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杵在屋檐下的囡》 第1章 拨动算盘 江南酷热的夏季,夜深月亮皎白如玉。 某县城的人民医院产科,传出一声微弱、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音从农历十五跨跃到了十六,宣告着生命的降临。 医院窗外的树枝上,蝉在兴奋地狂鸣。拂晓时分,第一缕金光穿透窗帘,细碎的阳光如丝线般洒满病房。 两张病床上,躺着两个刚生产不久、身心俱疲的母亲。她们吃了就睡,睡了又醒,只为养足精神。 翌日清晨,医生查房。领头的史医生巡诊了靠窗的产妇余二娜的情况后,微微点头说:“你明天上午办好手续就可以出院了。” 说罢,她带着一众医生和护士转向外侧的病床:“二十床,牛白香。” “是。”外侧病床上的牛白香应了一声。 史医生询诊了同样的问题,随后说道:“你明天也可以出院了。不过,孩子要再留院观察几天。” 刚刚还笑眯眯的牛白香听了史医生的话,有些惊愕地问:“我的孩子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要住院?” 史医生神色平静道::“你自己经历的事情,自己不清楚啊?闷到过的孩子,有些情况一时一刻肉眼是看不出来的。我们是为你负责,孩子多住几天院,观察观察。” 牛白香几乎不假思索,语气坚决:“不需要观察!他出来的时候,哭声还是响亮的!肯定健康!不需要再住院!” 史医生见她如此坚定,只得松了口:“那明天叫你家属来签字,我们不承担后果。” 牛白香立马笑逐言开起来,说:“好的好的,谢谢史大夫啊。” 产妇皆以养心安神、清静修眠为主。 傍晚时分,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提着一只盖着毛巾的饭篮走进病房,笑着朝余二娜招呼:“饭来了。” 不一会儿,他的身后跟着走进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余二娜看见他,微微一愣,问:“祥祥,你怎么跟来了?” 祥祥脆生生地答:“我来看看妹妹。” 余二娜没做声。接过男人手里的碗,吃了起来。 牛白香好奇地问余二娜:“这是你儿子啊?几岁了?” 男人回应道:“这是我家老二,今年十二岁了。” “长得蛮高的!”牛白香夸道。 余二娜转头对牛白香说:“你妈今天送饭来得晚了点。平常她都是最早到的。” 牛白香说:“那是我婆婆,她绕过小脚的,走路慢一点,等会儿就到了。” 余二娜笑道:“你可真有福气,有这么好婆婆,这么耐心地照顾你。” 就在牛白香乐呵呵地想说点什么时,门外走进一个穿着蓝布斜襟上衣、深蓝色裤子的妇人。 余二娜笑着说:“真灵验,讲到就到了。这老娘手脚轻盈,几岁了哇?” 老妇笑道:“我五十多岁了,半截身子埋泥土里了。” 余二娜和气地说:“哪里的话,您看着还年轻,福气好,儿孙满堂呢。” 饭后,祥祥问:“妈妈,妹妹在哪里?我去看看。” 余二娜说:“在右边走廊尽头的保育室里。你走不进去的,看不见。明天回家就看见了。” 祥祥不死心道:“我去看看,看看隔着玻璃窗能不能看见。” “不用去看了。你又不是没有妹妹,有啥好看的。”余二娜顿了顿,又说:“要是个弟弟,去看看也好。以后能陪你玩,能做事,还能商量事。” 祥祥理解不了余二娜的深意,疑惑的道:“妹妹也可以一起玩呀。” 余二娜神情一黯,暗自叹了一口气。眼神空茫,满脸愧疚地瞄向刚洗好碗具回来的丈夫。不由自主地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余二娜微小表情的情绪波动,全被旁边的牛白香看在了眼里。 待余二娜的男人和祥祥,以及牛白香的婆婆离开后。两位产妇恢复了一部分精气神,便闲聊起来。 牛白香望着窗外,转头笑着对余二娜说:“你我蛮有缘的,进的同一间产房,比生双胞胎还要同时地生了孩子。有意思的是我们还住进了同一间病房里。” 余二娜笑道:“是啊,刚巧就是缘份。我记得我比你早进产房,你是后来进的。年轻就是好,生得快,也少受罪!” 牛白香摇头道:“我那是耽搁着了,慌里慌张来的医院。哪里会比你轻松呀!” 余二娜感叹道:“生孩子就是走一遭鬼门关,闯过来就好啦。” 牛白香苦笑说:“这鬼门关我是再也不想闯了。这是最后一次,我不想再生了。” 余二娜有点惊异地问道:“你这么年轻,生一个就不生了?” 牛白香说:“我已经有一个兒(儿子)五岁了。这是第二个。反正我老早以前就想好了。不论这胎是兒是娜(女儿),我都不想再生了。” 她停顿了一会儿,轻声道:“我原本想着生个娜妮,一男一女凑个‘好’字,就完美的收官了。可惜想的到美,却天不随人愿啊。” 余二娜叹道:“你一兒一娜太少了,再生一胎还是要的。” 她苦笑着补充:“我是真的不生了呢。除了你看到的这个兒,我屋里还有两个娜妮呢。我是想着再搏个兒的,也落了空。唉,天意难违啊。” 窗外,细雨淅沥,打在玻璃上,声音稀疏却悠长,像极了她们无声的叹息。 那是一个重金求男、轻弃女婴的年代。民间的观念,仍延续着千年封建的遗风。根深蒂固的执着:儿子是依靠,是家族的根,是门楣的荣光,是未来的希望。有儿子就是王道。多子多福,多多益善,来者不拒。 父母为了一个先天有瑕疵、奄奄一息的男婴,祈求幸运降临,愿倾尽所有,只盼他能苟活于世;而面对一个天赐健康、面容可爱的女婴。却往往不屑一顾,心狠手辣的除之为快。精于算计的,将女婴换作几两真金白银;心软的,远远丢弃,不忍再看。 皆大欢喜,似乎皆大圆满。 旭日初升,又是一个金灿灿的早晨。医生查房过后,产妇们的身边多了位襁褓里的婴儿。 牛白香低头凝视着襁褓中婴儿,神情怔怔,思绪翻涌。 忽然,她抬头望向靠窗的余二娜,轻声说道:“要不……我们俩换一换?你称心,我如意,如何?” 余二娜听到牛白香的话,惊愣了一下。缓缓地看向牛白香,脸上写满茫然,不知该作何应答。 牛白香语气坚定地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发个毒誓,口头立个誓。怎么样?” 余二娜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问:“你用儿子换我女儿?你不后悔?” 牛白香直白说道:“我都不想再生了,还后悔什么啦?” 余二娜皱眉说:“我以为你只是随口说说。你这么年轻,怎么可能不再生了?!” 牛白香答:“我讲到做到。我是铁了心地不想再生了。” 余二娜还是疑虑重重,惴惴不安地问道:“你不跟你丈夫、婆婆,家里的人商量商量?” 牛白香摇头道:“不用!我家里的大小事,都是我讲了算。不需要跟他们商量的。倒是你,要不要和家里人说一声?” 余二娜沉思片刻说:“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还要商量的?!我是怕你后悔,事后难过纠结。” “这样就罪过了。我们俩就成了罪人。到时候大家都落得不舒服,不爽利。”她随即补充说到。 牛白香语气愈发坚决地道:“这样好唻,我们俩定个死约。都发个誓,从此以后不再生孩子,任何情况下都不再来往。发誓小孩子各按天命,生死互不追究。怎么样?” 空气似乎凝固了。两人对视片刻,目光中有一丝怯意,也有决绝。 她俩谈好条件,默契地发了毒誓言。 随后,各自俯身将自己怀中熟睡的婴儿,小心地放到对方的床上。 就这样,两个跨进人世间不到三天的新生儿,交错地被塞进了他人命运的轨迹里。 女婴被抱进了一个看似完整的家里。家中有爷爷、奶奶,还有一个五岁的哥哥。 可惜,这个家就像一只绣花枕头,外表精致,里面却是一坨烂稻草。表面团圆,实则残缺;外形完整,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爷爷身弱体虚,若发病,整天会咳个不停,时不时脸涨得通红。有时一口气老久老久提不起来,仿佛下一刻便要断气走人似的。那呼吸声,听得让人畏惧生痛。 奶奶身材瘦小,却精明强干。一边带孩子,一边抗着家里所有的家务。稍有空闲,她就外出挖草药,晒干后拿到收购站换钱。 父亲财发性情懦弱。他面对妻子牛白香,说话总是轻声细语,欲言又止。看起来谨小慎微,唯唯诺诺,大气都不好意思喘的样子。 每一个小家,都是一个分子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牛白香,正如她自己所言,“屋里的事,我说了算。” 她是小家的“大脑”“老大”“王”。连她不经意间打嘴瓢的话,都是一道圣旨。 女婴入门的头两个月,不是吃了睡,就是睡了吃,仿佛全世界都在呵护她。 时光在重复与平静中缓缓流转。 她一天天长高,一天一个样,面容愈发柔美可爱。 爷爷给她取了名字,叫“囡”。 囡的笑、囡的哭、囡的变化,如同一颗小石子,投入牛白香的心湖,泛起层层涟漪。 牛白香常常会在夜深人静时,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个自己亲生的孩子。 那个从她身上掉下来的那块“肉”:他现在是否安好?是否被善待?也许、或许、可能…… 奶奶家务事全包,伺候牛白香坐月子。牛白香清醒的躺在床上,闲来无事就又会陷入这种一遍遍的回想、琢磨、纠结中。 牛白香一会儿自责自己的草率,懊悔自己的提议;一会儿又安慰自己那是“明智的决定”;一会儿担心亲生的孩子无人疼爱,一会儿又坚信自己的眼光,笃信那家人喜欢男孩,不会亏待他。 牛白香安慰自己,能到人民医院生产孩子的家庭,经济条件肯定是不会差的。 况且,对方她们家人都说着一口流利的正宗的城里话,是地道的城市人,自我介绍的家庭住址也距离人民医院很近。 可下一刻,她又陷入自我怀疑。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做那样的决定?为什么要做那样的决定? 为什么用“金”换“石”?换回一个赔钱货回来?自己当时究竟在想什么? 找回去,把儿子重新换回来?当初是自己起的头,立的死约,起的毒誓。更懊恼的是自己换回女孩的损失补偿,钞票已经用进去了一部分。还有就是不可预测的情况,是那家也许为医治孩子花了大笔的医药费。若再上门换回,岂不是要背上债务? 不换回来,心又不甘。心,时不时地会折腾:对方善待自己的孩子了吗?在意自己的儿子吗?满足孩子需求了吗? 念及此处,牛白香都会心乱如麻。不换,愧疚缠身;换,又无从下手。 如此日夜,反复纠结,这成了她的梦魇。白天想着,夜里梦着,白香心力交瘁。 牛白香陷入了睹囡思儿的困局里。这对牛白香来说,就形成了巨大的隐痛。 日以继日的思念,与日俱增的煎熬,牛白香无法言说。 在痛苦的情绪无处发泄,也无处安放时,牛白香决意用断奶来获取解脱。 那天傍晚,天色微暗。白香抱起熟睡中的囡,走向隔壁公婆的睡房。对正准备上床睡觉的婆婆说:“妈,囡跟你困(睡),我今天开始断奶。” 听到牛白香的话,公婆俩一脸的震惊。婆婆疑惑地说:“太小了!她才两个多点月大呀?” 牛白香语气平淡地说:“她会吃就可以了。” 婆婆愕然问道:“好端端的,怎么想到断奶的啦?” 牛白香答:“反正迟早都要断奶的,不如早点断。” 婆婆急了,说:“两个多月的小婴儿能吃什么?你又不是没有奶水,又不是没有产假,干什么急着断奶?” 牛白香冷冷地说:“喂奶不舒服的。你可以喂她稀米汤吃的啦。” 婆婆连连摇头:“稀米汤可以跟奶水比的呀?稀米汤没营养的呀!” 牛白香急了,说:“稀米汤没有营养,你不是照样把财法带大了?” 婆婆叹道:“那时候是战乱逃荒,没办法呀。现在有条件,为啥要吃稀米汤唻?” 牛白香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声音拔高,不高兴地说:“你靠喂稀米汤能把财法带大。怎么?轮到我这里你就不高兴了!就不可以了?就带不大了!” 牛白香的大音量,惊动了刚从外面迈进门槛回家的对门邻居夫妇。 女邻居进门关切地问:“怎么啦?” 婆婆低声说:“白香要断奶。” 邻居夫妻一听,也愣住了。女邻居忍不住问:“白香,怎么想的?这么小的小囡,你就要断奶?是没产假了?队里要求你上班了?还是你没奶水了哇?” 女邻居的问话,让三人一时间都不语。 女邻居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对着牛白香劝道:“白香,我呢年龄比你大十几岁。生活经验呢,总得来说比你要丰富一点的。我觉得你现在断奶呢,是不合算的” “囡太小,吃的东西有限,营养肯定是不够的。吃,超出囡承受范围之内的东西,肯定会伤身体。所以一定要吃奶粉的。” “奶粉要多少钞票一个月呀?你算过没有?而且奶粉也抵不过自己的奶水好呀。这本帐,你应该不会算不明白的吧?” 停了停,见白香没反应,俩老人没插话。女邻居又继续说道:“白香,你真的很想断奶。我建议你啊,你还是要等到囡再大一点。最起码要等到她自己会喝稀饭,能吃点软耨的东西以后,再讲啦。” “心太急,得不偿失的啦。” 牛白香的怒气被一点点的压下。起初见邻居夫妻进门,她开始克制自己,现在又听邻居这么一说,便逐渐平复了情绪。 她淡淡地回:“哦,这样的?那我就过段时间再讲好了。” 牛白香悻悻地回到卧室,关上门。情绪仍然郁结,便将手里的囡重重地抛进摇篮里,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一脚踩在摇篮的底部踏板上。“咯嗵、咯嗵”剧烈的晃动着摇篮。巨大的晃动幅度几次三番险些将囡幼小的身体从摇篮里甩出去。 直到丈夫财发带着儿子勇勇从外面回家。进了卧房,她才停下动作。 自此之后,牛白香每天起早到食堂打稀稀的米悠(粥糊)。开始强行喂囡吃食,无视囡的抗拒。 牛白香每天逐步增加米悠的喂食量,一点点减少哺乳次数,让囡逐渐适应用米悠。 两个月后,白香觉得囡大体能接受米粉糊为主食了。便果断的在自己的□□上抹上了清凉油。 囡被刺激得哭闹,吐出□□,几次之后,终于不再索奶,不再奢求奶香味了。 就这样,牛白香用自己独特的“聪明办法”,断掉了囡的奶。 吃,是生存的本能。饿,就要吃。 囡习惯了日日顿顿的米糊,也习惯了被送去爷爷奶奶房里,与他们挤睡在那张由两条长凳拼成的小床上。 在那张宽不足一米五的“床”,靠墙的角落。囡拥有了属于她的一方小小睡位。 自此,这个七拼八凑的家,又多了一个沉默的“外来者”。 日升日落。 在奶奶细心的喂养下,囡自顾自、我行我素地野蛮生长。 几个月之后,伴随她一同成长的,还有白香再次隆起的腹部。 当囡步履蹒跚还走不稳路、咿咿呀呀还话说不清时,牛白香又为这个家立下“功勋”,抱回一个白白胖胖、灵气十足的男婴。 囡说的话没人听的懂,但不妨碍她喜欢弟弟。路走不稳的她,也要扶着木板墙,一步步的挪到隔壁去看弟弟。 每当隔壁传来牛白香逗弟弟的笑声,囡都会不由自主地被那份欢乐吸引着,慢慢地挪向牛白香的卧房。 卧房高高的木质门槛与胸齐平,但这阻挡不了囡。 囡会俯下身子,将上半身整个趴在门槛上,然后翻一只脚再翻一只脚,最后双手撑在门槛上,借助门框立正身体,成功跨过门槛。 可牛白香的床太高了。 即使囡拽着床架,爬上床前的踏凳上,床面也比囡的胸膛高。 囡瘦小的身躯费尽全力也扑不上床,踮起脚尖也瞄不见藏在床深处的弟弟。 落寞的囡,无趣的呆站久了,才会失望的依依不舍地爬下踏脚凳。悄悄地缓慢地摸回隔壁睡房。 然后,静静地专注地竖起耳朵。听隔壁传来的甜美笑声与幸福,像听另一个世界的歌。 大千世界,独一无二的你,独一无二的我;纷杂人间,故事只是故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拨动算盘 第2章 下马威 春盎然抬头,气温冷暖交替。 囡迎来了人生的第一次考验。她无缘由的流鼻涕、咳嗽、发烧。 奶奶依着老法子,用红糖加生姜煮水的土办法来治疗囡。喝完又让她蒙头大睡一觉,盼能出汗退烧,快速痊愈。 然而,事实证明这法子对囡毫无效果。 第二天,病魔就变本加厉了。囡的体温直接向上窜,浑身滚烫,状态更严重了。 奶奶又去野外采了些草药煎汤喂囡,依然不见好转。实在束手无策时,便去找牛白香:“白香,囡的高烧连着两天不退了。带她去卫生院老洗那里看看,或者去拿点药回来给囡用用吧?” 牛白香不以为然地说:“小事,你非得整成大事。泡点红糖水给她喝,再用被子捂一捂,发发汗,就好了呀!” “我已经试过了,没有用啊!”奶奶急了。 牛白香说:“好,好,好,我来。我在帮她揪两下。” 说罢,牛白香拿出了她的“杀手锏”,民间流传的“揪手法”。 (揪手法就是中指、食指沾水,对准鼻梁、额头等处的皮肤,用力夹,并同时使劲向上向外拉扯。使皮肤通红发紫发黑,如一颗黑干枣一样。这是民间公认的解毒、排毒,治疗感冒发烧的土方法。) 奶奶端来半碗水,牛白香将囡平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一手按着小身体,另一手狠、准、快地揪着。 她干脆利索的手指有力有劲。起初揪的几下,囡对疼痛反应很强烈,哭得撕心裂肺。 渐渐地力气耗尽,无力挣扎,只剩下微弱的“哼哼”。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觉,任由他人摆布。 然而,这民间公认的土方法,在囡身上竟然又失效了。 囡高烧不退,脸、颈、胸背、四肢上竟然生出大片红斑,继而鼓出密密麻麻的水泡。那些水泡晶亮晶亮,壁薄透亮,奇痒难忍,引得囡不自觉地伸手去抓。 囡小手一挠,水泡破裂,流出的水又在周围滋生新的水泡。 出人意料的是,水泡破裂后并未结痂愈合,反而像被激怒般疯狂滋长,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那流出的水,沾到哪里,水泡就蔓延到哪里。 短短一周,囡的身体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几乎成了一个小怪物。 奶奶整天看着“怪物”,于心不忍,趁牛白香在家时,劝道:“白香,带囡去看看啦。衣裳都黏在水泡上了,脱不下来,穿也穿不上去。作孽唻。” 牛白香不耐烦地说:“要带,你自己带去看,我们没时间。”“我们出工吃力了一天。不休息的?” “黄昏后吃了饭,我带她去老洗那里看看,配点药用用。”奶奶坚持说:“就是森你们自己要带一会儿。”森是囡的弟弟,牛白香刚生的孩子。 牛白香没好气地答:“好,好,随你。” 医务室与行政办公在同一栋楼里,距离家约三四里的路程。因路边有一座凉亭,人们都叫那一带“凉亭边”。 卫生院的洗医生夫妻俩都是退伍军医,妻子如今是他的助手。夫妻俩是外地人,拖家带口,由部队调任到这里工作。医务室是他们看病治疗的工作诊所,也是他们的家。洗医生深受场部职工以及周边村落人的尊重与信任,是个有威望的人。 当洗医生第一眼看到奶奶怀里的囡时,仿佛被定格了。他惊愕得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直到他妻子在内室喊“老洗,老洗。过来过来一下。”他才回过神。 洗医生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那惨不忍睹的囡。 他皱着眉,轻轻摇头,慢条斯理地、一字一句地,用带着独特乡音的普通话说道: “早点来呀……咋要搞成这个样子才来呢?又不需要跋山涉水,也不是路途遥远,何必拖到这地步再来看呢?” “拖拖拉拉,耽误治疗又多受罪,何苦呢?” 他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囡身上:“唉,让这么小的孩子受这般折磨,真是……” “远看是个娃,近看倒像个怪物。你们咋忍受的呢?” 洗医生轻轻掀起囡的衣角,眉头皱成了一团。 忽然,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惊讶与责问:“奶奶啊?这小妮的衣服都被水泡粘液侵湿了,衣布都与皮肤粘在一起了!你是怎么给她穿衣服、脱衣服的呀?” “是生拉硬拽的吗?” 他顿了顿,语气低了下来:“唉,我的多嘴一问,肯定是的吧?不然这疤不会这么大的。” 奶奶听到洗医生的自问自答,神情里掺着伤感、愧疚与一丝茫然。她嘴唇微微张了张,又生生抿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卑微与不知所措。 洗医生开了个单子递给妻子,叮嘱道:“药包上做好记号。” 他转身又嘱咐奶奶:“不要带小妮出去玩,别在外面抛头露面,这病是要传染的。小妮要勤换衣服裤子。换下的衣物,洗干净后一定要用开水泡一泡,再放太阳底下暴晒。” 当他接过妻子配好的药。拿出其中两小纸包,递给奶奶说:“这两包是吃的。内人在上面画了张嘴,做记号。还有画月亮的是饭后吃的。不过,这两样都是饭后吃。有一包画了太阳月亮是早晚吃,画了一竖是吃一颗。这样你就不会搞错了。” “新疤旧痕都用药水多涂擦几遍,不要有遗漏。等药水干透了再穿衣服。不要洗澡不要擦身,只用药水帮她勤擦、勤换衣服。要小心不要再撕破她的皮肉了。这么娇小的小妮,经不起折腾的。“ “若衣布再与皮肤粘连在一起,千万别再直接硬扯掰拉了。” “唉,难道你们看不见黑红白的浓血肉吗?用这瓶红药水,用红汞将衣布打湿,等粘连处涨泡了,再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将衣布与肉分离拨开。千万别硬扯!等,腐肉出新,疤痕结痂,就慢慢痊愈了。你记得,每天下午带小妮来打一枚消炎针。” 奶奶说:“针就不要打了,多开点吃的药吧。我还有一个小男孩要带的。” 洗医生劝说:“打针吃药一起,好的快一点呀。像今天这时候来也可以的。” 奶奶连忙摆手说:“不了,不了。洗医生,你还是多开些药吧。” 洗医生微微摇头,叹息着低下头,不再多说。 回家后,奶奶谨遵医嘱。将囡关在睡房里,不许囡踏出睡房门槛一步。 现在住的这栋房子曾是富户宅院,后来被充公。整栋建筑为砖木结构:外墙由砖砌成,屋顶铺着瓦片;室内的房间支柱是木柱,隔间、顶部用的都是木板。左右两边房间的地面也是木板铺的,只有厅堂的地面由泥土与石子混合铺的。 大门气势非凡:三层石阶,门框和门槛皆为精致石雕。厚重的木门配合石门,显得分量十足。门面上嵌着圆形铁制狮头叩环,如锐利的眼睛般注视着前方,威严而庄重。 这栋房子一共住着两家人。站在厅堂里望向大门,右侧的两间房:靠大门的是囡与爷爷奶奶的卧室,另一间是白香的卧室。左侧住的是那对年纪稍长、曾劝牛白香不要断奶的夫妻。 一天下午,牛白香带着勇勇,抱着森去隔壁邻居家串门。 不知为何,勇勇一个人独自先回来了。牛白香卧室上了锁,他进不去,就走向了隔壁房。 爷爷赶忙拦着不让进,说:“勇勇乖,在前堂玩哈。爷爷给你搬张凳子来。” 勇勇撅着嘴,似乎心情不好。昂着头,气鼓鼓地说:“你不让我进,我偏要进。” 爷爷急了:“妹妹生病,会传染的。你别进去。” 勇勇倔劲儿上来了,大声嚷道:“我要进,就要进去。” 爷爷劝说:“勇勇很乖的,和爷爷在前堂一起折纸飞机,好不好?” 勇勇不依不饶,生气地怒吼:“爷爷坏蛋!你就是不想让我进你的房间。” 他左躲右闪地非得往房间里面闯。 爷爷见连哄带骗不仅没起作用,反倒让勇勇的倔劲儿更足了。 他只得一把抓住勇勇的手臂,蹲下身子,目光温和地望着孙子,说: “勇勇乖,爷爷最喜欢勇勇了。勇勇是我家的大孙子哎。听爷爷的话,我们不进去,好不好?” 可勇勇不吃爷爷的这一套,拼命的挣扎着,想要脱离爷爷的掌控。他委屈地哭天喊地:“放开我,我要进去。你屋里肯定藏了好东西!不想让我看见。” 叫嚷声惊动了在外聊天的牛白香。她急匆匆赶回家,一脚跨过石条门槛,便震耳欲聋地高吼道:“吵,什么吵!” 牛白香满脸不悦,拉长着脸,鼓着两腮,快步朝爷孙俩走去。 她干脆利落地说道:“老的,也不晓得让一让小的!” 说时,她伸手牵起勇勇,“走,我们回自己的房间!” 见牛白香回来的勇勇,当即偃旗息鼓,立刻收起了倔劲。可听了牛白香的话,勇勇的怒气又骤然爆发,立刻告状道:“爷爷坏,不让我进他的房间!” 勇勇拉着牛白香的手,黏在她的侧腿边,紧跟着走向自己的卧房。 爷爷沉默不语,佝偻着腰,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撑着大腿,缓缓站了起来。 他转身,一条腿迈过门槛,随后把另一条腿拎进睡房,蹒跚着走到床边,慢慢坐下。 他胸口起伏剧烈,呼吸急促,发出尖锐的喘息声,让人听得无奈又揪心。 爷爷的眼眶瞬间红了,一颗颗泪珠如岩石缝隙渗出的水滴,缓缓汇成一缕水道。 惶恐的囡紧紧盯着爷爷,内心涌起一股寒冷的哀伤。囡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安慰爷爷。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能让房间里的氛围温暖起来。 第3章 施舍的慈悲 这就是个多灾多难,又憧憬着美好未来的时代。 周围成群的孩童都悄无声息地相继染上了麻疹。这种疾病的传染能力极强,几乎不留幸免。囡自然也逃不过这一劫。 勇勇活泼爱跑,首当其冲染上了病。牛白香警觉心强,观察细致,发现及时,用药得当,整个治疗过程平静而顺利,仅几天功夫,病情便痊愈了。 与他亲密接触的同房同床卧眠的森,即便牛白香严防死守,还是没能逃过病毒的侵扰。但弱小的森有老天护佑,加上牛白香细心照料,他与勇勇一样,也安然无恙地度过。 而囡是个好动的孩子,喜欢往热闹处凑。哥弟俩染病,她便发起了高烧。奶奶忧心忡忡,向牛白香讨药:“囡怕是也染上麻疹了,给她也喂点药吧?” 牛白香却猛地冲出一股怒气,厉声说道:“你真会瞎讲!她又没有和哥弟俩睡在一起,待在一张床上,怎么会传染上呢?” “她是晚上睡觉受凉了,冻着了。再说,药可以乱吃的?” 奶奶沉默了。回房后,还是照旧煮了生姜红糖水喂囡。 两三天过去,病情毫无起色。奶奶再次求助牛白香。牛白香只好又给囡施展“揪手法”。可两天后,依旧不见好转。 那夜,囡的高烧愈演愈烈,全身的麻疹如火山喷发般爆出。 这时,奶奶这才确定,囡果然是感染了麻疹。 牛白香将哥弟俩用剩的药给了奶奶。囡服药后立竿见影,高烧渐渐退去。麻疹丹毒也缓缓隐伏,明显消退了许多。 可命运似乎总不肯放过囡,也许是她太过孱弱;也许她真是个“恶匹”,下凡来折腾人的;也许只是药量尚欠。就在她看似即将痊愈之时,半夜里又开始“作妖”。囡仿佛将火山的熔岩搬进了她的躯体里、脑袋里,炙热翻滚,难以平息。 半夜,囡又一次烧得滚烫如火。 奶奶惊慌失措,在爷爷的提醒下,才用打湿的毛巾敷囡额头来降温。熬到天亮,听到隔壁一有动静,便急忙去告知财发和牛白香。 “囡烧得不行了,得去医院看看!” 牛白香不慌不忙地对财发说:“你现在就去老洗那里取点药回来。” 这药的疗效当真是呱呱赞。囡上午服下,下午退了烧,还能下床蹦跶一会儿。 但翌日夜深人静时,囡的脑袋又像被点燃的大锅炉,骤然烧了起来。而这一次,老天仿佛倾倒了整缸燃料。不仅高烧不退,还伴着惊悸、抽搐与昏厥。 奶奶察觉到情况不对,惊慌失措地披上衣服,去隔壁敲响财发的房门。一边拍门一边急声说明来意。 “财发,开门!囡全身滚烫滚烫的,还抽筋。要赶紧带她去医院看看!” 奶奶不敢太大声,生怕吵到同一屋的邻居;又不能太小声,生怕房里的财发和牛白香听不见。 幸好房内传来了牛白香的声音,但语气满是厌烦:“天不会亮了吗?三更半夜的,又多事?”随即又淡淡地说道:“有事等天亮再说吧。这恶匹本来就是多事精。” 三更半夜打扰正在熟睡的人,确实是令人反感又生厌。 奶奶进退两难,沉默了片刻。鼓起勇气,卡着喉咙、压着声调,挤出轻微的声音说道:“抽筋了,全身都抽筋了,有点叫不应了。滚烫滚烫的高烧,这样烧下去,脑子要烧坏的,会变傻子的。” 牛白香不耐烦地提高了音量,依旧带着嫌弃说道:“唉,你不要大惊小怪!好不好?这半夜三更的,大家都在睡觉。你一定要将别人吵醒,你才舒服的?” 奶奶茫然地杵在门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对面邻居的房门突然开了。 毕竟住在同一栋房子里,没有什么事能完全避开对方。更何况此时夜深人静,连虫蚁经过也会留下声响。 奶奶的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打扰到了他们。 邻居夫妻俩一边披上衣服,一边先后跨出门槛。女邻居边走过来,边问道:“囡是不是又发烧了?怎么回事?严重吗?” 奶奶仍压低声音回应道:“全身抽搐了,好像没有神志了。” “快去看看,去你房间里看看。”女邻居急道。 众人刚转身时,牛白香的丈夫财发也开门出来了。他边套外衣边不满地嘟囔:“非得三更半夜惊扰别人啊?!就算现在去找医生,医生不睡觉的啊?!”又接着喊道:“等天亮再说,不行吗?!” 听到财发带着责备语气的反问,奶奶心头涌上担忧、惊慌、伤感与委屈,带着哭腔说道:“我感觉囡的状态有点不对劲,我怕万一……唉,你自己去看看啦” 男邻居急切地说道:“去,看看再说。实在不行,还是要马上送医院去的啦。” 四人一同走进屋内,正见爷爷吃力地将囡从床里面移到床外侧。 女邻居的手刚一触摸到囡的额头,便惊叫道:“哇!真的很烫!”她抬头对财发说道:“是很烫,有点吓人。以防万一,还是赶快抱去医院看看吧。” 话音未落,叹着凉气为囡额头换湿布的奶奶突然惊恐地叫起来:“呐,呐呐,又开始了,又开始抽搐了!” 五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向囡。那紫红的脸,紧闭的双唇,小小的身板不停抖动。在场的每个人都显得有些慌乱,思绪一片空白,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女邻居第一个反应过来,她迅速一边掐囡的人中,一边试图叫醒她。但囡固执地咬紧牙关,双目紧闭,全身颤抖,似乎听不到任何人的呼唤。 女邻居耐不住性子,一手推着财发,急切地说道:“快快快,赶紧穿好衣服,抱囡去医院!囡太小了,靠她自己这样撑着太危险了!”她紧迫的说:“晚了,就没救了!” 财发急忙跑回房,换上鞋子,摊开手掌伸向牛白香。靠在床栏上的牛白香缓缓侧过身,拉过挂在床栏上的裤子,从裤腰那狭小的深兜袋里摸索出两块钱,说:“就这些。” 财发接过钱,立刻转身奔向厅堂。此时,奶奶已经抱着囡在等他了。 财发接过奶奶怀里的囡,正准备出门。女邻居关切对他说:“你们还是抱囡去县东街柳叶子医生那儿看,更好。他专治孩童,医术精湛,很多孩子都是他救治好的。而且去他那里比去县医院近。”说罢,她随即详细指明了柳医生家的具体位置。 奶奶手握电筒,母子俩一前一后跨出大门。当女邻居扶着木门准备关上时,她又再一次复述了柳叶子医生家的具体位置,以及大门口和大门的特征,生怕母子俩记错而耽搁时间。 深邃的夜空下,一丝弦月忽明忽暗。敏锐刺耳的疾风迎面扑来,与行走在空荡、寒凉夜幕下的母子相遇。 踢踏慌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仿佛演绎出一首祈祷的旋律。在虚空中四处晃动的手电光芒,如婀娜舞女般随步起舞,耀眼夺目。 歉疚的叩门声惊醒了梦中人。一位身材魁梧却个子不高的男青年掩门探出头,见财发怀里抱着孩子,神情立刻如被冷水浇醒般清明。他迅速扒开大门,说:“快进来!” 随后,他将母子带进一间诊室,又自顾自走向另一边的通道,直至消失在尽头。。 不一会儿,男青年跟着一位身穿长褂的白发老者走进诊室。这便是世代中医传承的柳家医师。 柳医生示意财发将囡放在诊床上后,边询问边仔细察看。他翻开囡的双眼,还扒开囡的嘴,又闻又看;又触摸囡的额头、手心、脚底心,以及肘窝和膝盖窝。 一番操作之后,他才静下心来搭脉。神情专注的左手右手反复交替,让人难以揣测其中奥妙。 柳医生坐到诊桌前,目光定格在一处,默默发呆,沉思良久才提笔写字。写完后,他又边默读边思考,不时提笔修改。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几分钟。 随后,柳医生利索地重新拟定了一份方子,递给男青年,说道:“小柳,拿这方子去药房配好,马上放厨房煎,煎好后送过来,摊温热给小娜妮灌下去。” 小柳应声小跑离开。柳医生似乎还有不明之处,又向奶奶详细询问了一些情况。奶奶也是如实回答,有问必答。 当柳医生的眉头松开时,仿佛心中的迷惑与疑虑也随之解开。 他说道:“一般小孩出麻疹,本该一周左右就能痊愈。听奶奶的话,这娜妮应该是被耽搁着了。” “时间拖得太久了,前前后后,半个多月反复高烧,铁都快被烧融了。你们也是心大的人啊。”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怎么就不上心呢?高烧后的后遗症,活生生的例子有多少?你们没见过吗?” 柳医生神色凝重:“你们现在送来真的有点晚了。我呢,也不藏着掖着,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我没有十成十的把握,未必能完全治好这娜妮。” “我徒弟已经去煎药了,一会儿汤药送来,你们给娜妮喂下去,看看有无反应。若无起色,你们节哀。如果不死心,也可以马上去县医院试试。” “如果有反应,就是好事,还有希望。还是有回天之力的。我会再拟一副方子,你们带回去煎,按时喂。” “不过,我必须把话说在前面。人是救活了,我不保证没有任何后遗症的。” 奶奶谢过柳医生,随后边摇头边无奈叹息:“这娜妮好动,被窝里睡不住,精神稍微好一点,就往外跑。贪玩,吹到冷风回家,就又开始高烧了。自己遭罪,我们也跟着受罪啊。” 柳医生从座椅上站起,对奶奶和财发说道:“你们在这里先给娜妮刮刮痧、降降温(治疗方法),等药煎好,小柳会端过来。” 他又强调道:“喂完汤药别急着走,我还要搭脉看看,再决定下一步。” 说完,柳医生便离开了诊室。 寂静的四合院,沉稳而肃穆。天井里的花草在诊室微光的映照下,显露出隐约的神态。 小柳将汤药碗搁在盛有冷水至半腰的木盆里,小心翼翼地端了过来。 三人齐心协力给囡灌药汤。小柳先用木筷撬开囡的前牙,再将瓷调羹的柄紧挨着木筷塞入口中;财发双手托着囡的后脑勺,稳住头部。奶奶拿起另一只调羹,将汤药一点点倒入调羹柄里,让汤药顺着凹槽流入囡的口中,进入胃里。 天边微微露出一丝白光,柳医生再次走进诊室。他像初诊时一样,从头到脚仔细望、闻、切的检查一遍。把脉时的专注,仿佛要看透囡体内的每一个细胞。 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柳医生坐回诊桌前,提笔时如有神助,一挥而就。拿起拟出的方子默读片刻后,他信心满满地递给徒弟小柳:“拿去抓药。” 随后,他转向奶奶和财发说道:“开了七帖药,每天一副,早晚各煎一次,温汤服用。” “记得七天后,带娜妮再来复诊,要重新开方,巩固一下。” “这小娜妮命硬,这次惊险闯过了鬼门关。以后你们屋里人,都要多关注、多照应。” “这小娜妮应该很快能恢复的。” 财发从小柳手里接过扎得整整齐齐的药包时,小柳又一次叮嘱了柳医生的话:“七天后,一个疗程结束,一定记得再来复诊,复方!” 作为开诊所的医生,他们见过太多不听医嘱、不来复诊的人。他们很明白,许多当地人因为缺钱,或者太看重钱,或者根本缺少对生命的敬畏,只顾眼前、只看表象,不愿再来复诊的人占绝大多数。在当地很多人的观念里,复诊是多此一举的事情,甚至有人还会认为诊所只是想多赚钱。 但作为医生,必须尽到职责。多叮嘱一次,心里就多一份安心与无愧。 七天后,如柳医生所料,囡并未如约复诊。但老天似乎格外眷顾她。这次闯鬼门关,囡没有变傻、没呆、没聋、没哑,也没有留下任何肉眼可见的后遗症。 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囡在这残酷的劫难中,能从死神手中逃脱。也许有一天能守得明月、见云开,踏上开启幸福之路。 然而,忘记了还有一种可能:命运的惩罚,或许尚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