脸,眼中充满了戒备和更深的痛苦:“滚开!别碰我!” 林宇书没有“滚开”,也没有试图碰她。他在她面前蹲下,视线与她痛苦的眼睛平齐。他的呼吸依旧粗重,声音嘶哑得像是砂轮磨过,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破开一切迷雾的穿透力: “我带你去见他!” 第23章 第 23 章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布满泪水的眼睛骤然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林宇书。眼神锐利得可怕,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 “现在?”顾依依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恐慌。 “现在!”林宇书斩钉截铁,猛地站起身,他一把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将它紧紧裹在顾依依被撕裂了袖子、裸露着伤疤的左臂和沾满咖啡渍的身上! “走!”他不再给她任何犹豫和退缩的机会,一把抓住她完好的右臂手腕——这一次,他刻意避开了她的左臂!动作依然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哀求的颤抖。他用力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顾依依被他拽得踉跄一步,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冲击让她暂时忘记了哭泣,忘记了控诉,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秦漠!他要带她去见秦漠!那个消失了五年的懦夫!就在此时此刻! 她被林宇书半拖着,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间如同废墟的办公室,冲过了员工们惊愕、探究的目光,冲进了电梯,冲到了地下车库。林宇书将她塞进副驾驶,油门轰鸣,黑色的车子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了车库,汇入城市的车流。 车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顾依依紧紧裹着那件带着林宇书体温的外套,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左臂的疤痕在衣服的摩擦下传来阵阵刺痛,心口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提前飞向了那个未知的、充满审判意味的重逢地点。 林宇书紧握着方向盘,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的道路,不敢看旁边的顾依依一眼。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无异于亲手点燃一颗炸弹,但他别无选择。沉默和欺骗的毒瘤,必须被彻底剜开,哪怕过程会鲜血淋漓。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家离医院不远的商务酒店门口。 “他住这里?”顾依依的声音干涩沙哑。 林宇书没有回答,只是熄火,解开安全带,动作带着一种赴死般的沉重。他绕到副驾,拉开车门,再次抓住顾依依的手腕,几乎是拽着她走进了酒店大堂,无视了前台疑惑的目光,径直走向电梯。 电梯上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数字不断跳动,顾依依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几乎要撞出胸腔。 “叮——”电梯门在某个楼层打开。林宇书拉着她,走向走廊深处的一个房间。房间的门,虚掩着一条缝,里面隐约传出女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顾依依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那个哭声……是一个女人的哭声! 林宇书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他似乎也没料到门是开着的,更没料到里面是这样的情景。他下意识地想阻止顾依依靠近,但已经晚了。 顾依依猛地甩开他的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驱使,几步冲到了那扇虚掩的门前!?透过门缝,她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暖色调的灯光下,一个穿着朴素、面容憔悴的女人(蒋梅)正坐在单人沙发上,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绝望的呜咽:“……医生今天又说……说情况不太好……手术费……我……我该怎么办……秦工……小小要是没了……我……我也不想活了……他爸爸走的时候……我就该跟着去的……” 而在她面前,站着那个顾依依魂牵梦绕又恨之入骨的身影——秦漠! 他拄着那双熟悉的金属拐杖,背对着门口,身形显得比记忆中更加清瘦单薄。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着哭泣的女人,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顾依依从未听过的、陌生的温和与无奈:“蒋姐,别这么说……孩子需要你……钱的事,再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别放弃……” 蒋梅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绝望地看着秦漠,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她想起了去世的丈夫,想起了病床上幼小的孩子,巨大的悲伤和无助彻底击溃了她。她猛地站起身,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绝望和寻求依靠的本能,张开双臂,扑进了秦漠的怀里! “秦工!我真的……真的撑不住了……”她将脸埋在秦漠的胸前,哭得肝肠寸断,双手紧紧抓着他后背的衣服。 秦漠的身体瞬间僵硬!如同被点了穴一般!他拄着拐杖,根本无法后退,也无法推开这个几乎崩溃的女人。他脸上闪过一丝无措和尴尬,最终,只是极其僵硬地、象征性地抬起一只手,非常轻地、带着明显距离感地,拍了拍蒋梅不断颤抖的后背,动作充满了生疏和不自在。他的目光越过蒋梅的肩膀,茫然地落在对面的墙壁上,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可奈何。 这一幕,清晰无比地、毫无遮挡地,落入了门外顾依依的眼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顾依依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殆尽。她死死地攥紧了裹在身上的西装外套,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左臂那道被衣服盖住的疤痕,此刻仿佛被无形的烙铁重新烫过,传来一阵尖锐到刺穿灵魂的剧痛! 五年…… 五年杳无音讯! 五年撕心裂肺的恨和不解! 五年带着这道疤的煎熬! 结果呢?结果他在这里!在这个熟悉的城市!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房间里!用她从未得到过的、带着温情的语气安慰着另一个女人!甚至……甚至让这个女人扑进他的怀里!而他,只是僵硬地、象征性地拍了拍她的背?! 那当年呢?当年她鼓起毕生勇气的拥抱和亲吻,换来的又是什么?是他冰冷的拒绝,是他残忍的推开,是他撕碎画像后消失无踪的背叛! 原来,他不是不能接受拥抱,不是不能接受靠近!他只是……不能接受她顾依依的拥抱和靠近!他只是,觉得她是“拖累”,觉得她不配!而眼前这个哭得梨花带雨、需要他安慰的女人,显然就不是拖累! 巨大的讽刺和一种灭顶的、被彻底羞辱的痛楚,如同海啸般瞬间将顾依依淹没!她感觉眼前阵阵发黑,呼吸变得极其困难,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捏碎!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悲凉和自嘲的冷笑,从她冰冷的唇间逸出。 这声冷笑,终于惊动了门内僵硬的秦漠。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越过蒋梅的肩膀,惊愕地、难以置信地,望向门口的方向—— 他的目光,直直地撞上了顾依依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盛满了无边绝望和彻骨恨意的眼睛! 刹那间,秦漠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见了鬼一般!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连呼吸都停滞了!支撑身体的双拐猛地一晃,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几乎要站立不稳! 空气,死一般的凝固。 只有蒋梅依旧沉浸在悲伤中,伏在秦漠僵硬的怀里,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顾依依最后看了一眼秦漠那张写满惊骇和恐慌的脸,又看了一眼他怀里那个依旧哭泣的女人,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死寂。 她猛地转身,不再看门内一眼,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朝着来时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去! “依依!”林宇书焦灼的呼喊在她身后响起 秦漠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恐慌中回过神,他想推开怀里的蒋梅,想追出去,想解释……但蒋梅死死抓着他,而他拄着拐杖的身体根本无法在瞬间挣脱! “依依!!!”秦漠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那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慌乱!他猛地用力推开蒋梅,力道之大,让蒋梅猝不及防地跌坐在沙发上,惊愕地看着他。 秦漠根本顾不上她,他拄着拐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追出去,但双腿的残疾和巨大的恐慌让他的动作笨拙而迟缓,拐杖在地毯上敲击出凌乱而绝望的声响。他冲到门口,只看到走廊尽头,林宇书焦急追去的背影,以及电梯门正在缓缓闭合的缝隙中,顾依依那双冰冷彻骨、充满恨意的眼睛最后的一瞥! 秦漠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拄着拐靠着门框,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只剩下巨大的、灭顶般的绝望和无措。 她回来了。 他终于见到她了。 然后,在她眼中,他看到了比五年前那个晚上更加深重、更加冰冷的……恨。 第24章 第 24 章 电梯门冰冷地闭合,隔绝了秦漠那张写满惊骇与恐慌的脸,也隔绝了那个伏在他怀里哭泣的女人。顾依依最后看到的画面,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太阳穴,瞬间引爆了积压五年的所有痛苦、屈辱和被背叛的滔天恨意! 她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被林宇书半扶半拽着塞进副驾驶。车门关闭的闷响仿佛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开车!”她猛地嘶吼出声,声音尖锐得破了音,带着一种濒临疯狂的绝望,“开车!离开这里!马上!” 林宇书被她眼中的死寂和突然爆发的狂乱惊得心胆俱裂,他不敢有丝毫犹豫,猛地发动车子,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黑色轿车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了酒店车道,汇入夜晚的车流。他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只能死死握着方向盘,在城市的霓虹光影中漫无目的地疾驰。 车厢内死寂得可怕,只有引擎的轰鸣和顾依依粗重、混乱的喘息声。她紧紧裹着林宇书的外套,身体蜷缩在座椅里,止不住地剧烈颤抖。车窗外的流光溢彩在她空洞的瞳孔里飞速掠过,却映不进一丝光亮。 五年了…… 整整五年!她日日夜夜咀嚼着被拒绝的痛苦,被强吻的屈辱,被车祸撕裂身体的恐惧,以及被那个懦夫彻底抛弃的绝望!那道疤,不仅是皮肉之苦,更是刻在灵魂上的耻辱烙印! 她无数次幻想过重逢的场景。幻想过自己如何用淬了冰的眼神刺穿他,如何用最锋利的言语将他钉在耻辱柱上,如何让他看清他当年的“为你好”是多么残忍的自私! 结果呢?结果她看到的,是他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房间里,用她从未得到过的温和语气安慰对方!结果她看到的,是他僵硬地、却终究没有推开那个扑进他怀里的女人! 原来他不是不能接受拥抱!他只是不能接受她顾依依的拥抱!原来他不是觉得自己是所有人的拖累!他只是觉得她顾依依是拖累! “哈……哈哈……”一阵破碎的、带着浓重自嘲和疯狂的笑声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瘆人。笑着笑着,那声音就变成了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呜咽。 “五年……我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她喃喃自语,眼神涣散地盯着前方变幻的街灯,“他撕了我的画……他删了我的一切……他逃得无影无踪……就为了……就为了在这里当别人的救世主?!当别人的依靠?!” 巨大的讽刺感和一种被彻底踩进泥泞的羞辱感,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和心脏! “呃……”她猛地捂住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伴随着剧烈的头痛毫无征兆地袭来!那头痛如同有电钻在太阳穴里疯狂搅动,又像有无数根钢针从颅骨内向外穿刺!视野开始剧烈晃动,天旋地转!这是五年前那场车祸留下的后遗症——神经性头痛!在极度剧烈的情绪冲击下,它如同蛰伏的恶魔,再次凶猛地苏醒了! “停……停车!”她痛苦地蜷缩起来,指甲死死抠进真皮座椅,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停……车……呕……” 林宇书被她突如其来的剧变吓得魂飞魄散!他猛地一脚刹车,车子在路边发出刺耳的尖啸停住! “依依!你怎么了?!”他惊慌失措地解开安全带,扑过去查看。 顾依依根本说不出话,她猛地推开车门,几乎是滚落下去,扑倒在冰冷肮脏的路沿上,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呕出酸涩的胆汁,喉咙被灼烧得火辣辣地痛!每一次呕吐的痉挛都牵扯着太阳穴那炸裂般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额发和后背,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依依!依依!”林宇书冲下车,蹲在她身边,看着她痛苦蜷缩、呕吐不止的样子,完全慌了手脚。他根本不知道她有这个毛病!他以为只是情绪激动!怎么会这样?! 他想扶她,又怕自己的触碰会让她更加痛苦;他想拍她的背,手伸到半空又僵住;他看着她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看着她因为剧痛而扭曲的表情,看着她无助地趴在肮脏的地面干呕……一股巨大的、无能为力的恐慌和心痛狠狠攫住了他!这是实实在在的、生理上的痛苦折磨! “药……有没有药?你带了什么药没有?!”他焦急地在她身边摸索,声音带着哭腔,“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顾依依根本无力回答。剧烈的头痛让她感觉自己的脑袋随时要炸开,呕吐带来的窒息感和眩晕感让她几乎失去意识。她只能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头,发出痛苦而压抑的呜咽,身体因为剧烈的痉挛而蜷缩成一团。冷汗混着泪水,还有呕吐物的酸涩气息,让她整个人狼狈到了极点。 剧烈的疼痛让她只想撞点什么来缓解!她猛地扬起头,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绝望,狠狠地将额头撞向旁边冰冷坚硬的车门! “不要——!”林宇书魂飞魄散,想也不想,猛地伸出手垫在了车门和她额头之间! “砰!”一声闷响!顾依依的额头重重撞在了林宇书的手背上!力道之大,让林宇书的手背瞬间传来剧痛,指骨几乎要碎裂!但他死死地垫在那里,没有退缩半分! 顾依依被这撞击震得眼前一黑,剧烈的眩晕感袭来。她无力地瘫软下去,意识在剧烈的头痛和呕吐后的虚脱中沉沉浮浮。 林宇书顾不上自己剧痛的手背,慌忙接住她瘫软的身体。她的身体冰凉,还在不住地颤抖,额发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苍白的皮肤上。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眉头因为痛苦而紧紧蹙着,脆弱得像一个一碰即碎的琉璃娃娃。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不堪的样子,迅速地打横抱起她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身体。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沾着血迹和汗水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冷汗,浸湿了他的皮肤。他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后座,让她躺好,又用自己的西装外套仔细地盖住她。她蜷缩着,即使在昏迷的边缘,身体依旧因为残留的剧痛而微微抽搐。 林宇书坐进驾驶座,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被撞伤的地方已经红肿起来,传来阵阵钝痛。他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上那个脆弱不堪的身影,看着她即使在昏睡中也紧锁的眉头…… 他终于彻底明白,那道左臂的疤痕,只是她承受的冰山一角。看不见的伤,早已深入骨髓,在每一个被回忆惊醒的夜晚,在每一次情绪失控的边缘,无声地啃噬着她的灵魂。 而他,和秦漠,都是罪魁祸首。 车子再次启动,这一次,目标明确——医院。 第25章 第 25 章 车子在深夜的街道上疾驰,如同林宇书此刻疯狂跳动的心脏。后视镜里,顾依依蜷缩在后座的身影单薄得像一张纸,即使裹着他的外套,依旧在无意识的昏沉中微微颤抖。她苍白的脸上冷汗未干,眉头紧蹙,即使在昏迷的边缘,那痛苦似乎也如影随形。林宇书紧握着方向盘,手背上被撞伤的地方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提醒着他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她竟痛苦到要用头撞车门自残!这念头让他不寒而栗,脚下油门踩得更深。 林宇书抱着顾依依冲进急诊室,嘶哑地喊着:“医生!快!她头疼!吐得很厉害!” 护士迅速推来移动病床。就在林宇书小心翼翼地将顾依依放上去的瞬间,或许是姿势的变动,或许是急诊室强光的刺激,顾依依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初时还有些涣散和茫然,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但仅仅几秒钟,当视线聚焦在惨白的天花板和晃眼的灯管上,闻到那熟悉的、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时,一种近乎本能的、浸透了疲惫的清醒瞬间回到了她的眼底。 那不是刚刚脱离剧痛的懵懂,而是一种……久病成医的、带着沉重倦怠的清醒。 “依依!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疼吗?”林宇书扑到床边,声音充满了焦灼和如释重负的颤抖,他想去碰碰她的手,又怕惊扰到她。 顾依依的目光扫过他写满担忧的脸,没有回应。她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忍受巨大不适的僵硬,试图撑起身体。 “别动!躺好!”一位中年女医生已经快步走了过来,语气严肃。 顾依依却像是没听到医生的警告,或者说,她此刻只听从自己身体深处传来的指令。她半坐起来,动作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抬起眼,看向医生,声音沙哑、微弱,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喉咙里艰难挤出来的: “医生……脑震荡后遗症……五年了……”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刚才……情绪太激动……诱发……神经性头痛……急性发作……伴随……剧烈呕吐……”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忍受着又一次细微的眩晕或疼痛,眉头皱得更紧,但语气依旧平稳: “……我需要……丙戊酸钠……静脉注射……缓解急性期……如果……没有……”她喘了口气,额角渗出新的冷汗,“……托吡酯……口服……也可以……但效果……慢……” 她极其熟练、准确地说出了药名和用药方式,仿佛这流程早已刻进了她的骨髓。那平静到近乎麻木的语调,像是在背诵一份属于自己的病历档案。 一旁的林宇书彻底僵住了! 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病床上那个虚弱却冷静得可怕的女人。 脑震荡后遗症?五年了? 神经性头痛?急性发作?丙戊酸钠?托吡酯? 这些陌生的、冰冷的医学名词,像一把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将他往更深的冰窖里拖拽! 他以为那道左臂的疤痕就是全部。他以为她的痛苦只是心理上的恨和那道看得见的伤痕带来的阴影。他从未想过……从未想过那场车祸,除了那道狰狞的皮外伤,还给她留下了如此深重、如此折磨人的后遗症!一种会伴随她五年之久,并在情绪剧烈波动时就能轻易将她击垮、让她痛苦到撞墙自残的后遗症! 五年! 整整五年!她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是如何熬过这一次又一次的头痛发作的?在那些没有熟人的深夜,在那些被痛苦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刻,她是不是也像刚才那样,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呕吐,撞墙?她熟练地报出药名,是因为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折磨?她平静麻木的语气背后,又隐藏了多少次绝望的挣扎和无声的哭泣? 巨大的、迟来的认知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林宇书彻底淹没!比在办公室里看到她崩溃恸哭,比在路边看到她痛苦呕吐自残,更让他感到一种灭顶般的窒息和深入骨髓的悔恨! 他像个傻子!他这五年所谓的“赎罪”,所谓的“守护”,甚至不敢让她知道自己知道秦漠回来了……这一切的一切,在她这五年独自承受的、实实在在的、反复发作的生理痛苦面前,显得多么可笑!多么苍白!多么……一文不值! 他甚至都不知道她有这个病!他连她需要吃什么药都不知道! 林宇书的脸色惨白得如同急诊室的墙壁,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高大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稳。他看着顾依依,看着她平静地、虚弱地配合着护士量血压、测体温,看着她对医生的问题清晰作答……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悲伤和无力感,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像个无措的、被彻底遗弃的孩子,僵硬地、绝望地站在一旁。 医生快速记录着,吩咐护士准备药物,同时看了林宇书一眼,眼神带着职业性的审视:“你是家属?病人这个病史你知道吗?” 林宇书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满了滚烫的砂砾,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他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他是那个亲手将她推向这场无休止痛苦深渊的罪魁祸首之一! 顾依依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疲惫的阴影。她没有看林宇书,也没有回答医生的问题。她的沉默,像一把最锋利的刀,无声地凌迟着林宇书摇摇欲坠的灵魂。 护士拿着注射器和药瓶走了过来。尖锐的针头刺破皮肤,冰凉的药液缓缓注入静脉。顾依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紧蹙的眉头似乎也舒展了一点点。她依旧闭着眼,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也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和纷扰。 林宇书僵立在原地,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气的雕塑。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欠她的,远不止一道手臂上的疤痕和一个迟来的道歉。他欠她的,是五年间无数个被头痛折磨的日夜,是身体里无声累积的、看不见的伤痕。而他,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在可悲地扮演着“守护者”的角色。这认知,比任何控诉都更让他痛彻心扉,万劫不复。 第26章 第 26 章 急诊室的蓝色隔帘拉上了,勉强隔开了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惨白的灯光下,顾依依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右臂扎着输液针,冰凉的药液正一滴滴流入她的血管。丙戊酸钠的作用开始显现,那撕裂般的剧痛如同退潮般缓缓消退,留下的是沉重的疲惫和一种被掏空般的虚弱。 林宇书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僵硬地坐在病床边的塑料凳上。他佝偻着背,双手无力地垂在膝间,右手手背红肿一片,那是刚才被她额头撞伤的地方,此刻正一跳一跳地胀痛着,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他不敢看她,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沾着灰尘的鞋尖,仿佛要将那点污渍看出一个洞来。 就在这时—— 一阵突兀的、带着强烈震动感的手机铃声,猛地撕破了这片死寂的沉默! 嗡——嗡——嗡—是林宇书放在裤袋里的手机在疯狂震动! 林宇书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浑身一颤,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慌乱地伸手去掏口袋。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带着一种被打扰了某种沉重氛围的不安。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伤了他的眼睛——秦漠! 那个名字,在此刻,在此情此景下,显得如此刺眼,如此不合时宜,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林宇书的心脏猛地一沉,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下意识地抬眼,飞快地瞥向病床上的顾依依。 就在他指尖即将滑向接听键的刹那! “不要接!” 一个冰冷、虚弱,却带着斩钉截铁般不容抗拒的命令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匕首,骤然响起! 顾依依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她没有动,依旧静静地躺着,输液的手臂也安稳地放在身侧。只有那双眼睛,此刻正冷冷地、如同两道冰锥,直直地钉在林宇书和他手中那嗡嗡作响、闪烁着“秦漠”二字的手机上。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没有刚才在办公室和街边的崩溃与疯狂,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冻结一切的冰冷和……彻底的厌倦。 林宇书的动作瞬间僵住!指尖悬在接听键上方,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他迎上顾依依的目光,那目光里的冰冷让他心底发寒,也瞬间浇灭了他心中任何一丝想要接听、想要解释、甚至想要替秦漠说点什么的冲动。 “挂掉!”顾依依的声音很轻,很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林宇书耳中。她没有再说第二遍,只是那双冰冷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他,等待着他的选择。 嗡——嗡——嗡——手机还在林宇书手里固执地震动着,屏幕上“秦漠”的名字如同催命符般闪烁,铃声在寂静的隔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令人心焦的紧迫感,仿佛电话那头的人正被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吞噬。 林宇书感觉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一边是兄弟焦灼的来电,一边是顾依依冰冷刺骨、带着最后通牒意味的目光。他能想象秦漠此刻的恐慌和无助,那个在酒店门口绝望嘶吼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可是……他有什么资格替顾依依做决定 他有什么资格,在刚刚亲眼目睹她因为秦漠而诱发的、痛不欲生的生理反应后,再让她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再让那个人闯入她现在好不容易获得一丝平静的、脆弱的空间? 手机还在震动,如同林宇书此刻剧烈挣扎的心跳。 顾依依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选吧。继续当你们的共犯,或者……彻底划清界限。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了几秒,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林宇书眼中最后一丝挣扎熄灭了。他猛地移开视线,不再看顾依依,也不再看手机屏幕。他紧握着手机的手指,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决绝,猛地用力向下一滑! 不是接听。而是——挂断! 刺耳的震动声和闪烁的屏幕光芒,瞬间消失。 狭小的隔间里,重新只剩下输液管冰冷的“嗒、嗒”声,以及林宇书粗重压抑的呼吸。 他甚至没有勇气去看顾依依的反应。只是低着头,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最终屏幕完全熄灭,变成一片死寂的黑色。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他只知道,此刻顾依依那双冰冷的、带着审视的眼睛,比秦漠任何绝望的嘶吼,都更让他感到万箭穿心般的疼痛和无地自容。他默默地将那部如同烫手山芋的手机,屏幕朝下,轻轻放在了旁边的空凳子上。仿佛那不是一个通讯工具,而是一个……刚刚被他亲手斩断的、沾满罪孽的链接。然后,他重新垂下头,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指节用力到发白,手背的红肿在灯光下更加刺眼。 隔间内,只剩下顾依依均匀却依旧微弱的呼吸声,和那永不停歇的、冰冷的“嗒、嗒”声。 第27章 第 27 章 手机屏幕彻底暗了下去,宣告着他最后一丝渺茫希望的破灭。秦漠僵硬地靠在冰冷的酒店门框上,滑坐在地毯上的身体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沉重的骨架在支撑着无边的绝望。 听筒里忙音的“嘟嘟”声早已消失,死寂重新笼罩着这个陌生的房间。空气里还残留着蒋梅眼泪的咸涩气息,和他自己身上瞬间被冷汗浸透的寒意。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很久。目光空洞地盯着走廊尽头早已空无一人的方向,仿佛还能看到电梯门关闭前,顾依依那双燃烧着彻骨恨意的眼睛最后的一瞥。那眼神,比五年前他推开她时更加冰冷,更加锋利,带着一种……彻底的、将他打入地狱的审判。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蒋梅扑在他怀里。 她看到了他没有立刻推开。 她看到了……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切。 “秦工……”一个怯懦的、带着浓重哭腔和巨大不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蒋梅手足无措地站在几步外。她脸上的泪痕还没干,但此刻被更大的恐慌取代。她看着秦漠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他惨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再联想到刚才门口那个美丽却如同复仇女神般冰冷愤怒的女人,以及林宇书焦急追出去的身影……她再迟钝也明白了。 自己闯了大祸。 一个她无法想象、无法承担的大祸。 “秦工……对……对不起……”蒋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充满了恐惧和自责,“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位小姐……她……她是不是误会了?我……我去跟她解释!我马上去找她!我跟她说清楚!是我自己不好……是我没站稳……是我……是我扑过去的!跟你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她急切地解释着,语无伦次,仿佛只要解释清楚,就能挽回这可怕的局面。 “不用!”秦漠猛地出声,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的疲惫。 蒋梅被他声音里的寒意冻得一哆嗦,脚步钉在原地,不敢再动。 秦漠没有看她。他依旧低着头,目光空洞地落在自己萎缩变形的双腿上,落在掉落在旁边的冰冷金属拐杖上。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冰冷的掌心贴着同样冰冷的额头,却丝毫无法缓解那里如同要炸裂般的钝痛和绝望。 “解释?”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充满了无尽自嘲和悲凉的冷笑,那笑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破碎感,“解释什么?解释你不是故意的?解释我们之间清清白白?” 他放下手,抬起头,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他看着惊慌失措的蒋梅,眼神里没有任何责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同病相怜的悲哀。 “没用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蒋梅心上,“她恨我。五年了……她恨透了我。今天这一幕……”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不过是让她……更恨我一点罢了。” 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弥补?呵……”他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带着浸透骨髓的苦涩和自嘲, “我要是知道……该怎么弥补……我和她……也不会有……今天。”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重重砸在房间里,也砸在蒋梅的心上。 蒋梅彻底僵住了。她看着秦漠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绝望和疲惫,听着他话语里那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和自嘲,她终于明白,自己刚才那个寻求安慰的拥抱,无意中点燃了一场怎样的地狱之火。那不仅仅是一个误会,那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将一个男人苦苦支撑了五年的、或许还残存着一丝侥幸的堤坝,彻底摧毁的惊涛骇浪! 秦漠不再说话。他扶着门框,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重新抓起了那冰冷的拐杖,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僵硬而笨拙,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拐杖沉重地敲击在地毯上的闷响。他没有再看蒋梅一眼,也没有再看门外空荡荡的走廊一眼。 他像个彻底失去了方向的提线木偶,一步一步,艰难地、沉默地走向房间深处。背影在酒店暖色调的灯光下,拉出一道孤寂而沉重的影子,充满了无边无际的荒凉。 蒋梅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佝偻而沉默的背影,捂住了嘴,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是因为小小的病,不是因为生活的艰难,而是因为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的愧疚和恐惧。她知道自己闯的祸,可能永远都无法弥补了。她想去拉住他,想去说点什么,但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秦漠走到窗边,背对着房间,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像无数双冷漠的眼睛。他手中紧紧攥着的手机屏幕早已熄灭,冰冷坚硬,如同他此刻沉入谷底的心。 他该怎么办? 他还能怎么办? 他连一句“对不起”,都失去了送达的资格。 房间里只剩下蒋梅压抑的、绝望的啜泣声,和窗外遥远而模糊的城市噪音。秦漠的背影凝固在窗前,像一座沉默的、绝望的墓碑 第28章 第 28 章 两天。 顾依依把自己关在酒店的套房里,丙戊酸钠暂时压下了那场差点撕碎她的头痛风暴,但留下的疲惫深入骨髓。手机调成静音,扔在角落。她需要绝对的安静,绝对的隔绝,来消化那场如同噩梦般的重逢,以及它带来的、几乎将她再次摧毁的连锁反应。 林宇书的电话和信息如同石沉大海。他没有再强行闯入,只是每天定点会有一条极其简短的短信,内容千篇一律: 林宇书:药按时吃了吗?有任何需要,告诉我。 林宇书:今天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林宇书:好好休息。 没有道歉,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废话。像设定好的程序,固执地发送着最基本的关怀信号。顾依依一条也没回,只是每次屏幕亮起,看到那个名字,左臂那道被掩盖在长袖睡衣下的疤痕,就会传来一阵细微的、条件反射般的刺痛。 第三天清晨,当第一缕灰白的光线勉强透过窗帘缝隙挤进来时,顾依依睁开了眼睛。镜子里的人依旧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眼神却不再是三天前那种濒临崩溃的死寂,而是重新凝起了一层熟悉的、冰冷的、坚硬的壳。 她不能倒下。她是顾依依。是“蓝湾开发”的项目协调人。她的战场不在这里。 一个小时后,她再次踏入了“回响设计”的办公大楼。深灰色的定制西装套装完美地包裹着她略显清瘦的身形,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略显苍白的脸颊。妆容精致,掩盖了所有的疲惫。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节奏感。仿佛三天前那个在卫生间崩溃、在路边呕吐、在急诊室虚弱得如同琉璃娃娃的女人,从未存在过。 当她推开项目会议室的门时,里面正在进行的晨间例会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探究、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三天前会议室里那场由她摔杯离场引发的风暴,显然余波未平。 林宇书坐在主位,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她。他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动作幅度之大,带得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的脸色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变得极其复杂——震惊、担忧、如释重负、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愧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顾……顾总。”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努力维持着专业和平静,“你……身体好些了?” 顾依依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像看一个普通的合作伙伴,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谢谢林工关心,我很好。”她的声音清晰、冷静,带着公式化的距离感,“抱歉耽误了进度,我们继续吧。” 她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迟到了几分钟。 会议继续进行。顾依依专注地听着项目进展汇报,偶尔提出犀利而专业的问题,条理清晰,思维缜密。她仿佛一台精密仪器,迅速而高效地切入了工作状态,将所有的个人情绪牢牢锁死在那个坚硬冰冷的外壳之下。 林宇书坐在对面,目光却几乎无法从她身上移开。他看着她略显苍白的侧脸,看着她偶尔因思考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握着钢笔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的手……三天前她蜷缩在急诊室病床上、虚弱痛苦的样子,与眼前这个冷静强大的女人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巨大的割裂感,让他心口闷痛。 会议中途休息。顾依依起身去茶水间倒水。当她端着水杯走回会议室时,发现自己的座位旁边,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设计简洁但质感极好的深蓝色皮质药盒。不大不小,正好可以放进她随身的手袋里。 药盒是打开的。 里面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好几排药片和胶囊,每一格都用细小的标签标注得清清楚楚: 丙戊酸钠缓释片 (早1片)·?托吡酯胶囊 (晚1粒) 甲钴胺片 (营养神经,早晚各1)·?谷维素片 (安神,晚2片) 复合维生素B族 应急止痛药 (布洛芬缓释胶囊,标注:仅限剧痛时用) 旁边甚至还贴心地放了一小盒独立包装的胃药,标签写着:随餐服用,保护胃黏膜。 药的种类之多,考虑之周全,几乎涵盖了所有脑震荡后遗症和神经性头痛可能需要的辅助治疗。显然是经过专业咨询,精心准备的。 顾依依的脚步顿住了。她看着那个药盒,又抬眼看向不远处假装在看文件、实则全身紧绷、连耳根都有些发红的林宇书。 他像个等待审判的小学生,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文件边缘,指节微微发白。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她,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紧张地捕捉着她的反应。那份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心意,几乎要冲破他刻意维持的镇定外壳。 顾依依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药盒边缘,心底深处,一丝极其微弱、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漾开了一圈涟漪。 无奈。还有一丝……想笑的冲动。 这个男人……五年了,真的是一点都没变。为了她,他可以不顾一切,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冲动犯错。 然后,当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看到她因此承受巨大的痛苦时,他又会陷入巨大的恐慌和自责,接着开始用他能想到的最笨拙、最直接、甚至有些过度补偿的方式,拼命地去弥补。 就像五年前车祸后,他没日没夜的守在病房外,就像现在,他准备了这么一个“百宝箱”般的药盒,恨不得把全世界能缓解她痛苦的药都搜罗来。他不懂得细腻的安慰,不懂得迂回的关怀。他表达愧疚和弥补的方式,永远是这样直白、笨拙、甚至有些用力过猛,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不顾后果的倾尽所有。 顾依依沉默了几秒,最终,什么也没说。她没有拒绝,也没有道谢。只是平静地伸出手,将那个深蓝色的药盒合上,然后,极其自然地,将它放进了自己放在座位上的手提包里。 这个动作,细微得几乎无人察觉,却像是一道无声的赦令,让一直紧绷着神经的林宇书,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放松了一丝。虽然她依旧没有看他一眼,但至少……她没有把那药盒直接扔进垃圾桶。这对他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宽慰。 顾依依重新坐下,拿起钢笔,目光再次投向投影屏幕,仿佛刚才那个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只有她自己知道,包里那个沉甸甸的药盒,像一块小小的烙铁,无声地提醒着她五年来纠缠不清的痛楚,也提醒着她,那个造成这一切的男人,此刻正用他所能想到的最笨拙的方式,试图在她坚硬冰冷的世界里,撬开一丝微不足道的缝隙。 她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温水,压下心头那丝不合时宜的、带着苦涩的无奈笑意。 工作继续。伤痕犹在。赎罪笨拙。生活……依然要继续。 第29章 第 29 章 傍晚,一天的会议结束,会议室里紧绷的空气才稍稍松懈下来。团队成员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下顾依依和林宇书还在对着屏幕上的图纸做最后的确认。 “就这样吧,明天发给澳方审核。”顾依依合上笔记本,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疲惫感终于压过了强行支撑的精神。 林宇书几乎是立刻站起来,动作快得有点突兀:“我……我订了位子。就在楼下,那家新开的江南菜,清淡,听说对……对恢复好。”他语速很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眼神飘忽,不敢直视顾依依的眼睛,只盯着她手边的包——那个深蓝色的药盒就安静地躺在里面。 顾依依抬眼看他。灯光下,他眼下也有淡淡的青黑,下巴的线条绷得有些紧。“林宇书,”她开口,声音带着工作后的沙哑和一丝不容忽视的平静,“我说过,不用这样。” 林宇书身体微微一僵,像是被戳破了什么。他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哪样?就……就吃个便饭。大家都加班,饿了很正常。走吧,位子要过了。”他几乎是半推半就,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殷勤,替她拿起椅背上的薄外套。 顾依依看着他笨拙地掩饰,心底那丝无奈又泛了上来。她没有再拒绝,只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餐厅环境雅致,临窗的位置能看到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林宇书显然精心准备过,点的菜全是清单温补的,还特意叮嘱服务员不要放任何刺激性的调料。 气氛有些凝滞。顾依依小口喝着温热的菌菇汤,林宇书则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他几次想开口,又咽了回去,最后清了清嗓子,像是鼓足了勇气: “呃……那个,依依,我……我讲个冷笑话给你听?”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说……说有个病人去看医生,说:‘医生,我最近一看见月亮就头疼。’你猜医生怎么说?” 他停下来,期待地看着顾依依。 顾依依放下勺子,抬眼看他,眼神平静无波,等着他的下文。 林宇书被她看得有点心虚,声音低了下去:“医生说……‘那……那你以后……别在天黑以后出门了。’哈……哈哈……”他干笑了两声,笑声在安静的餐桌旁显得格外突兀和尴尬。 顾依依没有笑。甚至连嘴角都没有牵动一下。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强撑的笑意慢慢褪去,只剩下被识破的窘迫和无措。 “林宇书,”她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清晰,也更坚定,“真的不用这样。” 林宇书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低下头,用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的汤,热气氤氲了他低垂的眼睫。 “我知道你想弥补,”顾依依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他心上,“药盒也好,晚餐也好,笑话也好……你想让我好受一点,也想让自己好受一点。对吗?” 林宇书搅动汤匙的手顿住了。 “但是,”顾依依看着他,目光清澈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这样对你,不公平。” 林宇书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不解和一丝受伤:“不公平?什么不公平?” “我不是大学里那个不懂事的小女孩了,林宇书。”顾依依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那时候,我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你对我的好,享受你的陪伴和热情,甚至……享受你笨拙的追求。我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写满困惑的脸上。“但现在,不一样了。那道疤在,那些事也在。我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毫无负担地接受你的关心和……讨好。这对你不公平。你值得拥有一个没有这些沉重过往、能全心全意回应你心意的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我这里,小心翼翼地赎罪,笨拙地试图逗我开心,却只能换来我的沉默和……负担感。” 她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林宇书所有笨拙行为下隐藏的心思。他想否认,想说不是赎罪,想说只是想对她好,可那些话堵在喉咙里,在顾依依那双过于清醒、过于冷静的眼睛注视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餐厅轻柔的背景音乐在流淌。过了许久,林宇书才缓缓抬起头。他脸上没有了刚才的窘迫和受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浓浓自嘲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你以为……我愿意这样?”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无奈, “你以为……我愿意像个傻子一样,准备一堆你可能根本不需要的药?像个蹩脚的小丑一样,讲那些连我自己都觉得冷的笑话?像个……像个乞丐一样,小心翼翼地讨好你,只盼着你能给我一个好脸色,哪怕只有一点点?”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穿过桌上的菜肴,望向窗外流光溢彩却冰冷的城市夜景,仿佛在凝视着某个遥不可及的幻影。 “顾依依,有些事……是我控制不了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就像五年前那个晚上……就像现在……就像我看到你疼,看到你难受,看到你把自己缩进壳里……我控制不了想靠近,想为你做点什么,哪怕……哪怕只是让你少疼一点点”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顾依依,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坦诚:“你说这样对我不公平?呵……”他自嘲地摇摇头,“那你呢?顾依依,你对秦漠……不也一样吗?”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劈开了顾依依强行维持的平静!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水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瞬间泛白!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 林宇书看着她瞬间剧变的脸色,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和……被戳中心事的狼狈,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痛苦和快意的复杂情绪。他像是终于撕开了那层隔在两人之间的、名为“赎罪”的脆弱幕布,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共同的本质。 “你恨他,怨他,恨不得把他撕碎了……可你敢说,你就真的控制得了不去想他?控制得了那些恨意里,包含的满满爱而不得?控制得了,每个无眠的夜里,自己内心的声音!” 林宇书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精准地刺向顾依依内心深处最隐秘、最不愿承认的角落! “你不也在做着同样的事吗?用恨意囚禁着自己,也囚禁着他?你以为推开我的‘公平’,就能让你自己更‘公平’地放下他吗?!” 顾依依眼中突然掀起了惊涛骇浪和无以遁行的狼狈,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带倒了手边的水杯! “啪嚓!”玻璃碎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清水混着冰块,瞬间在桌布上洇开一片狼藉! 她顾不上看那片狼藉,也顾不上看林宇书眼中复杂的痛楚和孤注一掷的决绝。她只想逃离这里!逃离这被彻底撕开的真相!逃离这个让她无处可逃的男人! “够了!”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微微发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林宇书……你……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抓起自己的包,甚至没看林宇书一眼,像逃离什么洪水猛兽般,踉跄着冲出了餐厅,留下满桌的狼藉,和一地冰冷破碎的玻璃渣。 林宇书没有追出去。他颓然地坐在原地,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看着那片狼藉,看着窗外依旧喧嚣冷漠的城市。 他端起面前早已冰凉的酒杯,仰头,将里面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火辣的感觉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却丝毫暖不了那颗沉到谷底的心。 他苦笑着,低声自语,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那个逃走的背影:“是啊……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都一样,困在自己的牢笼里,谁也救不了谁。” 第30章 第 30 章 第二天,林宇书正在自己办公室里焦头烂额地处理着项目邮件,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顾依依虽然准时出现在公司,但周身的气场比南极冰川还要冷硬,除了必要的公事交流,一个多余的眼神都吝于给他。她把自己包裹得更紧了,像一座拒绝任何人靠近的堡垒。那个深蓝色的药盒,他再也没见她拿出来过。 就在这时,秘书的内线电话有些迟疑地响起:“林总……前台有位蒋梅的女士,说……说有急事一定要见您”? 蒋梅?林宇书的心猛地一沉。自从那晚酒店之后,秦漠也彻底失去了联系,如同人间蒸发。他烦躁地捏了捏眉心:“让她进来。” 很快,办公室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蒋梅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长途奔波后的疲惫和一种巨大的惶恐。她一眼看到坐在宽大办公桌后的林宇书,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眼圈瞬间就红了。 “林……林先生!”她声音带着哭腔,快步走了进来,甚至顾不上关门,“求求您!您快想想办法吧!秦工……秦工他买了今晚回青州的火车票!他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什么?!”林宇书猛地站起身,“他要走?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 “他……他昨天跟我说的!”蒋梅急切地解释,语速飞快,“他说研讨会结束了,小小的手术费也筹得差不多了,后续治疗……这边医院也能安排,他……他留在这里也没用了……还说……还说……”她声音哽咽了一下,“……说不想再给任何人添麻烦……惹人嫌了……” 林宇书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添麻烦 惹人嫌?秦漠这是……彻底被顾依依那天的眼神和恨意击垮了!他选择了和五年前一模一样的路——逃离!用最懦弱的方式! “林先生!”蒋梅扑到办公桌前,双手紧紧抓住桌沿,指节用力到发白,眼中充满了绝望的恳求,“我不能让秦工这样子离开,都是我的错。您跟那位顾小姐说说!您跟她解释解释那天的事!那天……那天真的是我自己没站稳!是我自己扑过去的!秦工他……他根本没想抱我!他当时整个人都是僵的!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他!害他被顾小姐误会了!您去跟顾小姐说清楚!求求您了!秦工他不能就这样走啊!他走了,我的罪孽就更重了……”后面的话,她泣不成声。 林宇书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愧疚和恐惧而崩溃的女人,听着她语无伦次却无比急切的解释,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烦躁涌上心头。 解释?现在解释还有什么用?顾依依会信吗?就算信了,那五年的恨和那道疤就能消失吗?秦漠那深入骨髓的自卑和逃避就能改变吗??他疲惫地闭上眼,声音沙哑:“蒋姐,没用的。这不是你解释就能解决的问题……” “有用!一定有用的!”蒋梅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拼命摇头,“顾小姐是讲道理的人!她只是误会了!我去跟她说!我现在就去求她!只要她能原谅秦工……” 她说着,竟然真的转身就要往外冲,似乎想立刻去找顾依依! “蒋姐!你冷静点!”林宇书急忙绕过桌子想拦住她。然而,就在蒋梅冲到办公室门口,手即将碰到门把手的瞬间—— 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顾依依拿着一份文件,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她显然是来找林宇书确认项目细节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顾依依的目光,越过门框,直直地落在了蒋梅那张写满泪痕、焦急和恳求的脸上。 蒋梅也看到了顾依依,如同见到了救星,也如同见到了最可怕的审判者!她瞬间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那句酝酿了一路的“顾小姐,求你听我解释”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空气死寂得可怕。林宇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到了顾依依眼中瞬间凝结的寒冰,看到了她握着文件的手指骤然收紧! 蒋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急切,脱口而出:“顾小姐!我……” “出去。”顾依依的声音,冰冷、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清晰地响起,打断了蒋梅的话。 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蒋梅脸上多停留一秒,仿佛她只是一个碍眼的、微不足道的障碍物。她的视线越过蒋梅,直接落在林宇书身上,那眼神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 “林宇书,”顾依依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让她出去。现在。” 林宇书被那眼神刺得心脏一缩,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说什么:“依依,她只是想……” “出去!”顾依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失控边缘的尖锐!她甚至没有听完林宇书的话,目光依旧死死钉在他脸上,仿佛蒋梅根本不存在! “我、不、想、听、她、说、一、个、字!”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种被彻底轻视的怒火,如同冰冷的岩浆,瞬间席卷了顾依依!她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狂跳,左臂那道被衣服掩盖的疤痕下面,传来一阵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灼痛! 解释?让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来向她解释? 她算什么东西?! 她懂什么?! 她知道什么?! 她知道五年前那个晚上被拒绝的冰冷和绝望吗?她知道被强行侵犯的屈辱和恐惧吗?她知道被车轮碾过身体的剧痛和濒死的窒息吗?她知道这五年带着这道疤和头痛后遗症在异国他乡挣扎的日日夜夜吗?她知道那个懦夫撕碎她画像、删除一切、消失无踪时,她心口被挖走的那一块有多空、多痛吗?! 这个陌生的、粗糙的、只会哭哭啼啼扑进男人怀里的女人,她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用她那廉价的眼泪和语无伦次的辩白,来“解释”她和秦漠之间这血淋淋的、纠缠了五年的恨与伤?! 这简直是对她所有痛苦最大的侮辱!是对她顾依依整个人的彻底否定! 顾依依感觉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伴随着那熟悉的、炸裂般的剧痛,猛地从太阳穴深处炸开!眼前的世界开始剧烈晃动、旋转!她下意识地扶住了门框,指关节用力到泛白,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没有倒下。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额发和后背。 剧烈的神经性头痛,如同蛰伏的恶魔,再次被这巨大的情绪冲击唤醒,凶猛地扑了上来! “呃……”她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痛哼,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摇晃。 “依依!”林宇书看到她瞬间惨白的脸色和痛苦的神情,吓得魂飞魄散!他立刻明白了——又是头痛!被刺激到了! 他再也顾不上蒋梅,一个箭步冲到顾依依身边,想扶住她:“你怎么了?是不是……” “别碰我!”顾依依猛地甩开他试图搀扶的手,力道之大,让林宇书踉跄了一下!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用剧痛带来的最后一丝清醒,支撑着自己,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再次射向林宇书,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扭曲变形: “赶、她、走!……我、不、要、听!……头……好痛……”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无法忍受的痛楚。 林宇书看着她痛苦到几乎蜷缩的样子,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恨意和排斥,心如刀绞!他猛地转头,看向已经完全吓傻、呆立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的蒋梅,眼中充满了痛苦、无奈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蒋姐!”他的声音嘶哑而沉重,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你先出去!立刻!马上!” 蒋梅被他眼中那混合着焦急、痛苦和一丝狠厉的光芒彻底震慑住了。她看着顾依依靠在门框上痛苦喘息的样子,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她的解释,她的出现,非但没有帮到秦工,反而给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顾小姐带来了更大的痛苦!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淹没了她。她嘴唇哆嗦着,眼泪汹涌而出,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慌乱地、踉跄着,像逃命一样,转身冲出了办公室,甚至顾不上关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顾依依痛苦的喘息声和林宇书沉重而焦灼的呼吸。 林宇书看着顾依依因为剧痛而微微蜷缩的身体,看着她死死抵着门框、指节发白的手,看着她紧闭双眼、冷汗涔涔的苍白侧脸……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痛几乎要将他撕裂。 第31章 第 31 章 顾依依太阳穴深处那如同电钻般疯狂搅动的剧痛!“呃……”她死死抵着冰冷的门框,指甲几乎要嵌进坚硬的木质里,身体因为剧烈的痉挛而无法控制地微微蜷缩。视野里的一切都在疯狂旋转、扭曲,胃里翻江倒海,冷汗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内层的衬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心跳都像重锤砸在脆弱的神经上,带来更猛烈的、撕裂般的痛苦! “药……你的药呢?!”林宇书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急切,他不敢再贸然触碰她,只能焦灼地在她身边低吼,“依依!药在哪里?!包!你的包!” 顾依依的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沉沉浮浮,林宇书的声音像是隔着厚重的海水传来。她只能凭着本能,死死抓住自己放在脚边的通勤包,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林宇书瞬间明白了!他不再犹豫,几乎是半跪下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一把抓过那个质感上乘的皮包。拉链被猛地拉开,里面散落着文件、口红、钥匙……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被他精心准备、却已被她冷落了数日的深蓝色皮质药盒! 他颤抖着手,飞快地打开药盒,目光在那些贴着清晰标签的药格上急切搜寻! 应急止痛药(布洛芬缓释胶囊)! 就是它!标签上他手写的“仅限剧痛时用”几个字此刻显得如此刺眼! 他迅速抠出两粒胶囊,又慌乱地扫视桌面——没有水!他猛地起身冲回办公桌,一把抓起自己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拧开盖子。 “依依!张嘴!快!”他回到她身边,声音因为紧张而嘶哑变形,一手拿着药,一手拿着水瓶,试图靠近她因为剧痛而紧咬的牙关。 顾依依的意识已经模糊,剧烈的疼痛让她只想撞墙。她抗拒着外界的一切触碰和声音,身体本能地瑟缩躲避。 “听话!吃了药就不疼了!快!”林宇书急得眼睛都红了,他不敢用力掰她的嘴,只能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将药片和水瓶强硬地凑到她唇边,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极其克制地托住她汗湿冰冷的下颌,试图让她张开嘴。 也许是那冰凉的瓶口触感,也许是林宇书声音里那无法掩饰的巨大恐慌,也许仅仅是身体在剧痛中残存的一丝求生本能。顾依依紧闭的牙关终于松开了一条缝隙。 林宇书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迅速将两粒胶囊塞进她嘴里,又将水瓶口凑近,小心地喂她喝了几口水。 顾依依几乎是凭着本能,艰难地吞咽了下去。冰凉的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清凉,却丝毫缓解不了颅内的风暴。 她痛苦地喘息着,身体依旧在剧烈地颤抖,冷汗不断地从额角滑落。林宇书不敢离开,只能半跪在她身边,用自己的身体挡在门框和她之间,隔绝着门外可能存在的窥探目光。他看着她苍白如纸、被痛苦扭曲的脸,看着她紧闭双眼、睫毛被冷汗濡湿的脆弱模样,心如刀绞。他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想替她擦汗,想给她一点支撑,却又不敢落下,只能无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痛苦中一分一秒地爬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但对于两人来说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顾依依急促的喘息声似乎平缓了一丝,紧蹙的眉头也极其细微地松开了一点点,身体不再像刚才那样剧烈地痉挛,只是依旧微微颤抖着。 林宇书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动作。又过了一会儿,顾依依紧抓门框的手指,力道终于松懈了一些。她靠着门框的身体,缓缓地、软软地向下滑去。 “依依!”林宇书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这一次她没有再抗拒。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惊人的冰冷和虚弱,软倒在他怀里。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沾着冷汗的肩窝,呼吸虽然依旧有些急促,但已经平稳了许多。那双总是盛满冰冷或愤怒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疲惫的阴影,仿佛陷入了沉睡。只是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依旧透露出残留的痛苦痕迹。 林宇书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每一个动作都轻得不能再轻。他抱着她,一步一步,缓慢地、沉重地走向办公室内侧那张供他偶尔午休的皮质沙发。 他将她极其轻柔地放躺在宽大的沙发上,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仔细地盖在她身上。又去休息室拿了干净的毛巾,用温水浸湿,动作笨拙却无比小心地擦拭着她额角和颈间的冷汗。 她睡得很沉。药物带来的强制镇静和巨大的精神消耗,让她暂时逃离了那无休止的痛苦深渊。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有什么沉重的负担压着,无法真正舒展。 林宇书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沙发旁。办公室里异常安静,只有顾依依均匀却依旧带着一丝虚弱的呼吸声,和他自己沉重的心跳。他静静地看着她沉睡的容颜,看着她苍白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看着她左臂那道在睡梦中无意识蜷缩时、从衣袖边缘微微露出的狰狞疤痕边缘。 蒋梅带着哭腔的话语再次在他耳边响起:?“秦工……他买了今晚回青州的火车票!他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他说……不想再给任何人添麻烦……惹人嫌了……” 懦夫!又是这样! 五年前,他删了所有,像个懦夫一样逃了。?五年后,他以为他变了,他为了蒋梅的孩子奔走,他拄着拐杖面对责任……结果呢?在顾依依一个眼神的审判下,他又一次选择了最懦弱、最可耻的方式——逃离! 把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混乱、所有的无法收拾的残局,再一次,丢给顾依依,也丢给他林宇书! 凭什么?!凭什么他秦漠可以一次次用“自卑”、“为她好”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就可以逃避他亲手造成的伤害?就可以让顾依依独自承受这五年的痛苦和恨意?就可以让他林宇书永远背负着沉重的枷锁,像个傻子一样在她身边赎罪?!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愤怒、不甘和一种被彻底激怒的火焰,猛地从林宇书心底深处窜起!瞬间烧毁了他所有的犹豫、所有的顾虑、所有那该死的“兄弟情谊”! 他看着沙发上沉睡的顾依依,看着她即使在药物作用下也无法完全舒展的眉头,看着她手臂上那道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疤印记……这五年来她所承受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飞速闪过。 这一次,他绝不允许!绝不允许那个懦夫再一次,像五年前那样,轻易地逃离!把他和顾依依,再一次丢在这片由他亲手制造的、血淋淋的废墟里! 林宇书猛地站起身!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狠厉!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沉睡的顾依依,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办公桌! 他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动作迅猛而坚决,转身,像一头锁定猎物的猛兽,带着一身的戾气和不容置疑的决绝,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办公室! 厚重的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室内暂时的宁静。这一次,他不会再让那个懦夫,轻易地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第32章 第 32 章 火车站巨大的穹顶下,人声鼎沸,广播声、行李箱滚轮声、孩子的哭闹声、送别的话语交织成一片嘈杂的海洋。秦漠拄着那双冰冷的金属拐杖,用还算有力的右腿支撑着身体,萎缩严重的左腿弯曲无力的靠在右腿旁,前脚掌微微的点地,沉默地矗立在开往青州的列车候车区边缘。 他买的是最晚一班慢车硬座,十几个小时的颠簸,像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周围的热闹与他无关,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死寂和绝望里。 五年。他像个懦夫一样逃了五年,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以为自己躲得远远的,就是对她最好的成全。结果呢?他用五年的自我放逐,换来了一次猝不及防的重逢,换来了她眼中比五年前更加冰冷、更加锋利、更加……刻骨铭心的恨! 他看到了。她看到他时,那双漂亮眼睛里瞬间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和痛苦。 她看到蒋梅扑在他怀里时,那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和眼中熄灭的最后一点光。她最后离去时,那决绝的背影和电梯门缝里那双冰冷彻骨、将他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的眼睛…… 这都是他带给她的!他所谓的“不配”,他所谓的“为她好”,他这五年的逃避……非但没有减轻她的痛苦,反而在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又狠狠捅了一刀!让她对他的恨,更深,更重,更无法消弭! 他算什么?他有什么资格再出现在她面前?有什么资格再祈求任何原谅?他甚至连一句“对不起”,都失去了送达的资格,只会给她带来更深的刺激和痛苦。 走吧。像五年前一样,彻底消失。这才是他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不添麻烦”、“不惹人嫌”的方式。 广播里传来列车开始检票的通知,冰冷的电子女声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格外清晰。 秦漠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涌上的腥甜和窒息感。他艰难地移动拐杖,准备随着人流走向检票口。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每一步,都像是在亲手埋葬自己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就在这时—— 一股巨大的、带着狂暴怒气的力量,猛地从侧面狠狠撞了过来!秦漠猝不及防!他本就依靠拐杖维持平衡,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撞击让他身体瞬间失去重心,整个人如同断线的木偶,不受控制地向旁边倒去! “哐当!”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一只拐杖脱手飞出,砸在光洁的地砖上,滑出去老远。 另一只拐杖被他下意识地死死抓住,才勉强没有完全摔倒,但他整个人已经狼狈地半跪在地,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传来一阵钻心的钝痛! “啊!”周围的旅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发出低呼,纷纷避让开,形成一个尴尬的小圈子。 秦漠惊愕地抬起头,还没看清来人是谁,一只沾着灰尘、指节粗大、带着惊人力量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伸到了他面前! 目标明确——他刚才为了检票,捏在另一只手里的身份证! “你干什么?!”秦漠下意识地想护住,但那动作在来人面前如同螳臂当车! “嗤啦——!”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那只手蛮横地、毫不留情地一把抢过那张薄薄的卡片!然后,在秦漠惊骇的目光注视下,那只手的主人——林宇书,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暴怒、鄙夷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双手捏住身份证的两端,猛地一发力! “咔嚓!”坚硬的塑料卡片,如同脆弱的枯枝,瞬间被撇成两段!断裂的边缘,像狰狞的獠牙,嘲弄地对着秦漠惊愕的脸! 林宇书看也没看那两截废卡,像丢垃圾一样,随手将它们狠狠摔在秦漠面前的地上!断裂的身份证碎片落在秦漠沾着灰尘的裤腿旁,像他此刻被彻底撕碎的、试图逃离的最后希望。 “秦漠!”林宇书的声音如同炸雷,带着压抑了五年的滔天怒火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狠厉,在嘈杂的候车大厅里炸响!他居高临下地瞪着半跪在地、狼狈不堪的秦漠,双眼赤红,额角青筋暴起,胸膛因为剧烈的喘息而起伏不定,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 “你这个懦夫!孬种!除了像个老鼠一样夹着尾巴逃跑,你还会干什么?!”林宇书的声音嘶哑而充满力量,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的石头,狠狠砸向秦漠,“五年前!你他妈就是这样!逃得无影无踪!现在!你又想故技重施?!你以为你逃回那个鸟不拉屎的青州,把自己埋起来,这一切就能当作没发生?!你欠她的那些债,就能一笔勾销了?!” 秦漠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林宇书眼中那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怒火堵了回去。他只能死死抓住仅剩的那根拐杖,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看看你!”林宇书猛地弯下腰,一把揪住秦漠胸前的衣襟,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提起来!他的脸凑近秦漠,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灼热的、带着愤怒气息的呼吸喷在秦漠脸上,“看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除了逃避!除了自怨自艾!你他妈还干了什么?!你以为你躲起来,就是在赎罪?!是在为她好?!放屁!你这他妈是懦弱!是自私!是把她一个人丢在地狱里!让她带着那道疤!带着我们他妈留给她的头痛!一个人熬了五年!整整五年!” 林宇书的怒吼声引来了更多惊诧的目光,但他毫不在意。他眼中只有秦漠这张写满了痛苦和逃避的脸,只有这五年来顾依依独自承受的一切! “你不是觉得自己不配吗?!”林宇书猛地松开揪着他衣襟的手,秦漠失去支撑,身体一晃,再次重重跌坐在地。林宇书站直身体,指向秦漠的鼻尖,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 “好!跟我走!老子现在就带你去看清楚!看看你他妈所谓的‘不配’!看看你他妈自以为是的‘为她好’!看看你他妈这五年躲起来当鸵鸟!到底给她带来了什么样的‘后果’!” “后果”两个字,林宇书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说完,他不再给秦漠任何反应的机会,弯腰,一把抓住秦漠的一条胳膊,用尽全身力气,粗暴地将他从冰冷的地面上拖拽起来!完全不顾秦漠因为腿脚不便而踉跄挣扎! “放开我!林宇书!你疯了!”秦漠又惊又怒,试图挣脱,但林宇书的力量大得惊人,如同铁箍般死死钳住他! “疯的是你!”林宇书头也不回,声音冰冷刺骨,拖着他,像拖着一个沉重的麻袋,无视周围所有惊愕、好奇、甚至是指责的目光,大步流星地朝着火车站出口的方向走去!秦漠仅剩的那根拐杖在混乱中被踢开,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像被遗弃的残骸。 “跟我走!去看看!看看你的‘不配’!到底有多重!”林宇书的声音在喧嚣的火车站里回荡,带着一种破开一切迷雾、不容逃避的审判力量,狠狠砸在秦漠摇摇欲坠的灵魂上! 第33章 第 33 章 秦漠被林宇书粗暴地塞进副驾驶座,身体因为失去拐杖的支撑而狼狈地摔进座椅里,肩膀狠狠撞在冰冷的车门上。右腿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蜷曲着,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巨大的屈辱感和被强行拖拽的怒火,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刚才的绝望和死寂! “林宇书!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秦漠猛地撑起身体,双目赤红地瞪着刚摔上车门、坐进驾驶座的林宇书,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羞辱而嘶哑变形,“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在那么多人面前那样对我?!你当我是什么?!一条狗吗?!” 林宇书“砰”地关上车门,动作带着毁灭一切的戾气。他看都没看秦漠一眼,钥匙粗暴地插进锁孔,猛地一拧!引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他狠狠一脚油门踩下! “呜——嗡!”黑色的轿车如同脱缰的野马,带着刺耳的轮胎摩擦声,瞬间从火车站混乱的临时停车区狂飙而出!巨大的推背感将秦漠狠狠按在座椅靠背上,他下意识地抓住头顶的扶手,才勉强稳住身体。 “凭什么?”林宇书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疯狂,他死死盯着前方被车灯撕裂的黑暗道路,方向盘在他手中如同被扼住喉咙的猎物,“就凭你他妈又想当逃兵!就凭你他妈又想用‘消失’来解决问题!就凭你他妈又一次想把她一个人丢下,让她继续活在你的阴影里!” 车子在深夜空旷的道路上疾驰,速度表指针疯狂地向右摆动,窗外的景物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带。每一次急转弯,都让秦漠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那条无力的腿传来阵阵钝痛。 “我丢下她?!”秦漠被彻底激怒,五年的压抑和此刻的屈辱混合成滔天的怒火,“林宇书!你少他妈在这里装圣人!这五年!这五年你在干什么?!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爱她吗?!五年了!整整五年过去了!你告诉我!你改变了什么?!” 秦漠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咆哮,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控诉和质问:“你让她放下了吗?!你让她快乐了吗?!你让她手臂上的疤消失了吗?!没有!什么都没有!你只是让她走进了另一个由你‘赎罪’名义建造的牢笼!你他妈和我有什么区别?!不!你更虚伪!你至少还站在她面前,用你那该死的愧疚感折磨她!提醒她那些不堪的过去!” 林宇书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咔咔”的声响,手背上被顾依依撞伤的红肿在仪表盘的微光下更加刺眼。秦漠的质问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深处最溃烂、最不愿面对的伤口! 他这五年在干什么?他像个虔诚又笨拙的苦行僧,他成功了事业,建立了公司,在人前是沉稳干练的林总监。可在她面前呢?他依旧是那个手足无措、永远在犯错、永远在笨拙弥补、永远被她冰冷的恨意拒之门外的林宇书! 他改变了什么?他连让她笑一下都做不到!连让她放下对秦漠的恨都做不到!他所有的努力,在她那道狰狞的疤痕和随时可能爆发的头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甚至……连她有那样严重的后遗症都不知道!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挫败、愤怒和被戳穿伪装的痛苦,猛地冲上林宇书的头顶!他猛地一脚刹车踩下! “吱——嘎——!”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夜空!巨大的惯性让两人都狠狠向前冲去,又被安全带死死勒回座椅! 车子在空旷的马路中央猛地停住!车头灯照射着前方冰冷的柏油路面,像两道凝固的、绝望的光柱。 车厢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人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在密闭的空间里沉重地回荡。林宇书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他猛地转过头,赤红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直直地刺向副驾驶上面色惨白、惊魂未定的秦漠! 他的声音,不再是咆哮,而是一种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被砂轮磨过,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一种令人心碎的坦诚:“只要她要!”林宇书死死盯着秦漠的眼睛,一字一顿,如同泣血的誓言,“我的命!都可以给她!”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秦漠的心上!他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宇书眼中那片如同燃烧殆尽的灰烬般的痛苦和决绝! 林宇书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绝望至极的惨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撕裂的悲鸣: “可是她不要啊!秦漠!她不要我的命!我的任何东西,她都不要!她他妈……只要你!” 最后三个字,如同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认命般的悲凉。 “……”秦漠张着嘴,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控诉、所有的屈辱,在这一刻,被林宇书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痛苦和那句“她只要你”彻底击得粉碎!像被瞬间抽空了所有空气,他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巨大的、灭顶般的震撼和一种无法形容的窒息感! 秦漠的嘴唇哆嗦着,眼神从愤怒转为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近乎恐惧的慌乱。他看着林宇书,看着对方眼中那片死寂的痛苦,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依依……她……”秦漠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巨大的恐慌,“是不是……出事了?”他想起林宇书刚才在火车站那疯狂的样子,那不顾一切要拖他去看“后果”的决绝……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了他! 林宇书猛地转回头,不再看他,只是死死盯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道路。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刚才那番话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情绪。听到秦漠的问话,他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不耐烦、又带着浓浓怨气的冷哼,没好气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甩出一句: “她快死了!你满意了吧?!”说完,他不再理会秦漠瞬间剧变的脸色,猛地再次踩下油门! “呜——!”车子如同受伤的野兽,再次咆哮着冲入无边的黑暗! 秦漠的身体再次被狠狠按在椅背上。他脸色惨白如纸,心脏因为林宇书那句“她快死了”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出胸腔!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快死了?!依依快死了?!是因为……看到他?因为那个该死的误会?但下一秒,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这不可能!至少不可能这么快!林宇书只是在发泄!在说气话!是在用最极端的方式控诉他带来的伤害! 然而,即便如此,“她快死了”这四个字,依旧像最恶毒的诅咒,狠狠扎进了秦漠的心脏!让他刚才所有的愤怒和屈辱都显得如此渺小可笑!让他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顾依依造成的伤害,可能……真的会致命!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死死咬住牙关,不再说一个字。身体随着车子的疾驰而微微颠簸,那条残疾的腿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口那如同被凌迟般的恐慌和……无边无际的绝望。 车内只剩下引擎疯狂的嘶吼,和两个男人沉重而痛苦的呼吸。车子在夜色中狂奔,目的地未知,仿佛要一头扎进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 第34章 第 34 章 黑色的车身在深夜的街道上化作一道凌厉的暗影,最终以一个刺耳的急刹,狠狠停在了“回响设计”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入口。 秦漠被巨大的惯性再次甩向前方,安全带勒得他胸口生疼。他脸色惨白,嘴唇紧抿,刚才林宇书那句“她快死了”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带来阵阵窒息的恐慌。他知道那大概率是气话,但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足以让他肝胆俱裂。 “下车!”林宇书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摔开车门,绕过车头,猛地拉开副驾驶的门。 秦漠试图自己挪动,但他仅剩的支撑——拐杖,早已遗落在火车站的冰冷地砖上。他的双腿无法承力,只能狼狈地用手臂撑住车门框,动作笨拙而迟缓。 林宇书看着他挣扎的样子,眼中没有任何怜悯,只有一种被怒火烧尽的冰冷和不耐烦。他不再废话,俯身,一只手臂粗暴地穿过秦漠的腋下,另一只手抓住他腰侧的衣物,用尽全身力气,像拖拽一个沉重的麻袋,硬生生将他从副驾驶座里拖拽了出来! “呃!”秦漠闷哼一声,身体完全失去平衡,那条无力的腿拖在地上,传来剧烈的摩擦痛楚。巨大的屈辱感再次涌上,但他咬紧牙关,将所有反抗的念头死死压了下去。林宇书眼中那股不顾一切的疯狂和刚才那句“她快死了”,让他不敢再有任何刺激对方的举动。 林宇书半拖半抱着秦漠,跌跌撞撞地冲进电梯。电梯门打开,是灯火通明却寂静无声的办公区。大部分员工早已下班,只有少数区域还亮着加班灯。 林宇书拖着秦漠,目标明确地走向项目组那片开放办公区。他的动作没有任何迟疑,也没有任何要照顾秦漠尊严的意思。他目光扫过一排排工位,最终锁定在一张空着的、带着轮子的办公椅上。 他几步走过去,一手依旧死死钳着秦漠的手臂,防止他摔倒,另一只手抓住那张转椅的椅背,猛地向后一拉! 椅子发出“滋啦”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滑到了秦漠身边。 “坐好!”林宇书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狠厉,几乎是半推半搡地将秦漠沉重的身体按进了那张对他来说显得有些矮小的转椅里! 秦漠的身体重重跌坐在柔软的椅垫上,因为惯性,椅子猛地向后滑行了半米,撞在后面一张办公桌的隔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慌忙抓住扶手才稳住身体,那条残疾的腿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蜷缩着,膝盖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额角瞬间渗出冷汗。前所未有的狼狈和屈辱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抬起头,眼中充满了痛苦、愤怒和巨大的不解,看向林宇书。 然而,林宇书根本没有看他 ?在将秦漠“安置”在转椅上的瞬间,林宇书的目光,就已经穿透了开放办公区,死死地钉在了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属于他私人办公室的厚重木门上。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刚才拖拽的暴怒和一路疾驰的疯狂似乎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却又在目光触及那扇门时,瞬间转化成了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压抑的、近乎凝固的痛苦。 他没有再看秦漠一眼,仿佛刚才那个被他粗暴对待的人已经不存在了。他伸出手,抓住转椅的椅背,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然后,他沉默地、带着一种近乎机械般的沉重,开始推动转椅。轮子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滚动声。秦漠被他推着,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物品,穿过一排排安静的工位,穿过那些亮着的电脑屏幕发出的幽幽蓝光,朝着那扇紧闭的门滑去。 每一米的前行,都像是踩在秦漠摇摇欲坠的尊严上。他死死抓住扶手,指节泛白,牙关紧咬,才勉强抑制住喉咙深处翻涌的屈辱和怒吼。他想问林宇书到底要干什么,想问他依依到底在哪里,到底怎么样了……但看着林宇书那如同石雕般紧绷的侧脸和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痛苦,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终于,转椅停在了那扇厚重的、深色木门前。林宇书松开了抓着椅背的手。他站在门前,微微佝偻着背,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抬起手,却没有立刻去开门。那只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像是在积蓄勇气,又像是在恐惧门后的景象。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手指按上门把手,轻轻一旋。 “咔哒。”门锁开启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林宇书没有进去。他只是将门推开了一条缝隙。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檀木香氛和……一种极其微弱的、属于顾依依的气息,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林宇书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他没有看秦漠,只是用那只刚刚开门的手,指了指门内。动作僵硬,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一种将审判权彻底交出的意味。 他的声音沙哑到了极点,几乎只剩下气音,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看吧……看看你‘不配’的后果。” 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秦漠一眼,也没有看门内一眼。他就像完成了某种必须完成、却又耗尽了他所有心力的仪式,拖着沉重到极点的脚步,一步一步,缓慢地、无声地退开,最终靠在了走廊冰冷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睛,仿佛要将自己彻底隔绝在外。 转椅上,秦漠的心脏因为那扇开启的门缝和门内飘出的熟悉气息而疯狂地跳动起来!巨大的恐慌和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攫住了他! 他忘记了屈辱,忘记了愤怒,忘记了那条还在刺痛的腿。他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死死抓住转椅的扶手,用那条还能稍微用力的腿,拼命地蹬着地面,试图让转椅向前移动! 转椅笨拙地、一点一点地,挪向那条门缝。缝隙越来越大…… 办公室内柔和的落地灯光倾泻出来。秦漠的目光,终于穿透了门缝,落在了室内。 然后,他的呼吸,在瞬间彻底停滞!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他看到了! 在那张宽大皮质沙发上……顾依依静静地躺在那里。她身上盖着林宇书深色的西装外套,只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和散落在沙发扶手上的几缕乌黑长发。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微微地蹙着,仿佛承载着无法卸下的沉重负担。她的睡颜安静得近乎脆弱,像一个一碰即碎的琉璃人偶,与平日里那个冷静干练、锋芒毕露的顾依依判若两人。 她睡着了。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毫无防备的、却又带着深深疲惫和脆弱的方式。这就是林宇书口中“快死了”的样子吗? 不,她没有死。 但她看起来……那么累,那么痛,那么……了无生气。 秦漠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她沉睡的容颜上,贪婪地、却又带着巨大的恐慌和心痛。他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毫无血色的嘴唇,看着她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法完全放松的身体姿态…… 五年!?整整五年!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清晰地看到她的样子!不是照片,不是模糊的记忆,而是真实的、脆弱的、承载着他带来的所有伤痕的顾依依! 这就是他的“不配”带来的后果吗??这就是他自以为是的“为她好”换来的模样吗?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痛楚和悔恨,如同冰冷的海啸,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猛地用手捂住了嘴,才勉强压抑住喉咙深处涌上的、带着血腥味的呜咽。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颤抖起来,连带着那张转椅都发出了细微的咯吱声。 门内,顾依依似乎被这细微的声响惊扰,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微微动了一下,盖在身上的西装外套滑落了一角,露出了她纤细的左臂。以及,左臂手肘上方,那道从衣袖边缘蜿蜒而出的、狰狞的、粉红色的疤痕边缘! 那道疤,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狠狠劈进秦漠的眼底!瞬间将他钉在了原地!他像个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木偶,瘫坐在那张小小的转椅里,隔着一条开启的门缝,无声地、痛苦地凝视着沙发上那个沉睡的、带着他亲手烙印下伤痕的女人。 世界一片死寂。 第35章 第 35 章 秦漠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死死地钉在顾依依左臂那道狰狞疤痕的边缘。然而,就在这灭顶般的痛苦中,他的视线却被沙发旁矮几上的另一样东西猛地拽了过去! 那个深蓝色的皮质药盒!盖子敞开着,像一张无声呐喊的嘴。刚才林宇书提到过她的头痛!提到过她需要药! 秦漠的心脏骤然缩紧!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他忘记了屈辱,忘记了那条残疾的腿传来的剧痛。一种近乎本能的、巨大的恐慌驱使着他!他必须知道!必须知道那药盒里是什么!她到底怎么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死死抓住转椅的扶手,那条还能用力的腿拼命地蹬着地面!转椅的轮子在地毯上发出沉闷而艰难的摩擦声,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朝着沙发边的矮几挪去! 每移动一寸,都耗尽他全部的力气,汗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衬衫!那条无力的腿拖在地上,带来钻心的摩擦痛楚,但他浑然不觉!他的眼中只有那个药盒! 终于,转椅靠近了矮几。秦漠的身体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恐惧和急切,小心翼翼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抓起了那个敞开的药盒! 药盒的分格里,各种颜色的药片和胶囊清晰可见。他急切地、贪婪地辨认着那些标签上细小的字迹: 丙戊酸钠缓释片 (早1片) ——抗癫痫,情绪稳定剂,用于严重偏头痛/神经性头痛… 托吡酯胶囊 (晚1粒) ——预防偏头痛… 甲钴胺片 (营养神经)… 谷维素片 (安神)… 布洛芬缓释胶囊 (应急止痛)… 艾司唑仑片 (助眠)……… 还有更多!一些他看不懂名字的进口药!每一格都塞得满满的!每一种药名旁边,都贴心地标注着服用时间和剂量,字迹刚劲有力,是林宇书的笔迹! 秦漠的瞳孔因为巨大的震惊和恐惧而剧烈收缩!这么多药?!这么多种类?!丙戊酸钠?托吡酯?这不是普通的头痛药!这是用于治疗严重神经损伤和顽固性头痛的强力药物!还有安眠药?助眠的?应急止痛的? 林宇书在火车站怒吼的话再次在他耳边炸响:?“让她带着那道疤!带着我们他妈留给她的头痛!一个人熬了五年!”“看看你他妈这五年躲起来当鸵鸟!到底给她带来了什么样的‘后果’!” 原来……原来那场车祸……除了那道狰狞的皮肉伤……还给她留下了如此深重、如此折磨人的后遗症!一种需要靠这么多强力药物才能勉强压制的、反复发作的神经性头痛!?五年!?整整五年!?她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是如何熬过这一次又一次如同酷刑般的发作的?巨大的、迟来的认知,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秦漠的心脏!比看到她的疤痕更让他痛不欲生!他自以为的“不拖累”,他五年的消失,非但没有减轻她的痛苦,反而让她在承受身体剧痛的同时,还要独自背负着这道沉重的枷锁!他的逃避,就是对她最残忍的刑罚! “唔……”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浓重睡意和不适的嘤咛,如同最细微的电流,瞬间击穿了秦漠沉浸在巨大痛苦中的意识! 他猛地抬起头! 沙发上,顾依依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她似乎被刚才转椅挪动的声音,或者是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惊扰了。她的眉头蹙得更紧,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微微偏了偏头,似乎想摆脱某种不适。 秦漠的心跳瞬间停止了!他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手中的药盒变得滚烫无比! 不要醒!不要醒!至少……不要在这个时候醒!不要让他这张脸,再次成为刺激她的噩梦! 然而,命运似乎偏要与他作对。 顾依依的眼睫又颤动了几下,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浓重的困倦和药物带来的迟钝感,缓缓睁开了。 初时,她的眼神是茫然的,涣散的,似乎还未从深沉的药效中完全挣脱,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办公室天花板的某个角落。 秦漠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连指尖都不敢颤抖,生怕惊扰了她这片刻的迷蒙。他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 顾依依的视线,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移动着,掠过落地窗外的城市灯火,掠过办公桌的轮廓…… 然后,毫无预兆地,落在了矮几旁——落在了那个僵坐在转椅里、手中还紧紧抓着她药盒的男人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顾依依眼中的迷蒙和困倦,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瞬间凝聚的、如同西伯利亚寒流般的冰冷!是难以置信的惊愕!是仿佛看到了最恐怖梦魇般的巨大震惊!是……被彻底侵犯了私人领域和最后一丝心理防线的滔天怒火!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脸色在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比纸还要苍白!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而猛地绷紧,盖在身上的西装外套因为她突然坐起的动作而滑落,露出了她单薄的肩膀和那条带着狰狞疤痕的左臂! “你……”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睡意和巨大震惊的单音,从她毫无血色的唇间逸出。 她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剧毒的冰刃,死死地钉在秦漠那张写满了恐慌、悔恨和狼狈的脸上!然后,她的视线下移,落在了他手中那个敞开的、属于自己的深蓝色药盒上! 他!在翻看她的药! 在她毫无防备、昏睡的时候! 在她最脆弱、最不堪的时候! 这个认知,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 顾依依眼中最后一丝震惊彻底被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取代!那怒火中,还夹杂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被彻底羞辱的屈辱感! “秦!漠!”她的声音如同从冰封的地狱深处传来,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尖锐和极致的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 “还给我!” 第36章 第 36 章 顾依依猛地从沙发上弹起,动作迅猛得完全不像一个刚从药物昏睡中醒来的人!她根本顾不上自己裸露的左臂和那道狰狞的疤痕!她的眼中只有秦漠!只有他手中那个敞开的、如同潘多拉魔盒般的深蓝色药盒!那是她最深的隐痛!是她独自在无数个黑暗夜晚挣扎的见证!是她不想让任何人,尤其是他——这个始作俑者——看到的狼狈! “还给我!”她嘶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扭曲变形,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朝着秦漠和他手中的药盒猛扑过去! 秦漠被她眼中那焚毁一切的恨意和扑过来的气势吓得魂飞魄散!他下意识地想护住药盒,想解释,想后退!但他坐在矮小的转椅上,行动极其受限!那条残疾的腿根本无法在瞬间做出反应! 顾依依的目标只有一个——夺回那个该死的药盒!她扑到近前,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势和药物的残留影响而有些踉跄,但她不管不顾!她的右手带着惊人的力量,狠狠抓向秦漠紧握着药盒的手腕!左手则直接去抢夺药盒本身! 混乱中!她的膝盖,因为前扑的姿势和重心不稳,带着她自己身体的重量,毫无防备地、重重地撞在了秦漠蜷缩在转椅前、异常脆弱的两条残腿上! “呃啊——!”一声极其压抑、却又痛苦到极致的闷哼,猛地从秦漠紧咬的牙关里迸发出来! 那不是装出来的!那是神经被剧烈压迫、骨骼被撞击、旧伤被瞬间引爆时,身体最本能的、无法控制的反应!那声音短促、破碎,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生理性痛苦!他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和颈侧的青筋因为剧痛而根根暴起!他抓着药盒的手猛地一松,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整个人痛苦地蜷缩在小小的转椅上,双手环抱着自己残腿,像一只被踩中了致命伤口的虾米! 这个声音!?这个痛苦到极致的闷哼声!像一道带着倒刺的闪电,瞬间劈开了顾依依被怒火和屈辱充斥的脑海!狠狠地刺入了她记忆最深处、最柔软、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倒流键! 无数个画面在她眼前飞速闪过—— 大学篮球场边,他为了看她的球,拄着拐杖,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紧抿着唇,努力掩饰着双腿的抽痛。艰难的走过来,递上水,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 寒冬的清晨,他拄着拐杖走在结冰的路面上,一个趔趄,虽然没摔倒,但紧皱的眉头和瞬间失去血色的嘴唇,泄露了那刺骨的疼痛。 下雨天,他坐在教室窗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膝盖,背影带着一种无声的隐忍。 还有……还有那些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时刻。在他狭小的宿舍里,他疲惫地坐在轮椅里,双腿因为过度劳累或天气变化而肿胀酸痛。她心疼地看着他紧蹙的眉头,看着他额角的冷汗,然后……她会默默地坐到他身边,用自己温热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带着无限怜惜地,为他按摩那双冰冷、萎缩、布满伤痕的腿。指尖感受着那不同于常人的肌肉纹理和骨骼的僵硬,听着他因为她的触碰而偶尔泄露出的一两声极力压抑的、如同此刻这般痛苦的低哼…… 那些年,她为他按摩过多少次? 那些年,她听过多少次这样压抑的、属于他的痛苦声音? 那些年,她曾经多么希望能用自己的力量,帮他减轻哪怕一丝一毫的痛苦! 这个声音……这个她以为早已遗忘在时光尘埃里的、属于秦漠最脆弱时刻的声音……此刻,竟然在她盛怒之下、最激烈的冲突中,被她自己亲手制造了出来! 顾依依所有抢夺的动作,所有的嘶吼,所有的滔天怒火,在这一声痛苦的闷哼响起的瞬间,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她伸出去抢夺药盒的手,僵在了半空!她扑过去的身体,因为惯性微微前倾,却再也无法移动分毫!她眼中那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烈焰,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凝固!然后,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惊、茫然和……一种迟来的、尖锐的心痛所取代! 她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间石化的雕像。 目光,从秦漠手中那个敞开的药盒,缓缓地、极其僵硬地,移到了他那张因为剧痛而扭曲惨白的脸上!移到了他那双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蜷缩在转椅狭窄空间里的、穿着陈旧裤子的残腿上! 膝盖撞击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她的腿上。而他痛苦到蜷缩的模样,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割开了她尘封的记忆! 空气,死一般地凝固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秦漠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声,和他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他死死咬着下唇,才勉强没有发出第二声痛呼。冷汗如同小溪般从他额角滑落,滴落在深色的裤子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顾依依就那样僵立在他面前,近在咫尺。她看着他那双残腿,看着他那张写满痛苦的脸,看着他那双因为剧痛而紧闭、睫毛却在剧烈颤抖的眼睛…… 五年的恨意,五年的怨毒,五年的冰冷盔甲……在这一刻,被这声猝不及防的痛苦呻吟和眼前这无比熟悉又无比刺眼的脆弱景象,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巨大的、鲜血淋漓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