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 第1章 海边 梁城站在昏黑无际的海边,高举起一把充斥着铁腥味的锈鱼叉,对准了一个陌生男人的胸膛。 世界的声音仿佛被海浪抽空,只余下一种尖锐的耳鸣。 “杀了他。” 她闭了闭眼,一个用力。 数月前。 史官于朝上如是记载: 景泰和四年,帝室衰微,诸国强恣,相攻伐、无宁岁。 其夏,黄河大决,千里泽国。帝忧,乃急遣梁新秋治河以固根本。然役急民变,天下骚然。新秋坐诛,妻孥徙登州海隅。 而今,泰和四年的冬月十一,梁新秋之子梁城独一人到达登州亦有数月,至少文书上是这么记载的。 登州的海天很暗。像一炉香,香尽客散,只剩一钵凉透了的、厚厚的灰盖在天地之间。 深海掀起的巨浪就带着这样一股死灰,铺排滚涌,直奔海岬而来。 但在百尺海崖之中,天地之间,吊着一个小小的白色人影,是梁城。 冷,好冷。 灭顶似地海浪不知贯穿了她多少次,只剩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抠在石缝里,全凭着意志吊在半空。间或有一股来自远海的焦火气缠绕着她——大约是人肉被炮火焚烧的味道。 来不及多想,巨浪又一次猛地砸碎在崖壁礁石之上,海水在那嶙峋的褶皱与深坑里短暂地蓄满,旋即被更暴戾的后继者撞得粉碎,砸得梁城生疼,视线一片模糊。 但她硬顶着被海水刺痛的眼球,还是睁开了眼。 ……第30道线。 潮汛到了她自秋天以来于此一笔一笔刻下的第30道线。 和父亲留下的那本笔记里提到的相差无几。 她终于满足了,手一松,坠入海浪。直到片刻后才被浪潮吐弃在滩涂上,像一袋潮湿的谷物,痛苦地绞扭着。 肺里火烧火燎,她咳了许久,冷气顺着裹胸的粗布缝隙一路往里,连同着湿凉的海水,一起汲取着心脏泵出来的星点热意。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直到最后一丝虚脱的颤栗归于平静,喉咙再也咳不出一声,梁城才有力气抬手抹开眼皮上带着砂砾的浊水。 然而就在这一瞥之间,在前方一片狼藉的泡沫和断藻中,赫然躺着一具人形。 她一下猛地坐起,手脚并用地向后退了好几步,死死盯住那团黑影。 好久,只有海风吹起碎衣猎猎作响的声音。 她终于鼓起勇气起身向前,站定在那人身边。 衣服破烂,浑身湿透,看样子像是流民。一双手即使被海水泡得发白,指关节也粗大得异于常人,虎口处甚至能看到厚茧的痕迹,那是一双长期紧握兵器的手。 梁城一下想起了先前海上传来的焦肉味。算时间,大约是飘来的。 呵,死了活该。 那场逼死父亲的暴乱犹在眼前,一切争战者都没什么值得她同情的。 梁城刚转身欲走,却猛然瞥见什么动了一下。 是那人的眼皮? 梁城旋即又转身紧盯着它。慢慢地,只见它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又一下。 难道这人要醒?! 梁城略一思忖,当即蹲下身,在他身上摸索起来。原以为会摸出把匕首,却不想竟搜出本书。 “呵,匹夫也看得懂书吗?”梁城轻蔑一笑,正欲扔在一边,却又觉得那被水泡烂的书名有些眼熟,眼熟到心跳加快。 本能被召唤似的,梁城捧在手里细细辨认:河…工手……记? 梁新秋......著?! 一瞬间,梁城脑中绷紧的钢丝被谁猛弹了一下似地,颅内震得嗡嗡作响,全是空白。 居然是你?! 你就是逼死我父亲的暴民。 视线再落下去,仇恨瞬间点燃了梁城的双眼,红得像被父亲的血浸染过似的。 “新秋坐诛,妻孥徙登州海隅…..” 梁城双拳紧握,手中湿烂的书被挤拧出了水,挤得稀碎。 史书上这轻描淡的一十二字,原来竟有你的一份功劳! 父亲落地的头颅,母亲和哥哥永远也走不到的登州,三朝老臣最终落得斩首示众,盖棺论罪的结局,又何尝不是眼前这个暴民,生助了庙堂之上,那群只论门户私计的人一臂之力? 天时地利,梁城再也按耐不住,掠视过滩涂,一把攫过一根被海浪抛弃的、锈迹斑斑的旧鱼叉,毫不犹豫地将它高高举起,正对他的胸膛。 一瞬间,世界的声音仿佛被海浪抽空,只余下一种尖锐的耳鸣。 杀了他。 杀了他! 害死了我父亲,害死了我母亲,害死了我哥哥,那就——去死吧! 鱼叉猛然扎下。 “咳…咳咳…….” 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呛咳,粉色的血沫从那人唇间涌出。瞬间如一根冰刺直插脑髓,梁城刹那如梦初醒。 海浪诉说着这骤然一瞬的寂静。 那人的手指又蜷动了几下,似乎马上就要醒来。 “咚、咚、咚。” 梁城的心跳得飞快。可她还是鼓起勇气直接将鱼叉顶至他的胸口,随时准备插入。但,肋骨就在叉下滑动。 她闭了闭眼,睁开。 手中的铁杆似乎也有了心跳,震麻了梁城的手心。 不,不行。 “啪”,鱼叉登时摔死在湿软的沙地里。 她的背影,慌乱地和光一起消失在昏暗的海岸线上。 夜里,雨又倾倒下来,海天浑沌一片。 破旧的木桌上,残烛因风明灭。 桌上落着几根梁城的黑发。 她的视线一会钉死在墙角那根锈迹斑斑的旧鱼叉上,越发地仇恨;一会又被亮着灯火、照得一汪灯油温润瓦亮的破陶碗吸引而痛苦不已。 手指发狂地在发间抓挠,扯下更多断发。 无能,无能! “水之道,在利万物而不争。” 父亲的声音忽然在脑海响起。 若父亲得知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定会端坐在藤椅上一手拍桌气得胡子跳起:“你看看你今日,好歹是个大家闺秀,怎得如此行迹?何况这种事,你怎么做得出来?简直枉费我对你的教导……” 边说还边指着自己摇头叹气,想着想着,梁城竟对着火光微微发笑。 她是很早就不信这些水之道了的。 只是,今夜她想父亲了。 看着火在豁口边缘跳动,她终于起身,护住那点光,又带上根木棍,再次去往了那片海。若是那人死了就更好。 越靠近海,风越是灌满了天地。手中的油灯挣扎了几下,倏地灭了。天地间最后一点光亮消失,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墨黑和震耳欲聋的海啸。 海浪肆虐地扑上来又退下去,凭借记忆摸到那处地方,指尖除了湿烂到溢水的沙地和纠缠一团的海藻,空无一物。 梁城后退了几步。 “救,救我。” 忽然出现的呻吟像一根冰针,刺得梁城一阵颤栗,毛孔瞬间从脚竖到头! “救我,求求你。” 声音大约是在一块礁石后面,只是配上这黑夜不免让一个几经死亡的人多疑。 梁城咽喉发干,死死攥住木棍,极缓慢地扭过头去。她弓起身,将呼吸压到最低,每一步都先用脚尖试探,再让脚掌陷入冰冷的湿沙,像逼近猎物的兽,又像生怕踩醒噩梦的人。那根木棍横在身前,既是武器,也是她与世界之间唯一的屏障。 探过去,那人正半靠在礁石的背面,头无力地垂着。嘴巴里依旧在无意识地重复着:“救,救我。” 梁城终于蹲在了他面前。 对方也像是感觉到了丝来自人的暖意,一只眼皮半耷拉着抬起,涣散却又努力地聚焦在眼前人身上,右手还下意识地在胸前破碎的衣料上痉挛般地抓了一把,仿佛想抠出个什么,却只是徒劳地滑落。 “梁……梁……” 梁城皱眉侧耳,等着他说下去,可那人勉强仰起的头颅却瞬间猛地一沉,再无动静。 如果按照自己的想法,梁城会觉得他在演戏。 不,或许是自己想太多了。 寅时,月亮总算暂时逃脱了深厚的云层,泄下几缕惨淡的清光,照亮了地上的路。 一个丁点大的小人,正背着另一个比他大点的小人,一脚深一脚浅地挪向那间透不出半点光亮的破屋。 走到了天要大白,才终于回到了那间临海的木屋。 烧水,铺床,擦身,换衣。 屋子里逐渐有了团暖气。 刘野醒来的时候,梁城正背对着他,坐在柴火前盯着手中的书发呆。 水把字泡烂了。却正因为烤到凸起变硬的外壳让刘野一下认出了那是他的书。 火光让眼球越发干涩发痛,他下意识地闭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再次睁眼。 眯着眼,四处一转,才发现这屋子如此昏暗破败。 不过,好在终于进来了。 墙上挂着散了股的旧渔网,四处漏风。空气里是柴火、海腥和一丝药草混合的复杂气味,屋里唯一一张床就在自己身下。 他的视线终于又落回到那个背影上,嗫嚅着唇,想借着口渴先开口—— “梁郎!” “梁郎,快帮我看看,我儿子也被咸鬼上身了!” 木门“啪”地被打开,海风伸着舌头就舔了进来,把到处弄得腥臊臊的。 一个黑皱的小老头连拖带架着自己儿子毫无预兆地就冲了进来,湿漉漉的裤腿卷到腿肚,还滴着水。 老渔夫的视线慌乱地环视一圈,最先落到床上——刘野瞬间把眼一闭装作未醒。 老人还浑不知,眼睛里瞬间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几乎就要对着床铺喊出“梁郎”! 可下一秒,他却又觉不对,眼里变成了茫然和困惑。而就在这时,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了屋西角灶膛前那个被火光映照的、平静转过脸的背影——是梁城! 他再也顾不得许多,直接放下儿子就是一跪,双手合十颤巍巍地恳求:“梁郎,我儿子被咸鬼上身了。他们都说你能救,村里不是有几个人被你治好了嘛?你就可怜可怜我儿吧。” 老渔夫的哭声还在继续,但刘野的耳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的全部注意力瞬间被另一种声音攫取。 “哒哒哒”,是梁城的脚步声。 继而一阵布料摩擦,应该是在检查。 接下来却是一阵格外漫长的安静。在这安静里,刘野强忍着眩晕与剧痛,悄悄地又睁开了一条眼缝。 “老人家……”梁城终于开口了,面上带着痛苦和愧疚的冷静:“拖回去…准备后事吧。” “什么?!”老渔夫急得一下拽住了她的衣服:“你什么意思?不能救吗?我又不是不给你钱,你凭什么不救?!” “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老渔夫一个一个的头生生地磕在地上,“砰砰”直响,再抬头时已经涕泗横流,两只手紧紧抓住梁城的裤腿,仰头求他:“我徐老汉四十才有的这个娃,你一定要救救他啊!求你了啊,真的求你了啊……” 梁城心亦不忍,可当她手指搭上少年冰冷湿黏的脖颈时,心下就已是一片冰凉。 她太清楚这病了——海水倒灌,咸毒入水,当地人谓之“咸鬼”。初时呕泻,继而水肿,待到神昏抽搐、浑身湿冷,便是阎罗索命,药石无灵。眼前这少年,已是最后一口气了。 “我……真的无能为力。抱歉。” “你这个王八羔子!”徐老汉一下跳了起来,指着他鼻子骂:“怪道你被流放到这里来!我早就知道,你爹不是好人,你也不是!你爹修堤修得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才死了!你这坏种根子也不肯救人。我告诉你,你也等着遭报应吧!” 梁城垂目听着,眼中的愧疚与痛苦随着这些侮辱逐渐消散,转变成了一种近乎冰冷的愤怒。拳头紧紧捏起,胸膛在用力地起伏,却并不看对方。 “啊啊啊啊啊啊。” 躺在地上的儿子忽然抽动起来,打断了徐老汉愤怒又绝望的咒骂和梁城隐忍的愤怒。 “儿?我的儿!”徐老汉立马蹲在儿子身边抱住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你怎么了?你告诉爹啊!” 继而又看向站在一旁的梁城,眼泪鼻涕全糊在了一起:“你个杀千刀的,你倒是救救他啊!你救救他啊!我的儿啊……” 梁城站在一边,心里十分清楚,这是咸鬼病的末期症状了。 可即使她知道、他清楚,却依然无法坦然地对着这些人的家人说,她救不了了,就只能等死了。 徐老汉看着一动不动的梁城,只能指着她气急哭泣:“你真是铁石心肠啊!你刚来的时候还是我帮你找的这个地呢,是我帮你搭的半个窝棚呢,你都忘了?你忘了吗?!” 渐渐地,儿子不再抽动,徐老汉赶紧低头一看,儿子突然直挺了一下,头一歪,咽了气。 徐老汉的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梁城也愣在了原地。 同样惊到的还有床上的刘野。 他眼皮一跳,模糊的视线下意识地扫过扑在地上的徐老汉,最终又落回到了屋内那个沉默的、仿佛风暴中心的身影梁城身上。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徐老汉直接扑在了儿子身上。出于对这种声音的敏感,当地村民很快都聚在了梁城家的门口。 “怎么回事?没救活?” “我看啊,他就是个灾星。自打他来这,我们这儿井水就开始发咸发苦,今儿又死一个,明天还不知轮到谁家?” “可不是?而且他爹犯了那么大的罪,这原本肯定是要报应在他身上的,结果现在连累我们倒霉。” “快闭嘴吧。当初他治好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现在说这些,万一明天自家娃也病了,你还求不求他?” 没有人再进屋,也没有人去扶徐老汉,他们只是在门口筑起了一堵窃窃私语的人墙,把梁城钉死在“罪臣之子”上。 不记得最后的人群是怎么散去的。 刘野再次睁眼的时候,梁城已经不在屋里。肺里火烧一样地难受。这次真的太冒险了。 他的视线再一次聚焦到了桌上的纸笔上,小心起身却还是惹得木板一阵“咯吱”,刘野一步一步向那里靠近。 可惜,灶膛的火灭了,屋子里实在太暗。 他只隐约见到桌上似有一摊纸稿。 站定,他又四下转了转眼眸。 弯腰,眯眼去看。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坚硬的尖物毫无征兆地抵上了他的后心,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 “你是谁?” 梁城的声音贴着他的后脑勺响起,冰冷得没有一丝情绪。 “或者,我该问你,拿着我父亲的书,一路找到这里,你究竟想做什么?” 第2章 对峙 “说。” 鱼叉的锈尖猛地硌上他的背,那人一个趔趄向前扑去,右手当即本能地撑住桌面,而左手却在一瞬之后才发颤地、极缓慢地举过头顶。 海风伸长着舌头在一页一页地舔着桌上的手稿,哗哗作响。 “你要……杀了我吗?” 虚弱的声音在黑暗里传来,却并没有多少紧急。 “杀你…” 梁城紧紧蹙眉,五指忍不住在鱼叉滑腻的木柄上攥地咯吱作响:“未尝不可。” “但要看你能说出什么了。” 下一瞬,一股沉缓而坚决的反劲,竟顺着叉杆,直溯回梁城掌心。梁城越是用力就越能清晰地感到,对方包裹着肉的脊椎正一寸一寸地在麻布衣下顶着尖端磨了过去,铁锈勾断了麻丝,刮擦出了声。 “劝你老实点。”梁城发狠用力,却又按他不住。 从崖底赶上来的腥风在缝隙之间吹了数个尖锐而绵长的哨音,熙熙攘攘地都来围观这场好戏。 直到一股喷鼻而出的热气夹在冰凉的海风里虚虚地吹到梁城脸上,这股对抗才消失。这时黑夜里乍泄出一声轻笑,像是在嘲笑梁城这唬人的力气。 “梁公子,不必如此。” “您和梁大人一样心软,我知道。” 梁城本就恼,又骤然听他主动提起父亲,一个发愣后顿时手上紧拧发狠道:“你活腻了?” “我,哼!”那身影似是痛苦了一瞬,停了片刻像是在积蓄力量,才接着道:“不是活腻了。我是…没有活路了。” “大人死后,河工解散,我,实在无处可去……”黑暗里又喘息了几声:“想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于是从衢州,我就一路跟着您了,您,应该知道吧?” 余音未了,梁城就已感觉有无数的蚂蚁在发间噬咬。虽看不清那人此刻的面容,但最后这一声虚脱、上扬的尾音简直就像是挑衅。 她的脑中一瞬就闪过在途中破烂的木屋里,自己在哥哥尸体前换下衣物……回忆还未结束,鱼叉已本能被他向前捅进,黑暗中,只听得一记吃痛的短呼。 “你跟踪我?”叉柄处传来的颤抖,已分不清是来自她绷紧的筋肉,还是她自己狂擂的心跳。 “不。”梁城突然又自己顿住,甚至过度集中快速的思考,都没听见对方的惨叫。一瞬之后她冷笑一声:“是谁派你来的?想杀我?” “说。” 鱼叉猛地往下一压,掌心立刻传来一阵剧烈的、活物般的痉挛。恐惧与威胁一起压入梁城掌心的叉柄之中,继续缓缓用力 “哒。” 大约是血滴落在土地上的声音。 □□的触感就在手下,梁城狠狠眯眼,脑中已经幻想到了极致:“快说!” 手中的鱼叉几乎将那人的腹背都顶到了一起。 “嗬——” 黑暗中响起一声枯竭骇人的倒吸。 不闻回答,只有手中鱼叉骤然一沉,梁城低头扫了一眼,隐约中竟看到一双手,正缓缓握上染血的叉杆,指节曲曲伸伸,竟如藤蔓生长般,沿着冰冷的叉柄缓缓攀援而来,再抬头,面前,是一张已憋成了赭红色的脸,额角与眼白都已相继绽出细密的血斑。 “梁公子,你,难道还怕我吗?” “我真的,只是想活下去。”气绝到嘶哑的声音像鬼一样,却带着丝坦然绝望的笑。 梁城不信,活命对她来说亦是第一要紧。她只决绝地把鱼叉往里、再往里,威胁道:“说实话,或许你还能活下去。” 黑暗中,“哒哒哒哒”的血滴声连成一线。 “我真的句句,属实。”迎着梁城的是一双毫不躲闪的眼,像含着某种光,但她看不懂。 “我本就,仰慕大人,才想跟着您,数月前,于登州岸口,被抓去冲了军,昨日海战,才逃出来,您救我……” “随口扯句谎就想唬住我?”梁城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对方虚弱到断断续续的话,握着鱼叉的手还在颤抖:“证据呢?” 她刻意地俯下,眼神细细地描摹过对方,本打算是威慑,可这血与黑,在夜里是一样的。她的眼神倒先移开了。 “更何况,我的父亲可是个罪臣,你如此追随,就不怕我去报官?” 那人咧嘴,又流出一丝鲜血,像是在笑。 “我知道,我这样的小人物,无论在哪里,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小人,对大人您也不是全无用处。如果,有什么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咳咳,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梁城忽而顿住了,她开始打量这个人。 而此时对方像是彻底坚持不住了,他的一只手臂从叉柄上垂下,右膝跪倒在地,虚弱与无畏在他的脸上胡乱地混作一团:“求你让我,活,活下去,无论什么,悉听尊,便……” 梁城注视着那颗缓缓垂下的头。 长久的,风被黑夜凝滞,扭曲着长长的下巴在两人之间尖啸。 但那握紧柄尖叉的手却一刻也不曾放下,仍旧顶死在那人的腹部之上。 那人尚未完全倒下,似乎还在固执地等待某种回应。 但梁城给不了。 渐渐地,他像是坚持不住了,躬着身咳得像只一抖一抖的虾,连带着鱼叉都摇晃起来,梁城也不得不艰难稳住手。再不多时,满屋子里就都是“嗬——嗬——”的尖锐吸气声,像是他的肺管里再也不能从周围抽上半分气。 可梁城就是一动不动。她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黑暗里的那个身影。 许久又许久,说不清到底多长时间。 砰。 直到肉身倒地,一场博弈才终于收了尾。 梁城伸出破洞的鞋尖试探着拨弄了一下那人的半边侧脸,确认是晕了,憋闷许久的气才终于彻底地在冷空中化为一股长长的白雾。 那些话,不知多少真多少假。可梁城转念一想,或许一旦去思考是真是假,就已经中了对方的圈套了。 梁城不想费力。她知道,有阴谋,早晚都会浮出水面。 把鱼叉靠回墙角,收拢心神,她预备继续未完的潮汛记录。可刘野瘫倒的身形横亘于桌前,像一道无法忽略的障碍,拦住了她的去路。 环视一周,梁城弯腰,准备将这人拖到灶膛后的茅草堆上。但指尖刚触及对方的衣领,便猛地缩回。梁城又试探了一下,确认了那隔着一层粗布传来的体温,像一块刚从锻炉里取出又浸过海水的烙铁,又烫又潮气。 梁城直接伸手翻看眼皮,只见他瞳孔已涣散大半;目光扫过双唇,更是干裂翘起。 再不喝水、降温,估计这人就快死了。 其实可以不救的。 梁城站起来,眼角冰冷地俯视着脚边这具躯体。 但下一刻她又犹豫起来了。因为她看到了桌上的那本泡烂又烤硬的《河工手记》。她的脚跟一瞬将动,又一瞬未动。 几番权衡,最终还是收起想杀他的心,走去了屋角,打开了一罐被严密封好的瓦罐,从里舀出了一瓢水。水声清冽得刺耳。思量后她又倒回去些许。回到刘野身边。 看了眼手里的水瓢,如此一来,她已经怪不了别人了。 半蹲下,虎口微托起他的脖颈,尝试着往他嘴里喂了一点。漫长的等待后,终于看到那人的喉结动了一下。 还好,暂时死不掉了。 环视屋内,她把人拖到了靠门的位置,海风尚不知情地拼命从缝中往屋里鼓,正好形成阵阵凉意,又挡住了些许的风,梁城坐在桌前倒觉得这人也有点方便起来了。 收回思绪,她开始提笔记录。 “十一月初十,阴雨,西北风未减。日入时分:二十九刻线。较昨日高位三十暂退一刻。” “虽水位暂落,然风势未歇,天雨又至,此绝非退潮之兆,反似巨浪深吸之气。” 写到此,梁城从桌案下一叠杂纸中抽出一张,铺于灯下。 纸上是一幅墨线勾勒的盐灶屯村落地图,各处要地一一标记分明:海岸、礁石、旧水寨、洼地、盐田、林家井、樵屋与那棵苦楝树。 此刻,她提笔蘸了朱砂,依据潮汛和父亲留下的河工手记里的算法,在那地图之上,自海岸向内陆,清晰地画出一道虚红的界线,恰将井与树皆圈于其内。 “若此势不减,地下咸锋五日内必抵林家井。井水俱咸,麦种根脉惧腐。” 笔尖在此一顿,当日民变之景竟瞬间恍若重现。 明烛映眼,恰似彼时火光。 良久,梁城才提笔续道: “天灾终至,**亦不远。屯外营垒尽废,若敌踪自陆上来,一马平川,直如熟糜。” 写完最后一笔,她的视线终究不可避免地落在了门口那人的身上。 目光在刘野起伏的胸膛与紧闭的眼睑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回自己方才记录“**”的笔迹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笔杆。 忽而烛芯噼啪一响,梁城的身体刹那间颤了一瞬。 隔日,刘野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了。 渔网圈圈缠绕,虽不十分紧,却东扣西结的难以解开。他强撑着环视一圈,梁城并不在屋内。他倒头仰卧在地,嘴角轻笑了一下。 屋外,是再一次的日入时分,梁城刚从礁石群上看完潮汛刻度下来,心头正被那不祥的退潮紧攥着。一抬眼,却见村中火光乱晃,人声鼎沸,并意外地正朝着自家方向移动。 想起家中那人,她脚步下意识地加快了。刚拐上通往小屋的那条窄路,便与一队火把迎面撞上。火光刺眼,映照出官兵不耐烦的脸和村民激动的面容。 人群瞬间炸开锅。 “正好,他回来了。”一个黑瘦的渔民指着梁城喊道。 “官爷,就是他,搜他家!他肯定有淡水。”徐老汉刚没了儿子,此刻眼里全是迁怒的红色血丝,一根磨到亮黑的烟杆挂在腰间,几乎和他黑瘦的腿一般。 “就是,偏我们得病死人,他倒好好的。”另一个水肿到臃肿的妇人,眼光木木得不知直视哪里,嗓子里却冒出惊人的尖声:“要我说,他就是个祸害,说不定这井水变咸就是他搞的鬼,好叫我们都来求他!求他不得,他背地里乐得睡不着觉呢!” 梁城记得她,时日无多了。 “对对对,官爷们赶紧把他抓走,投海祭神,就饶了我们吧,我们那些水都是全家要喝要用的。”好些刚被官爷搜刮走淡水的村民们都一手指着梁城央求着,边缘倒是站着些安静看热闹的。 而梁城此刻却比别人都更有份置身事外的冷静。这些官兵来了也好。 这些喧嚣的喊闹和窗口映出的火光自然吸引了屋内刘野的注意。隐约中只听得一些“官爷”、“祸害”。 难道他报了官来杀自己? 这么冷漠? 刘野紧急又艰难地扭动起来,但这时,梁城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到了他耳里。 “…..咸…..海水倒灌……水利……” 刘野虽听不清,但对于这些词的敏锐却叫他立即本能地贴地倾听,辨析着他们的对话。 “风暴潮浸了一冬,咸水早被压进地下。眼下退潮只是因为风暴余振还没撞上天文大潮。要活命,得趁现在重修水利、抢修拦潮堰,再挖深沟排掉所积咸水。” 梁城解释得认真,说到最后更有了几分掺杂真心的急促,但为首的一个官爷却挖了挖耳朵眼,对着指甲吹了口气:“什么玩意?叽里咕噜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另一个官兵头子则直接嗤笑一声,粗糙的掌背侮辱性地拍打着梁城的脸颊:“修水利?” “你老子修得人头落地,你还做梦?钱呢?你给我啊?” “就是。”另一个嗤笑一声:“还使唤到我们头上来了?我看你就是自己私藏了淡水,不想交,变着法儿的忽悠我们呢。当真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滚!” 说着就猛地发力将梁城搡得踉跄倒退,后腰狠狠撞在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梁城忍痛张开双臂死挡在门前。 “还不滚?找打!” 靴尖立刻狠狠踹在她小腿骨最脆弱的地方,钻心的疼让她眼前一黑,几乎跪倒。 人群中有个妇人抱着孩子,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半步,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眼神里交织着痛苦和羞愧。 “别打梁医生。”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 “对。他治好了我家娃,他是好人。”那妇人赶紧接了一句,声音颤抖却又透露出几分坚定。 “嘿?”其中一个官兵凶狠回头,直接抓住她的领口猛地搡倒在地:“你个长舌妇活腻了?” 妇人一手撑地,还来不及稳住身体,怀中小儿就已啼哭起来,她又连忙去哄。 “吵死了。”呸了一口,那官兵就要去抓小孩,梁城一把从后面拉住:“你不能动他!” “要你多事?”那兵官一回头,面上横肉坠晃。往掌心狠啐了口唾沫,解下腰间的鞭子就要抽在梁城身上:“就拿你先开刀。” “砰!” 忽然一块坚硬的土疙瘩从人群后方疾射而出,精准地砸中了他的后脑勺。那官兵 “嗷” 一声痛呼,懵了一瞬才摸着后脑勺黏湿的泥浆反应过来。 “□□娘的,哪个死杂种敢暗算你爷?!” 他四处寻视着吼道。 没人答话。 “谁?站出来!”他怒斥着:“老子今天非得剁了你!”一双红目环视,左手按鞘,右手握把。可此刻只有安静,安静是对权力的蔑视。 像春天的地下,满是复苏的种子、新生的蛆虫,他们蠢蠢欲动,即将掀翻整片土地。 “一群刁民!反了天了。”白光闪过,长刀嗡鸣出鞘:“不杀了你们几个立立规矩,你们只当自己是天王老子呢!” “跟你们拼了!” 人群里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积压的怨愤如同堤坝溃决。 瞬间,盲从与被蛊惑的愤怒直接被求生的本能替代。火把、拳头、农具瞬间裹挟着绝望的人群,与官兵的刀鞘棍棒轰然对撞,绞成一团。 “从来都不管我们死活,现在自己没水喝了想起我们来了?我家最后一点水都被你们搜刮走了,难道叫我们等死吗?” “我们死了,你们当官的也别想好过。” “反了天了,你们要造反吗?放肆。来人啊,快来人!打死这些乱民。” “打死他们,打死这群狗官!” 人群的怒吼与谩骂,木棍的闷响与刀剑的嗡鸣,一度盖过了木屋海崖下的巨浪。 突然,一个身影被猛地搡飞出来,整个浑厚的肉背轰然拍在门上。随着一声“咔嚓——砰”的爆响,朽烂的门板应声炸开,木屑纷飞间,只见那官兵龇着大牙,随着四分五裂的门板一同被掼倒在地。 风直灌进屋里,内外景象霎时**相对。 梁城一身冷汗。 第3章 救人 “快!搜他家。” 一个一手提刀,一手按鞘的兵官正好站对着梁城家,见门已撞开,便一抬手,立刻号召兄弟们先干要事。 那些官兵当下也管不上和村民打架了,直往梁城家里冲。梁城心中担忧,拼命想抢先一步,一同往里挤,却被一脚踢到膝盖,直接应声跪了下来。 须臾,那些兵匪就已经进去了。 梁城下意识地看向门侧后方的地方。可是,那里只有一堆茅草。 人呢? 梁城自己都来不及想明白发生了什么。 “看什么?这里藏水了?” 一个兵官当即一刀挑起地上散乱的茅草,几下哗啦,徒留几道长痕在土地上:“什么都没有,你敢耍我?” 他一脸凶恶,刀尖威胁似地直对梁城的鼻尖。梁城皱眉,右手撑地,仰头直视。 “这里有水!”有官兵大喊道。那人闻此一下收了刀剑走了过去。屋右角的几个瓦罐全被他们打开,一瓢舀下去迫不及待地送到嘴里:“哇,爽。” 梁城沉默地皱眉看着。 就在这时,另一个在屋里四处踢踹翻找的兵官,注意力被桌上散落的纸笔吸引。 “这又是什么玩意?”他随手拿起那本书册。梁城应声转头,当即大惊失色:“你别碰!” “别碰?”那人笑了笑,几个兵官也好奇地聚了过去。 他刻意当着梁城的面吐了口吐沫在手指上,邪笑着翻开手中的书册:“那可不是你说了算的,万一你写了什么不该写的,我们也有义务查看不是?更何况,你还是个罪臣之子。” 梁城强迫自己冷静解释道:“不过是一些潮汛的记录。” “潮汛记录?”那个军官刚冷笑了一下道:“你又不靠打渔…”结果下一页就翻到了那张折起来的盐灶屯地图。只展开扫了一眼,他立马就把这地图夹在指间晃了晃,眼中那种终于抓到你把柄的恶劣藏也藏不住:“那这是什么?啊?盐灶屯地图?” “地图?”另一人惊讶地凑上去看,其之详尽让他又满目惊叹地转向梁城。 “快说,你存的什么心思?是不是要谋逆造反!”抓着地图的那人“啪”地一声就把它拍在了桌上,他倒不是真的在意梁城是否谋反,这只不过是一个他可以提提裤腰耍耍威风的好由头罢了。 “这是根据潮汛线推算的海水倒灌的范围。不信你们可以对照,军营里的井是在林家井附近,我昨天画的那条朱线就刚好含括。今天你们的井水就变咸了不是吗?” 梁城不卑不亢地解释着,甚至在看到那个好奇的兵官在对照了一瞬后,上前又迈一步准备继续和他解释。 “站住!” 最边上一人瞬间刀剑出鞘,直指梁城,差一寸就可以刺中他的胸口。 “谁知道你说的真的假的?还潮汛线?谁规定的?你画的?你有这个资格吗?你画的能作数吗?” “就是。说不定我们没水喝就是你造成的,这就是你谋逆的证据!” 其余几人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无理,那个惊叹的士兵也不便再开口说什么,梁城失望却仍旧隐含恳切地看着他,但他的眼神低垂,扫到了别处。 “哎,这还有本书!” 一个官兵又在柴火堆深处找出来一本书。 梁城闻声看过去,猛然瞳孔一缩,想都来不及想:“放下!” “放下?”那几人一看梁城的反应,嘴角勾起更恶劣的笑:“你说这个?” 他们随意又粗鲁地掂了掂那本书,梁城的视线直跟着上下。他们几个一对视,恶劣在其中蔓延,指尖捏着那本河工手记来回地在灶膛边试探。 “你们放下它!” 梁城刚一怒吼,就有一声刀剑出鞘的嗡鸣,刀尖的寒意几乎通过鼻尖的汗毛传了过来。 她只得站在原地,双目发红,拳头紧捏,紧盯着那本书,声音里还有一丝掩盖不住的颤抖:“你们放下它。水全部给你们。” 几人一对视:“哈哈哈,你以为你在和我们交易吗?” “扑——” 手记砸起灶中未熄的余烬,跳跃的火舌瞬间舔舐上纸页,墨线在火光中迅速地蜷曲焦黑。 梁城怒吼一声,视线、理智全都消失不见。疯了一样飞奔过去。 “哎,不让你碰。” 几个军官当即恶趣味地排排站挡在灶膛前面,扭着屁股和腿。不等梁城伸手去推,他们的靴尖就一脚踢上了她的膝盖骨。 同样的位置,梁城一下就跪倒难再起身。 那些人肆意地笑着,将她一个秋冬的记录、地图也全部被揉抓成一团,一起粗鲁地塞进了灶膛。 她从他们的腿间伸长胳膊去灶膛里掏,火舌飞窜,瞬间手背就撩起了火泡,可书页早已烧得散乱难以一次拿出。 “哈哈哈。” “行了别逗他了。赶紧把这些水带走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前那个惊讶的士兵忍不住打岔道。 “没错。不过,这小子家藏货还真不少,下次还来。” “走。” 这些梁城已经一句也听不进去了,她只知道里面烧的是父亲唯一的遗物,可如今已经全都一页一页的在火中蜷缩起来,每个字的消失都像是自己的生命在流逝。已经被火撩到满是水泡的手颤抖着拿起身旁的火钳,伸进去一撮一撮地将散乱的书页夹出。夹不全,又烧得那样快,手一直在抖个不停,只可恨自己的泪不能浇灭这些火。 夹出来的书页还在燃烧,梁城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拼命地、麻木地用手扑打,用脚踩。可就算如此,海风还嫌不够热闹似地可劲往里鼓,让灶膛里的火更大、更旺,让地上的残页烧得更快,让漫天书页如火蝴蝶似地四处飞舞。 记不得剩下的村民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了。 也不记得灶膛里的火是什么时候灭的了。 梁城发懵似地瘫坐在地上,直面着破裂的门,屋外的海和无边的天。 没有星星和月亮,她分不清海天的边界。 就像她分不清这世道里的好人和坏人,也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去。 她就那样瘫坐着,屋外,海浪一声接一声地撞碎在崖壁上,单调而永恒。然而,就在这片虚无的潮汐声无止境的冲刷下,一个念头如同暗流下的潜礁,终于浮出了意识的水面:这屋子里,原来还有的另外一个人呢? 他去哪儿了?! 倏地一下,梁城站起身。 紧张地环视屋内。 绑着他的渔网并不在,说明他至少离开时还被绑着。他又伤成那样……一个瞬念,他转身就打开了几块破木板拼成的漏风的后门。 后面堆的全是破瓦碎砖之类的杂物。 梁城扫视一圈,这些之后就只有断崖了,下面就是汹涌的海。 总不会跳下去了? 梁城的心一沉,僵立在门口,海风灌进来,吹得地上焦黑的纸灰打着旋。 就在一片死寂中,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被海浪声淹没的摩擦声,钻进了她的耳朵。咯啦、咯啦,像是什么东西在轻轻刮擦。 梁城屏住呼吸,视线渐渐摸索着定在了那一堆杂物上。紧接着,她看到了几粒细小的砖沫从杂物堆的缝隙里簌簌落下。接着,居然有一只手颤颤巍巍地从杂物底下伸出来,指尖竟夹着一张不知何时飞舞出来的残页。 梁城还来不及震惊,就看到从杂物底下竟露出了消失那人的半张侧脸。 他的半张脸被高热灼得通红,眼皮耷拉着,意识显然几近模糊,可他的嘴角却顽强地、古怪地向上弯着一个弧度。 “你…再不来…”刘野艰难地笑着把手中的残页举起,气若游丝的声音仿佛直接摩擦在梁城的神经上:“我就要和它一起…死在这了。” 梁城愣看着对方。 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快…救…我。”刘野的眼睛已经烧到了通红,喉咙嘶哑到了极致,一声出来才终于唤醒了还在愣神的梁城。她立马上前手忙脚乱地扒开杂物将人挖了出来,双手架在他的腋下一路把他拖进屋内。 直到把刘野安置回屋里,梁城才发现对方已经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了,心一急立马探他鼻息,半晌才确信人只是又晕死了过去,终于重又安下心来。 安静的海浪声中,梁城的目光忍不住再次汇集到了他指缝间夹紧的残页上。 这对他来说,到底算什么呢? 海,一望无际的海。 刘野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下沉。 四周的海水失去了往常的浮力,像煮稠的浆糊,粘滞而沉重地裹住了他。 他仰头,战船、士兵、炮火……所有的喧嚣都在他头顶迅速远去,化作模糊不清的光点,最终被幽暗的海水吞没。 是那场战争。 他又回来了?他看到水面之上,船边的暗卫依旧探出了身体试图把他打捞上去。 “把手给我。” 他依稀听到对方的话。 这一次,他不想拒绝了。 他也伸长了手,拼命、拼命伸长了手,可却怎么也抓不住近在迟尺的对方。 “救我!” “救我!” 刘野在呐喊,可水里是没有声音的。只有一颗心急得发烫。身体像是设定好了轨迹一般,违背他的意志,加速坠向深渊,刘野四肢拼了命地往上划,可注定了只是一场徒劳无功的白忙。 无尽的、漆黑的冰海迅速从四面八方包裹住了他,夺走他的呼吸,扼住他的咽喉。巨大的水压碾着他的耳膜,只剩下一片死亡的嗡鸣。意识如同被巨浪打散的浮沫,挣扎着想要聚拢,却一次又一次地被无形的力量扯碎,行将消散。 不,他还不想死。 不想死。 他张开嘴想呐喊,想吸入一丝活气,但灌入的只有冰冷刺骨、咸涩绝望的海水。 还不容易走到今天,好不容易…… 喉咙和肺叶瞬间如同被烈焰灼烧,只剩下徒劳的、濒死的嗬嗬声。 看着床上已经高烧到抽搐抖动的刘野,那脉象已经接近死象,梁城的心一沉,再犹豫下去他就真的死了。她起身,定了一瞬,飞快地挎上水囊,一跃出门,如扑火飞蛾般地钻入屋外的雨中。 快,要快。 至少父亲的事,她还没问出来。 斜风冷雨,海崖上的路难走至极。冷腻的岩石搭上磨平了底的破鞋,稍不留神就滑倒。心里急,脚上慢。一颗心像在火上慢煎似的。 走走滑一步,走走滑一步。 最后都不知道脸上的水珠到底是雨还是急出来的冷汗了。 还剩最后几步,梁城干脆踉跄着直接扑过去,扑到一块背风的礁石后。满是水泡的手不顾疼痛,扒开堆垒的碎石,小心翼翼地掀开底下精心掩盖的油布,里面一小洼清澈的淡水,在阴沉的雨色中映出微弱却珍贵的光。 这或许是盐灶屯最后的地上淡水,取尽的话,咸水就会彻底的破坏这里的淡水结构,这片土地上就再无淡水了。 梁城盯着那洼水,僵了一瞬。下一刻,她眼神一厉,解下腰间的水囊,近乎粗暴地将它按入水洼深处。清冽的淡水汩汩涌入囊中,也仿佛抽干了她最后的安全感。 她双目死死盯住水线,直到水面降至自己计算了千万次的安全线的极限一瞬,她才猛然提起,水纹因此剧烈地升降晃动,连着她都怔愣在原地,一双眼一动不动死死盯着那微微浑浊的水面,四肢宛若石化。 直到水面缓缓复归平静,最终颤巍巍地定在了那道生死线之上,她才终于呼出长长一口气,来不及停留,她迅速而仔细地重新盖好油布,攥紧水囊,又一步一滑地往回赶。 风雨更大了,崖壁比来时更加冰冷黏腻,难以立足。她每一步都趔趄着,挣扎在滑倒的边缘,她几乎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这么做的必要?让他死了岂不更好? 不,不能这样。 他至少还救了一页父亲的手稿。 就算是还他的。 月光躲在**的背后,看着地上这些总是惶恐而不知所谓的小人,多可笑似地咧起尖尖的嘴角。 它的光,毫无差别地照亮她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