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高烧》 第1章 第一章 好久不见 方延觉得自己总是在烧。 那场女生宿舍楼的大火早已被扑灭,她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心里扎下根,日夜不熄。 就像此刻,午休的网吧烟雾缭绕。她缩在靠墙的最角落,耳机里北京名师正讲解着开普勒定律,但手臂上那道粉色的新疤,却传来一阵细微的战栗,透明、娇嫩,像一道无法愈合的谴责。 她在这里,是为了躲。躲开教室里那些或同情或窥探的目光,更躲开父亲方爱民嘴里“没用”的标签。 一个高大的身影突兀地笼罩下来,一把扯下她的耳机。 “滚开,一中的书呆子,别碍事!” 那声鄙夷,混合着早上再次因丢失练习册被罚站的屈辱,在她心里“轰”地燃起一簇火。 她扶着桌子站稳,第一次直视挑衅者的眼睛:“这是我的位置。”声音不大,像绷紧的钢丝。 对方被她的眼神激怒,手臂猛地挥起。 刹那间,方延眼前闪过的是摇晃坠落的火焰,扑面而来的热浪,还有手心里蜷曲焦黑的纸灰。 …… 一只手先一步格开了那只将将挥起的手臂。接着,握住她的上臂,将她带向身后。 “拿着。” 她下意识地接过被塞到手里的半截香烟。抬头,撞进一双深潭似的眼里。 一张冷白的脸,被微长的刘海遮住。 “姓刘的,你闲得?” 他声音懒散,却字字清晰,“一中的地盘,轮得到你撒什么野?” 对面的人一声大骂出口,甩过桌上的键盘。混乱瞬间引爆,原先围观的人也开始跳出来。 在又一张椅子被抄起的时候。方延沉默地退到门边,踮脚,将老旧的U型锁,“咔哒”一声,扣死。 金属巨响让所有动作顿停。 方延背靠玻璃门,小小的身子成了唯一的屏障。 “老板已经去叫人了。门锁了,谁也跑不了。” 她的目光定在带头男生脸上。 “你们实验的校服和脸,我都拍下发班级群了。不想背上‘来一中砸店打人’的名声,就停手,赔钱。” 网吧有片刻诡异的寂静。 那是一个学生和家长都还很怕老师的时代。 她利用了规则,尝试做了一次微小的抗争。 一直没出声的长刘海,这时低低笑了。他绕过众人,走到方延面前,俯身,带着烟草与尘土气。 他没看锁,只看她,目光像要重新将她剖开。 声音沙哑,含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行啊你。”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微微颤抖、却紧握成拳的手上。 “这么厉害。”“ 老板适时赶回出来打圆场。风波渐平。 …… 办公室里,刘主任气得拍桌,“叫家长!必须叫家长!” “我的错,我自己承担。”方延第一次后怕,“我爸……他很忙。” “现在知道怕了?!” “我没做错。”她声音发颤,却清晰,“我只是在学习。是他先侮辱人,先动手。” 窗边的少年嗤笑一声,添了把火,“主任,听见没?咱们一中的,在自家地盘上被实验的欺负了。” 最终,代价是万字检讨,取消助学名额,全校通报。 风波过后,是更多的窥探与议论。舍友追问,她沉默。 只有上铺的董娇在水房提醒:“离他远点。他玩得起,你玩不起。” “我知道。”她轻声回答。 她当然知道。 升旗时,她看见他站在主席台上念检讨,姿态闲散像在领奖。 阳光眩目。 她摸了摸手臂上那道粉色的新疤。它和心里那道旧的,叠在了一起。 那个名为张望的少年,像一束本不该照进她这座孤岛的光。 璀璨,危险。 方延和张望的世界,隔着一层楼。偶尔在楼梯相遇,她像受惊的含羞草,迅速将目光收敛。而他,是吹过的一阵风,从未停留。 命运的齿轮转动,将一篇演讲稿塞进了她手里。 学校让高一各班轮流演讲。206班的班长摔断了腿。班主任张强找到了方延,“方延,你作文不错,这次挣点印象分回来。” 她枯坐了三天,笔尖划破草稿纸,写不出一个字。那些奋斗、感恩,被太多人讲得光滑而苍白。方延想,她该说点什么呢? 时针转动,演讲那日的上午,她捂着小腹生理期带来的剧痛,在升旗仪式前,将那份最终写就的稿子交给了文艺委员乔舒悦。 “要拜托你了。”她的声音虚弱得像一缕烟。 “你没事儿吧,要不要去医务室。”乔舒悦把人拉回座位,轻声关怀。 “不用。”方延勉强挤出一个笑,“不好意思,这么突然。” “客气什么,都是同学。老张都跟我说过了。” 说话的这会儿,方延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嘴唇泛白,“请你别说是我写的,说你朋友的故事或者编的都好。” “好,我会看着办的。你先休息。” 「小的时候,我有一个同桌,他非常聪明是我遇到的一个数学天才。但他也很不幸,有小儿麻痹和很严重的口吃。 那时候我们4、5岁,很小,其实不太分得清楚善恶。看见他跟别人不一样,总有人欺负他。他喜欢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面,脸上带着没擦干净的泥印子。 那时候我的父亲喜欢金庸,他教我侠义的故事,我知道大侠要保护弱者。所以,我从不欺负他。 但我也没有保护过他。我以为,一个小女孩的“不参与”,就已经是善良了……」 乔舒悦的声音传到空荡的教室,方延趴在桌子上,手指掰着木质的边沿,指尖因为用力,显出人体本身的蜡黄色。 她撑着站起来,走到拐角的走廊尽头,打开窗户,听着下面的声音,手心冒汗。 该说点儿什么呢?不如讲讲那个幼年的同桌吧。 「…… 后来班里来了转学生,有一次语文课,新来的老师让用“一双”造句。 轮到我同桌。他憋红了脸,说:“一、一、一双……绣花鞋。”班里哄堂大笑,我也在心里偷偷地笑——绣花鞋?多奇怪啊。 但那个转学生,后来我们叫他大侠,站了起来。他说:“笑什么?人家说得比你们那些‘手’、‘袜子’有意思多了!” 教室突然就安静了。 老师笑着让他坐下,跟我们说。“考一百分很好,交到朋友也很好。但你们发现了吗?这个世界有意思的地方,恰恰是因为我们都不太一样。” “就像‘绣花鞋’,它和我们课本上见过的手、筷子都不一样,所以你们会觉得陌生,甚至会发笑。但这不代表它不对,恰恰说明我们课本外面的世界,还有很多精彩的答案。” “‘不一样’从来都不是一件坏事,它可能是一个惊喜,一份礼物,或者一个等待我们去发现的、新的好朋友。” 后来,我那个聪明的同桌,后来因为一场高烧去世了。 ……」 方延将自己藏在空无一人的四楼走廊,蜷缩在窗下的阴影里。乔舒悦清亮的声音从楼下传来,通过麦克风,将她那些隐秘的、沾着血泪的往事,熨帖得平整而工整。 她讲那个被欺凌的天才同桌,讲那个转学而来、如流星般划过的“大侠”,讲自己的懦弱与永恒的悔恨。 麦克风里的声音悠远,“直到今天,我还在后悔,当时的自己为什么没有站起来”。方延听着,慢慢蹲下身,水泥地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裤传来,与小腹的绞痛交织在一起。 她听见自己的懦弱被公开剖析,每一个字都像在当众剥开她结痂的伤口。她听见对“不一样”的赞美,也听见那句她最想对过去自己说的话:“我们都该争口气——不是为了超过谁,而是为了在需要的时候,有能力成为那个能站出来的人。” 念到了结尾,乔舒悦声音扬起来,带着一种表演式的激昂:“所以,我们要拒绝霸凌,尊重每一个同学!” 下面有掌声,稀稀拉拉的。 透过窗户的铁栏杆,方延看见操场尽头那棵老槐树下,站着一个人。 张望。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靠在树干上,双手插在裤兜里,望着主席台的方向。隔得太远,看不清表情。 她最大的秘密,已经当着全校的面,轻声细语地公之于众。 而她想对话的那个人,近在咫尺。 散会了。人群像潮水般往回涌。张望也动了,他转身,和几个同伴一起,消失在教学楼的阴影里。自始至终,没往四楼这个窗口看一眼。 方延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腿麻了,心也木木的。 这样也好。她想。 有些话,说出来了,就像是别人的故事了。 只是她还不知道,有些故事,一旦开始,就由不得她来写下结局。 在她转身离开窗口的那一刻,楼下槐树旁的张望,仿佛心有所感,若有所思地抬起了头,目光精准地投向了她刚才躲藏的窗台。 第2章 第二章 叶公好龙 演讲稿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涟漪。 有人开始打听作者,方延下意识选择了退缩。她拉着乔舒悦的校服袖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能不能…说是你校外朋友的经历?” 乔舒悦眼睛眨了眨,随即了然,伸手戳了戳方延的额头。“写的时候那么勇敢,现在倒怕了?” 方延只好说,“我叶公好龙。虚得很。”乔舒悦笑得肚子疼,“好,交给我,保证不让龙吓到你。”乔舒悦是高三“魔王”主任的女儿,没人敢深究。 她笑得爽朗,像夏日毫无阴霾的天空。 方延心里那点残存的勇气,在这样明媚的笑容里,悄悄藏得更深了。 她确实是叶公好龙。那条龙太过耀眼,她只敢在夜深人静时,对着回忆里的倒影描摹。 为了让新生充分享受唯一一年的自由,高一安排了为期一周的运动周。 运动周里最受关注的篮球决赛,在218班和203班之间展开。 日头毒得像要把人烤化,几乎全班女生都冲去了操场。方延挤在人群里,塑胶地坪的热气混着汗味蒸上来,她眼前发花,几乎要晕过去。 拽了拽董娇的胳膊,转身准备回教室,“太热,我先走了。” “这么精彩,好歹看完啊。”董娇试图拦下她。 方延摆摆手,往外走。刚挤出人群又被乔舒悦拉住,“方延!”乔舒悦的脸被太阳晒得泛出好看的红晕。 “你还好吗,要不跟我一起回教室?”方延站定,问她。 “别呀,看完嘛。我们去主席台那儿。”说完,乔舒悦拉着方延往主席台跑。 两人没跑几步,身后传来一声惊呼,方延扭头,就看到一颗橙色的篮球朝着她直冲过来,在瞳孔中越放越大。 她下意识闭眼,伸手去挡。 时间仿佛被拉长,预想中的剧痛却并未到来。只有一声沉闷的“砰!”在极近处炸响。 她睁开眼,看见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已挡在她们面前。张望的一只手,在她脸前不到一掌之处,凌空死死抓住了那颗失控的篮球,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冲击力带起的风,拂动了方延额前的碎发。 张望看都没看她,反手将球狠狠砸回场内,声音带着火气:“长没长眼!” 然后才转过身,目光扫过惊魂未定跌坐在地的两人,先落在了乔舒悦流血的膝盖上。 “你没事吧?”他问乔舒悦,语气缓和了不少。 “我没事,磕破点皮。”乔舒悦摆摆手,指向方延,“她手……” 张望的目光这才落到方延已经迅速红肿起来的手指上,只停了一瞬。 “能动吗?”他问,语气冷淡。 方延忍着疼,尝试动了动,指关节却不听使唤。 “王宁!”张望不再看她,回头对赶来的人说,“你班的,手指可能断了,赶紧带人去医务室。” 自始至终,他的关切泾渭分明。那点短暂的焦急是给乔舒悦的,留给她的,只有一句基于同学身份的、冷静地判断。 医务室里。乔舒悦的腿已经包扎过,抱着一堆零食来,兴奋地压低声音:“218赢了!就是来拉咱俩的那几个人,他们班赢了。”方延眼神一亮。 王宁在边上看着两人,一脸郁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218的呢?” 乔舒悦白了他眼,继续跟方延分享。 “你跟218的人也熟啊?”方延抿了下嘴,试探着问, “不熟,就跟张望说过几回话。”乔舒悦撕开一包薯片,语气自然,“军训教官是我表哥,他们比俯卧撑认识的。”她抬眼看了方延一眼,去翻出袋子里的零食递过去,“多吃点,这个也好吃。” “哦。”方延拿起一个好丽友,咬了一口。好干,粉末粘在喉咙里,尝不出甜味,只有一片涩然。 运动周的热浪还未散去,张望的名字,已经像风一样刮遍了高一。 课间十分钟,走廊里最热闹的话题,总是绕不开他那记绝杀的长传。总有别班女生,会“恰好”路过218班的窗外。 方延甚至在自己班的数学课上,听到后排男生压低声音,用混合着嫉妒与佩服的语气复盘那个“该死的进球”。 而218班与203班的梁子,也就此结下。胜利者的得意无处不在——在食堂擦肩而过的哄笑里,在操场争抢场地时故意的冲撞中。 203班却像一潭被强行压制的死水,纵使班里人憋着气,也被班主任张维康一句“有本事考场上见真章”死死按捺住。 晚上十点的女生宿舍,弥漫着泡面和洗发水的混合气味。 徐丽提着热水壶进门,壶底“哐当”一声磕在水泥地上。“最新消息!刚才水房,203班几个男生差点跟218的打起来!” “为了篮球赛的事?”柳芊宇从泡面碗里抬起头,含糊地问。 “不然呢?218天天在人家门口嘚瑟,那个张望……”徐丽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正坐在床边看书的方延,话音像找到了落点,“哎,方延,你弟不就在203吗?他们班被这么欺负,他回去没说什么?” 一句话,像颗石子投入水中。宿舍里其余人的目光,也若有若无地聚了过来。 “我们平时……不太见面。”方延轻声道,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下一道折线。 柳芊宇凑过来,立刻凑近,带着少女天然的、有时却伤人的好奇:“方童真是你亲弟弟啊?可感觉你们像陌生人。” 方延的嘴角牵动了一下,扯起一个模糊的笑。 徐丽快人快语,一把搂住柳芊宇的脖子。“你脸盲吧!军训扛旗那个就是他,帅得一眼就能认出来!”她转向方延,语气天真又残酷,“不过说真的,同样一张脸,放你弟身上是帅气,放你这儿怎么就……挺普通的?” 柳芊宇挣脱出来,俯身仔细端详方延,“哦——!可那天他晒得跟黑炭似的,谁认得出来!” “他训练多,晒得比较厉害。”方延垂下眼。 “你弟也高一啊。你们是双胞胎?”柳芊宇追问。 “不是,他比我小一岁。初中跳了一级。” 柳芊宇恍然大悟:“哦哦,小一岁也挺厉害的,你妈生了你马上就又生了一个。”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秒。 方延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拿起床上的脸盆:“我去洗漱。” 转身离开宿舍的瞬间,脸上最后一点勉强的笑意也消失了。走廊昏暗的灯光下,方延的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 几天后,班主任张强把她叫到办公室。他叹了口气,将一杯热水推到她面前。 “校规就是校规,方延。你去网吧,跟别人起冲突,是事实。”他的声音很平静,“所以这个助学金暂停的决定,你只能认。”他抬头,“张望不是说,他把费用补给你吗?家里这么困难,为什么不要?” “那不一样。” 办公室里的空气沉默起来,就在她的心沉到谷底时,张强话锋一转。 “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他说,“如果期末考进前五十,再去图书馆做满二十小时义工。做到了,我去帮你把资格要回来。”接着又补了一句,“只此一次啊,这都算学校开的先例了。” 她接下了这个挑战,有希望总是好的。她没别的路,只好专注于眼前的每一本书,每一道题。 成绩公布那天,站在红榜前,看着自己位列其中的名字。这回,她不用开口问方爱民要钱了。 日子在笔尖与试卷的摩擦声中,悄然滑走。 周六的宿舍楼格外安静,大多数同学都回了家。方延背着几本练习册,推开老屋的铁门时,最先窜入鼻尖的是麦香和似有似无的麻椒味。 方童看到她,说的第一句话是:“爸蒸了花卷。” “什么菜?” “土豆丝。” 饭桌上,方爱民简单问了问学校的情况,便不再说话。空气里只剩下咀嚼声,和电视机里若有若无的电流声。 饭后,方延收拾碗筷,方童接过遥控器,熟练地调到少儿频道。灰太狼又一次被轰上天时,方延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这个年级前三十的优等生,私下里竟对喜羊羊如此专情。 午睡后方爱民出了门。屋子里只剩下姐弟俩。方延伸手去拿遥控器,拽了几下,没拽动。 “让我看会儿。”方延出声。方童眼睛仍盯着屏幕没说话。 最终方延松了手,默默趴回到床上摊开练习册。“爸给你报的网课,”她想起网吧里的意外,“还能看吗?” “谁敢让你看?再出一次全校通报,我可不替你瞒着。”方童盯着电视,没回头。过了一会儿,他扭头看她,“下次,我去的时候,叫你。” “嗯”方延点了点头。 电视的片尾曲响起“别看我只是一只羊……” 遥控器准确地砸到方延手边。 这是交换电视权限的信号。 她翻身起来。顺着频道,一个个按过去,从1到387,又回到1。 “看动物世界。”方童终于忍不住开口。 停在CCTV5,“一会儿电视剧开了,就换啊。”方延说。 那天放的是北极熊,气候变暖导致北极熊的生存环境恶化。找不到冰、找不到食物,在垃圾堆里嗅着鼻子闻,骨瘦如柴,身上的毛掉得一片一片,斑驳丑陋,脏得像一中门前那只没人要的流浪狗。 方延一直没换台,看到最后,她别过脸,轻轻闭上眼。 广告响起,把遥控器放下,独自出了屋,坐在院子的石阶上。 不知过了多久,方童走出来,“你的电视剧开了。”遥控器抵在方延肩膀。见眼前的人没动,又急急戳了几下,“快点,拿着。” …… 晚饭是西红柿鸡蛋面。 方延在厨房喊“方童!去倒水!”没有回应。她提高音量又喊了一遍,方童才慢悠悠出来拎起污水桶。 等他回来,方延叫住“问你个事儿。你们为什么不跟218比啊?真是你们班老张被校长训话了?” 方童洗过手,拿起案板上切开的西红柿往嘴里放。“就吃这个,没有肉?” “不会”。方延瞪他,“别拿了,本来就没几个红的!” 被撵出厨房的方童靠在门框上,终于回答了她的问题。“老张孩子住院,缺钱。怕我们打球惹事又被罚钱。” “罚什么钱?老张因为你们比赛被罚钱了?”方延拿起鸡蛋往碗里磕。 “不是比赛。是我们班的人跟218约架,被校长逮了。”方童又递过来2个蛋。 她没理,“约架?谁啊?” “你不认识。别出去乱说。” 方延推开鸡蛋:“不说算了。” “手好了?”他没头没尾问了一句。 反应过来是那次篮球场的事后,方延轻哼一声。“现在想起来你有个姐了?” “当时你身边围了那么多人…”,方童摸了摸鼻子,“我舍友江峰也受伤,现在脚还裹着纱布呢。” 这个周六的傍晚,西红柿鸡蛋的香气弥漫在厨房里。姐弟俩的对话断断续续,却也透着只有他们懂的默契。 回校前,方童执意拉她去新华书店找早已丢失的练习册。 “肯定没有的。”她嘟囔着。 “你找找会死啊,先去找!”方童不容辩驳。 县里的新华书店很小,她逛了一圈,再抬头发现方童不见了。心里把人骂了一顿,快步往外走。 一个拐弯,转身一头撞上一个结实的后背,后背书包上的飞机模型挂件在她眼镜上划出长长的刻痕,瞬间,眼睛被撞得生疼。 “怎么走路呢!”声音带着不悦。 方延抬头,看见来人微皱的眉。 张望。 第3章 第三章 投怀送抱啊,同学 “对不起。”方延下意识出声道歉,声音因受惊而发颤。 “弄坏了。”他皱着眉,指尖抚过飞机模型上刺眼的划痕,语气沉了下来,“怎么办?”他打量着她身上的校服,“一中的?哪个班的?” 父亲咒骂和板凳落下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方延心一横,抬起脸,目光却只敢落在那只飞机上,“我赔你。” 飞机挂件划伤了她的眼镜,险些戳到眼睛。 “赔?” 张望摸着被划掉漆的飞机模型,气恼得皱着眉抬眸去看凶手的脸。刚要开口,却看见她镜片后因受惊而泛红的眼眶,像受惊的小鹿。到了嘴边的斥责咽了回去,变成一句懒洋洋的调侃。 “投怀送抱也不是这个姿势啊,同学。” 方延瞬间脸红到耳根,手忙脚乱地想站稳。 “对、对不起!这个挂件……我赔给你。” “赔?”张望俯身凑近,几乎能看清她颤抖的睫毛。他伸手,用指尖轻轻勾住她那副滑下鼻梁的破眼镜,“拿什么赔?你这副眼镜,还没我这挂件值钱吧?”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方延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望哥!球赛开始了!”门外兄弟在喊。 张望直起身,将眼镜随手塞回她手里,语气恢复了疏离。“先欠着。回头想到怎么赔,再告诉你。” 他转身走开,留下方延一个人心跳失序。 在水房,方延碰到了方童。 “为什么不等我。”方童不满地问。 “是你不等我吧。”她难得的提高了音量。 “发什么神经?”方童把暖壶放到地上,“帮我打个水。等我回来。丢了你重新买。”说完便转身跑开。 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本崭新的生物练习册。 “你哪儿找到的?” “杂货店。”他故作凶狠,“我的水你是一点没打?” “打打打。”她连忙拿过暖壶,声音里带着笑:“我弟最好了,我弟最聪明,大聪明。” 就在方延以为书店的事情要被人忘记时,张望却主动找上了她。 课间,他出现在206班门口,毫不避讳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将一张皱巴巴的物理卷子拍在她桌上。 “喂,‘欠债的’。”他尾音拖长,带着点儿戏谑。 全班瞬间安静。方延看着那张几乎空白的卷子,不明所以。 “下周一交,帮我写了。”他语气理所当然,“这就是赔偿之一。” 方延愣住了:“作、作弊?” “谁让你作弊了?”张望嗤笑,“这是‘参考’。怎么,想赖账?” 见方延不说话,他腿一搭,斜坐在桌上。俯身看她,“我不着急,等着你慢慢想。” 这根本不是在商量。 方延觉得如果目光有温度,此时,她身上已经被比岩浆还烫的炙热灼烧。周围人的目光,若有若无的议论声,她低着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无法呼吸了。 瞬间的慌乱后,狠狠掐着手心。方延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平静地看向等着看热闹的众人。对张望说:“好。” 她接过那张试卷,“下次,请提前预约。” 从此,方延以“还债”方式,被迫不定期为他整理各科笔记,帮他写那些他懒得动笔的文科作业。 张望翻着她花了一周空余时间整理的笔记本,眉头拧在一起:“喂,你是不是故意的?字写得这么丑,很影响我学习的**。” “不要还我,”方延试图抢回自己的笔记本。 张望伸手打开她的动作,“我说不要了吗,你给我就是我的了。你还欠着债呢,态度好一点懂不懂。” 一中军事化管理,月考照着高考的模式来,根据排名分考场。 方延上次考的物理在班里靠后,为了跟上进度,为了恶补弱势的物理,方延几乎占用了所有午休时间。 有一回,王宁回教室取书,看见她正对着一道题死磕,鼻尖沁着细汗,草稿纸写满了一面又一面。他原本想吓她一下,最终却只是静静看了一会儿,悄悄离开了。 后来的几次小考,王宁留意到她的物理排名逐渐往前。这次月考的座位,也从第6,进到了第4考场。 坐在考场里等发卷子的时候,方延盯着一张干净得跟新的一样的桌子。方延喜欢看桌子,每个桌子都会泄露主人的故事。 有时候桌子的主人会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痕迹,一句话、一幅画,或是几道划痕。方延痴迷于从这些细微的痕迹去想象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初中开始,她养成了这个喜好,为此她曾在初中时神交过一个桌友。 不过眼下的这个桌子太干净了,仿佛主人从没青睐过。 没能在别人的桌上找到的有趣的故事,却在自己的桌子上找到了。桌上的字不是工整的刻写,而是用笔尖随意又焦躁地划出来的: “喂,好学生。你们班的乔舒悦,是不是只跟年级前三十谈恋爱?” 充满了那个年龄男生特有的笨拙和挑衅。 方延看着这句话,几乎能想象出对方那副又拽又没底气的样子。她拿起笔,在旁边空白处用铅笔轻轻写下:“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不行,谁想和连名字都不敢留的人谈恋爱?” 第二天她发现下面多了一行更潦草的字,仿佛带着怒气: “激将法?幼稚!那你呢,你敢留名字吗?” 方延笑了笑,回道: “不敢。你奈我何。以后写纸上吧,损坏桌面的人是坏孩子。” 张望在自己家的卧室,翻出书包里那张草稿纸,笑出声来。 考试很快过去,为期2天的桌友心照不宣的,都没有去探究对方是谁,他们换了方式交流。把信放在教师办公室走廊的意见箱里。 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总之直到他们失去彼此消息之前,那个箱子始终没别人打开,成了他们共有的秘密。 意见箱里的留言出现的频率很少。方延每周都会去看一次,方延每周都会去看一次,有时能等到新的字条,有时则要面对空荡的失落。这种隐秘的期待,成了她枯燥生活里一抹独有的亮色。 有时对方会找自己发几句牢骚,有时问问送女孩礼物送什么好?少数时刻对方会透露沮丧,方延猜测大概率是刚被老师训完。 “我觉得,自己就像操场边上那棵歪脖子树,所有人都认为它长得不对,想把它砍了。没人想过它为什么长歪。” 方延认真的回,“长歪了,可能是因为小时候被雷劈过,被墙压过,被坏孩子踹倒过。总之肯定是他们的错,这棵树为了活着,争取一点阳光,努力长了。很难得了。比起砍掉,我更好奇它的故事。” “ 你是第一个说想听听它故事的人… …傻帽,骗你呢,我可是国之栋梁,怎么能是歪脖子树。” …… 一中的夜晚永远灯火通明,不是学生在上晚自习,就是老师在熬夜批作业、写教案。 这里一直很吵,但这里一直满是希望。 再没有那样的地方了,很多年后方延才意识到。 在满是希望的地方,青春的心跳和懵懂无声发芽,任谁也挡不住。 哪怕是最乖的学生,成绩最好的班级,青春的悸动总是最勾人的话题。 课间操上,徐丽拉着乔舒悦,难掩好奇,“舒悦,怎么回事啊,你跟张望进展到哪一步了?我看他这三天两头送吃送喝的。” 乔舒悦笑,“他追,我就得答应啊。我们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学习。” 徐丽碰了个没趣,却不死心,晚上回宿舍又揪着方延打探,“你不是跟乔舒悦关系挺好的。张望你也认识,他俩啥情况啊?” 方延正拧着保温杯的手一顿,热水溅了出来,烫得她指尖微红。“我不知道。”她垂下眼,声音有些发干。 她不想打探别人的**,却不想,乔舒悦主动跟她聊了起来。 “我其实也没拒绝他,等他高二分班后能考到跟我一层楼,再考虑。” 想到什么,皱起眉,“张望这家伙,理科思维简直一根筋,倒是歪理一套一套的,写起检讨来文采斐然。我怀疑他就是再来一年也考不到四楼。” 方延愣了几秒,不知该说些什么。 “话说,你要去理科还是文科啊。”乔舒悦已经开始准备高二的分班。 “我,还没想好。” 她摸着手里张望前几天新扔过来的物理卷子,迟疑着。 “我家里还指望我明年进理科小班呢。”张望抖着手里最新的卷子,语气不满,“这几套卷子你解题步骤写清楚一点,好歹让人能看懂啊。” 看女孩没说话,难得的没有催。 这次的年级排名,方延又后退了。听说还半夜里偷偷哭了好几次。 他起身,敲了下女孩的脑门,“欠的债,这是最后一次了。写完就两清。。”他顿了顿,语气说不上是认真还是玩笑,“上次的作文笔记不错,我很满意,最后一份,别糊弄啊。”。 比分班考试更着急准备的是秋季运动会。这是一中留给这些学生最后的一次集体活动了。 400米决赛,王宁是206班里唯一的选手。方延本来想一起去观众席给班副加油,却被广播站抓了壮丁。 “400决赛成绩如下:第三名,高二186班邱志军;第二名高一206班王宁;第一名高一218版张望。金秋送爽,猛士……” 她看见领奖台上,他一跃而上的洒脱。在心里,轻轻地呢喃,“张望,祝贺你。” 随着决赛的切换,广播站的场地也转到了篮球赛。室内场地小,方延一伙人被安排到场馆中间的走廊。好几个人坐在临时搭建的木台阶上,边看边写稿。 今天是篮球淘汰赛最后一场,203要再战218,围观的人已经挤满了场边,水泄不通。 方延私心是希望方童赢的,被人说了那么久的书呆子,她心里多少也替203不甘。 密密麻麻的防御队伍被203大块头的队员强硬地分开。1米9,180斤,敢抢敢拼。这是方童的舍友,上次约架风波的主人公之一王晓斌。看着他每跳一次,方延屁股底下的木板就晃一下。 人越来越多,乔舒悦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广播台的位置,冲自己招手。“你那儿视野好,能把我带进去吗?”方延拽住她,“跟我走,就说你来送稿子。” “不仅视野倒好,震感也很强烈。”方延说拉着人坐下。 “什么?”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方延笑道。 王晓斌一快攻跳跃,乔舒悦被震得弹了起来。方延伸手按住她,“没骗你吧,震感强烈。” “我有点害怕。”乔舒悦心里开始打退堂鼓,“要不……” 方延拽住她的胳膊,“拉着我,我稳。” 见她这样,乔舒悦也就没再说什么。 比赛进行得很快,还剩3分钟的时候,203领先12分。218场边叫了一次暂停。 乔舒悦被现场的氛围带动,全然忘记了害怕。她甚至兴奋地站起来,“张望!加油!” 那个蓝色校服里唯一穿着白色运动衣,致力于花式耍酷,每次扣篮进球都要赢来全场尖叫的显眼包,终于肯施舍一点眼光给到场外。他面向广播台,抬手,笑着回应。 张望长着一张明媚舒朗的脸,如夏日的阳光热烈汹涌。 方延想要忽视他。她不断提醒自己的立场,她可是对家的支持者。然而少女的眼睛和心跳是再明智的大脑也无法操控的。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就像控制不住那个显眼包,一记跨越半个球场的三分命中。像投入沸油的冰水,瞬间引爆全场。乔舒悦忘乎所以地跳起欢呼。 “咔嚓”。 木板在乔舒悦跟方延的中间,断裂。两个人影从高台跌下去。 世界颠倒,剧痛先从额角炸开,温热黏腻的液体糊住了视线。 满脸是血。 乔舒悦看向方延的第一眼,吓得尖叫起来。 眼前的人满脸是血。 在人群的惊呼和急救人员的跑动声中,方延感到有人疯狂地拨开人群冲了过来。那人的手颤抖着,想碰她又不敢碰,最终只是死死攥住了她没受伤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她勉强睁开眼,透过血污和泪水,看到了方童身后的张望。 “……方延”。独属于他的声音响起。她对上他的眼睛。 那一刻,周遭所有的嘈杂都褪去了。 “姐!姐!!”伴随着身体的晃动,视线回笼。“你他妈……” 他声音急切,像是愤怒,又像是后怕,“坐在那种破地方,不知道躲吗?!” 方延看着眼眶通红的弟弟,“没事,”反手抓住他发抖的手腕挤出一个笑,“别怕。我不疼。” “胡说!血都流脖子里了。”他急切推开一条道,搀扶着方延往外走。“让开!你们都让开!” 在赶往医院的路上,方延回味着张望吐出的两个字。 那一刻,他喊的不是乔舒悦的名字,而是她的。 心不由颤了一下。 方爱民赶到医院的时候,方延头上缠着一整圈的纱布,衬得眼睛更大了些,像个还在发懵的大头娃娃。 头部伤口已经缝合,有轻微脑震荡需要观察,腿部关节错位,其他是身体摔伤和擦伤。“幸亏地上铺了垫子,不然肯定不是这么简单。住一个月院吧。” 方延不愿住院耽误上课进度,方爱民也没闲钱。在医院躺了3天后便回了学校。 来宿舍看望的乔舒悦,拿出一个橙子,递给她,“班里最近没什么有趣的,每天还是上课,做题,不过……” 方延第一次吃橙子,不得其法,弄了自己满手汁。 “有一个关于我的,你想不想听。” “什么?”她索性一口吞进嘴里。 “我跟张望,在一起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橙子撑满口腔,没有嚼碎的果肉像一团苦涩的棉絮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堵得她瞬间窒息。 原来人的心脏真的会生理性地抽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方延感觉自己好像瞬间被抽离到了半空,灵魂在俯视着这个笨拙地啃着橙子的、可笑的自己。 她强迫自己用力,混着橙子的酸涩和喉咙的刺痛,硬生生将这个消息,咽了下去。 “真好。”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你们……很配。” “他说,没有什么比此时此刻更重要,活在当下才是真的。但我们说好了,只限于学术探讨,很纯洁的。”乔舒悦低头笑着。 是啊,意外和明天哪个会先到呢。方延看着她的甜蜜,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微末喜悦和巨大失落的情愫,悄然蔓延。 努力挤出一个笑,“真好,终于有人管着他了。” “其实,”乔舒悦顿了一下,“还得谢谢你,他很喜欢那篇演讲稿。就是你当初写的那篇。” 方延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是吗?”她心如鼓擂,不敢抬头看乔舒悦的表情。 “嗯。他喜欢那个大侠的故事。专门请我吃了顿饭,那之后我们就熟起来。”她盯着方延,“大侠是谁啊?你们后来有再见吗?” “幼儿园的事了,哪还能再遇到。或许,人家早就忘了。” “嗯,也是。是太久了。”乔舒悦附和。 “好吃吗。”她问。 方延点头,“很好吃。” 乔舒悦笑笑,“他挑的。说对病人好。” 方延的心涩了又涩。 伤好后,她的生活里多了一些无人知晓的忙碌。 午休的时候,其他人回宿舍休息,她绕到小卖部后面的储物间。 方延接下了帮小卖部清点库存的活儿,将一瓶瓶汽水、一包包零食登记造册。报酬不多,是按小时计算的几张零钞。 傍晚放学,也不急着回宿舍。在教室里,替艺考的同学誊写笔记,曾经被某人嫌弃的字,渐渐工整起来。 像一只储存过冬粮食的小松鼠,安静而执着。 终于凑够数目那天,方延将钱和一张只写了「赔偿」二字的纸条折好。 她起了个大早,在第一缕晨光中,塞进了张望的书包。 还好,方延想。他总是把塞满零食的书包,丢在乔舒悦这里。 也好,正好可以了结她不切实际的念想。 她不知道,张望那天因为家事,正靠在走廊尽头,看见了她小心翼翼的背影。 后来,他从小卖部老板那里听说了原委。 从那以后,他跟她的对话,少了几分玩世不恭,多了几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尊重。 很快分班考试也来了,方延选了文科,乔舒悦理科。 新的文科班-211,50个人,一共6个男生。性别比例常年如此。除了方延,董娇和王川也在这里。 211的班主任是邹建国,一中最受欢迎的语文老师。所有人都到齐后,邹建国开始点名。 …… “张望” “到” 方延愕然回头。 乔舒悦说给他补了一个寒假的课,他们在一层楼了。 只是没想到,他选了文。 方延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 很轻。像雪落在地上。 第4章 第四章 又来我们文科班指导工作? 分班的第一个月,方延像一株被移栽的植物。 王宁出现在门口时,她正把自己埋在一堆公式里,露出一个黑脑袋。 他敲了敲她的课桌,阳光从他身后漫过来,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轮廓。 “作文在我们班念了。”声音里有压不住的笑意。 那黑脑袋抬头,“嗯,我听见了。差点没钻地缝里去。” “哈哈哈哈”王宁笑开,“就说你适合文科吧。” 方延听着有点心虚。“班副,我现在每天都心慌,怕考不好。慌得都不敢睡觉。” 王宁收起笑容,看着她的眼睛。“方延,你其实不用每次都考那么好来证明自己。206的人记得你,不是因为你是第几名,也不是因为你总是帮其他人收拾教室,而是因为,你是在网吧里看到打架,敢锁门的那个方延。”他看着她,“你本来,就很好。” 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她猝然抬头,撞进他含笑的眼底。 “笑啦?慌什么,一步一步来,打好基础慢慢提升。我相信你。” “你总是这么相信人。” “我也没有谁都信啊。”王宁笑着看她。 她没说话,垂下眼。 乔舒悦清脆的声音插了进来,揽住方延的肩膀,目光在方延和王宁之间转了转,带着狡黠,“王大班长,又来我们文科班指导工作?” “我来沾沾文气不行?”王宁站直身体,恢复了惯常的爽朗,“倒是你,身为人家好朋友,也不看着点,让她一个人坐在这‘敌营’深处。” “我这不是搬救兵来了嘛!。”乔舒悦作势就要掏手机,“我这就叫张望过来镇场子!” “别”方延几乎本能按住她的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我害怕他。” “谁怕我?” 说曹操曹操到。张望懒洋洋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单手插兜,校服随意地搭在肩上,目光扫过室内,最终落在乔舒悦身上,嘴角勾起。 她下意识地看向王宁,眼神里写满了无声的求助。 王宁接收到信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对她默契地一偏头:“走?” “走!” 两人几乎是落荒而逃。 “唉唉,你俩干嘛去?”乔舒悦喊人。 “买瓶醋,先把我俩酸死。”王宁头也没回地说。 到了楼梯口,方延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班副,谢谢你。我自己去操场溜达一圈。” “我送你,聊一聊。” “王宁!老赵找你!快点。”同学的喊声打断了他的话。 王宁无奈叹了口气,转身前,神色却认真起来。不是以一个团结同学插科打诨的班副,而是朋友的身份,对方延嘱咐道,“生物或者数学,有问题随时找我。不是客套话。” “嗯。”她点头,心里那点因为张望出现而带来的恐慌,被这句话驱散了些。 下午,方延正对着一道几何题发呆,不自觉地喃喃出声,“要是以后能不分文理,随便选课就好了…” “喂!”同桌贾青青猛地放下笔,伸手把方延的头掰过来,“方延同学,请问你刚才是在问我,还是在跟自己进行灵魂对话?问我,就大点声!自言自语,就请保持安静!” 方延看着她,“你,咋啦?” 贾青青哀嚎一声,绝望地用额头去磕桌子,“这破几何,我做了三遍了!三条辅助线!它为什么还是解不出来!” 方延抬眼,正好看到门口的王宁,像看到救星,急忙举手求救。 “怎么了?” “班副,你觉得是什么问题?”她把卷子举起。 王宁会意,很自然地俯身,手臂越过方延的肩头,指向贾青青的卷子:“辅助线做错了。这里,连接C点和D点,在延长线上做一条垂线。” “啊?为什么?” “构造中位线。看,这个角度是不是就出来了?” 贾青青盯着图纸,眼睛猛地一亮,猛拍了一下桌子,“王宁!你真是个天才!” “贾学委谬赞了,不敢当。” “当得起,当得起!” 方延看着他们渐渐上演起一幕却之不恭,受之有愧的画面,坐在一旁,笑得开怀。 对于王宁,方延是感激的。在最初进入高中的惊慌阶段,这个副班长是第一批向她伸出友谊之手的人。有时候,她甚至在他身上看到比张望更明朗的“大侠”的影子。 那是她追逐至今的影子。 晚饭间的教室里,董娇早早拉着方延坐下。 指着数学卷子上的批注,董娇带着些嘲弄,“我跟王川可没得到班副的帮助,那只好你帮助老同学了。” 方延不知怎么解释,只好讲题岔开话头。 偏偏这时候,王宁进门。他拿了一本书。 “方延!” 看到董娇坐在旁边,他打了声招呼,继续对方延说,“这本几何专题不错,吃透了,基础题型没问题。” “谢谢班副。” “跟我还客气。”他摆摆手,又补充了一句“董娇,你们也一起啊。”说完才转身离开。 董娇眼珠子转了又转,凑到方延跟前,“有情况?” “怎么可能。”方延失笑。 “怎么不可能,他天天来找你。目标明确” 方延看着她,觉得还是有必要好好解释一下。 “董娇,”她开口,“你觉得我跟陈子茜比,谁好看?” 董娇愣了一下,斟酌道,“你不丑啊……风格不同。” “那谁更聪明?谁更有趣?”方延平静追问。 看对方沉默,方延开口,缓声说,“一个比我好看、聪明、有趣,家境也好的女生,追了一年都没结果。你觉得,他凭什么会看上我呢?” 董娇被问住,张了张嘴。 方延垂下眼,“他每次来,翻的是贾青青桌上的漫画书,问的是‘你们班最近怎么样’。”抬头看着教室前方的黑板,声音轻柔起来,像一阵长长的叹息。 “董娇,他不是来看我的,他是来履行他‘班副’的职责,来看看我们这几个从206流落过来的‘自己人’,过得好不好。” 把一切剖析得清清楚楚,理智得近乎残忍。方延习惯这样,她宁愿愿意相信被关注,不是因为“特别”,只是因为“需要被照顾”。 董娇皱紧了眉,将信将疑,“……真的?这也太绕了。” “所以说,”方延声音轻快起来,“旁观者清。” “说得跟你多懂似的。”董娇嗔怪地推了她一下,忽然又想起什么。“不过说真的,你底子不差。对了,你知道吗,你弟……我听说又有女生给他送情书了。” “送情书?”方延嘴角的笑意淡去。 “我跟我弟,不一样。”她又垂下头,“他是全家的指望,我能顺顺利利考上大学,就很好了。别的事,不是我该想的。” “干什么说丧气话。你很漂亮,”董娇使上劲儿拍了下她的胳膊,“瘦一点没准是个大美人呢……” 突然的,方延猛地缩回了手臂,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这个反应太过突然,连她自己都愣住了。 董娇的手僵在半空,一脸错愕。 “……对不起。”方延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恢复平静。 “董娇,你不明白……像我这样的人,变成‘小透明’就是最好的状态。一旦被人看见……是会倒霉的。” 窗外月光正好,落在她微微卷曲的睫毛上。 方延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初中的事。 镇里的中学,没有一中这样严格的校纪。学生们鱼龙混杂,活力与野蛮一同滋长。那时方延第一次离家住校,每周独自走一小时山路。 像一只离群的幼兽,怀揣着对远方的憧憬,走向陌生的丛林。 那是一次月考的前夜,她回教室拿书。却意外闯入了几个男生的领地。 他们在班里不常露面。 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 “有事?”对方语气不善。 “来拿书”她声音发紧。扫视一圈,发现自己的课桌被拖到了窗边。 “这个?”有人用脚踢了踢她的课桌,木头发出空洞的响声,“用了一下。过来拿吧。” 方延低头走过去。手还没有碰到桌面,身后传来门锁“咔哒”落下的声音,像子弹上膛。紧接着,背后的桌腿被拖拽着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尖鸣。她的退路被彻底封死。 那人用双臂和课桌将她囚禁在墙壁之间,带着烟味的呼吸喷在她脸上。 “还挺听话,让过来就过来,之前给你的纸条怎么不回,看了吗?” 方延捏着手心,“我不知道……能让开吗?” 他猛地抬手,带着烟草味的指尖捻起她额前的刘海,随后捏住她下巴,强迫她抬头。 “你说让就让啊,”他嗤笑,眼底是猫捉老鼠的戏谑,“我为什么听你的?” 哄笑声在耳边炸开。 那一刻,仿佛她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被围观的物件。 方延的大脑一片空白,恐惧像冰水一样灌满了每一条血管,身体僵硬地发着抖。在要哭出来的时候,门开了。 检查考场的老师推门冲里喊,“干什么呢?快走!要锁门了。” 她狂奔逃出了教室。 从那天起,她身体自己想了办法。 胃里像是凿出一个黑洞。她开始疯狂地吃,在无人时机械地把食物塞进嘴里。 吞咽,能带给她安全感。很多次,在撑死和还不够之间,她选择吃到吐。 看着体重秤上飙升的数字,和镜子里那个轮廓逐渐模糊、肿胀的陌生自己。方延清晰地感知到,那些曾经黏在她脸上、身上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像潮水一样退去了。 那群常常偷走她一根笔、一本书的人,不再来打扰她。 可是安全背后随之而来的,也变成了新的恶意。 朋友会说,“那个肥猪,离远点。” 父亲会皱着眉:“姑娘家,怎么胖成这样?” 亲戚会“好心”提醒,“可得减肥了,不然以后怎么说婆家?” 她试图挣扎,但到了最后,又接受了一切。接受自己是糟糕的、不被喜爱的。 接受,除了学习这条悬空的钢丝,她只能一无所有,只好一无所有。 她钻研此道。在小镇还没有便携台灯的那些年里,她点着一支蜡烛,彻夜逼迫自己看书,直到在女生宿舍引发了一次火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