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徒的晚安吻》 第1章 陌生人与面包 十九世纪的伦敦是一座由烟雾与便士铸成的牢笼,工厂的轰鸣是它的呼吸,浓稠的烟雾是它的皮囊。 在这片烟雾中挣扎求生的人们都知道:爱情是贵族橱窗里的奢侈品,谎言才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硬通货。 记忆里,母亲靠着床板麻木地注视我,“诺里安,永远不要相信人的嘴,他们谎话连篇。” ——欺骗,是贫民窟教给我的第一课。 ☆ 我推开房门。 甚至还没来得及把面包放到餐桌上,先前吸入的浓雾便争先恐后地从我喉咙里挤出。 “咳咳咳!” 喉咙像被火焰灼烧一般痛。 我不知道到底咳了多少灰,怀里的东西随着我弓腰的动作掉在地上,发出“咚”的声音。 ——是我刚刚弄到的面包。 我扶着门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把面包捡起来,放上餐桌。 面包刚被锯子锯下一个小角,就被我囫囵塞进嘴里咀嚼。 过期的面粉只要经过高温烘烤依旧可以食用,至于到底会不会中毒或是被崩掉一颗牙谁又知道呢? 能活着就算不错了。 我使劲按着肚子,无视疼痛和它发出的巨大声响。 这是最后一个面包。 我没有钱了。 外面连片的工厂把一切都弄得很糟,到处都是灰尘,大雾。 所有人都知道扒手,小偷最喜欢在这样的雾气里行动。 他们把钱包看得很紧,而在这就更是这样了,他们不会闲着没事在这样的天气出门。 如果在街上遇到人也大概率是我最熟悉的同行。 我买面包的那几枚便士甚至都是趁同行没注意时摸走的。 ——如果吃掉这块面包,也许接下来整整一个星期我都得饿肚子。 我逼着自己拧过头不看那块面包。 捡来的报纸成了最好用来转移注意的工具。 我按着肚子,试着聚精会神地去看那些内容。 最顶部的头条是关于最近大雾所引发的车祸。 这个月我已经数不清到底是第几场,依旧是福斯夫神父为他们举行的葬礼,上面写着他为此感到痛心。 …… 我该有什么反应呢? 在北尔街死亡是最常见的事,对人们是这样,对我也一样。 说不定哪天我就真饿疯了,冲进面包店一顿抢,再被店员打得头破血流。 与车祸相比,我甚至更好奇这个月的报纸为什么这么好得手——难道又是哪个卖报员在街头睡死了? 要知道这么几份报纸,够我再买半块面包了。 这个念头让我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报纸最下角印着本地最出名的特莱尔家族继承人即将异位的消息。 说是特莱尔老爷还有一位私生子至今在外流浪,找到的人能拿到起码十先令。 那和我没关系。 “咔哒,咔哒——” 我努力继续往下看下去。 注意力却开始不可避免地看向墙上的钟。 五点半。 它不断向前走着,老旧的指针时不时故障卡住。 可即便如此它依然在坚定的往下个数字走去。 不断地往前走。 “咔哒。” 我的手指开始颤抖,甚至是抽筋。 呼吸变得很沉重,连带着我想转头不看钟表的逃避都显得无力。 它的声音随着周围变得安静而无比突出,让人难以忽视,如同脚步声,我的背开始冒冷汗。 “碰!” 我猛地一抖,抓起藏在口袋里的刀就想挡在身前。 随后回过神我才反应过来。 那是楼上的邻居关门的动静。 沉重的脚步隔着木板传来,和我记忆科里的脚步重合在一起。 我好像又听到他在叫我。 “诺里安,过来。” ☆ ——“诺里安,过来。以后他就是你的继父。” 母亲在记忆里呼唤着我。 她当时三十一岁,依旧年轻,长期的工作却拖垮了她的身体。 我去找过很多工作,十六岁的年纪让我能进入到工厂工作,哪怕是被剥削。 但所有工作最后都因为各种原因不了了之,最后我眼睁睁看着科里走近了她。 “戴俪尔,嫁给我,我会在好好照顾你的,请给我一次机会,我爱你。” 男人宣誓的动作假得令人发笑,再度被爱情与疾病蒙蔽双眼的女人却没有发现他的谎言。 “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我想照顾你。” 我不想猜科里当时的话到底有几分真情,因为很快他就控制不住了。 戴俪尔生病卧床的日子,他的目光蛞蝓一样黏在我身上,每日每夜,他站在我的床前,坐在椅子上,注视我。 至于戴俪尔死后,他成了我的“继父”。 ——我不得不用力地喘气来缓解我的颤抖。 ☆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墙上的钟声正好指向整点,钟声在屋子里回荡,穿过我的耳朵。 瞬间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屋里只剩下我牙齿打颤的声音。 “咚咚咚。” 敲门声不急不缓地重复响起,第二遍,第三遍—— 我睁开眼看向木门,始终没有踹门的声音响起。 对方保持着一个稳定的速度敲击着门板。 我猛松一口气,从地上站起来,却差点因为腿软而再次跌回去。 空气随着呼吸的开始再度进入我肺里,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屏住了呼吸。 敲门的人不是科里。 我可以肯定。 他只会用脚不断踹门,直到我被迫妥协开门。 ——但不是他会是谁? 我想不到一个人。 我攥紧小刀,把它藏在身后,将门小心翼翼推开一条缝。 雾气漫进来。 一个身影透过门缝有限的空间透入我眼中。 “谁?” ——香槟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是我对来人的第一印象。 一个衣着考究的男人。 他的眼睛敏锐地找到门缝和我的目光直直对上,随后冲我笑了一下。 “冒昧打扰,戴俪尔是住在这吗?” 他声音温柔地让我后颈发麻,可我不记得家里曾有这么一个人来访过。 我警惕地盯着他。 光是看上去就能知道我们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他的衣着像是位贵族。 哈,贵族找上门来做什么? 而且还是找戴俪尔。 她只是一名妓女。 我不觉得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关联。 ——原本我是要把门甩上的。 但随着他一个不经意的抬手,我看到他袖口的金线,这想法很快就被我打消了,“是,她现在不在,你是她什么人。” 他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我和她……曾经是恋人。” 曾经是恋人? 我可不记得戴俪尔有提到过这么一个人。 除了那个当初把她抛下的男人,每次她向我提起那人时都把牙咬得很响。 但对面这人怎么看都相当年轻,而戴俪尔几个月前死的时候刚过她三十三岁生日。 也许是我专注思考的时候不小心将门缝推开了一些。 他突然盯着我的脸问道。 “你是戴俪尔的儿子?” 我迅速往后缩回门缝,冷声警告他, “这和你没关系,少管闲事。” “不,有关系,” 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条项链,熟悉的玛利亚图画和我戴在脖子上那条一模一样。 戴俪尔将项链给我的时候说。 那是我父亲丢下她时唯一留下的东西。 “我曾因为我的自私伤害了她,那时她已经有了一个孩子,这条项链是我唯一留给她的东西,也是留给我们的孩子的信物。” 他悲伤的望着项链,再看向我时那双眼睛的激动与愧疚几乎吓到我了, “也许你就是我和她的儿子。” ☆ ——他在说谎。 这个判断抢先出现在脑海。 我的手指控制不住地缩紧。 直觉促使我立刻想要关门,他却比我先一步挡住我! “你想干什么?!” 门把手被我死死抓在手里。 眼睛牢牢钉在对方的脸上,试图找出一丝破绽。 我不理解他现在找上门的目的,还是在我已经有一个“继父”的时候。 …… 我冷着脸抖抖身体,把翻涌的记忆压回去。 在我这里,没有钱和好处可以供他利用。 更别提他看上去是位贵族。 那我们之间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除非—— 我的眼睛落在那只绣着金线的袖子上。 除非他能打发我几枚便士,这样我倒是可以继续和他演戏。 我垂下眼,再抬起时,已将那份审视牢牢锁进眼底。 手里的刀被我握紧几分。 他眼里的愧疚快要溢出来,语气恳切,“我只是想见见你,见见戴俪尔,为此我宁愿用我的资产补偿你们。” ——那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得我指关节一松,门缝悄然扩大了一寸。 …… 我原本坚定要后退的动作顿住。 资产? 便士,先令……英镑。 我下意识舔舔嘴角,那股食物的味道似乎又在舌尖蔓延开。 余光里精致的布料等价换算成面包足够支撑我几个月的生活。 一个有钱贵族的愧疚值多少钱? 我不知道。 但只要他从手指缝里漏一些给我,我现在所面临的一切困难或许都可以迎刃而解。 这种情况下,就算他在说谎…… 那我也不会放过捞钱的机会。 于是我低下头,生挤出几滴眼泪, “太迟了,她已经死了。” 卖弄可怜。 我心里嗤笑一声。 够激发对方的愧疚就没什么不可以演的。 然还不等我补上几句可怜的话,一个拥抱就这样突破边界直直落在我身上。 我差点下意识推开他! 鼻尖传来的并不是科里身上的酒味,而是对方身上的香水味。 虽然没有眼泪沾到皮肤的凉意,对方贴着我的脖子依旧让我感到浑身不自在的快要僵硬。 “对不起孩子,” 他依旧沉浸在他的情绪里,没有抬头, “我来的太迟了,原谅我。” ——这种话听得太多,我的耳朵都要起茧了。 我冷眼看着,快速地回抱了他一下。 心里却为这次接触感到排斥与一丝丝后悔。 他半直起身,蓝色的眼睛望着我,握着我的手,将十枚便士递到我手上,看向我时眼眶微红, “你愿意陪我走走吗?就当作是我的请求。” 我低下头。 十便士整齐落在我手里,被我攥紧。 沉甸甸地重量压下我任何可能的拒绝,一直掉进胃里,发出“咚”地一声。 我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响起:“——当然。” 全文已存稿,稳定更新,于周一(10月27日)上午十点正式开始更新。更新频率更改为日更,欢迎入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陌生人与面包 第2章 金色鱼钩与鱼 十枚便士。 够我再买一个半面包吃上一星期。 我将口袋里的便士数了又数,侧头看向埃得斯加。 是。 那位找上门来自称是我父亲的男人刚刚告诉我的,他的名字。 刚刚他的睫毛被眼泪打湿得彻底,现在再看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刚才无事发生。 注意到我的目光。 他偏过头冲我很轻地笑,我低下头装作认生,心里却在盘算着时间。 “滴答,滴答——” 钟表在我心里倒数着。 恰巧路过街口,我看了一眼旁边的时钟,距离那个“6”已经过了不知道多久。 这让我松了口气。 无论怎么样,至少今天科里不会来了。 对。 他忙着讨好那位贵族小姐,千方百计地装自己是上流人士。 我嘲讽地想:难道没有人告诉他他的伪装有多拙劣? 而至于身边这位同样贵族出身的埃得斯加,我的“父亲”。 他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出现在这里与对饿狼挥舞一块流血的肉有什么区别? 这就是所谓的贵族? 倒像是“蠢货”。 ——入神的思考让我微微出神。 鞋尖无知无觉地踩上马路。 “小心!” 下意识往前迈的脚步被迫落空。 我下意识抵触地想去用手肘攻击对方! 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就被从面前直直冲过的车止住。 我都忘了自己正走在马路上。 心脏后知后觉的剧烈跳动,像跳出水面的疯狂沙丁鱼撞击我胸膛,我的手指全然麻木,攥紧掌心只摸到一片冷汗。 埃得斯加把我放下来,目光关切地注视我,“还好吗?” 我摇头往后退了一步。 但凡对方刚才的动作慢一点,也许下一个登上报纸被安德世神父感到痛心的人就该是我。 虽然我不觉得他们会在意一个平民的死活。 他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替我把被风吹起的头发重新别回耳后,“小心。” 蓝色的眼睛毫不回避地盯着我。 表演似得将所有情绪毫无顾虑地裸露,在我眼中却显得更加虚假。 我避开他的眼睛,克制自己打开他手的冲动,不自在地回他,“谢谢。” 关心。谢谢。 我真没想到这辈子还有能与这两个词牵扯到一起的机会。 ☆ 埃得斯加依旧走在我身侧。 他表情温和,每当我看向他时总会对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和之前没什么差别。 我看着他的脸,却近乎直觉地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对方莫名地亲昵动作? 很少有人会在和别人第一次见面就帮对方别头发。 这是他的下意识?还是故意? 而且埃得斯加的所有情绪都收放得太快,让我不得不怀疑其中是否有表演的成分。 包括他刚刚不假思索地救我,善意是明码标价的,他想得到什么? 他到底是不是在表演? 我该再试探一下。 我不经意地带着他往满地脏水洼的地方走去。 靠近,落脚。 我装作不小心踩中脏水洼,并带起一连串污水。 大部分溅在他裤脚,只有一滴溅到我的手背上。 我满脸歉意地看着他,他裤脚上大片的污渍跟把这条裤子毁了差不多。 ——他没有任何反应。 被弄脏衣服对他来说甚至只是值得他片刻皱眉的事。 我紧紧盯着他的表情,试图从他的眼睛里抓到任何一丝可疑的情绪。 可他似乎对这一切毫无察觉,反而从口袋拿出一张丝巾,捧着我的手,替我擦掉手背上那滴污水。 埃得斯加往前走几步,转身向我伸出手,温柔道:“这里水坑多,我走前面吧。” …… 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管他的其他目的,至少从明面身份来说,我们之间是“父子”关系,这种邀请过于亲密,反倒更加让我怀疑。 就连身体也不留余地地提醒我埃得斯加的古怪,可一向敏锐的大脑却找不到迷宫的入口。 ——一位贵族为了找他多年前辜负的情人独自跑到北尔街? 我没听过比这更蠢的谎言。 如果这一切都是在作秀,那他到底想要什么? 我身上最值钱的只有他刚刚给我的那十便士。 如果他是想通过我得到什么,那他绝对要失望了,我一无所有。 就算他有和我一样的项链,可我确定和他没有一丝血缘关系,所以他做这一切的理由呢? 总不能因为他真的是个全英国最蠢的贵族。 配合? 不配合? 我看向那只被他短暂牵过的手。 温暖的触感还残留在掌心。 埃得斯加的手几乎连茧子都很少,温暖,宽大,一下子就能轻易地把我的手包裹在内。 在他之前,唯一拉过我手的人只有戴俪尔。 那只手太细小,反而要我用力去握紧,把她的手攥住,用自己手心的温度去温暖她。 我对自己说,看在十便士的份上。 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趁埃得斯加不注意,我把手在裤子上猛蹭几下,装作若无其事。 ☆ 雾气没有随着时间流逝散去半点,反而是躲在街角巷落的老鼠忍不住要跳出来。 我闻得到他们身上的味道,却只是冷眼旁观,设想埃德斯加可能的反应。 他继续往前走着。 不出意外地,在转过一个拐角时,一个影子直直地撞上来,两个人撞在一起,发出不小的声音。 “抱歉,抱歉先生,我不是故意的,我现在就走!” 身影佝偻着背,趁着埃得斯加没反应过来就要开溜! ……啧,反应太慢。 收回目光,在黑影冲过我身边的一瞬——我抓住时机,突然伸脚,直接把他绊倒在地。 他狠狠摔在地上,下巴磕在地上发出闷响,连带着被摸走的便士也从口袋散落出来。 “叮叮叮——” 金光闪闪落了一地。 六枚便士。 我没忍住吹了个口哨。 差不多一个面包。 对方抬头瞪我一眼,抓起一枚便士就跑! 当着我的脸抢钱? 我正要追上去给他点“教训”,就被埃得斯加拦住。 那副表情显得他好像很好心, “算了,诺里安,那枚便士就让他拿吧,如果你因此出事我真不知道才该怎么办才好。” 谈话间,那道身影消失在雾里。 ——好了,现在是六分之五个面包了。 我看埃得斯加一眼,不着痕迹地撇下嘴角,没把话说出口,而是走过去将地上的便士捡回来。 手自然地要把便士往口袋里放。 视线里埃得斯加的身影闪过一瞬,我顿住了。 大脑缓慢地思考了一下有关道德的问题,虽然我没有道德。 确实。 当着失主的面把他的钱捡进自己口袋是有点不太好。 我把手抽出来摊开放在他面前,做出要把钱还他的样子,很快又收回来。 他没要。 五个便士到手。 ☆ 后半路他依然走在我前面。 街道上的风将他发丝吹起,像是无害的金线,又像是金色的鱼钩,带着一丝香水的味道飘到我鼻尖。 我盯着他,摸着兜里的十五枚便士。 凹凸的纹路,金属的质地。 只是两个小时不到,拿到的钱就是一个工人一天工资的四分之三。 这很难让人不在警惕的同时,心生贪婪。 那份贪婪叫嚣着:管他想要什么,先把钱弄到手。 它鼓动着我,劝说我。 也许是我在北尔街待久了,想太多,简单一点想,他就是全英国最蠢的贵族,上帝丢给我的金绵羊,我有什么理由放弃这个好机会呢? 兜里便士沉甸甸的重量让人满足。 我任性地从后面肆意打量埃得斯加,他从不回头。 一位贵族?一位另有目的“亲人”? 我在这个地方呆的够久了,贵族可没有我了解路况。 只要在这条街上,随便他想做什么,我都有脱身的办法。 我不会亏。 余光里埃得斯加的脸上似乎勾着笑,他转过来又是那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带着我往他边上靠。 原本吹过脸颊的风,现在被他身影挡得彻底。 埃得斯加的手指从我下巴一路略过侧脸,将我耳边的头发往后别好。 我望着他,突然伸手抓住他手指,试探性的用侧脸轻触他手背,“谢谢。” 看着那双蓝眼睛因为感到意外而微微睁大,我将笑意藏起来,放任自己脸颊在他手背上多停留一秒。 下定主意,当然也要给“猎物”一点好处。 至于到底我们之间谁是“猎手”,还没定,不是吗? ☆ 埃得斯加将我送回到家门口,临走前又给了我三枚便士,告诉我明天下午他还会来看我。 “好好休息。” 他轻碰下我的脸。 回家以后,我将原本打算放到明天的面包吃得一干二净,头一次饱着肚子入睡。 梦里戴俪尔拍着我的背,嘴里不断重复着那个被我听厌的故事。 “永远不要相信人的嘴,他们谎话连篇。” 可现实已经够糟了,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的时候。 欺骗与谎言才是人类语言的本质。 我伸手合上她的眼睛,母亲,我早就是个骗子了。 ☆ 第二天埃德斯加到得很早,我像前天一样装作犹豫地答应了他的邀请,我们在路上逛了几圈,最后同样由他把我送回家门口。 连着后面两天都是这样。 固定时间的见面,固定的路线,固定的金额,这让我对埃得斯加越发熟悉。 有钱拿,又能避开该死的科里,以度过一个安静的夜晚。 我当然一天比一天答应得快。 但又不能太快,让他觉得我信任他。 得到之后就是抛弃的开始,那些人一向如此。 虽然我确定这位贵族确实愚蠢的可以,但我可不想因此让到手的便士减少。 钱才是我的目的。 ☆ 第四个夜晚,他照旧将我送到家门口,手习惯地摸摸我脸,伸手拥抱我。 我没有反抗他的靠近,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转身将门关上。 对方的体温依旧残留在指尖耳侧,我盯着窗外,直到那点温度消散,指尖熟悉的发冷。 不,也许更冷。 如果它不知道温暖是什么感觉,当然能对此习以为常。 但这只是一场利用,我也不需要信任对方,所以最好的是—— 连温暖的感觉也不要保留。 我甩甩手,走到水罐边上用水把手打湿。 身体不受控地打寒颤,指尖一片冰凉,我的心却平静下来。 藏在墙缝的便士已经累积到五十七枚。 放在五天前让我看见别人拿到这么多便士或许我会嫉妒得眼睛发红也说不定。 如果再多些呢? 或许我可以离开这个地方,无论是科里还是谁都别想再找到我。 ……我可以去任何一个地方。 这个念头让我心跳加速,但很快另一个想法的冒出又给我泼了一盆冷水。 如果科里发现了这笔钱,那我该怎么办? 那就全完了。 我猛地摇头把这个想法甩出脑外。 不不不,不会的,别这么想,无论如何至少他现在不是没回来过吗? 只要给我一点时间,一点就好。 心情无可避免地低落下来。 我想着。 如果这笔钱到得更早就好了。 我将便士摊在床单上反复清点。 戴俪尔也许不会死,科里不会成为我的继父,无数个夜晚站在房门口盯着我睡觉的身影不会出现,但这是不可能的。 墙上的钟表走向九点。 我可以安心了。 点清数量,我将便士重新藏好。 身体因难得的饱腹和暖意而松弛,我几乎要沉入睡眠。 ——“咚,咚,咚。” 第3章 不该回来的“家人” “咚,咚,咚——” 刚刚闭上的眼睛猛地睁开,我盯住颤动的门板,手下意识去摸枕头下的刀柄。 陌生又熟悉的敲门声再度响起,“咚,咚,咚。” 我听到自己咽下口水的声音,试图给自己找一个解释。 现在不是六点了不是吗? 墙上的钟已经走过九点。 所以是埃得斯加吗? 他去而又返? 潜意识大声尖叫着扯着我,理智却害怕的试探往前迈脚,“埃得斯—” “砰砰砰!” 震耳欲聋的砸门声,砸碎我的侥幸与期盼。 门外人再也装不住那副假绅士的面孔, “砰砰砰!砰砰砰!” 连带着门把被疯狂拧动的吱呀声,彻底吓醒了我。 门板被砸得几乎要碎裂,门外人大声地叫骂不断砸门,混杂着邻居被吵醒的咒骂声冲进我脑袋。 “砰!开门!你敢把我关在外面!砰砰砰!**,诺里安!砰!” “F**k,又是哪个混蛋在这个该死的时间砸门,上帝啊,我真的受够了!” 我僵在原地,盯着被砸地发抖的门板。 麻木的感觉一路从脚底爬上来,统治我的呼吸,让我喘不过气。 身体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害怕而发抖。 大脑不断质问嘶吼,为什么科里会在这时候回来?为什么?! ……可我不知道。 我已经尽力避开他了,可他还是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科里大声地叫骂,开始踹门。 “碰!碰!碰!——” 手指抖着徒劳把刀柄抓紧。 紧一点,再紧一点! 大脑一片空白,即使刀柄已经要在骨头留下印记,但我依旧无力。 老鼠从阴暗处跑出来四处冲撞,甚至撞到我的脚踝,让我的身体微微摇晃。 ——我知道我必须开门。 不然他会把木门踹烂闯进来,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 刀柄被我死死握在手里,一步一步走到门前,伸手握住把手的瞬间呼吸也随之停滞。 “吱呀——” 木门刺耳的声音扎穿我的耳朵。 落下的拳头从我鼻尖擦过,带着浓到令人作呕的香水味与酒味,侵入我的每寸皮肤。 科里站在我面前,露出黑黄的牙冲我笑, “诺里安,父亲回来了。” ☆ 我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要颤抖,指甲抠着掌心,用刺痛来威胁自己。 不要露出那副恐惧的表情。 不要颤抖。 胃里翻腾着,我想吐。 他挤到我面前,目光不断地打量我。 过近的距离让他的脸变形,充斥我每一寸视线,呼吸直直吐在我脸上,漫过每寸皮肤,空气中带着浓重的腥味。 “不让我进去吗?” 我咬着牙让开。 科里很满意地笑,拍拍我的肩膀。 手有意无意地摸过我露在外面的手臂,蹭着我的身体迈进屋。 他四处打量着家里,最后用视线一寸寸“舔”过我的房间,盯着我的床。 “最近过的怎么样?——别这么害怕,我很想你,诺里安。” 手心攥紧的刀几乎要割到我的肉。 冰冷的触感连带着我的每一寸骨头都在发冷。 我维持着麻木,没有回答他,只是冷漠地盯着他,用贬低来安放我的畏惧。 脚尖的污泥,袖口的褶皱,还有这张令人作呕的脸。 那位贵族小姐是瞎了眼才会看上科里,她知道这人在对她大献殷勤地同时还在打自己养子的主意吗?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爱理人,可怜的孩子,这样可怎么过下去?——不先回房间吗?” 他舔着自己嘴唇,目光钉在我身上。 像是一只野兽,在盯着一顿大餐。 我看着他不说话。 …… 这场对峙我不知道僵持了多久。 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一味握紧刀。 最后科里收回目光,遗憾道:“晚上睡不着可以来找我,你知道的。” “作为父亲,我很关心你。” ☆ 科里转身一步步走回他的房间里,就在我隔壁。 ——无数次我都想直接冲上去,把刀捅进他的后背。 可在那之后我又该怎么办? 房门被我重重关上,早已损坏的锁被我反复拧动发出磨人的咔哒声。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锁不上。 我知道这是徒劳,可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就算我不想承认,也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 科里躺在我隔壁的房间里,可我连房门都锁不上。 夜晚的到来不能带给我任何安全感,唯一剩下的灯光从窗户照进来。 我躲在被子里只露出头,握着小刀,盯紧房门,似乎这样就能保护自己。 鼻尖酒和香水的味道挥之不去,身体每一寸都冷得像在冰窖。 “诺里安。” 隔着墙,我听见科里的声音。 他不断叫着我的名字,每一声都随着浪潮发出或高或低的声音。 他叫我:“诺里安,就是这样,对,做得很好。” 我没忍住捂着嘴想呕。 反上来的酸味混着食物残渣在喉咙留下灼烧般的感觉后被我咽下。 我甚至在想今天就不该把那块面包吃掉,至少这样我可以随便吐,不用担心弄脏床。 叫声毫不止息地持续。 楼上邻居骂是谁在弄这些恶心的动静,叫的这么大声,我知道科里一定听见了,但他还在继续。 他知道我也听得到。 我捂住耳朵,不断地咒骂。 不知道什么时候,叫声终于停止。 我想闭上眼。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了。 ☆ 老旧的木门发出嘶哑的声音,一点点打开。 外面微弱的灯光下,科里就站在那。 漆黑的影子从门口一路爬上我床边。 心脏急速跳动。 我的大脑毫无反应。 我盯着他。 他的脸被笼罩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在和我对视。 空气一片死寂,邻居的震耳的鼾声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布料摩擦的声音在此时格外刺耳。 影子一步,一步,一步走到我床前。 爬到我的被子上。 我盯着他的眼睛,他也盯着我的眼睛。 一片漆黑,深不见底。 科里的手试探着伸过来—— 我的手先于意识抓着刀,抬起手向他的手猛地刺过去! 刀尖没入床板。 科里躲开得很快,那把小刀只是在他的手背上划出一道很浅的血痕。 我能感觉自己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但我依旧盯着他的眼睛。 “从我的房间里,出,去。” 我压抑着喉咙里那个“滚”字,生怕这个字会让对方直接愤怒冲昏头脑对我下手。 但我必须把他赶走。 我们对峙着。 最后他退后半步,一步步退出我的房间,直到连他的影子也消失在门口。 我冲过去将门用力甩上,用柜子,用椅子,用手边的任何东西堵着门,——即使这扇门依旧可以被人随意推开。 我躺回床上,眼睛直直盯着门。 直到早晨的到来。 楼上人走动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夹杂着几句脏话,和被摔上的门板声。 眼睛因长期盯着木板不曾移动而发涨酸涩。 我没有管它。 屋外的脚步声在门口徘徊片刻,最后随着很轻地关门声彻底消失,房间外面彻底安静下来。 我现在才敢眨眨眼睛。 ——科里走了。 ☆ 紧绷一个夜晚的神经骤然松弛,刺痛的眼睛被迫合上,强撑一夜的疲惫把我拉进睡梦中,等到醒来外面的天色已经接近黄昏。 肚子因一整天没有进食作痛。 我坐在原地没动,也不想动。 可我起码要保持基本的体力,无论是反抗还是逃跑。 放了一整天的面包干的彻底,被我一点点撕下来吃下去。 没有水,我没吃多少。 墙上钟的指针再次指向六点,如果科里要来,那么他应该很快就要到了。 “咚咚咚。” 身体应激地颤抖,我向门口慢慢挪过去,没有立刻开门。 对方很耐心地敲了第二遍。 “咚咚咚。” 我闭上眼,深吸口气,僵着手指赶在第三次砸门开始前将门打开。 金色的头发被人整齐梳好,很淡的香水味里混着一股面包的麦香味,对方原本笑意吟吟的表情在看见我的眼睛时骤然僵住。 不是科里,是那个不知目的的蠢货,埃得斯加。 我在心里骂了一声脏话。 他几乎急切地靠过来想捧住我脸,却在发现我往后退的动作时,克制地将手改放在我肩上。 ——我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 “发生什么事了?诺里安。” 我从他清澈见底的眼睛里看见自己麻木疲倦的脸,强撑起一点笑意,来避免自己在对方面前显得脆弱。 真是糟糕的发展,我别过眼,不想看他的眼睛。 冰凉的手被另一只温暖的手掌握在手心,指尖开始发热,发麻,最后变得同样温暖。 我没有心情去抽出我的手,任由他抓住。 埃得斯加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的表情靠过来,轻轻抱住我。 他手臂环抱住我的瞬间,我几乎下意识要像昨晚那样攻击他,但身体的疲惫与陌生的暖意拖住了我。 带着雾气的衣领挡住我视线,我下意识眨眨眼,眼眶有那么一刻微微发热,被我控制着收回。 这是不应该的。 我们在门口抱了一会,最后在我不自在地挣扎下结束。 他问我能不能到家里坐一下? 虽然他说是他走累了,但从他的表情里我看不到一丝可能是疲劳所带来的痕迹。 我犹豫一会,最后在几乎挑衅报复科里的心态下答应了他。 科里能想到我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带着人进门吗? 即使我们只是在客厅坐着,可这依然让我觉得能从麻木的心情中缓过来稍稍喘口气。 唯一令我惊讶的是,他在屋里打量一圈就径直朝着装水的水桶走过去,装了杯水摆到我面前。 我以为贵族应该不知道那是水桶。 毕竟之前我在特莱尔家族做佣工的时候那些人这么对我说过, ——“装喂马饲料的桶你们拿来喝水?下等人就是下等人,永远都这么肮脏。” 看来那些人其实知道,只是故意为了羞辱人而已。 埃得斯加看着我,“喝点水吧?” 杯里的水依旧和平时一样带着点浑浊,起码没有变色,我喝了一口就把杯子放回原位。 空气又陷入安静。 换作平常我或许会试着说句话作为回应,但现在我不想说。 埃得斯加可能也感受出我不太想说话,只是从口袋拿出面包递给我,“路上买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吃饭。”一同递过来的还有几枚便士。 我头一次对钱没有兴趣。 看到我收下面包却把便士递回来似乎让他有些无措。 我们在客厅坐着沉默一会,他便站起来说要走了。 他站起身走向门口。 我坐在原地没动。 等看着他背影几乎要消失在门外时,我才开口叫他,“埃得斯加。” 他立刻止住脚步,转头看向我,似乎对这句呼唤等待多时。 “陪我出去走走?”我问他。 第4章 留下?逃离? 街头浓郁的雾气没有散去,我们并肩走在路上。 埃德斯加和往常一样走在我左边,挡住所有从街巷卷来的冷风。 我打量着他。 他那张向来从容的脸,他在空中飞舞的长发,他整洁到没有一丝皱痕的外套。 我突然在想如果他现在低下头,看清我眼底的算计,到那时候他会是什么表情? 惊讶,恶心,还是什么? 或者他也暴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把现在的一切都弄得更糟。 一个晚上的提心吊胆让我对猜想失去兴趣。 我盯着他。 他一定是感觉的到的,那张脸微微侧过来又别过去。 我等了很久,他也没低下头。 原本漫长的时间似乎被偷走了,隔着街道我看见那座立在雾气的屋子,我的“家”,我迫不及待想要逃离的地方。 现在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都让我想立刻调转脚步离开。 我必须离开,——可我没有那么多钱。 这个事实像是一根针扎着我,提醒我,我没有选择。 我在面对这一切时,没有钱就是我最大的无力感来源。 唯一一个可能能帮我离开的只有埃得斯加。 我盯着他袖口的金线默默估量着价格。 他答应过会“补偿”我。 以目前来说,他的目的还没暴露,我们之间还有余地,对吧? 或许我该赌一把。 是回“家”,还是和埃得斯加走? 是重新走入科里的控制? 还是赌一个可能光明的将来? 我知道埃得斯加身上有数不清的疑点—— 他的一些下意识习惯,他对贫民区不着痕迹的熟悉感,他身上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但我也没得选。 远远地,我看见“家”里亮着光,有人在我之前回去了。 那股属于科里的令人作呕的香水味再度萦绕鼻尖。 原本只是犹豫的脚步彻底僵住。 我迈不动一丝一毫。 手不受控地发凉,从指根到指尖,慢慢扩散到我的全身,再是麻木,恶心。 胃在翻涌着,想把那些吃进去的吐出来。 埃得斯加感觉到我的止步,转头看向我。 他的表情是担忧的,但我感觉到一种被猎食者盯上的惊悚感,大片大片的汗毛竖起来。 埃得斯加慢慢走到我旁边,偏头低声问我:“怎么了,你不回去吗?” 回去? 这个词对我来说,和让我去死没有区别。 我咬住唇,低声道:“带我走。” 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只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像是气流的声音。 埃得斯加注视着我。 我闭上眼,抬头深吸一口气,“带我走。” 话语落下的瞬间,我主动抓住他的衣袖,像是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他惊讶地看着我,显然有些为难,我立刻追问到:“不行吗?我记得你说过你愿意补偿我们,那么带我走。” 我不敢偏过头,生怕让视线望到那座立在雾气中的屋子。 它无声凝望我。 像是每个深夜里科里的眼睛。 一直凝望我。 比起身边的埃得斯加,它更让我感到危险。 ☆ 埃得斯加落脚的地方距离我“家”的距离并不远,但就是这么一段不算长也不算短的距离,划分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身着长裙的女士挽着身边男士的手臂与对方谈笑,空气里食物香味浓到不真实。 没有歪倒的垃圾桶,没有成群的老鼠,只有一群有钱人。 埃得斯加就住在街道附近的小旅馆里。 他帮我倒了杯热水,取来一条毯子,在我身边贴着坐下。 翻滚的胃里也随着离开北尔街而安分下来。 温暖的室内让我几乎僵住的身体稍稍可以活动,但很快又因为四周的装饰变得局促。 桌上原本散落的信件被他仔细收好,说是家族寄给他的信,除此以外,桌上还摆着一个小罐子,罐子里装着一些黑色的叶子,是我没见过的东西。 埃得斯加也没有要碰的意思,甚至走路时都注意着离那些东西远点。 漂亮的窗帘,温暖的毯子,音乐等等,这一切都让我陌生,甚至是开始后悔自己做出刚才那个决定。 或许我不该和埃得斯加走,以我对科里的了解,他昨天刚被我赶走,或许今晚他不会来骚扰我。 或许我太着急了。 但只要一想到科里,我就感觉自己的胃开始闹腾,原本温暖起来的四肢再度发冷。 这里我最熟悉的也就剩下那些架子上整齐摆放的书籍。 戴俪尔教我认字的时候就会用这些,只是它们没有规规矩矩摆放在书架上,书面也被磨损得厉害。 呆在这的每一刻我都能感觉到身体在呐喊我不属于这。 想逃离,想走,我不该在这。 但事实是我已经在这里了,且无处可去。 我不得不提点别的转移注意。 于是我的目光就落在那个小罐子上,我问他,“那是什么?” 埃得斯加看起来对那些东西也不是很熟,“一种泡水喝的叶子,味道有点苦,还有点涩,你想试试?” 我当然也只是随口一提,他看上去因我的拒绝放松了些,转而提起带我离开的事。 “我名下有一套房子就在离这里几十公里的地方,或许我可以带你搬过去,再或者,——我可以带你去法国。”埃得斯加在说到“法国”地时候突然抬眼看向我。 这个提议的出现让我瞬间蒙住。 在我前十七年的人生里这个词语是全然模糊的。 另一个国家。 毫无疑问,如果我答应他,那科里就一辈子也别想找到我,我就彻底解脱了。 身体因为这个设想而感到轻松,又很快坠下。 因为这也意味着,我要把自己全然交付给埃得斯加。 给一个, 我都不知道,找上我,目的是什么的人。 在一个陌生的国家,过路人说着陌生的语言。 失去对路况的掌握,陷入被动。 这是很可怕的。 即使他当着我的脸骗我,我也不知道。 我控制不住攥紧手心。 埃得斯加继续说下去,“我们可以坐船去,没记错的话后天就有一只开往法国的船。那里的风景很好,很适合散心。” 他看上去非常诚恳地邀请我,“诺里安,跟我去法国吧。” 我毫不犹豫地想拒绝他。 但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我会想想的。” 这个选择风险很大,但我能借此彻底摆脱科里。 只是这一点条件都能让我动摇。 把那个恶心的人彻底抛之身后,从此以后不管他是踹门还是大骂,又或者别的什么手段,他都不可能找到我。 我得再想想。 得到我的答案之后,埃得斯加肉眼可见得有些失落,但最后依然选择尊重我的选择。 他那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我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尊重? 我以为自己下辈子也不会被人这么对待。 那些贵族没把我当路边的石头,随意踹几脚算不错。 刚刚说我要再想想的时候我都担心埃得斯加会突然翻脸,把我扔出去。 可他依然表达了理解。 也许我该稍微放点心,至少目前看来他和那些贵族是不一样的。 我为自己心底的松动找着借口。 这是为了更好的欺骗他,拿到更多钱。 最高明的骗子永远都是真话里掺着假话,欺骗成立的前提是信任对方被自己欺骗。 ☆ 当天晚上埃得斯加把床让给我,自己睡在沙发上。 而我呢? 过于柔软的床铺让我有些失眠。 枕头边的光线足够我看清整个房间,那是临睡前,他给我开的一盏小灯。 我干脆靠在旁边注视对面的埃得斯加。 他已经睡着了,纤长的睫毛安静垂落,光落在他高挺的鼻子上,平常梳好的头发被散下来,搭在脸颊两侧。 金色的头发在夜里稀疏灯光的照亮下依旧令人瞩目。 这让我想起我的头发。 它原本也是金色的。 不过和埃得斯加的发色相比,它的颜色要再浅上不少。 戴俪尔还在的时候经常给我头发抹东西来保持它的颜色维持在一种平平无奇的棕色,和她一样。 我询问过她为什么? 她告诉我,不想倒霉就不要问,这会招来一些麻烦。 那之后我就不再提起这件事,认识我的人,哪怕是科里都不知道这件事。 只有我和戴俪尔知道。 这也是我会在他找上门时第一时间认为他在说谎的原因。 埃得斯加的眼睛蓝得像是海洋。 至于我的眼睛,戴俪尔说像英国的天空,灰蓝色。 她讨厌我的眼睛,那是我最像那个抛弃她的人的地方。 无论是瞳色还是头发,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一丝相似之处,我绝不可能是他的孩子,可埃得斯加的表现让我迷茫。 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就这么无缘无故地对一个贫民好? 还是说钱太多,所以不求回报? 不,他一定有他自己的目的。 他那些奇怪的举动,和偶尔注视我时无比冰冷的眼神都在证明这一点不是错觉。 我忍不住盯着他的侧脸低语,“你到底想做什么?” 混乱的思考不能在夜晚得到相应的答案。 身体陷在柔软的杯子里,四肢变得沉重,我的眼皮也变得很沉,很沉。 到最后,我自暴自弃地把脸埋进枕头里。 ——就这样吧。 管是他骗我还是我骗他,至少我得到了钱,而他……我可从没承认过我是他的孩子,我不过确实是戴俪尔的孩子。 固定更新时间改到12点啦,方便大家有时间看一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留下?逃离? 第5章 破绽 第二天早上我难得起晚了。 从床上坐起来时,埃得斯加已经换好衣服坐在桌子旁边看报纸。 阳光下他的表情却显得有些凝重,甚至是露出一丝冰冷。 但注意到我坐起来后,那丝冰冷很快消失在我眼前。 他先是笑着和我说了句早安,接着告诉我早餐在桌上。 “不用着急,慢慢来。” 我胡乱点头,实际上完全没听进去他说了什么。 手忙脚乱整理好自己。 吃完早餐。 坐到他旁边是一个小时后的事。 他在报纸上圈圈画画。 看到我过来,顺手把桌上的牛奶递给我,我不自在地接过说了句“谢谢。” 杯子里牛奶的温度热地恰到好处,让我原本因为冷水而冰冷的手又暖和起来。 这种体贴让我一早醒来生出的警惕变得无处安放。 我捧着杯子,除了喝牛奶一时之间居然没有任何事可做。 于是埃得斯加极其大方的向我分享了今天的报纸。 ……我纠结了下。 既然埃得斯加不介意,那能省去一份买报纸的钱,我又为什么要拒绝呢? ☆ 最顶上的新闻依旧是汽车撞伤行人。 只是这次下面增加了不少其他花边新闻。 比如哪个家族表面只有一个孩子,背地里却有八个私生子,家主死后,九个孩子竞争上位,又或者哪家的丈夫被妻子抓到出轨被踢出家门。 最边边角角的位置上依旧是一则特莱尔家族的新闻。 ——说是特莱尔伯爵年轻时还有过一个孩子,如今正在找,带线索上门的人能拿到整整五十先令。 五十先令。 我差点把眼睛瞪掉。 距离上次看到这条新闻不过几天,奖励的金额就整整翻了五倍。 一先令是十二便士,五十先令就是整整六百便士,差不多一百根面包! 而且这还只是提供相关线索,而不是找到人。 如果拿我认识的人举例。 一个在纺织厂上班的平民,那几乎是要她不吃不喝工作不知道多久才能攒下来的巨款。 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过惊讶,也许是我在这篇报道上花费了太多时间。 埃得斯加也看过来,并开口评价道:“确实是挺高的一笔酬劳。” 我忍不住看向他,“你也知道这件事?” 便士的响声在我耳边回荡,让我不可控地动了心思。 他自然地耸耸肩, “当然,不过我听说这个私生子已经被找到了。” 原本隐隐兴奋起来的心瞬间跌回谷底。 我抿下嘴唇。 好吧,人就不能期望每件好事都能如他所愿地被他掺上一脚。 至少在埃得斯加身上我赚到不少便士。 报纸随着翻页而抵达尾页。 我将目光从报纸上挪下来,转而望着埃得斯加。 他也似有所感地转头看我。 ——对视那刻的感觉非常奇妙,像是两个相同底色的人的心有灵犀。 埃得斯加主动别过眼神,邀请道:“我带你出去走走?你应该很少来这边,我可以陪你。” 心里的微妙没有马上散去,我缩缩手指,又忍不住探究地去看他的眼睛。 但那太直接了,我可没想好要用什么借口掩饰。 我索性点点头,跟他一起出门。 ☆ 街上的人很多,即使大雾的天气依旧没有止住人群的脚步。 因此我也得以在人群中见到不少同类。 他们眼睛闪烁专门盯着人们可能放钱的地方看,挤在人群里,得手之后立马消失在原地。 ——直到我看到一个熟面孔。 我和埃得斯加认识第一天时那个偷钱的人。 他站在一个摊子旁边像是在挑东西,目光却直勾勾地盯着前面不远处的一位女士的耳环。 看到他那刻,我瞬间想起那枚被他抢走的一便士。 “叮——” 掉在地上非常清脆的一声。 在那之前,从没有人能从我眼前把便士抢走。 我立刻转头下意识想去叫埃得斯加,却发现他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已经被人群挤得不见踪影。 “埃得斯加?先生?”我试着呼唤他。 没有回应。 周围的人用奇怪的目光看向我和我的衣服。 格格不入的感觉让我迫切地想要离开。 余光里,那位被人跟上的女士毫无感觉的继续往前走,小偷也跟着继续往前。 要不要跟上去? 还是说去找埃得斯加? 我犹豫片刻,最后在那两个人快消失在我视线中时,我咬牙跟了上去。 ——现在倒不是因为钱。 是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把便士和埃得斯加放在一个可以被比较的位置上是不对的。 他只是我得到钱的利用对象。 我承认我对他感到好奇,甚至有一点试图靠近,但也仅限于此了。 我小心跟在他们后边,偶尔回头看一眼身后,试着寻找埃得斯加的身影。 但他就像浪花消失在人海里,始终没有踪迹。 一个人是怎么无声无息地就消失在人群中的? 我想不明白。 不过眼前的人群确实显得有些可怕。 过路人的手,或是裙摆,或是皮包什么的不断从我身上蹭过去,让我有时下意识想要攻击对方。 随即我又反应过来,碰到我的并不是卡里,只是一些过路人。 这种状态相当煎熬。 当那位女士终于从人海中抽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时,我迫不及待地从人海中挣脱出来。 那个扒手也紧随其后。 扒手跟上她,而我跟上扒手。 随着步伐不断迈动。 她停在一家餐厅前面,远远地露出半个侧脸。 那张脸。 我隐约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而且不止一次,很多次。 似乎是在北尔街上,那个“家”附近—— 但还不等我思考结果,一股香水的味道就抢先出现。 劣质的香味直冲我鼻腔,把所有思绪搅到混乱! 浓烈的,混着酒的味道。 令人恶心。 我闻过这个味道。 它熟悉地可怕。 头脑被强烈的厌恶与畏惧充斥,胃又开始翻涌,我忍不住撑着边上的墙直接吐了出来。 发酸的呕吐味也没能盖过那股味道。 甚至看着那些吐出来的东西,胃翻腾得更厉害。 视线颤抖着往那边望。 一道熟悉身影匆匆从餐厅里赶出来,小跑着,站在那位女士面前讨好地笑,嘴巴一张一合地在说什么。 看到科里的那一刻, 什么扒手,甚至是那一便士。 不,那都不重要了。 ——我得赶紧走。 脑中一片空白,只有这个念头格外强烈。 比我更快行动的是那位女士。 她狠狠地甩了科里一巴掌,清脆的声音从发生到结束都不到一秒。 “你还想骗我?我已经全都知道了,你就是个喜欢对人动手动脚的蛆虫,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滚。” 她转身就走,我也因此看见了她的正脸。 我知道我是在什么时候见过她了。 在某天下午我在街上乱逛时,她坐在车里,目光看向我“家”的方向,最后用力地扯下车帘远去。 而那天科里回了“家”。 也许就是那次,她发现了真相,一直按捺到此刻才终于爆发出来。 科里被她打蒙了,捂着脸想追,却又因为周围人的哄笑声止步愤怒地试图用目光把那些嘲笑他的人找出来。 可这里没有他能惹的人。 他越是表情愤怒越是发现自己在这些人面前有多渺小,只能不断往边缘找那些他可以惹的人。 我试图躲过。 撑着发软的脚,我踉跄着匆匆地想躲到人群里。 但有时候就是上帝要你倒霉,所以无论你怎么躲都没有用。 于是隔着人群。 他和我的目光对上了。 该怎么形容他的眼神? 惊讶,心虚,愤怒,最后是窃喜。 因为他终于找到可以随意发泄怒火的对象。 他径直向我逼近,几乎可以说在奔跑,朝我冲过来—— 我转身就跑。 原本僵硬的四肢终于舍得发挥它的作用,一股劲朝人群狂奔。 那股味道不断向我逼近。 我一边跑一边抑制着自己想吐的反应。 在我冲进人群前最后一刻,他抓住了我的衣领,把我扯到街角,整张脸在愤怒与隐匿的喜悦中变形,香水味浓到我快窒息。 他叫骂着:“就是你告诉她的吧,贱人!我马上就要把她骗到手了,现在因为你全毁了!你该怎么赔我这笔钱?” 科里的口水都快喷到我脸上,那股浓烈的劣质香水味也直冲鼻腔。 我被衣领勒得喘不过气。 视线在呼吸困难中变得模糊不清。 我想吐。 喉咙被勒得吐不出来,只是一味地涌上来,又被迫咽回去。 手指用力地扣着那块布料试图把自己放下来,腿用力地蹬踹。 我知道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是说我怎么觉得她越来越难骗,原来是你。”他说着像是想到什么,挤出一个笑,“或者你该怎么补偿——” 我鼓足力气直接往他脸上吐了一口口水,对着他□□就是一脚! 抓住我衣领的手瞬间失力。 科里也缩在地上,捂着自己哀叫。 呼吸恢复正常,让我咳了几声,随后翻涌而上地是被勒住脖子的愤怒。 “咳,就你,不需要我告诉她,你也漏洞百出!” 我知道这是在刺激他,但忍耐已久的怒火倾斜而出。 连带着之前的积怨。 我抬手照着他的脸就是几拳! 每一拳落下的时候,那些之前被他骚扰的画面在我脑中一页页翻过。 那些话,那些动作,那些暗示。 越是想起来,我越是愤怒,甚至我的拳头都在抖。 这次不是因为害怕。 我对着他的头,他的脸,抓着他的头发不断砸下去! 我的拳头很痛。 我相信他的脸更痛。 最后一拳我对准他的鼻子就是一下。 “砰!” 他的鼻子顿时鲜血直流。 剧烈的动作让我气喘吁吁,平时所有思考全被抛之脑后,只剩下最纯粹的怒火。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些冲动按压下去,随手把他丢在地上,转头一步一步往外面走。 刚刚走过拐角,那个我寻找已久的身影就站在那。 埃得斯加看上去还在找我,脚步却直接朝我面前走过来。 我刚要叫他,他的眼睛就直接和我对上。 带着压迫感和某种我熟悉的气息把我定在原地。 原本就没有完全散去的那种攻击的冲动,再次被激发出来。 可是,那是埃得斯加。 一个贵族。 那种在贫民窟靠抢食物活下来的气息,像连绵不散的大雾,从他眼里渗出来。 这是一个贵族身上会有的吗? 这种感觉甚至让我在他靠近后忍不住后退一步。 但他猛地将我拽到身后,动作快得带风。 他甚至没有弯腰,鞋尖只是随意一磕一挑,地上那块碎石就听话地弹起落入他掌心,随后便是毫不犹豫地、带着破风声猛地砸下! 正中不知何时从地上站起,准备偷袭的科里的头颅。 科里瞬间缩在地上捂着头哀叫。 他手里的钢管落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动静。 埃得斯加转头看向我,“还好吗?” 已更新,求评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破绽 第6章 “老鼠” 我陷入迷茫。 他脸上还是那副温柔的表情。 先前在他脸上看到的冷漠像是我的错觉。 他担忧地用手捧住我脸,顺势帮我把衣领整理好。 可是他的动作呢? 毫不留情地抄起石头就是一砸的动作,流畅得像是他已经做过几百次。 那种感觉我只在那些贫民窟里混日子的人身上见过,不要命的狠劲—— 我走在他旁边,脑海中不断回想起埃得斯加的那个眼神。 锐利得像是刀锋,审视着眼前一切。 这和他先前所表现出来的行为完全不同。 我不得不怀疑。 他真的是个贵族吗? 那些便士不是假的,可那个眼神要如何解释? 如果他不是贵族,那他接近我就更难猜测,还是说。 “诺里安。” 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我继续想下去的思路。 那片刻的猜想从脑海一闪而过,而我没有抓住。 我抬起头发现是埃得斯加在叫我。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像在等我回答他,但我完全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 埃得斯加朝我的头发伸出手。 一瞬间我想到是他狠狠砸中科里的动作。 我下意识地回避。 于是那只手尴尬地悬在空中。 头发不知什么时候散落几根,把脸颊弄得很痒,我下意识地摸脸,看着他手的方向,才反应过来他只是伸手想帮我把耳边的头发整理好。 但是被我避开了。 那只手在空中呆滞半刻,被收回,埃得斯加没说什么,可我看得见他试图藏起来的失落。 气氛很尴尬。 我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说什么话。 人群在不断涌动,容不下两个人沉默地站在路上。 我看埃得斯加一眼,抓住他的手腕,带着他向巷子里走去。 ——看在那五十七便士和帮我拦住科里的份上,暂时我还不想断掉这条财路。 ☆ 我拉着他一路穿行,避开人群,直到进入北尔街的范围,路上再没有行人。 雾气弥漫,街上穿行的只有老鼠。 这里也是我最熟悉的地盘。 如果他不能说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不管他给了我多少钱,我都会走。 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我偏过头“啧”了一声。 之前那套只是好奇的说法,与我现在的做法相比,显得有些微妙。 好吧,是比好奇多一点点。 埃得斯加一路上没说一句话,任由我拉着他回到这。 我走到他面前。 ……他第一次回避我的眼睛。 长长的睫毛遮住他眼底的情绪。 于是我踮起脚,拉住他的衣领,让他不能再转头。 “你有事情瞒我。” 这是个陈述句,我百分百确定这个事实。 “你从头到尾都在欺骗我?” 我承认我是故意这么说的,为了试探。 埃得斯加在我提到“欺骗”时猛地抓住我手腕,被我迅速挣脱后,眼睛看向我,撑着嘴角笑。 他依旧是优雅体面的。 全身上下却像骤然卸下一层重担,显得无比疲惫。 “我没有,诺里安,你明白的,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你也有你的秘密,我不曾追问那样。” 他把我手抓得很紧,“我只是不想破坏在你心里的形象,这让我,感到有些挫败。” 我没想到他会说这个词。 埃得斯加低下头,把额头抵在我肩膀上,依靠着我。 明明没有多少重量,我却也好像感受到他身上的无力感。 于是我更好奇他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你说过你要带我法国,可你一直瞒着我,我很不安。” 我盯着他,试探他的反应。 答应要去法国是假,不安是真。 不过我不安地是我是否遇到了另一个骗子,而我抓不住他的尾巴。 埃得斯加垂下眼睛,令我看不清他的想法。 我唯一知道的是—— 他看上去像被雨淋湿的鸟,可我一心只想知道这只鸟是鸽子还是乌鸦。 “我很久没有做过这种事,自从我被找回去那天开始就被关在家里,因为我不像个“绅士”。” 埃得斯加抬起头,看着我眼睛。 ““下等人才会做下等人该做的事,你的行为是在给整个家族丢脸。”父亲这么对我说。” 他看向我们现在身处的这条街, “直到一年前父亲才允许我出门。即使过去这么久,我对这里依旧那么熟悉,因为我也走过这条街很多次。” 我感觉自己听了一耳朵报纸上的贵族秘闻,真实中混杂着不真实。 这和他来找我又有什么联系—— 他接着说:“包括你的母亲,戴俪尔,我就是在那时候遇到她的。 我很抱歉,诺里安,我确实骗了你,因为我不是你的父亲。” 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坦然地承认了这个最初引起我对他怀疑的事,确实是个谎言。 “那么,”我的声音干涩,“你费尽心思冒充我父亲,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 埃得斯加望着我,眼神无比复杂, “不,并不是冒充。 我只是,只是想找一个你可能会接受的身份接近你。” “我曾经深深地爱过你的母亲,只是她并没有接受我,而是和另一个人有了孩子,可那个人却抛弃了她。” 他说着把那条和我脖子上一模一样的项链取出来, “我试着去找那个人,最后找到的只有这条项链,他把这条项链丢掉了。” “我想告诉戴俪尔这个真相,却被父亲带回了家族。 那些年我对上帝发誓如果还能找到她,我会补偿她,包括她的孩子。” 他望着我, “所以,我来找你了。” “我从没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如果这样想你更能接受,那么我想通过补偿你来弥补我心底的亏欠。” 他抓着我的肩膀,表情那么真挚。 甚至连眼眶都微微泛红。 我依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可还能有什么不对? 这一连串的话几乎堵死了我对他所有的怀疑,完美地像编的。 什么人能在这样一段时间里,几乎抓住所有别人对他可能产生的疑问,编出合理的理由? 我从没见过这种人。 就算真有这种人,他的谎言能在我身上讨到多少报酬? 这种想法的出现,甚至让我怀疑那种隐隐的危机感是错觉。 埃得斯加注视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我看向他时,他已经把刚才暴露出的脆弱收好,脸上的表情回归到温和。 “我知道你不信我。 我会证明给你看,如果这件事被说出去,也许父亲会把我直接赶出家族。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好吗?诺里安。” …… 相当于他把自己的弱点交到我手上。 我忍不住打量他。 就是为了安抚我的那些质疑和不安吗? 如果是,那么我收回之前对他的猜测。 甚至这个秘密的暴露让我对他更加安心。 毕竟一个曾经生活在底层的贵族,比起一个一直高高在上的贵族总是更容易令人心生亲近。 我们曾经是同一个阶层的人。 这样再好不过。 如果不是——那么就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目的。 我用需要时间准备为由,带过了和他一起离开法国的事。 但毕竟我曾这样说过,所以我承诺会在明天告诉他我最后的决定。 至于为什么是明天? ——因为科里。 我太清楚他的那些想法。 以他现在看见了我和埃得斯加走在一起的事,他就绝不会放过我。 他从来不把我当人,而是一个属于他的物品! 而物品是不能背叛“主人”的。 并且他现在肯定认定了是我告诉那位小姐真相,才让他的身份暴露,丢了脸。 这下矛盾就更大了。 ——一个追着我咬的“疯子”。 我和埃得斯加在街头分手。 他问我需不需要他陪我回去收东西,被我迅速拒绝。 “不,先生,我一个人能处理好的。”我难得冲他露出一个笑。 埃得斯加一下子愣在原地。 我看着那抹在空中飘扬的衣角彻底消失在转角,转头向“家”的方向走去。 前不久埃得斯加给科里的那一拳直接把科里打晕过去,要醒过来怎么都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足够我收拾好所有东西离开。 是,离开。 无论是跟埃得斯加走,还是我自己离开。 我之所以留在这里,最大的原因不过是因为——这是我和戴俪尔的家。 她陪伴我长大的所有回忆都承载在这个屋子里。 但现在,随着戴俪尔的离世,科里那些令我恶心,痛苦的回忆占据了绝大部分。 我劝过自己,也一直忍耐。 现在我不能再继续这样做下去。 要么离开,要么彻底解决科里。 而至于我的选择—— 当我看见我藏在墙缝里的便士全部消失不见,连桌上的幼时留下的糖罐也摔成碎片时,这个问题有了答案。 我能听到我的呼吸很沉重,身体像生锈的铁,慢慢蹲下去,把碎片拾起。 眼泪下意识想要流出来,又被我生生憋回去。 锋利的玻璃把我的手割出伤口,但我还是握紧了它。 连带着似乎最后一次握紧戴俪尔的手。 原本就未熄灭的怒火彻底点燃了我的理智。 我受够了。 受够他的目光、窥视,受够他的臆想,受够他用痛苦,把我和戴俪尔所有过去的美好都取代,受够他把我的家毁掉! ——他就是一只老鼠,沿着下水道跑进人家里的老鼠。 我听见自己的牙齿咬地“嘎吱”作响。 “老鼠”就该去死,不是吗? 第六章已更新,希望大家喜欢。[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老鼠” 第7章 共犯 计划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一个瓶子,一把刀。 我闭上眼睛止住脑中的幻想,把酒瓶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上——视线的死角。 最容易被忽视的位置。 谁能想到,为我提供这必要的瓶子的是科里自己? 光是想到这,我就想笑。 某种程度上,他也算死在自己手上,不是吗? 他房间堆着的酒瓶几乎要垒成山,我从里面拿走了一个。 家里唯一剩下的箱子被我从角落里翻出来。 我原本是打算拿来装那些不值钱也毫无意义的东西的。 就比如一条被撕裂的毯子,一条被丢弃的裙子,还有——那个被打碎的糖罐。 我手上的动作停了停,随后默默攥紧。 现在我什么也不剩了。 只有一个空箱子。 我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盯着时钟一圈圈走着,逐渐指向那个原本最让我害怕的数字。 “咔哒,咔哒。” 时钟不断转动。 我站起来走到窗户边盯着外面的街道。 落魄,肮脏,老鼠在奔逃,余光里远处的转角似乎有一片黑色的衣角划过,等我看过去又消失不见。 我收回注意,看着玻璃上自己的脸。 一片麻木。 但我的手却在因为一份重量而不断颤抖。 直到一个蹒跚的身影走进我的视线范围。 科里四处打量着往这走来,嘴上一刻不停的说话。 不用看口型我也知道他在骂什么。 我坐回到椅子上。 很快,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带着咒骂。 “贱人,老子给他脸了,妓女生的野种,也敢打我。” 我听见他吐口水的声音。 “下次见到他,我弄死他。” 手不停地抖,差点把东西抖下去,被我自己用力按住。 没有什么好怕,一切都会结束的。 我对自己说。 脚步声在门口站定,他似乎喝了酒,找不到开门的地方,狠狠地踹了一脚门。 我眨眨眼睛,看着那扇门被一点点打开。 科里和我对视上的瞬间,我冲他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该死的老鼠,怎么样,我等你呢。” 下一刻他猛地发出一声吼叫。 木门被他狠狠摔开,裂开一条深深的缝隙,彻底损坏! 他带着浓厚到恶心的香水味和酒味,直直朝我冲过来。 我的身体几乎完全僵住。 他的表情那么势在必得,似乎已经料想到我被他按在地上的画面。 然后他一脚踩上那个放在门框后面的瓶子。 失衡,惊慌,高大的身躯毫无防备地冲我倒过来。 我闭上眼本能想将他推开。 “扑。” 很短促的一声。 我下意识地收回手,湿热的液体溅了我一脸,连带呼吸也被蒙上雾。 …… ………… 一切都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 我杀掉了这只毁掉我家的“老鼠”。 我甚至可以不用离开英国。 手抖着把刀摔在地上。 先是微弱的欣喜,随后就是解脱的轻松,最后是不可抑制地颤抖与害怕。 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也没有理由应该让我感到害怕,但我很害怕。 原先的麻木感潮水一样退去。 我站在原地,科里倒在我脚边,我往后退了两步。 一切都结束了,我也完了。 我想转身,原本空荡的楼道却再次响起脚步声,一步一步朝这逼近! 思绪混乱到仿佛下一秒门口就会出现第二个科里,看着我,再次朝我扑过来—— 呼吸急促到快要窒息。 眼睛盯着门口,仿佛再次回到那些盯着房门不敢合眼的夜晚。 我的嘴唇很干,但我连舔一下的心都没有。 就是在这个时候——埃得斯加出现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在这个时间段,在这个情况下,在如此巧合却又恰到好处的时候出现。 他明明已经回去了不是吗? 他顿住的脚步告诉我,他看到了这一切。 埃得斯加的脸埋在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当他朝我迈近一步的时候。 我猛地蹲下身,抖着手指,把刀重新捡起来。 还残留血迹的刀刃毫不犹豫地对准他。 像是在防范下一只扑上来的老鼠,又像是在垂死挣扎。 他的眼眸从黑暗中露出,惊讶又担忧地看着我,那片大海内部似乎掀起一片惊天巨浪,而我轻易被一个浪吞没。 脑海中阴暗的想法盘旋。 喋喋不休。 我听不清埃得斯加的声音,耳鸣取代了所有,我只能看他嘴巴一张一合。 惊讶还是责骂? 甚至是更直接地—— 他直直冲过来,一把抱住了我。 突如其来的温暖让本来要刺下去的刀硬生生悬在原地。 我僵在原地。 整个身体都在发麻。 “诺里安,别怕,我在。” 温度随着一个拥抱蔓延到我指间。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这个情况下说出这句话的。 刚刚我真的差点要动手了。 明明是我看上去更危险。 为什么他要让我别害怕? ——下一刻手指自己抖着丢掉刀,用力地勒住他的腰,我的眼睛控制不住地发热。 我只知道我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抖,因为一句话,一个拥抱。 思绪很乱,一切都很乱。 我理不清楚,也不想理清楚。 忍了很久的眼泪在这一刻掉下来,我知道自己在哭。 这太难看了。 ☆ 我们抱了很久,分开时我控制不住地别过头遮掩自己的狼狈。 埃得斯加没有戳穿我,只是沉默地帮我擦掉脸上的血。 稍稍用力,把我的脸按陷下去,往外挪动—— 因为刚才的拥抱,他身上也不可避免地弄脏,可他没什么反应。 和当初在街上走,被我故意踩中的污水坑溅湿衣角时一样。 他仔细擦掉我身上所有可以被擦掉的痕迹,把他的风衣脱下来盖在我身上。 温暖彻底取代指尖雾气蔓延所带来的阴冷,我的心轻轻地颤了一下。 他垂眸看着我。 手掌贴着我的脸,手心的温度焐热原本冰冷的皮肤。 “别担心,去外面等我吧,我很快出来。” …… 我没有说话,转身往门外走去。 余光里,他蹲下身把科里拖进了房间。 过道里没有人,风从缝隙里吹过来,被挡在埃得斯加的风衣外。 黑色的,相当暖和,带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水味。 并不浓烈,甚至有些不引人注意,但不知不觉中它就已经把你包裹在内。 是一种我很难去形容的气味。 我把脸埋进风衣的衣领。 温暖的感觉让绷紧的神经得到极其微弱的放松,心跳也在这股味道中慢慢平复下来。 埃得斯加没有在屋里待太久。 出来的时候,他手上还拿着我放在床下的行李箱。 “我想这应该是你。” 他说着将行李箱递给我。 我接过行李箱。 潦草塞了几件衣服的行李箱没什么重量,连带着我的心也同样空荡。 他将身上染血的背心脱下搭在小臂上,单穿一件衬衣,牵着我往外走。 “我不该让你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我有些迷茫地抬起头,对上他悲伤自责的眼神, “或许你就不会遇到这种事。我该早点赶过来。” 埃得斯加显然误解了什么。 比如事实上这并不是一场意外,只是结果使它看上去像是一场意外。 我别过眼,没说话,只往他旁边凑近些。 那股淡淡的气味又萦绕在鼻尖。 ——没必要解开这个误会不是吗? 我盯着脚下的路。 没有钱,再加上现在的情况,我哪也去不了。 命运把我推到唯一的一条路上。 我得认清现实。 他的自责和可怜对现在的我最有利。 ☆ 我们回到旅馆。 推开门,房间还是早上离开时的样子,一点没有变动。 就好像房间的主人在离开房间后,便没有再回来过。 但我现在想不了这些——那种残留在指尖的温度时时刻刻提醒我现在的情况,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去洗澡,顺便把衣服脱下来。 而埃得斯加则下楼去给我买一套合适的衣服。 他走的时候从书桌上拿走了一样东西,可惜他动作太快我没有看清楚。 事后他跟我解释是寄给家族的回信,他得定期寄一封回去,免得父亲生疑,毕竟他离家的时候并没有和父亲说是来英国找戴俪尔和我的。 “你想的话,下次写信的时候你可以和我一起。” 他话说的坦然,我现在也没兴趣看那些,干脆点头,坐在沙发上发呆。 一切发生得快得有些不真实。 科里死了。 而我会跟着埃得斯加走。 明天我们就会坐船离开英国。 我用手臂遮住眼睛,慢慢的眨—— 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和埃得斯加认识也就是在六天前。 ☆ 我盯着桌上的水杯。 一个小时前发生的事还在我脑中回荡,我忍不住扣了下手指。 埃得斯加坐到我旁边,“要看书吗?” 他随意从桌上拿过一本,相当厚。 封面用烫金的文字写着,《欺诈与爱情》。 我的原本飘忽的视线在看见那个书名后便停下来。 不是爱情,是欺诈。 我好奇地问,“所以你平时看这些?” 他矢口否认, “当然不,事实上这些书都是旅馆提供的,我偶尔会抽一本看,这本还没看过。” 埃得斯加的表情不像在说谎。 我看着那本书,欺诈两个字在我眼前不停地晃。 ——现在我确实没有事做,越是发呆,那些回忆越是在脑海中不断重演。 看看也没什么。 我接过书,手指翻开书页,低头看起来。 ——书的内容令人大失所望。 相当老套的情节,不知道是什么人喜欢看,穿着绸缎的贵族小姐爱上了个花匠,却被家族逼迫嫁给另一个贵族。 我低头思考了一阵也没想清楚那位小姐在想什么。 一个没钱没地位的花匠和一个贵族之间她选择花匠? 好吧,这也许就是贵族间某种我不懂的潮流。 “也许这就是爱情的魅力。” 但作为贵族的埃得斯加显然对此也兴致缺缺。 我用手指描过书页上“爱情”两个字,随后触电一样猛地缩回来。 其实我更相信他们像是被上帝诅咒了也不定。 为自己赋予弱点,在北尔街,他们之间的爱情一天也活不下来。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这本书出现在这的原因,吃穿不愁的贵族才有空考虑爱情。 也许摸多了,我也会被“爱情”诅咒。 ……那就不好了。 嗯……其实写的时候给自己写激动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共犯 第8章 新生活的开始? 墙上的钟敲响十二下,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埃得斯加依旧把床让给了我,自己睡在沙发上。 屋内陷入黑暗,只有床头的小灯依旧亮着。 埃得斯加已经睡着了。 我却迟迟不敢闭上眼睛。 残留的警惕使我想要继续注视周围。 我总觉得睡着之后会发生些什么不好的事情。 但紧张了一整天的神经,不会因为我的直觉而放弃松懈下来的机会。 对它来说,这是一个熟悉的、称得上舒适的环境,它在一个熟悉的、暂时可以绑定为同伙的人身边。 意识陷入昏沉。 ☆ 等再睁开眼我就发现自己再次置身“家”中。 老旧的家具,掉色的地板,不断滴水的天花板,窗外的大雾遮住所有景色。 ——可我不该在这里。 “埃得斯加?”我试探着叫他。 没有回应,联想到上一刻我是在床上睡着的,那么我现在只是在做梦也说不定? 我试图跟自己开个玩笑来缓解自己的紧张。 总不能一直坐着,我该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走看。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往前伸脚刚想站起就感觉自己踢到了什么东西。 很重,带着温度,沾着水把我的袜子沾湿一块。 冰凉的,贴着我小腿。 我瞬间愣住。 然后那个东西动了一下,蹭过我的皮肤,慢慢地从地下爬起来——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熟悉的浓烈的香水味混着酒味飘过来,科里爬起来。 他的影子把我笼罩在内,我浑身动弹不得。 科里低头盯着我,裂开嘴笑,“诺里安。” 他无声地叫我,嘴巴一张一合。 …… 戴俪尔的声音混着科里的呼唤在我脑海里不断响起,他们都伸手想抓住我。 两个人的影子把我面前的路堵死。 我的手里没有任何武器,只有往后退。 脚一秒踩空。 我吓醒过来! ☆ 大脑胀痛得我弯下腰,那一幕似乎还在眼前重演。 虚弱的戴俪尔拿着糖哄我,叫我喊科里“父亲”,而科里则不断朝我走过来,伸手要来抓我。 冷汗遍布我的背,打湿了衣服。 我匆匆看了一圈周围确认自己还在旅馆。 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房间的灯被人打开,刺眼的光线让我短暂的闭上眼。 再睁开时,埃得斯加坐到床边,低声问我,“做噩梦了?” 我无力地点点头,用额头抵住他的胸口。 对方平稳的心跳带着我的呼吸慢慢缓下来。 意识彻底从惊慌中回过神,我才算有精力去回复他的问题。 “嗯。” 声音从我喉咙里被挤出来。 鼻尖浅淡的香水味前所未有的令人感到安心。 我盯着杯子发呆。 他等了一会才再次开口,“要说说吗?如果你愿意,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他马上又接道:“当然,不说也可以。” 不需要我解释一个字,他就帮我找好了退路。 原本升起的警惕又缓慢落下去。 换作从前我会认为这种人莫名其妙。 但现在不一样。 也许我解释不出原因,可他确实不一样。 过去的经历对我来说并不算是秘密。 我最大的秘密是我和科里的事,至少现在看来他应该知道的差不多了。 那么说出来又有什么所谓呢? 他知道一切,我的隐瞒没有意义,至少现在我缺一个说出去的对象。 我舔舔嘴唇,缓慢开口: “我又梦见我坐在那张椅子上,科里从地上爬起来,胸口还插着那把刀。” 那把我藏在枕头下,握了两年的刀。 我闭上眼睛,一切开始那天似乎又出现在我眼前。 雾气四起,远处的钟塔只露出渺小的塔尖,昏暗的世界,没人知道门外访客敲响门是为何。 那时候戴俪尔还很年轻。 她回过头,用腿踢了下身边的我, “去看看。如果是客人,就把他请进屋里来。” 我望着她,乖巧地点点头。 跑去把门打开。 ——门外的客人看着我,我也看着门外的客人。 我们对视着,过了不知道多久,直到里屋的戴俪尔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诺里安!” 我跑回屋内。 她表扬似得从糖罐里拿出糖,喂给我,拉着客人去了另一个房间。 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那天晚上莫名地失眠了。 …… 记忆里,她经常拿糖罐里的糖哄我。 “叮叮” 糖撞击罐子的声音。 那是我吃过最甜的东西。 …… 再后来,戴俪尔要和那位客人结婚了。 我已经长大,明白那位客人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选择不去打破她的幻想,全部忍受下来。 她生病后,我在她床前哭的很厉害。 眼泪不停地掉下来。 戴俪尔叫我拿过糖罐打开,把最后一颗糖喂到我嘴里,“别哭,诺里安。” …… 然后她死了。 …… 科里搬了进来。 糖罐摔碎了。 …… ………… 我不知道把这些往事说出来有什么用,但这确实让我感觉轻松不少。 而埃得斯加呢? 他看上去非常难过,甚至没有再去维持他的体面,悲伤快从他眼睛里溢出来。 他在可怜我。 “一切都会好的,诺里安。” 他说着突然朝我俯过身轻吻我的额头, “我向你保证。” 那双眼睛里的悲伤似乎不止源于我对他说地这些事,可别的我也不知道。 那天后半夜他靠在床头陪了我很久,久到我的意识彻底昏沉。 ☆ 第二天是难得的晴天,雾气稍稍散去露出天空湛蓝的底色,连带着我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 我伸了个懒腰,看楼下的人群在做什么。 埃得斯加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他在叫我。 我从阳台上下来,进到屋内,走到他面前。 他看一眼我轻松地表情,也跟着往外看了一眼, “难得的好天气,也许这会是一次好的旅行。” 帽子被他从衣架上取下戴在头上。 他拿起行李箱推开门, “走吧,诺里安,我们去法国。” 我跟在他后面。 到码头时码头已经挤了很多人,头和头凑在一块,焦急地垫着脚望向远方。 “船来了吗?我的脚站得好痛,啊,你踩到我了!” 人群不断交谈着。 偶尔传出几声由被踩中脚的倒霉蛋发出的抱怨声。 我和埃得斯加站在人群外看着他们,不打算和他们挤作一块。 海面吹来的风中带着一股腥味,又远比市场的气味纯粹。 我望着远处的海面,余光却不自觉地看向埃得斯加。 他同样看着海面。 相比我的走神,他要专注得多。 阳光顺着他侧脸落下来,飘舞的发丝像在发光,阳光落在他蓝色的眼眸里折射出另一处海面。 我不由地想,或许真的是我想多了呢? 从恐慌中回过神,那些“巧合”就开始在我脑中发酵成阴谋。 他真的如我所看的那样回去了旅馆,来找我也是一时想到? 一切就那么巧吗? 我审视着他。 船笛的巨大轰鸣声从远方响起,背后的人群发出欢呼:“是船,船来了!” 他们往前挤动,把我挤得差点摔倒。 所幸埃得斯加及时拉住我,免得我成为木板上的一团肉泥。 埃得斯加转过头,湛蓝的眼睛看向我,“诺里安,船来了。” “来抓住我的手,小心些。” 他把手递到我面前。 好吧,现在再去想那些已经没有用了,至少在科里这件事上我们是彼此的同伙,这就够了。 我压下怀疑,点点头,抓住他跟着他走入人群。 船在水手的指挥下靠岸,粗大的麻绳从船上甩下,砸在木板上。 “行李放上来!” 他们在人群头顶发出号令,随之而下的是一段爬梯。 水草作为它的伴生物,昭示它使用的时间之长。 “从这上船,慢慢来,不要急!” 灰色的烟在我的注视下飘出烟囱口,往城市里去。 海风继续迎面吹着。 几乎是爬梯被放下的一瞬间,人群又开始骚动。 无论男女,无论衣着,所有人都像青蛙一样趴在上面。 或许这就是世上最公平的船。 人群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往前挤。 我下意识缩起身体,却没被人推动的感觉传来,抬起头发现是埃得斯加提着行李箱的手臂把我好好圈在臂弯。 他低头冲我安抚地笑笑,带着我在人群中缓慢前进。 直到终于挤到最前面,那种若有若无得闷热感才得以消散。 埃得斯加将行李绑好绳,退后一步给我让出位置。 “上船吧。” 我望向高大的船身,伸手抓住绳梯拉动身体开始往上爬。 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 摇晃的爬梯天然给人不安全感,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人吹落,仰面摔进底下的烂泥里。 更别说那些长在绳上的水草,和随时可能给你一脚的前一个人。 在我爬上几步后,手就因为水草而开始打滑,手心是海水与糜烂的苔藻。 鞋底骤然打滑—— 下一秒有人托住我。 “小心。别怕,诺里安,我就在你身后。” 骤然悬空的失重感让人不安地想要逃离,却必须紧紧依靠手里的梯子。 我不敢低头,只点点头继续往上爬。 大概三分钟之后。 我爬上了甲板。 因为刚才脚底打滑,差点摔下去而绷紧的心脏依旧跳个不停,我转头下意识去找埃得斯加的身影。 他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的地方, “好,我就先拿走了。” 我看见他和水手打了个招呼后提着我们的箱子向我走过来。 “感觉还好吗?” 我随意点头,回答“还好”,眼睛却落在他的掌心。 一样的沾满海草糜烂的痕迹。 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苦笑道:“看来在这艘船面前,不管是谁都是一样的狼狈。” 埃得斯加说着想从口袋里翻找手帕出来。 我看着他的动作,脑中思绪一闪而过。 下一秒,我就在他将手帕抽出来前,将自己的手帕抽出来。 “我来吧?你提着箱子不方便。” 我没有等他的回应,直接低头给他擦手。 倒不是有什么目的,只是我突然想起自己口袋里就有一条手帕。 如果埃得斯加要拿手帕,以我们两现在手心的状况绝对会把自己衣服弄脏。 我的衣服并不怎么值钱,弄脏了也无所谓。 而且—— 我看一眼衣服下摆那一块绿油油地痕迹。 反正我的衣服早在登船的时候就弄脏了。 至于手帕? 离开旅店前,我顺手摸走一条塞在口袋里,现在反倒有了用处。 埃拉斯加被我拉住擦手反倒有些不自在,眼睛眨动的速度比之前都要快。 但他看我面色如常也没躲,只是收回手和我道谢的时候语调微微下沉。 我的注意完全放在自己沾满青绿痕迹的手上,没多说话。 水草透着一股臭味,把整只手裹得均匀。 让人难以忍受。 擦干净一只手很容易。 但怎么在不弄脏干净的手的同时,把另一只手也擦干净,就显得有些让人为难。 我还没来得及想到办法,就听到底下的人群猛地爆发出一阵叫声! 好奇心促使我探头看过去。 是一位女士带着下面的人不小心从绳子上掉了下来,她跌在木板上,裙摆陷进了淤泥。 而她正上方的那位男士有些尴尬地收回脚。 在人群痛苦的呻吟声中,他爬上甲板。 “真倒霉,这可不关我的事。都是她自己不小心。” 男人走开前还不停抱怨,眼睛不停在围观的人群中打转,借此来掩盖自己的心虚。 我眯起眼睛打量着那个抱怨的男人,吹了声口哨。 我的脑子告诉我,现在我有个能擦干净手的好办法。 提早报道! 嗯,又是纠结吃什么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新生活的开始? 第9章 想法 我不经意地走到他面前,假装突然被东西绊倒。 迅速伸脚绊了他一跤—— 他立刻身体不稳的摔下去。 而我假装一副要拉他的样子,将手在他衣服狠蹭几下。 确保大概擦干净了,又装作没有力气一松手。 他两脚朝天地摔在木板上,裤子立刻湿了一片, “嘿,你什么意思,想打架吗?” 对方气得脸红。 他或许能感觉到我把手往他身上蹭的动作。 但他没有证据,只能揪着自己弄脏的衣服大跳。 而周围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我转身看向他,目光躲闪,模仿他刚刚的动作,“真倒霉,这可不关我的事,是你自己往我手上摔的。” 人群发出一阵哄笑声。 他气急败坏地跑了。 我差点没藏住笑意,连忙转身,却和正笑着看着我的埃得斯加的视线碰了个正着。 他的表情告诉我,他知道我刚刚做了什么。 我总感觉他对这种手段很了解。 “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摊开手,随意辩解道。 他没有戳破我,只是笑。 模仿我刚才的口吻说:“我当然相信你”。 等我走到他旁边,他才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取出自己干净的手帕,捧着我的手,接着道:“我只是想说你的手没有擦干净。” 埃得斯加说着,帮我把手上剩下的痕迹擦干净。 “这样就彻底干净了。” 他的表情一如往常。 我却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地脸热,最后表情淡定地将手抽回,“啊,好,那就谢谢你了。” 有哪里不太对,但我说不上来。 我想着刚把视线投向远处的海面,背后就再次响起一阵压低的讨论声。 一阵一阵的笑声,苍蝇似得没完。 我有些不耐烦的转身看过去才发现是那位摔在泥里的小姐上了船。 她宽大的裙摆已被厚厚的污泥抹去了原本的色彩,盛着棕色宝石的眼眶里含着泪。 此刻她正低头一点一点擦拭着衣袖。 好消息是那里被弄脏的范围不大,稍微擦一下就会干净很多。 但坏消息是她的帕子似乎也没有逃过污泥的洗礼,泥块正随着动作往下砸在木板上。 真可怜。 我看了眼那张被我丢在地上的手帕。 如果我不是想把她的裙子弄得更糟,那最好就在旁边看着,不要插手。 毕竟我可不喜欢多管闲事。 刚刚为了“擦手”惹来的目光够多了。 而良心的谴责? 我又不是不想帮她。 在各种我听闻过的故事里,一般这种时候总会有位绅士对她伸出援手。 但我看了一圈周围,所有人都在看戏,除了埃得斯加。 在我的目光带到他之前,他也同样维持着旁观的姿态。 直到我目光彻底落在他的身上的前一秒。 他突然直起身,走过去。 将手帕折起来递给那位小姐。 我记得他刚刚还拿这幅手帕给我擦手。 “这张手帕稍微有些弄脏了,这位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拿去用。” 那位小姐原本泛红的双眼在看见埃得斯加那刻顿住,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手帕别过头,“谢谢你,先生,那——这手帕我该怎么还你呢?” 她脸上飞上两朵红云。 我本来想吹两声口哨调侃埃得斯加,他却在这个时候突然看我一眼。 看戏的人们也看向我。 这下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吹口哨,愣在原地和埃得斯加隔着人群对视。 他注意到我的不知所措立马笑起来,带着某种作弄成功的得意与恶劣。 幼稚的手段。 可恶的埃得斯加。 我假笑着看向他,他却装作没看到,转头和那位小姐低声交谈起来。 “不用了,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帮助,能帮上您的忙是它的荣幸。恕我先告辞,美丽的小姐。” 他冲对方点点头,走回我旁边。 我转头也装作没看见他。 似乎这种行为在埃得斯加眼中很可笑,因为我听到他短促的笑声。 “诺里安?” 我将头转地更开。 他又开始笑。 我猛地转头瞪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转回去,他就一把把我的脸捧住。 埃得斯加又喊我的名字,见我没理他,他笑得更欢快了,像是找到了喜爱玩具的孩童。 我转头不能,只能盯着他的眼睛,嘴上故意模仿那位小姐对他的称呼,“先生,我想你这样捧着一个陌生人的脸是十分失礼的。” 他毫不在意地继续盯着我。 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十秒。 时间长到我的不自在都变成了强烈想要逃跑的冲动,但移开眼又似乎是认输,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盯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如海面般起起伏伏。 海浪翻滚时不时卷上来一些埋在表面下的情绪,比如审视,比如清醒,又比如说兴奋。 那种发现猎物比自己想象中有趣而产生隐隐的兴奋。 我试图透过眼睛看穿他。 他也试图透过眼睛看透我。 ——埃得斯加赶在我无法忍受之前收回手。 我眨眨眼,他又还是那个温和的埃得斯加。 他从我手里拿过我的行李箱,“走吧,去找我们的房间,小先生。” 我合理怀疑这是对我模仿别人叫他“先生”的回应,拉长的尾音让我胳膊瞬间长出一大片鸡皮疙瘩。 肉麻的称呼。 我正抖抖肩膀试图把自己那阵触电一样的感觉抖掉,就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撞了一下。 “嘶——” 没等我转身叫住那个混蛋,我就感觉有一道眼神从我身上划过去。 可等我回头去看,却毫无发现。 甲板上的人群依旧在看热闹,闲聊,做什么的都有。 但那种被人盯住的感觉却消失不见。 或许是错觉? 我压下疑问干脆跟在埃得斯加身后走入船舱。 黑暗短暂地笼罩我们。 我注视着埃得斯加的背,又想起刚刚和他在甲板上的那场对视。 再往前,那些疑问和巧合塞在一起。 我直觉他身上还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而这份秘密让他变得更加神秘,至于会不会有危险? 我已经登上这艘船,总不能叫水手开回英国。 更重要的是,至少我们是共犯,比起逃跑,我更想知道他的秘密是什么。 你的过去和你说的一样吗? 我盯着埃得斯加,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箱子上。 我得找个机会,打开它看看。 我们在船上的房间在走廊中间,不算好也不算差。 打开门,正对面就是窗户,窗帘没有被束起,挡住了窗外的光景。 房间的沙发坐垫下陷,坦诚它服务过不少顾客,以至于连坐垫的棉花都不再回弹。 桌上的瓶中空着,旁边掉着几片花朵的残骸。 长时间地海上行船并不适合饲养那些娇贵的花朵。 我把箱子放在角落里,埃得斯加在我背后把门关上。 他把大衣挂上衣架,转头打量了下今晚过夜要睡的床铺,中肯地评价道:“看上不太好,或许今晚我们得挤着度过这个夜晚了。”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整个房间虽然有沙发,但位置太小。 如果不是想体验一下腰酸背痛的感觉,我还是认为睡那里没必要。 我扫视一圈房间,纠结片刻还是接受了这个现实。 ——毕竟也不是没和埃得斯加睡在一张床上过。 趁着我扫视房间。 埃得斯加将行李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本书。 我视线不自觉地扫过去,看见那个熟悉的名字,我愣住片刻,闭上眼又睁开,再次确认自己的眼睛没有出问题。 “你把这本书带上做什么?” 我没想到都上船了,这本《欺诈与爱情》还能出现在这。 埃得斯加同样一愣。 他低头看见那个熟悉封面,脸上闪过一瞬间我无法解读的、近乎失策的懊恼,没忍住低声骂了句脏话。 “如果我和你解释,其实我买的是本法语书你会信吗?” 绝对不信。 我立刻笑出来,“先生,我的眼睛还没有差到这种程度。” 这是可是难得的报复他之前嘲笑的机会,我怎么会错过? 埃得斯加显得手足无措。 我笑得更厉害了。 最后他被我笑得拿上大衣,丢下一句去问晚饭什么时候做好,就消失在门外。 脚步匆匆地像在躲债那样。 随着埃得斯加消失在房间,我的笑声慢慢停下来。 此刻留在房间的除了我,还有那只被打开后来不及合上的箱子。 既然要找对方的秘密,当然不可能当面问。 翻箱子是我觉得还算可靠的一种方法。 往往一个人的生活习惯会毫无保留地随着他平时用些什么东西而袒露出来,甚至是藏着秘密。 不过他的箱子内容显然有些让人失望。 衣服,一些必需品,香水,这些都没有什么可疑的。 我拿起香水轻轻喷了两下,空气中熟悉的香味蔓延开来,目光落在左上角。 除了——那些信纸。 大量的信纸把那一块角落全部塞满。 它们太多了,占了箱子不小一块地,我从没见有人在箱子里特意带上信纸,埃得斯加说是为了定期回家族消息免得他们起疑。 手指细细翻过每一张纸,试图找出疑点。 ……可每一张都是空的。 也许吧。 我将行李箱合上坐到窗前。 埃得斯加的说辞几乎是完美的,他来找我的原因,他的行为,他的背景。 “我的全名叫埃得斯加.阿雷勒。” 阿雷勒家族。 我借着北尔街的一些消息渠道查过。 如他所言,确实有那么个家族存在,那个家族也确实有一个和他名字一样的孩子,而埃得斯加的外貌特征几乎能完美和那个家族对上。 至于他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不差钱不是吗? 所有解释看上去都很合理。 可就在我几乎对他完全放下疑心的时候,他却主动把自己或许藏着秘密这个可能抛到我面前,我一下子不知道他到底到底想做什么。 为什么要捧着我的脸和我对视? 留下箱子离开是单纯无心,还是有意? 讨厌一切未知的可能,是我的本能,但现在我却开始问自己,埃得斯加呢? 你对他是怎么想的? 利用?好奇?信任?……依赖? 这个设想让我猛地抖了下肩膀。 窗外太阳已经快落入海洋的拥抱,红金的色彩把天边染成画布,洋面粼粼波光,让我不得不想起他的眼睛。 湛蓝色。 包容,却又深不见底。 和他这个人一样,温和,却又透露着神秘。 晚餐开放的时间不算晚。 天空刚刚暗下来,房门就被人敲响了。 我推开门。 埃得斯加扬着眉毛站在门口,冲我伸出手,“走吧,小先生,到用晚餐的时间了。” 期待互动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想法 第10章 邀请 我们抵达甲板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坐在位置上。 海面的雾不知什么时候散了,露出干净的夜空,星星点缀着微光,遥遥挂在天上。 海面静静拥抱它们,露出微笑。 灯光四散在夜里,独自流浪弹奏,乐音倾泻而下。 埃得斯加和我在靠近角落的地方坐下。 周围的人不多。 不致于离人群太近,显得喧闹,也不至于离得太远,以至于陷入寂静。 很快今晚的晚饭就被端上桌。 腌制过的蔬菜和一些鱼,还有啤酒。 我对酒的气味确实没有什么好感,因为这会让我想到科里。 但看着埃得斯加喝了一口,我也尝试着倒了一杯。 酒进入口腔,辛辣呛人的感觉瞬间冲到鼻腔,还带着一股浓重到发苦的味道,头一次让我感到好奇心太强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有点想吐,但不知道吐哪。 最后含了半天,忍着那股味道把它咽下去。 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会碰酒。 埃得斯加看我整张脸都要皱起来,笑着让我吃点鱼。 他显然对啤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说不上喜欢,但也不至于像我一样喝一口就快要吐出来。 于是我那杯剩下的啤酒也由他解决掉。 我低头吃自己盘里的鱼,余光偷偷看向他。 海面的风很大,他的头发被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睛无目的地望向海面,装酒的杯子贴着他嘴唇,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隔着黯淡的海面,尽头隐隐有什么在发亮。 “那就是法国。” 我转过头对上埃得斯加的眼睛,没一会他避开我的视线,用自己杯子的杯壁轻响我的杯壁,“叮。” 他没说话,仰头将杯里的酒一口饮尽。 “诺里安,我们离英国已经很远了。” 我回头望去,来时的路早已沉入漆黑的深海,无处可寻。 ☆ 也许是喝了酒。 他看上去脱去了平时的温和,离我有些远。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想开口说话,又被猛烈的海风打断,只能朝他凑近些,“先生,我知道。” 埃得斯加摇摇头,表情难以描述,但我知道那是在说“我不知道”的意思。 这个反应相当莫名其妙,且没有由来。 我看向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空掉的两瓶酒,试探地问他,“你喝多了?先生。” 他慢慢转头盯着我的眼睛,突然凑过来。 我下意识躲避,却被他按住手。 呼吸间,酒气与他身上那股香水味共同扑在我脸上。 我本来该讨厌这种味道,但这种想法在反应过对方是埃得斯加时中断,我听见他问:“你还在生我气吗?小先生。” 这句指责简直来的莫名其妙! 我皱起眉,不理解他到底从哪里得出我生气这一结论。 但他看上去那么笃定,我都怀疑是不是我其实生气了只是我自己不知道。 这就太荒谬了。 不用想也知道不可能。 可看他反应像是非要得到一个答案不可。 我耐心道:“我没有生气。” 他看上去不相信我。 ——好了,现在我确实有点生气了。 和人在同一个话题上纠缠太久并不舒服,尤其是当你已经告诉他答案的时候。 我假笑着捧着他的脸,再次重复我没有生气这一事实,“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觉得我生气了?”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好吧,看上去你现在才是真生气了。” …… 我有点想打他。 拳头在发痒,告诉我,它有点想帮助某个人把醉意赶跑。 埃得斯加放松身体,贴着我的手,抬头眨眼睛往我肩膀上一靠。 “我可能是有点喝多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因为贴近我的耳朵导致我只能听见他的声音,“所以,你为什么叫我先生?” 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吗? 怒火降下去,现在我有点觉得好笑。 还能因为什么? 直接叫他埃得斯加总感觉很奇怪。 太过亲密,我不适应。 ——明明放在别人身上都很正常,但这么叫他,我就是觉得太过亲近了。 可我总不能一直用“诶”叫他,他自己不也叫我“小先生”? “埃得斯加?” 我试探着叫他,那种古怪的感觉蔓延上来,让我开始不自在地抿嘴唇。 他很轻地“嗯”了一下。 我深吸一口气,“我觉得叫你先生是最合适的称呼。”我看着桌上的酒杯,“直接叫你的名字,我觉得很奇怪,而且这和你叫我小先生没有什么区别,还是说你这么叫我的时候也是在生气?” 我不习惯讲这些,总感觉是在哄人。 包括我们现在的距离。 有些太近了。 海风猛地从我们之间穿过去,将周围一切温度都降下去,只有和对方贴着的那一块是温暖的。 我们的发丝因为距离过近,被风一吹就交缠在一起。 这阵风大概把他的醉意吹去不少。 埃得斯加眨眨眼,睫毛扫在我皮肤上,没等我说话,他就立刻往后撤。 “抱歉,有段时间没喝酒了。” 那阵风把他平常那副温柔得体的外壳又吹回他身上,我看着他总觉得心里有片刻落空。 但这是毫无缘由的。 也不太应该。 我甩甩脑袋,将那股情绪甩出脑海。 气氛突然陷入沉默。 不远处的人们大多都从座位上起身,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他们在甲板上跳起舞,水手也唱起歌,一切发生地令人难以适应。 其中有一位先生的动作格外局促,似乎完全不适应这样的场面,却又非要融进去。 我看了一眼又把目光收回来。 脑子反复想着埃得斯加刚刚提到的那句“我们离英国已经很远了”。 这是当然的,显而易见地,谁都知道的事实,可他不像是在说这些。 脑海有自己的解释。 我没来得及问埃得斯加,就见今天下午见到的那位女士走到我们面前微微点头,“晚上好,先生。” 她换了条裙子,层层叠叠的香槟色的裙摆在灯光下如同盛开的花。 她是来邀请埃得斯加去跳舞的。 我笃定地想到,把目光投向埃得斯加。 “晚上好,女士。” 他同样友好地冲对方点头,但就像没感觉对方的某种暗示,就这样不说话了。 心照不宣地拒绝。 对方显然也感觉到了这个信号,却没有离开,“今天晚上的气氛正好,您不想走走吗?” 一句明显的邀请。 看着两个人交谈,我莫名有些烦躁,索性别过头去看栏杆外的海面。 我告诉自己。 诺里安,别管他们了,这和你没关系。 但只要那边有一丝动静,我的耳朵就会敏锐地捕捉到,并开始引导我想他们现在在干什么? 一直看着彼此? 我想起下午我和埃得斯加的那场对视。 那种原本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抢占的感觉让我更加不高兴。 可我又得告诉自己,这是埃得斯加的自由,这种想法的出现显得我们之间很亲密一样。 手指不自觉地开始敲桌子。 人群的喧闹声让我听不清他们可能在聊什么。 我更烦躁了。 背后细碎地交谈声暂停片刻,埃得斯加的声音被风吹到我耳边,温柔,带着笑意。 “不了,小姐,我今晚已经和人约好了,非常抱歉。” 什么时候的事? 我完全不知道。 我猛回过头的动作把那位小姐吓了一跳。 她表情迷茫地打量着我们两个,下一秒不知道想到什么表情变得有些尴尬。 “额,好吧,真是抱歉,先生,给你们带来麻烦了。” 她说完点点头,调转脚步就走。 我被她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最后还是落回到埃得斯加身上。 ——他看着人群在发呆。 明亮的灯光打在他脸上,却没有照亮他的眼睛。 像是深不见底的海洋。 “她看上去好像误会了什么?不解释一下吗?” 埃得斯加摇摇头,转过头问我,“要不要回房间?还是你想在外面多待一会?” 第11章 疑虑 …… 我和他避开人群,往房间走去。 埃得斯加走得很快。 我不得不想到无论他和谁约好,现在恐怕都只能放对方鸽子了。 回去的路上我往甲板上的人群投去一眼。 下午的感觉真的是错觉吗? 房间的灯在我离开时被我关掉,手指还没摸到开关,他先一步抓住我的手。 月光透过玻璃倒映在地板上。 他背对着我,语气听上去有些纠结。 “诺里安,最迟明天早上船就要到法国了。” 原本还在思考他到底和谁约好了的大脑被这句话打断。 我愣住片刻。 我想过法国也许不会很远,但没想到这么快。 “是吗?那挺好的,我说过和你走,”我坐到床边,“你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相信你,还是你反悔了?” 调侃包裹着隐约的不安。 我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用意,但面对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人总归是不安的。 之前的判断与选择是对的吗? 他是我能够相信的人? 我能信任他多少? 这些问题全是未知数。 不过好歹这份表面上的问题得到了回答。 埃得斯加否定了这个答案,迅速,不加思考,但他又站在床前不动,犹豫不决。 “你在想什么?”我问他。 脑海试着思考每一个可能。 伴随着隐隐约约传过来的甲板上的音乐声,我问他。 “那个和你约好的人吗?” 其实我找不到其他可能。 但说到这个人我又忍不住有点好奇。 “不过我好像没看见她。” 埃得斯加转头看向我,纠正道:“不是她,是他。” 我更迷茫了。 一位男士? 大概是我脸上的茫然把他逗笑了,他的嘴角弯起来,“对,不过其实我没问过他愿不愿意答应我。——所以怎么样?要和我一起跳只舞吗?” 我怀疑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如果他想跳的话刚刚完全可以答应那位小姐的邀请,而不是找我。 我可不会跳舞。 但原本有些郁闷地情绪随着这个答案的明确散去,我也不那么坚定地想要拒绝他。 “哦,我不会跳。”我靠在床边看着他,想看他什么反应。 埃得斯加毫不介意地伸手递到我面前,“没关系,我可以教你,小先生。” “事先说明,如果你的脚被我踩得明天走不了路,我可不负责。” 我抓住他的手。 手和手搭在一起,我们之间的距离被拉得很近,迈步的时候我的肩膀几乎可以碰到他的肩膀。 跟着隐约的音乐声,脚步交错。 他低下头,我感觉我的睫毛几乎都可以搭在一起。 这同样是太过亲密的。 但大概是因为那段音乐声,我等一支舞跳完之后才松开他。 “我有点累了,你不打算休息吗?” 埃得斯加点头道:“当然。对了,我还给你准备了个东西。” 我好奇地转过头,正要说话,就被他往嘴里丢了个东西。 “嘿,你干什么?” 我被他吓一跳,下意识想吐出来。 但很快我就意识到那是什么。 嘴里的东西随着温度而融化,散发出甜味,这几乎是立刻让我想起戴俪尔曾经给我吃的那些糖球。 只不过相比那些劣质的糖球,这个显然更好,也更甜。 “当时进你家的时候,我就发现你的房间柜子上摆着一个空的糖罐,所以我想也许你会喜欢,就准备了一些。”埃得斯加解释道。 心情因为这颗糖变得复杂。 我别开头,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 “还好。” “现在还累吗?” 这个问题让我脑中的思绪断联一瞬,“你给我这颗糖就是为了说这个?” 他毫不犹豫地肯定,打断我习以为常想他做这件事是否是有什么更深目的的猜测。 就这么简单? 我看见他笑,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如果你还是觉得累,我们可以用手指跳。” “你很喜欢跳舞?” “不算,只是我母亲很喜欢。这也是她教我的。” 母亲。 我不可避免地想到戴俪尔,干脆没有反抗他的动作,任由他拉住我的右手,用大拇指和尾指勾住我的大拇指与尾指。 “食指和中指就是我们的左右脚,我往后退的时候,你往前进,我往前近的时候,你往后退。” 我问他,“不这么做会怎么样?” 他笑起来,“会踩脚,很痛。刚才你就没踩到过我脚,我可以信任你对吧?” 所有心思在这句话下画上句号。 我恶劣地露出一笑容,“那可不一定。” 既然他都对我表达了“信任”,那我肯定要狠狠地“辜负”一番。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使劲用“脚”踩他。 直到最后他有些无奈地说,“小先生,我的脚要被你踩肿了。” 我不可抑制地笑出声,“那就肿吧,明天我会扶你的。” 说着,我试着又去踩他的“脚”,却被他一把抓住手,手指交叉着紧紧扣在一起。 他看着我,凑得更近些,冲我眨眼,“我错了,原谅我吧,小先生。” ——我总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被他拉近了一段,可这是不好的吗? 我在犹豫。 那天晚上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醒来的时候我们靠在一起,手与手也挨在一起。 ☆ 船是在差不多早晨六点靠的岸。 借助昨天的梯子,我和埃得斯加顺利地下了船。 ……除去最后落地的时候我不小心踩到泥地被埃得斯加稍微扶了一把。 啧,丢脸。 我往远处望去,清晨的街道上行人稀稀拉拉。 原本我以为法国和英国的区别大概只是语言,其他都是一样的,但显然我想错了。 这里的清晨没有那些挥之不去的雾气,取而代之是阳光和碧蓝的天空。 四通八达的小路边是盛放的花朵,花丛中偶尔夹杂着几抹金色。 我很快认出了它。 香槟玫瑰,它花瓣的颜色像是埃得斯加头发的颜色。 手背传来被人触碰的感觉。 埃得斯加取过我手里的箱子, “走吧,这距离我们住的地方还有段距离,房东应该已经在等我们了。” 亲密的动作。 但我却生不出警惕与躲避的感觉。 这个动作发生地自然而然。 我点点头正想跟上埃得斯加的脚步,从背后望来的目光硬是止住我的步伐。 ——有人在看我们。 我回头朝人群看去,那抹视线又消失了。 人群依旧熙攘,吵闹,没有人在盯着我们这边。 埃得斯加的招呼声从远处传来,问我是不是漏拿东西所以在原地发呆? 我收回目光快步跟上他。 虽然没有抓到人,但我确定有人在跟着我们。 我的直觉告诉我。 是昨天下午在船上看我的人。 那道在我和埃得斯加刚上船要回房间的时候投来的目光,不是我的错觉,只是对方当时藏得太好,所以我没发现。 对方是谁?又想做什么? 我心里想着,脚步不停地走到埃得斯加旁边。 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地图正在低头查看。 察觉到我的靠近,他抬起头朝我笑笑, “你回来了?没漏拿什么东西吧?” 我背在背后的手攥紧片刻,被我自己逼着松开。 犹豫片刻我还是决定不告诉他我感觉有人在跟着我们这件事。 虽然我们之间的距离确实因为那颗糖被拉近,但他身上有秘密这件事我不可能忽视。 在知道埃得斯加的秘密是什么之前,同伙之间也需要保留一些空间。 对方虽然跟在我们后面,但从他丝毫不懂得隐藏的目光能得出他不是个老手,我完全可以找机会抓住他。 思绪快速确定答案。 我果断地摇摇头。 埃得斯加也没多问,将手里的地图递到我面前,大概给我比划, “我们现在是在码头附近,至于那个和我谈好的房东,他家在这。” 手指顺着道路一路经过两个小镇,最后落在一个叫普□□的小镇上方。 他说着从口袋取出怀表确认时间,“现在出发去最近的马车站,到那差不多是下午,接近傍晚,走吧?” 我抓住他伸过来的手。 ☆ 租车的地方并不太整洁。 这件事大概无论英国或是这里都一样。 男人们忙着低头干活,或是给马喂食料。 埃得斯加和他们交流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 他做事很从容,不会因为车夫一时的坏脾气就变脸。 偶尔投过目光给我,或短暂的冲我笑笑再继续谈话,但那并不频繁。 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语言,干脆闭着眼睛休息,等他们谈好了再来叫我。 不熟悉的语言落在耳朵里像是最好的催眠曲,即使我昨天睡的很好,此刻也难免生出困意。 但偏偏这种时候有人非要来打扰我。 窥视的目光从我斜前方透过来,我能感觉到对方在看我的脸和头发。 我突然睁开的眼睛也许吓到了对方,他瞬间消失在人群中,余光只来得及捕捉到那片一闪而过的棕色衣角。 但那块的人并不多,如果我追上去,还来得及抓住那个人,可偏偏这时候埃得斯加和车夫谈好价格过来叫我上车。 我记得我闭眼之前他们还一副没半刻钟谈不下来的架势。 埃得斯加动作这么快吗? 疑虑在我脑中闪过。 马车即将启动,驶向未知的住处, 而我知道,在弄清跟踪者的身份和埃得斯加的底牌之前,我不会有真正的安宁。 更新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疑虑 第12章 微妙的开端 “上车吧?”埃得斯加远远地叫我,表情看上去一无所知。 原先升起的怀疑在我脑中没有呆上一刻就被我暂时按下。 好吧,也许就是这么巧。 埃得斯加的行为总是让人觉得很巧合。 至于那个跟踪者—— 我和埃得斯加马上就要坐马车离开,如果他还能追上来,那我就得考虑做点什么了。 虽然直觉告诉,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朝那边看最后一眼,旋即转身。 行李被安置妥当,埃得斯加替我拉开门帘,“上车吧。” 颠簸的节奏尚未开始,困意便先袭来。 我刚坐下,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马车随着埃得斯加落座而开始跑动,车壁也随之规律晃动,余光里,我看见他从窗户往后望了眼。 “怎么了?” 他收回目光,语气轻巧地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看到了一只猫,” 我盯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看起来和你有点像,要看一眼吗?它好像已经跑走了。” 脑海短暂空白片刻,随后是对他是否在作弄我的怀疑。 我探身往他那边的窗外看了眼,什么也没有。 面对我怀疑的目光,他无辜地耸肩,“我说过,它好像跑走了。” 车厢规律的摇晃像一只催眠的钟表,将我的意识拖向混沌。 我向后靠去,眼皮沉重到难以张开。 就在我要彻底闭上眼睛时,一只温暖的手掌附上我眼睛,遮断窗外明亮的光线。我反应迟泄,过了好几秒,才抬手将他的手腕格开。 “……你做什么?” 强烈的困倦只够我把他的手抓在手里。 埃得斯加:“不是困了吗?先睡一会吧?距离到那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你可以先休息一下。快到了我再叫你。” 他低头揉我头发,动作很轻,像是在摸一只猫,害得我好不容易扯出来的意识差点又陷回梦乡,被我一巴掌把手打开。 我甩甩头把睡意甩出脑袋。 “不用,昨天已经睡得够久了。” 埃得斯加很夸张地大笑起来,让我忍不住扭头看他。 他手里拿着一本书,熟悉的《欺诈与爱情》。 他注意到我的视线,把书往我这边推过来,“要看吗?其实我看了遍,写得还不错。” 目光不断在他和那本书上游移。 我怀疑他疯了,但最后选择还是低头和他一起看。 ……嗯。 路途遥远总要给自己找点事干。 马车座位不大,加上颠簸,他是把我半搂在怀里看的。 两张脸之间靠得很近,以至于我甚至不敢转头,生怕产生一些不好的结果。 但如果要我挪开些—— 心底微妙的感觉又反过来逼着我接受这种近距离的亲密。 剩下整段路我都煎熬在是否要挪开些的想法中,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马夫在外叫了一声。 埃得斯加将书收起来,推开车厢门, “走吧,小先生,我们到了。” 他伸手将我扶下来,把钱交给马夫,领着我往里走。 路上他还问了路人有关那间屋子的位置,具体怎么走。 “——就是往那边,往左走就可以看见一个饰品店,再往前走十分钟就到了。” 他低头在我耳边逐句翻译到。 那座房屋很快就出现在视线尽头,顶着砖红的瓦片,阳台种着花,非常漂亮。 但周围的小巷很多。 光是看一眼,我就知道,对于强盗、扒手来说,这是个很好的地方。 要是那些北尔街的小混混躲在这种地方,那我想当地警方恐怕这辈子都别想抓住他们。 等待我们前去交接的房主是位老先生,年轻时遇到变故从英国搬来法国,算是难得的缘分,说是因为儿子的邀请要搬去新区那边住,以后就不回来了。 “这些都是我年轻时候的宝贝,你们一定要小心点,别把它们弄坏了。” 他叮嘱完提起脚旁的箱子往外走去,脚步蹒跚。 听说他定了晚九点的票,这就有些糟糕,毕竟现在已经六点半了,而车站离这里可有差不多好几公里的路程,哪怕是我什么都不拿奔过去都不一定来得及。 埃得斯加主动送他到门外。 隔着窗户我听不清声音,只是看见埃得斯加背对着我在和那位老先生说些什么。 我看了眼墙上的钟表。 相比起纯粹的告别礼节,他们的谈话时间稍微长了一些。 我的视线跟随着埃得斯加的身影。 他从小巷尽头走回门口的时候我以为他马上要推门进来,结果他反而在门口逗留了一会,站在门口往小巷的一个方向看一眼。 那里一片漆黑,但他的凝视却像在和什么东西交流。 “吱呀。” 埃得斯加推门进来。 ——他在看什么? “诺里安,我先上去放东西,你要跟着一起来吗?” 埃得斯加提上行李,走上楼梯,转头看向我,等着我的回应。 此刻我心里全是对他刚才在看什么的好奇,随意挥手拒绝了他,等他一上楼,立刻推开门往他看过的地方望去。 ——一个小巷子转角,没什么值得人注意的。 没有路灯,只靠月光并不能完全看清楚。 我耐心等了一会,确认那里没人后重新关上门。 “诺里安?” 几乎是我关门的瞬间,埃得斯加的声音从楼上传下来。 我差点以为他看见我的动作,但等我转过身,他却才迟迟从楼梯上走下来。 心脏一阵狂跳,带着一种莫名的心虚感。 我在心里感叹道,幸好我动作快。 维持住表面的平静,我几步走到他面前,“怎么了?先生。” 背上还覆着一层被他刚刚突然的叫声吓出得虚汗,不过不影响。 他表情有些复杂,愧疚,还有些尴尬, “我刚才该跟那位老先生问清楚的,楼上的情况,有些糟糕,我想你还是上来看看吧。” 我的神经依旧在为他上一刻突然的呼唤而绷紧,暂时没法反应他说的“糟糕”是什么意思,干脆跟着他上楼。 ——走到房间门口,我的脚步不由得一顿。 埃得斯加摸摸鼻子,别过头, “这间屋子之前是那位老先生的儿子在住,后来他儿子搬走之后就空出来,我以为那位老先生在知道我们要住之后或许……”会稍微收拾一下。 我在心里替他补上没说出口的话。 窗帘被拉着,架子上,书的书页泛黄,多半很久没再移动过。 桌面上一些零零碎碎的纸片落在桌上粘住,不知道还能不能撕下来。 柜子在床的侧面,对着桌子,打开后,里面是纸屑和一个盒子。 打开的顶端露出相册,灰尘让人看不清里面人的长相。 然后就是蜘蛛网,很多很多,比我在英国的时候的房子还要再多上一倍。 埃得斯加试图绕过地上的杂物,鞋尖却不小心踢到床角。 “轰隆!” 床板直接塌了。 朽木断裂所扬起的灰尘飘散开,老鼠和蟑螂从废墟中四处奔逃。 ——我猛地抓住埃得斯加的手,把他拽出房间,将门一把摔上。 “碰!” 肉眼可见地一层灰从门缝里飞出来。 他低头咳一声,“接下来得委屈你继续和我暂住一房了,起码我们要先把它清理出来。” 思绪还沉浸在刚刚的震撼中,我片刻后才回复他一句“嗯”。 行李被放到另一间房内。 算不上特别好,至少对比隔壁能住人,推开窗户就能看见街道。 我撑住窗台往外望去。 目光假装不经意地往楼下那条小巷再次望去。 空无一人。 只有月光在坑洼的地面上投下惨白的斑点。 而且也没看到那个跟踪我们的身影。 我敲着窗框仔细检视着街道的每一个角落,那道身影像是真被甩在身后,不见踪影。 直觉依旧使我保持怀疑。 收回目光,我按下疑问,看向另一边的街道。 相当热闹。 两边是高耸的梧桐树。 楼下穿蓝裙的女士走进街边随便一家店里,很快又从里面离开。 对角的街上,男人牵着小孩,在摊铺前挑挑拣拣,时不时同摊贩交流几句,摇摇头,把东西放回原位。 最吸引我的还是对街的男士,他穿着墨绿的紧身衣,袖子却鼓起来,身前放一顶帽子,此刻被人群团团围住,不断拉动自己手里的手风琴,十分卖力的样子。 手把窗抬起,歌声随风飘进屋里。 人群欢呼着,纷纷把口袋里的硬币,鲜花,投到男士身前的帽子里。 我看着那些鲜花才算真切感受到我已经离开英国。 这是个与我前半生生活的地方截然不同的国度。 陌生地不自在。 埃得斯加同样站到窗边往外看去。 受窗户位置有限,他的胸膛和我的背贴在一起。 他身上那股香水味萦绕鼻尖,把我笼罩在内。 说话时,他的胸膛连着我的背,连带着我的胸膛也发出震动,心跳微微加快。 “他唱地不错。” 我想看见他的眼睛必须扭过头将脖子抬起来,“什么?” ——他的脸离我也就不到五厘米。 太近了。 我所有注意都集中在我那颗微微加速的心脏上。 听着它的跳动声,我瞬间有些慌乱。 但埃得斯加似乎没注意到这些。 他低头的时候,头发从后面滑落到我肩膀上,蹭过脖颈,让我控制不住地缩脖子。 琴声悠扬,在这时候显得有些大声。 埃得斯加改口,“要下去看看吗?我这还剩几枚硬币。” 他说这话的时候望着我,凑得更近。 我们的睫毛都因此在空中交触。 睫毛根部微弱的发痒,我试着眨眼睛,却发现这是徒劳。 我下意识往后缩,伸手转身把他往屋里推,“不想,至少现在我的房间还是一团糟。” 他听上去有些尴尬地应声。 我别过眼没有看他,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或许是同他语气所透露出来的那样带着些尴尬吧。 等他一离开房间,我立刻冲到洗手间冲脸泼了把水。 冰凉的水带着发热的脸颊重新冷却。 我盯着镜子,头一回觉得自己好像也有点疯了。 我们收拾房间到晚上,也没把那个房间收拾出四分之一。 埃得斯加搂着我,把我拖去吃饭。 就在隔壁一条小巷随便一家餐厅。 “我发誓,这顿饭一定会让你感到惊喜的小先生,别用这样质疑的眼神看着我,相信我。” 他说着,不知道把什么东西从盘子里叉出来,塞到我嘴里。 我都没来得及拒绝。 牙齿和舌头配合着咀嚼这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很滑,但是又带着一点韧性,除了调料外没有任何异味。 “这是什么?” 我看向埃得斯加,他冲我露出一个带着几分调侃的笑。 ——于是这顿饭我有幸品尝到蜗牛是什么味道。 他一直等我把它咽下去之后才告诉我那是蜗牛,整个过程都用相当期待的目光看着我。 有时候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我看着桌上花瓶里插着那朵玫瑰花,头一次想把花插到他鼻子里。 可能是看出我目光里的威胁,埃得斯加轻咳一声把花瓶挪远些, “小先生,我承认没有提前告诉你是我的错,但既然都来了,多试试总是好的,平心而论,蜗牛的味道并不差不是吗?” 我面无表情地盯住他。 直到他开始心虚,才开口接道:“还可以,但如果下次你再这样,先生,我不介意晚上等你睡着了替你抓几只活的回来。” 说着我用眼神示意他看向窗外趴在玻璃上那只。 埃得斯加瞬间转开目光,一副完全没看到的样子,把目光投向店里的厨师。 ——最后我们还是享用了一顿相对安静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