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烬》 第1章 赤月剑下仙救魔 赤月悬在魔域边境的天际,像枚浸透了血的铜盘,边缘晕开淡淡的红雾,将连绵起伏的嶙峋怪石染得一片妖异绯红。风卷着沙砾掠过千疮百孔的石窟,不是呜咽,是被锋利崖壁磨碎的嘶吼,混着硫磺的呛味与铁锈的腥气,往鼻腔里钻得生疼。那股腥气里还裹着魔物特有的阴冷,像无数条细小的毒蛇,顺着毛孔往骨头缝里钻,连崖下匍匐的低阶魔物都缩着身子,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云无涯立在孤崖顶,白衣被血色月光浸出层淡粉,却依旧干净得扎眼,连衣角都没沾染半点魔域的黑尘。他背脊挺得笔直,却不是刻意的僵硬,更像崖边生长的孤松,带着自然的苍劲。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仙剑的剑柄,那剑柄是千年寒玉所制,触手生凉,能让他在灼热的魔域地气中保持清明。睫毛上沾了些细碎的黑尘,风一吹,才极轻地颤了颤,像蝶翼掠过冰面。这三天里,他就这么站着,脚下的玄色岩石被他的靴底磨出浅浅的印子,灼热的地气顺着靴底往上窜,带着魔域特有的暴烈能量,在他周身绕了绕,却总在触及他身前三尺时,化作一缕青烟散了,连他的衣摆都没能吹动。 他抬眼望那轮赤月,眼底没什么情绪,只像盛着一潭结了冰的湖水,连赤月的红光都映不进去,唯有瞳仁深处,藏着一丝极淡的星辉,那是他体内仙元流转的痕迹。指尖的摩挲停了,他微微偏头,耳廓动了动——不是风声,是魔气翻涌的闷响,从幽冥渊的方向传来,像远处闷雷滚动,一点点压过来,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 来了。 他没动,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紧了,指节泛出淡淡的白。袖中的霜陨剑似有感应,发出一声极轻的嗡鸣,转瞬即逝,被风声掩盖。 远处的魔气突然炸了开来,像一锅煮沸的黑水,咕嘟咕嘟地冒泡,黑色的气浪翻涌着,卷起数丈高的沙砾。一股霸烈的威压紧随其后,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像无形的巨石碾过大地。崖下的低阶魔物们早已趴在地上,浑身筛糠似的抖,四肢紧紧贴着灼热的岩石,连呜咽都不敢发出一声,有的甚至直接被这威压震得七窍流血,气息断绝。黑色的流光撕开魔雾,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轨迹,只听见空气被撕裂的锐响,像绸缎被强行扯断,最后“砰”地一声停在他身前十丈处,魔气散开,露出里面的人。 烬炎的个头极高,比寻常男子高出大半个头,玄色袍服上绣着暗金的魔纹,那纹路是用魔物的骨粉混合金砂织成的,在血色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衣摆被风灌得猎猎作响,边缘处绣着的黑色火焰图案,像是活的一样,在风中扭曲跳跃。墨发披散着,垂到腰际,只有头顶一束用根暗黑色的骨簪束起,骨簪的尖端还挂着点暗红色的血迹,不知道是哪只不长眼的魔物留下的。他的脸长得近乎妖异,眉骨高挺,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得过分,薄唇紧抿着,带着天生的桀骜。一双赤红的瞳孔像淬了火的宝石,此刻正死死盯着云无涯,里面翻涌着不加掩饰的战意,还有点睥睨天下的狂傲,仿佛眼前的人不是对手,只是一只待宰的蝼蚁。 “云无涯。”他开口时,声音里带着点金石摩擦的粗粝,语气直白得很,没有半点拐弯抹角,“选在这种地方送命,倒是会挑地儿。” 云无涯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语速平缓,清越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文雅的清冷,像山涧清泉流过青石:“此处视野开阔,正宜切磋。” 烬炎嗤笑一声,气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递了战帖,在我地盘上等三天,就为说这个?你们仙门的人,就是爱绕弯子装样子,虚伪得很。” “非是装样。”云无涯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眼睑垂了垂,又抬起来,目光依旧平静,“不过是予你些时日,料理身后之事。” 空气瞬间冻住了,连风都似乎停了,只有赤月的红光,静静地洒在两人身上,勾勒出截然不同的身影。 烬炎周身的魔气猛地一缩,像被激怒的毒蛇,瞬间绷紧了身体。血色瞳孔眯了眯,危险的光芒在里面闪烁,嘴角勾起个狠厉的笑,露出一点白森森的牙:“行,我倒要看看,你这天机阁的天才,怎么让我料理后事!” 话音还没落地,他的身影就消失了,只留下一道淡淡的黑色残影,快得超出了常人的视物极限。 云无涯几乎是本能地足尖一点崖石,身形像片被风吹起的叶子似的往后飘,动作轻盈得没有半点重量。与此同时,一道漆黑的幽焰爪风擦着他的衣襟掠过,“嗤”地一声,将他身后的崖石抓出五道深沟,岩石碎屑飞溅,带着灼热的温度,落在他的白衣上,瞬间化作灰烬,却没能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他并指如剑,指尖凝聚起一点星辉般的光芒,一道纤细却凝练的剑气射出去,精准地撞在烬炎的手腕上。 “叮”的一声脆响,剑气与幽焰碰撞,迸出的火星落在地上,烧出一个个小黑点,那黑点还在不断扩大,显然是魔焰的余威在灼烧岩石。 烬炎一击不中,攻势更猛了,眼中的战意愈发浓烈。双掌翻飞间,魔焰从掌心涌出,化作一群黑鸦,每一只都栩栩如生,黑色的羽毛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尖喙和利爪闪烁着寒光,尖鸣着扑过来,翅膀扇动的风里都带着灼烧的焦味,连空气都被熏得微微扭曲。云无涯手腕一翻,霜陨剑凭空出现,剑身剔透,像用万年寒冰雕琢而成,泛着冷冷的光,剑身上隐约有雪花状的纹路在流转。他挥剑划了个圈,剑意像流水似的漫开,形成一片无形的剑域,黑鸦撞上那片剑域,瞬间化作缕缕黑烟,散了,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只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焦糊味。 “有点意思。”烬炎眼里的战意更浓了,像发现了好玩的猎物,周身魔气暴涨,黑色的气浪将他包裹其中,身形一晃,化作三道魔影,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攻过来,每一道魔影都带着实打实的威压,连脚下的岩石都被震得微微颤抖。魔影过处,空气都被压得“嗡嗡”作响,像是要被撕裂。云无涯的剑舞得更快了,剑光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白色的剑光与黑色的魔影交织在一起,“当当当”的金铁交鸣声响个不停,清脆而密集,像暴雨打在金属上。澎湃的气劲不断炸开,将周围的岩石炸得粉碎,碎石子溅在身上,生疼,却没能让两人有半分停顿。 白衣与黑袍在赤月下交错,像两道闪电穿梭,清冽的仙光与暴烈的魔气相互撕扯,碰撞处迸出耀眼的光芒,染得半边天都是红黑交织的颜色,诡异而壮丽。烬炎的攻击狂得像没头的风,每一拳都带着开山裂石的力道,拳头挥出时,能听见空气被压缩的爆鸣;云无涯的剑却灵得像水,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剑,总能恰到好处地挡住他的攻势,剑峰划过,带着刺骨的寒意,偶尔还能还上一剑,逼得烬炎不得不回防,原本狂猛的攻势也因此滞涩了几分。 激斗中,烬炎抓住个破绽,他故意卖了个空门,让云无涯的剑刺向自己的左肩,却在剑尖即将触及衣袍的瞬间,身形猛地下沉,同时一拳轰出,魔焰从掌心喷涌而出,凝成一头巨狮,那狮子通体漆黑,鬃毛是燃烧的魔焰,一双眼睛也是赤红的,张开血盆大口,咆哮着冲向云无涯的胸口,气势汹汹,势如破竹。云无涯横剑去挡,霜陨剑的剑身瞬间亮起一层厚厚的白霜,“轰”的一声巨响,巨狮撞上剑身,魔焰与仙光剧烈碰撞,爆发出耀眼的光芒。巨力传来,云无涯被震得往后滑了数丈,脚下的岩石被磨出长长的划痕,衣袖被魔气撕裂一角,露出的小臂上,一道扭曲的火焰疤痕赫然在目。 那疤痕有三寸多长,是深红色的,像被火焰啃过似的,边缘还带着点淡淡的黑气,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清晰可见,像是刻在骨头上的印记。烬炎的目光落在上面,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那疤痕的形状,竟与他幼年时不小心被魔火烫伤的印记一模一样,连扭曲的弧度都分毫不差。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连体内的魔核都跟着轻轻颤了一下,运转的魔元也因此滞涩了半分。 就是这一瞬的失神,云无涯抓住了机会。霜陨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吟鸣,像是龙啸九天,一道极细的寒芒从剑尖射出,快得像流星划过夜空,让他根本来不及反应,直取他的眉心。 烬炎仓促间凝聚魔气挡在身前,黑色的魔焰形成一层薄薄的护罩,“嗤”的一声,寒芒穿透魔气护罩,在他掌心划开一道小口,暗红色的血珠渗出来,滴落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将岩石腐蚀出一个个小洞。伤口处还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剑意,像细小的冰针,不断往他的经脉里钻,灼烧得他掌心生疼,连魔元都难以压制。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伤口,眼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被滔天的怒火取代。他是谁?是魔域的魔尊,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存在,竟然被一个仙门小辈伤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好!真是好得很!”他咬着牙,声音里结了冰,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怒。周身的魔气开始疯狂翻滚,颜色深得几乎要发黑,像浓稠的墨汁,连赤月的光都被吸了进去,周围的温度骤降,空气变得粘稠而沉重。一股比之前恐怖十倍的威压压下来,云无涯脚下的岩石开始“咔嚓咔嚓”地裂,细密的纹路蔓延开来,随时都可能崩塌。 “能死在我这焰下,算你运气!”烬炎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他双手抬起,掌心燃起两团黑色的火焰,那火焰安静得可怕,没有一点声音,却带着万物寂灭的气息,周围的空间都开始扭曲,像是要被这火焰吞噬,连光线都无法逃脱。 就在这时,烬炎突然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褪去血色,浮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败。他掌心里的黑焰闪烁了几下,竟然有要散开的迹象。体内的魔元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运转得滞涩无比,像是陷入了泥沼,每动一下都异常艰难。胸口也闷得发慌,一股熟悉的无力感涌上来——这感觉,像极了中了毒? 不可能!他的修为早已登峰造极,世间能毒倒他的东西寥寥无几,且都被他收藏在魔域的宝库中,怎么可能毫无察觉地中招?是谁?是谁敢在他的地盘上动手脚? 他猛地抬头,看向云无涯,眼里满是戾气,像被激怒的野兽:“是你搞的鬼?!” 云无涯的剑势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情绪,快得像错觉,那情绪里有惊讶,有了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他没回答,只是握紧了剑,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警惕地看着他,周身的仙光也凝实了几分,做好了随时应对变故的准备。 就在这时,几道光芒从下方的乱石堆里射出来,带着精纯的仙灵之气,直奔烬炎而去!那光芒来得又快又隐蔽,显然是蓄谋已久。有水系的银带,像流动的月光,悄无声息地缠绕而来,带着冰冻一切的寒意;有火系的火球,拳头大小,裹挟着爆裂的热浪,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还有金系的尖刺,闪烁着寒芒,像毒蛇的獠牙,直刺要害——显然是早有埋伏! “卑鄙!”烬炎怒吼一声,声音里满是愤怒和不屑。他强行催动滞涩的魔元,周身腾起一层稀薄了不少的魔焰护罩。“轰轰轰”的爆炸声接连响起,光芒撞在护罩之上,爆发出绚烂而致命的光团。护罩剧烈波动,明灭不定,显然支撑得极为勉强。烬炎嘴角溢出一缕暗红色的血迹,滴落在玄色的衣袍上,瞬间晕开,身形在空中摇摇欲坠,神智也开始模糊。 一道冰蓝色的剑光突然从侧面射出来,悄无声息地,像是融入了阴影之中,直奔他的后心!那剑光带着彻骨的寒意,比之前任何一道攻击都要凌厉,显然是冲着取他性命来的!出手的人极有耐心,一直等到他最虚弱的时候才发动攻击,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 烬炎察觉到了,那股致命的寒意让他浑身汗毛倒竖。他想躲,想转身格挡,可体内的魔元像是被冻住了一样,根本不听使唤,身体迟滞得厉害。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剑光越来越近,心里涌起一股不甘的暴戾——他不甘心,他还没打败云无涯,还没一统三界,怎么能死在这种卑鄙小人的偷袭之下! 就在这时,一道白影突然闪了过来。 是云无涯。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像是瞬间跨越了空间,身形轻盈得如同流光,白衣在风中展开,像一只展翅的白鸟。他没有用剑挡,而是张开了双臂,用一个近乎拥抱的姿势,挡在了烬炎身前。那个姿势,没有任何防备,带着一种决绝的温柔,与他平时清冷的模样判若两人。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 烬炎看着那袭白衣,看着云无涯微微侧过来的脸。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睫毛上沾着的黑尘还在,只是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此刻竟映着赤月的光,像盛着一片血色的海,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复杂到极致的情绪,那里面有决绝,有痛惜,还有一丝深藏的温柔,像冰雪下的火种,瞬间点燃了他心底某根沉寂已久的弦。 “你……” 他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噗嗤——” 剑光穿透血肉的声音,在寂静的战场上格外清晰,刺耳得让人头皮发麻。 鲜血瞬间涌了出来,像喷泉一样,从云无涯的胸口喷出,在他洁白的衣袍上晕开,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红梅,妖异而凄厉,美得让人窒息。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开始发青。但他依旧死死护在烬炎身前,像一堵脆弱却倔强的墙,哪怕已经摇摇欲坠,也不肯倒下。 他看着烬炎,染血的唇角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消散在风中。那双眼睛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而深邃,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进骨子里,然后缓缓闭上,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像蝶翼收拢,遮住了里面所有的情绪。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直直地往下坠。 烬炎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惊雷劈中,所有的愤怒、暴戾、不甘,都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茫然。他看着那抹刺眼的红,看着那具坠落的白衣,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无法呼吸。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一股奇异的甜腥味,那味道很淡,却带着致命的熟悉——那是“忘川”!仙门至毒,忘川! 他们竟然用了忘川?目标是他,还是云无涯? 如果目标是他,为什么云无涯会挡在前面?如果目标是云无涯,那他们又为什么要设下埋伏偷袭他? 无数个疑问在他脑海里盘旋,却得不到任何答案。体内的毒素和巨大的冲击让他的意识迅速模糊,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云无涯坠落的身影在他眼前越来越小。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瞬,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反复盘旋,带着无尽的茫然和痛惜—— 云无涯,你到底为什么? 第2章 笼中初现,寒渊同渡 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千年未化的墨冻,死死包裹着他,像一双无形的巨手,拖拽着他不断向深渊下沉。意识碎成了千万片浮冰,在刺骨的苦海里载沉载浮,时而被巨浪吞没,时而又勉强露出一角,却连一丝微光都抓不住。 烬炎想挣扎,指尖却重得像坠了铅块,四肢百骸都沉在混沌里,不听使唤。只有些混乱的碎片在脑海中疯狂冲撞:赤红如血的残月挂在墨色天幕,凌厉的剑光划破夜色,仙门修士们那张张藏在道袍后的阴险嘴脸,还有……还有那抹决绝挡在他身前的白,像雪,像云,然后是那刺目惊心的红,顺着白衣蜿蜒而下,滚烫得几乎要灼穿他的视线。 云无涯!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骤然劈开了混沌的黑暗。 烬炎猛地睁开双眼! 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尤其是胸口,仿佛被一座沉甸甸的大山碾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肺腑里搅动。魔元在体内运行得异常晦涩、缓慢,像是陷入了泥泞的沼泽,怎么调遣都纹丝不动。更糟糕的是,脑子里空荡荡的,许多事情都变得模糊不清,只留下一些纷乱的光影和强烈的情绪印记,像是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 他在哪儿? 入目所及,是一个昏暗的山洞。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岩石的冷冽,还有一股淡淡的、清冽的草药气息,混在一起,倒也不算难闻。洞壁粗糙不平,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纹路,隐约有水滴从岩缝中渗出,“嗒、嗒、嗒”,单调的声响在空旷的洞里回荡,格外清晰。洞口被一些杂乱纠缠的藤蔓遮掩着,绿意盎然,却也密不透风,只有几缕微弱的光线艰难地挤进来,勉强照亮洞内一隅,将周遭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他动了动手指,触碰到身下铺着的干燥草叶,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山洞里显得格外突兀。 这轻微的动静,立刻引起了洞内另一个存在的注意。 烬炎警惕地转头,血色的瞳孔瞬间锁定在洞口方向。 在那里,靠近光与暗交界的地方,坐着一个人。 白衣,即便在昏暗中,也显眼得如同冬日里未化的积雪。只是那白衣上,大片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像一朵朵凄厉绽放的花,又似一幅浓墨重彩的写意画,昭示着不久前经历的那场惨烈厮杀。他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微微低着头,墨色的长发有些散乱地垂落,遮住了部分侧脸,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线。他闭着眼,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青影,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在这山洞里。 是云无涯。 他还活着。但看起来,状态比自己好不了多少,甚至更糟。毕竟,那道剑光是实实在在穿透了他的胸膛,烬炎至今都能清晰地回忆起那柄长剑穿过白衣时的刺耳声响。 烬炎血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复杂的情绪在心底翻涌。震惊,疑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深潭,漾开圈圈涟漪,久久不散。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仙门的表率,他毕生的宿敌,会不惜性命为他挡下那一剑? 这太不合常理了。仙门埋伏的目标显然是他这个魔族余孽,云无涯大可以作壁上观,甚至落井下石,坐收渔翁之利。可他偏偏选择了最愚蠢、最不可思议的一种方式,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下了致命一击。 难道……这背后有更大的阴谋? 烬炎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冰冷,像淬了毒的刀子。他强撑着想要坐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势,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草叶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就在这时,那抹白色的身影动了一下。 云无涯缓缓抬起头,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起初有些涣散和迷茫,仿佛刚从深沉的梦魇中挣脱,还未完全清醒。但很快,那眼底的迷雾散去,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只是这份清冷之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虚弱,像蒙了一层薄霜的湖面。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一时间,山洞里寂静无声,只有水滴落下的声音格外清晰,“嗒、嗒”,敲在人心上,带着一种莫名的压抑。 烬炎死死盯着他,试图从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眸里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但他失败了。那双眼睛就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所有的情绪都被完美地封冻在冰层之下,看不出丝毫波澜。 “你……”烬炎率先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在粗糙的石头上摩擦,刺耳得很,“怎么回事?” 他问得没头没脑,但他相信,云无涯一定能懂。懂他问的是伏击,是那一剑,是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云无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但左胸处的伤口让他轻轻蹙了下眉,动作瞬间僵住,脸色又白了几分。片刻后,他才重新迎上烬炎审视的目光,唇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你中了‘忘川’。仙门伏击,意在擒你,或杀你。” 言简意赅,只是陈述事实,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丝毫表功的意思,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不好一般平淡。 “‘忘川’?”烬炎眉头紧锁,努力在混乱的记忆中搜寻关于这种奇毒的信息,却只抓到一些模糊的影子,像是被大雾笼罩的山峦,看不真切。他只隐约记得,这是仙门一种极其厉害的毒药,专门用来对付修为高深的魔族。“他们……连你也下手?” 他记得那道射向自己的冰蓝剑光,带着刺骨的寒意,也记得云无涯是如何毫不犹豫地挡在他身前。仙门的人,难道连自己人都不放过?还是说,云无涯早就已经和仙门反目成仇了? 云无涯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浅淡得近乎难以察觉,像是一抹讽刺,又或许只是烬炎的错觉。“我既叛出,便是仙门之敌。”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静无波,“那一剑,本是冲你而来。”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可就是这份平静,让烬炎心头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烧了起来,像被点燃的干柴,瞬间蔓延开来。 “冲我来?”烬炎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带着伤后的虚弱和压抑不住的怒火,“那你他妈的挡什么?!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觉得替我挨一下,我就会感激你,然后对你俯首称臣?!” 他讨厌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讨厌这种欠下莫名人情的感觉,更讨厌云无涯这副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连舍身挡剑都显得游刃有余的姿态!好像他做的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都是计算好的一样。 面对烬炎的怒火,云无涯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倦怠?仿佛觉得他的愤怒很无聊。“并非为你。”他移开目光,望向洞口那几缕微弱的光,声音更轻了几分,像羽毛落在水面,“只是你我若皆落入他们手中,境况会更糟。”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仙门既然设下了这么周密的埋伏,定然布下了天罗地网。若他和烬炎双双被擒,等待他们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下场,或许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云无涯此举,或许只是无奈之下的最优选择,至少保全了一方的战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但这并不能完全打消烬炎的疑虑。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以云无涯的性格,向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境况更糟”的可能性,就牺牲自己?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呵,”烬炎冷笑一声,试图调动体内的魔元,想试试自己现在的实力,可那滞涩和空乏的感觉让他心头一沉,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忘川’……到底有什么鬼作用?”他直接问了出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云无涯,不肯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云无涯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积蓄力气,每说一句话都显得格外费力。“蚀骨焚心,散人功力。”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冰冷,像寒风吹过骨头,“最终……记忆尽失,灵智蒙尘,形如……稚子。” 形如稚子…… 这四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进了烬炎的脑海,让他浑身一僵。 记忆尽失?灵智蒙尘?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缓缓爬升,让他几乎要战栗起来。他无法想象自己变成那副模样的场景。骄傲如他,力量是他的一切,是他在这世上立足的根本。若连记忆和神智都失去,变成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那与死亡何异?甚至比死亡更可怕! 仙门……好狠的手段! 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在他心中交织,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他紧紧缠绕。他再次尝试凝聚力量,丹田处却传来针扎般的剧痛,让他额上青筋暴起,忍不住闷哼一声。 “该死的!”他低咒一声,一拳砸在身旁的草铺上,激起些许尘埃。他现在虚弱得可笑,连个最低阶的魔兵都不如,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和屈辱。 “毒性未清,强行运功,只会加速侵蚀。”云无涯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副平淡的口吻,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丝毫波澜,“此地……也非久留之所。” 烬炎猛地抬头,血瞳中锐光一闪,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你知道解毒之法?” 云无涯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略知一二。”他没有深入解释,也没有说解毒的过程有多艰难,只是转而说道,“当务之急,是离开。” 他的话音刚落,洞外远处,隐约传来了几声模糊的呼喝,还有兵器破风的“咻咻”声! 烬炎脸色一变,心脏猛地提了起来。 追兵! 仙门的人,竟然这么快就找到附近了!他们的动作未免也太快了些,难道是有什么追踪的法宝? 他下意识地看向云无涯,却见对方不知何时已经勉强站起了身,正扶着冰冷的岩壁,微微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显然牵动了伤口。那姿态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那双眼睛,却在昏暗中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像结冰的湖面,坚硬而平静。 “能走吗?”云无涯看向他,问道。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伤后的气弱,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烬炎咬着牙,忍着全身的剧痛和魔元空乏带来的眩晕感,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试了几次,都因为腿软和疼痛而失败,重重地跌回草铺上,反而牵扯到胸口的伤,让他忍不住咳出一口带着黑气的淤血,溅落在草叶上,格外刺眼。 该死的“忘川”!该死的仙门! 他从未如此刻般痛恨自己的无力。想当年,他纵横沙场,何等威风,可如今,却连站起来都做不到,像个废人一样。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那只手很好看,指节修长匀称,皮肤白皙,只是此刻同样苍白得没有血色,甚至还在微微颤抖,泄露了主人的虚弱。手的主人,是云无涯。 他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纯粹的、基于现状的考量,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此地不宜久留。”云无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气没有任何起伏,“若不想再落入他们手中,就起来。” 烬炎看着那只手,血色的瞳孔中充满了挣扎和屈辱。 要他接受宿敌的帮助?这比杀了他还难受!他们斗了多少年,彼此恨不得将对方挫骨扬灰,可现在,他却要靠云无涯的帮助才能活下去?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可是…… 洞外的声响似乎更近了一些,隐约能听到有人在喊“搜!仔细搜!他们肯定就在这附近!” 时间不等人。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最终,求生的本能,以及对恢复力量、洗刷耻辱的渴望,压倒了他那点可笑的骄傲。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云无涯的手腕! 触手一片冰凉,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腕骨硌手的轮廓,以及那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这家伙,明明自己也伤得快死了,还在强撑着,真是死要面子。 烬炎借着他的力,终于摇晃着站了起来。两人靠得极近,他甚至能闻到云无涯身上那股清冽草药气息下,隐隐透出的浓重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味道。 云无涯在他站稳后,便想抽回手。 但烬炎却下意识地收紧了些力道,没有立刻放开。他盯着云无涯近在咫尺的、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一字一句地问道,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回避的质询:“云无涯,你最好说的是真的。” 他血红的眼睛像两团燃烧的火焰,要将眼前这人从里到外烧穿看透,看看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你若敢骗我……” 后面威胁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他相信,云无涯懂。懂他的意思,懂他的狠厉。若是云无涯敢耍花样,他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拉着他一起下地狱! 云无涯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腕,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应他的威胁。他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了那过于灼人的视线,望向洞口的方向,轻声道:“追兵近了。” 他的平静,与烬炎的躁动和怀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烬炎死死盯着他侧脸的轮廓,那线条依旧好看,却透着一股疏离和冷漠。最终,他像是耗尽了力气般,缓缓松开了手。他靠着岩壁,大口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体内“忘川”的毒性因为刚才的情绪波动而隐隐作祟,带来一阵阵眩晕,眼前的景象都有些模糊。 云无涯不再看他,转身,率先一步,有些踉跄地朝着洞口那些垂落的藤蔓走去。他的背影单薄而挺直,像一株寒风中的翠竹,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脚下有些虚浮,却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然,仿佛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踏进去。 烬炎看着那袭染血的白衣融入洞口昏暗的光影里,血瞳中的神色复杂到了极点。 疑虑,警惕,愤怒,还有那一丝被强行压下的、因那舍身一挡而生的异样情绪,全部纠缠在一起,像一团乱麻,理不清,剪不断。 他不知道云无涯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不知道那所谓的解毒之法,是不是另一个陷阱。 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 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还是另一个……更加精心编织的囚笼? 他不知道。 但他别无选择。 烬炎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拖着沉重无比、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艰难地跟上了前方那抹摇摇欲坠的白色身影。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让他冷汗直流,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他穿过洞口的藤蔓,藤蔓上的尖刺划破了他的手臂,带来一阵刺痛,他却浑然不觉。外面,是弥漫着淡薄晨雾的荒野,雾气缭绕,能见度很低,远处的山峦在雾中若隐若现,像蛰伏的巨兽。清新的空气涌入肺中,却带着一股寒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道血痕。 无论如何,他必须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弄清楚这一切,才能找回他失去的力量和记忆,才能向仙门那些人复仇! 而眼前这个叫云无涯的人,是他此刻唯一的“浮木”,是他逃离这里的唯一希望,也是他心中最大的……谜团。 晨雾中,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艰难地前行着,白衣染血,黑衣残破,在这荒凉的旷野上,显得格外孤寂,却又带着一种倔强的生命力,像寒冬里顽强绽放的两朵花,在绝境中,寻找着一线生机。 洞外的追兵越来越近,脚步声、呼喊声清晰可闻,打破了荒野的宁静。两人不敢停留,互相扶持着,加快了脚步,身影渐渐消失在浓厚的晨雾深处,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又被雾气掩盖,仿佛从未有人经过。 第3章 荒原雏鸟 晨雾像一层被打湿的灰纱,沉甸甸地笼罩着这片荒芜的原野。枯黄的草叶被露珠压弯了腰,踩上去先是一声细碎的“噗嗤”,随即渗出冰凉的水渍,顺着裤脚钻进鞋里,冻得人脚趾发麻。远处起伏的山丘光秃秃的,岩石在雾气中显露出狰狞的轮廓,像一群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这两个闯入者。 每吸一口气,都带着刺骨的凉意,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和枯草的腐味,呛得人胸口发闷。 烬炎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寒气。那不是清晨荒原该有的清冷,而是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阴寒,像无数条细小的冰虫,在四肢百骸里钻来钻去。魔元在经脉里运行得比在山洞时还要滞涩,几乎完全凝固,让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抽空了力量的皮囊,每走一步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腿沉得像灌了铅。 胸口的憋闷感越来越强烈,喉咙里那股腥甜味总也散不去,时不时涌上喉头,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视线也变得忽明忽暗,周围的雾气仿佛活了过来,在眼前扭曲、变形,时而像张牙舞爪的鬼怪,时而又化作一片模糊的混沌。 走在他前方不远的云无涯,状态看起来比他还要糟糕。 那袭白衣在灰蒙蒙的雾气中,像一盏风中摇曳、随时可能熄灭的孤灯。他走得很慢,脚步虚浮,每一步落下都有些踉跄,左肩微微塌陷着,显然是在极力避免牵动胸口的重伤。每隔十几步,他就不得不停下,单手扶住身边能借力的东西——一块风化得满是裂纹的巨石,一截枯朽得一折就断的树干,甚至只是一丛长得稍微粗壮些的枯草——微微喘息。苍白的脸上沁出细密的冷汗,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沾满泥土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缓过那阵剧烈的不适后,他才会沉默地转过身,继续前行。 他没有回头催促,也没有伸手搀扶,只是偶尔会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片刻,清冷的目光扫过周围茫茫的雾气,警惕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动静。 两人之间隔着三四步的距离,沉默像另一层更厚重的浓雾,横亘在他们中间,压得人喘不过气。 烬炎的脑子乱得像一团被猫抓过的线。 仙门的追杀,身中奇毒的现状,还有云无涯那不合常理的举动……这一切都在他的脑海里盘旋,让他烦躁得想嘶吼。他试图回忆更多细节,回忆那场伏击之前发生了什么,回忆他和云无涯更早的恩怨,可记忆就像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许多地方只剩下模糊的影子,无论怎么用力去抓,都只能抓到一手虚无。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无比暴躁。 “喂!”他终于忍不住,朝着前方那个摇摇欲坠的背影开口,声音因为虚弱和压抑的怒火而显得有些嘶哑,“到底要去哪儿?就这么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云无涯的脚步顿了顿,没有立刻回头。他微微侧过脸,胸口微微起伏,显然还没缓过气来,声音带着伤后的气弱,却依旧保持着平稳:“向北而行。渡过冥河,进入北荒之地……或许能暂避锋芒。” 他的用词依旧带着那种文绉绉的感觉,听得烬炎心里更不爽了。 “北荒?”烬炎眉头拧得紧紧的,语气里满是质疑,“那鬼地方鸟不拉屎,连魔族都不愿去!而且冥河是那么好渡的?就凭我们现在这鬼样子?”他说得又急又冲,胸口的伤口被牵扯得隐隐作痛,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仙门追兵……料想不会想到我们会往那里去。”云无涯简短地回答,似乎不愿多费唇舌解释。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步伐比刚才又慢了些,“虽险,却或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烬炎嗤笑一声,拖着沉重的腿跟上,“我看是去找死还差不多!”他环顾四周茫茫的雾气,看不到一点人烟,也看不到一丝希望,一种穷途末路的悲愤涌上心头,“妈的,要是老子功力还在,那些狗屁仙门弟子,早就被我烧成灰烬了!”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股突如其来的、尖锐到极致的疼痛猛地刺入了他的脑海!像是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扎进了脑髓里,疯狂搅动! “呃啊——!” 他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猛地抱住头,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一下,膝盖重重地磕在一块石头上,疼得他龇牙咧嘴。眼前的景物瞬间扭曲、旋转,天旋地转,耳边响起尖锐的鸣音,几乎要刺破耳膜。 脑子里那些本就模糊的记忆碎片,此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疯狂搅动,变得更加支离破碎。一些混乱的画面飞快闪过——滔天的魔焰吞噬着整片山林,冰冷的剑锋贴着脖颈划过,一张张或狰狞或模糊的脸在眼前晃动,还有一双平静得不起波澜的眼睛,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真切…… 是什么?那到底是什么?! 他越想抓住那些画面,头痛就越是剧烈,仿佛整个头颅都要炸开一般。 “烬炎?” 前方传来云无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烬炎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因为剧痛和混乱布满了血丝,死死盯住已经转过身来的云无涯。雾气中,云无涯的脸色似乎更白了,嘴唇毫无血色,那双清冷的眼眸正落在他身上,里面有什么情绪飞快地闪过,太快了,烬炎根本捕捉不到。 “你……怎么了?”云无涯问道,声音依旧轻柔,那份一贯的平稳却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痕。 “我……操……”烬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淌,“头……我的头好痛……”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试图压下那翻江倒海般的痛苦和眩晕。是“忘川”!一定是那该死的毒在发作! 云无涯朝他走近了两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不足一米。他仔细地看着烬炎痛苦扭曲的脸,眉头微微蹙起,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了一抹凝重。 “毒性入脑了。”他沉声道,语气十分肯定,“凝神静气,勿再强行回忆过往之事。” 他的提醒很及时。烬炎发现,自己越是试图去想清楚那些模糊的记忆,头痛就越是变本加厉。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放空大脑,不再去追逐那些闪回的碎片,只是死死咬着牙,承受着那钻心的疼痛。 剧烈的头痛如同潮水般,来得快,去得也快。当那股搅动脑髓的力量缓缓退去时,烬炎几乎虚脱,浑身被冷汗浸透,后背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又冷又黏。他靠在旁边一块粗粝的岩石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口的起伏如同拉风箱一般,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而,头痛消退后,另一种更让他心悸的感觉浮现了出来。 冷。 那种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寒冷,比之前更加明显了。不仅如此,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和虚弱感,不仅仅是力量上的,更像是某种支撑着他身为魔尊的东西,正在悄然流失。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这只手,曾经能轻易捏碎敌人的喉咙,能操纵焚天煮海的魔焰,能翻云覆雨,执掌生杀。可现在,它只是在微微颤抖,连握紧拳头都显得有些吃力,指节泛白,却没有一丝力气。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细密的蛛网,开始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抬起头,看向站在几步之外的云无涯。雾气缭绕在对方身边,让那染血的白衣和苍白的脸看起来有些不真实,像一幅朦胧的水墨画。 “这毒……”烬炎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一丝微弱的颤抖,“真的……会让人变成傻子?” 他用了“傻子”这个词,而不是云无涯那文雅的“形如稚子”。因为这更直接,更残酷,也更能表达他此刻的恐惧。 云无涯沉默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雾气中显得格外幽深,仿佛在评估着他此刻的状态。过了好几息,他才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若无解药,终会如此。” 他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可这平静的陈述,却像一把冰冷的锤子,重重砸在烬炎的心上,让他浑身一僵。 终会如此…… 烬炎的血色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这荒原的晨雾,比“忘川”带来的阴冷,都要刺骨千百倍。 他想象着自己变成一个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懂、只会流着口水傻笑的废物的样子……那比杀了他,还要让他无法接受!他是魔尊烬炎,是站在魔界顶端的人,怎么能沦为那样的境地! “不……不可能!”他猛地站直身体,尽管双腿还在发软,却强撑着吼道,“一定有办法!你不是说你知道解毒之法吗?!到底是什么办法?!快说!” 他朝着云无涯逼近一步,血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濒临绝境的疯狂和迫切。他需要抓住点什么,哪怕只是一根稻草,也能让他在这绝望的深渊里稍微喘口气。 云无涯看着他逼近,没有后退,只是眼神里那抹凝重之色更深了。他似乎在权衡着什么,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所需之物……颇为难寻。”他避开了具体的方法,转而说道,“眼下,当务之急是摆脱追兵,觅一处安全之地……稍作调息。你之状态,不宜再继续赶路了。” 他的目光落在烬炎依旧苍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身体上,意思很明显:你再硬撑下去,可能等不到找到解药,就先毒发变成傻子了。 烬炎还想再追问,可又是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伴随着体内那股阴冷气息的蠢蠢欲动,让他眼前发黑,差点再次栽倒。他不得不伸出手,死死抓住身边的岩石,才能勉强稳住身体,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该死的!该死的! 他在心里疯狂咒骂,却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现在,连发怒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云无涯不再多言,他转身,继续朝着北方走去。他的背影在浓雾中显得格外单薄和孤独,却又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仿佛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改变方向。 烬炎看着那背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心里又气又恨。 他讨厌这种被命运扼住喉咙的感觉,讨厌这种依赖他人的感觉,更讨厌云无涯这副仿佛永远都能保持冷静、掌控局面的模样。 可是,他别无他法。 接下来的路途,变得更加艰难。 烬炎感觉自己的体力在飞速流逝,那股阴冷的气息在他四肢百骸中不断蔓延,头脑也时不时传来阵阵闷痛和恍惚。他不再试图去回忆任何事情,但那空茫和虚弱感,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他开始注意到一些……奇怪的事情。 比如,当一只色彩斑斓的、不知名的鸟儿扑棱着翅膀从枯草丛中飞起时,他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心里甚至会冒出一个念头:这鸟的羽毛真好看,红的绿的,像撒了一把宝石。 比如,当一阵稍大的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飞上天时,他会愣愣地看一会儿,觉得那叶子飞舞的样子……有点有趣,像在跳一支奇怪的舞。 再比如,他路过一丛开着细碎小白花的野草时,竟然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鼻子微微动了动,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心里莫名地觉得舒服了一些。 这种陌生的、近乎……幼稚的念头,让他感到一阵恐慌和恶心。 他怎么会想这些?他是魔尊烬炎!他应该想的是杀戮,是征服,是如何夺回属于自己的力量!而不是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些不该有的思绪,却只觉得头脑更加昏沉,眼前的景物都开始晃动起来。 而走在前面的云无涯,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状态的急剧下滑。云无涯停下脚步的次数越来越多,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两次,他甚至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微微佝偻着,一只手紧紧按在胸口,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下去,嘴角却残留着一丝淡淡的血迹。 两人都在强弩之末的边缘挣扎,每走一步,都像是在与死神赛跑。 雾气似乎淡了一些,不再像清晨那样浓密,能勉强看清前方十几米的路。但天色却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预示着一场可能的雨雪。荒原上的风也更冷了,像刀子一样刮过皮肤,带来一阵阵刺痛。 烬炎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他不再去思考方向,不去思考目的,甚至不再去想自己是谁。他只是机械地、凭借着本能,跟随着前方那抹在灰暗天地间唯一的白色身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虚浮,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全靠一股求生的本能撑着。 不知又走了多久,就在烬炎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随时会倒下的时候,前方的云无涯再次停了下来。 这一次,他停得有些久。 烬炎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去,发现云无涯正望着侧前方一片稀疏的、扭曲的怪树林。那些树的枝干光秃秃的,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树皮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褐色,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有几分可怖。 “怎么了?”烬炎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像蚊子哼哼一样。 云无涯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了侧耳朵,低声说了一句:“有动静。” 烬炎心里一紧,瞬间清醒了几分。他强打起精神,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起初,他只听到呼啸的风声,可仔细听了片刻后,他似乎真的听到了一些细微的、不同于风声的窸窣声,从那片怪树林的方向传来,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是追兵?还是荒原上的魔兽? 他的心跳骤然加速,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以他们现在的状态,无论遇到哪一种,都绝对是灭顶之灾! 他下意识地看向云无涯,却见对方缓缓抬起了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指尖,有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灵光在闪烁,像一颗小小的星辰,随时都会熄灭。他在准备动手!尽管看他的样子,可能连一个最简单的法术都难以完整施展。 烬炎也咬紧牙关,试图压榨出体内最后一丝魔元,哪怕只能凝聚出一小簇微弱的魔焰也好,至少能拼死一搏。然而,丹田处传来的只有空乏和针扎般的剧痛,别说凝聚魔焰了,就连一丝魔元都调动不起来。 就在这剑拔弩张、生死一线的紧张时刻—— 那片怪树林的边缘,草丛突然一阵晃动。 紧接着,一个毛茸茸的、土黄色的小脑袋钻了出来。 那是一只……看起来刚出生不久的小兽。体型只有巴掌大小,长得有点像狸猫,又有点像松鼠,圆滚滚的身子,短短的四肢,一条蓬松的大尾巴甩了甩。它有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像两颗黑葡萄,懵懂而好奇地打量着外面这两个“不速之客”。它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危险,歪了歪头,对着他们发出了一声细弱又带着点奶气的:“啾?” 烬炎愣住了。 他蓄势待发的、那几乎不存在的力量,瞬间溃散得无影无踪。 他看着那只弱小得他吹口气都能碾死的小东西,血色的瞳孔里,第一次在面对活物时,没有出现杀戮和毁灭的**,反而……泛起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奇异的波动。 那小家伙……看起来……真的毫无威胁。 甚至……有点……可爱?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烬炎自己都吓了一跳,连忙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个荒谬的想法赶走。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那只小兽身上,看着它用小爪子扒拉了一下身边的草叶,又好奇地探出身子,想看得更清楚一些,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让他心里那股紧绷的杀意,竟然缓缓消散了不少。 就在他心神被那只突然出现的小兽吸引的刹那,他没有注意到,身旁的云无涯悄悄侧过了脸,看向他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那眼神里,有审视,有预料之中的了然,还有一丝……深埋在冰冷之下的,极其细微的波澜,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浅浅的涟漪,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走吧。” 云无涯的声音响起,打断了烬炎的愣神。他指尖那点微弱的灵光已然熄灭,仿佛刚才的警惕从未发生过。他不再看那只小兽,也不再看烬炎,转身,继续朝着既定的北方前行,背影依旧单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烬炎回过神来,再看向那片怪树林时,那只小兽已经钻回了茂密的草丛,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刚才那声奶气的“啾”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刚才那短暂的、奇异的情绪波动也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体内那股阴冷气息的盘踞。 他甩了甩依旧昏沉的头,拖着更加沉重的步伐,踉踉跄跄地跟上了云无涯。 只是,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底深处,某种坚硬的、属于魔尊烬炎的东西,似乎随着那只小兽“啾”的一声,悄然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而走在前方的云无涯,在烬炎看不到的角度,那双清冷的眼底,掠过一抹极深沉的、混合着决绝与一丝不忍的暗光。 他知道。 “忘川”的潮水,已经开始真正上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