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舞蹈,恋爱》 第1章 炸酱面 一个普通的初夏午后,我在街边和牌友打牌。手气大好,连连赢钱,微信收款二维码摆在桌上让人转账。 这时,我徒弟郑家宝踩着树荫朝我滚来。他肚大腿短,上身随着奔跑摇摇晃晃,整个儿像一只食物堆成小山的宽口碗。 好不容易滚到我跟前,抬头眯起眼睛,气喘吁吁地说:“煦哥,店里来了个天仙客人,要吃北京菜,我们都不会做,叔让我来找你!” “有多天仙?”我还没开口,旁人先起哄了。 郑家宝对着我比划了一下,纠结地说:“比,比煦哥还要好看……” 大家更起哄:“能有人比我们煦还好看?” “真的!”郑家宝认真地点着头,绞尽脑汁找了一堆形容词来描述那位“天仙客人”,众人神态各异连连称奇,要我回去看看。 我见微信转账收得差不多了,拿起手机:“那就回去伺候天仙客人吧!” 我其实没有那么八卦,对这个客人是长什么样子不太关心,就关心这人为什么跑到一家海鲜大排档点北京菜。 托我继父郑智明的勤劳与精明之福,我们家成为了海宝镇有名的连锁餐饮“大企业”——在全镇范围内,有四家饭店。但凡来海宝镇享受海边农家乐旅游的,都会慕名来我们店里吃一顿。 可是我们四家店分别是海鲜大排档、粤菜馆、桂柳系菜馆、湘菜系菜馆,哪儿有人来要点北京菜的?这客人,不是实在口味水土不服,就是故意找茬儿。 如果不是郑家宝用了个“天仙”做形容词,我首先会猜对方是搞事竞争对手。 但我们海宝方圆五百里十八镇,我想象不出还能有人长得比我天仙。 所以,能用这个词形容的,一定不是这里的人。 结果,真不是这里的人——但我也打死都想不到,居然会是谷羽,一个活在我记忆中和手机屏幕里的人。 活生生的他,比我平时看到的他微博上的照片好看,比电视上、比网上好看。也比我记忆中,好看。 条顺盘靓,红唇白齿笑如朝阳,剑眉星目眼中有光,黑T恤黑裤子令他略显纤细的身材优美清晰,十几年的古典舞经历塑造了他偏阴柔的气质,模糊了他的性别。 他坐在桌前支肘抵住腮边,侧首抬眼朝我望来。等了那么久,不见着急也不见生气,表情干净目光清澈,笑盈盈的让人心软。 “你就是大厨?”他对我问。 我一愣,意识到他没有认出我来。 也是,十六年前不过一面之缘,他是胜利一方,且他个人无辜明媚惹人爱。而我是失败者裴鄢雅拖带的一件行李,蹲在巨大的屎黄色的行李箱旁边,几乎见不到影子。 天渊之差,云泥之别,他怎么会记得我? 我回过神来,收敛惊愕心情,调出初见姿态,笑容可掬:“是是是,店里重要的大菜都是我操刀。”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片刻,又上下打量我,打量得肆无忌惮,却丝毫不让人感觉被冒犯,反而很享受被他这么看。 他说:“你们这里的厨师,都长成你这样吗?” 他居然在向我搭讪。这话要换了肥头大耳的老男人讲,定然显得猥琐,他讲着,则像少年不自觉的撒娇。 他总是这样,我心想。 他和我想象中一样,我又想。 ——我本不该对他这样熟悉的,可拜我老娘所赐,我确实对他熟得过分了。 我扬了扬眉角,接下他的搭讪:“显然不可能。” 他说:“你长得这么好看,我不相信你能煮出好吃的东西。” 我看着他的眼睛,故意轻轻笑出声,语气向面对无理取闹的小孩儿,宠爱又无奈:“如果您更想搭讪,那我的厨艺好不好就无所谓了。” 他哈哈笑了,说:“不好意思,头一次搭讪,技巧不行,您见笑。” 和客人**总归不合适,我正了正色,认真道:“听说您想吃北京菜,我们南方沿海很少有这个,我小时候在北京生活过,还算得了我妈家传,能做一点。您想吃什么?” 他歪着头,问:“你能做什么?” 我想了想,说:“爆肚不行,没有牛肚。蒸驴肉不行,没有驴。烤鸭条件不匹配,做不地道。酱肘子也不行,太费时间……” “那什么行?” “……炸酱面?” “……” 他皱了皱眉,可能觉得我敷衍他。顾客就是上帝,我急忙摆出诚恳表情,解释:“我刚才说的那些,您非要吃的话,我也可以尽力去备料,晚饭能给您上,但这会儿真的不行。而且,这些都是大肉,对你们舞者来说……” “你看出我是跳舞的啦?”他眼神一亮,喜怒切换一瞬间。 我点点头:“看得出来。” 他很开心,好像对我这不能做那不能做,都不在意了,轻易就掏出了几分亲密感:“我是跳舞的,平时吃东西的确很注意,最近这段时间节食过度了,医生说我得了厌食症。我总是看什么吃的都觉得抗拒,就算饿,也宁可忍,不敢吃。” 他有厌食症。这我也知道。第一次刷他微博看到的时候,还顺手打了一句“那肯定是你遇到的食物不够好吃”,但最后删了没发。 现在我把这句话当面说给他:“是因为那些东西还不够好吃,融化不了你的心理抗拒。” “那你能做出我愿意吃的东西吗?”他放下手,抬起正脸看我。 我说:“尽力吧。” 于是我进厨房给他做炸酱面。 我本身是北方人,童年留在味蕾上的食物味道永远忘不掉,平时要么不吃北方食物,要么就得吃得“正宗”一些。正好,这天早上我自己拉了两斤手擀面,现下派上了用场。 在北京做炸酱面,要用六必居的黄酱,我手边没有。而且谷羽的情况,需要更高更刺激的诱惑,否则不能令他放下心理的抗拒感,去尝第一口。 所以我在用在做酱的时候,加入了川湘两地人喜欢的辣味,用辣的香味刺激他的嗅觉,勾引他的食欲。只要他吃了一口,就会吃下第二口。 我手上精心做着这份面条,脑中思绪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妈,前非著名舞蹈艺术家,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裴鄢雅女士,生前曾曰:人生在世,就是冤冤相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她还说:“煦儿啊,时候若到,你可记得替我报!” 这些话,她是卡着自己人生最不安的时刻之一说的,因此令我印象深刻。也对我无聊的童年与少年,影响至深。 在来到海宝这座南方海边小城之前,我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我爸关砚是舞蹈学院的行政管理人员,当时大小挂着个主任头衔,我妈裴鄢雅是一个舞蹈团的台柱子,兼舞蹈学院外聘指导老师。两人可谓才子佳人、神仙眷侣,过着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的和谐生活。 可惜才子都有个巨大的缺点,太博爱,易移情。我七岁的时候,关砚爱上了来自江南的温香软玉。 据他的说法,这个温香软玉和普通的温香软玉很不一样。身为离异女性,不仅自己活得独立精彩,还把单亲的孩子谷羽,教得活泼灵动、乖巧可人,其外柔内韧的品质,连最劲道的面条恐怕也比不上,完全是他无法抗拒的魅力。 他迷恋她迷恋得没办法,给裴鄢雅写长长的道歉信,请裴鄢雅“葬了这颗已经不爱你的心,从此当我死了”。还说“往后他人,与你而言,都是我的冥婚[1],切勿计较自伤。既已阴阳两隔,愿你活得明媚灿烂。” 落款一个浪漫的单字:砚。 看这封信的时候,我十四岁了,看得忍不住笑出声来,被裴鄢雅做样子掴了一巴掌。她絮絮叨叨跟我说关砚的好与坏,言语中辨不出是怨恨多,还是旧情难了更甚。 当时,郑智明宠老婆宠上天,给她什么都是能力范围内最好的,所以她有一台能上网的手机。她甚至辗转了好几个人的□□空间,进入关砚的□□空间,从相册里扒出人一家三口的照片,用手指不断指他们,对我说。 “煦啊,你一定要记得,这仨儿都不是好人,你将来得比他们过得好,还得给你妈有怨抱怨有仇报仇!” 我觉得她说这句话,就像小女孩儿抓狂撒泼,心里所想并不一定是那么回事儿。所以我嘴上回得很敷衍,“好好好我知道了”,就糊弄过去。 她闹了一会儿,不说话了,叹了口气,打发我出去。 十四岁的我,自以为懂很多,认为她情绪那样激烈无常,是因为在怀二胎——准确地说,是二胎和三胎。郑智明实在是个闷声干大事的人,他和裴鄢雅结婚数年一直避孕,解放后第一回就一发种下双黄蛋。 我想,她生了孩子就好了。然而没想到,郑行和郑好出生不久,她就自杀了。 关于她的自杀,我和郑智明都愿意接受的说法,是产后抑郁导致轻生。 那以后,我不自觉地关注着关砚一家。网络的发展让这一切变得越来越容易,不夸张地说,我是看着谷羽长大的。 我幻想过无数次与关砚一家中任何一个人的相逢,但打死也想不到,我和谷羽会这样遇到。 我看到他,感受和幻想中全然不同——除了觉得他与我知道的、想象的一模一样,仿佛见了个熟人之外,暂时再品不出其他情绪和味道来。 [1]“前任后来的感情婚姻,都是冥婚”,这个段子来自《奇葩说》第五季傅首尔发言,不是我原创。 第2章 碳烤生蚝 除了炸酱面,我还煎了几条海鱼,淋上酸甜的番茄酱汁,一并让郑家宝端出去。 午后时间,店里吃饭的人很少,我用不着继续忙,但也不想出去见谷羽。或者说,并非不想见到他,只是对“居然就这样见到了活生生的谷羽”这件事,有点反应不过来,本能想躲一躲。 我点了根烟,蹲在后院撸猫。 我们家四家店,都叫“郑好吃饭店”。这个名字的断句很随意,可以是“郑好吃饭店”,也可以是“郑好吃饭店”。 这份随意,随了郑智明的风格。 在郑智明全权负责饭店经营期间,四家店都是粗放管理。我大学上了一年之后,不想念了,琢磨着早日帮帮他。就自己联系了蓝带学院,去墨尔本校区学餐饮管理,拎了个对口的学位回来,然后仗着所谓“专业”,拿他的店搞经营改革。 现在,四家店里,三家都用我制定的经营管理模式在工作,只有大排档这家,我没动。至今保持着郑智明喜欢的那种,老式大排档的气氛和味道。 而且,大排档后面就是我们住的地方。所以,它是“郑好吃饭店”的总店,也是我们的家。 我一边撸着猫,一边想到“家”这个词。这些年,我其实很少去想这个词,因为觉得它对我意义不大。 一个人年幼的记忆和印象都是根深蒂固难以磨灭的,所以非要我为这个词找一个对应情景,那就是关砚、裴鄢雅和我在一个房子里的样子。可挑选了这个情景,难免让我在面对郑智明的时候,感到愧疚和抱歉。 既然想要的早已不可得,多想也只是给自己增添自责,那不如不去想了。 但是此刻,这个词在我脑中瞬间反应出来的情景,忽然变了。 变成了关砚、谷羽和谷羽他妈。变成了八岁那年,裴鄢雅毅然带我离开那个大院时,我瑟缩在行李箱后面看到他们三人的样子。 小孩子的视角,看的是小孩子。 我一眼看到的,是谷羽。 关砚的说法没有错,谷羽看上去活泼灵动、乖巧可人,正是那种任何大人都会喜欢的小孩子。我记得,我还暗暗拿他跟自己比较了一下,然后沮丧得不得了——光是比好看这一点,他就强过我。 我还听说,他是个跳舞的天才。那年我们都八岁,他已经上过好几次大舞台跳小天鹅了。反观我自己,要不是裴鄢雅逼迫,我连劈叉都劈不开。 我只想爬树,只想攒啤酒瓶换钱买糖人,只想偷偷去河边捞鱼。 “煦儿。”郑智明从家里出来,看到我,喊了一声。 用的是海宝镇方言,听起来怪肉麻的。他这都是跟着裴鄢雅以前的习惯叫,但裴鄢雅是用北京话,“儿”很轻,听起来反而是一种略显粗糙随意的亲昵,不肉麻。 我以前听不惯用海宝话喊我“煦儿”,后来慢慢当恶趣味适应了。 我对他回应了一个含糊的音节,吸了一口烟。他好像也没什么事,就过来在我身边随便拉了条木材,坐下了。我们也不说话,就这么一起在院子里偷闲。 过了好一会儿,他问我:“再给你开家店,怎么样?” “给我?”我有点惊讶,弄不清楚他这话的含义,朝他看过去问,“开什么店?” 他对我咧嘴一笑,眼睛就眯成了两条缝:“你是北京人,又会做北京菜,不要浪费手艺嘛。” 我说:“没那闲功夫管啊,我要做这边的菜,还做粤菜馆的。” 他说:“那班徒弟们都能自己做了,你可以放手的。” 我听了,捏一捏猫脖子,没有回答他的话。 我总觉得他的用心,并不是“不要浪费手艺”。但我凭空也想不通,他到底为什么突然提这个想法。 一个品牌,四家饭店,在弹丸大小的海宝镇是极限了。不是不能再多开,而是要比以前更慎重考虑了。小地方和大城市不一样,你做生意也好,做人也好,不能太出挑。妄想把小地方的蛋糕都端在自己怀里,会做不下去的。 这种规则和道理,他比我清楚,他本也不是贪心不足的人。所以,这个意见听在我耳朵里,总觉得逻辑有问题。 “煦哥煦哥!”郑家宝又从前面跑进来了。 我心蓦地一提,下意识在面上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粗声粗气地问:“干嘛?” 郑家宝有点怕我严肃要生气的样子,站在后厨门口,远远说:“那个,天仙客人找你。” “找我干嘛?”我料到了,手里放了猫。 郑家宝一脸“我怎么知道”的委屈,立在门口等我。 唉,既然做了服务呀,那还是服务至上吧。我起身往外面走去,靠近餐厅,便无端端地感到一阵紧张。 听到我出来,谷羽回过头,对我笑起来,说了句:“面真的好吃!有一种让我感觉很怀念的味道……” 我也对他笑笑:“那就好。” “但鱼我吃不完了,你陪我吃吧!反正你不忙——我问过你大徒弟了。” ……我瞪了郑家宝一眼,他立刻缩到柜台里去了。 对谷羽,我维持一副厨师对客人应有的态度,在他隔壁桌子选了个有点远的位置坐下。并故意吸了一口烟,显出我坐得远是因为不想客人吸二手烟的想法。 我说:“人体每天是需要一定营养射入的,你不能给自己制造恐惧,抗拒吃饭。其实,偶尔吃得饱饱的,人会很满足,变得更漂亮。” 我说完这句话,谷羽突然停下了进食。他头还半低着,抬起眼皮,目光从面碗上方望过来,神情有点古怪。 “怎么了?”我难道说错话了? 他摇摇头,说没事,然后继续吃。 他怕胖,吃东西严格遵循所谓的细嚼慢咽,一碗炸酱面从我让郑家宝送出来到现在,已经快十分钟了,他只吃了大约三分之一。鱼吃了半条。 他一边吃,还不时看我。我起先有点莫名的心虚,他的目光朝我瞟了几次,我才发现,原来他在看我手上的烟。 见那根烟终于只剩下一点点了,他再次说:“你过来吧,我真的吃不完这些鱼,不要浪费了。” 我犹豫。到烟屁股实在撑不下去了,才过去陪他吃。 他看我坐过去就开心,冲我抬了抬眉毛:“我叫谷羽,是休假来旅游的,接下来可能会在这边住很长时间,以后经常要来吃饭的。”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让我也自报家门。但我有点别扭,没接,只说:“好啊,欢迎。” “哎!”他抬起头,喝了一声,瞪着我,“你这个人,是不懂还是故意啊?” 早些时候,我已经感受到他容易相信别人,付出亲密感。但他竟然可以这么直率、不假思考地表现喜怒哀乐,我还是暗中十分吃惊。 好吧。我回答:“我叫郑子煦。” “哪个煦?” “春风和煦的煦。” “我是羽毛的羽。” 我知道。 傍晚时分,晚饭的点,我们这条街外面突然开来一辆全黑的保姆车,令人纷纷侧目。 海宝这种地方,早年靠着海上走私挣了钱的人不少。但土豪们都喜欢买大奔,爱炫富的买加长款轿车,但保姆车,印象中还没见人开过。何况,还是这么大一辆,实在稀奇。 我今天负责做大火炒的菜品,用着大排档门外的露天厨灶,正看到那辆车开过来。 它一过来,我就知道是谷羽。毕竟,在场的人里,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他在他的世界过着怎样的生活。 他是个赫赫有名的舞者,主要跳古典舞,高兴起来也会带着其他舞种登台。什么台都有,剧院舞台,电视舞台,网络综艺舞台……并不算一般意义上的明星,但的确是个公众人物,只不过得关注舞蹈圈的人,才会注意罢了。 车最后停在我们离我们饭店两家远的民宿前,郑家宝正好从后厨跑出来送菜,看到了,惊呼一声:“那辆车,是去我家吗?” 我淡淡地说:“可能吧。” “哇,谁啊!明星吗?!”他上完菜,就跑到门口伸长脖子看,要不是现在店里忙,他肯定就跑回家里去了。 靠近海滩的房子,基本是两样营生。一种是我们家这样,开饭店。另一种是郑家宝家里那种,装修成民宿,一般只需要他妈黄婶一个人操劳就行了。 不一会儿,那车的门就开了,上面先下来两个人,一个拎着行李箱,一个背着包。下来之后,还习惯性地守在门边。然后,谷羽下来了。 郑家宝又惊呼:“是那个天仙客人!” 喊完一声停顿一下,又喊第二声,“他要住我家里!” 我抬头看看他,觉得他好没出息。唉。又傻又花痴,真是令我这个做师父的犯愁。 我举起锅铲,佯装要劈他,脸一偏,示意他滚回后厨。 旅游区非节假日的晚饭点,结束得也早。过了七点钟,店里就渐渐闲下来了。我把饭店的露天厨灶交给了其他学徒们,自己去搬夜市用的烧烤炉、炭,布置路边的露天台凳。 夜色降临的时候,我已经生好炭火了。低头将烧烤材料分类后,一抬头,烤炉前站着个谷羽。 我这一下抬头有点猛,视线撞上也有点突然。一时彼此都不知道要说什么,莫名其妙大眼瞪小眼,瞪了好一会儿。 我看到他的表情从小鹿受惊一般的模样,渐渐泛起一层似尴尬,又不是尴尬的神色。他稍稍往后推了退,抬手用食指指了指我挂出去的牌子,上面是烧烤菜单。 “我想……吃,烤生蚝。” 第3章 油闷竹鼠 于是,我给他烤了一份三只生蚝。 我内心怀着一丝微妙的,像是讨好又像是照顾的情绪,特地给他挑了三只又大又鲜的,蒜蓉和粉丝也放得格外细致。而按照我妈给我的教导,我应该讨厌他,抓紧机会苛待他才是。 ……诶,罢了,每个张无忌都是不听殷素素话的。 炭火将新鲜的生蚝逐渐烤熟,蒜香四溢,和着生蚝的鲜,是海边人最喜欢的烧烤单项之一。 我将这样一盘烤生蚝端到他面前,他却不吃,用一次性筷子挑三拣四地夹了一点蒜蓉尝试而已,目光不时向我瞟过来。 我表面上全当没看到,心头却止不住鼓噪,因为我懂得他的意图——坊间都传,他是个gay。 如果不是知道这点,他这么看我,我恐怕要怀疑他其实记得我,这次是怀了什么目的而来。但此刻,我脑子里盘旋的只有“他居然看上我了”。不,应该是,“他果然看上我了”。 拜裴鄢雅的基因所赐,我也是从小收情书收到大,中学时期同级每个班都有姑娘为了看我跑来店里吃饭的人。他见色起意,并不出人意料。 他就在那边坐了半个小时,我一直专心忙碌,并不看他,他终于来买单走人了。隔着烤炉的炭烟,他的表情有点绷,不开心的情绪一览无余。 我忍不住揣测,他活得一定很轻松吧?否则怎么敢对自己这样不加掩饰? 我保持良好的服务态度,说:“你都没吃呢,要不要打包?” “不要。”他垂着眉睫,收起钱包,看了我一眼,“我有病,不愿意吃东西的。” “……”我被他噎得想笑,又怕笑了他更不高兴,生生憋着。 他转身走了。天已经完全黑了,趁夜色慢步海堤的人不少,他很快就融入其中。 往后两天,我并没有见过谷羽。粤菜馆子的主厨家里有喜事,跑回村里去办酒了,我一直在那边镇场子——这自然是官方原因。 私人原因,是我有意躲着谷羽。 我守着一个巨大的,关于我和他的秘密,不知道怎样处置。贸贸然抖开来,不是我的作风,也没什么意义。独自藏着,我又怕自己顶不住他的撩拨,万一……那性质就说不清了。 面对这类事情,男人都是爱逃避的物种。这点关砚早就让我领会过了。 当年那封给裴鄢雅的道歉信,虽然写得好像坦诚炽烈,直面了自己移情别恋的过错,但若非裴鄢雅亲自撞破他的婚外情,那封信是断断不会出现的。关砚心里盘算的,一直是躲一天算一天。 我十几岁的时候,曾信誓旦旦不做他这样的人。然而事到眼前了,本能都是一样。 过两天,粤菜馆的主厨回来了,郑家宝又屁颠屁颠跑来喊我回大排档,我也就没理由不回去一趟了。还虚头巴脑地走了后门,直接进的院子。 一脚踏入,却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像云那样舞过,腰肢好似没有骨头,柔软得惊人。一个旋转,手臂微微一振,没有持练,也能让人想象倘若他手里持长练,会舞出怎样的波纹。 “哇!好厉害好厉害!”角落里的郑好激动地鼓起掌来,她身边的郑行也跟着鼓掌。 谷羽脚尖一稳,收了身体的动作,朝郑好望过去:“都看清楚了吗?” 郑好点点头,又立刻摇摇头:“好像看清楚了,又好像没看完!” 谷羽说:“你学得还不够深,以后你就能全部看清楚了,现在你试试。” “嗯嗯。”郑好直摇头,声音低下去,“我不行……” 郑好今年十岁,刚刚进小学的舞蹈团一年,学了一个学期的基础,现在进了民族舞小队。人小鬼大,知道怕丑藏拙了。 她的视线越过谷羽,看到我,立刻找我解围:“哥哥,你回来了!” 听了这话,谷羽转身看过来。他刚才给郑好跳了一段示范,脸上有些许运动过后的微红,和着笑容,看上去异常明艳。 “哟,大厨啊!”他态度大方地打招呼。 我也不能小气,姿态潇洒地挥挥手:“嗨,大舞蹈家!” 郑好和郑行两个人扑过来,各抱着我一只手臂,都喊着晚上要吃油焖竹鼠。我一听,就知道是粤菜馆的主厨给老郑送活野味来了。 我问他们:“在哪儿呢?” “里面里面!”郑行尤为兴奋,拽着我往家里走。 郑好没忘了她的新老师,放开我跑到谷羽面前,又不敢像对我那样亲昵地拉人家,便双手反握着背在身后,抬起头看谷羽:“谷老师,你也来看竹鼠吧,很好吃的!” 谷羽接受了他的邀请。 主厨很够意思,送了三只活蹦乱跳的竹鼠过来。都放在笼子里,像三团灰色毛球,正各自抱着一根竹子啃。 这都是人工饲养的竹鼠,完全不怕人。我们过去,三只小家伙若无其事,照吃不误。 “咯哧咯哧……”郑行小声模仿着竹鼠的啃食的声音。 我看到谷羽的眼睛瞪大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看。一只竹鼠抱着竹子翻了个身,直接滚到笼子边缘来了,他不由自主伸出手。 “别碰它!”我虚拍了他一下,吓得他收回手,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 “怎么了?” “它们的牙齿很锋利,会伤到你的。”我说。 “是真的!”郑好认真地补充,“我爸说了,被竹鼠咬到一口手指,就马上会断的!” 竹鼠牙齿的咬力确实很强,但还不至于一口马上咬断手指,这是老郑吓唬两个小孩儿的。郑好还信着,郑行比她大一个小时,自诩哥哥,已经十分“明辨是非”了,纠正起她来。 谷羽听着两个小孩儿争论,舒了口气,鼓鼓腮帮子,说:“它们看起来好可爱啊,没想到这么暴力。” 我说:“野生的竹鼠,是在竹根打洞生活的,靠吃竹子在地下的根茎为生。牙齿和小爪子,都利于刨土打洞咬竹子。” “哦。”谷羽放瘪了腮帮,犹疑地问,“你们真的要吃它们啊?” 闻言,我幽幽地看向他:“怎么了?” 他抿抿唇,看着我,不说话。 我故意扬眉笑道:“嫌残忍啊?” 他又鼓了鼓腮帮子,撇撇嘴角:“好吧,随便,反正也不是我吃。” “老师,你也来吃吧!我哥做的油焖竹鼠,是最好吃的,谁也比不过!”郑好心情急迫地给新老师献殷勤。 “是啊。”我慢悠悠地说,“把它们弄死以后,去毛不放血,用干草烤到冒香味儿。必须要用干草,这样才会有草木自然的香味儿。完了热油锅,放生姜,跟烤好的肉一起爆炒。可以加香菇一起炒,会更香。之后放萝卜、竹笋、老抽,闷,收汁……” 我一边说,谷羽的脸色越难看。 我说了多久,他就瞪了我多久,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仿佛我闷的不是食用竹鼠,而是他家里养的宠物狗。 “算了算了,你们自己吃吧,反正我也吃不下东西。”他气咻咻地摆摆手,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无端端觉得心情特别好。 晚些,我顺两个小朋友的意,特地宰了一只竹鼠做油焖,留下两只再做几天伴。 他们吃饭的时候,天还没黑,两个小朋友自发把餐桌搬到院子去。小孩子好像总喜欢在露天环境吃东西,觉得这样更香。八岁之前在北京,我也这样,还拉扯着隔壁家同伴。 “你们自己吃啊,哥出去做事了。”我从自家小厨房出来,准备去大排档的大厨房,拍拍两颗小脑袋,说。 “啊!”郑行和郑好同时各夹了一块肉送给我。 我选了郑好的,口齿含糊地安慰郑行:“下次吃你的。” 就去大厨房了。 今天是周五,临近的城市有很多游客喜欢来这边过周末,忙碌从周五傍晚就开始了。我一进大厨房就忙得停不下手,一直到天色入夜,才稍微轻松点。 正准备偷闲吃点东西,外面送进来一张新单子,服务员特地交待:“煦哥,客人说这个单子只能你做。” 什么啊?我瞥了一眼,只见上面只写了一道菜:油焖竹鼠。 …… 我哭笑不得,收下单子,对服务员挥挥手背:“知道了。” 打发了服务员,我依旧回家里的小厨房,掀开饭桌——算两个小崽子懂事,还给我留了半盘竹鼠……虽然肉少菜多。 我看了一会儿这半盘菜,做了个决定:把它翻炒一下,直接给外面那位事儿逼客人送去。 换做往常,我当然不可能这样对客人。但谷羽这么喜欢闹我,我也有点想陪他玩。 几分钟后,我端着一盘看起来崭新的菜,亲自送出去。 谷羽坐在一张角落里的小桌前,低头玩着手机。菜摆到他面前,他也没抬头。 我居高临下看着他,可见他耳廓微微发红,那装腔作势的高冷便在我眼里塌了。我暗道,怎么跟郑行郑好似的。心里一软,便坐下了。 “哎,大舞蹈家。”我喊他。 他抬起下巴,先审视面前这盘菜,又审视我:“你拿剩菜糊弄我?你们店里这样做生意的?” 我没忍住笑出来,说:“不然,我还得杀一只可爱的小竹鼠呢,你舍得吗?” “看不到就舍得了。” “就是因为秉持这种态度的人太多了,买卖和杀害才停不下来。”我收敛笑容,佯装严肃。 他果然有些挂不住似的,垂下眼:“我不吃!” 我说:“不吃你还点,这杀害更没有意义了。” “你不是大厨吗,怎么那么能说?” “还不是为了哄你。” “……” 有片刻,我们都沉默了。 我的沉默,是懊悔自己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他的沉默,则渗出了几分高兴,甚而乖乖拿起筷子吃了这份剩菜。 第4章 海鲜粥 好在厨房又有单子需要我下厨,我坐不到一会儿就回去了。等我彻底忙完晚饭时段的工作,谷羽早已经离开。 大排档门外路边,夜市烧烤摊照常架起来,郑家宝坐镇,郑行和郑好跑出去帮忙。说是帮忙,不如说是玩。 两个小孩儿上了四年级,很快就要升上高年级,郑智明一门心思希望家里整整齐齐出三个大学生,所以平时不让他们瞎跟着饭店工人玩了,只有周五放学之后和周末两天,才不管束。 小孩子看什么都好玩,看大人烤烧烤,自己给客人端酒送水,也觉得有趣。 我出去转了一圈,问郑家宝:“需不需要为师帮忙?” “不用不用。”郑家宝仰着脸摆摆手,笑嘻嘻地说,“你浪去吧!” “浪什么浪,我上哪儿浪去!”我冲他丢了个白眼,然后弯身拍了拍郑行和郑好两颗脑袋,说,“别玩太晚,九点前回来洗澡睡觉,听到没有?” 他们口上回答“听到了”,其实压根没把我的话当一回事……唉,我感受到被忽视的失落,又把两颗脑袋各揉了一圈,回家洗澡去了。 天气越来越热,在厨房忙了那么久,浑身都难受,花洒落水淋了个透才爽。我正哼着歌淋浴,听到郑好大声喊我:“煦哥!” 我关小了水声:“干嘛?” 外面有讲话声,我听不太清楚,喊了郑行两声,小崽子也不搭理我。这让我有些着急,赶紧草草冲了冲水,拽下一条裤子套上,就出去了。 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有些疑惑,又朝院子里喊了一声:“郑行?” “他已经出去了,你……”谷羽跨进客厅来,手上拿着两只刚刚烤好的鱿鱼,怔怔地看着我,声音低下去,“你怎么,不穿衣服?” 我:“……” 他耳根发红,貌似害羞。我看了暗笑,海宝镇上只穿大裤衩出去烤烧烤,都是常有的事,谁也不会尴尬,也就他这种大城市来的文明人在意。 可取笑他这个也没意义。 我不做声,到阳台摘了一件衬衫披上,问他:“刚才是你和郑行进来?” 他的目光一丝不错地追着我,点点头:“嗯,我想让你带我逛逛。” 闻言,我一愣:“逛什么?” 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当然是逛街!” 我一脸为难。 他好像料到我不会满口答应,早有预备地把手里的鱿鱼塞给我一条,笑嘻嘻地说:“我请你吃东西,好吧?先吃一条你们家的鱿鱼,我陪你吃!” 他本来就生得偏柔美,笑起来眼角上翘更明显,很是勾人,不知道这是不是随了他母亲。我已经对他母亲的模样模糊了,只觉得看着他这副样子,毫无办法,心软不已。 终究答应了。 鱿鱼最后还是我一个人吃完的。他闻一闻,吃了两条须就算吃过了,剩余都塞给我。我们走到镇上最高档的商场,他的目光立即被林林总总的商铺吸引。 事实上,我不明白这些铺在十八线城市的品牌,有什么能吸引他的。他身上随便一样东西,都是国际大牌,也许还是限量款。 大约是看我兴致阙阙,他抽空问我:“你是不是没逛过街?” 我回答:“逛过超市。” 他听了,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中流露嫌弃,撇撇嘴角,说:“你都不陪女朋友逛街的吗?” “嗯。”我含糊其词,“用不着。” 他问:“你是不是没谈过女朋友?” 我好像知道他想问什么,默然看了看他的后脑勺。此刻他刻意不看我,扮作随意闲聊,可我品得出他的套路。 我不仅品得出他的套路,还品得出他紧张——他确实如自己所说,“技巧不行”。也许,那天真的是头一次搭讪。如今,也是他头一次撩人。 我不禁好奇,他对我见色起意到了什么程度。 他等了一会儿没听见我回答,有些疑惑地看过来,与我对视了片刻,便自顾自下了结论:“你肯定是没有谈过女朋友。那,你谈过恋爱吗?” 他还算顾念我是个乡下青年,恐怕视野狭窄、思想保守,拐了个弯问。我一边为他这份可爱的善良憋了笑,一边犯愁该怎么回答。 一旦我透露出他想要的信息,他就会开心,而我算是引诱。摸摸良心,我有点于心不安。 正当我思考不语,他的手机响了。他低头看了一眼屏幕,脸上露出不悦神色来,但还是接了,语气恹恹的:“干嘛?” 然后便是静静地听那边讲,偶尔回一两个音节。电话打了四五分钟,他才说了一句整话:“那我就暂时不回去了,什么时候回去的……再说吧,反正我也好多年没有休过长假了,让我休着吧。” 最后,以一句“哦”挂了电话。 这通电话多少影响了他的心情,先前问我的问题不在意了,逛街的兴致勃勃也没有了,二楼只随便逛了半圈,就找电梯下楼。 我们从商场侧门出来,外面便是一条夜市街。 每个旅游城市都有这样的夜市街,卖些全国统一的“当地特色手工艺品”,还有美食。他倒是在夜市上挑了点小东西买,收工首饰、石头、织制品什么的。然后踏上返程。 一路无话,回到饭店所在的街道,环境骤然变得安静,海风阵阵拂来,带着咸腥味儿。 “我出来旅游之前,在舞台上失误了,差点摔伤。医生说我是吃得太少了,心情太抑郁,导致体能和精神都濒临崩溃。我经纪人吓坏了,给我停了行程,让我出来散心。我本来只是路过你们这里,到你们店里吃饭的第二天,原定是要去你们这边一个山区景点的,但你做的炸酱面是我好几天里唯一吃到饱腹的一餐,我想留下来多吃点东西……” 他语气平淡地对我说着,话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叹了口气,道:“大厨,你能不能特地为我做一些吃的,一天一顿就行,我会专门为你的心思付钱的。” 其实,得知他患了厌食症之后,我了解过这种病。听说患病者会伴随着抑郁情绪,甚至发展成抑郁症。可他来这里这些天,我在他身上看不到这些迹象,只觉得他十分开朗、坦率。 他忽然说了这一通,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好。”我应下了。 今晚第二次没能拒绝他。 我料到他会更频繁来店里,但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跟着郑家宝一起过来了。 我们大排档供应早餐,但这种小事我一般不参与。因此,除非跟渔民出海,我平常没有早起的习惯。他们过来的时候,我还在赖着。 八点过半,阳光透进我窗户了,我才起来。搭一条毛巾去卫生间,路过客厅,起先还没注意到沙发坐了个人,进了卫生间才忽然觉得不对劲儿。 退回去一看,谷羽在那里低头看一本书。 想必我的表情相当惊愕,他抬起头,冲我笑了笑,说:“你起床啦!” 我自知睡相不好,头发恐怕有传说中的鸟窝风范,加上胡渣一片,形象跟收拾妥当还是有明显分差的。我不好意思了,又不愿表露,便眯着眼睛做惺忪状。 问他:“你怎么大清早跑我家里来?” 他说:“等饭吃。” 我本想脱口让他出去吃店里的招牌海鲜粥,又想起昨晚刚刚答应,今后特地给他做饭,话就说不出口了。只好把把牙刷塞进嘴里,含糊地回:“那你要等等才行。” “没关系,我等一个多小时了。”他说。 我:“……” 我回到卫生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会儿,端详这张脸的分值……与此同时,我的心跳无法抑制地加快。突突突,蹦得让我有些猝不及防。说不上是紧张,还是包藏了什么别的情绪。 ——对于抵御他抱着心思的接近,我内心确实没有把握能全程不动。但起码,我要想到解决自己“良心不安”这一茬儿之后,才能把他摁上床。 这叫讲究。 我胡思乱想着洗漱完,再出去,脑子里已经把黄色废料都清理干净了,道貌岸然地站在他面前:“你想吃什么?” 他放下书,我瞥了一眼,发现那是郑行或者正好的语文书……亏他能拿着这东西看一个多小时。 “那就海鲜粥吧,你有什么海鲜是不能吃的吗?” 他摇摇头:“没有。” 好。我在客厅放着的竹篓里抓了一把半干的沙虫,进了家里的小厨房。 海鲜粥,我们这里都是就地取材,放什么不固定,海货就好了。眼下,我手里有沙虫干、生蟹、小虾,我便一面将沙虫干稍稍泡开,一面用瓦煲下了米。蟹和虾都处理好之后,沙虫也泡好了,于是起油锅,爆到有香味儿,放入粥里。 谷羽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站在我一米开外看着,我扭头问他:“你好像喜欢吃辣?” “嗯嗯。”他点点头,说,“我很喜欢辣,可能因为我姥姥是湖南人,从小给我做的菜都是辣的。” 嗯。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故意问一问,免得我直接加入辣味,惹他疑问。 瓦煲里的粥煮得熟了,我转为小火慢熬,才将蟹虾加入。这样一直熬到糯而不烂,香味四溢的时候,撒入适量胡椒粉。空气中的粥香,又鲜,又透出胡椒的辛香,同时撩醒人的嗅觉的感受与味觉的想象。 最后,给他端上桌的这一煲海鲜粥,是店里从来没有卖过的品种,的的确确算是为他一人特别开发的了。 第5章 鸡蛋仔 谷羽这个长假,度得非常无聊,还宅。很快,我就摸清了他的起居规律。 他有良好的作息习惯,晚十一点前一定会睡觉,早上六点半起床,在郑家宝家的院子里练舞蹈基本功,之后过来等早饭吃。接着在漫长的白天里,他偶尔会去镇上闲逛,但更多时候是呆在民宿前的树林里独处。中午不吃,晚上偶尔吃。 如果碰上我闲着,就会拉我下围棋——这几乎完全强占了我以往和牌友打扑克的时间,为此,他自诩改变了我“不健康的娱乐方式”。 到周五的傍晚及周末,他还会跑过来教郑好跳舞。 这样的日子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星期,他看起来过得十分舒适。托他的福,郑家宝的民宿和我们家大排档,也都成了镇上人组团围观的热门景点——全是慕名来看天仙游客的。 他个性简单直接,待人平易,如果有人和他搭讪,他都会回。 几天下来,镇上不知道多少人跟他合过影,光是我的微信群和朋友圈,就每天花样流传他的照片、小视频。他俨然成了海宝镇本地网络红人。 我起先担心这样会让他有太多影像资料流传出去,产生难料的影响——这时,我已经假意好奇,自称度过他,也窥过他微博了——他却满不在乎,拿着我的手机兴致勃勃地看群聊天记录和朋友圈晒图。 我一脸无奈。 可能还显露出了一点老父亲式的担忧,因为他看了一会儿群聊,就放下来安慰我了。 “哎呀煦哥,你别担心了,我又不是明星,什么都得捂着!再说了,我这样的,多点曝光也挺好的,曝多了说不定真成大明星了。” 说着,还撞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成明星了,你就是明星的朋友,不开心吗?” 我:“……” 我知道他在微博上的人设就是没心没肺,但没想到,现实里的他更没心没肺。相比之下,微博那个他,还算是带脑子、谨言慎行的了。 “唉,你高兴就好。”我不管闲事了。 他眉眼弯弯,冲我一笑,低头继续玩我的手机。 老实说,我分不清他跑到我身边来的时候,是带着撩我的心,还是仅仅打发时间。不过鉴于前者听起来太自负且直男气息浓重,我先礼节性排除。 于是,我在预设第二种情况的心理下,接受了他口中的“朋友”定位。 他刷完自己的“海宝镇八卦日志”,把手机还给我,说:“快五点了,你妹要下学了。我答应今天去接她,你去不去?” 听这话,我吃了一惊:“还有这事儿?” “嗯。”他点点头,把桌上的墨镜戴上,又不怕热地往身上披了一件长袖外套衬衫,“上个星期五,我俩约好了,她完成我的作业,我就去接她放学。” 他一说,我恍然大悟了。 这几天,郑好放学后都格外自觉先写功课,然后跑到院子里练舞。从复合技术到特殊技术,工工整整地挨个练习,我还当是她们学校舞团要搞什么活动了,敢情只是为了完成谷老师的作业。 唉。我叹了口气,道:“她就是虚荣心,你在海宝出名了,她想对同学炫耀自己跟你好,你不该惯着她的。” “小女孩儿可不就应该宠着惯着吗?”他朝我看来,隔着墨镜,我都能感受到他天真又嘲弄的眼神。“走吧走吧,一起去。你接过弟弟妹妹下学吗?” 我不语,他用手肘戳了戳我,示意我赶紧跟上。 这正是晚饭点,游客用餐高峰期马上就要来。我回头看后厨,正想开口说话,只见出菜窗口左中右趴着三颗脑袋。以郑家宝为首,都是店里的老伙计,迎着我的视线,齐刷刷尬笑。 “师父你去吧,店里我们搞得定!”郑家宝冲我挥了挥手背,摆出善解人意的表情。 另外两颗脑袋也连连点头:“煦哥,你们去吧!” 我顿了顿。 谷羽已经走到门外,站在那里喊我:“快点儿啊,不然赶不上趟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臣服于了什么,真出去了。 毫无意外,谷羽在小学门口被围观了。 放着他的美貌和近日名气不说,光是他自以为日常的打扮,落在海宝这个三十六线海边小镇里,就够招摇打眼了。这地方,谁没事儿戴墨镜,还顶着三十多度的气温长袖长裤? “煦哥儿,你站我那么远干嘛?”他扭头没看到我,摘下墨镜望向我。 呵呵。我给了他一个笑容,让他自己体会。 但他显然并不能体会我的内心,长腿一迈,凑到我身边。于是,周围的目光也照顾到了我。 他浑不在意,指了指校门旁边一架小推车,小声问我:“那个东西,是不是叫鸡蛋仔啊?” “是。” 他面露思考,片刻,说:“你等会儿给好好买一份,分给我一个。” 我一本正经道:“那个是烤的,而且甜度很高。” 他有点奇怪地瞥我一眼:“甜使人快乐,你不知道啊?” “不怕胖了?”我反问。 他也反问:“你每天费心干的,不就是致力于让我摆脱对瘦的病态追求吗?我主动配合了,你怎么不领情?” 这一刻,我看他的眼神一定充满错愕,因为我心里真的挺错愕——我实在没想到他为了吃小零食,可以这么强词夺理。 哦不对,他不一定是因为想吃小零食,也可能是单纯因为跟我熟了,喜欢怼我。据我对他多年了解,他和他为数不多的几个公开互动的朋友,说话就是这个画风。 “谷老师,哥哥!”这时,出校门的人群中蹦出来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儿。 郑好的垂肩马尾是是今天早上花了半个小时折腾梳好的,一天了,居然还整整齐齐。也不知道放学前又花了多少功夫梳理。小小年纪,好的不学,虚荣学到家了。 我想着,有点不悦,没有笑。 郑好本来是向我跑来,隔了三米,看我脸色,便怯怯调转方向朝谷羽挪过去:“谷老师,你真的来啦?” 谷羽揪了揪她的头发,两人便完成了微妙的关于头发认可的互动:“那当然,说话算数才能做好老师。” 说着,他牵起小姑娘的手,余光瞥了瞥我,对谷羽道:“你想不想吃鸡蛋仔啊?让你哥给你买,好不好?” 郑好小鸡啄米式点头:“好啊好啊!” “幼稚!”郑行在一旁评价。 我和郑行相视一眼,立场统一地点了点头。 谷羽看了,轻轻“啧”一声,对郑好说:“好好,老师给你买。”便直接带郑好去手推车那边了。 我数不清第几次对他哭笑不得了,下意识道:“你怎么非要吃这种小零食,真的很不健……” 话音未落,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这件事情,要说回到裴鄢雅身上。 她一个搞舞蹈艺术的,最后能嫁给跟自己原本的世界八杆子打不着的郑智明,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对厨艺很有爱好。 可惜,当年她做舞团台柱子的时候实在太忙了,很少有时间下厨。但也因为稀少,她每一次下厨都令人印象格外深刻。 所以,我现在看到一点相关事物,稍微联想,就能从记忆里摘出一段往事来。 ——我吃的第一份鸡蛋仔,是她做的。 大概也就是我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天她下班特别早,拎了两块厚厚的铁板子回来,然后兴致勃勃地用那两块带着凹槽的铁板子,烤了一饼香喷喷的鸡蛋仔。 那应该也是她第一次做这种小零食,我则是这份小零食的第一个品尝者。 她一边看我吃,一边问我:“行不行,喜不喜欢?” 当时我怎么回答的,现在已经不记得,不过大概是好话吧。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开开心心做了两饼,说要拿去给自己新带的学生吃。 那个学生,就是谷羽。 如果不是谷羽此刻的固执,我真的忘了这一点——一块儿想起来的,还有我第一天给他做炸酱面时,他说的话,“有一种让我感觉很怀念的味道”。 当时我理所当然以为,他说的“味道”是北京的味道。但也许,他说的是裴鄢雅做的味道。 关于我过去那个家庭与谷羽母子的往事,很多细节在漫长的时间里被淡化了。比如,谷羽曾经是裴鄢雅最喜欢的学生,撇开大人们的狗血爱情故事,他本人,一直被裴鄢雅深深挂念。 再比如,那年裴鄢雅带着我和行李箱离开北京那个小院的时候,谷羽从我眼瞪瞪敌视的新一家三口中狂跑过来,哇哇哭着喊“裴老师”。 ——太奇妙了,我们分明互相对立,他却可能跟我一样,深深怀念着裴鄢雅。 我心里不可抑制地翻涌起难以形容的情绪,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想也没想就握住谷羽的手腕。 他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接着嘴角一垂,委屈委屈兮兮地说:“干嘛?连自掏腰包买也不让啊?” 我说:“我们回家,我给你做,我比外面做得好吃。” “好啊!”他听了,眼中顿时一亮,“我也觉得你肯定做得好!” 于是,回到大排档,我便立刻躲进小厨房。 我取了从郑家宝他妈那里要来的纯正新鲜土鸡蛋,加入细砂糖打液体,直到鸡蛋液微微膨胀,尔后加淡奶。 与之相拌的面粉,我配的也是裴鄢雅当时喜欢用的那几种。包括低筋面粉、木薯粉、泡打粉,搅拌好之后放着,让它微微发酵。 同时,取出模具,刷上油,预热。 等原料静置得差不多,便趁模具热腾腾的时刻倒进去,架在炉上反复翻转。翻转的频率和时间都很讲究。不久,就用浓浓蛋奶香味把外面等吃的全吸引进来了。 “好了吗?是不是好了?”谷羽一左一右带着郑行和郑好,活像个大孩子带着两只小福娃。 “好了。”我笑笑,然后掀开模具,倒出一饼小零食。 看着他们手舞足蹈的样子,我久违地感受到了用食物讨人开心的愉快和成就感。 第6章 它似蜜 那天,有那么一刹那,我真的想问谷羽一句“你记不记得裴鄢雅”。然而这份冲动终究只在我脑海中预演了几遍,我倚门看着他和郑行郑好围在一起,天真像孩子,便默默打消了念头。 没有必要在他开心的时候,横空给他一道这样的题。 但我鬼使神差开始琢磨着把裴鄢雅当年的手艺,都一一再现给他品尝。 我有我的小九九。 ——如果不是他突然到来,我这一生,也总会在某个或计划好,或心血来潮,或被意外驱动的契机下,主动去找他们家的任何一个人。 并非真的为了给裴鄢雅生前赌气的嘱咐做交待,而是给童年那个毫无反抗之力,匆匆离开的自己,做个交待。 我总觉得,必须亲眼去看看他们过得怎么样了,才能化解心中久酿的意难平。 可如今他自己掉在了我眼前,我们以一种诡异却绝对干净单纯的方式相逢。这种情况下,哪怕他对我没有怀揣艳遇一场、露水一炮的心思,我也没办法张嘴就跟他说,“嗨,小子,你妈和你霸占了我爹”,这太傻逼了。 我好歹是受过一年国内高等教育的人,在外拿的也是正经学位,因此总得想个匹配我水平的方式告诉他这件事。 所以,我打算伙同他的味蕾,唤醒他的记忆,让他发现我是谁。 我打算为他复原的第一份裴鄢雅的味道,是它似蜜。 这道菜最重要的两项,一是羊肉,二是料汁调配。 我小的时候,裴鄢雅总是在秋冬做这道菜,按照时令特点,做进补之用。她在家附近的菜市场买肉,要新鲜纯正的内蒙草原羊。 这头一条,就难倒了海宝这个极南方的弹丸小城。 小城的超市不可能有我需要的羊肉,于是我专门抽时间去两个半小时车程外的省会城市,找高端品牌超市,精挑细选了一些堪堪可做替代的肉。 和肉相比,料汁可说是小事一桩。糖、醋、老抽、甜面酱,多次调配做实验,每一次都只用二三两肉,足足做出了十八个版本。 十八个平时装花生米的碟子,摆满了一桌子。每份我只尝一块,打算从中挑选出最接近记忆的那一份,再找正正完全符合我需要的肉,按这份的配方做一次。 “煦哥,你这么折腾,是干嘛啊?”郑家宝第八次进厨房,有点被桌上的规模惊住了,嘟囔着,“你做菜品研发的时候,也没有这么折腾的啊。” 我品尝最新的一份,道:“这不是研发,是复原。” “啊?”郑家宝一脸茫然。 我瞥他一眼:“白跟好好一起看《我在故宫修文物》了吧?人家修复一个东西,多折腾啊!我这算什么?” 郑家宝的茫然丝毫没有驱散,毫无诚意地“哦”了一声,说:“那这道菜,你打算放哪家店啊?” 我:“……” 我不好意思说,这是专门为谷羽折腾的。这话说出来,郑家宝这个脑袋想不到什么,传到谷羽那里,我的形象就不够潇洒了。 所以我胡说八道:“老郑想新开一家北京菜馆,我试试自己能不能行。” 郑家宝听了,两眼放光:“我们要开第五家啦?” “还没定。”我说。 根本不会开。我心里说道。不管郑智明到底抱着什么用意提的这个建议,我都不认为它是值得操作的。在商言商,它不值得,我就不会同意开这家店。 这些,郑家宝还不需要知道。至少,得等他能把大排档独立照顾好再说。 十八个小碟子里,没有和记忆一模一样的味道,但是肉已经没有了。我只能选择了三个目标,剩下的打发郑家宝喊人端出去,让店里人吃掉。 美其名曰,试菜。 这次,我要更严格地去找肉。省会的超市已经被我扫荡了一遍,我几乎可以确定,省内根本买不到我想要的肉。 我不得不联系外地朋友跟同行,想办法运一些过来。 差不多把朋友圈翻了个遍,终于逮着一个正在北方旅游的同学,死乞白赖让他返程当天给我买几近,带回来。 他嚷嚷着“安检怎么办”,我无情又冷酷,道:“你自己想办法,花了多少钱都给你报销!” 那边无话可说。 我们彼此沉默了一下,双方都觉得有些滑稽,最后商量着,勉为其难选择了最快的快递方式。他买到了我需要的肉,立刻请快递以生鲜食品配送规格安排,并且加急。 用这个方法,最快的操作,是他早上买,我晚上拿到。 一箱我需要羊肉,就这样坎坷曲折地来到我手上。 我又用这箱来之不易的肉,试了七八遍,终于品尝到裴鄢雅的味道,算是大功告成。 我让郑好去喊谷羽来吃饭,郑好去隔壁跑了一趟,几分钟后把谷羽带了回来。我正在做最后一遍,也是要给他吃的一遍。 他现在比刚来的时候,爱吃多了,但晚饭还是不怎么吃的。我特地让郑好去喊他吃,令他对我手上这道菜的期待值拔得相当高。 “要是不好吃,我就发微博给差评!”他一边拍照,一边说,“我可是很红的,在你们这里影响力非同小可!” 我冷漠地说:“哦。” 过两分钟,上菜。 这份它似蜜一看就知道偏甜,卖相上色红汁亮,还没吃就能想象它细腻如蜜的香甜与柔软。 事实上,我不能确定谷羽喜欢这个口味。但我确定他有一条记忆力很强的舌头,所以我赌他记得这份口感。就像他记得炸酱面,记得鸡蛋仔。 “蜜汁羊肉?”他举着筷子,问。 我点点头:“嗯,还有更好听的名字,叫它似蜜。” “我知道我知道,香妃从回族带来的嘛,名字还是乾隆取的呢!这个典故我听过的。”他做出一脸郑重的表情,说,“好,看在你最近让我进食规律的份上,我帮你做这个小白鼠!” 我悠悠道:“还有另一个说法,认为这道菜的名字是慈禧起的,现在北京的饭店里很多都是用这个典故——我不是请你做小白鼠的,我只是喊你吃晚饭。” 我并不想让他认为,我主动请他过来吃饭,是为了让他试菜。而想要让他清楚,这份菜和他这些天吃的任何一顿一样,是特地为他做的。 至于怎么做出来的,他就不需要了解了。 他嘴里塞着一块肉,不方便开口,于是用眼神把略微惊讶的心情反馈给了我。我转身给他盛上半碗米饭,也给自己盛了一碗,头一次陪他一起吃饭。 “怎么样?”我看他常完第一口,故作平淡地问。 “好吃……”他低垂视线,目光放在菜碟里,停顿了片刻,然后夹起第二块肉送了一口米饭。 我看出他有话没说出来,但并不能确定他在想什么,多追问似乎也不合适,便缄默着。两人就这样食不言,用罢一餐饭。 我到底有点不甘心,于是又问:“你喜欢这道菜吗?” 他点点头:“喜欢啊!” “那你怎么不多说点,适当给厨师以鼓励?” 他说:“说了啊,好吃!” “就这样?” “好吧。”他划开手机屏幕,打开修图软件。我眼见他把饭前拍的照片拖进编辑界面,调色、加滤镜、试相框……“给你写一篇食评,发微博,广而告之!” 我:“……” 既然如此,我就不再问了。 他这一条微博,直到我睡了也没等到,第二天早晨醒来才看见——他居然是十二点过后发的,平时这个时间,他早就睡了。 图片他又修过了,比在我家随手修的好看得多。配文很长,开头说了是“朋友特地下厨给做的它似蜜”,然后用搜来的形容词夸张地描述了一番美感,之后是一段回忆录。 “七岁那年,我从南方到了北方。江南的菜色一贯精致,家里的口味多半偏甜,所以我刚到北方的时候,对北方只管饱不管美感的菜没有好感,觉得北方人对美食一无所知。 当时,在我认识的北方人里,只有我老师做的菜,我认为是特别的、好吃的。入冬后的一天,老师带来了她做的蜜汁羊肉,就跟下图一样貌美惊人。入口一尝,香甜嫩滑。和江南的甜法不一样,但一下子唤醒了我的食欲。 那时候我已经开始严格控食,基本上每一餐都不会完全吃饱。但就那一回,我忍不住吃了个大饱,之后心里又满足,又罪恶。老师就偷偷跟我说,“偶尔吃饱饱,才会幸福快乐”。 那以后,每次老师带来自己做的菜,我都会吃得很饱,得到慢慢一肚子幸福快乐。 今天,我又吃到了幸福快乐,谢谢我的朋友。” 后面还有一个“比心”的表情。 我仰着脸举着手机,把这段看了好几遍。莫名其妙的,心里也有点“又满足有罪恶”的感觉。 用食物给人幸福感,当然是满足的。可是,我这算不算从另一个角度套路他? 唉,算了,我怎么能妄想做一个什么错都没有的完美好人。 这么想着,我拿自己常混迹他微博的号点了个赞,又以粉丝口吻发了条肉麻兮兮的评论。 “谷谷幸福快乐就好,以后也要吃饱饱哦!” ……嗯,我忽然严肃地想,如果他知道这个日常肉麻且迷妹的号,是我,还能不能吃得下我的菜。 第7章 清烹荔枝菌 “煦哥,煦哥!”外面忽然有人拍窗户,听声音,是隔壁街的一个小佬,以前和我一起打牌的,叫黄天翔。 我瞟了眼手机屏幕最上方,七点不到。 我正纳闷这小子大清早来找我干什么,还心急火燎似的,他自己就把原因给喊出来了:“去不去我爷家?村里都开始要捡菌了!” 我听了,暗叫一声“美色误国”...... 黄天翔说的“捡菌”,是指采集他们老家荔枝林里特产的荔枝菌,这种菌子对环境要求很高,只在果园的白蚁窝上生长。因为至今无法人工种植,且稀有,所以市场售价很高。 每年农历五月,他们村里的人都会致力于采荔枝菌增收。往年,我们店里都会提前下村里谈好收菌子,最近我精力过于分散,几乎把这件事忘了。 好在黄天翔的提醒来得不算晚,现在去也是时候。我回了一声:“去!给我五分钟!” 便立刻爬起来,迅速洗漱,换了一身适合下乡的行头。每次去村里,地总要下的,衣服不能穿太好,草帽和镰刀最好自备。 五分钟后,我收拾妥当,和黄天翔一起出门。然后,迎面遇上谷羽。 ……没时间给他做饭了。 “你去哪儿啊?”他走过来,上下打量我,“穿成这样,还拿镰刀,上山吗?” “对啊,我们要上山!你去不去呀?”黄天翔抢先答道。 现在临近几条街的年轻人里,就没有不认识谷羽的。谷羽不一定认识他们,但都一律友好和睦,假装认识,他兴致勃勃地回答:“好啊,我还没上过你们这边的山呢!” 我:“……那一起去吧,你饿吗?不太饿的话,我到那边给你做早饭,当地特色,新体验。” 他爽快回答:“没问题。” 于是,我们一起上了黄天翔的车。 这是一辆日常交叉运各种海货和山货的面包车,上一次运载估计时间间隔不久,车上还隐隐有些味道。 我下意识有些担心谷羽受不受得了,稍稍侧头观察他的反应,却见他好像对车上气味浑然不觉,饶有兴致地趴到了我所在的副驾椅背上,问黄天翔,我们这一行是干嘛去。 黄天翔操着口音浓重的普通话,说:“去我去爷爷家的果林,宰荔鸡菌。” 谷羽:“鸡……鸡菌,是什么?” 我憋笑,黄天翔连忙解释:“不系鸡菌,系荔鸡,水果那种……” 谷羽恍然大悟:“哦,荔枝!” 黄天翔连连点头:“对对对!” 谷羽又问:“很好吃吗?” 黄天翔:“好七,特别好七,又鲜又甜!” 这下,谷羽自己也有点憋笑了。但良好的修养让他尽可能不把笑意暴露出来,视线在车里扫了一圈,忽然落在我身上,嘴角一瘪,冲我吼:“你笑什么笑?” 我哪有笑……好吧,我配合他的表演,笑了:“没有没有,我嘴角抽筋。” 黄天翔淳朴地表示:“没关系,我从小没有好好学普通话,讲得不好。煦哥是北京人,经常帮我纠竟,他笑我,系没有恶意滴。” 谷羽拍拍黄天翔的椅背:“别理你煦哥,笑话别人口音是不对的,没恶意也不行。” 我紧跟着符合:“你谷老师说得对,我是不对的!” 黄天翔抽出一丝功夫,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谷羽,表情丰富,眼神古怪中透着点困惑。 搞得我和谷羽也困惑起来,互相对视了一眼,齐声问他:“怎么了?” 话音未落,他就摇起了头:“没系没系。” 我们俩都莫名其妙。 从海宝镇到黄天翔的老家并不远,像他这样经常开车来回的,一个小时不到就进了村。 进村的路有点窄,基本只容得下一辆汽车和一辆摩托并行,一面小山包,一面果林地。 我给谷羽科普:“那些就是荔枝树,他们村里家家户户都种荔枝。临近城市的商业刚刚发展的时候,村里很多劳动力跑到外面去谋生了,最近两届政府都特别扶持本地荔枝产业,村里青壮劳动力才多了起来。” 谷羽:“我们一会儿要进这些林子里吗?” “你可以不去。” “我为什么不去?”他奇怪地看我一眼,“我要跟你去。” 我就知道他要这样说,随口回答:“好好好,带你去。” 说完,眼角余光瞥见黄天翔打了个颤……我突然间明白了,他先前的古怪眼神和现在的打颤,都是因为我和谷羽的对话,或者氛围?总之,就是这一类的东西。 ……好吧。我并没有什么要澄清的。 车停在黄天翔老家门前,一条土狗冲我们叫唤了几声,黄天翔用海宝话喝了它两声,把它震住了。屋里立即跑出来一个老太太,手上还拿着一朵开了伞的荔枝菌。 那是黄天翔的奶奶,她最喜欢我,每次看到我都要开心得手舞足蹈。 眼下她就直接忽视了亲孙子,朝我走来,用本地话说:“煦哥,你过来了正好,今早捡了几斤菌子,好的都给你装起来了,剩下点开了伞的,给你煮吧。” 我结果她手里那一朵,菌伞开得不算大,混进好货里不算很差。但她对我很实诚,从来不贪这种便宜,不合标准的都趁我在的时候让我煮了自食。 “好,我下厨。”我应着,熟门熟路地进了屋里。 谷羽紧跟着进来了,厨房地上放着一张油纸,纸上散落着成色不太好的荔枝菌。旁边的小篮子中装的,则是完整直顺、菌帽还半闭的精品。 “这都是野生的啊?”他很有兴趣地蹲下去看。 我道:“纯天然,无污染。” 他轻笑了一下:“跟着你,有口福。” 我也蹲下去,一边对他示范怎么清理菌柄,一边告诉他这种珍稀食材的难得之处。 在三十六线小镇成长,又经常上山下水,我无端端对大都市的人有了一种偏见:觉得他们面对大自然,都是五谷不分的半瞎。于是,我说得格外细。 末了,加一句语重心长的结束语:“所以啊,人要懂得感激大自然,心存敬畏,好好相处。” “哦。”他顿了顿,冲我眨了眨眼睛,“你知道你特别像什么吗?” 我直觉他没啥好话,不接茬儿。 但完全不能妨碍他接着说:“你像美食纪录片的旁白!诶,你要不要试试去配音啊,我觉得你的声音很好听。” 说完,自顾自在那里笑。 我:“……” 把菌子清理完毕,我分成了两份。一份是伞柄开全了的,一份是只开了六七成的。 越好的食材,需要的烹饪方式就越简单。一切从简,更能保留食材最好、最本真的滋味。对与荔枝菌来说,这种滋味就是清纯。 只开了六七成的菌子,我用来清蒸,只加少许油盐。锅里盛水,架上铁架,隔水而蒸。蒸到四成熟,就可以出锅。同时开工的,还有开了伞的那份,用于滚汤。 最终,两份同时上桌。 我出去招呼黄家人进来吃,黄奶奶摇了摇手,笑眯眯地说:“煦哥啊,你带你朋友尝尝吧,我们不吃啦!” 这菌子是他们凌晨就进果林找来的,我当然不可能那么脸大接受这份客气。便二话不说,过去拉起黄奶奶,半架着她进屋里,又把黄天翔也喊了进来。 “有米饭吗?我们还没吃早饭呢!”我没客气地问。 黄奶奶忙不迭把电饭锅搬到饭桌上。 我转身从他们的碗柜里拿出几个碗,在一旁装了清水的盆子里涮了一下,放在桌上:“来,趁热尝鲜!” 黄奶奶才坐下。 谷羽是唯一没有吃过这东西的人,成了被重点招呼的对象。黄奶奶和黄天翔你一筷子我一筷子,他碗里就躺了两把清蒸荔枝菌。 他眉眼弯弯一笑,全盘接受好意,尝了一朵。 片刻,一脸正经地对我竖起拇指,拿腔捏调地说:“这道清蒸荔枝菌,汁液丰富鲜美,口感爽脆,细嫩清甜,透着一股自然的清雅。” 黄奶奶和黄天翔都被他逗笑了,我自己反而在他认真盯着我的视线中,有点不好意思。 但当着黄天翔的面,我也不好再嗔他,免得又被黄天翔理解成“打情骂俏”。 吃罢迟到的早餐,我们前往黄家的果林。 最初,下乡来必看果林,是为了所谓的考察产地。现在已经没有这层意思了,只是例行逛逛。 此时太阳已经有些毒辣,我把自备的草帽扣在了谷羽头上。 他穿着一身不知道什么牌子的套装常服,虽然衣服上图案挺低调,但大品牌的气质与设计感仍然很有存在感,和那顶草帽形成某种搞笑的反差。 “来,拍个照给你的粉丝看。”笑着,掏出手机迅速给他拍了个照。 他无奈的表情定格在我的镜头里,我低头看了看,还挺可爱。 黄天翔在旁边看着我们,见我们玩够了,才在前面带路。 到了果林中,黄天翔介绍道:“现在这个季节,果林里的杂草都长得很茂盛,我们村里人晚上进来找菌子,最怕遇到邪。白天的时候,邪不那么容易出来,晚上就不同了……” 谷羽悄悄拉了拉我的袖子,我看过去,他用嘴型询问:“蛇?” 我点点头,说:“蛇最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的了,你小心点。” 黄天翔听了,回头看向谷羽,说:“对哦,谷老西,你要小心!” 他撇撇嘴,不搭理我们。 荔枝林从平地一直种到山上,越往高处走,路边的草丛越浓密。我们在半山上遇到一处典型的荔枝菌生长环境——一个潮湿的蚁窝。 我停下来,跨过去,跟黄天翔一起研究这块地方,两人正用着方言交流,忽然听见谷羽喊我,语气语调和称呼都与平常不同:“郑子煦……” 我疑惑地转过头:“嗯?” “我…..”他整个人以一种奇怪的僵硬姿态站着,脸色和嘴唇都煞白,眼神犹豫又惊恐,竭力保持镇定。 我顿时有所悟,瞪大眼睛往他脚下看。 ……我和黄天翔今天真是乌鸦嘴了。 第8章 粤式蛇羹 他脚下慢悠悠地游走着一条灰鼠蛇。这种蛇没有毒,性情比较温顺,一般也不会轻易攻击人。就这么游过来了,估计是草丛茂密,人气不足的缘故。 但就算没有毒,对谷羽这么个从小长在北方城市里,连虫蚁老鼠都没怎么见过的人来说,一条冰凉凉的蛇就在自己脚下,即将悠哉悠哉攀附上来,也够骇人的。 “别怕,别动。”我小声对他说道,并对他张开手掌,稍稍下压,令他随着我的肢体语言缓解紧张情绪。 接着对黄天翔递了个眼神。黄天翔立即会意,小心地抬脚走开,在果林里寻找合适的树枝枝衩。 我一边注意那条灰鼠蛇的动静,一边持续用眼神安慰谷羽。 灰鼠蛇天真无知,毫无危险意识地缠在了谷羽脚下,绕了两圈,抬起头。这时,黄天翔回来了,手上拿了一根尾巴分钗的树枝。 他走路带出的动静,把灰鼠蛇吓了一跳。小家伙身体一松,眼看就要躲回草丛里,黄天翔忽地大喝一声,跟着冲过去。 一人一蛇,都灵敏异常。只见黄天翔手持树枝在草丛里飞快地戳了三把,便有所收获。然后弯下身,捏着蛇七寸把小家伙拎起来。 “拿回去,炖了七!”他兴奋地说,一双明亮地眼睛期待地看着我,“煦哥下厨吧?” 我:“……” 我暂时什么也不想说,没搭理他,对谷羽伸出手。 谷羽本能似的回应我的动作,两条手臂搭过来,然后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过来。 “没事儿吧?”我半搂着他,感到他在微微颤抖。 “我……”他欲言又止,仰起脸看着我,脸色依然煞白,神情复杂。片刻,为难地说,“煦哥,我腿软,实在不想走路了。” 一个大男人承认自己被一条蛇吓腿软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从他羞愤又委屈的眼神看出来的。 此刻,我的心情可以用一句网络语言表达:有点心疼,但好想笑。不过直觉告诉我,最好不要笑。 “那,我背你。”我轻咳一声掩盖笑意,然后对他背过身,半蹲。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在黄天翔和灰鼠蛇愣愣看着他的目光中,屈服地爬上我的背。 我们转道下山,黄天翔完全把这个意外当做收获,兴奋地不停说话,一会儿是普通话,一会儿是本地话。我还偶尔应两声,谷羽就一声不吭了。 他不知道是心有余悸还是心情不好了,起初对于让我背还有些要面子的抗拒。爬上来之后,很快就有点破罐破摔的态度,搂着我的脖子,极为放松地趴在我背上,不时还把脑袋伏在我肩头,恹恹的,百无聊赖的样子。 到了山脚,他舒了口气,悄悄在我耳边说:“他可算不说了,我们直接回海宝吧。” 说完歪过头,脸枕在我肩上。我没有转头也能感觉到他在看我,能想象他的表情。 此刻,我脑海中忽然浮现了一张他曾经发微博的照片。那是一张杂志照片,拍得很近很清晰,半侧脸,睫毛很长,质地像羽毛。 “好不好?我们回去了。”他又带点撒娇地求道,气息落在我脖子上,暖暖的,仿佛含着令人心猿意马的暧昧。 我尽力放松不由自主发紧的喉咙,说:“好。” 得知山上发生的意外和我的决定,黄家人也表示理解。原本黄天翔还想在老家把蛇宰了,这下不得不得找个袋子把那活物装起来。 他原本想把那家伙放后排座位,遭到谷羽强烈反对。 “煦哥,你跟我坐后面来,让他把那东西放副驾上,他好看得见。”谷羽打开车门,拉着我上后排的连座。 他已经从先前的惊惧感里出来了,神采中又恢复了那种理直气壮的、微妙的自我中心姿态,我也放了心。 我跟他上了后排座位,车从村里开到马路上后,他说困了,眼睛看着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躺着睡觉。 然而我目测,车内空间无法实现他的愿望,道:“这里太窄了,躺不舒服的。” “总比坐着舒服。我有点头晕,可能是刚才吓的,不想坐着了。”他说。 好吧。我只好点点头。 他便头枕着我的腿,躺了下来。他长得太高,长腿只能竖在座位上。但看他一边玩手机一边哼起不知名的旋律的样子,还挺惬意的。 我道:“你不是困了吗?” “睡前不都要玩一会儿手机吗?你不是现代小青年啊?”他满不在乎地说,扭动身体找更舒服的姿势,脑袋也在我腿上磨来磨去的,不时还抓抓脖子。 ……我觉得我腿上躺的不是一颗脑袋,而是一团火。 他刚来海宝的时候,头发挺短的。现在快一个月过去了,头发长长了很多,整颗脑袋毛茸茸的,让人看了忍不住想摸一摸。 我得忍住。 他这手机越玩越开心,几分钟后,就完全没有困的迹象了,还半点不心疼流量地开了视频。听声音,是在在放一条社会新闻报道。 他一边看,一边啧啧直叹,伴随着摇头。 我内心翻江倒海,化到表面,只剩一声叹:“你别动了行吗?要不起来,别睡了。” 说话期间,我在他脑袋上看了半天,挑中一个应该不会冒犯他的位置,伸出手指戳了戳,引起他的注意。 “啊?”他的晃动脑袋的动作顿住,移开手机,视线自下望过来,眨了眨眼睛,“我马上就睡了,玩十分钟手机不算久,我看着时间呢!” 我无语凝噎,十分痛苦,无奈地撇撇嘴角,尽力不动神色地回了句“哦”。 然后,把手放在他那袋和我……腹部之间,隔开,防止一些不必要的接触。 我知道这个举动有危险——不是引起他的注意,就是暴露我的心虚。但不这样,可能会更尴尬。两害相权,我还是选择低成本一点的尴尬。 为了尽量降低这个举动的存在感,我主动找了个话题:“你在看什么?” “就一个新闻,特别跌宕起伏,小说都不敢这么写。说马路上一辆摩托车逼停了一辆出租车,摩托大汉下来就冲出租车司机辱骂,两人就吵架了。吵完以后,摩托车大汉就准备走人,结果突然心脏病发,当场没有人会心脏复苏,他就死了。更不可思议的是,出租车司机随后就被检察院发了批捕公文,被警察叔叔带走了,说他犯了过失致人死亡。你说这,荒谬不?让人骂了还两句口,人死了,就得负责,那我要是现在死在你怀里,你不是得……”[1] 他突然闭了口,目光先是诡异地看了看我的脸,然后转移视线,瞟向我竭力自然隔离接触的手……我们之间打哑迷一般对视了片刻。 我是无话可说,一脚踩在“人生最大的尴尬也许没有之一”面前,他是一脚踩在我出糗的尾巴上,又惊讶又好笑还努力装给我面子。 我在想,还让不让他这么躺…… 当然,如果他善良一点,就应该自己立刻、马上、现在就起来,保持端庄,不要表现出任何有引诱或刺激作用的行为。 然而,他不善良。 “煦儿?”他轻声喊,用的是北京话腔调,“儿”字的音又轻又促,还用抱着手机的手背,蹭了蹭我的手背。 我没搭腔,心里无端想到一个词:骑虎难下。 尽管和眼前状况被没有太大关系。 他见我不理,反而更来兴致了,挪了下脑袋,直接怼在我手背上……一个手掌之隔的另一边,我毫无反抗之力地起了反应。而他饶有兴致地盯着我的脸,将我的窘迫和慌乱都尽收眼底,然后开心得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儿。 不,是像个戏弄了老实书生的妖精。 ……谁特么要做老实书生。 都是身不由己。 他这么折磨了我一会儿,还算有点良心,坐起来了。没笑我,也没多说别的,只是静静靠到另一边车窗继续玩手机。 我盯着窗外,迷茫地越过一路本来熟悉,现在却好像不认识的风景,过了很久才平复。 回到海宝,我们都心照不宣地假装若无其事,他回他的民宿,我回我的大排档。 黄天翔继续缠着我做蛇羹,我本没有心情,但想着这好歹算一件事,可以缓解我的纠结与羞耻,于是最终答应了。 交换条件,是黄天翔马上去他当皮肤科医生的姑丈那边,给我弄两支皮肤过敏的药回来——谷羽抓脖子的时候,我看他好像有些过敏迹象。 唉,美色误国 1。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开始做蛇羹,这是一道工序颇为麻烦的美食,麻烦主要在于清理蛇肉。 我就当是平复心情的理由,仔仔细细把那条灰鼠蛇宰了,剥肉成丝,去骨,弄得干干净净。然后用猪油略翻炒,辅以各类调味料。 等炒出鲜香味了,再转用蒸的方式继续烹饪。这时候,又加入本地土鸡的鸡肉丝,香菇丝、鳌鱼肚丝、木耳,添水,文火慢熬。 前前后后用了两个多小时,终于能上桌。 我用瓷盅盛出一份,带上黄天翔要回来的过敏药,一并送到民宿去。自己怀着什么心理,我也说不清楚,只是想着他好像过敏了,就有点不必要却挥之不去的担忧。 郑家宝的老妈刘婶,是民宿的老板。 她一看我,就知道是找谷羽,道:“谷老师一回来就说要睡了,还交待了五点前别喊他,东西我晚点帮你给吧。” ……他这可算是善良了一回,不用我再费劲巴拉对他死撑面子。 于是我把瓷盅和药留下,一身轻松地回去了。 [1]真实新闻。 第9章 糖 郑家宝有个在读高中的妹妹,是个典型的追星女孩。 据说,她们追星女孩的日常项目之一,就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追爱豆的公开行程。当然私人行程也想知道,但碍于粉圈规矩,要有“不越界”的态度。 按照她们的标准,我可能是个越界的粉——自从手机这种东西能上网,自从我摸到了谷羽的第一个社交账号,我就一直保持着挖遍他所有动态的……习惯。 我找不出有什么词,比“习惯”更能准确地描述我这些年对谷羽做的事,以及做那些事背后的心态。 我习惯于默默看他各个社交平台的更新,包括评论,只要够闲够无聊,我还会顺藤摸瓜去看他的朋友、同学、绯闻对象。习惯于不时用搜索引擎搜一搜他的名字,作为半个公众人物,他偶尔也上新闻。习惯于从看到的事、读到的句子里,感受他的心情和状态…… 所以,追星女孩对爱豆所拥有的那种“全世界我最懂你”的心情,偶尔,我也会对谷羽有。我觉得我比他身边很多人都要了解他,明白他是个怎样的人。 大概,这就是他一个月前初见我就表现出兴趣,我也并不感到惊讶的原因。同样,这也是我此刻不假思索就自然地认为,他一定会更明显、也更明确地对我有所表示的原因。 为此,我有点焦虑,因为我仍未曾准备好。 于是,男人无耻的本能又支配了我——我决定躲着他。 这个决定,我从第二天就迅捷地开始执行了。 早上六点钟我已经爬起来,用半个小时给他熬了一份粥,然后交待给六点半打着哈欠过来上班的郑家宝,自己趁早跑到另一家饭店去。 还特地嘱咐郑家宝:“谷老师要是说来找我,一定要给我打个电话。” 郑家宝的哈欠挤出一脸泪水,与茫然表情很搭配:“啊?” 我拍拍他:“一定要打,生死攸关。” 然后跑了。 事实上,我认为与谷羽这样的人产生轻度感情纠葛,而不想接受,“逃避”是操作最轻松的一个回复。 他的聪明,会让他立刻明白我的态度。他得体的教养与人格的骄傲,会让他当即收手。而事实,好像也差不多如此。 第一天,我接到了郑家宝两个电话。第一个电话,说“谷老师问你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所以我没说”。第二个电话,说“谷老师问你今天什么时候回来”。 ——我过了晚饭点才回去。 回去之前,给谷羽带了裴鄢雅曾经的另一道拿手菜,四喜丸子。差郑好给送到民宿去的。 第二天,我只接到了一个电话。郑家宝战战兢兢、带着颤音,说:“谷老师……在我旁边,他问你,今天是不是也…...” 他停顿了一下,好像说不出口。于是,下一秒我就听到了谷羽的声音:“郑子煦,今天也打算给我吃打包菜,是吗?” 我下意识屈起握着手机的手指,屏息不语。 于是,我们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郑家宝这手机漏音得厉害,我们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他的呼吸频率都在告诉我,他不开心。 我本来躲得还算没心没肺,这下突然感觉愧不可当。 过了半晌,他放平了语气,道:“你回来吧,大老爷们儿躲什么躲,我能吃了你吗?” 我没能战胜人性弱点,心里怂且乱,脱口道:“没有,我们这边店这几天挺忙的,我过来帮一帮手,过几天闲了就回去。” “哦。”他说,“那你随便吧,这么忙的话这几天不用管我的吃了,你忙你的吧。” 我:“……” 他直接挂了电话,留给我一整天忐忑和不安。 也许是为了圆那句“挺忙”的胡说八道,也许是仍然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我照常这么早出晚归。也一如既往早上给他留早饭,晚上做一道简单的北京菜,让郑好送去。 这么不见面的日子,不知不觉过了小半个月。时间长了,我们不像是闹了什么别扭不见面,而像是有了新的相处模式。 每天他干了什么,我都能从别人那里听说,甚至知道得比过去每天见面还清楚。这主要拜郑家宝的碎嘴所赐,他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谷老师动态,一丝不漏全部汇报给我。 而按照他每天干的来看——一有闲就窝在我们大排档前的水果摊,帮老郑的妹妹、我和郑行郑好的姑姑卖水果——他也对我的了解也呈飞速递增的态势。 严格算下来,我们之间真正僵持的时间只有不见面的头两天,后来就用网聊代替了当面的闲聊。而且网聊的话题之多和时长之久,超乎想象,俨然网友。 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姑姑,郑玥,在我们成为“网友”这件事上贡献斐然。 她是个十分热情的中年妇女,喜欢向任何人提起自家小辈。尤其是我这种,在海宝这个地方,堪称“别人家的孩子”的小辈。 她若不从认识我的时候炫耀起,就简直是白捡了一个侄子。 于是,最开始谷羽给我发的语音中,平均每三句话就有一句以“你小时候居然…..”开头,以“哈哈哈哈哈哈”结尾。 我们的话题就这样以童年为起点,渐渐发散到任何能想到的事情上。 我们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两个话唠,没完没了地聊天。 他不可思议地发现我“居然那么懂”他的点,我也怀着不亚于他的吃惊,发现他还有那么多我原来不知道的东西。 这场“网友”式聊天,旷日持久、纵横无忌。 我像挖宝藏一样挖那些我收集了那么多年,却连皮毛也没有触碰到的领域。他则像忽然捡了个宝物,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本以为你是漂亮的鹅卵石,没想到你是任何石头”。 …...这个比喻,嗯,看在他高中是个艺术生的份上,我不苛求什么了 。 这样相处的舒适感和神秘感,让人有些欲罢不能。 直到家里两个小孩儿放假了,郑智明表示要带他们去旅游,让我多看顾总店,我才不得不结束假装在外忙碌的生活,回大排档常驻。 六七月份对海宝这个小城来说,是一个小的旅游旺季。我们这些开在海滩边上的店,就是整座小城中最占尽地利的铺面。 我姑郑玥就是因为这个,每年临近暑期,都会把自家水果店的摊子摆到大排档门口来,每天都能卖到加货。饭店里伙计多,她还方便抓壮丁帮看摊。 今年她更幸运了,镇上最红最帅的外地崽,主动帮她看摊。 早上七点,是谷羽平时过来吃早饭的时间。这天是我不躲他的第一天,习惯了早起,出门便看见他在门口弯腰分拣水果,动作熟练,心中有谱。 我远看了他一会儿,他专注于工作,一点都没察觉我的出现。 “你要是哪天不想跳舞了,可以开个水果店。”我装作平常地走过去,从他面前的泡沫箱里捞起一只大青芒。 他一手撑住膝盖,抬起脸来看着我,有点刻意地绷着嘴角,不说话。 我顿了顿,道:“今天给你做芒果糯米饭?” “随便。”他说,垂下视线,弯身提起泡沫箱向外面的水果摊走去。 ……我以为聊了那么久的天,他已经消气了呢。看来是我低估艺术家的脾气了。 我在原地看他的背影,品了品他这份脾气。说“大老爷们儿”的是他,脾气闹得比女人还源远流长的也是他。他是怎么把大老爷们儿的简单爽快,和女性特点深刻的闹小脾气,如此毫不违和地融合在一起的呢? “唉,谷羽。”我叫住他。 他回过头看我:“干嘛?” “有没有……”我忽然不想这么说出来,于是对他晃了晃手机,道,“等等。” 然后给他发信息,就像我们做“网友”那样。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气质和美,是超越性别的?” 片刻,他看完了,站在那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慢慢走过去,他放下手机望着我,回答:“没有。你说,怎么个超越法?” 我和他对视着,怔忡出神。 他现在比起刚来海宝的时候,打扮粗糙多了。那时候他衣着简单而注重细节,身上总有一处戴着饰品,头发也总有发胶的作用。 而此刻他身上除了最普通那套运动装,再没有别的装饰,头发褪出了天然发色,柔软温顺。 他这样朴素,甚至有些向我的不修边幅靠近,却让我感觉美丽不可方物,惊心动魄。 我几乎想说什么了,可又有什么擒住了我喉咙里的话,令我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郑子煦,你是不是想……” “煦哥,早啊!”郑家宝拎着水桶走过。 谷羽:“......” 我:“……” 我回过神来,垂下眼神看向地面,心脏像忽然从某种麻痹中苏醒过来,活跃得过分。我疑心它的动静都要被谷羽听去了,浑身不自在。 “就是说,你当个糙老爷们儿,也美得像神仙。打扮得像个姑娘,也比钢铁直男简单粗暴……不是,是硬气。”我哑着嗓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沉默两秒,道:“滚吧你,回去做你的芒果糯米饭,给!” 说着,往我怀里塞了两个黄澄澄的大香芒。 第10章 芒果糯米饭 我抱着两个芒果回去,下了糯米泡水。做芒果糯米饭的糯米要先泡上几个小时,这样做出来的饭,才会足够粘糯可口。 下了米之后,给他做三鲜粉当早餐。 油锅翻炒过的猪肉,伙同猪肝、猪肠,加上香菇,一起熬粉汤。熬出香味后放入清水烫过的米粉,煮上片刻。再用姜片、葱花、胡椒粉、麻油提味,最后卧入一枚煎鸡蛋。 完成。 他正好把郑玥的水果摊摆好,百无聊赖地趴在小桌上玩手机。我端粉出去,他被香味吸引,回头看着我,视线一直跟着我动作。 我放下粉,他拉出一张塑料凳,说:“一块儿出来吃吧。” 我知道他有话想说,也知道既然回来了,就不应该再躲下去。一时躲是人之常情,时时躲就是孬了。于是答应,回去端出了自己的份儿,两人露天同桌而食。 “你知道吗,”他垂着眼睫,视线落在桌上,说,“你做的北京菜,有我小时候一个老师做的味道。” 闻言,我心头蓦地一跳,不知该说这话直接好,还是委婉好。偷偷看他神情,也辨不清他想说的到底是哪一个话题——是在旁敲侧击我的秘密,还是单纯怀旧? 只好含糊回道:“是吗?北京菜做得地道,不都是那个味道吗?” “哦。”他把猪肝与猪肠挑出来,放在碗边,眼神平淡地望了我一眼,“原来那就是正宗的味道。” 其实不是。我暗想着,哪里有什么正宗的味道,只是一批人的味蕾在留恋旧时记忆罢了——如果是网聊,这句话我应该已经打出来了,可相对而坐,却说不出来。 好在他也不纠缠这点,又说:“从我五岁开始,我妈就开始给我制定健康饮食计划,不会让我缺营养,但也绝不会让我多吃,更没有什么特别好吃的东西。所以,我从小就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吃饱过,看什么都想吃,又不敢吃。就算肚子不饿,也总感觉胃里空虚。” 这些事情,他已经和我说过了,眼下又当面再说一遍,我有点拿不准他的用意。他的方向,好像超过了我方才所想的两个可能。 “我小时候印象最深的一次吃饱饭,就是我老师第一次给我们班里带自己做的饭菜时。后来,我每天都很期盼她带自己做的菜过来。她不但做得好吃,还会鼓励我吃。” 他已经吃完了,放下筷子,看着我:“而我长大以后,印象最深的一次吃饱饭,就是在你这里。” “嗯。”我轻声应道,心中无措,面无表情。 “你看过《Leon》吧?”他提着下一句话停顿,判断我是否把这这个片名和它大名鼎鼎的中文译名对应上了。 “看过。”我点点头。 我不仅看过,还一下子知道他要提哪一个片段——电影里,娜塔丽.波特曼说“我想我爱上你了,我的胃现在很暖和”。此刻,这个电影片段在我脑中反复浮现。也许,也在他脑中浮现。 我等着他说什么,可他提着的那句话始终没有吐露出来。 我们对视着,沉默着,过了好半晌。他微微侧过身去,目光望向外面的大海。并没有一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却仿佛听到一句“算了”。 他的眼角眉梢都写着这两个字,我读得一清二楚。因为我那么了解他。 “郑子煦,要不……你教我做几道菜吧。我把你的手艺带走,这样,以后我身边没有你,也能吃饱饭了。”他平淡地说。 这算不算一报还一报?我先前躲过,他现在临阵撤退。我们扯平了。 “好。”我回答,收拾好碗筷,回去了。 这天的芒果糯米饭,我后来没做成。 他真的开始跟我学做菜,每天一道,抽我上午不忙的时间。 他做菜不用端上桌卖给客人,所以我的教并不拘于某个菜品,更多的是告诉他如何利用每一种食材。他还跟我一起去进货,也就是买菜,像个小学生那样,认真记下我关于食材的每句话。甚至,连郑玥的水果摊他也没有放过——自从知道很多果可以入菜之后。 这么像模像样地学了一个多星期,有时候居然也能给我帮上一点忙了。 很多艺术家爱说自己喜欢烹饪,在访谈中把烹饪说得很美,其实事实没有那么浪漫美好。这种事,一个月一次是情趣,一个星期一次也还算乐趣,一天数次,就难说是什么了。 他连续三天在朋友圈发了自己在厨房给我帮工的视频之后,他的经纪人打来电话咆哮,隔着听筒我都能听见她吼:“你现在都变成一个已婚二十年的黄脸婆了,不许再跟着野男人做饭!” 野男人我:“……” 他看了我一眼,略有尴尬,捂着手机跑到院子里去了。 我所站的角度,可以看到院子。一抬头,便见他的背影,不由得打量他,看看哪里有“已婚二十年黄脸婆”的迹象。结果是,并没有。 他的电话打了五分钟,起初还能听到他哄着经纪人,有不少小动作。渐渐的,小动作都没有了,话也少了,背影立在那儿,挺拔而优美,像个静止画面。 最后挂了电话,他在独自站了一会儿,才走回来,靠在厨房门边,说:“徐然不让我在油烟环境呆太久,我以后就不帮你打下手了。” 我点点头:“嗯。” 他到水池边洗了个手,同我道别,便回民宿去了。 之后两天,他没有过来。是完全没有过来,连吃饭也是我送过去的。 每次看到他,他不是在看自己专业的视频,就是在练舞。认真练舞的他话很少,我把餐送过去,他有时对我简单示意,有时根本不理我,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我猜测这一切都和他经纪人的电话有关,可他不告诉我,我也不好去问。没有立场问。私下,我悄悄用追星女孩那一套,去挖他接下来的行程安排,然而毫无所获。 于是我无法控制地被失落笼罩,想见他,又不想见,非常难熬。几乎不堪忍受这种明明触手可及,又好像相距千里的感觉。 第三天,我家里的两个小屁孩儿旅游回来了。 郑好给她的谷老师带了礼物,兴冲冲跑去送礼物。十分钟后,愁眉苦脸地回来了。一进家门,就朝我铺来,说:“哥哥,谷老师好像要走了。” 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这个可能,我不是没想到过。他休假来旅游,是为了散心。而散心总会有结束的,他已经在海宝呆了快两个月,这么长的假期,打他正式做dancer起还是头一次。 可想到了,也没能让我在知道的时候舒服一点。 我感到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我也不清楚。 是没有把他摁上床?是没有讲出欲言又止的话?还是没有“相认”?也许都有。 我抱着郑好呆了一会儿,忽然想起那天没有给谷羽做成的芒果糯米饭,视线落在今天早上泡来做糍粑的糯米上,心中一热。 “去外面姑姑那儿拿两个芒果进来。”我拍拍郑好。 郑好仰着脸看我:“你要给谷老师做好吃的吗?” 我点点头:“是啊,他要走了,最近都要给他吃最好吃的。” “那我也要吃。”她一脸期待。 我拍拍她:“那你多拿一个。” 她便跑出去拿了三个芒果来,又帮着我把糯米用纱布包好,放入蒸笼。糯米饭用蒸的方式,其天然的味道会保留得更完整。 蒸饭的时候,我们又分工,我切芒果,她拌椰浆和糖、盐。等饭蒸好,她拌的椰浆糊也好了,倒入糯米饭里搅拌均匀,冷却浸透。 芒果可以用生的点缀,也可以和米饭一同再蒸一会儿。我选择了后者。摆盘完成后放入蒸笼,过五分钟取出,再淋一些剩下的椰浆糊。 然后,我取摆盘最漂亮的一份,亲自往民宿送。出门前,郑好问我:“你能不能让谷老师多留几天啊,他教我的旋转动作,我还没学完呢……” “胡说什么呢,我们怎么能让他留下来?人家有工作的。”我下意识摆出教导的姿态来,对她的无礼要求皱起眉头。 她忽然急了,挥着胳膊从厨房跑出来,说:“你可以你可以!真的!” “谁说的!” “谷老师说的!” 我登时语塞。大好的夏日阳光下,我仿佛遭了雷劈,浑身蹿过一股颤栗感,手臂上随即起了鸡皮疙瘩,心头堵得不行。 没有再和郑好扯孩子话,我转身大步朝民宿走去,迫不及待想见到谷羽。 我轻车熟路地往他的房间走去,还没到门口,就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准确地说,是吵架的声音:“你差不多行了吧,管我正经谈恋爱我就当你是为了事业着想了,现在怎么连我想跟谁419都管了?” 我顿住脚步,站在那个门口两米之外。 不用说,这是在和他的经纪人徐然通话,那语气语调就跟叛逆期小男孩儿反对家长束缚似的。我听了一会儿,话都不是好话,却让人忍不住想笑。 我正在想是不是把饭放在外面算了,那房门突然打开了。 他刚挂了电话,满脸怒气走出来。抬眼看见我,怒气仿佛变成了晦气——他恨不得钻条地缝躲起来。 第11章 栗子蛋糕 “吃饭吗?”我将手里的托盘向他展示了一下,表现淡然,“补充点体力吧。” 他:“……好。” 走廊略窄,他侧过身,让我过去。 我们回到他的房间,床上和椅子上都是他的衣服。他有太多衣服了,出门在外也并没有让他在这方面从简。饰品也不含糊,现在就有几枚耳钉丢在桌上。 他连忙过来把耳钉捡走,又随手扯出两张抽纸擦了擦并不脏的桌面,然后把耳钉丢回首饰盒里。 回头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说:“谢谢你。” 我放下芒果糯米饭,淡淡地回:“趁热吃吧,上次没给你蒸成,今天补上。” 过来之前,我没有思考太多。只是被郑好说的话戳到了心里,所以想过来看看他。也许会问问他什么时候走,也许会说几句道别的话。 对于感情,我不是个积极热烈人。我极少有把什么人或物变成自己所有的**。 用裴鄢雅生前的话说,我这个人感情淡漠。所以,我知道我已经喜欢他,甚至已经爱上他,但并不是非得到他不可。 如果他今天从这里离开,我就可以从明天开始,继续像粉丝追星一样偷偷关注他。 对,我可以。 我捻了捻自己的食指,收走托盘,对他传递出要走的信号。他没有说话,于是我转身出去了。但我只迈了两步,就再也迈不出第三步。 ——不,我还有不甘心。 于是我停下脚步转回身,迎着他忽然发亮的目光,问他:“你刚才电话里,指的是我吗?” 他抿了抿唇角:“……嗯。” 我着了魔似的,问出我没有预想过的话:“你只想和我一 夜 情吗?” 他呆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我。我深吸了一口气,大步上前,靠近他,问:“你想和我谈恋爱吗?” “我……”他回过神来,眼神有点无奈,“煦哥,我过几天就走了。” “几天?”我问。 他说:“两天,三天……具体还说不准,等徐然给我机票信息。” 那你和我谈两三天的恋爱吧,我心里想道。然而这是十五岁小孩儿才会说的话……我动了动唇,退一步,道:“谷老师,我下个星期二生日。” “真的?”他惊讶地看着我。 我道:“真的。你来给我过生日吗?” “好。”他点点头,“我去。” 我很多年没有过过生日了。 裴鄢雅去世后的头两年,郑智明还给我买蛋糕。后来我自己不要过了,这一天便逐渐失去意义。于是,每年只有郑智明会给我按北方的习俗下一碗面条。 如今,我竟用这个日子,多留谷羽几天。 我不知道多这几天,有什么用,能改变什么。我无暇思考这些,只能判断这已经是我当时最不冲动的冲动了。 他很高兴,甚至当场给经纪人打了电话,说自己要再呆半个月。 于是,我头一次操心起了要怎么给自己过生日。 郑家宝听说我居然要过生日,立即拍桌表示,他去张罗。我没敢接受这份好意,怕他请来十桌八桌,把大排档门口都摆满。 可我的经验和海宝这个地方,也没办法给我提供什么新颖的方式。最后还是接受了郑家宝的建议,“像别人一样过”,也就是去KTV开个厢,喊些人来热闹一番。 我们商量这些的时候,谷羽正好过来了,听了一耳朵,就拍手称好了。 说来有些“爱情使人盲目”的意思,我本来觉得这个主意土爆了,但他说了好,我竟也真心实意觉得好了起来。 于是,最后就这么定了。 我喊了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订了地方,稀里糊涂地准备给自己过生日。 每天,我都异常盼望生日到来,又不情愿它到来。盼望,是因为那是谷羽特地为我而留的一天。不情愿,是因为它一过,谷羽离开的倒计时就更短了。 分别,或早或晚总会到来。 人犯了痴,才会去推迟它。 在我生日前这几天,谷羽还是一如既往忙碌,一天顶多过来两次。过来的时间中,也多半是在教郑好跳舞,两人还真有师徒的样子。 最早,郑好加入学校的舞蹈队,完全是因为郑智明对裴鄢雅的怀念。后来大概是裴鄢雅的基因作用,郑好很快显露天赋,也激发了兴趣。 谷羽在这里的日子,更是用自己的魅力给了郑好震撼级的影响,她现在练舞的热情就跟这个季节的天气一样,炎炎如火。 我很喜欢坐在门边,看他们在院子里跳舞。 “你很轻盈,记住,要保持这种轻盈。”他对郑好说,带着她张开双臂,纠正角度和力度。 郑好一边主意手上的动作,脚上还小心维持着一个叫“绷”的基本脚形。久了,累得额头渗汗,巴巴地问谷羽:“怎么保持啊?是不是像老师一样,少吃就行了?” 谷羽笑:“轻盈不只是体重轻,轻盈是一种气质,要养的。你的心和你做人做事的态度,都要注意保持一种大气淡然,这样你整个人才会保持轻盈的感觉——好了,脚可以下地了。” 郑好放下脚,腰上的力气也松了松,立即被谷羽拍了一下:“保持体态。” “哦。”郑好好像不情愿地扁扁嘴,做得却很认真。 我的目光追着他,不由自主在他身上找他这段话的标准。 他刚来这里的时候,大家背地里都叫他“天仙客人”,因为他真的像天仙。可即便是我,也没有细想过他哪里仙。 现在我明白了,是仙在轻盈。他的轻盈,让他散发出一种仿佛不属于人间的超然气质。 “……最重要的是,凡事不要太计较,否则心思就会重了,明白吗?”在我发呆胡思的时候,他们已经结束一段练习,谷羽拉着郑好的手朝我走来。 “休息吧。”到我面前,他放开了她。 我盯着他的手,忽然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眼角余光瞥见郑好进屋了,这份冲动更狂躁。 然而,那只手对我的念头毫无所察,完全不迁就我,从竹竿上拿了一条毛巾。 我们有一会儿没说话,我默默看着他擦汗,视线碰了两次,像油里溅入水。 “煦哥,”他终于坐下来,在我对面,“你是不是没谈过恋爱?” 我:“……怎么又问这个?” “那你就回答我一次嘛。”他笑嘻嘻的,逗我逗得很开心。 我动了动唇,避开话锋:“不说。” 他轻轻“啧”了一声,卷起毛巾,说“走了,明天见”,就走了。 明天,就是我生日。 给朋友们的通知是晚上八点,我七点半换下厨师服,去民宿叫谷羽。他在民宿一楼的大厅里,背对门口弯身在做着什么。 大厅只有他一个人,我起了点好奇,蹑脚走路不让他察觉。然后发现,他在给一个蛋糕写字。红色果酱不太熟练地在奶油上勾画,写出“生日快乐”。 写到这里,他停住,呼了口气,感觉态度更郑重了。我莫名紧张起来。 “煦。”他忽然小声唤。 我差点以为他知道我在他背后,却听到他接着说:“好难写。” …… “我来写吧。”我有些憋不住,出了声。 他倏地一下跳开,一副吓一跳的样子瞪着我:“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 我如实回答:“为了不让你发现啊。” 他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哦”一声,直接把手里的电动裱花写字笔给了我。 我有些吃惊,犹豫地接过来:“你怎么这么轻易就给我了,一般不是要坚持自己写的吗?” “这整个栗子蛋糕都是我做的,你知道有多辛苦吗?少写一个字,不会减少我的诚意。”他理直气壮地说,“而且我不记得你那个字怎么写了,你自己写不更好看吗?” 原来他这几天的忙碌里,包括学做一个给我过生日的栗子蛋糕……我不做声了,弯身在“生日快乐”后面补上自己的名字。 “好了,盒子在这里。你装一下,我去换套衣服。”看字已经大功告成,他把装蛋糕的盒子拎上桌,便急急忙忙回房间去了。 十分钟后,我们从民宿出发,驱车前往定好的KTV。 海宝这个地方,拿得出手的娱乐场所也就那么几个,我选的是朋友们都喜欢的一家。大家都很熟悉那里,用不着我先过去。 我和谷羽到场时,里面已经很多人。 我推门进去,里面先玩起来的都停了下来,注意力放在我身上,笑着打招呼,说生日祝福。 这些场面我熟悉,只是从来没有落到过自己身上,我有些莫名的紧张,然而故作平常,让大家继续玩,我去拿单子点硬货——酒水什么的。 “你有什么想喝的?”我把单子给谷羽看,我们正研究着,门又开了。 我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包厢里就忽然响起一阵起哄声。这种起哄让我一下子有点恍惚,仿佛回到某个遥远的夏日午后——那时候,我的高中同学们也这样起哄过我和一个女孩儿。 于是,我就知道来人是谁了。 她还跟以前一样,对起哄什么的全然不在乎,径直朝我走过来,抬手挥了挥:“嗨,郑子煦。” 我顿了顿,把手上的捏着的笔交给谷羽,延续刚才做出来的平常,站起身,假笑道:“小珏,你怎么来了?” “不好意思啊,不请自来了。”她这样说着,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自然地在我身边的位置坐下。 “我一回来,就听□□说你在这边过生日,所以就来了,你不会赶我出去吧?” 唉。我倒是想。 第12章 醋 谷羽问了我两次是不是没谈过恋爱,我都没有正面回答。那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有过感情经历,对象就是面前这位,米珏。 我的初中加高中同学,从初三起就开始追我。追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追得我避之不及又欲罢不能,追到我再也没有理由拒绝……却在我决定和她谈恋爱的第二天告诉我,她要出国读书。 于是一切戛然而止,我还没来得及正式谈一场恋爱,就结束了。 在海宝二中,以我们这一届为坐标,前后两届许多人,都对她和我这一段有所耳闻。那四年里,我答没答应她都不重要,在所有人的记忆中,我们都已经是绑定的。 包括在我自己的记忆里。 但她离开之后,我已经逐渐在脑中解绑。所以理论上,我的确不太想见到她。 然而来者都是客,彼此也没有深仇大恨,所以我笑脸相迎,尽力让自己的寒暄看起来不那么敷衍:“□□自己都没来,倒是帮我喊了不少人来。” “那还不是怕你朋友少,太冷清吗?”她坐下来,就把包塞在了桌子下。 这个习惯大概我给她养成的,高三毕业后唯一一次班级集体去外面玩,我曾胡说在这种场合里,东西放桌子抽屉安全,她就信了。 她塞好包,视线越过我,下巴朝我另一边的谷羽抬了抬,问:“新朋友?” 我顿了顿,点点头。对于要对他们介绍对方这件事,我本能抗拒。 谷羽何等聪明,他从刚才到现在都异常安静,没有问一句话,就说明他已经明白了。而米珏这边,我也并不想让她知道,我弯了。 如能彼此不好奇,多好。 可惜米珏并不如我所愿:“好帅啊!你的大学同学吗,快介绍一下嘛!” “不是。”我哪有这样的神仙大学同学。 我硬着头皮找斟酌一个合适的说法:“他是北京来的游客,在我们这边住了很久,就熟了。他……” “哇,北京人吗?”米珏兴趣大增,探出身想把人看清楚一些。 “诶?”忽然,她愣住,“你是……谷羽?” 闻言,谷羽也有些吃惊,终于开口说了他第一句话:“你认识我?” 米珏的眼睛瞪大了,一副努力压抑激动的样子,挤过来的幅度几乎要把我从中间挤走了。 她先看看我,尽所能克制了情绪,声音还是兴奋得有些发颤:“你难道不知道他是谁吗?我记得你以前很关心舞蹈界的啊!” 我:“……” 谷羽狐疑地看向我:“你很关心舞蹈界的?” 我抢在米珏之前说:“我妈生前是舞蹈老师,她关心,所以我也跟着关心。其实还好,比一般人知道得多一点而已。” 我脑子里飞快回忆,搜索自己中学六年有没有在什么地方暴露过自己知道谷羽这号人。当然,我自认为很小心,不会在什么地方有痕迹被人注意到。 可是——米珏不是一般人,她大半个中学都在追我。那年头的小孩儿和现在不一样,还不懂得讲距离感。据我所知,她用了许多匪夷所思的方式,入侵每一寸她能入侵的我的世界,难保她也毫无所察。 我一边想,一边主动引导米珏的话题,希望她明白我不想提这茬:“你怎么认识谷老师?看海宝朋友圈小视频的么?” “看什么小视频啊,看这个!”她拿出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点点划划,最后挑中一个页面,凑到我们面前。 页面上是一张海报,海报上有个剪影。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谷羽微博发过的某张杂志图的剪影。而这张海报,来自一个叫做“舞界传奇”的网络综艺节目。 ——我一点也不知道他要参加网综。 “你要参加节目?”我惊讶地转头看他。 他的表情也有些意外:“答应了,但合同还没签完,按理说他们不能这么快官宣的……唉,谁让我不是大明星,没有人权可言。” 他皱着眉头,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一下屏幕。大图缩回去,时间处显示,这条微博是半个小时前发布的。 难怪我一无所知。 米珏收起手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个节目有我喜欢的明星参加,所以我比较关注。这条微博说,你是导师……每个导师都可能成为我家崽子的导师,所以我刚才进来之前就解码了这张海报,但打死也想不到,本人,会出现在,我面前。” 我一阵唏嘘,跟着她那句“人生真奇妙”赞同地点头。 两分钟前,我还在烦恼如何给伪前任和准现任做介绍。两分钟后,场面就变成了追星现场。 米珏的声音比刚才更抖了,压得很低,盯着谷羽问:“这里,大家,他们是不是,还不知道你是明星?” 谷羽:“我本来就不是。” “马上就会是了。”她说着话,拍拍我的腿,意思是“让开”。我身为今天的主角,彻底没了地位,心情复杂地准备让开。 就在我要起身时,谷羽握住了我的手腕。动作不重,但很突然。我疑惑地望向他,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某种情绪。只一瞬间,他就放开了,眼神里没了特别的痕迹。 我的心却被他弄乱了,让位让得不情不愿。 米珏靠近了他,语无伦次地小声问他这个节目的具体情况,企图知道些从外面挖不到的东西。结果,谷羽这个当事人似乎比她还不清楚,一问三不知。 一番挖掘下来,米珏只好悻悻地说:“那万一,我是说万一……你当了万峯的导师,一定要对他手下留情啊,别那么快淘汰他。” 谷羽一脸茫然。我看得出来,他根本不知道万峯是谁。基于修养和礼貌,他还是点了点头,呵呵笑笑,不做什么口头承诺。 这期间,包厢里的人越来越多,按我的名单看,已经齐了。于是,我从他那边拿走单子,递给了最新进来的人,让他们随便点。 人一多,气氛便热起来。米珏的追星热情在谷羽的一问三不知和官方态度下,已经消耗了七七八八。最终在试着问谷羽要微信未果之后,放弃了。 她把注意力放回我的生日上,目光扫过桌上的蛋糕,便自然地拎走了。一边招呼包厢里的老同学老朋友,一边准备操持今天的流程,俨然女主人。 我心里想阻止,行动赶不上她的风风火火,很无奈。 “诶。”这时,谷羽重新挪回我身边,距离比先前更近,手指有意无意碰到我的手,声音近在耳边,“她是你的谁?” 他果然没有忘记这个问题。 换了我,也不会忘记。 毕竟,不久前我们才谈论过“是不是只想一 夜 情”,他还特地为了今天留了下来——“为了今天”的意思,自然就是今天要发生点什么。 这点,我们都心知肚明。它是温情脉脉的浪漫,是装模作样的仪式感,也是成年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用小指轻轻刮了刮我的手背,力气很轻,像挠痒痒,像撒娇,伴着试探和一点点质问:“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她,她也有备而来,你们旧情未了。” “来来来,寿星快来!”米珏已经在包厢的吧台桌上打开蛋糕,插上蜡烛点了火,大家都回头喊我去吹蜡烛。 谷羽的小指不动了,静静趴在我手背上。我那与他手指相贴的一小片皮肤,无端灼热得厉害,一时间不知道该先回答他,还是顺势逃走。 “唉,煦哥啊……”他轻叹一口气,“去吹蜡烛吧。” 我看着他,动了动唇。 “去吧。”他又道。 我于是站起来,借整理衣服的动作与他短暂对视。他的目光一片澄净安宁,望着我,有笑意。可是笑意不深,也不见开心,只是笑而已。 我向吧台走去,唱生日歌,吹蜡烛,切蛋糕。 一回头,他不在了。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接下来的所有流程,我都缺了一半魂,自己原来准备的环节都忘了,几乎全是米珏在安排。她轻车熟路,显然对给人过生日这件事很有经验。 聚会顺利玩到十点以后。 这个时间对海宝镇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们来说,一点也不晚。但离谷羽平时的休息时间,只有一个小时了。 我耳边一次又一次回响他先前喊我名字的声音“唉,煦哥”。唉。他失望了吗?他放弃了吗?他怪我不守默契了吗? “……煦,你怎么说?”耳边忽然换了个声音,我回过神,是米珏。 我有些茫然地问:“什么?” “通宵!”她已经喝了不少酒,脸很红,靠我很近,“大家说,今晚不要撤了,通宵!你难得肯过一次生日,大家陪你一醉方休!” 我环视包厢,所有人都看着我,个个脸上都挂着笑。我心里刚刚冒头的散场念头,有点不好意思探出来了。世界上最难拒绝的东西之一,就是“好意”。 我想了想,拿起桌上的红酒倒了小半杯,对大家举起来:“谢谢你们来给我过生日,敬你们。” 然后一口把酒喝完,又笑道:“不过通宵就不必了,你们一个个有家有室的,夜不归宿对家里人不好,玩高兴了就散吧。明天过来吃饭,我不收钱!” 我说完这话,大家象征性地表现出几分失望,实际上倒也赞成。于是又玩了一会儿,就陆续有人撤退。每个人走之前,都会对我和米珏挥手:“拜拜!” 最后剩下的,自然是米珏。 我看了一眼时间,十点四十了。 “煦,我们去哪儿?”米珏两手撑在沙发上,面对我,笑着问。 这句话被她说得理所当然、轻描淡写,然而落在我耳中,却像一颗刺。细,扎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我看着她——今晚,我还没有好好看过她。她长大了,变漂亮了,变成熟了,每个男人都会喜欢她的模样。获得她的邀请,是荣幸。 可是我好难过。在我的心里,她应该是我们十八岁分别那个夏天的样子,而不是现在这样,也和我玩“成年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抱歉,米珏。”我扶了扶她的肩膀,让她坐正,认真地说,“我送你回家,然后我回自己的家。” 第13章 谷老师的糖 “什……什么?”她的睫毛一颤,很意外。但她很快读懂我的眼神,露出一点尴尬和不好意思,“对不起,我失态了。” 她的脸更红了,先前聚会中的从容自如仿佛一下子缩回到一个小女孩儿的身躯里,消失了。只剩下少时青涩模样:“我不应该这个样子,这不好。子煦,你别那样……想我。” “好。”我说,“只要你也别把自己弄得像那样。” 她垂下视线,点点头,小声道:“我知道了。” 我起身,去吧台拿出一个小盒子。她也从桌下拿出自己的包,跟过来,身姿跟态度一样端正,站得跟我保持距离,惊讶地问:“你什么时候私藏了一块蛋糕?” “你们玩儿的时候。”我拉开门,出去了。 “你怎么只带了一块,家里两个宝贝怎么够?”她问。 我笑笑,没有回答,反问:“你家还住以前那个地方吗?” “当然啊。”她回答。 我去取了车,驱车送她回家。她坐在副驾上,一直打量车内。没有发现什么被人常驻的痕迹,满意地笑了道:“我听说,你后来也一直没有谈过恋爱?” 我点点头。 她顿了顿,说:“我也算,没有。” 我没有说话,开了音乐。用的是我手机的音乐播放器,第一首是一支钢琴奏鸣曲……这不是我的品味,于是脑子里浮现出谷羽上一次玩我手机的情景——好像的确是打开过音乐播放器。 我顺手看了一下列表,前十首都是古典钢琴曲,我无奈地嘘了口气,懒得换了。 “这些音乐,是不是不是你加的啊?”米珏忽然问。 我偏头,看到她的眼神,从里面看到一种叫“女人的直觉”的东西。于是知道,她这句话其实不是问句,是陈述句。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自动认定我并非完全单着,我感到一阵轻松。便点点头,道:“嗯,别人玩我手机的时候加的。” 她的神色变得不太好,又问:“你现在,是什么状况了?” 我直言:“有喜欢的人。” “还没在一起?” “没有。” 她顿了顿:“那我……” “到了。”我转了个弯,把车开进她家所在的小路,车灯已经照亮她家门前的盆景。周围都是独栋小楼,属于她家那一栋,一直是这里最好的。 她后面的话含在了嘴里,我们在车里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她留下一句“我这次回来,不会走了”,就下车去了。 我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十六岁的她。 米珏现在是怎样的,我不太清楚。但我认识的她,那个十五到十八岁的她,是个非常坚持,也非常坚韧的人,对自己想要的东西绝对契而不舍。 她追我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恶意起哄和指指点点统统能无视,可以穿越所有含义丰富的眼光朝我走来,笑嘻嘻地递给我一杯奶茶。 初三的时候,我说:“对不起,我不喜欢你。” 她摆摆手,说:“我知道。我还知道,你也不喜欢别人,所以我可以试试打动你。你有权利拒绝我,但没有权力阻止我喜欢你。” 她真能说,我无话可说。虽然觉得她是台湾偶像剧看多了,但……她确实挺好看,所以我没有把话说绝。 后来几年里,她用尽一切那个年龄小姑娘对人好的方式对我好,然后每年在我生日当天问我“可以谈恋爱了吗”,得到否定答案后撇撇嘴,一如既往。 偶尔她恼火起来了,也会向我索要些东西。比如回送她一杯奶茶,圣诞苹果,又或是运动会的时候给她加油,突然要我给她唱首歌……都是些很简单的要求,我会答应。 有时候我也会恍惚,除了没有口头承认过关系,我们那些年是不是和小情侣也差不多?如果是,那我们之间太不平衡了。她若是计较,一定很多委屈。 以公平为标准的话,我大约是个渣男。 也许是意识到了这点,也许是高中的结束让人骤然轻松,且心生怀恋,于是我在那年生日时,主动问她“谈恋爱么”。她瞪着我,然后哭泣,蹲在地上告诉我,她要走了。 在她走之前,我们谈了几天像样的恋爱,我把我所能做到的温柔和好,都给她了。我不知道那是出于爱,还是为了补偿。 我只知道,她走了,我并没有很伤心。 想着这些,我已经回到大排档。和大排档隔了两家的民宿,还有灯光。郑家宝他妈的习惯,是彻夜都在大厅亮一盏小灯。 我把车停在民宿门前,拿了蛋糕下车,轻轻推门进去。 值夜的是郑家宝的追星女孩妹妹郑家佳,看到是我进来,立刻笑了:“煦哥,生日快乐。” “谢谢。”我冲她点点头,问,“谷老师睡了吗?” 这时候,大厅的钟已经显示十一点一刻了。我没赶上。 她摇摇头,说:“不清楚,不过之前他有在放音乐,现在没了。” “哦。”我想了想,决定去敲门试试。 刚走进一楼客房走廊,手机上收到他的微信:楼顶。 我转身去楼梯,两个阶梯一步,走完三层楼梯跨到天台,在夜色中看到他坐在围栏上,才发现自己迫不及待。 他一身雪白睡衣,材质很轻,衬得他很仙。 听到我的动静,他扭过头来,笑了:“我刚才看到你回来了,就给你发了信息。” 那发之前一定思考过。因为如果一看到就发了信息,那我早就看到了。 我不言语,把手里的蛋糕递过去。他摇了摇头:“十点之后不能吃东西,这东西那么甜。” 我跨上围栏,和他并肩坐:“你自己做的,不尝尝?” “我早就尝过很多次失败品了,什么味道我都知道。”他把蛋糕还过来,“你吃吧,都是给你的。” 我早就发现了,他不是一个在乎仪式感的人。我不再推迟,拆开蛋糕自己吃起来。 快吃完的时候,我问他:“你是不是第一次给人做这么复杂的东西?” 他说:“是。” 我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说:“没觉得有多好。你给我做了这么久的菜,我只好回你一份吃的。” 我默然了一会儿,说:“哦。” 片刻,他道:“你和你那个……谁,怎么样了?” 我吃下最后一口蛋糕,把勺子放回盒子里,把盒子丢到角落的垃圾桶里。说不清怀着什么心态,我把和米珏的过往跟他说了。他也没有打断我,静静地听着。 说完了,我看着他,试图从他的表情读取他的心情和态度。但他没有什么表情,双手搭在栏杆上,交握在一起,两根食指游戏似的互相划动。 这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那么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喜欢的是我?” 承认喜欢一个人,于我而言是一种陌生的体验。我说出“是啊”的时候,竟然心头发颤,甚至有些兴奋。我忽然觉得,这才是恋爱的感觉。 我还觉得,我早就喜欢他了。 ——也许发生于我偷偷关注他的那些年,也许发生于我见到他那一刻,也许发生于我背他的时候,也许发生于他躺在我腿上我就产生**的刹那…… 这些我不能确定,但“喜欢他”这件事,确实应该是存在很久了。 想到这些,我看他的心情就变得格外紧张,因为不由自主太过在乎他的反应。甚至是害怕。怕他今晚生气了、失望了,也怕他对我的喜欢太少。 我轻轻吸了口气,视线一刻也不离开他的脸。 他被我盯久了,收回手臂,用一只手撑着脑袋面向我,笑着说:“郑子煦,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好像一个纯情小处男?” 我:“……” 非常不幸,我本来就是。 “你脸红了。”他笑得更灿烂了,接着笑出声。 起初他的笑声还比较收敛,似乎怕打扰了这深夜。渐渐地就放开了,有点不可抑制的态势。最后干脆下了围栏,蹲在地上笑。 我也下来,靠在围栏上看着他:“有这么好笑吗?” “天呐!太好笑了好吗?”他捂着肚子,直起身,把手搭在我肩上,笑中喘气,“我第一天见你的时候,还幻想三天之内把你勾上床,让你好好伺候小爷。结果搞了半天,我差点……犯罪?” 他用词已经很委婉了,我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难堪。但我知道这不值得计较,所以我揭过那点难堪,有点发狂地想,得让他知道谁才具备犯罪的能力。 ……然而,也不过想想罢了。论实战,我薄弱,这我得直面。 他缓了好一会儿,终于不笑了。拿下手,咳了咳,做出严肃的表情:“郑子煦,我现在跟你说句正经话。” 我一怔,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迎着他的目光。 他说:“我也喜欢你,喜欢得有点超乎我的想象。如果可以,我甚至想要你跟我回北京。可是这样的生活改变,我不能强求你。所以,你好好想清楚,然后我们再来决定为这份喜欢做点什么,好不好?” 我张了张嘴,感觉嘴唇干涩,莫名溜出来一句:“好,我们又不赶时间。” 他听了,又哈哈哈笑弯腰。我看着他,真不知道我今晚哪里那么好笑。 但下一秒,我明白了。他伸过手来,揉了揉我的头发,满脸大哥哥对小弟弟的慈爱——他真把我当十七八岁的纯情小男孩儿了。 处男状态,让我失去应有的地位尊严。 “好了,我得去睡了。晚安。”他收回手,转身走向楼梯。 “好。”我有点失落,没有跟过去。心想,那就这么看着他下楼吧。 结果,我看到他在楼梯口停下脚步,然后转身快步向我走来。 舌尖破开我的牙关时,我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完全不知道他在我嘴里干了什么,很快就有点呼吸不上来的感觉。就在我想起要回应的时候,他离去了。 “我做的蛋糕,还是挺甜的。”他舔了舔嘴唇,这次真的下楼去了。 第14章 薰衣草红烧肉 我很晚才睡着,第二天也很晚才醒来。隐隐约约听到哪里有笑声,好像就是谷羽的笑声。但睁开眼睛,意识清醒了,就发现这并无可能。 也许那个笑声来自我梦里?于是我努力回想自己做了什么梦。 结果也没能想起任何梦境,倒是翻出了一点回忆。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我几乎从没有想起过的细节。 谷羽成为裴鄢雅的学生后,裴鄢雅一直很看好他。经常在我面前夸他的好,把他塑造成“别人家的孩子”,为的是激励我。但这反而搞得我对谷羽又好奇,又敌视。 有一次,裴鄢雅骑自行车载着我过舞蹈学校,碰到了谷羽和他妈从学校门口出来。车篮里放着一袋橘子,她立刻停车,招呼谷羽过来,给他塞了几个橘子。 谷羽自然笑得很开心,但我气坏了。裴鄢雅要给我们做介绍,我别过脸,看也不看他。 ——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那么生气,我们就会互相认识了。 可惜,错过那一次,我们之间就一直只有我认识他。 我认识他。这个秘密,我还没有告诉他。做了那么多北京菜给他吃,他也并没有来问我是谁,倒是我先把自己搭进去了。 可能冥冥之中,命运还是要我开口坦白吧。 我唏嘘地叹了口气,结束赖床,爬起来洗漱。 刷牙的时候,我忽然反应过来,谷羽怎么没来喊我给他做早饭?难道他也起晚了? 带着疑问洗漱完,我从小院侧门出去,打算上民宿找谷羽。 民宿门口的路边,有一辆黑色的保姆车。和谷羽搬过来那天,送他来的那辆一模一样。我心里立即“咯噔”一下。 是他要走了……可他跟经纪人请的假,明明还没到期。 我在民宿门口看了看,见里面大厅有不少人,便没有进去。可也不想走。于是在门外呆着,为了显得不那么像个傻子,我点了一根烟。 过了好一会儿,有个女人风风火火从里面出来了,打着电话,经过我身边。我听了一耳朵,分辨出是谷羽工作的事情,大概是节目组要他进组了什么的…… 具体的,不怎么确定。 我犹豫着要不要进民宿,往前走了两步,踏上走廊,往里探头。 正巧,谷羽在与人谈话中抬起头,视线有余光瞥到我。顿了顿,目光实打实落在我身上。接着他和交谈的人说了些什么,然后略带歉意地离席了。 他向我走来,我们在走廊下相对而立。 他抿了抿唇,看着我,说:“煦哥,我得提前回去了。” 我猜我的笑容一定挺苦的,因为他的抱歉中好像有点心疼。我赶紧调整了一下状态,点点头,笑了笑。 “我看出来了。”我说。 “煦哥啊……”他低声喊我,又不知道说什么似的。 我很想打破这个僵局,然而我跟他一样不知道说什么。我知道他会走,但不知道会这么突然。刚刚醒来那会儿,我还在想要找个机会好好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 我又想起我昨晚说的,“我们又不赶时间”……不,我们挺赶时间的。 “唉?这是大厨?”身后有个声音问,我一扭头,看到刚才打电话经过我身边的人又回来了,此刻正打量着我,眼神有探究,有防备。 我猜,这就是徐然。 果然,谷羽介绍:“这是我的经纪人,徐然。” 我对徐然伸出手,说“你好”。徐然跟我轻轻握了一下,脸上挂着礼貌性笑容,道:“听说你这些日子给我们小羽做了不少好吃的,把他不吃东西的毛病都治好了,谢谢你啊。” 我笑笑,感觉说什么都不合适——我直觉里最想交待她,以后怎么照顾谷羽的饮食,可是这好像显得逾越。 但除了这些,客套话我又认为没必要说。 “对了,你能不能再给小羽做一顿饭?刚好有人给我送了两条美国顶级五花肉。”徐然又说,还侧过身,准备再回保姆车那边去。 谷羽一脸不可置信:“什么人啊,你跑来出差还给你送五花肉?你还大老远的带来?” “你说是什么人?谁能这么关心你的吃饭问题?”徐然回视他,语气凉凉的。 谷羽顿时不说话了,目光瞥了我一眼,面露纠结,片刻,道:“应该是我一个朋友特地让徐姐带来的,那个……” “我当然会给你做这一餐,你喜欢什么口味儿?”我接过话。 他有点心不在焉,不是对我这个问题不在意的心不在焉,而是心里有更重要的事情在想,无暇顾及的心不在焉,回道:“我以前吃这个,都是西式做法,但你这里可能厨具不合适……” 我说:“那我见机行事吧。” “嗯。”他点点头。 徐然招呼我,又让谷羽回大厅去,谷羽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连了一会儿,回去了。 我便随徐然走到保姆车去拿肉。 “你和谷羽,是什么状况了?”徐然问。 她的直接超出我的预料,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想了想,只好把谷羽昨晚对我说的话,总结出大意回给她。 她笑了,神情姿态都像大人看小朋友玩闹:“那么,你打算来北京吗?” “我不知道。”我直言。 她的笑里又加入了“可笑”的成份,说:“那你还是多考虑考虑现实吧。他呢,是为了你跟我吵过两次架,还说你们很合得来,很多话聊,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云云……照他说,你很了解他,但不知道你了不了解,他不是个好的恋爱对象。” 我们网聊的时候,谷羽确实跟我说过他的感情经历。也许,算不上感情经历。 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感情体验”。也就是遇到过很多人,深深浅浅的交往发展过多少段他自己也数不清楚,远比我知道的绯闻对象要多。 凭他见我第一面就见色起意,我便能想象他的“感情体验”都有多么随意与短暂。可我还是自我感觉良好地认为——也许是过分自我感觉良好——他对我,和对他那些“体验们”不一样。 如果非要为这份自信找个来由的话,大概就是,他原定三天勾我上床的计划,拖延了两个多月,最后却跟我交流起了感情吧。 而且,我不相信他的味蕾没有令他对我起更深的好奇,或是依赖。他差点用《Leon》表白,那是流动在他胃里的感觉。那种感觉,还会蔓延他的五脏六腑。 总之,说我是自恋也好,天真也罢,我真的相信,他昨晚那句对我“喜欢得超乎想象”,是真的。至少他不止是想睡我而已。 可这些,我没有必要对徐然说。 我斟酌了一会儿,只回道:“我不会让他失望的,如果他对我有期望的话。” 说完,我提起真空包装的肉,往大排档走去。 我还是走小院,直接回到家里的厨房。 郑行和郑好也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看到我提着肉进门,就缠过来了,一个劲儿问我要做什么好吃的。 “红烧肉。”我说,然后从嵌入式的墙柜里拿出一瓶红酒。 郑行大喊:“哥,那不是你藏了好久的酒吗?” 我点点头:“对啊,我要用来做菜了。”然后用眼睛瞪他们两个,“这道菜你们不能吃,我要放很多酒的。” “啊?”两张小脸上同时露出失望的表情。 “快去出去,别妨碍我做菜。”我拿出开瓶器,开始开酒。 两个小孩儿悻悻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就听到他们在院子里跟老郑告状。老郑怎么回答的,我听不清,也懒得听。我现在的心思,都在谷羽这一顿饭上。 我打算用西餐元素,给他做一道红烧肉。美国顶级五花肉又怎样?五花肉就是应该红烧才好吃,但他想着西餐的味道,我就给他加那些味道。 五花肉洗净切块,用红酒腌渍。拌匀静置后,我回自己的房间翻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着我读书期间,去旅游时带回来的塔斯马尼亚薰衣草,打算配上黑松露,一同入菜。 红酒、黑松露,干花草的香,是法餐的经典元素。然而作为主体食材的肉,却用中国做法——这个,我以往没有尝试过,但我知道一定会是特别的味道。 特别到,他回去以后一定忘不掉。 再返回厨房,我看到老郑拿着我那瓶酒,在看酒标。听到我的声音,转过头来,指指酒瓶:“这瓶酒是你从澳洲背回来的,你就这么用了?” 我平淡地说:“反正都是要用的。” 老郑听了,脸上闪过意思惊讶,可到底也没有再就这瓶酒多说什么,转而问道:“煦啊,你打算去北京吗?” 闻言,我动作一顿。 他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徐然那样的知情人士问也就算了,老郑绝对不可能知道我和谷羽有什么啊。他观察不到这些,也不会往这方面想。 他看着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你来我们这里的时候,已经八岁了,是记得事情的年纪了。你以前不说回北京,我也从来不提。但我知道,你一定也怀念故乡,如果……如果你真的想去……” 他叹了口气,后面的话有点不忍说出来似的,停了一会儿,才接上:“其实,早在谷老师来的时候,我就想,你这个乡愁迟早要冒头的,还想着开家新店卖北京菜,能不能让你缓一缓。不过,我现在想通了,不能这么把你捆在这个小地方,你终归要回到自己的土地去的。” 他越说越伤感,说到这里,眼睛都红了。 我听了,心情复杂。 那个“故土”,说实话我这些年并没有太多怀念。只是,此时此刻,我还真的有点想回去。老郑阴差阳错这么一推,我的心不由自主地热了起来。 第15章 谷老师 午饭时间,徐然那边带着一群人过来吃饭。 先前去民宿找谷羽的时候,我没有仔细看,这时才发现,徐然几乎带来了一个录制团队。有人是扛着摄像机进来的,还有导演模样的人打量了一下店里,提议“在这里取几个镜头”。 之前没有打过这个招呼,店里的伙计和客人听了,都有点懵。 徐然和一个留着长发的男人来到我跟前,带着商量的神色:“我们导演临时想在你们这里取一点小羽出发前的景,你看能不能行个方便?” 我的视线瞥见谷羽最后进来了,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头发做过,戴了耳饰,还戴了个墨镜,显然是为上镜做好了准备。 我没有问他们要什么景,直接答应了:“行,你们拍吧。” 长发男人对我伸出手,满脸感谢:“我是这组的制作人,我叫王健,谢谢你的场地。” 我跟他握了个手,然后听他提拍摄需求,我都一一答应了。 导演那边让人架起机器,准备工作。我听到谷羽笑着问“吃饭也要拍吗”,导演的声音比较小,我没听清内容,接着谷羽就冲我找了招手。 “煦哥,跟我一起出个镜呗!” 我略带疑惑地看向他,他摘了墨镜朝我走来,眼神里有点撒娇的意思:“穿你的厨师服,演一下制服诱惑。” 我:“……” 我还是答应了。我怀疑,这个时候他提出任何要求,我都会答应他的。 于是,我和薰衣草红烧肉都成了他录节目的道具。 按照导演的现场灵感,他对着镜头介绍了我和菜,笑嘻嘻地说“淳朴海边小镇的风景和人,治愈了我的心病,我要给他们比个心”。 说着,转过身面对我,双手合出一颗心,先放在心脏位置,然后向我送过来。 我知道这是录节目,我明白这是节目效果需求,我清楚他的笑容是为了镜头……可我还是没有控制住心跳。 他的眼睛忽然像湖泊,我就这样,沉入他的湖泊。 我情不自禁地说:“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让你的心病永不复发。” 一丝愕然从他眼中一闪而过,接着导演那边喊了“好”,这条镜头就这样完事儿了。他放下手,跟导演说想先吃饭,问能不能等会儿再拍需要他本人出镜的部分。 导演准了,摄影师们一走,桌前就剩下我们两个。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细品慢食,一块肉嚼了半分钟,评价道:“口感很特别,你用了红酒。” 我知道他对葡萄酒颇有一些研究,点点头,说:“猎人谷的Syrah,澳洲红酒最经典的味道,我毕业的时候人肉背回来的,加起来能有十来年了。” 他抬眼望向我,片刻,笑了笑,说:“谢谢你,我会认真吃的。” 他便真的认真吃完了一碗饭,半份菜,这是他进食量的上限了。此刻店里给他们这一行人做的午餐,也都上了桌,大家纷纷停工吃午饭,倒只有他无事可做了。 我将他的碗筷收起,转身回饭店后面的家,他跟来了。 没有人说话,碗筷被我随便放在了客厅桌上,空出的手毫不犹豫地握住他手腕。我们推搡着进了我的房间。 早上起来已经晚了,我没有拉窗帘,房里一片昏暗。关上门,暗上加暗。 我把他按在门后,低头吻住他。这种事情,我在他面前像小学生,几乎只是凭借本能和内心所求纠缠他,他却全然顺着我,任我胡乱摸索和入侵。 我心头燥得要命,脑子里一点也不能想他要走了,一想到这点,就有一股强大的情绪攫住我的心脏,生出一种类似痛的感觉。 我想,我才是那个“喜欢得有点超乎想象”的人。我一边胡乱地亲他,一边后悔最初没有接受他简单直白的撩拨,没有让他达成三天计划。 后悔让我更加发狂,我的侵占失控,令我们都有点窒息。他推开了我,喘着气,眼睛看着我。我以为他要说什么,然而喘顺这口气之后,他只是再次和我吻在一起。 这次他带着我,用灵活的舌尖勾引我,领我在他嘴里探索,我学会了闭上眼睛,与他缠绵。 这个吻缠得很长,很湿,煽情得我简直要失去理性。手便顺着他的肩往下滑,摸下去掐住了他的腰。他很瘦,腰细而薄,但有肌肉。 我头一次知道,摸一个男人可以让我烧得这么厉害,我几乎立即起了反应,**膨胀得惊人,身体冲动得像毛头小子,压过去蹭他。 他突然笑了,和我分开。 “煦哥,”他捧着我的脸,眼神和刚才的吻一样煽情,嘴唇上沾着不知道谁的唾液,亮晶晶的。这双嘴唇现在说什么都像在念咒语,他道,“你来北京吧,好不好,我等你。” 我便中了咒,回答他:“好。” 然后他抱过来,一边很轻慢地亲吻我的脖子,一边松开了我的皮带。 连收拾带拍摄,他们在这边待到傍晚。 一个下午的时间,这边有拍摄的消息就在镇上传开了,所以他们走的时候,有一大堆小镇围观者送别。 我在路边看着黑色保姆车离去,直到它在远处的岔路口转了弯,才收回目光。 静下来之后我想了想,这仿佛还是我第一次送别一个人,感到巨大的不舍与不甘。不光是心理层面的,还有意犹未竟的生理层面。 其中后者,是谷羽故意给我制造的。 在幽暗的房间里,他用手给了我极大的享受,用舌尖撩拨,甚至挑衅了我所有裸露的皮肤,让我隔靴搔痒一般地体会到他是怎样一个妖精。而我要完全品尝到这个妖精,必须去找他。 我为他着迷失神的时候,他自信,近乎得意地说:“你没有办法不来找我的,对吗?” 对。我没有一点办法。 我们的关系起源于成年人的默契和规则,他也用成年人的手段牢牢擒住我。大大方方,清清楚楚,童叟无欺。 “我最多等你三个月,如果我的节目录完了你还没来,咱们就当露水情缘。”他说。 我再次回答“好”。 三个月有多长? 在海宝,它是一家餐厅换一次菜单的时长,是我家院里熬到桂花开的时长,是郑行郑好大半个学期的时长......三个月过去,这里的一切是会有那么一些变化,但一切都仍然是熟悉的模样。 然而在北京,在那些庞大而繁忙的城市里,三个月长得足够翻天覆地,足够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他给我三个月时间,真是大方到可以用仁至义尽来形容。 可我在这份仁至义尽的期限里,却有些迷失。 放眼望去,目之所及,一切都是我熟悉的、习惯的、赖以生存的。正如老郑所说,我从来没有提出过要离开这里,那是因为,我也确实没有想过离开。 八岁,不是一个记事特别多的年龄。我记忆中印象深刻的画面,除了离开北京大院那一幕,就是来到海宝镇的一幕。 彼时,裴鄢雅带我在省会城市的姐妹家住着,那天海宝秋季开海,临近四面八方的人都过来吃海鲜,我们也是过来吃海鲜的。 裴鄢雅拉着我站在沙滩上,海潮涌上来又退回去,水又清又蓝,远处海天相接,美得震撼,美得壮阔。 她开心得整个人都有些兴奋,把我抱起:“煦,我们留在这里吧,再也不走了,好不好?” 很神奇,我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的每一丝表情。她的笑容是开怀的,眉眼是快乐的,眼神是亮的。 长大以后,我发现那个神态可以称为“新生”。 后来,她真的再也没有离开。所以我潜意识中也认为,我这一生的归处,就是这里。哪怕我离开,也是暂时。 然而现在,这个认识被打破了。 如果我真的走了——为了谷羽而走,那么我可能就要违背和裴鄢雅的约定,为此,我心有不安。 何况,我也没有准备好见关砚,还未摆平重逢的忐忑。 这份不安和忐忑,在我每一次想到“离开”两个字时都在加重,它令我犹豫不决。 而随着和谷羽分开时间的加长,犹豫也越来越甚,“启程”这件事,便被我有意往后推,甚至拒绝安排。 直至他离开半个月后,我在网上看到了《舞界传奇》的先行片花。 片花中,四个导师全部公布,各有所长,各有风格。而他,是其中美得最惊心动魄的那一个。 他对着镜头说“你,要和我一起舞蹈吗”,我立即感觉自己花了半个月时间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身心,如同过了电,焦躁得不行。 我打开微信,我们的对话记录最后一条是前天。 他已经进入录制期,不再能够十一点睡觉了,那一条信息,他用语音跟我说“吃不饱,睡不好,想吃,想睡”。 最后一个字语气恶狠狠的。 我的回复,是一个很土很老的表情:一碗饭和一双筷子。 他后来一直没理我。我猜他一开始不理,是有点和我闹不开心的,后来可能是忘了。我倒是没有忘,可我有点不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找他才好,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按道理,我该哄哄他。 于是我在那个片花里截了几个他的gif,发过去。挑选图片的时候,又看到我们之前去黄天翔家那次我给他拍的照片,便也给这些图加了字做成表情包,一并发给他。 过了几分钟,他回过来一句:要原图。 一秒钟后,追加:要修过光加了滤镜不能美颜过度的高清图。 再一秒后,又追加:不要美图秀秀风。 …… 我乖乖打开电脑,用正经图片处理软件给他整那几张图。半个小时后,终于把宁静性冷偏和风的高清大图发给他,他随即发了微博。 配文:怀念假期,想念朋友,期待相见。 然后截图,发微信给我。 我心里顿时豁开了一道口子。名为“谷羽”的诱惑,就从那道口子长驱直入,把我的意志死死勾住。 我想起他——那个我偷偷关注了十几年的他,那个和我没完没了聊天的他,那个让我恨不得死在他手上的他……我几乎无法呼吸,费尽力气才让自己获得一口新鲜空气。 回过神来,我终于决定,着手赴约。 很久以后再回想当时,我才发现,我对他的迷恋,像野兽猎食,是无可救药的本能。他是我最渴求的美食。 第16章 油爆河虾 老郑这一关很好过,我去提的时候,他偏着头听我说话。不问我为什么走,也不看我,只谈店里的工作安排。我把我的计划同他讲过一遍,他便点点头。 “好,没有问题。店里这么多人,你带出来的都很能干,安排调整一下就可以了。”他一副很放心的样子。 谈罢工作,我垂眸看着地上,他也没有离开,我们爷俩儿就这样默然坐在院里。外面忽然传来郑行郑好吵吵闹闹的声音,我们都往门口望去。 我抬眼望了望他的头发,不可避免地扫到银白迹象。他才四十五岁,年纪上还算盛年,可这些年过分操劳,衰老便光顾得有些早了。 我张口道:“叔,小行和好好……” “没事,下个学期就高年级了,高年级可以住校了。”他抢过话,转回头,叹了口气,“都长这么大了,自理不是难事,就是怕他们舍不得你。他们从小是你带大的……” 说到这里,他有点不好意思:“那时候你才十四岁,两个小孩子天天要你操心,你从来没有抱怨过,这么多年,叔还没有机会说一声谢。” 我想说“谢什么谢”,可没说出来。 我是不需要得到这声谢,他却需要说出这声谢。 “我也不是不回来了,逢年过节有时间,我就会回来的。”我尽量语气轻松,“谁家没个外出打工的崽啊,我就是我们家那个出去见见世面的。” 他听了,笑笑,低头轻声说是。 不一会儿,两个小孩儿在外面吵来吵去没结果,一如既往跑进来找大人讲道理,我们的话题便中止了,这次谈话也就了了。往下,照我想的安排就行。 四家店都有成熟的经营模式,大家也都有自己的工作习惯,我脑袋上虽然顶着个小老板的头衔,平时东管管西管管,其实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手上的事情多而杂。 和老郑说完之后,我也逐渐和店里其他人说了,然后择日、择人开会。 最后一波召集开会的,全是我自己带出来的人,有厨师,有店长,照例先说明了我走的时间和安排建议。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人,这一部分小半刻钟就协调明白了。 接着就是七嘴八舌对我追根究底,为什么要走啊,去哪里啊,还回不回来啊……都是关心的脸,我虚虚实实应付着回了,大家也不在意真假。最后订下个时间给我办送别宴,各自散去。 郑家宝留了下来,两根食指不停搅动,坐在这张桌子离我最远的地方。刚才的七嘴八舌里,一句也没他的份儿,这不符合他作为我大徒弟的身份。 我知道他有话想问,也没走,等着他开口。 “师父啊,”他终于松开两根手指,一双被肉挤成缝的眼睛目光精亮地看向我,满脸可疑表情,问,“你到底为什么要去北京啊?” 我抬了抬眉毛:“到底想问什么?” 他吸了吸鼻子:“煦哥,是不是谷老师请你去的北京?”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淡淡地反问,并不露声色。 我身边这么多年没有人,到了适婚年纪也对这些事态度冷淡,周围八卦我的人不少,各种说法都有……这些我都清楚。我既不在意,也不愿意解释,更不愿意让人知道太**的问题。 从这个角度说,海宝镇其实也迟早会容不下我——原来,我要想过得清静一点,到底也还是要离开这里的。 这个觉悟,让我离开的心更理所当然了一点。 “哎呀,”郑家宝挠了挠脑门,“煦哥,我跟你直说了吧,不是我想问这些,是小米姐,她私下问了我几次了。” 我没有太意外。我要走的消息在朋友圈里已经传遍了,她至今还没有来找我,我就猜到她又像小时候那样,从我身边的人入手了。 “知道了。”我收拾了面前的纸笔,说,“你就跟她说,我知道她的意思了,不用再帮她问了。她想问我什么,自己来找我就行。” 郑家宝哭丧着脸,摆出可怜表情:“我没完成任务,她肯定不高兴的……” 这我不管。 启程既然安排上了,我就开始有条不紊地预备交接工作。 先要把手上乱七八糟管着的活儿,都一一给新接管的人带熟悉。这些都得在大家目前已有的日常工作之外进行,所以我接着的日子格外忙碌,里里外外地跑。 米珏还是一直没有来找我,我精神闲下来时,也暗自嘀咕,她这次和小时候不同了吧,不会再轰轰烈烈用尽力气了……而大多时候,我并想不起她来。 裴鄢雅说我淡漠,不是没有根据的。 然而我没想到,她没来找我,谷羽倒先提起她了。 一天,谷羽甩过来几张截图,全是他微博上的“未关注人私信”,内容不止来自一个人。每张图上都有一两句他圈出来的,它们来自同一个人。 谷羽语音道:“你的小女朋友,把我当狐狸精了。” 这话有点严重了。 米珏给他发了七八条私信,基本是问自己小爱豆万峯的,时间最近的两条才提及我。先说我要去北京,然后旁敲侧击地问了句“我们煦哥上北京,你收留吗”。 我看了,先问他有没有空,得到肯定答复,才打电话过去。 他很快接起来,那边听着挺吵的,至少有三首音乐在播放,都是很燃的舞曲。他说着“你等会儿”,然后换了个相对安静的地方。 “干嘛,特地打电话来哄我啊?”他语气里带着笑,尾音翘起来。 我不由自主跟着笑,无端有种放松的感觉,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谷羽。” 他回:“怎么了?” 我想你。三个字烙在我心里,又堵在唇边,化成欲言又止的沉默。似乎一碰上他,裴鄢雅给我的“感情淡漠”的评价就完全无效了。 我的心变烫,心事剧烈动荡。 但我还不习惯说出来,只好言其它:“你别在意她,她可能只是好奇。” 闻言,他在那边咯咯笑出声,好像我说了一个什么笑话似的。 笑完了,有点无奈地评价:“煦哥,你怎么那么天真,她就是在打探咱俩的关系啊,情敌最懂情敌,明白不?” “情敌”两个字让我高兴。 他说什么我都同意:“现在明白了。” 我的语气带着我自己都诧异的温柔和眷恋,他听出来了,气氛一时变得缱绻。彼此沉默,都在听对方的背景音。 那边的舞曲声,让我想象他舞蹈的样子。 我看过太多他舞蹈的样子,古典舞,现代舞,民族舞,甚至街舞,我脑子里有海量关于他跳舞的库存。过去,这些库存只是库存,现在都变成我想他的理由。 “煦哥,你快来吧。”他忽然说,语速慢悠悠的,慵懒勾人,“我的胃可想你了,昨晚我们组里有人叫外卖,有一道爆河虾,味道还不错,但我想吃你做的。一去想象你的手艺,我就吃什么都不香了。” 我的心软下去,回答他:“好,快了。” 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处理米珏的私信,这天傍晚,米珏来大排档找我了。此时,我正在尝试谷羽电话里说的油爆河虾。 但凡油爆,不用说,火候是最重要的。为了熟悉乃至掌握最佳味道需要的油温、时间,找到一个合适的出锅时机,我买了好几斤河虾回来练习。 她钻进后厨来,锅里200℃的油滚得发出响声,我匆忙瞥了她一眼,便立即专注于即将下锅的虾。 “子煦,我们聊聊吧。”她说。 虾下了锅,被滚烫的油爆翻,我皱眉仔细听它们的动静。嘎滋,啪,砰——每一个声音所代表的爆熟程度都不一样。大约十秒,我将它们全部捞了出来。 这次很完美,虾壳的颜色脆黄,鲜亮,而不焦。我递了一只给米珏,她看着我,凑过来叼走。 “怎么样?” “很嫩。” 我满意地点点头,另起一锅迅速调了汁,然后将爆好河虾倒进去,大火收汁,最后完成这道菜。关了火,端着菜碟,往后面家里走。 之前做的几次试验都让小孩儿当零食吃了,这一盘我原打算自己享用。米珏既然来得巧,我便邀请她和我一起吃这顿饭。 从进后厨,到我们坐下,她的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我,就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而我一直没有直视她,有不敢,也有不忍心。 “煦哥,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她坐在桌前,对我精心烹饪的美食毫无兴趣,满脸焦色。 我也想说清楚,于是抬眼与她对视:“你问吧。” 她目光不错,盯着我,没有扭捏和犹豫:“你是不是根本不喜欢女孩儿?” 我一向欣赏她的干脆和直白,也坦诚回答:“我不知道。” “那你以前,是不是根本不喜欢我?” “喜欢。” “你那时候,想睡我吗?” “……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不太想?”她瞪起眼睛,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然而我没有。 我掰开了记忆,用最诚实的态度回答她,也只有模棱两可,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 十七八岁的身体,**肯定是有的,但时至今日,我已经分不清那是对具体的她,还是对任何一个幻想对象。 她执拗地自言自语:“所以你根本不喜欢我,你也不喜欢女孩儿……你是同性恋?至少,是双性恋?你……” 这个问题也许是她今天想追究的症结,可于我看来,不值一提。我并没有跟她深聊下去的心愿,便默然,做默认态度。 她注视了一会儿我的眼睛,颓然长叹,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凝在一起,变成一种抹不开的难过。这种表情像吃了很苦的东西。 她兀自沉思,我不打扰她,低头吃饭。 等我把饭吃完,她也思考清楚了。 她满脸郑重,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我要和谷羽竞争。我拥有你的青春,他只认识了你三个月,我不服气。” 第17章 小村宴 我哑然,无法回她这句话。 谷羽是只认识了我三个月,可我认识了谷羽十六年。如果从第一次进他的□□空间开始算,我偷偷关注他,也已经有十年。这又该怎么说呢? 这些,我自然不好,也不必对米珏说,毕竟都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但我不愿意耽误她,更不想背上耽误她的罪责,因此话还是要讲清楚,绝情一点倒没有关系了。 “我不会和你在一起了,没有谷羽,也不会。”我认真平静地说。 她听了,盯着我,表情一点也没变,眼神很坚定。过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是的,就是因为有谷羽,你才不和我在一起了。没有他,你迟早会和我在一起的。” 她说得笃定,这和小时候梗着脖子仰起脸对我说“你一定会喜欢我的”还不一样。那时候,她就是一股非要勉强的劲儿,看着还怪让人怜惜的。 现在说这话,却是对我的判断。她越笃定,越是仿佛将我拿捏准了似的。我不太喜欢这个感觉,不接话题,只表态。 “我现在给你的交待,是认真的。我希望你幸福,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她拧着眉头,没有退步的意思:“你小时候也是这样说的,后来还是答应我了。我们分开得那么仓促,我不相信你就没有一点遗憾。” 她说着,站起来,目光深深地望着我:“你一直都是一堵南墙,我撞开过,你现在跟我说你加固了,让我别撞第二次,我要真就不撞了,会觉得对不起自己。所以你别管我,这次我撞开了,你一辈子都是我的,撞不开,算我自己的。” 我心惊:“你何必?” “我就是这么个人,你知道的。”她说完,跨出大门,走了。 人都有些自己的倔强,有时候也未必是因为爱对方,所谓飞蛾扑火,也不过是生物本能而已。米珏这次虽然还是浑身蛮劲儿,横冲直撞,但我不觉得她有多难缠。 因为我看到,她明白自己是为给自己一个交代而坚持,并非全然为赢回我。这样,就算她没有得偿所愿,只要她自觉用尽力气了,也就对自己交代得过去了。 我这样和谷羽聊起她,谷羽听了,对我这番解读不置可否,倒是酸酸地评价了我:“煦哥,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挺油腻的。” 我说:“怎么油腻,愿闻其详。” 他说:“你就是把自己放纵她纠缠你合理化,其实这样对她和我都不公平。她追你,要费心费力费时,还得伤心。我呢,得提心吊胆,担心你会不会哪天失守,把我绿了。反正,这里面最不费劲儿的就是你。你知道,你这种行为在婚恋市场叫啥吗?” 我说:“叫啥?” 他说:“直男癌。” 我觉得这个跟婚恋市场无关,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错开重点,道:“我不直。” 他说:“那就更恶劣了,身为一个死基佬,你居然放任一个可爱的无辜的女性追求你。” 我无奈,虚心请教:“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唉,我用道理和道德束缚你,是没用的,段位也太低。所以呢,我给你一个高级的建议。”他故弄玄虚地停顿。 我配合地接上:“洗耳恭听。” 他轻轻笑了笑,使坏地用气声说:“你快来见我,我让你眼里再也看不到别人,心里再也容不下别人,等闲小怪自然散退了。” 我:“……” 他听我说不出话,不敢好好呼吸,就开心得咯咯笑。我都能想象他笑的样子,眼睛里荡着波光,坏心眼和单纯奇妙地并存,像狡猾又天真的某种动物。 接下来的对话,就没有正经话了。 这时是八月中旬,他已经回北京超过一个月。因为医生的建议,他的工作量并不大,除了录那个网综,其余时间都挺闲的。 人一闲,时间就过得特别无聊,于是他新增了一个乐趣。挑逗我。 文字,语音,电话,图片,视频……他总能兴致勃勃变着花样刺激我,有时候蜻蜓点水,有时候隔靴捎痒,有时候恨不得翻天覆地。不得不说,我跟他玩得乐此不疲,近乎沉迷。 其实用不着真的在他身边,我已经没有心思想别的人。没有告诉他我的迫不及待,算是我给自己留面子了。 到八月底,郑行和郑好又要开学了,我该打点的也打点得差不多了,终于定下去程时间。九月二号。和我十八岁出去上大学的日子一样,也和我独自决定去澳洲学餐饮的日子一样。 老郑听了,嘿嘿一笑,说:“感觉还跟送你出门上学似的。” 我想,我潜意识里也许真的就是想营造这种氛围。 海宝和很多沿海小镇一样,是由渔村发展起来。在人少的年代,家家户户的关系都颇为紧密,因此往上数两三代,哪家和哪家都能沾亲带故。 整个镇上,至今都相当注重亲缘和人情往来,谁家有孩子上大学,都会大宴亲朋好友。我虽然不是这里的人,但老郑这么多年向来对我视如己出,我也跟着他姓了郑,在亲朋好友眼里,我就是海宝的人。 所以,这样的大宴,老郑已经在“郑好吃饭店”为我举办过两次。前两次,除了给我办这种欢送宴之外,他还给客人打折。 这一次的欢送宴,更加盛大。老郑打算歇业一天,把他能想着的、可以请的,都喊了一遍。如果全都来,那规模堪比一场小型村宴了。 “这么隆重干什么?”对这个决定,我有点意外。 “热闹一下咯,让大家都记得你。”他抽了口烟,呵呵笑着看我。 他没有一般厨师那种胖嘟嘟的身材,反而瘦得有些柴,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皮就皱在一起,拔高了年龄印象,像个将要步入老年的人。我看得有点心酸。 “这个动静也太大了。”我用海宝话嘟囔。 他脱口道:“以后见不到了嘛。” 他的语气涩涩的,夹着不愿泄露的伤感——他是认定我这一去,往后就不再做海宝人了。 给他做了十多年儿子,我们相处融洽,各自尽责,互相报以善心,但很少有感情交流。要想表达一句心窝子里的话,还没开口,自己先觉得肉麻了。 于是,嘴上出来的话都显得干巴巴:“逢年过节,会有机会见的嘛……” 他就那么干笑而已,不说话,我也再说不出来什么了。承诺一句“逢年过节”,我已经很心虚了。我知道,能把“逢年”做到就不错了。 这场村宴一般的欢送宴,定在八月的最后一天,这天也是镇上小学开学的日子。 上午,我送郑行和郑好去学校注册。按老郑的意思,给他们办理了住校。但看两个小孩儿哭丧着脸的伤心模样,还是没忍心办全宿,额外给他们申请了外宿证。这样,如果晚上想回家,就可以回。 办完了注册,我就立刻返回大排档,准备忙碌起来。 因为早料到会忙,所以这天早晨一起来,我就先跟谷羽打过招呼了,把平常没完没了的不定时联系取消。 我进厨房的时候,老郑已经在里面忙碌半天了。过来帮忙的,清一色是我带过的厨师学徒,除了郑家宝,其他人都从另外三家店过来。 都是来用自己的方式跟我告别的,我有些感动。打了招呼,和每个人都握了握手,就各自分工干活儿。 严格的海宝镇村宴,有九道必备菜式,鸡鸭鱼肉各有两道,外加一份汤。今天不算正式村宴,全凭店里的食材出菜,老郑从四家店里每一家订了两道招牌菜,共八道菜,再加一份汤,数量一致了。 大排档出清蒸青蟹、白灼濑尿虾,粤菜馆出白斩鸡、烧鹅,桂柳菜馆出啤酒鱼、扣肉,湘菜馆出干锅鸭、小炒肉,汤是海鲜杂汤。 哪个馆子过来的,就分工做什么,井井有条。 下午六点,大排档室内外的桌子都坐满了人,老郑真的请来了一场小村宴的规模。后厨陆续上菜,这场宴会在渐渐温和下来的夕阳中,正式开始了。 老郑举杯站在几张大桌子中间,像我上大学那年一样,发表老泪众横的致辞。又是感谢亲朋好友,又是对我致意诚挚祝福的,话说得比我和我私下讲话要煽情得多。 我站在他身边,侧耳听着,不可避免地想起关于他最早的记忆。 那时候他还是个年轻男人,海边的紫外线给他的皮肤晒出健康的麦色,笑容明亮得发光。他对裴鄢雅小心翼翼又仰慕,对我稍微松弛些,开口就叫我“小煦”,悄悄讨好我,跟我说,“以后有什么我帮得上的,你就开口”。 “以后有什么我还能帮得上的,你就尽管打电话!”我正走神,他的手掌落在我肩上,另一只手举着酒杯,满面红光,道,“跟叔叔干个杯,以后有出息了,叔叔沾你的光!” 我猝不及防有些眼酸,眯了眯眼,跟他碰了杯,饮下整杯白酒。 他笑得灿烂而舒心,拍了拍我,然后去找他的老伙计了。 这场宴会热热闹闹地吃到天黑,后来变成了三五成群的闲聊。 老郑喝了不少,已经被附近屋里躺下。我也喝了不少,还算清醒。郑家宝问我要不要去休息,我摆摆手,转身走向外面海岸堤,想吹吹风,清醒一下。 然而,海风好像没有让我清醒过来,反而出现了幻觉。 我在下海滩的台阶前,看到了谷羽的脸。 第18章 酸辣花甲汤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那张谷羽的脸一晃,来到我跟前。 我禁不住屏息,愣愣地瞪着他。堤岸上的路灯不算太亮,但足够看清楚一张脸了——是活生生的他,我心想。 这个想法和三个月前见到他时想的,一模一样。 他靠近我,黑色修身的高级定制衬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气味轻易钻进我的鼻腔,很好闻,令我沉醉得有点头晕。我努力重新找回呼吸,收敛眼神。 “你,你怎么在这里?” “呆了吧?”他得意地扬了扬眉,拉过我的手,往海滩走下去。 这正是海边小街夜市开始的时间,岸上人气不低,海滩上也有不少人漫步和玩闹。某处传来一群孩子嬉笑的声音,让海滩的气氛热闹了些,也让人莫名多了一分安全感。 我没有试图把手抽走,任他牵着踩进细软的沙。他走了两步,弯身把鞋子脱了,转身放在我们下来的台阶旁边。 “你要不要也脱了?”他拧着腰,回头看我。 我看了看那双打着巨大品牌Logo的鞋,再看看自己十五块钱从超市捡来的拖鞋,便果断脱了丢过去。他笑得很开怀,又拖起我的手往前走。 脚下的沙是干的,他一边走一边往细沙深处踢,像个小孩子。我记得他之前来休假的时候,对玩沙子没有这么大兴趣。我猜,他是高兴。 我握了握他的手,将他往自己拽过来,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不是来接我?” 他笑嘻嘻的,说:“你猜?” 我不猜。也许是酒劲上头,我内心冒出一股特别的勇气,和一份不着边际又描不出形状的浪漫期盼,紧紧握着他的手,往海里走。 海边的灯光只在岸上,离岸越远,便是走向更深更浓的夜色中。 “你要去哪里?你不会要把我拉到水里去吧?我晚上不想下水!”他嘴里说着这样的话,语气却很轻快,将手腕和我的贴在一起,然后是手臂缠在一起,接着整个人都靠了过来。 “你想把我弄到水里干什么?” 我侧头看向他,果然看到他充满坏主意的眼神。他总想把我当清纯小男生戏弄,这都成了他的恶趣味。 我攥着心里那股勇气,停下脚步,就地把他擒在怀里,很用力地拥抱他。我想我可能有些神志不清,这样抱着他,却并不能确定此刻是不是真实的。 于是我抱得更紧。 他的手原本在轻轻刮我的耳背,指腹若有若无描过我的耳廓,有点撩拨。我加重力气之后,他忽然不撩我了,只搂着我的脖子,安安分分地埋在我怀里。 胸膛贴着胸膛,我心跳得很快,他也一样。我问他:“谷羽,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至少,没有假。”他的嘴唇就贴着我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说,没有用他该死的气声。我知道,他的回答很认真。 我说:“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必须告诉他了,我这么想着。紧抱他的手放松力气,顺势将他推开一些,以便看着他的脸。他的视线低垂,两扇睫毛近在我眼前,像鸟类的羽。 夜里光线那样昏暗,我却看得根根分明,简直疑心上面染了月光。 “等一下。”他很轻地说,双手从我肩上拿下来,蹲下去。 我有些困惑,弯身低头看他:“你怎么了?” 他仰脸看过来:“你要说事情了,我蹲着能稳点儿,万一腿软摔着了多丢人。” “什么?”我一时转不过弯来,感觉脑子里一面是冷静的,一面是晕的。晕的那面迷迷糊糊,冷静的那面好像已经触及了什么东西。 直觉让我暂停刚才的诉说,也蹲了下去。 我们这么相对蹲着,面面相觑,像两个傻子。但我终于看到他从刚才起一直低垂的眼神,于是,脑子中冷静的那一面忽然占据了意识的主导地位。 我蓦地失笑,疑惑,惊讶,可又觉得理应如此:“你已经知道了?” 他看着我:“如果你指的是,你妈是裴老师…...对,我已经知道了。” “我……”一张口,我原本要说的话忽然消散了,一个字也找不到,脑子里白茫茫一片。 他也不追问我,只用拇指轻轻捻着我的手腕内侧。有那么一段时间,这点皮肤触感成了我感受真实的唯一方式——但是,那个触感是凉的。 “煦哥。”不知过了多久,他喊我。 我凝望他,不知道自己是醉着还是醒着,只看着他。他的拇指一滑,把我的手腕我在了手心里,说:“你是不是喝多了?要不然,我们回去吧。” 嗯。我点点头,觉得头很晕。他把我牵起来,我们原路返回。 “我要我哥送我!不然我不去了!”一声有些尖利的童声像刺一样穿入我的睡眠,我睁开了眼睛,辨认出是郑好的声音。 意识也渐渐清醒过来,想起今天是九月一号,郑行郑好新学期的第一天。往年开学,我都有送她,现在我还没走,理应要送她的。 我按了按太阳穴,感到宿醉的痛苦——脑筋突突地疼。我有点艰难地爬起来,衣柜的镜子照出我现在的模样,失魂落魄。 郑好在外面喊我了:“哥!你快起床啊!” 我走出房间,走向卫生间,有气无力地回答她:“等我两分钟。” 几乎没有抬头,眼睛也没有完全睁开,我凭惯性熟稔地拿了牙刷,挤出牙膏。头隐隐作痛,脑海中浮现一些梦境,关于谷羽。 感觉是半夜里的梦了,现在已经很不清晰,大致有些片段。我梦到谷羽来了,我们去了海滩,我把他抱得很紧,生怕那是假的——居然真的是,假的。 太魔怔了,我有这么想他吗? 我呼了口气,吐掉嘴里的泡沫,抬头想看镜子,眼角余光却瞥见一抹令我惊心动魄的色彩。 随即,我的视线紧紧盯住了那抹色彩,眼睛一眨不敢眨。怕眼皮一垂一掀,它就不见了。直到我确定,它是真实存在的。 ——那是我昨晚梦里看到的,谷羽黑色的衬衫。 “谷羽?”我不敢置信地开口,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可怕。 那抹黑色一晃,然后谷羽半个身子探了进来。他就坐在大门口,不知在做什么,刚才我看到的是他的背。 “你起来了?舒服一点没有?”他笑着看我,眼尾往下弯,像月亮一样。 我脑子里一团糟,分不清梦境和记忆,双眼出神发愣地看着他,呆呆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啊!你昨晚还说要给我煮花甲,结果自己突然一头栽倒了,我只好饿着肚子把你扛上床。”他一脸抱怨,冲我伸出手臂,“你重死了,还一直抱着我的胳膊,都麻了。” 我只看得出他的手臂很白,看不出麻来。 “我们去海滩了吗?”我追问。 他瞪着我:“去什么海滩啊?你从外面大街走回来没一会儿就栽了,我还以为你昏过去了呢!” ——所以,海滩上的一切是假的。 我弯身洗了把脸,算是彻底从睡眠中醒来了。重新整理脑子里的记忆,思路随即清晰了许多,对昨晚的事情也有了比较靠谱的印象。 昨晚饭后出去,我确实遇到了谷羽。他远道而来,皱着眉头说没吃饭,肚子饿。我带他回来,在厨房找了半天,只发现一盆花甲是新鲜的,便想给他煮一锅花甲。 然后,我就在他的香水味里失去了意识。 ——我好像吻了他,连嘴里都沾染了他的香水味,迷恋得神志不清……结果,就没有神志了。 找回了记忆,感觉踏实了许多。 我深吸了一口气,走出去。 郑好和郑行双双坐在院子里等我,见我出来了,一下子从长条椅子上站起来,巴巴地看着我。转头看谷羽,他面前正摆着昨晚没来得及煮的花甲,也巴巴地看着我。 “我先送他们,等会儿回来给你煮。”我心里软得不行,恨不得亲一亲他的眼睛,让他不要这么委屈地看我。 “好的。”他耸耸肩,“你快去吧,不然他们要迟到了。” 这是我送郑行郑好上学最心不在焉的一次,看他们两个进了校门,心跳就开始剧烈跳动,立即拔腿往家里跑。我越跑越快,只怕回来就看不到他。 最后闯进院子里,气喘吁吁。 而他还在。 他在打着一个电话,侧对院门,身材瘦、薄,却有十分诱人的线条。他剪了头发,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精神,气质干净而明媚。他稍稍转身,黑色衬衫贴着他的身体,勾出他腰窝的弧度…… 我不得不大口呼吸,才让自己获取到足够的空气。 他知道我在看他,他是故意不看我,故意诱惑我的。我心里莫名涌起一股狠劲儿,大步朝他走过去。 在我开口喊他之前,他笑着对电话里里说“那先这样吧,我挂了,还没吃早饭”,接着转过身,笑盈盈地看着我:“去厨房,给我把花甲汤煮了。” 我:“……” 好吧。 他要的是酸辣花甲汤。我扫了一眼厨房的形势,花甲他已经洗干净,酸笋在坛子里,辣椒在砧板上。我在他的注视下,迅速捞出酸笋切条,拍蒜米,切辣椒,然后入锅爆炒。 不一会儿,锅里飘出香味,便捞起洗好的花甲,稍微晾了晾水,入锅一起翻炒。片刻,盖上锅盖,闷两分钟,直到花甲都打开。 加水,煮沸,舔调味料,完成。 他一直看着我,自然知道锅里到哪一步了。我关了火,他走过来,随手取了个勺子,舀了一勺,尝了尝,啧啧舌尖。 “好喝。”他舔舔唇,又舀起一勺,给我送过来。 我只看着他,汤含嘴里,尝不出滋味儿。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勺子,笑我:“你怎么跟丢了魂一样?” 我脱口道:“饿的。” 他:“…...” 我们对望了一会儿,他妥协了,摊摊手:“好吧,让你先吃。” 第19章 腊肉笋干 (不可播) 后来,不知道是怎么结束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外面下了雨,空气好像一下子变凉了许多。他搂着我的脖子往我怀里钻,喃喃地喊“煦哥”,我抱紧他,他仿佛就安了心似的,语焉不详地哼唧了两句,睡了。 他睡得很沉,我替他清理身上的事后痕迹,他也半点都没有醒来的意思。 我完全想起了昨晚他来的情形——几乎两手空空,但身上各类装饰齐全,甚至妆容精致。如果我没有醉,应该就能反应过来,那是他工作状态下的打扮。 我终于意识到,他也许是刚结束工作,就赶着飞机来了,必然已经忙了一整天。本该好好吃一顿睡一觉的,却空着肚子到清早,又被我折腾成这样。 我一阵愧疚,看着他睡着的脸,指心疼。感觉一辈子也没这么心疼过一个人。 “谷羽,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我垂下头,在他耳边亲了亲,把梦里问过的话问出来。 可惜他睡着了,并不会回答我。 我走出房间,外面的雨就跟即将到来的秋天似的,下得不紧不慢。我在家门口呆站了一会儿,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绕着走廊到前面饭店去。 雨天客人不多,几个伙计闲着在打牌。见到我出来了,纷纷打了招呼,我也回了个招呼。这里就跟任何一天一样,平静,祥和,安宁。 我在牌桌旁围观了片刻,老郑撑着伞从门外进来了,手里拎着一条熏腊肉。我迎上去,随口问:“又是谁家送的?” 这种东西,一般都是他哪个朋友乡下老家自己做的土特产。他做了一辈子厨师,朋友们最喜欢给他送各种各样的食材。 “小卢他外婆家的。”他答着,放下雨伞,往后厨走去。 我也跟去,看他要做什么菜式。 往常,我都是这样向他学习,他也习惯对我讲解。今天他却有些反常,穿上围裙之后,望了一眼院子里,试探地问:“谷老师睡了?” 我蓦地有些不好意思,先前胡搞时的放肆和英勇,眼下早没了。理智上,还是不太希望他明白的。 于是故作随意地点点头:“睡了,这么大老远的跑来,肯定累了。” “哦。”他收回目光,开始烧水,道,“你别跟着了,我给你们俩炒一道腊肉笋干,等下他起来了你们正好吃饭。” 我愣了一下:“……我看你炒。” “哪用看,你吃过就知道怎么做了。”他挥挥手,也不看我,只说,“你去照顾一下人家吧,别冷落人家。” 怎么说也是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人,老郑话里有话,我听得出来。我和谷羽的状况,在他眼里不知道具体被如何解读了,但也一定不是普通朋友关系。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澄清或是坦诚,我都不太说得出口。 于是罢了,转身想走。 走出两步,还是有愧,也有索求和贪心——如果我是个同性恋这件事,需要得到一个人的认可和祝福,那么这个人,如今也只有郑智明了。他是我生命中,真正的父亲的角色。 “叔。”我转过头,看着他,“明天,我和谷羽一起走了。” 他听了,手上的动作没停,也没有其他反应。我不由得有些失落,然而也无法奢求。原本还打了腹稿的交流,便放弃了。 “好。”就在我跨出门的刹那,他说话了,面带笑容地望过来,“你们一路平安,互相照顾。” 谷羽没有睡太久,雨停的时候,他也醒了。我进房间,便看到他呆呆地坐在床角。 一米八几的高个儿,就那么两腿跪撇,坐在床和墙角围出来的角落里,神情茫然像孩子。见我进来,好像木偶被牵动了似的,打了个哈欠,泪眼汪汪地说:“煦哥,早啊。” 我:“……” 我第一次看到他睡醒的样子,觉得可爱又有趣,忍不住上去逗他,在他面前晃起两根手指:“这是几?” 他暼我一眼:“你好幼稚。” 还不是因为你可爱得像幼儿园小朋友,我腹诽,笑得很开心,多加了一根手指:“回答一下嘛,这是几?” 他皱起眉头瞪着我:“我警告你,我可是有起床气的!” 我说:“那你快气一下。” “哎呀……烦死了。”他拍了一下床板,推开我,准备爬走,毛茸茸的脑袋刮到我下巴。 我将他摁回墙角,吻上去。半开的房门,好像半开的秘密,谁走过都能发现。这个吻缠绵了半分钟,才意犹未尽地分开。 他擦了擦唇角,赞赏地说:“进步很快嘛。” 我笑笑,不语。从衣柜里拿了条浴巾和一套衣服,塞进他怀里,趁机摸了摸他的脸,说:“去洗个澡,等会儿就有早午饭吃了。” 他嘟囔:“我的花甲汤还没喝……” “我去给你热。” 二十分钟后,谷羽收拾得整整齐齐来到饭桌前。身上穿的是我不超过二百块钱的衣服,头发虽然染了淡淡的颜色,但柔软的发质让他整个人显得很乖。 天仙去了雕饰,美丽得分外纯粹。 “这个很下饭,你们多吃点。”老郑端来腊肉笋干,笑呵呵地说,“朋友给的老腊肉,越放越好的,和笋干一起炒,香而不腻。谷老师,知道你喜欢吃辣,我也加了两个鲜米椒。” 他虽然笑着,可神态中的不自在却抹不去,一说完菜就词穷了,气氛莫名僵滞。 我圆了个场:“我叔手艺比我好,可惜,你来那么久还是第一次吃,快尝尝。” 老郑连连点头,重复说“快尝尝,多吃点”。谷羽看气氛不对,便只乖乖说了句“谢谢郑叔”。老郑客套完,借口饭店有事,就出去了。 谷羽瘪瘪嘴角,一副做错事的样子看着我:“郑叔都知道了?” 我说:“应该是吧。” 他又问:“你没说?” 我摇摇头:“没明说。” 他顿了顿,皱着眉,有点懊恼似的:“是不是我们早上太那个,被听到了?” 我又摇摇头:“不知道,没功夫注意有没有人听到。” 他偏过头,上下打量我:“……郑子煦,你变坏了你知道吗?” 唉。我觉得也是,以前我没这么不要脸。在外面和狐朋狗友怎么开黄腔,那都是嘴炮而已,在家人长辈面前,还是个纯种好孩子。 “唉。”过了一会儿,谷羽轻叹,“不过这样也好,我本来对他还有点愧疚,他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反应,我就没那么愧疚了。” “愧疚什么?你又不影响他们家传宗接代。”我笑道。 “也是,你又不是他儿子。”谷羽随口一接,最后一个音没说完,就飞快地闭了口。然后也没看我,只默默给我夹了一块腊肉,讪讪地说,“多吃点,补充补充体力。” 我:“……” “你又不是他儿子”,这话听起来有些失礼貌。我知道,这种话在他的思维里,还算不上什么冒犯或禁忌话题,闭口和转移话题,都是为了照顾我。 其实我不需要这份照顾,我甚至想顺着这个话题,告诉他,我爸是关砚,你没有影响郑家传宗接代,你要断老关家的后代梦了——如果关砚只有我一个儿子的话。 ——是啊,关砚只有我一个儿子吗? 这个问题,我始终没有追究。无论是我默默关注谷羽的十年里,还是我们偶然相识的这几个月里,我一次都没有试图去弄清楚这个问题。 是不关心,还是逃避,我自己说不清楚。 然而他既然岔开了话题,我也就把冲动憋了回去。饭桌上安静了下来,下饭的酸辣花甲和腊肉笋干,让他吃了一整碗饭。 之后剩下的半天,我们像游客一样,在海宝这座小镇逛了逛。 那些我熟悉的街道,忽然都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以往看游客拍照觉得不能理解的场景,现在自己看了也有一点想拍。谷羽看我扭扭捏捏,便举起手机,连哄带强迫的,让我拍了很多照片,替我留下许多纪念。 他也兴致勃勃地给自己拍了一堆,说是弥补自己之前度假太宅,没能好好欣赏这座小镇的遗憾。 “那你应该带上你的团队来,拍一组高清写真。”我笑他。 “你以为我没这么打算吗?”他挥了挥手机,“我以后要来这里拍结婚照!” 我诧异地挑了挑眉:“没看出来,你还想结婚?” 他抬起下巴,看着我,做出高深莫测的模样:“结婚算什么?你还不够了解我,我要是真的爱一个人,没有什么阻碍是我不能荡平的。” 我心头猛然一跳,灼烧得厉害,几乎就要问“那你爱我吗”。 然而只是几乎。我不敢问。 我们这样逛到傍晚,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回到饭店。 第20章 冰糖葫芦 “子煦。”米珏坐在饭店门口,听到我们走近,放下了手机站起来。她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所以她早就看到我们了,刚才低头玩手机只是掩饰尴尬。 “谷老师……也在啊。”她局促地对谷羽挥挥手。 谷羽笑眯眯地“嗨”了一声,对我说:“徐然找我,我去给她回个电话。” 说完,到一边去了,留下我和米珏面面相觑。谷羽的回避,让米珏大松一口气,神情立刻恢复一贯开朗。 她问我:“谷羽这是来接你吗?” 我:“……可能,是吧。” 她露出惊愕,吸了口气,嘟囔道:“怎么这么强,我觉得自己要输了……” 我不置可否,问她过来有什么事。她表现出苦恼,目光往谷羽那边瞥,说:“我本来是想跟你说,我买了和你一趟航班,但没想到谷羽来了,真是挺尴尬的。” 我一惊:“你什么意思?” 她笑了:“就是,我也去北京的意思啊。” 我有点无语:“去干什么?” “去的话,当然先找一份工作,然后安顿下来。”她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看我的眼神让我感觉她下一秒就要说“连这都问,你是没出过社会吗”。 我又下意识逃避,心里知道她就是为了跟着我才去北京,嘴上一点也不想捅破和面对。但又想显得自己为他人着想,表达一点责任心。 我语气有些生硬:“你留学这么多年还回来,不就是为了帮你爸爸打理生意,将来接班吗?去什么北京工作?” 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态度直率:“一年,我最多给自己一年。我和我爸说好了,如果我在北京一年,我俩都没有可能,那我就心甘情愿放弃,回来。” 我哑然失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瞪着我:“你笑什么笑?你对我的决定有什么看法?” 她这么问,就是真的要我给个看法。我想了想,回答:“我觉得,你有点疯。” 她听了,抬了抬眉毛,目光再次瞥向谷羽,不知道是嘲讽还是同情:“我觉得,你才疯。谷羽……”她似乎在找一个恰当的形容词,想了一会儿,轻哼一声,“他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他的世界有多丰富多彩,你想都想象不到。我不想说风凉话,但我真的担心,你进入他的世界,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自恃对谷羽的了解,比她想象的要多十倍,内心硬撑着不愿意承认她的话,所以没有回答。 我们沉默地僵滞了一会儿,她看到谷羽打完电话回来了,就跟我们搞了别,并“很顺便”地告诉谷羽,明天她也去北京。态度就像搞一个恶作剧。 她走了,谷羽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的小女友,要千里追夫啊,怎么这么强?” 他们居然说了一样的话,我作为唯一听众,觉得莫名滑稽。 “胡说什么呢,哪有小女友,别给自己找膈应。”我不想把米珏放在我们之间,她有追着我的自由,我也有晾着她的自由,无论如何,总让她的名字出现在我和谷羽之间,是不好的。 “好啦,不跟你闹别扭。”谷羽凑过来,嘴唇飞快地碰了一下我的脸。 这会儿天还没黑,随时可能被看到,我有点不自在。 他亲完,倒是从容自然,看着我说:“我出去一下,晚饭不吃了,你别给我准备。” 但我们刚回来。“你去哪儿?” “工作的事情,很快的。”他边说边往外倒退,显然没想让我陪着,于是我涌到嘴边的话也咽回去了,只挥挥手,让他早点回来。 谷羽出去了三个小时,有我们这天闲逛的大半时间那么长。回来以后,似乎有点累,没说太多话,就去睡了。 他很自然地睡在我床上,把多余的枕头抱在怀里,身体躬着,靠墙。据说,这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睡姿。 我则躺在他身边,一直到深夜才睡着。脑子里想了许多事情,第二天醒来,却都全然记不清了。收拾好行李,郑家宝开我的车,把我们送到机场。 郑家宝没有老郑那么多伤感,把我送到了,就赶回去上班。走之前,谢谢我把车交给他用。 我们果然在候机室遇到米珏,她没有了昨天的局促,打过招呼后,还和谷羽聊了很久的天。 作为一个大龄追星女孩,她对娱乐圈和娱乐圈的边缘范畴,都很熟悉,光是关于谷羽那个节目,她就有说不完的话题。 我成了被晾在一边的人。 更巧合的是,我们三个的座位连在一起。于是,整个飞行过程中,我都在睡觉,算是把夜里失眠的时间都补回来了。 也许是近乡情怯,我在这一路的睡眠中,都梦到自己不被那座即将面对的城市接受。 先梦到小时候住的院子被拆了,又梦到关砚惊讶而抗拒的脸,甚至梦到联系好的朋友怎么找也找不到……一切都很真实,真实得让我汗毛直立。 偶尔迷糊地睁开眼睛,往身边望去,看到谷羽的脸,才安心一些。有两回,他察觉到我的视线,还握了握我的手,我感觉舒服许多,又睡过去。 飞机终于即将降落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身上有毯子,也不知道谷羽什么时候给我要的。我呆呆地盯着窗外看了好一会儿,渐渐整个儿清醒过来。 “我一会儿马上要去节目组,徐然派了人过来,我让他们送你回家,好不好?”谷羽拍拍我,把我的脸掰过去。 我第一眼迎上的,却是米珏的目光。她倒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样子,只是满脸被强塞狗粮的无奈。和我的视线碰了一会儿,就移开了。 我回答谷羽:“我之前和朋友联系过,说好去他那里借宿几天……” “借宿?”谷羽瞪起眼睛。 “你那时候没来,也没说我可以住你那儿。”我淡定地说,这个情况我早就设想过了,应对自如。 “那跟他说,你不去了。”他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翻出一张卡,一串钥匙,“这是电梯门卡,这是我家的钥匙。” “唉。”这时,米珏那边传来一声清晰的叹气,不满和不快尽在不言中。 谷羽拉上包,朝米珏看去:“不好意思,郑子煦目前归我所有,理论上和道德上,你是不应该插足的。但不排除我们哪天处得不行了,你捡漏。” 米珏“嗤”了一声:“嘴上越自信,心里越虚。” 谷羽道:“预备三儿,就不要嘴上逞强了。” 米珏反唇:“嘴上逞强都不行,你让不让人活了?” “哦。”谷羽一副大发慈悲的样子,“为了避免杀人罪,我允许你这场嘴仗赢。” 米珏:“……” 看来他们聊了两个多小时的天,已经聊熟了。我放弃插嘴,收好谷羽的门卡和钥匙,又转头盯着外面看。飞机在逐渐降落,城市的风景已经清晰可见,我梦中的不安隐隐在心里翻滚。 “别想太多,你回家了。”忽然,我的手背被温暖的手掌覆盖,谷羽凑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有一刹那,我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了。但他的眼神清澈,笑容中只有单纯的鼓励和安慰。我慢慢压下冲到喉咙口的一口气,点点头。 我就这样回到了十六年没有踏足的,故乡。 我没有怎么打量从下机到到达口的路途,心里始终堵着一种说不出感觉,让我无端有些小心和沉默。 到达口有来接谷羽的人,一男一女,谷羽带我和米珏一起走过去。 “东西呢?”他没介绍人,先问。 女生赶紧献宝似的递上一个牛皮纸袋,说:“谷老师,我真的费了很大力气才买到的!” “那这个月给你加工资!”谷羽笑笑地回,然后把袋子给了我,“喏,信远斋的冰糖葫芦。” 我:“……” 牛皮纸袋里面还有几个小纸袋,装的真的是冰糖葫芦。 我知道,北京有几家老字号食品厂的冰糖葫芦很出名,信远斋就是其中之一。但他们的冰糖葫芦一般只在冬天生产,要现在买到,不知道蜿蜒曲折费了多少功夫。 我朝那女生道了句谢,对方礼貌地笑着点点头。谷羽已经在和另一个男生讨论起自己等会儿的行程,他叽里咕噜交待自己的需求,交待完了,又分配他们两个的工作。 “余明,你送我去节目组。萌萌,你帮我送他们俩。这位郑先生,”他指着我,“先送回我家。” 叫萌萌的女生看我的眼神比刚才的礼貌多了点什么,也不多问,连忙点头答应。 谷羽回头看我,微笑:“我们小区附近有个挺大的市场,你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了,手痒的话就去买点菜玩儿吧,厨房里什么都有。” 我:“……好。” “我走了。”他眨眨眼睛,然后招呼余明,戴上墨镜,很有气场地走了。 我拖着行李箱,抱着冰糖葫芦,跟萌萌上了车。这个姑娘看起来很谨慎,谷羽不向她介绍我们,她也不问。上了车,只问米珏要去哪里。 米珏报了个地名,她听罢,又问我:“郑先生,我们先送您这位朋友,完了再回谷老师家,行吧?” “当然。” 她转回去,开车。 我和米珏互相望了一眼,都没有在这种情况下交流什么的**。到达她的目的地,我从纸袋里拿了两串冰糖葫芦给她,挥挥手告了别。 米珏走后,萌萌回头看了我两次,终于犹豫地开口问:“郑先生,您是谷老师的新男朋友吗?” 第21章 山楂鲫鱼汤 “新?”我直直迎上她的视线,她只接了一下,就转回去了。 她没有说错话的忐忑,倒是显得十分苦恼。就好像突然接了一份自己不熟悉的工作,不知道该如何入手。 我一时间感受复杂,对她话里透露的信息颇为茫然。好奇心和微妙的嫉妒都油然而生,但问不出口。 过了好一会儿,她略带试探地说:“刚才那样问,确实不太礼貌,郑先生,不好意思啊。” 我抿唇递了个装大方的眼神:“没事儿。”然后盯着她,一副等待下文的模样。 她斟酌道:“您别多心,我这么问您,是因为谷老师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让人进过他家门了,可他今儿让我带您回家,又没给什么别的交待,我实在拿不准您的定位……” “您是他的助理吗?”我问。 “哎哟,您别这么称呼我,叫我萌萌或者小梁都行……”她急忙打断我,语调中带着北京人说话时特有的抑扬顿挫的腔调。 我很多年没有听到这种腔调,骤然听到,心里荡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真的回到了出生成长的故乡。 扭头一看窗外,路边树木光秃秃,不像海宝常年翠绿。对比出来的反差,终于弹在我的意识上,顿生伤感。 萌萌接着说:“我是他的生活助理,从他开始接触娱乐圈,就跟着了。我刚来那会儿,谷老师有对象,后来第二年分掉了,一直到现在,没让人进过他的门。” “哦。”我淡淡地问,“那没进过的门,多吗?” “这个嘛......”她从后视镜看我,大概是对我的定位有判断了,笑起来道,“郑先生,谷老师的魅力您还不清楚吗?所以,您说呢?” 我微微颔首,表示明白。垂下视线,没再说话。 车在城市中穿行,都是我不熟悉,甚至不认识的风景了。面对这座城市,哪怕之前做过心理建设,此刻依然觉得忐忑陌生,多于其他任何情绪。 十多分钟后,车开入一个三环内的高档小区,叫颐明园。 小区正门进去即是一座巨大的假山,上面的人造风景相当别致,整座假山矗立在一个水池中,山上的水流进池里,在这萧条秋天里显得生机勃勃。在惊艳的大门风景之后,小区也处处显出相当高雅的品位。 这里显然很不便宜,有些出乎我对谷羽经济条件的想象。 谷羽的家,位于小区内一栋看起来就处于价格顶端的楼里,这栋楼下无论是风景还是设施,都非常优越,还有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萌萌把车停在楼前,从自己的包里拿出来一张名片递过来,连口都改了:“郑哥,你既然是谷老师男朋友,以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就给我打电话。” 我接过名片,望了一眼,冲她笑笑:“谢谢。” 小区的楼都只有十几层,谷羽的家在第九层。 萌萌送我到门口,眼看着我插入钥匙,拧开门把手,一副放了心的样子。然后给我交待这个小区的大致情况,周边环境。 自始至终,她没有进门。 “助理也不能进门吗?”我道。 她耸耸肩:“能是能,但最好不进。谷老师……真的不喜欢别人进他家里。” 我从她的话里再次听出了试探的成分,但我的确不知道谷羽还有这个规矩,更不知道原因,实在没办法满足她的好奇心。 “那辛苦你了,我自己,咳,熟悉一下。”我往身后的房子看了看,道。 她掩嘴咯咯笑,点着头挥手:“郑哥,我感觉你人挺好的,祝你和谷老师百年好合啊!再见!” 说完,脚步轻快地走了……这小姑娘熟了之后,还挺可爱。 谷羽的房子很大,很整洁,和他住民宿时的乱七八糟很不一样。装修简洁,各个区域的功能性一目了然。 客厅和阳台都格外宽敞,尤其是客厅,沙发都紧靠墙壁,尽可能少占地,中间是一片完整的空地,可能是为了他练舞方便。 这不像一个家,而更像一个……工作的地方。 放眼望去,只有阳台栏杆缠绕的蔷薇花藤,让这里看起来有些热闹的迹象。 这个季节,蔷薇花凋敝得差不多,只有一些发黄的叶子点缀藤上。但照那个攀缘面积和形势,可以想象它在夏天有多茂盛不可一世。 家里所有的房间门都开着,将行李放在客厅,一间一间看过。主卧,客房,书房,还有专门的舞蹈练习室。 最后去厨房。 独立一间,也相当宽敞。正如他所说,厨台上摆满各种厨具,我常用的那些都有——有些还没撕标签,不用说,都是为我买的。 真是任我玩儿。 我在厨房呆了一会儿,拍了张照,给他发过去,道“谢谢”。片刻,就收到他的回复。 三条语音,一条问我喜不喜欢,一条说冰箱里还有点食材但可能不够新鲜了,一条让我累了就先休息,他还得过两三个小时才能回来。 我给他回文字,发现自己打字的手都在轻轻颤抖——我有点感动得不知所措了。 熟悉了他的家之后,我出去找了他说过的市场。 那市场还挺大,从蔬菜到海鲜都有,后者成色差些,但有一家的鲫鱼很不错,我便挑了一条。 他的冰箱里有一罐山楂干,我准备给他做鲫鱼山楂汤。这道汤有些费时,应该正好能合上他回来的时间。 将山楂和辅味的马蹄一起入锅,煮沸后小火煮。期间处理鲫鱼,下油锅两面煎黄,然后加入已经煮了半个小时的汤里。接着便是文火慢熬的过程,可以超过一个小时,甚至更长。 傍晚渐渐来临,北方的夜晚来得更早。 从九楼的阳台往外看,可以看到小区外面的街道。城市的灯光已经渐次铺开,一种和白天不一样的繁华在其中开启。 这明明是离我过去的人生相当遥远的情景,这么看着,却好像对它底下的秘密了如指掌。 七点,天已经基本全黑了。 谷羽给我打来电话,让我下楼。 我下去,正见他抱着一大束包装精美的玫瑰从车里出来,还戴着他白天的墨镜。看到我,他摘下墨镜,几步跨过来,把花塞进我怀里,然后推着我进电梯。 我也不是没收过花,但这束花我着实收得有点懵——他并不是这种注重形式和仪式的人,对于这些,他甚至算得上马虎。 “你买的?”我疑问道。 “嗯……不是。不过,我送你了。”他笑嘻嘻地说。 我叹了叹:“别人送给你,你塞给我?” 他瞪着我,理直气壮的:“我从好多束里面,精挑细选的。” 我:“……” 好吧。借花献佛也是心意。 电梯到九楼,开门,回家。他“嗷”地叫了一声,没有换鞋子就跑去厨房。接着,我听到他揭开锅,房子里食物的香气更浓郁了。 “煦哥,你可真是田螺哥哥啊!”他高声喊。 我走过去,看他眉开眼笑的样子,特别好看:“难道这不是你把我拽来北京的原因吗?” “之一。”他一脸老实,竖起一根手指,过来拉起我的手,来回晃着撒娇,“没有你,我真的吃不好饭。你看,我都比之前瘦了,体脂也减了。” 他是比离开海宝的时候瘦了,准确地说,是恢复了初到海宝的样子,那是他投入长期工作的标准身体状况。 “但我要你来,主要还是想和你谈恋爱啊。”他凑上来,盯着我的眼睛,“你呢?” “我也是。”我不假思索,回答。 他的笑容从眼睛里溢出来,一字一句地说:“那你一定要好好和我谈恋爱,如果你有任何别的目的,我都会恨你的。” 闻言,我心头一震。有那么一瞬,我几乎不敢呼吸。我想问他什么,他却没有给我机会。 他靠过来,贴着我的嘴唇舔了舔,然后我们抱在一起,加深这个吻。九楼的夜好安静,厨房里只有汤轻轻翻滚的声音,让这个吻格外自由。 我扣着他的后脑,舌尖贯入他口腔深处,心道,除了爱你,没有任何原因让我来这里。 但他听不到。 我们分开的时候,他满足地蹭了蹭我的脖子,像一只猫。这远比他在海宝的时候黏人,我刚刚在心里对他表了白,自然很享受他这样。 气氛好得迷人,我不忍破坏,刚才想问的便摁了下去。 这么温存了一会儿,我拍拍他,说吃饭。他放开我,很乖地去拿碗,然后跟在我后面去餐厅。 这是我吃过的,最肉麻的一顿饭。 什么都是新鲜的——这个“家”,这个爱人,这顿在家里和爱人吃的饭。我心里胀满不知名的情绪,视线好像无法从谷羽身上移开,无论做什么,总有那么一寸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知道我这么看着他,并放任着我。 直到吃完了,才和我说话:“你不饿吗?” “饱了。”我也放在筷子。 “真饱了?”他抬起眉梢。 我笑了:“没有。” 他显然对这个答案更为满意,眼睛看着我,目光黏稠而渐渐酝酿**。我从他眼里,也看到了类似沉迷的东西,这令我觉得踏实。 于是,白天萌萌话里话外透露的信息给我带来的不快与不安,一下子都变得不重要了。 无论以前他有什么人,现在,他只属于我。 第22章 没有菜 裴鄢雅在生下郑行郑好之后,与离世之前,曾经有过一段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日子。 她仗着有过抚养我的经验,就兴致勃勃总结优化,为两个小孩儿制定了一个成长教育计划。然而这个计划还没正经开始实施,她就崩溃了。 有一天,两个小孩儿同时哭起来,她起初耐心哄,后来很快就跟着一起哭。我在一旁,无措而尴尬,干巴巴地问她怎么也哭了。她抬手抹眼泪,但那眼泪像珠子断了线,没完没了掉下来。 最终小孩儿和她之间,到底是谁先停下来的,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外面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她对我说:“煦儿,明天可能要变天。” 我怎么看都不像,又不想反驳刚刚痛哭过的她,只好讷讷地问:“为什么啊?” 她说:“我觉得……这几天,我已经好几次这样觉得了。” 听起来是个荒谬的根据,即便在那个情景下,我也没办法对她报以真诚的信服。所以,这件事我根本没放在心上,而第二天也并没有下雨。 但是,第三天下了。 她看了,很开心,甚至特地把我拉过去,说:“你看,我三番五次有感觉的事情,果然是真的。” 这天之后,她看似心情不错的日子就结束了。一直到离世,她都处于一种凝滞的沉默中,大段大段的时间中,不言语,也不关心任何事情。 因此,我每次想起她生前的样子,那次关于天气的对话,就会浮现在脑海中。它越来越呈现出莫名其妙、违和的模样,同时也越来越印象深刻。 以至于,那句“三番五次有感觉的事情,果然是真的”,成了我的墨菲定律,而且极其玄幻地一直在应验。 ——当我在谷羽家楼下遇到关砚的时候,我脑子里立刻想起了这件往事。 事实上,关砚出现的这天,谷羽已经有差不多一个星期没回来住了。 准确地说,从我过来的第二天开始,他就基本上一直呆在节目组。节目录制进入最紧张也最密集的阶段,他只好就近在影棚附近的酒店休息。 我们的联系,甚至比隔着大半个中国的时候还少。也许因为物理距离近了,网聊就少了。他回信息比以前懒了很多,也简短了很多,说的最多的话是“等我回家”。 但他一直没有回家。 本来我们说好了,我不急着工作,等他闲一些,先陪我玩一玩,结果我等不到。 独自呆了三四天,无聊到把他的蔷薇藤都用小铁丝固定了一遍之后,我去朋友介绍好的西餐厅上班了。 为此,谷羽老大不高兴,哼哼唧唧地埋怨了一顿,一天没再接电话。 我夜深回到颐明园那栋楼,抬头看九层,竟然见到一点光亮,连忙给他打电话。他接了,声音有点疲惫,恹恹地“喂”了一声。 “你在家里?”我问。 他顿了顿,语气略带犹疑:“你回到了?” “是啊,你在家吗?” 还没等到他的回答,我就看到走廊下等着的关砚。 我非常顺畅地认出了他,只有短暂的辨认过程,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 十六年的时光,固然在他身上留下很多痕迹,把他从英俊的年轻才子,变成看起来平庸许多的中年男人,但眉眼之间仍有某种令人过目难忘的东西。 那种东西,使得相认极其简单。 我脑子里闪过裴鄢雅那句话,闪过自己怀疑了不止一次的事情——谷羽早就知道我是谁了,还闪过一瞬间的失措和没有早日坦白的悔意。 在我的设想中,无论如何,我应该先告诉他,再见不得不见的人。 “煦哥,你……等我会儿,我马上就下去了。”谷羽的声音把我的思路拉回来,我下意识分辨他说这句话的状态和心情,却不能确定事实如何。 而关砚就站在我面前,从他朝我望来的眼神看,他没有认出我。 这是当然的。八岁的我和二十四岁的我,差别实在太大了——可是,如果谷羽早就认出了我,他凭什么呢? “好。”我决定把场面交给谷羽。 挂了电话,我没有往前走,也没有对关砚表现出任何异样情绪。我们隔了两三米的距离,都在等同一个人。 很快,谷羽就下来了。他穿着一件非常宽松的长卫衣,几乎到要膝盖,帽子盖在脑袋上,像是把整个人都包裹在了那件衣服里。 他这个样子,让我想起那些被偷拍到的明星。他也真的挺像个明星。 “小羽!”关砚看到他开门出来,立刻迎了上去,态度十分殷切。 谷羽只微微点头,然后向我望过来,目光意味不明。我犹豫了片刻是否走过去,他在廊下的光里顿了顿,便主动过来了,近到有淡淡的草木系香水味钻进我鼻腔中。 “煦哥。”他轻轻用手肘碰了碰我,欲言又止。 我和他对视,便立刻确定了——他真的知道。 我复杂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也看着我,好像在等我的态度。 我们大眼瞪小眼,好像彼此应该心中有数,可事实上都很茫然。 ——我一直挂心他知不知道我是谁,犹豫什么时候坦白,然而他已经知道了,此刻我也终于知道他知道了,于是我憋着满肚子的“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知道了是什么心情”、“怎么想我的”……却没法儿立刻问。 而他,和我想象中本该生气、本该质问的模样不一样。反而好像在怕我会生气,等着我质问什么。 这其中,必然有我们信息不对等的地方。 虽然,本来就不对等。 这样对视了一会儿,我余光瞟到那边踟蹰的关砚。他刚才受到谷羽那样冷淡的对待,却依旧满脸殷切,眼看谷羽朝我走来,也不敢多问——活灵活现一个讨不到孩子欢心的二爹。 “他没有认出我来。”我飞快地对谷羽轻声道。 “哦。”他很轻地叹了一声,抿抿唇角,然后从衣服口袋里抽出手挽起我,走到廊下,依旧态度冷淡,慢条斯理地对关砚说,“我男朋友,姓郑。” 闻言,关砚有点吃惊,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笑容满面地说:“小伙子挺帅的,挺帅的。” 大概是为了讨谷羽的欢心,他看我的眼神充满赞许,我恍惚想起他小时候赞扬我的样子。比起裴鄢雅对我舞蹈天赋的嫌弃,他倒是对我玩乐的天性很宽纵,常扮演慈父。 “您也看到我人了,还见了我男朋友,放心了吧?”谷羽道。 “放心,放心多了。”关砚点点头,双手交握,搓了搓,“那行,我就不打扰了,回去给你妈交差去,她一定会高兴的。” “您可别,她高兴就见鬼了,我可记得她要操镜子砸死我那会儿呢。”谷羽凉凉地说,刷了卡,就打算进去了。 关砚还在献殷勤:“她会想通的,我帮你劝着点儿。” 谷羽轻笑一声,没说什么,拉着我进门了。 要不是他的手挽着我,轻轻的颤意透过衣服传过来,我也以为他真的像他那语气那表情一样拽呢。拐个弯,进了电梯间,他轻轻吁出一口气。 “煦哥,”他扭头看着我,眼神有点不安,“那个……你,爸……”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打破他不知道从哪里开口的纠结,佯装冷静地问。 这不是我真正的心情状态,但我胜在面对比我慌乱的人时,会变得更能装。如果此刻他淡定,那么我就要原形毕露了。 “挺早的……大概,在你为了逃避我,整天呆在其他店里的时候。”电梯来了,我们进了电梯,他抬头盯着楼层显示,接着说。 “是跟你们家好好混明白的,跟她一起玩久了,越看越觉得她眼熟,加上她说你们的妈妈是跳舞的,就琢磨上了。你不在的时候,我也去接过她下学,跟她的舞蹈老师聊过天儿……像裴老师那样的艺术家,在海宝教书,谁能不记忆深刻?所以,稍微打听一下,就完全知道了。” 我无言以对。这比我的想象早很多,松了口气的同时,我觉得自己像傻子。 “那你为什么不向我问清楚?”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知道我是你弟弟啊,我怎么知道你怎么想?万一你根本就不想跟我对质这些呢,我去问,不是揭你伤疤吗?” 说到自己的立场,他又理直气壮起来,还扭头瞪了我一眼:“你自己想想,在你平静的生活里,突然跑来一个外地人想睡你,而且这人还是你弟弟,篸不篸得慌?” ……说得也是。 我道:“你发现我是你哥哥,还继续撩我?” 他回:“你还不是知道我是你弟弟,也跟我回来了?” 我无言以对。这时,电梯到了九楼,他快步走出去,然后开了家门,反手把我拖进去。 我们面对面,他看着我,眼神和平时笑嘻嘻的样子不一样,和撩我时经验老道的样子,也不一样。他的眼里,只有严肃。 “因为我喜欢你。”他摘下了帽子,语速慢,气场强,一字一句说道,“我不管你是谁,就算你是我亲哥,我喜欢你,就不会放过你。” 不得不承认,他的话让我热血沸腾。我忽然明白他那句,但凡我有任何别的目的,他都会恨我的意思了。 ——他没有把我的居心想得太好,但他希望我别无二心。 “我跟你回来,不止是因为我也喜欢你。”我抱住他,他身上的卫衣太宽松,使他整个人都更柔软了,“我爱你,已经爱了很久很久。” 第23章 菠萝咕咾肉 说完这句话,我心中顿时轻松了许多。就好像它原先负担着一团很重很重的东西,由于负担了太久,若非被卸下,我都已经意识不到它的存在。 于是,更多问题我也没有心思再去追究。 抱着他,就像抱着一轮月亮。小心而紧张,想攥紧又怕太用力。回首我口中的“很久很久”,才知道,我这么多年偷偷关注他,是因为什么。 这一刻我确实期望,他将来想要一起回海宝拍结婚照的人是我。如果不是我,我不知道自己能躲到世界哪一个角落去逃避难过。 这份心情,就像某些印象深刻的梦境在脑神经中留下的印迹一样,过了好几天都没有消散。 我做菜的时候,清点餐厅食材的时候,清理后厨卫生的时候……它和谷羽的脸,都会猝不及防地在脑海中窜过,挠得人一阵心颤。 “据我的经验,出现这种情况,你就应该去见他。”米珏坐在我面前,切着一块六分熟的澳洲牛排,占了黑椒酱汁,抬眼看着我,“真的,你去找他吧!你不是还没去过他们节目组吗?” 这种事情,我本来也没想过要倾诉。 米珏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的工作地点,找上门来,说自己也已经入职一家还不错的互联网公司,要我请她吃饭庆祝。 我既然掏了厨艺又掏钱包,自然话多了两句。 她如是劝我,一点也看不出来吃醋难过。 凭我对她的了解,她的话不是惺惺作态,是真诚建议。这令我有点搞不懂女生的心思,一时语塞。 她接着说:“你记得高一那会儿吗,我们不同班了,我每天都非要从靠近你们教室的楼梯下来,绕那么远,没别的原因,就是碰运气见你。” “……记得。”但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我疑问还没出口,她就封上了我的提问准备:“心情是一样的。我想你,所以我去见你。就算碰不上你,看看你们教室,我也觉得舒服很多。你现在,不就是没受到他本人邀请,不好意思自己跑去么?” 我不太情愿地承认了。 她“呵呵”笑了一声,摇摇头,一脸嫌弃:“不好意思,不就是要面子么?把面子看得比他重要,那我觉得,你也没有那么喜欢他。要不,你还是考虑和我复合吧。” 她的语气嘲弄戏谑,说到最后那句,垂下了眼帘,视线盯着牛排。 我下意识的反驳差点脱口而出,在发现她睫毛的颤动时,噎了回去。气氛沉默了一会儿,后厨来人喊我了,我当即如释重负,站起来。 “那我回去工作了,不好意思,没能陪你吃。”我道着歉。 她再次抬起头,摇了摇,笑道:“没关系。你的西餐,做得跟粤菜一样好吃。” “谢谢夸奖。”我回。 “哎!”她抬手虚空指了指,“你记得去找他,他可能也等着你主动提出呢。” “啊?”我有些不明所以。 “你不觉得,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进入你的生活吗?所以,从他的角度看,可能你从来都不主动了解他呢。”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总觉得她的嘴角的弧度有些苦涩。 她说完,就低头继续吃自己的牛排了。这家餐厅最好的牛排,上品的红酒,我都给她上了桌,她看起来也很享受。但很寂寞。 这是我不能去安慰的寂寞。 “好。”我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客气地说,“谢谢你的建议。” 其实谷羽那档节目的录制已经接近尾声了,按照节目中比赛的设置,现在是练习和拍摄都最密集的时候。他忽然回家的那个晚上,算是他这段日子最轻松的一天。 那之后,他又住在了节目组。 我们之间,甚至没来得及把狗血的家庭关系聊一下。不过拜那一番坦白带来的温存所赐,联系密集了许多。 他节目录到凌晨,给我发来现场的小视频,还会撒娇,抱怨节目组的饭很难吃,徐然给他单独订的健康餐也难吃。 “我现在就想吃酸酸甜甜的,跟孕妇口味差不多。”他意有所指地说。 我忽然就体会到米珏说的话了,他也许是希望我去看探班的。 于是,我决定第二天去看他。去之前,给他做了一道酸酸甜甜,可以当零食的菜,菠萝咕咾肉。 选择他喜欢的梅花肉,放白糖、盐、白胡椒粉、啤酒腌渍。一般会用料酒,但事实上啤酒更能让肉质变嫩,只是有些人受不了啤酒的味道。 胭渍好之后,打上一个鸡蛋,均匀搅拌。接着,分次加入淀粉裹住肉块,直至肉块全部被淀粉裹上,再分批次放入加热的油里炸。待表皮微黄,盛出备用。辅助的菠萝和彩色辣椒也入锅翻炒到七八成熟,备用。 然后用番茄酱、白糖、陈醋制作酱汁,小火加热过程中可以放入淀粉水,等酱汁有透明粘稠感,再将炸好的肉块倒入,全部裹匀酱汁之后加入菠萝和彩椒。 不多时,外表酸甜,内里鲜嫩的小零食就完成了。 怕贸然前去造成不好的影响,我在出发前给萌萌打了电话。 小姑娘上次见面说过有事可以随时找她,我虽没放在心上,但知道安排谷羽的生活起居是她的本职工作,我也不好随便打乱她的工作。 萌萌那边很吵的样子,接到电话茫然地吼了一声:“什么?!” 我给她自报家门和探班目的,她没听完,就冲那头的人更用力地吼了一声:“音乐关了!” 嗓门和气势都很足,那边立刻安静了。 “郑哥?”她确认似的问。 “是我。” 她看来是听到我刚才的话了,道:“你什么时候要来?” “现在方便吗?” “现在出发?” “对。” “行。我现在就找个司机去接您,您给我发个定位。”她十分果决地说。 我表示自己打车过去,她也不意外,礼貌地客气了几句,同意了我的方案。挂电话前,嘱咐了一句“打扮打扮,别轻易露脸”。 我有点为难。 比起谷羽在打扮这回事上的花哨和丰富,我约等于没有打扮。翻遍自己带来的行李,也没有找出一身能够“不露脸”的。 最后,我把谷羽上次的卫衣套上了。 拍摄地点在郊区,萌萌亲自出来接了我。 她扫了我一眼,道:“哥,衣服是谷老师的吧?” 我如实点头。穿这件衣服,我也犹豫过。 自从参加这档节目录制以来,谷羽公众人物的程度多多少少提高了,和以前相对纯粹的舞蹈家身份相比,现在他的背后多了一群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粉丝,最近连超级话题都有了。 在郑家宝妹妹的感染下,我对现今明星粉丝圈的情况还是有一点了解的。粉丝对喜欢的偶像的挖掘,能深入到他戴过的每一样首饰,我怕这件衣服也被人认识。 “会有不好的影响吗?”我有些忐忑,问道。 “不好说。”萌萌先是皱了皱眉,接着很快开朗了,“唉,不过也没关系的,我们谷老师又不靠上电视赚钱,他的事稍微熟悉点的人也都知道,不用那么风声鹤唳。” 她看起来像在安慰我。 “我没有安慰你啊,你别多想!” 我:“……” 拍摄地是一处旧厂区改造的,场地很大。她带着我走了五六分钟,才进入一处室内。里面音乐轰响,都是喧闹热烈的舞曲。有一簇人群围在一起,我有些吃惊。 因为人群的中心,是谷羽和一个人在跳流行舞。 我看过很多他跳舞的视频,从小到大。古典舞、民族舞、现代舞、芭蕾舞,还有国标。我隐隐感觉他也会跳动感和节奏感都很强的流行舞,但不知道,他跳得这么好。 跟他合作的,是一个长相非常俊秀的男生,看上去年纪不大,但舞蹈功底不俗。两人的编舞有剧情,眼神和肢体的互动都不少,彼此都很投入,合着音乐,感染力强劲。 看完他们一场舞蹈,感觉自己也燃了起来。 周围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人人高喊着他们的名字。我终于知道,那个长相俊秀的男生叫万峯,就是米珏之前还满脸花痴交待谷羽多照顾的人。 谷羽接过不知道谁给的毛巾,挂在脖子上,面无表情地擦了一把脸,走出人群。万峯随后开了一瓶水跟过去,喊他“谷老师”。 谷羽接过他的水,仰头一口气灌下半瓶。有汗水挂在他额边,可见刚才体力耗费很大——倒是没有气喘。这个体能有点超出我的印象了。 我远远看着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大约是讨论改进,两人不时还比划了动作。 半分钟后,谷羽终于发现我。 他愣了一下,拽下毛巾胡乱擦了头、脸和脖子,就跑过来。先瞪了萌萌一眼,萌萌连忙摆摆手,解释不是自己故意不吱声的,然后一脸“你懂”的表情。 谷羽露出无奈的神色:“行了,我知道你的难处,赶紧去吃饭吧。” “哦。”萌萌挂着小委屈走了。 等人走远了,谷羽盯着我手上的保温盒,又兴奋起来:“这是什么?” “零食。”我递给他,“你要的,酸酸甜甜。” “哎哟,我的煦哥,你可真是田螺哥哥!”他眉开眼笑的,左右看了一下,跑到墙边地上捡起一件衣服披上。 回头道:“走,带你去个安静的地方。” 第24章 意面 厂区很大,边缘沿河。谷羽所谓的“安静的地方”,就是河边。和在海宝镇不同,他处于工作环境和状态下,就总是有人跟着。 “徐然新派的人,我也不熟,别管他们。”谷羽打开饭盒,自顾自吃起来。 我往回看了一眼,说:“你经纪人挺紧张你的。” “她前几天和几个人小姐妹聊天,聊到最近爆红的谁谁谁,人家经纪公司被吐槽没带过当红艺人。她就自危上了,怕自己以后也挨骂。”谷羽说。 我注意到他把红辣椒都堆到一边,问:“不喜欢?” “没有,徐然让我别吃辣椒。不辣的也不行。”他很无奈。 我笑了:“她对你要求真严格。” 谷羽叹口气:“可不是,整天等着我红。我又不想做明星,我只想跳舞,做了明星怎么好好谈恋爱?” 他自然是随口说说,但不知道是不是人一谈恋爱就傻的缘故,我听着便有些心惊肉跳。人在娱乐圈,红与不红,有时候和主观意志关系倒不太大,和“命”这种玄学的纠缠更深。 他吃了饭,又带我在厂区逛了逛。但几米之外一直有人跟着,实在让人不太自在。我已经看到了人,也拉过了手,他还吃了我的饭,我就安心了。 午后,我离开拍摄地,回到餐厅上班。 后来我又带米珏去了两次,帮她见见万峯,实现追星梦。这时候节目已经播出两三期了,厂区外面总是蹲着粉丝,她和我们进去了,又转道跑到外面混万峯的粉丝群。 “你看,人家多有活力。”谷羽抬抬下巴,说。 我看他满脸欣赏,有点犯了直男癌,觉得他如此大气,实乃正室风范。不过这种想法,自己咂摸一下就好了,说出来恐有万人谴责之险。 新年前最后一个星期六,节目拍摄部分全部完成,谷羽放了大假。 “……你实在不想去也行,但自己在家要严格点,尤其是不能多吃,你看看你这小圆脸,京京都嫌弃你了。”徐然一边戳着手机,一边指挥人把谷羽的东西搬进门,嘴上语速飞快地叮嘱他。 谷羽有气无力地听着,视线跟着进进出出的人移动。 家里有外人进来,他很不舒服。 “你听到了没有?”大概是因为没听到他应声,徐然停下手里动作,看过来。 谷羽抬起眼皮,看过去:“京京才不会嫌弃我,我是他最省事儿的合作艺人。” 徐然当没听见,径直朝我走来,把手机屏幕送到我面前。上面是一列食谱。我一眼瞟过去,都是些惨无人道的营养配餐。 “郑先生,你微信加我一下,我把这些发给你,这家伙休假期间,劳驾您多督促督促。” 哦。我掏出手机,加了徐然微信。 等搬家工人和徐然都走掉,已经是午后,我该上班去了。谷羽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房间,我想跟他告别,发现他睡着了。 京京确实不可能嫌弃他,他是天然散发惊人光彩的美玉,能给所有造型师省事儿。偷偷看他,有种窥探世间珍宝的满足感,心底发颤。 很难想象,他能被谁长久拥有。 ——这个想法飘进我脑子里,如此自然,以至于我轻易地就接受了。 后来我常常想起那份心情,才看清,这就是当时我内心深处给我们的预期。 他休假就在家宅着,宅得非常彻底,连楼也不下,反正饮食起居都有我。我早晚都能看到他,短短几天,就被这种生活迷住,心里生出贪恋。 妄想一直这样下去。 新年前夕,关砚再次到访,给我的妄想敲下一块砖头。 好巧不巧,这天正好是谷羽时隔数日后头一次出门。他没有主动告诉我具体去向,我也没有细问。关砚按了管理室的铃,上了楼来,我不确定是否能放他进门,与他在门口相持。 “小羽……不在啊?”他仍旧双手交握,态度有些拘谨。 我和他面对面,浑身不自在。只想快些打发他,便点头看手表,他更局促了,将手上拎的一个袋子递过来,里面都是水果和零食。 他的笨拙,让我心里尖锐地疼了一下。 他还在用讨小孩子开心的手段,小心翼翼讨好谷羽,却从来没有这样用心地疼过我。有时候对一个人的失望,不在什么重大打击之后,而在日常的细微感受中。 我对他是我父亲这件事,失望透了。 “你以后来之前先联系他吧,我要去上班了,不好意思。”我说罢,没再多看他,关上门走向电梯。 他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旋即跟了上来。彼此无话。 我本以为,这天也就这样了。 然而下了楼,出了电梯,我忽然听到一声低低的“煦”。那声音太轻了,我差点以为自己幻听,但身体却像被攥住一般,脊背僵直了。 我勉强向前走了两步,终于没走下去,回头盯着他。 他对上我的眼神,整个人闪躲了一下,然后本能地咧开嘴角,冲我笑笑,说:“子煦。”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站在我两米开外,冬天的阳光落在他身上,薄薄的,都是冰凉的味道,给我一种恍惚的感觉。 “这些,你拿去上班吃吧,分给同事也行。”他走上来,把那个袋子递过来,“是给你买的……就是不知道你还喜不喜欢这些,小东西。” 我看到袋子里都是三禾稻香村的小零食,我喜欢过,已经很多年不吃。 我不由自主伸手去接,低声问:“你怎么知道?” “我认不出谁,还能认不出你吗?”他笑了,忽然放松了许多。 我抬眼瞥了他一下,喉咙有点难受,手表的时间已经比平时过了些。我心里暗涌翻腾,但丝毫不愿意让他看我的情绪,便立刻拿这个借口离开。 “谢谢,我上班去了。” “唉,等等。”他追上来,“明天不是过节吗,你和小羽,回来吃个饭吧。” 我一愣:“他,他母亲……也知道吗?” “还不知道。”他摇摇头。 我脸上可能有些茫然,他急忙解释:“你们的事总要他母亲知道的,他自己不好意思开口让你去,你可以主动一点嘛。再说,还有我在,我能帮着点。” 他一贯讨好姿态,我一时分不清他是对我,还是对谷羽,只觉得眼前状况有点超出我的预料。却也不至于毫无准备,就是过于怪异。 我没表态,离开了。 这天晚上,谷羽过来接我。来早了,便点了红酒和西班牙片火腿,在角落里边吃边等。 新年前夜,生意繁忙。我还比平时晚了大半个小时收工,他等得烦了,不知道用了什么花言巧语说服餐厅经理,跑到后厨来。 这时,我的工作区里只有我和一个女厨师,他一进来,摘下帽子和口罩,就被女厨师认出来了,被缠着要了合影。 “没看出来,她还是你的粉丝。”要到合照,同事就出去了,我感慨道。 “哪里是我的粉丝,都是我徒弟们的。”他好奇地四处打量。 我意识到他是因为和我在一起,对后厨的东西兴趣大增,便逗他:“你给我煮一份意面吧,我还没时间吃晚饭。” “真的?”他回过头,“都十一点了,你没吃晚饭?” 我真诚地点点头,期待地看着他。 他真挽起袖子:“给我一件围裙。” 我把自己的取下来给他围上,他反应过来自己被逗乐了。也没在意,抬抬眉毛瞪我一眼就过去了:“我在这里煮东西,不违规吗?” 我道:“原则上讲是不行的,但你又不给别人吃,老板是你朋友,谅他会给你面子,不开除我。” “你怎么这么社会。”他丢过来一个眼神,开火烧水。拜我所教,动作娴熟。 店里每天煮的意面都有大致预测,每天打烊的时候基本能用完。今天人多,更是没有余量,连配菜都没了。 谷羽开了一包新的面条,又把眼前能看见的东西都捞过去。洋葱、花椰菜、西红柿,一律白灼,面条撒上意面酱之后,把它们摆在盘子周围和面条上。 它们形成了一个图案,不是什么字,也不是恶俗的心形,仅仅是一个图案。 我心想,还好他没有摆心形。 又想,他怎么没摆心形? “快吃快吃,吃完回家。”他把面条端到我面前,一脸没心没肺的表情。 管他摆的什么呢,都要吃进我肚子里。 正式收工下班,已经是二十分钟后。前厅里,今日领班在盘点数目了,她认识谷羽,谷羽过去结账,顺道寒暄了几句。 走出餐厅大门,夜深人静,寒风阵阵。 一个电话打进谷羽手机里,他低头看了一眼,挂断。上了车,电话再次响起。这次我看到了屏幕上的名字:谷佳。 “你妈?”我问。 他点点头,仍旧想挂断,我阻止了他:“接吧,关砚傍晚来过,他认出我了,还让我们明天回去吃饭。” 闻言,他面露讶色,顿了顿,仍旧犟道:“不用理她,闭着眼睛我也知道她要说什么。” “闭着眼睛当然能听到话,两码事儿。接吧,哪怕闭着眼睛听。”我故意调侃道。 他有点被我逗笑,望着我的眼睛,片刻,忽然凑上来亲了我一下,电话还是被他挂断了。 “不接,只要你愿意,明天我就直接带你回去。” 我垂下眼睫,接受他的亲密举动,回答他:“好。” 第25章 串 裴鄢雅一生恨谷羽的母亲,然而每每单独提起她,却不乏溢美之词。在“那个女人”和关砚的事情发生之前,她们曾共事,可谓合作愉快。 她心情好起来的时候,不介意对“那个女人”透露欣赏,用得最多的词,就是“厉害”。 童年影响的深刻性,在我要亲自去见“那个女人”的时候显露出来了。想到见面,还是以眼下这种身份去见,我总驱不散一抹若隐若现的怕和退缩冲动。 我知道,无论是什么情景,我都有足够的能力让场面不难堪,但这不妨碍那份心情阴魂不散。 及至谷羽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到了,我决定屏蔽它。 令人诧异的是,他们还住在学校的教职工宿舍里。 那是关砚年轻的时候分配得到的房子,我也住过,但具体记忆已经非常模糊。再次回到这个地方,两分熟悉,八分陌生,需要辨认片刻,才能找对路径和楼房。 “煦哥。”下了车,谷羽叫住我,我望过去,他笑容灿烂,吐了吐舌尖,说,“我妈很凶,你别跟她客气,也凶一点。” 他在缓解我的情绪,我很受用,心里泛暖,点头笑道:“那你先凶,我跟着你。” 他蹦上来,挽住我:“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种态度,看上去对什么都很坦然,明明很紧张也能做出平平常常的样子,就让人特别想把你扒开看个干净,看你失控的场面。” “你没见过我失控吗?”我倒是真的不知道,我在他眼里是这样的。 “没有。”停顿两秒,他又说,“也许见过,你表白的时候,第一次和我上床的时候,应该都是失控的。但表面上看不出来,得靠近你,搞乱你,才看得清。” 好恶趣味。他挑了挑细长的眼角,眼波流转魅人,好看极了。 我确实不那么紧张了。 其实,我早已经不记得谷佳的模样。当她站在我面前,我看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老太太,保养得当,皮肤依旧细腻白皙,身材挺拔健康,气质优雅鲜活。 如果裴鄢雅活到现在,应该也会是这么个美丽的小老太吧。 我心想。 然后,撞上这个小老太冰凉凉的眼神。如谷羽所言,她很凶,上下打量我,没有半点客气。末了,轻哼一声,视线丢到谷羽身上,出口犀利。 “以貌取人,见色起意。” 谷羽听了,扬了扬嘴角,笑容无端染上几分痞味儿。并不接话,转身朝厨房走去:“关叔,晚饭吃什么?” 关砚随即从厨房出来,笑容满面,一手举着锅铲,一手过来拉谷佳:“来来来,京酱肉丝还是你做得好,你来掌勺。” 谷羽靠在厨房门口,玩味地看着他们。 谷佳对关砚刻意的调和无动于衷,推开他的锅铲:“你先做的别的,肉丝放着我等会儿来。”然后像是习惯性,整了整袖口,看着我,“你跟我来一下。” “小佳……”关砚想拉住她,却拽了个空。 她朝阳抬走,头也不回,只说:“我吃不了你儿子。” 阳台上种了花,也是蔷薇和月季。即使是冬天的枯枝,也看得出来,比谷羽那些护理得好多了。裴鄢雅说过,温柔的人,才种得好花草。 “关子煦,你既然敢上门来,我就开门见山了。”她坐在一张小交椅上,抬头看着我。 很久没有人叫我关子煦了,听着有点奇怪。我没作声,只点点头。 “你们的事,我跟徐然打听清楚了。我想问你,你对谷羽,有什么用心?”她果然开门见山,眼神和语气都过于直接,让我想为这句话里的质疑与冒犯找些理由,都不能够了。 但这话,我没有什么合适的回答,便默然不语。 她很快再次开口,道:“你不要嫌我不客气,谷羽对你的用心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不相信你明明知道他是谁,心里头还能是纯粹的。你们那种地方,好这口的也不多吧?怎么那么巧,你就是?” 我忍不住笑出声,有点意气用事:“以貌取人,见色起意。” 她唇角一抿,一点笑意也没有,道:“你不要顾左右言其他,耍嘴皮子没用。你能向我保证,你从来没有对谷羽别有用心吗?” “没有”两个字和意气一起涌到嘴边,却没有冲出来。 我知道,此刻说实话是最好的——有过,现在没有了。可我说不出来,“有过”的事实令我如鲠在喉,无法承认得干脆,只得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再次捏了捏袖口,嘴角勾起一点笑的弧度:“对我怎么回答,都不重要,你自己问问自己吧。还有一个问题,你了解谷羽吗?” 这真是个熟悉的问题,总有人问我,了解谷羽吗。 “我有我的了解。”我回道。 “是吗?那最好。”她的笑意扩大了,眼神意味深长,“一码事归一码事,我以前对不住裴姐和你,那是我造了孽,你怎么讨这份债,我都认。你和谷羽,那是另一码事。我希望你在这件事上,问心无愧。” 我回视她:“我做得到。” 心口憋了一团气,想听谷羽的建议,凶一点,操作起来却不那么容易。 到底压在虚张声势的淡定之下。 “好了,事情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不好多说。”少顷,她站起来,眼神离我近了许多,莫名显出一丝真诚的意思来。 “说真心话,我不同意谷羽和你在一起。但我儿子我知道,你们就算在一起也是走不远的,我也就不费功夫拆散你们了。关子煦,你自求多福吧。” 这和我设想的走向不一样,她没有攻击我,反而对我投以看似真诚的同情。 这种感觉实在很别扭,像是……像是被藐视了。她都不屑于出手,只等我自食其果。 如果她和我聊这一场,意在攻心,那她做到了。这番谈话看似平常,其实都踩中了我的点。在淡然镇定的表皮之下,我心里聚满了不安、疑惑,以及找不到出路的愤懑。 她已然信步回去了。 裴鄢雅所言不虚,她很厉害。 剑拔弩张的“审讯”环节过后,谷佳变成一个态度和善的长辈。她和关砚一同下厨,两人配合,做出了一桌子菜。 晚些开饭,她和蔼可亲,指指桌上的菜。 它似蜜、京酱肉丝、四喜丸子、福寿肘子,这些我曾为了唤起谷羽记忆,都照着裴鄢雅的习惯复原过的菜式,全都有。 “都是些家常菜,不过是北京口味,不知道你还吃不吃得惯?”她笑容可掬,我却浑身难受,活像被泼了一身什么东西。 “煦哥,吃点我烤的鸡翅,等会儿带你去撸串儿。”谷羽指了指放在我面前的盘子。 那是一盘用空气炸锅随便烤的鸡翅,时间调得太过,有些焦边了,但它比什么都让人舒适。 这顿饭吃了十分钟不到,谷羽就把我拉下餐桌,扬长而去。 一月的北京夜晚,寒气沁骨。 他握着我的手,大摇大摆地走进风里,拐过街角,进了胡同,径直找到一家小店。小店连名字也没有,就在门口挂了个小灯组成的“串”字。 靠近门边的地方有一台大冰箱,里面装满菜。大串的羊肉占地最大,最醒目。谷羽随手抓了一大把放进篮子里,然后用眼神询问我吃什么,最后一起装满一篮子。 “这么多,小羽,你别搞浪费啊。”店主皱着眉头,瞪谷羽。 谷羽指指我:“他很能吃,一口气能吃五十只生蚝加一只火鸡!” 我:“……” 店主狐疑地看了看我,还是愁眉苦脸,严肃道:“反正你要吃不完,我就收你双份钱,不给你打包。” “好好好。”他掏出钱包,抓了几张钱放在桌上,跑回来了。 店主照单全收,进去烤串了。 “他怎么还不让你多买,不让打包?”我问。 “小时候,我关叔,你爸,为了收买我,经常给我很多零花钱,我总跑来这里买东西吃。有一次买多了吃不完就打包,回家被我妈发现了,打了我,还把打包的全扔掉。后来让老板在垃圾桶发现自己家的货,打那以后,他就老觉得我不老实,不给我打包。” 他说得一脸忿忿:“就那一次,他记到现在!” 故事有点童真,可爱。大约是气氛好,我听得心里尽是柔软:“那你没解释吗?” “解释了,没用。”他从地上的饮料框里拿起两瓶汽水,撬开盖子,递给我一瓶,“世界上的人各种各样,有些人的脑回路跟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这时候别尝试理解,也别尝试说服,顺着最省事儿。” 说得很有道理,我不由得认真地点点头。 十分钟后,烤串一一上来了。我们这边吃,店主在另一张桌前坐着,打开视频看综艺。我一听开头就认出来了,他在看谷羽上的那一档节目。 我有些好奇:“他知道你在那节目吗?” “知道。”谷羽靠近我,压低声音,“他习惯了,我所有演出他都看,还嘲笑我不红。” “我哪里嘲笑你了,我就说说!”他话音刚落,店主就反驳了,还停了视频,怒目圆睁。 谷羽一脸无奈,回过头去,摆摆手:“你看你的节目,别偷听客人聊天。” 店主一张木然而严肃的脸没什么表情,依言继续看视频。谷羽招呼我,有点撒娇地说“我们吃我们的,别管他”。这个情景是那样平淡无奇,我却有一种感觉。 ——无论过多久,我都会记得这一幕。 寒冷的夜晚,胡同里的串店,店主播放视频的声音,以及神仙下凡为人的谷羽。 第26章 芝士红薯 见家长这回事姑且这样过去了,那不是一次愉快的会面,谷羽后来没有再跟我提,我也没有告诉他阳台上的谈话。 人与人之间,就是有那么一些沟通,只会增加彼此的不方便和不开心。这样的沟通,不如不进行。 在这一点上,我和谷羽有着出奇的默契。我们都知道,去聊那一场,我得小心藏起自己的不愉快,他得想办法安慰我,还很难不干巴巴。 反正,用他的话来说,闭着眼睛也知道,所以何必缀诉。 只是我偶尔会想起谷佳那句“走不远”,起初它不深不浅地扎在我心里,渐渐的,就长成某种有棱有角的暗示。 一个月后,当徐然风风火火带着一群人来把谷羽揪到楼下咖啡馆,商量紧急公关方案的时候,我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就是“够本该退了”。 串店的老板可能含了一口毒奶,被他嘲笑不红的谷羽,终于在节目播到三分之二的时候,连环上了热搜。 内容花样百出,从他的导师表现,到舞蹈实力,再到与其他人的捆绑营销,过往爆料……我偷偷关注他多年所知道的,半个月之内就被挖了个干净。 但这些都不足以令徐然紧张,她早有准备。会急得带着团队上门来,是因为最新的八卦热搜里,出现了我。 图文并茂,言之凿凿。 而这时候,谷羽正有好几个广告合作在谈。这样的八卦喧嚣尘上,总会有影响。徐然的意思很干脆,发声明,并看时机用其他的话题覆盖掉这个。 “郑先生,你可能要搬个家。”徐然对我提出要求。 我也正想到这点,理性上,并不反对。感情上,有些不快。 徐然又对谷羽道:“你们最近最好也不要见面了,八卦狗仔跟着你事小,他们唯利是图,都谈得下来。难的是你的粉丝,热情高涨,无孔不入,很难控制。” 谷羽不说话,头上的帽檐压得相当低,看不到他的眼神。 我忽然觉得,他有点进入明星的状态了。 “我下午就搬吧。”我主动表态。 徐然:“谢谢郑先生配合,你的房子我在联系了,一会儿问问明天妥不妥。” “不用那么麻烦,我们餐厅有宿舍,我向经理要一间就行了。”我笑了笑,将眼角余光从谷羽那边收回,“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去安排了。” 徐然看向谷羽:“小羽,你说句话?” 谷羽抬手推了推帽檐,视线从帽檐底下投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却分明感受到,他在失望。 我们的对视很短暂,他很快把脸转向徐然,说:“你都决定了,我说什么?” 徐然语塞,也懒得跟他吵架,让人送我出了咖啡馆。我整个联系住处,安排搬家的过程,徐然都派人跟着,帮我反侦察的。 这个会议后来还聊了什么,我不清楚。因为从我离开咖啡馆开始,之后大半个月,我都没有见过谷羽,甚至没有别的联系。 他的休假已经结束,徐然给他安排了一堆工作。都是抛头露面的,出行必有助理和保镖跟着,一个萌萌都不够用,公司还给他多加了一个工作助理。 这些,都是从徐然哪里知道的。 我搬出去以后,日子过得算是安然平静。网上舆论被井然有序地操作掉了,我个人没有被深挖,平安被遗忘。这一时风浪,很快就被新的热闹取代。 一转眼,就近春节了。 这座城市的人都在酝酿短暂的离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有的冷清。我接到郑智明的电话,问我回不回海宝过年。 郑行郑好两个小家伙在那边叽叽喳喳,让人很难不答应。 “我看看票,可能稍微晚一点回。” “你看你方便就行了。”电话里那边完全换成郑智明,两个小孩儿大概被他赶走了,“才去了没几个月,站稳再说。” 我应着声,和他拉了拉家常,得知郑家宝已经主厨,也得到客人认可。最后挂电话前,他又支支吾吾透露,自己处了个女人,对方很喜欢郑行郑好。 “应该也会很喜欢你的,你这么优秀,又是我们这里有名的大帅哥……” “叔,”我打断他拼凑的解释,“你不用考虑我,我已经长大了。” 他听了,沉默下去,过了一会儿,说:“哎,那你有空回来见见人。” “好。”我应了。 我感激这个电话,它让我这个深冬有了顺理成章的归处,也让我有了理由联系谷羽。我打开对话停留在大半个月前的对话框,把情况对他说了一遍。 过了半晌,没有回复。我撂下手机,进后厨开工。 晚上十点,我意外地等来了米珏。 “你怎么来了?”我直觉她不是来跟我聊一起回海宝的,按她的性格,如果有一起回家的打算,肯定一早就来敲我了,但这些日子她都没有联系过我。 她摊摊手,神色有些奇怪:“那个,我替谷老师来一趟……我是他的助理了。” 闻言,我一愣。有些诧异,但随即感到合理。她资深追星,从粉丝的角度对娱乐圈有很深的了解。谷羽现在从舞者转向艺人,找一个她这样的助理,很合适。 “哦。”我站起来,指了指墙上的钟,“我可以下班了,你等我换身衣服。” “我在外面等你。”她道。 我换了衣服,却没有去外面,而是走了后门去停车场,果然看到谷羽的车。我走过去,敲了敲后座车窗。里面半躺着的谷羽被我惊动,抬头见是我,脸上露出惊讶表情。 “让我上去。”我将嘴型做得很清晰。 他忙开了锁,让开位置让我坐进去。 “米珏出卖我了?”他撇撇嘴角,嘟囔问道。 “出卖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肯定来了。”我淡淡地说,转头看着他。 我们对视,他起初满脸无辜,接着眼里露出委屈,几秒钟后移开视线,一副置气的样子,说:“你什么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久不理你?” “应该不是想分手。”我回答。 他面对我侧坐着,瞪起眼睛:“我差点就想了!” 我想了想,没说话。 他用手戳了戳我的肩头:“郑子煦,你说话。” “我不知道说什么。” “那我问,你回答。” 我点点头。 他说:“那天,我还没说话,你干什么就答应搬出去了?你是根本就不相信我,还是不尊重我?” “没有这么想,只觉得是个好办法。”我没说实话。 他也看出我没说实话,丝毫不给面子,冷哼一声。这一哼,我便有些慌,但兴许看不出来。我不想他生气,他既然来找我了,就是迈了步子,也给了我台阶,我不该无所作为。 “对不起。”我诚恳地道歉,“我不是真的不相信你,我是不自信。我承认,在开口之前我心里是害怕你答应,我不想听你亲口把我赶出去,所以我自己答应了。” 这次是完完全全的实话了,但我不确信这能挽回什么。在乎的人对自己不信任,这种感觉我有所体会。我这三言两语不能解他的气,也理所应当。 他沉默半晌,才开口:“我有点饿了。” “那我们去吃饭。”我试着拉他的手,他没有拒绝,于是我握住了他的五指,“我给你做芝士烤红薯。” 他不做声,我打开车门,拉着他的手下车,从后门回到厨房。 红薯是我早上去早市买的,芝士是餐厅里有的。两者搭配,听起来有点暗黑,但很好吃。将红薯切开蒸熟,挖去一些瓤,加入芝士混合,再烤十多分钟,就是全新的点心。 在做这个的时间里,我还煮了蛋花汤,捣了土豆泥。 谷羽倚在门边,日理万机地连续回复微信、打电话,米珏中途进来,也被他打发出去了。我们之间始终没有交谈,各做各的,一开始像僵持,久了竟成自然。 半个小时后,他对我说了第一句话:“好了没有?” 我心跳一漏,回望他:“好了。” 于是,我们就着后厨的小桌子,吃这顿乱七八糟混搭的晚餐加宵夜。深夜的灯光,安宁的气氛,让我有种美好的感觉。大半个月的断联和隔阂,好像就这样消弭了。 过去半个月里,我有过诸多悲观想法。在郑智明的电话之后,我甚至想过,这样回去以后是不是再不回来了,叫谷佳一语成谶? 人的情绪变化真是任性,悲观消极的时候,命运仿佛主宰一切。开心乐观起来,就相信起了人定胜天。 “谷老师,跟我回家过年吗?”我出其不意地问。 “回家过年?”他停下勺子,“海宝?” 我颔首:“不然呢?” “什么身份?”他干脆放下勺子,一脸探讨的模样。 我说:“对象。” 他抿住嘴唇,视线飘忽地转了一圈,然后回到我身上,皱眉:“我也太好哄了,几句话,一顿饭,你就想让我消气,还让我跟你回家,要是被拍到,我明年就不用工作赚钱了!” “要是被拍到,你丢了娱乐圈的工作,我就开饭店养你。”我大言不惭地说。 他鼓起腮帮,憋了半分钟,终究笑出来,眼里荡漾起收不住的开心:“你拉倒吧!这样跟你回去,郑叔叔不答应怎么办?你徒弟他们会吓死吧?要不还是算了,我就说去旅游的……” “那你是答应去了。” “我去旅游。” “怎样都好。” 第27章 废菜 连续几年,北京的冬天都在苦等初雪。 这一年的初雪也来得格外迟。小年夜的早晨,我醒过来,刷牙时忽然发现窗外的阴霾中飘着些白色的小东西。拉开一条缝隙,冷风立即钻进来,空气带着一丝丝湿意。 我返回房间,摇了摇谷羽:“下雪了。” 谷羽是惯常起床干脆的人,听到我的话立刻睁开眼睛。我们拉开窗帘,就那样傻兮兮地看了半晌初雪。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场景,但不知道为什么气氛特别好,我们做了。 冬天的被窝特别舒服,陷在他的身体里让我对时间的流逝恍惚无知。这天我是午班,本该九点到岗,然而九点我还掐着谷羽的腰麓战。消停之后,各自的手机里都一堆未接来电。 谷羽回拨徐然的电话,那边当即咆哮:“你跑到哪里去了?” 谷羽道:“过家庭生活。” 徐然:“……” 他有拍摄任务,而且是某品牌一整个系列新品的概念片。徐然似乎对这次的合作看得很重,早前我就时常听到他们电话中沟通这件事。 此刻我还能听到徐然语重心长的教训:“你觉得这次的合作这么容易来吗?要不是谷老师帮你说服华总,你就等着被自己的好徒弟踩在脚下吧……” 谷羽有些不耐烦,低头拽过衣服往身上一披,就往卧室外走。衣服不够长,罩不住他两条长腿,他是染着春光而去的。 “知道了别说了,派个车来,我十分钟后下楼。” 十分钟后,我们一起下楼。果然已经有车在楼下等着,却不是我熟悉的那辆保姆车,而是一辆宾利。我还没来得及疑惑太多,车门已经打开,米珏跑下来。 “谷老师,快点快点,拍摄现场都快准备就绪了。”她神情急切,和谷羽说话的时候,匆匆瞥了我一眼,算是致意。 谷羽不为米珏的急切所动,只皱着眉,审视面前的车。 这时,后座车窗降下来,里面里面坐着个男人。年纪不轻,但一眼无法分辨具体年龄。气质卓绝,面容端正,细看,眼角上翘,竟有些勾人的妙意。如果要给偶像剧里总裁一类的人物找个完美的现实例子,大概就是他这样。 人中龙凤。我心想。 谷羽站在原地,道:“华叔。” “上来吧,别迟到了。”那男人对他笑笑,推开了门。 谷羽还是没有动,我却感到他的踟蹰。 他回过头,看着我:“煦哥,这两天我可能不回来。你好好的,我拍完就和你回海宝。” “嗯,你也是,认真吃饭。”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车里的男人轻笑了一声。我心头蓦地一下,无端抽紧,仿佛是慌张的感觉。 谷羽说完,就上了车。 我心里那种慌张跟活了似的,突然叫嚣躁动起来。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陌生而冲击,令呼吸都紧了。 “子煦……”米珏叫我,“我们走了。” “嗯。”我回得心不在焉。 她回到车上,关门,关窗。车开走了。 那之后两天,谷羽果然都没有回来。和往常一样,在他工作期间,我们的联系不多,有的也都是早晚问候。他出去的第三天,郑智明来过电话,问我定回家的日子了没有。 我说没有,没说在等谷羽的消息。 我在等,可我没有问。 那天谷羽走了以后,我总有一种莫名的悲伤。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我就是觉得,我失去了什么。悲伤无以言表,我轻松不起来,也乐观不起来。 不去问,就是对这种悲伤的缘由的抗拒。 离年越来越近,城市越来越冷清。没想到,我等来了米珏对我的劝退。 那是第四天,她私下来找我,态度和立场与以往任何一次面对我都不同。她来劝我放弃带谷羽回去的打算。 “怎么了?”我定定盯着她,“他让你来说的吗?” “不算是。”她垂下视线,顿了顿,有些官方地说,“子煦,谷老师现阶段的状态,对他的事业发展很关键,你们的事情,是不是低调点好?” 我知道她话没说完,做洗耳恭听状。 她却不迎我的视线,神色犹豫,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道:“子煦,你了解谷老师吗?” 竟有这么多人问我这个问题,有些人问,显得理所当然。有些人问,则令我不知道做什么反应。米珏认识谷羽也就几个月,到他身边工作是最近的事情,倒有拿谷羽当自己人的姿态了。 我反问道:“你觉得,我对他缺了哪一块的了解?” 这句话有情绪,我说出来,情绪尤为明显。 她望我一眼,也不愿意点燃了我,于是彼此陷入短暂沉默。 “子煦,我放弃你了。”半晌,她抬起头来,“可是我希望你幸福,身边是能真正相守的人。你知道吗,你这个人一直是那种……” 她笑了笑:“那种,看起来冷冷淡淡,好像满身反骨,其实内心向往的是简单平凡的幸福。折腾啊,叛逆啊,都不是你喜欢的。我刚知道你和谷老师的事情时,惊讶多过失落,说还想继续争取你,心里更多还是想看看你能离经叛道到什么地步。可是我很快就觉得心疼了……” “我怕你,这一趟白跑了。” 我很想问她什么,可我想问的事情千头万绪,不知道从哪一根线头开始。而且,我更想问谷羽本人,而不是旁的任何人。 所以,我最终没有说什么,只道:“如果他确定没有时间和我回去了,我就不等了。麻烦你把我的意思,给他转告一下。” 我了解谷羽吗?终于,我也开始问自己。 他不回家,我在他的家里,他的床上,用着他的电脑,没完没了搜索他的名字。在没有真正和他本人相遇的那些年里,我看过的所有关于他的东西,我都重新看了一遍。 我偷偷关注了他十年以上,自以为通过网络对他了如指掌。 可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们在网络上展现的,都是自己想要展示的一面。好的、不好的,快乐的、悲伤的,美的、丑的……只有他愿意,他能发出来的,才能被我看到。 我反复看那些碎片,才在他年代久远的博客里拣出一句“华羲是大笨蛋”。那是一篇没什么具体内容的日志,写的是他初中的一天,内容很平常,只在最后有那句话。 “PS:华羲是大笨蛋。” 没头没尾,甚至看不出这句话的缘由,即使我曾看到过这篇日记,也不会记得这句语焉不详的话。但现在,我被它击中了。 我搜索了这个名字,果然是人中龙凤的人物。 某份新闻配图上,他比那天车里更年轻些,与一个当今一线的男星站在一起剪彩。八卦论坛里盖着讨论他们绯闻的高楼,说他早已入了别国国籍,将那位男星正名藏于金屋了。 我不知道谷羽和他是什么关系,我只知道,八成是我比不了的关系。 “大笨蛋”,谷羽还没有对我,撒过这样的娇。 我看着这句话和华羲的照片,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自卑,它令我连嫉妒都不能。 可我既然追着他来了北京,就算像米珏说的那样白来一趟,也总要死个明白。于是,我在第五天给他发了信息,提出见面。他回家,或者我去找他。 “我回家。”他说。 于是我在家等他。 我人生中紧张的时刻不多,裴鄢雅和郑智明结婚那天算一次,裴鄢雅生郑行郑好那天算一次,初夏在海宝见到谷羽那天算一次……但那都不像这一天。 我做了很多菜,摆满桌面。 等到夜幕降临,门锁有了动静。我竟屏住了呼吸,盯着那扇门打开。 “哟,小关。”随着谷佳笑容满面的招呼,我的心脏重重跌了一下。 她在门口换了鞋子进来,看了餐厅的情景,表情复杂:“做了这么多菜呢?我正想跟你说,小羽在家吃了晚饭,和老关、他叔一起多喝了几杯,喝醉了,今晚就住家里了。” “他叔?”我心里尖锐一疼,脱口而出,“华羲吗?” 闻言,她露出惊讶的表情:“你连华羲都认识了?” “不认识。”我下意识收回目光,裴鄢雅对我的长期教导到底还是有点影响,我不愿意在谷佳面前有任何失态。 “哦。”她淡淡应了一声,并不多问,放下手里拎的袋子,烤番薯的味道飘了满屋。 她没有再往里走的意思,道:“他是真的喝醉了。我平时呢,一年到头也盼不到他回家住一晚,没放人,你谅解我一下。这给你的,他自己烤的,我替他送过来。” “谢谢。” “那我就走了,你还没吃晚饭吧?快吃吧。”她说着,转身往外去了。 我没有送,看着她出了门。 门半关,她停下手,望回来,眼神含着几分于心不忍的意思,叹道:“关子煦,你回去吧,不要白费功夫了。华羲今晚当着我和你爸的面,给小羽求婚了,他会带他出国成婚。” 我如当头棒喝,她后面的话在我耳中全都散了形,听不清。 莫名巧妙的,我脑中飘出一声遗憾的叹。 一桌子菜,废了。 第28章 敦刻尔克 来北京的日子里,我和谷羽能腻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他休息时间并不太喜欢出门,我也对出去观光没有太大兴趣,所以我们最常进行的娱乐活动是躺在被子里看电影。 我们一起看的第一部电影,是《敦刻尔克》。但那天我们没有看完就滚在了一起,他的家庭影院幕布上战火四起的时候,我们也在奋战。 谷佳走了以后,我莫名地想把这部没看完的电影补完。 于是我进那个房间,开了电脑和投影仪,把电影进度拉到当时中断的地方,抱着那个据说是谷羽烤的红薯,边啃边看电影。 这次,我还是不记得电影的后半段放了什么。我只看到飞机飞走,有个人留在了无人的、战火中的沙滩上。我觉得他悲壮而孤独,盯着他,无端端哭了出来。 第二天清晨,我去餐厅辞了职,吃了早饭,然后奔向机场,离开这座城市。不知道这算是落荒而逃,还是有序撤离。 我的手机,从乘务员提醒我关机或调至飞行模式开始,就没再开过。 这个通讯发达的时代,说来吊诡又好笑,开着一台手机,仿佛可以看到全世界,找到任何一个人。关了手机,再想找一个人,就一下子变得束手无策、茫然失措了。 我关着手机,隔绝海宝镇以外的世界。 若要问我怎么想,什么心情,我也不知道。我可能有些累了,也可能是害怕,或许还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第一天躺回自己的床时,我梦到过谷羽。梦到他来接我那一天的情景,他的音容笑貌清晰如昨日,在真正的记忆中已经模糊的细节,梦里却一清二楚。 醒来想想,那一次真是梦幻得不可思议:我们有约在身,他百忙抽空,千里迢迢来接我。拍偶像剧也就是这样了,浪漫得不像真的。 当我有了大把大把空闲的个人时间,我开始想,他那时候是什么心情来的?他有多喜欢我,才会这样跑来?他对我的喜欢,能不能让他……再来一次? 这一丝期待蠢蠢欲动,真动了,自己又感到可笑。 他说得真是一点不错,我就是个纯情的傻子,空做些纯情而无用的梦。回海宝呆了一个月,而无事发生之后,我终于掏出这个梦,扔进海里。 熟悉的南方海风,在二月份的阴天下还有些阴凉,海浪翻涌,一遍一遍,洗刷沙滩。远处,我徒弟郑家宝一如既往圆滚滚地跑过来。 可惜他再也不会告诉我,店里来了个天仙客人,他只是让我去看新店的选址。 这才是我应有的生活。 第29章 又初夏 一个普通的初夏午后,我送了郑行郑好去学校,回到郑好吃饭店的新分店坐镇。迎面看到一个老熟人,米珏。这叫我心里蓦然跳了一下,但随即恢复自然。 我上前打招呼:“终于有休假了?” 她双手背在身后,穿着一条花裙子,大草帽,大辫子,笑得好看极了:“准备不干了!” 我一惊:“怎么了?不喜欢娱乐圈?” “说喜欢也喜欢,说不喜欢也不喜欢。主要是,那不是我的归属。”她话说得认真,表情却不是那么回事儿,我一时竟分不清她这话的真假。 她也没给我时间分辨,急吼吼地朝我招招手:“哎呀,你快来先给我弄吃的,我风尘仆仆一回来就来找你了,从早到现在没吃饭呢。” “好。”我应着,同她进店。 “你这家新店,主打的是北京菜吧?”她问。 她生于海边,长于海边,留学也是在海边城市,口味还是偏清淡海味,北京菜不是她的兴趣。我回头道:“要不,回总店给你来一顿?” “不用不用,你看着弄吧。”她摇摇手,“我很好养活的。” 我进了后厨,她跟来。午后时段,店里没什么客人,我一边做菜一边同她聊天。 聊些学生时代的陈年旧事,聊聊彼此后来的生活,聊聊其他同学的八卦和去向——这些都是上一次重逢时因为横插了一个谷羽,没来得及叙的旧。 我给她简单做了两个海宝人喜欢的家常菜,煮了一煲鲜鱼汤,然后转移到餐厅大厅里。 “那边吧。”她指了个窗边的座位。 我们坐下,她兴致勃勃地品尝桌上两盘菜,很满意的样子。 “你最近怎么样?”她终于问到“最近”,语气听起来很随意。 我听了,抬眼望她,笑笑:“我挺好,新店生意不错,我郑叔还是有眼光。” “你这个人……”她叹了口气,有点无奈似的,“你要躲到什么时候?” 我仍笑着:“我还以为我们有不提的默契呢。” “有这个必要吗?”她朝我瞥来鄙视的一眼,然后叽里呱啦地说,“你手机一直关机,后来就开始欠费停机,微信微博也找不到你,要不是我之前机智留了阿宝电话,就真的问不到你的情况了。” “谢谢关心,我正在进行低碳社交,节能环保。”我道。 “他气坏了,你知道吗?” 我心里再次蓦然一跳,就像刚刚在门外见到米珏一样。原来,我当时的心跳,不是因为见到她。是因为她背后代表的那个人。 想到谷羽,我有点笑不出来。 难过的感觉,想念的感觉,比我想象中浓重和缠人。我难以如常。 米珏道:“他跟我说,你就那样走了。电脑浏览器里全是你的搜索记录,电影房里的电影还留着片尾没放完,桌上还有菜,但是家里没有你了。” 我低下头,心痛无法自抑。米珏这些话的每个字都抠进我心里,挖出一个个小孔。我双手紧握,避免自己颤抖。 她还在说:“他还找不到你。他和我可不一样,我问问阿宝,知道你没事儿就放心了。他不听到你本人和他说话,不看到你本人,就不算找到了你。”顿了顿,她放轻语调,“子煦,他会找你,你想过吗?” 我想过,我怎么会没想过。 我盼过,盼得自私,盼得发疯。 “他,”我提了呼吸,让自己看起来冷静些,问,“他生气完了,以后呢?” “什么以后?” “他……和华羲,结婚了吗?”问出这个问题,我像卸下了什么重担,竟有了恢复力气的感觉,抬头看过去,“我这俩月也挺常在网上看到他消息的,他算不算红了?” 闻言,米珏一副“你有病吗”的表情,放下了筷子:“郑子煦,你脑子被门挤了吗?” 跟“你有病吗”差不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在跟你说你们的感情,你问他是不是红了。我说,”她两眉一拧,表情凶起来,“你是不是在怪我那时候说的话?是不是觉得,我让你们低调点,就是盼你们分手,就是怪你阻碍他明星前程?” 我:“……” 不是很懂女孩子的思路,这显然不是我的想法。 她也不在乎我的反应,继续说到:“有没有你在,他该红还是会红的。他的条件你不是不知道,只要他愿意做明星,就有人愿意包装他,他就能红,无非是红多久的事儿。” “嗯。”我赞同地点点头,直视她,心态比刚才稳定了许多,“现在是谁在包装他?华羲吗?” 她张了张嘴,继而泄了气,叹了叹,不说了。 话题聊歪了,我们都静了静。沉默持续了大半分钟,她说:“这部分的事情,我不想代人传话,你自己去问他吧。” 什么? 我心头一紧,刚刚放松的双手又攥紧了。 “他还住阿宝家,现在应该办好入住了,你去找他吧。”米珏道。 我回到总店的时候,门口已经围了好几层的人。都是附近的邻居,过大节大牌的时候都没见他们这么整齐过。 我的心脏在狂跳,视线在人群中钻,不用太费劲,就看到了那个身影。他被人群围在中间,有要签名的,有要合影的。在人群之外,还有几个聚在一起的女孩子,对着他不停拍照。 他确实红了。 这次,是真的大明星来了。 我站在远处,看着面前场景,很是感慨。有欣慰,有为他高兴,也有挥之不去的遗憾和难过,心情之复杂难以概括。不知能做什么,唯有透过人群静静凝望他。 几分钟后,签名和合影进行得差不多了,有人上前开始劝离,人群总算渐渐散去。 他离开那里,又对一直在拍他的女孩子们挥挥手,脚下步子正是朝我而来。他知道我在这里。明白这点,我心里又是一刺。 短短大半个小时,我这颗心脏已经为他坑坑洼洼好几番。 “去下面走走?”他来到我面前,道。 声音好像低沉了一些,还是没有呢?我恍惚地分辨,全凭本能回答“好”。答完了,才想起那边加油他的粉丝。 “不会被拍吗?” “她们吗?”他望一眼那几个女孩子,那边立刻有低声骚动,他笑了笑,又回过头来,“她们很乖的,让她们别拍,她们就不会拍。拍了也不会放出去,除非我让她们失望透顶,她们对我转黑,彻底不要我了。” “怎样算失望透顶?”我下意识顺着问,我们已经在往海滩走。 “怎样呢……比如,我吸丨毒了、嫖丨娼了、家暴了,之类的吧。”他淡淡地说。 谈恋爱呢?我心里问。 “谈恋爱也可能会让她们失望,不过,对象不是女的就好。女的的话,她们会觉得我准备形婚,人品有问题。”他恰好正中我心里的疑问。 然而,话里信息量令我大吃一惊:“她们知道你是?” “她们这几个,是知道的。她们跟了我几个月,很辛苦,我也不想骗她们。更大范围的话,我就管不到了。”他说起这些,态度轻描淡写,似乎对后果满不在乎。 我从他的话里品出那么几点自己愿意相信的信息:他没有结婚,他对粉丝出柜了。他在知情粉丝的眼皮子低下和我独处,他…… “谷羽,她们会把我当成谁?”我停下脚步,此时,我们站在通往沙滩的台阶前。 谷羽也停下来,转身面对我:“你想被当成谁?” 他带着气。 我能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来抚平他的气? “对不起。”我选择了不会出错的答案。 “你错哪儿了?”他轻哼了一声。 “随你定。” “……”他重哼了一声,“哼。” 然后走下台阶,我紧随其后。不宽敞的台阶不太适合两个人并排走,我不敢挤上去,踏上沙滩后才并过去。 “我是真诚的。我不该就那样走了,也不该不开机,故意拒绝你找我。”我诚恳地说。 他脸微微往另一边侧,留给我一个冷冰冰的斜侧脸,道:“我没有找你,你少自作多情了。”说着,他往堤岸上面指了指,“你以为我这次来找你的吗?我就是来录个节目而已。” 我看出来了,带着这么多工作人员,自然不会是单纯来找我。 人真是奇怪,没有看到他的时候,我悲观消极得不行,总觉得往事成空,回首自伤。所有的盼,所有的想,所有的梦,也都浸染悲色。 可一旦他再次踏梦而出,真实地站在我面前,我就什么都敞亮了,放松了。他为什么而来,他怀着什么心情来,甚至他和华羲到底有什么过往和现在,我都可以暂时抛开。 没有什么比看着他,听着他,更重要的。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能真实地面对着他,就足以令我幸福了。 “不是你来找我,是我来找你,是我想见你。我想你想得发疯,想得不敢回头。我怕我懦弱遁走,你不肯再在那里等我了。我怕我对你的信心不足,让你伤透了心。我怕我不够信任你,你失望透顶,已经对我转黑了……” “郑子煦。”他叫停我,终于肯再次正面面对我。 我攥着一颗心,眼巴巴地看着他,等候他的发落。 “你对别人说过这种情话吗?” “我对别人,怎么有感情说得出这种话?” “卧槽……”他低骂一声,咬牙切齿的。 我的心一刹那攥得更紧了,一时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退开一点,舔舔嘴角,道:“算我中了你的邪。郑子煦,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以后要是对我还是那个信心,那点信任,我们就真的完了。” 我懂了。 天地为他这句话,晴朗开阔。 我为他这句话,起死回生。 第30章 云吞 “你没看出来我瘦了吗?”他瞪起眼睛,嘴角向下紧抿,弯弯的,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每当他这样,我就知道他要行使神仙撒娇的权利了,于是乖乖接下话:“发现了。我不在,你一定没有好好吃饭,所以我要补偿你。” “孺子可教也。”他很满意。 我们回到店里。 有几个看着像工作人员的人在前厅,正同郑智明说着什么。他和他的未婚妻陈雯都一副努力理解的样子,看到我进来,连忙招手让我过去。 “他们说,想跟我们这里合作拍节目,七七八八的规矩说了一大堆,还要签保密协议什么的……你来谈吧,你懂。”郑智明站起身,把自己原先坐的位置让给了我,陈雯也撤开了。 我回头看谷羽:“你的主意?” “对啊,顺便把你们家打造成网红店,不好吗?”谷羽理所当然的样子。 好。他现在说什么都好,我哪里敢反对,只好花了几分钟时间和节目组沟通。 聊下来,才知道这是个旅游节目,两到三期一个地方,对我们饭店的拍摄需求也不高。对接清楚以后,我就签了合同。 谷羽冲他们挥挥手说“拜拜”,拽着我往厨房走,一点也不掩饰自己对这里的熟悉。 “你们节目还可以临时签合作对象啊?”我不太懂这些,随口问道。 “什么节目外出拍摄都会有突发状况,他们本来签了一家的,米珏过去看了一下,觉得那边卫生状况不太好,也不够能体现你们这里的特点,我们就一起推荐你家了。” “哦。”我怎么听怎么一股蓄意谋之的味道,但我现在只要他高兴就好,绝不反驳。 后厨什么都有,我让他点自己想吃的。 他转了一圈,指一指一盘新鲜肉酱:“包饺子行吗?” 肉太碎了,那本来是用来包云吞的,我如实建议:“云吞好吗?面皮和肉都是为云吞准备的。” “你们家什么时候有云吞了?”他嘟囔。 “我未来新妈的祖传手艺,我最近正在学。” 也不知道是哪个词戳到了他,他忽然眼前一亮,连连点头:“好好好,我也学!” 陈雯是海宝隔壁市的人,她在郑智明的眼里,就是自己的豆腐西施。家里三代都做餐饮,且只做云吞。一款美食养了三代人,不大的铺子经过这两年的网络传播,早已经是当地的网红店。 她和郑智明在一起,把手艺和名声都带了过来。 “那用古代的说法,她带的这份嫁妆比金山银山还宝贵啊!”谷羽赞叹道。 “算是吧。” 云吞要好吃,就得皮薄肉弹。陈雯在选肉和擀皮上都是很有功夫的,我已经跟她学过一阵子,今天的原料正好都是我准备的,正想试试自己学到了几成。 云吞煮多少包多少,我只包了两人份,下汤锅,煮到它们翻滚浮出水面即可。然后捞起,卧入几片生菜,加入几个手工肉丸,再不需要多放什么了。 现在他比上次红多了,去前厅吃饭不合适,我们把碗搬到后院里。 我其实不饿,只想陪他。 他是真的饿了,云吞分大小肉,我包的大肉,他一口一个。偶尔看看我,也懒得说话,竖了一次大拇指表示赞扬,便专心致志地吃。 一碗不够,还盯着我的碗。 我机敏地立刻把碗换过去。他看了看,拣出来三个,放回自己的剩汤里,大方地说:“你也吃你也吃,别客气!” “……” 他这个旅游节目在这里的拍摄时间是五天。除了第一天过来,他在我这里好好吃了一顿云吞之外,其余时间基本在镜头之下,吃也是剧本要求。 当晚还有其他的嘉宾到来,我才知道,他是提前来的,住处也是自己申请另外安排的。他的私人保镖一同住在郑家宝家的民宿里,二十四小时保护他。 “那是华羲的人。”他主动告诉我,态度坦然地提起这个我一直不敢去问的领域,“你的搜索记录我都看了,他是什么人,你应该已经翻了个底朝天。” 我谦虚地回答:“网上有的,我都看了。” 他瞥我一眼:“那也够了,不用对这种人了解太多,反正以后跟我们没有瓜葛。” 我听了,精神一振,看着他,希望他多说两句。 他却存心吊着我的胃口,眼神轻飘飘的,微微一笑,说:“你想知道什么,要想好了。列出问题,一个一个来问我,不然,我不会告诉你。” 我仿佛吃了一瘪。 “还有,我丑话说在前头,列问题的时候要掂量掂量,自己能承受什么,别问出自己受不了的事儿来。我和他的历史太丰富,你想象不到的。” 我吃下去的瘪更大了。他的话,才是最挑战我神经的,我百爪挠心。 录节目这几天,我们能独处的时间少之又少。仅有的那一点,我又不想他累着,希望他能安静地好好休息。结果,五天下来我们竟连一点亲密接触都没有。 这里的拍摄转眼结束,我还恍在梦中。 最后一天的傍晚,他请自己那几个一直跟着的粉丝过来吃了一顿饭。 他别出心裁,拿云吞当菜,亲手包的。粉丝们看着他亲手端出来,眼睛都像过了晨雾的小鹿一样,清澈干净,说不出的紧张。 我从出菜口看这画面,也有些感动。 “诶,大厨。”过了一阵,谷羽探头进来,笑眯眯地看着我,“出来接受一下小朋友们的膜拜。”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你干什么了?” “没干嘛,就是夸了你一下。来吧,她们对你很好奇。”他跨进来一步,凑近我,低语,“我想把把你介绍给她们。” 也许是声音,也许是气息,也许是这句话,把我的心挠得痒痒的,我跟他出去了。外面一群女孩子都抬头看着我,其中一个举着相机,询问地看着谷羽。 他看向我:“可以吗?” 我有什么所谓,也不是公众人物:“你觉得可以,就可以,我没有影响。” 他弯弯眼睛,笑,然后站到我身后一点。我回头看,他两手在我头上比了兔耳朵,正对女粉丝示意“可以拍了”。我没来得及反对,就听到一声快门声。 ……鬼知道我留下了什么影像。 “站好一点,配合一点。”他用手臂轻轻蹭了蹭我,我也不想留下奇怪的照片,回头配合他摆好姿势,让她们拍了几张。 末了,他去一一检查了一番,亲自仔仔细细都看过,挑拣到满意为止。 “你们发给米珏和萌萌都行,节目播出前保密啊。” 女孩子们都认真地点点头。 这一餐散了,这次拍摄也就散了。这些女孩子里,有些会跟去下一站,有些不会去。分别的时候,都恋恋不舍。谷羽很有耐心,和她们每个人聊天说话。 有个小姑娘拿着杯子去找开水,回来的时候绕到我身边,偷偷问:“帅大厨,你和我们谷老师,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笑笑:“你觉得是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 她嘴唇圈成一个“O”形,眨了眨眼:“你们的行业好混搭啊,会辛苦吧?” 我保持笑容,没有回答。 她最后咧咧嘴,说:“不过我看谷老师很开心,这就好了。” 等她们都散了,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节目组离开的航班是半夜的,谷羽这一程跟节目组一起走,基本就到了要出发去机场的时间。 我心里的恋恋不舍不比他的粉丝少,然而表达无门,只是看着他。 我们默契地一起选择到海堤,这里的夜晚总是充满市井气的热闹,空气都是我们熟悉的味道。 “煦哥,我又要走了。”他带着点自嘲,侧头看向了我,“你能接受这样的生活吗,我会经常出门,去很远的地方,很久都不回来,一回来就肚子饿。” 他的眼睛真亮,看着我的样子真专注。我吻他的冲动强烈极了,可是必须要顾忌他的形象。非要说的话,这点还真是难以忍受。 我也许是没忍住吞咽了,他眼神闪烁了一下,忽然靠过来。我们并排站着,他离我很近很近,微微在我身后一点,气息喷在我脖子上,然后,亲了一下我的颈侧。 “如果我能再呆多一个小时该多好。”他低声叹道。 我明白。 我不由自主握住了他的手,我们十指交握,搭在面前的栏杆上。他的手指缓缓动了动,我被带动,与他交错摩挲。只是手的纠缠,彼此却都有点呼吸粗重。 他靠着我,甚至有点哭腔:“煦哥,你可能不相信,我是真的爱你。” “我相信。”我急忙否认自辩,抬起空着的手捂住他的嘴,食指碰到他的嘴唇,随即,被他含在嘴里。 我浑身一颤。 他的口腔是湿热的,眼睛也是湿的,我们握在一起的手简直有些发狂着魔,缠得紧,动得急而慌。没有人说话,隐秘的纠缠压抑而放肆,感受能力被无限放大,神经传递的快感前所未有。 特别的偷欢持续了好一会儿,我们逐渐平静下来。 “你说的,我都能接受。”我低声回答他一开始的问题。 “煦哥,你等我。”他叹了口气,湿漉漉的眼睛泛起笑意,“我在还华羲的债,一年。还完这一年,我就自由了。到时候,我只跳舞,不做明星。” “我知道,你只想跳舞。”我笑,手上再次握紧他。 这次没有**,只有支持。 他回握我:“你是第二个说出这句话的人,第一个是你妈。这个世界上,你们母子是最了解我的人……煦哥,你可能是你妈留给我的宝藏。” 我想了想,严肃地回答:“我妈肯定不这样想。” 第31章 华羲 华羲不是个轻松的议题。 这是我在第二次见到这个人时,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他和我上次隔着车窗匆匆一瞥没什么区别,但又有些不一样。这回我透过接待室的玻璃门,看到他站在外面的大办公区,身旁有人汇报工作,他侧耳听着,偶尔点点头。 像是感受到我的视线,他往我这边望了一眼,然后礼貌性地笑了笑。片刻后,打断身边的人,指指接待室。汇报便停止了,他朝这边走来。 他独自推门而入,桌上摆着秘书早已准备好的咖啡。他端了一杯咖啡,并没有坐下,而是靠在一张案台上,与我相隔一段距离。 我想,在他面前能不怯的人,应该不多。 能不被吸引的人,也不多。 有那么一瞬间,我都疑惑,自己何德何能,谷羽选择了我。 “关子煦。”他开口,嘴角依然带着礼貌的笑意,“你和谷羽认识多久了?” 这是长辈的口气。我看他很习惯,我暗自揣测,他平时对谷羽也类似。情人若拿着长辈姿态,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自然有迷人之处,可时间久了还是抗拒更多。 谷羽那样的人……怎么能忍耐别人对自己居高临下。 “算是一年半。”我回答。 “一年半。”他喝了一口咖啡,神情有些沉思的意思,“我和他认识十七年了,就是他来北京那年认识的。” 也是我离开北京那一年。 我不接话,他继续道:“小时候,他不愿意跟谷佳和你爸住,上寄宿学校之前一直住在我这里。我看着他长大,十八岁的时候,他要和我结婚,我拒绝了。他跑出去玩,我纵容他玩。他再怎么玩,还是会回到我身边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变得危险起来,像高高在上的权力者,看我的眼神如同看一只蚂蚁。 这个故事在他的角度看,他是谷羽的绝对拥有者和掌控者,任何插入进来的,都是不知死活的调味剂。我不知道他这样震慑威胁过多少调味剂,但我不愿退出这个故事。 “华总,您曾经拒绝他的愿望,为什么上次同他求了婚?”我反问道。 闻言,他眼神凝了凝,随即又笑:“小朋友,你是不是在想,我匆匆主动求婚,是因为你产生了危机感?” 我不语。 “你想太多了。”他放下咖啡,叹了口气,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头,“我不再年轻了。这头头发,如果不染色,颜色就要杂了。你说,我是不是该尽可能定下一些事了?” 我动了动唇,脑子有点空,确实有点扛不住这个人:“您今天的意思,是让我离开他吗?” “你说呢?”他甚而有些好笑了,好像我问了一个很可笑的问题。 我却逐渐摸索到了一点对峙的感觉——从完全被压制,到找到还手之力的感觉。 “您觉得,自己还拥有他吗?”我直视他,问道。 “我一直拥有他。” “怎么拥有法?” 他抬了抬眉,道:“吵架是一种情绪比论据更决定胜负的形式,你不要试图让我和你吵架,也别试图把我带进你的情绪,我们就事论事吧。俗套点……我可以给你开价,合理就行。” 我对此置之不理:“您还记得,谷羽上一次说爱你是什么时候吗?你们上一次温存又是什么时候?他玩了那么久,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爱玩?不再试图刺激你?您这次为他拉资源,给他包装成艺人明星,他是欣然接受,还是勉强为之?还有,我一直很好奇,您既然求了婚,也得到了谷佳的同意,现在还要来威胁收买我离开他?” 我顿了顿,提出最后一个问题:“您真的觉得,这次他还会回到你身边吗?” 他的目光肉眼可见地起了戾色,习惯了掌控的人似乎总是对挑战其权威的行为更敏感,他不愿意被我影响的情绪,还是被我戳开了一道口子。 我甚至可以看到里面喷涌的、岩浆一般的怒意。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谷羽。 我没有给他改别的备注,手机屏幕上赫然跳跃着的,就是“谷羽”两个字。我看到华羲的眼神蓦然黯下去。很快,很重,火光一闪而灭。 其实,我本来还有撒泼质问他到底爱不爱谷羽的环节,这一刻,我已经有了答案。谁能不爱谷羽呢?爱他,有千万种,终究殊途同归为“不愿失去”。 我有些不忍心在他面前接这个电话,也不舍得挂断,便仍由铃声响着。 “你出去吧。”华羲盯着我的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挥挥手。 我揣着手机站起来,朝接待室大门走去。 “关子煦,”他忽然喊住我,我回过头,他冷冷地说,“别让我再看到你。” 我直接离开了他的公司。 等我走出这栋办公楼,谷羽早已挂断电话。北京刚刚有了秋意,离天凉还有些远。我站在薄薄的阳光下,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全身。 在路边缓了好几分钟,我才给谷羽回拨过去。 “你跑哪儿去了?”他的声音有些不高兴,嘴巴里塞着东西,吐字含糊,“我不是说了今天下午到家吗,还想着回来就有好吃的,结果连你都没有!” 我这一趟到北京来,是撂下新店过来陪他休假。他刚刚拍完华羲投资的一部戏,在里面演一个花瓶男配,主要任务就是苦情和美。 为了最后的苦,他愣是拿出了厌食症时期的状态,一天到晚没吃没喝,削肉去神,剥出一个落魄颓丧、哀伤凄美的残魂来。 用他的话来说,拍完这部戏,他得大补。 我是来给他大补的。 可是中途被华羲叫走了。 我拿不准谷羽是否愿意我去见华羲,这么久以来,我并没有主动再多问,偶有提及,也是把话题放在他那句“还债”上,不解风情地表示相信他的还债说。 他兴许有些恼,也不跟我讲过去的事情。要不是今天这一趟,我还不知道他们怎么认识,走过怎样的岁月。 “我……我见了华羲。”肚里千转百回绕了一通,我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接着,我听到他吐东西的声音。 “他联系你的?”他沉声问。 我回答:“是。” “他威胁你了吗?” “算是有。” “给你钱了没有?” “没来得及。” “那你回去问他要,五百万,一千万,开狠一点儿!” “……” 玩笑过,我们都沉默了。听筒中都没有动静,好一会儿,我开始着急了,终于听到他的叹气声。他说:“回家来吧,我真的好饿。” “好,我马上回来。”我回着话,心里说不出的软,恨不得现在就把他搂紧怀里。 本就预备着给他做饭,家里有很多菜。我两手空空回去,钥匙旋开门,便闻到浓浓的鸡汤香气,偏甜,应该是枸杞红枣没少放。 “煦哥!”他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有点着急。 我急忙过去,见他在和一条鱼搏斗。那鱼可能晕得不彻底,他一上刀收拾,鱼尾巴就激烈地摆动起来。垂死挣扎的力气大得惊人,谷羽很狼狈。 “我来我来。”我接过刀,他后退两步撤开。 我回头去看,他眉头紧紧皱成一座小山,眼神严肃又小心。砧板上的鱼有四五斤,要弄死这么一条活物,不习惯的人会心软发怵。 “你别看了,出去吧,我来弄。” “好吧……”他吸了一下鼻子,移开目光,脱下围裙挂在我脖子上,又绕到后面给我系上。“油炸哦。” “好。”我笑笑,示意他去外面等。 半个小时后,我端上一道油炸菊花鱼,一道鸡汤,一份蔬菜,他则乖乖坐在餐桌前等吃。他食欲很好,很快吃掉小半条鱼,一碗汤,半盘蔬菜。 这样的食粮被徐然看到,是肯定不允许的。我却不舍得阻止他。 食不言,吃完了饭,他才盘问我见华羲的过程。 我言无不尽,没有半点隐瞒。 他板着脸听完,末了,做了个呱唧呱唧的动作,冷漠地说:“精彩。” 我就知道,他很不开心。同一个故事,从不同的角色视角看,有不同的模样。在华羲看来,这是个养成故事,他对谷羽恩重如山,他们本该情深似海。 可在谷羽眼里呢?我至今不知道。 “煦哥,我应该早点告诉你,千万不要让他带走的。他比你今天看到的,要危险得多。”半晌,谷羽开口了,表情认真。 “嗯。”我终于离真正的谷羽的故事只有一门之隔了,我问道,“你愿意自己告诉我,这是个什么故事吗?” 他垂下视线,很轻地抿了抿唇间,良久,低声说:“你记得,我刚到海宝的时候,是有厌食症的吧?” 怎么会不记得,如果不是厌食症,他怎么会留下来。 “嗯,你说你只能吃我做的东西。” “那其实是骗你的,我不是能吃下你做的东西,我是看你第一眼就找到了安全的感觉。在遇到你之前,我觉得自己已经颠沛流离、东躲西藏了很久。” 他抬起脚,缩进沙发里,目光出神:“你知道濒死之人看到希望曙光,获得生命渴望的感觉吗?那就是我看到你的感觉。” 第32章 出发 谷羽从小就明白,自己是背负着道德罪的。从第一次被舞蹈队的同学藏起饭盒,导致没能吃上学校的早饭开始,他就知道,队友们都恨自己。 他们都是裴鄢雅的学生,他们用直接的恶意和简单的手段,表达自己对破坏裴鄢雅家庭的人的仇恨。 可是他们不知道,谷羽自己也恨。他想,队友们比自己幸运多了。他们恨,可以欺负他,报复他。他恨,却无法报复自己,无法对抗家里那两位。 他只能用拙劣的方式拧着,不吃饭,拒绝跳舞,拒绝和自己的母亲交流……凡事小孩子能拿出来的办法,他都用尽了。 直到华羲出现。 华家和谷家世代有往来,在苏州时是邻居。华羲比谷佳小一轮,小时候性格内向,不笑也不言语,周围的大人孩子都嫌他太阴沉,不愿和他玩,唯有谷佳肯带着他。 这年,谷佳北上嫁了关砚。嫁得不风光,不道德,连自己刚刚懂事的孩子也不接受。华羲自国外学成归来,便把孩子接过去带了。 童年的谷羽,和童年的华羲很像。话少,不笑,不合群。华羲带着他,也不像许多温情的故事那样,事事温柔体贴,反倒常常透出一股折磨的狠劲。 九岁那年,谷羽想转学。鼓起勇气对华羲说,被华羲一口拒绝。 他居高临下,冷着脸,对他说:“你没有错,为什么要做躲避的人?从明天开始,抬起头挺起胸,谁再敢对你说三道四,再敢动你的东西,就打他。” 转周,谷羽果真鼻青脸肿回来了。 华羲给他擦伤、上药,问:“爽吗?” 谷羽这才反应过来,爽。 反抗,打回去,比自我惩罚爽多了。 低着头畏缩痛苦了两三年的他,从这天开始,总算找到了别条路面对自己和别人。对华羲的信服和依赖,也从那一天开始。 十二岁那年,他上了寄宿学校。谷佳不时游说他周末回家住,他年纪渐长,已经懂得自己的母亲那些年并不好过,对她和继父的态度都有所改善,嘴上答应了。 等到了周末,却还是习惯性回华羲那里。 便就这样,撞破华羲的秘密——华羲喜欢的是男人。那天的场面太过直接,他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都看到了。 青春期刚刚来临,情窦初开并着□□的蠢蠢欲动,将那天的情境反复渲染。他怎么也无法忘记,华羲那双抱过他、为他擦过眼泪、上过药的手,掐着别人的腰,掐出深紫色伤痕的画面。 他开始梦到华羲,梦到成为被华羲侵占的人。 于是他一次也没有履行过给谷佳的诺言,每到周末就迫不及待回到和华羲的小家。起初,他小心翼翼检查家里有没有别人的痕迹,渐渐的,就探索得光明正大。 后来的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他终于成了梦里那个人。 那是爱情,抑或是更复杂的感情,他不知道。很长时间,他只是喜欢和华羲□□,每一次都隐秘地希望被谷佳发现。他一想到谷佳知道后晴天霹雳的表情,就感到快乐。 他觉得,时隔多年,他终于也找到一个可以报复、惩罚谷佳那份道德罪责的办法。 他很清楚,华羲非良人。 彼时,他还是个无力的少年,华羲已经凭借卓绝的商业才能,步步高升,又独立门户。生意越来越大,社会地位越来越高,身边的人越来越眼花缭乱。 一切都在谷羽的眼皮子低下发生。住小房子的时候,他还能撞破。后来华羲换了大房子,他连那人在家里哪个房间干着谁都不知道。 十八岁,他主动求婚,并向谷佳出柜。 这是他对华羲做出的最勇敢的表白,也是最大胆的要求,近乎威胁——谷佳大怒,要和他断绝母子关系,和华羲绝交。 他以为华羲受这样的前后掣肘,会答应。然而华羲只是当他闹了小孩子的脾气,像给糖果一样,拍拍他,说“别闹”,塞给他一张卡让他去玩,“找谁玩都行”。 他真的开始找别人玩,遇到过很多人。 他也开始逃离,曾有那么一两次,他以为可以摆脱华羲了。可那都是幻觉,华羲对付人的手段信马由缰,有温和劝退的,有用钱收买的,也有用暴力的。 “最恶心的,是直接把人据为己有。”谷羽脸上沾着几分冷笑,“那是羞辱我,嘲笑我。没有一个人能在他面前,还拉着我的手。他变得好像一个魔鬼,我每一次,都会被这个魔鬼抓回去。” 可以说,十八岁以后,他们的关系陷入一种恶性循环。 爱恨和恩怨纠一层一层叠上去,然后狠狠搅碎,又粘稠地、用尽全力地挣扎,最后融得看不出本貌,分不清成分。 这些年里,他被确诊过各种各样的病,厌食症只是其中之一。 “我只要一想到他,就恶心反胃。远离他,我惶恐,整天担心被他抓回去,然后我身边的人背叛我。反之,靠近他,我会恨不得去死。后来,我连舞也跳不下去了,舞台上出的错远远不止被曝出来那些,我觉得我完了。” 谷羽现在沙发的角落里,抬起眼皮,看着我:“煦哥,你有过不想活的时候吗?” 我没有。我突然恨自己没有,没有过就不能够体会他的感受。我心里疼得滋滋作响,全是无端端的自责和心疼。 他长叹了一口气,换了个姿势,看起来不再那么可怜了。 他耸了耸肩,跳过这个话题,对我说:“后来,就是徐然把我带出去玩了,在海宝遇到你。之后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故事到这里,被他画上一个句号。 我不由自主松了口气,胸腔里那颗东西跳得好快,身上的血液也好像从冰凉中重新回温。我想抱他。 于是,我走过去坐在沙发边沿上,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腰身和肩膀,手掌扶着他的后脑,小心地、轻轻地将他按向自己。 “对不起。”我不该落荒而逃,不该有序撤退。 “我会牵着你的手,绝不放开,他再也不能把你抓回去。” “我知道。”他说,声音透出一点沙沙的质感,那是带着哽意的,“虽然我说了,你可能也无法体会,可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从看到你第一眼开始,就知道,只要得到你的爱,我就不会失去了,所以,我才会第二次去找你。” “嗯。”谢谢你。 “我还有一个私心。” “你说。” “后来我发现你是裴老师的孩子,我就一直想,你能不能……”这话好像令他难以启齿,他把脸埋进我脖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能不能对我说一句,我没有错,不必承担那份罪过。” 我心里轰然豁开一道口子。 这个卑微、不好意思的请求,比他讲述他童年被同学欺负,还让我难过。 我捧过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道:“谷羽,你一点一点错都没有,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孩子,是最善良最干净的人。” 他脸迅速地红起来,像小学生第一次被夸奖。嘴角抽了抽,立即抿住。眨了眨睫毛,眼底便有湿气。“啊,煦哥,你太肉麻了。”他搂着我,把脸埋在我胸前。 薄薄的居家服,不一会儿就有了湿意。 谷羽这次的假期很长,有半个月。 我们像往常那样在家里宅,只有买菜和去看他定好的舞剧,才出门。几天以后,终于被徐然催着轰出去。她生怕自己的艺人被养成胖子,千叮咛万嘱咐要多出去逛。 “出国吗?这个季节适合去的国家有日本韩国西欧,北美也不错,你们去走走吧有益身心健康。”徐然把手机屏幕对着我们放在桌上,“挑一个。” 谷羽无奈地出了口气:“就在北京城不行吗?” “那你也得出门啊!”徐然气得声音都变了。 “那就出门呗,我们去后海划船,走!”谷羽拉了我。 我赶紧附和:“对对,我一直没有时间去玩,明明是在这里出生,连后海的船都没划过。” 徐然的脸色好了一点,不给谷羽耍聪明的时间,当场打电话给梁萌萌,安排车,安排游玩。谷羽拉着我回房间,从衣柜里翻出两套一样的卫衣,塞给我一件。 “这样合适吗?外面是公众场合。”我有些犹豫。 他满不在乎:“怕什么,被拍到了我就默认。他们如果要公关,也总能找出说辞。实在兜不住,我正好滚出娱乐圈回去跳舞。” 顿了顿,又嘟囔:“反正,我出去玩也是工作,还不知道他们准备了多少人准备拍去以后当素材用。” 我笑了,都依他。 换了衣服出去,徐然瞥了一眼,也没说什么。 后海仿佛没有淡季,游客总是络绎不绝,游船排了一会儿队才到我们。套上救生衣后,我们准备上船,谷羽把墨镜摘下来,递给我。 就那一下,我们都看到岸上站着的华羲了。 说不上为什么,我看到那人的第一反应,竟是“他没有染发”。正如他所说,不染发的他,头上杂色明显。恰似风霜,丝丝缕缕,竞相哀伤。 我注意到了,谷羽自然也注意到了。 我朝谷羽望去,茫然不知想从谷羽眼中看到什么。然后,我什么也没看到。 他早就收回视线,正好对上我的目光,里面满含孩子般的笑意,满脸兴奋,说着不相干的话:“检验真实颜值的时刻来了,我家站姐在那边等着拍照呢!” 我忽而有些迷惑,他刚才是看到了华羲,还是看到了站姐们。 但无论是谁,我想,都不重要。 我定了定心,接过他的墨镜,握住他的五指,扣紧:“小心点,上去坐好。” 我们坐上了船,一前一后,拍摄的快门声便隐约传来。我余光瞥去,华羲已转身离开。远处,有整装待发的人和车等着他——那是他的生活。 “煦哥,出发啦!”谷羽高声喊。 “好。” 出发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