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入尘外》 第1章 诡梦(一) 四百年多前,魔族为祸人间,苍生苦不堪言。 民间有言:伏生尊身处尘外,心系人间。 人可为神,神亦为人。伏生尊不忍人族覆灭,亲临人间,以凡人之躯为媒,轮回于乱世,救济苍生,此为神降。 由此,人族中有灵力修为者被称为“神君”,其中最为出众者被尊为“神降者”,意为伏生尊化身救世。 这神降者既是伏生尊化身,必然修为高深莫测。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代又一代神降者落入魔口,人族日渐式微。 正当人人自危之时,神降者柳无忧出世,玉石之身以一当万,荡平魔祟,震古烁今。柳无忧功成身退,魂归尘外,被世人尊为颂熹君。 人族重振,后有神君建起定神司,聚集天下有能者,为苍生立心立命。 如今,定神司势力已遍布天下,而这股庞大的势力由两人掌控,一人是定神司司主,江任棠,另一人是还曜宫崇仁君,玉免戚。 这两人当年与颂熹君并肩作战,在人魔之战中有幸活了下来,一起设立了定神司。 谈起这二人,那是众说纷纭。有人传这二人同出一门,乃同门之谊;有人传这二人因定神司权力不匀而心生芥蒂,乃敌对关系;最离谱的是,有人传这二人曾是夫妻,毕竟一男一女,同一个屋檐下办事,互生情愫也并非不可能嘛。 但为何“曾”是夫妻呢,因为崇仁君玉免戚,这位气度非凡仪表堂堂的男子,带着一个孩子,孤零零地住在他的还曜宫。所以有人猜测,这个孩子是两人所出,决裂后由崇仁君抚养。 不过其实定神司里的人都知道,司主与崇仁君绝非夫妻,两人只是单纯的同事关系罢了。是以,“两人曾为夫妻”这种说法流传并不广。 而在知道两人关系的人中,自然包括玉免戚带着的这个孩子——柳瑜。 柳瑜一直觉得自己的养父很奇怪。 他不让柳瑜称他为阿爹,也不承认他是柳瑜的兄长。 小时候柳瑜第一次叫他阿爹,按理来说这应该是一个十分温馨的场景才对,但玉免戚却蹲下身轻握着柳瑜的肩头道:“我不是你的阿爹,我是玉和。” 想象中父慈子孝的情形并没有出现。 柳瑜想了想,忍下了唤他阿娘的冲动,道:“兄长?” 玉免戚耐心重复道:“我是玉和,玉免戚。” 柳瑜不再说话,他敏锐地察觉到面前这个人并不开心,甚至觉得自己嗅到了悲伤的味道。 当时柳瑜年仅五岁,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被为难得皱起了稚嫩的眉头。 夫子说,未生而养,十世难还。他的养父连一声“阿爹”都不要,是想要什么呢? 这种有问题却得不到答案的感觉让人深感抓心挠肺,于是他去问自己的师尊,定神司司主江任棠。 江任棠当时正被弟子们交上来的课业心得折磨,百忙之中回道:“他不让你叫他爹是因为他不想当你爹,随他去就行了。来,帮师尊把这几本书放回藏书阁。” ……谁家师尊解惑是这样的啊。听君一席话,蛛网捞王八。 柳瑜心里暗自腹诽师尊,手上还是乖乖按师尊的吩咐做了。 很快到了开蒙的年龄。 七岁的柳瑜从旁人嘴里听到了很多赞美的话,说他“天资聪颖”“得神明眷顾”“资质过人”“有前人之姿,必承其大任”云云。 师尊说,这些话听听就得了,别往心里去。当然,如果这话不是她喜滋滋点着别人送上来的贺礼百忙之中对他说的,也许会更可信些。 不过贫嘴归贫嘴,江任棠教导他还是很认真负责的。人伦纲常,书经六艺,法术招式,皆由江任棠亲自传授。 要知道,江任棠作为定神司司主,定神司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她都要过眼,每天有各种各样忙不完的事,应酬啦收魔啦集议啦,所以她并没有亲传弟子,只给一些灵根绝佳的弟子们传授箭术。柳瑜是她自成立定神司以来门下第一个亲传弟子。 由此可见,江任棠对他还是十分上心的。 而柳瑜的养父玉免戚,在这期间成了他的武学开蒙夫子。 作为定神司长老,玉免戚可谓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据他自己所说,他少时未能打通灵脉,便苦修武学,这样在乱世中才能勉强站稳脚跟。 虽然未能打通灵脉,但他依然有自己修炼的法子,不然光凭一身功夫可没法立足。那就是以旁人避之不及的凶煞之气为食,长自己的修为。 这是神兽白洛一族的修炼方式。有人在得知这种修炼方式后不禁扼腕叹息:若白洛一族长盛不衰,这世上哪还有魔族说话的份? 这话是因为魔族的立身之本也是凶煞之气,不过魔族并不以其为食,而是将其与自身融合,化为魔气。 但白洛分布广泛,两只白洛很难遇到,就算遇到了,不论雌雄,第一件事就是先打出个胜负来决定脚下这块地盘是谁的,打出胜负了再看对方是不是自己想要的配偶,如果不是,胜利那方便会驱逐落败那方。并且白洛这种神兽在挑选伴侣一事上十分挑剔,不论雌雄都非常高傲,两只白洛想要结合生下后代,实在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所以白洛一族子息单薄,又逢乱世,零落得只剩下了玉免戚一只。 柳瑜从七岁开始在玉免戚的带领下辨识魔族。长到十岁时,对于魔族已经称得上一句“熟识”。玉免戚的地牢中关押着许多魔,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这些原本神智全无横冲直撞的魔物通通冷静下来,乖乖转着圈给柳瑜看它们的样子。 在这样的教学情形下,柳瑜从未觉得可怕,也从未被吓到过。 十岁那年的中元节,柳瑜照例完成了江任棠和夫子布置的功课,被玉免戚牵回家,看了新抓的魔,收拾好了自己,拒绝和玉免戚一起睡被无视后,像往常一样进入了梦乡。 只不过,这次做的梦却实在是奇怪惊悚。 他在梦里闯进一片林子,四处寻找出口。那林子里迷雾重重,耳边回荡着什么东西在落叶上爬行的声音,窸窸窣窣,仿佛下一刻就要爬进耳朵里。 跌跌撞撞地,梦里的他找到了一处洞口,却不知为何不进去。 柳瑜难得慌了起来。他长到十岁,还没有遇到过什么不可控的事,可现在是在梦里,他被魇住了似的睁不开眼睛,也无法控制梦中自己的所作所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放着好好的洞口不进去,而是以身体堵住洞口,仿佛洞口里藏了什么东西。 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柳瑜手心开始出汗,心跳如擂鼓。他拼命想控制自己的身体躲进洞口或者跑开,至少不要用一副就死的模样面对未知的危险,但一切都是枉然,这是在梦里,什么都由不得他! 突然,耳边的声音戛然而止,好像有什么东西来到了柳瑜的面前。重重迷雾散开,原来是一只千足蜂。这只蜂的身体是一团扭曲的肉泥,那团扭曲的肉泥上嵌着许多支出来的东西,是它的肢体,枯树枝干一般向外伸展舞动着,仿佛想要攀住什么。背后还有一对蜂翼,正兴奋地震颤着。 这蜂被它的“千足”支撑起了身体,足足和柳瑜持平。它张大了口器,锋利的喙齿清晰可见,柳瑜甚至觉得自己闻到了这怪物口中的腐臭气息。 一个清晰的念头在他脑中回荡:“我要死了……!” 就在那千足蜂即将咬下之际—— “阿瑜!” 一声隐含焦灼的呼唤将柳瑜从这个可怕的梦里拉了出来。 柳瑜费力睁开眼,玉免戚正把自己抱在手臂里,见他醒来才放下了按在他清明穴的手。 玉免戚问他:“梦到什么了?别怕,我在这儿。” 柳瑜满头冷汗,他想说自己梦到了一只千足蜂,想说自己怎么跑都动不了,想说自己差点被咬掉脑袋,梦里无力逃脱的煎熬太真切了,后知后觉的委屈和害怕迅速包围了他。 柳瑜望着玉免戚,眼睛眨动间,豆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滚落下来。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展露过这般脆弱的姿态。小时候摔了磕了也从来不哭,而是自己拍拍,没有伤口就继续自己玩自己的,有伤口就乖乖找玉免戚上药。 玉免戚坐起来,把柳瑜整个抱进怀里。柳瑜把头埋进玉免戚的颈窝里,哭得无声无息。 很快,玉免戚感到自己的颈窝一片滚烫。他一阵无措,不甚熟练地拍着柳瑜的背哄道:“不怕,不怕……” 怀中柳瑜的身体还在轻轻颤抖着。玉免戚眉头紧锁,不动声色地探查了一遍柳瑜的身体。 并未发现被魔息入体的痕迹,仿佛柳瑜只是被吓到了而已。 柳瑜哭着哭着,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中被放入了什么。他抬起泪眼一看,发现自己手中攥着一条毛茸茸的尾巴。 神兽白洛可威慑百兽,驱邪避秽。 玉免戚见他似乎被哄住了,才松了口气。他问道:“今天看到的魔太可怕,被吓到了吗?” 柳瑜勉强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断断续续地说:“我梦见了一只千足蜂……我想躲起来,可是那个洞口进不去……”说着说着他又觉得委屈起来。 在玉免戚的安抚声中,他慢慢冷静下来,捏着尾巴将自己梦中的遭遇一五一十讲了出来。他理解不了梦中的自己为什么不进入那个洞口,为此感到后怕。 玉免戚想了想,安慰道:“明早我们去把地牢里的那只千足蜂杀了,壮壮胆子?” 若江任棠在这,定要大骂他不知道怎么带孩子,连哄人都哄得如此可怖! 柳瑜把头埋进他怀里,那是一个回避的模样:“不要,我不要……” 此路不通便换一路。玉免戚道:“那,明日不去定神司,去听荷轩玩,如何?” 小孩都不喜欢上学,就连柳瑜也不例外。这招果然有用,他小声道:“……好。” 明天双更?(???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诡梦(一) 第2章 诡梦(二) 第二天,玉免戚果然没有送柳瑜去定神司,他们去了听荷轩乘凉。 往日里柳瑜是非常喜欢来这里的,常常玩到日落都不肯归家。但今日,他却无精打采地枕着自己的手臂,神色恹恹。 玉免戚摸了摸他的额头道:“身体不舒服吗?” 柳瑜摇了摇头,继而想到了什么似的,眼巴巴道:“玉和,尾巴。” 玉免戚愣了一下,很快把尾巴变出来给他。 这条尾巴粗如儿臂,油光水滑,毛发蓬松柔软。柳瑜轻握着尾巴,终于精神起来。 玉免戚眼中闪动,像是想到什么,嘴边噙着一丝笑意,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 到了晚上,柳瑜罕见地陷入了挣扎之中。同龄的小伙伴早早就有了自己的房间和床,即使柳瑜并不讨厌和玉免戚一起睡,也不免想自己一个人睡。但昨晚做的梦太可怕了,他暂时不太敢一个人睡,所以他决定还是先不要拒绝玉和了。 而玉免戚自然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让柳瑜独自入睡。 玉免戚看着已经入睡,手里还攥着尾巴的柳瑜。他仔细感受着房间内的气息,白洛之息萦绕在柳瑜周身,警惕着一切可能对柳瑜造成威胁的事物。 不妙的是,柳瑜又回到了昨天的那个梦中。 柳瑜知道会发生什么,索性不再试图控制自己的身体。逃跑,找到洞口,用身体堵住洞口,面对千足蜂。和昨天一模一样的梦,柳瑜本不应该再感到害怕的,可他的手心还是出汗了,心脏也剧烈地跳着。 千足蜂立起来了。它开始靠近柳瑜,张开了嘴。柳瑜和昨晚一样闪过了那个念头——我要死了。 千足蜂狰狞的口器携着一股腐臭之气狠狠咬了下来! 柳瑜偏头闪躲,可身体还是像钉死在原地一样,千足蜂的口器没咬掉他的脑袋,而是活生生撕下了他的半个左肩! “啊啊啊!!!!” 下一刻,他被自己的惨叫声和挣扎声惊醒,发现自己被玉免戚牢牢抱在怀里。 玉免戚正一声声急唤他:“阿瑜!醒醒!”听见柳瑜的惨叫声停了,他慌忙查看柳瑜的身体,却不料柳瑜扑了上来,死死抱住了他的脖子:“好疼啊!呜呜呜……我的肩膀好疼!呜呜呜……” 玉免戚抱着他的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他轻抚上柳瑜的左肩,柳瑜发出一声惨叫:“疼!” 他的声音十分凄惨,完全不像小孩子受了惊吓或委屈向人撒娇,更像是真真切切的疼痛促使他发出惨叫。 但玉免戚一直看着他,有什么东西能隔空伤到他? 玉免戚原本很笃定柳瑜没有受伤,但在柳瑜的哭声中,他竟也不确定起来。 柳瑜抽噎道:“它……它咬我……呜啊啊……” “谁咬的你?那只千足蜂吗?” “嗯呜呜……疼呜呜呜……” 玉免戚抱紧柳瑜,破门而出,很快他便进了地牢,在柳瑜的哭声中杀了那只千足蜂。 地牢里原本动荡不安的魔族此时此刻一动不敢动,整个地牢中回荡着柳瑜的哭声。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腐臭混杂在一起的气息,玉免戚在这样的气息中冷静下来。 他没让柳瑜看到他面前的景象,将柳瑜牢牢护在怀里,低声问道:“我把千足蜂杀掉了,还疼吗?” 柳瑜的身上并没有伤口,他也一直守在柳瑜身旁没有离开过,所以只有可能是这只千足蜂用了什么法术潜入了柳瑜的梦境作怪。如今杀了这只千足蜂,法术应该解了。 怀里的脑袋动了动,柳瑜转过脸,看到了死无全尸的千足蜂,又转了回去。梦里的感觉十分真实,骨肉分离的滋味蔓延到了现实里,虽然并没有伤口,他的左肩还是火辣辣的。 柳瑜觉得自己疼得厉害,但他强忍住眼泪,嘴里喃喃道:“回去……回去……” 他不想再看到这只千足蜂了,哪怕是残尸。 玉免戚依言带他回寝殿。医师早已等候在殿里,为柳瑜仔细检查一番后沉重道:“崇仁君,柳小公子身体并无大碍,也并未受魔族法术侵扰,只是受惊过度,有些心悸。这里有一副方子,可止小儿夜惊心悸之症。每日为小公子煎制一副分两次服下,不出半月便会好转。” 玉免戚点头道:“多谢。有更快一些的法子吗?” 宋医师道:“崇仁君有所不知,快的法子有是有,可小儿体弱,用之则会留下隐患,一般用不得的!” 玉免戚低头看了看柳瑜,道:“是我急躁了……” 宋医师一边默写方子一边道:“崇仁君爱子心切,乃人之常情。” 玉免戚接过宋医师递来的方子,再次谢道:“有劳宋医师。” 侍从领着宋医师走了。玉免戚仔细检查了一遍方子,才将方子收起来。 柳瑜还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玉免戚抱着他坐到床边,放出尾巴在柳瑜眼前晃了晃:“要不要尾巴?” 柳瑜的眼睛动了动,松开了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尾巴。 窗外的月亮升得正高,夜风拂过柳瑜的左肩,似乎在吹拂他的伤口。柳瑜在玉免戚低沉的安抚声中迷迷糊糊地抱着尾巴睡着了。 玉免戚则一夜无眠。 此后一个月,柳瑜都没有再去定神司。整个还曜宫里里外外都被贴上了符咒,寝殿里还点起了安神香。 玉免戚短短几日内几乎血洗了千足蜂一脉,在江任棠来看过柳瑜后才停手。 江任棠给他戴上了一个平安锁,眼神复杂地看了他半晌,破天荒地抱住了他。 玉免戚面色不虞,不过并没有出言阻止。江任棠深吸了口气,难得对柳瑜说了哄孩子的软话:“阿瑜不怕,会好起来的。” 柳瑜点点头,乖乖应下了。 江任棠站起来,示意玉免戚跟她出去。玉免戚放出兽体,摸了摸柳瑜的头,道:“我出去和你师尊说几句话就来。” 他放出一只小白洛,看柳瑜和它玩起来才起身跟着江任棠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较远的地方才说起话来。柳瑜望了望,又收回目光专心为眼前这只小白洛梳理毛发。这只小白洛是以玉免戚为原型捏造出来的小兽,为了方便和柳瑜玩不知缩小了多少倍,人立起来刚好能搭上柳瑜的肩。 也许是这个月喝的汤药起了效果,又或者是别的什么起的效果,总之自从那个大哭的夜晚之后,柳瑜再没有出现过这样夜半惊醒的情况,梦里也没有再出现邪恶的东西。 下午还有一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诡梦(二) 第3章 美梦 弹指之间又是五年。 又逢酷暑时节,声声蝉鸣催人睡,阵阵清风惹人懒。三如山顶上,定神司的打钟声缓缓荡开,被惊起的群鸟在烈日的灼烤下又很快平定下来。 几个少年正在一块靠溪背阴的巨石上打盹。定神司里的人多,冰块化得老快,全凭静心咒续命,这群少年挨不住热,来山脚下乘凉了。 除了一个少年支起一腿坐着,其他几人均是撩开衣裳扒开衣领,毫无形象地贴着凉石或躺或趴。 “你们昨晚上睡着了吗?我热得基本没睡……” “我也没睡好,冲了凉跟没冲一样,过一会儿身上就唰唰冒汗……” “原来是你啊师弟……我就说谁那么能折腾,大半夜还起来冲凉呢……” 最先说话的这位少年有气无力地笑了几下,翻了个身,突觉一阵清凉。 “哇,柳兄,你好凉啊……好柳兄,借玉体一用,过来给我降降温吧……” 也许是玉石之身的缘故,即使是酷暑时分,柳瑜的身上也总是温温凉凉的。不像寻常少年,隔着老远就能感受到他们身上的磅礴热气。 他没另外几人那么怕热,并不像他们那样躺着趴着,而是姿态悠闲地坐在巨石上,一身天青色弟子服规矩妥帖,面如冠玉,整个人隐隐透露出冰雪之意,虽有冰雪之意,却不会让人觉得被被拒之千里,在这要命的骄阳天让人十分想要靠近。 被称为师弟的少年道:“……林子易你说话好恶心!” 还有位一直没说话的公子,闻言抬起腿轻踢了林子易一脚。 柳瑜拍开林子易伸过来的手,不肯让他的咸猪手得逞,朝定神司的方向望了望:“崇仁君今日去了长安驱魔,你们要不要跟我回还曜宫住?” 被称为师弟的少年勉强振奋道:“当真吗柳兄?那我可以睡华清殿吗?” 林子易举手道:“师尚儒你真是蹬鼻子上脸……柳兄我也要睡华清殿……” 柳瑜背上沉霜剑:“走吧。” 众少年心驰神往的华清殿是还曜宫里的一处偏殿,一年四季都十分清凉,背靠落川池,晚上还能戏凉泉赏夜景。在闷热的夏夜住上一住,岂不爽哉? 到了晚上,几人终于玩累了,一边回味一边往卧房走:“君尧你看到我刚才那招没?那是本大侠苦苦修炼七七四十九日才修炼出来的,取名曰狗丧胆,如何呢?” 李君尧翻了个白眼,道:“不如何,你取的名字跟你一样没有品味。” 林子易大怒:“呔!泼孙不得无礼!”当下便扑了过去,同李君尧戏作一团。 师尚儒离这两人远了点,问柳瑜:“柳兄,崇仁君几时归?” 柳瑜回道:“大概明天才归,不用担心。” 之所以让他们不用担心,是因为但凡是定神司里的小辈,都很怕玉免戚。尤其是和柳无忧一起玩的这几位少年,明明并未拉着柳瑜做什么坏事,每每与柳瑜玩耍被玉免戚撞见时却总是莫名心虚,可能是因为崇仁君他老人家的目光莫名很不友好吧…… 华清殿主卧房里的那张大床足足能睡四人,隔壁还有厢房,厢房里的床要小些,不过睡两人也是绰绰有余的。柳瑜和李君尧睡在主卧房,林子易和师尚儒睡在厢房。 夜半,李君尧正迷迷糊糊地酝酿着睡意,为了能安安稳稳地入睡,他这次打死不肯和林子易睡。 此时他睡在内侧,身上的寝衣是柳瑜的,上面沾着些安神香的味道。他平日里不用香料,即使安神香的香味微弱柔和,也让他有些难以入眠。 身旁柳瑜的呼吸声微不可闻,也许已经睡着了。 正当李君尧要坠入睡梦中时,卧房的门扉微动,虽然没听到脚步声,但大概也能猜到是崇仁君回来了。 李君尧睡在床榻深处,和柳瑜中间隔了近两个人的空隙。他借着黑暗的遮掩装作熟睡模样,果然看到崇仁君来到了床前。 玉免戚提前结束了任务,匆匆赶回家却没在静灵殿看到柳瑜。一问管家刘伯才得知,今天柳瑜又带小伙伴回家了。 轻柔皎洁的月光透过一层薄纱撒在柳瑜的睡颜上,长眉舒展,鼻挺唇薄,唇角似翘非翘,是一副稚嫩俊秀的好模样。 玉免戚静立片刻,双手蠢蠢欲动,想把柳瑜抱回静灵殿,心里却清楚柳瑜肯定会被自己惊醒。 如今柳瑜已经十五岁,到了说什么也不肯再和他一起睡的年纪,也就玉免戚变成兽形时柳瑜才肯。可是现在天热了,玉免戚的兽形又皮毛浓密,傻子才和他睡。 李君尧觉得这华清殿似乎太冷了些,冷得他一阵恶寒。义父看自己的义子,是这样看的吗?盯着人就不挪眼了,不知道的以为盯人的这位被施了定身术呢! 柳瑜在睡梦中似乎感受到了什么,长睫抖了抖,睁开了眼睛。 帐幔好好地掩着,身旁的李君尧也是沉睡之态。柳瑜轻掀开帐幔,门窗都是好好的。 可是熟悉的气息还残留在这一方天地中,似乎人才走不久。 柳瑜轻缓地眨了眨眼,又睡着了。 手中的沉霜剑正发出剑鸣声,这是灵剑正在提醒主人前方有不祥之息。 柳瑜握紧了沉霜剑,缓慢地踏入这片草木茂密的荒地。人高的杂草阻挡视线,柳瑜用剑拨开,顺着手中的指灵仪所示的方向前进着。 削断了眼前的乱枝,一只啖魂翁迎面扑来,柳瑜手起剑落,给了它一个痛快。 啖魂翁喜欢虐杀猎物,甚至以此为乐,有时见到行动有碍的生灵也会扑上去虐杀,被它撕咬的生灵若是惨叫出声,会令它愉悦非常,发出“嘎嘎嘎”的笑声。更恐怖的是,啖魂翁常常是成群出没,只要稍落下风便会被它们虐杀致死,有那生机顽强的生灵被活生生撕咬得只剩副骨架才咽气。这种死法残忍无比,被其缠上如同被啖食魂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又因其头顶一片灰白,故得名啖魂翁。 死了一只啖魂翁,后面肯定会来更多。柳瑜索性放出灵力吸引啖魂翁,意图将其一起剿灭。 果不其然,不远处的荒草开始剧烈晃动,那动静越来越近,柳瑜凝神静气,静静等待着。 感受到灵息的啖魂翁如同嗅到了血腥的豺狼虎豹,争先恐后地赶向灵息所在之地,却不曾想来人是个碰不得的硬骨头,那剑意冰冷锐利,配合着充沛的灵力,不出几息便将它们杀了个精光。 柳瑜踏着一地的啖魂翁残肢,来到了刚才啖魂翁所聚之地。那被挣扎间压倒的杂草之上,卧着一只看不出品类的小兽。 这只小兽不过他手臂长短,身上还有未褪尽的绒毛。不过比起那点绒毛,它身上更多的是被撕下皮毛血肉后留下的狰狞血洞,两只眼睛都被血糊住,几乎不能睁开。最严重的是它背上一道被獠牙撕开的伤口,那道伤口显然已经有段时日了,还有蛆虫附在其上。 柳瑜看得直皱眉,蹲下身想要仔细查看它的情况。 虽然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可这小兽依然伸着爪子,朝柳瑜稚声嘶吼,显然是一副戒备状态。周围的草地上还有星星点点的新鲜血迹和碎肉毛发,刚才它很可能在与那群啖魂翁撕咬反抗。 不知来人是敌是友,这小兽身上所剩无几的绒毛都炸开了。 柳瑜朝它伸出手。 小兽“呜”地一声扑了上来,抱着他的手就开始撕咬。 它的牙甚至都是乳牙,又因为体力不足,失了力气,看起来仿佛阵仗很大,其实就像在撒娇卖乖。 柳瑜就着小兽抱在他手上的姿势郑重道:“你做我的灵宠吧,我会好好待你的。” 说罢也不听这小兽的回答,打开乾坤袋,想要为这小兽大致处理了一下伤口,并擅自决定道:“我应该算你的养父,你应该随我姓,就叫小玉吧。” 柳瑜觉得奇怪,自己不是姓柳名瑜吗,为什么不叫小柳?后又反应过来,此玉非瑜,是“玉石”的玉。 这番撕咬似乎耗尽了小兽所有的力气,它含着柳瑜的手,吃力地喘息了几下,晕了过去。 不知怎的,明明该担心的,柳瑜心里却涌起巨大的开心和满足,难道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救下的生灵?即使这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幼兽。难得他有这么高兴的时候,这简直就是十五年来第一回! “柳兄!” “!”柳瑜被惊得坐起了身,对上了林子易的脸。 “太阳晒屁股啦,柳兄你做的什么美梦啊,这么久都不愿意醒!” “……” 柳瑜还未适应这巨大的落差感。原来这只是一场梦啊,他还没有救过什么生灵,他甚至没下过几次三如山呢。 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确实是这样。柳瑜今年将近十五,还没有随师尊或者长老们下山除魔过。 他难得生了起床气,重重倒回了柔软的床铺里,生无可恋般用薄被盖住了头脸。 “柳兄?柳兄!你还不起?不对啊,放在平时这个时辰你早就坐在定神司的慎语堂里早读了!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江司主不在所以你就松懈啦?哈哈哈哈我就说你还小耐不住玩性吧!我跟你说今天我们打算去……” 在林子易滔滔不绝的炙热输出中,柳瑜静静地想着:“毁灭吧,这个没有捡到幼崽的世界……” 明天依旧双更?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美梦 第4章 取字 迅速起床打理好自己,柳瑜带着几位伙伴参观起了还曜宫。 还曜宫里奇花异草不少,最珍贵的当属“云路来”。此花娇弱难养,性喜温暖,怕热避寒,而且极需养分,若土质稍次便难以存活。 师尚儒和李君尧正蹲在一片云路来旁边。师尚儒手中抱着一本书,他念道:“云路来,其叶可破障明目,清明神思;其花可活血通络,疗痨解毒,食之可得万毒不侵之体;其根能生骨肉,还离魂,即便是将要断气之人,含其根于口中,也能延长生机。于春分时节种下,三年后的白露时节才能开花,开花后的花叶根才会有奇效……柳兄,这上面说的是真的吗?” 柳瑜道:“我没用过。不过崇仁君说过,生骨肉,还离魂是假,其他的都是真的。” 云路来的花香有补气养血之能,比寻常的补药来得还要有效。 林子易闭眼呈享受状:“好香,闻一口值万两金呢!多谢柳兄,赚大发啦!” 还曜宫里有专门的植卉园,但其他植卉显然是不能与云路来相提并论的。玉免戚特地划了一大片肥沃的黑壤地专养云路来,并用法阵为界,造了一片无序天地出来,也就是说,这片天地里没有寒霜冬雪,没有炎阳暴雨,有的是四季如春,每天在一定时辰降下的雨露,以及源源不断的养分。 其中需要多少灵力修为不得而知,总之大家看到这一片盛开的云路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愧是崇仁君!” 柳瑜早已见怪不怪,每个来过还曜宫里的人无一不是瞠目呼奇。他收起传音符,提醒几人道:“我师尊和长老们明日归。” “啊?” “什么?!” “哦。” 除了李君尧,其他二人皆是一副天崩地裂之态,毕竟他们俩的功课还没动呢! 这几天在还曜宫玩得要傻了! 林子易悲叹道:“还曜宫误人呀!” 李君尧呛他:“我和柳兄怎的回事?” 柳瑜和李君尧在定神司同龄小辈中是数一数二的勤奋,而林子易和师尚儒是定神司出了名的爱逃课。定神司长老们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不是师出同门,这四人到底是怎么玩到一起的?不过缘分这种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那边林子易一边手下狂抄一边嘴上不停:“君尧兄莫要行那落井下石之事了……柳兄快来帮我一把吧……师尚儒你大胆!什么时候做的功课?比我多这么多?!” 师尚儒埋头苦抄,没工夫理他。 李君尧乐道:“帮不了你,毕竟你的字迹是定神司独一份,别人都是写不来的。” 柳瑜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情之心溢于言表:“加油。” “啊啊啊啊……” 第二天,柳瑜早早来到了定神司。今天不是其他日子,是师尊要为他取字的日子。 不错,柳瑜终于要有字了。 他在定神司的同辈里是年龄最小的一个,林子易他们一年前就已经得了自家师尊取的字。自己一个月前已经年满十五,可惜师尊去了长安城办事,取字一事只好移后了。 柳瑜看着面前的这两个字,有些迟疑道:“师尊,真的可以吗?” “怎么?” 纸上的“无忧”二字赫然在目,柳瑜皱眉道:“颂熹君,姓柳名玉字无忧,弟子若取字无忧,岂非以附骥尾?” “颂熹君的名气大,不沾白不沾,他人又大度,不在意这些。” 柳瑜沉默片刻,问道:“师尊,我是颂熹君的后人吗?” 都姓柳,都是玉石成精,都和江任棠有关系。 他早就有所怀疑了,毕竟不是天下所有的石头都能成精,能修得人形的万物生灵数不胜数,可没有生机的物什想要开灵智,大概百年才能遇见一次。 就像剑灵,是一把剑征战数十年才能生出来的,本质上还是沾染了人族的气息才得以现世,甚至修不出人形。而极大多数剑根本用不了几十年,便会被湮没,折断,遗弃,销毁。 不止是他有所怀疑,许多人都曾猜测过他和颂熹君的关系。有人说他是颂熹君的后代,有人说他是颂熹君的转世,还有胆大者猜测他就是颂熹君,三百年前没死成,最近才醒来,众说纷纭。 江任棠干脆道:“不错,你是颂熹君的儿子。” 没想到江任棠回答得这么直接,柳瑜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可是颂熹君是在三百多年前战死的,我如今才十五岁。” 江任棠应对自如:“石头化形是要时间的,颂熹君当年生了块石头,便一直孵着等你化形。谁知你还未出世,他就没了。” 这样哄小孩儿的话,谁会信啊?!但事关自己的身世,柳瑜情急之下并未细想,就这样被带偏了:“我爹生的我?那我娘呢?” “没有娘,你爹就是你娘。” 岂有此理,连撒谎都这么不走心!柳瑜马上反应过来:“……我不信,师尊你骗我。” 江任棠继续气定神闲地满口胡诌:“骗你作甚,等你长大了就知道,石头就是能生石头。我当年也不信,可是颂熹尊生了你,容不得我不信。” 柳瑜深吸了一口气,不忍再听。转念想了想,他继续不死心道:“那玉和呢?他和颂熹君、和我是什么关系?” 他几乎是有些提心吊胆地等着,生怕江任棠说出一些譬如“他就是你娘啊”之类的可怕的话。 “他是你爹的宠物。” “……”柳瑜松了口气,还好只是宠物。 ……? 不对不对,怎么能说玉和是宠物呢?!让玉和听见这话,说不定又要给师尊甩冷眼刀子了…… 不过颂熹尊和玉和居然是这样的关系吗?因为他是主人的儿子,为了报答已故主人的养护之恩,所以玉和才将恩情都回报到了他身上? 等等,这完全不对了啊,怎么下意识默认自己是颂熹君的儿子了?! 江任棠接着道:“所以不用觉得这个字有什么不好,颂熹君他老人家已经西去了,就算是他在世时有人要取柳无忧这个名,他也不会计较的。更何况你是他的遗留在世的儿子,他更不会在意这些了。” 柳瑜听得入神,原来一直以来被奉为神祇的颂熹君是这样亲和的人,而这样的人物居然是他的父亲? 他的心中比起身世揭晓的豁然,更多的是不切实际,还想多听一些关于自己父亲的事,江任棠却话头一转:“得了字,就可以出山除魔了,可准备好了?” 柳瑜立马坐直了身子,有力答道:“准备好了!” 江任棠见他胸有成竹,跃跃欲试的样子,便知他确实已准备好出山了。 思量片刻,她伸出两指敲了敲桌案:“准备好了是好事,但不得冲动,不得莽撞,切勿受伤。” 柳瑜心道还有魔能伤到我?但这话肯定不能让江任棠知道,于是他状似乖巧地点了点头。 江任棠却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修为了得确实没有魔能拿你怎样,但这世上最可怕的从来不是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可还记得?” 她这样说并非是柳瑜平日里行事高调心高气傲,相反,他做事踏实,勤奋好学,人又很有天赋,在同龄人中一直是一马当先、一骑绝尘的存在,常常被定神司长老们作为楷模榜样教育其他的小辈。 但太过耀眼并不是一件十足十的好事,为此她不免要对柳瑜敲打一番。 柳瑜若有所思道:“弟子谨记。不过师尊,为何是切勿受伤?若去时怎样,回来时还是怎样,那我岂非全无收获?我若是受伤了,一定会告诉玉和,好好疗伤的。” 江任棠道:“你从小魂魄虚弱,神识不稳。寻常磕磕碰碰的小伤便也罢了,如果伤筋动骨,极有可能会波及魂魄,轻则昏迷不醒几年,重则魂飞魄散,长睡不醒。一直没告诉你是因为有我和玉免戚在能护你平安,但出山之后,我和玉免戚便再难护你周全,往后便要自己保全自己了,知道吗?” 下午还有一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取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