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时迁》 第1章 平行晨熹 第一卷尘光微启 第一章平行晨熹 深秋的清晨,是被一阵尖锐而执拗的诺基亚经典铃声,和村中此起彼伏的公鸡打鸣,共同撕破的。那铃声像一根细长的钢针,不仅刺穿了粘稠的、尚未褪尽的夜色,也精准地刺入了九岁的任千慧混沌的梦境边缘。天光吝啬,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下来,仿佛就搭在任庄村那些高矮不一的红砖瓦房和零星小楼的平顶之上,连早起觅食的麻雀,都扑棱着翅膀,飞得有些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片沉郁。 千慧在自己那张用旧门板和长条凳拼就的小床上睁开眼。意识,总是先于身体苏醒。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苇席冰凉的触感,以及边缘破损处,母亲用旧袜子剪成的布条细细缠裹后形成的、略显粗糙的凸起。那些布条颜色杂乱,灰的、蓝的、带了红道的,却缠绕得极其紧密而耐心,像某种无声的誓言,防止那些尖锐的篾片,在她夜间翻身时,扎伤她细嫩的皮肤。这缠绕里,有母亲沉默的爱,也有生活窘迫的印记。她刚想舒展一下蜷缩了半夜、有些发麻的四肢,身下的旧门板便不负众望地发出一阵绵长而痛苦的“吱呀——”,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的刺耳。 她立刻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了暂停键,整个人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侧着耳朵,像只警惕的小兽,努力捕捉隔壁的动静——奶奶那拉风箱般、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的剧烈咳嗽声,并没有如期传来。或许,昨夜咳得太凶,此刻终于睡沉了吧。她这才轻轻地、缓缓地,将那口憋在胸口的气舒了出来,白蒙蒙的哈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划出一道短暂的痕迹,旋即消散无踪。奶奶每一声咳嗽,都像小锤子敲在她心上,让她害怕,又让她无端地烦躁。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胸口闷闷的。 她摸索着坐起身,借着从糊着旧报纸的木格窗棂透进来的、微弱的曦光,伸手从床尾抓起那件标志性的衣物——一件洗得无数次、有些发白、领口磨损、甚至能看到里面絮状纤维的粉色运动外套。这是姐姐穿小了的,到了她手里,已是“传承”的第二站。穿在她瘦小的身架上,空落落的,袖子长得遮住了半个手掌,需要费力地向上挽好几道,才能露出她纤细的、腕骨清晰的手腕。床脚下,那双蓝色的运动鞋安静地待着,鞋头已经开裂,像一只张开了嘴的鳄鱼。父亲用烧红的火钳小心翼翼地烫合过裂缝,塑料融化再凝固,留下一个焦黑的、硬邦邦的瘤节。每次走路,那个瘤节都会固执地、一刻不停地磨蹭着她的右脚大脚趾,提醒着她这双鞋的“历史”,也提醒着她,有些修补,只能维持表面,内里的不适,只有自己知道。 趿拉着鞋,她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仿佛怕踩碎了地上的光影。堂屋兼厨房里,那台笨重的旧彩电已经亮起,正播放着早间新闻,声音开得很小,像是怕惊扰了这份清晨的宁静,也像怕吵醒了里屋的奶奶。画面时不时地闪烁、跳跃,带着永不消失的雪花点,报道着遥远国度的战争或是城市里的新鲜事,那些都与她隔着一层毛玻璃。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着,佝偻着背,正往砖砌的灶膛里塞着玉米芯,橘红色的火光在她过早爬上皱纹、被生活刻下深深沟壑的脸上跳跃舞动,明明灭灭,像一幅黯淡的油画。大铁锅里,玉米糁粥正在翻滚着稀薄而粘稠的气泡,“咕嘟咕嘟”,散发出谷物最朴素的香气。这香气,是家的味道,也是贫穷的味道。 “起了?”母亲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跳跃的灶火和翻滚的粥锅上,声音带着一丝操劳过度的疲惫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嗯。”千慧细声应着,像怕惊动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也像还没完全从睡梦中挣脱出来。 她推开虚掩的堂屋门,走到院子里。深秋的寒气瞬间包裹了她,她下意识地紧了紧那件过于宽大的外套,脖子往里缩了缩。院角,那口老式手压井沉默地矗立着,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井身布满褐色的铁锈,冰凉的铁井杆对她九岁的臂力而言,依然显得沉重而倔强。她需要两只小手一起用力,整个身子几乎吊在井杆上,用全身的体重辅助,才能“嘎吱——嘎吱——”地、艰难地将它压动。这沉重而富有节奏的声音,是任庄村许多清晨不变的序曲。往复几次后,在她感觉胳膊快要脱力时,清冽的井水终于“哗”地一声,从龙口汹涌而出,砸在井台下方的石槽里,溅起细碎、透明的水花,在微光中闪闪发亮。她用双手捧起一掬,猛地扑在脸上,刺骨的凉意瞬间穿透皮肤,直抵天灵盖,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也彻底驱散了最后一丝混沌的睡意。窗台上,放着毛刷东倒西歪的牙刷和一个快被卷到底、需要用力挤压才能挤出一点点膏体的牙膏皮。她熟练地挤了黄豆粒大小的一点白色膏体,站在院墙根下,仰着头,认真地刷着牙,薄荷那廉价的清凉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带来一种洁净的错觉。 早饭被端上了那张斑驳不堪、油渍浸入木纹的矮木桌。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半个昨晚剩下的、边缘已经发硬的馒头,还有一小碟自家腌的、咸得发齁的萝卜干。千慧安静地坐下,用小口吹着滚烫的粥碗里升腾起的、带着米香的热气。屋子里,只有新闻主播模糊不清的播报声、粥碗碰撞的轻微声响、她自己轻轻的吹气声,以及从里间隐约传来的、奶奶即使睡着也无法完全压抑的、断断续续的、牵动人心的咳嗽声。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心里却在想着今天要默写的生字,最后一个“鼎”字,那一竖总写不直。 吃完这简单得近乎简陋的早餐,她背起那个印着某种化肥广告字样、边角已经磨损破皮、露出里面灰白线头的帆布书包。书包里,语文书的一角硌着她的背,那是一种沉甸甸的实在感。她推开那扇因潮湿而膨胀、每次开启都会发出“吱呀”一声痛苦呻吟的木院门,像推开一个世界的序幕,踏上了被农用三轮车轮胎碾出深深车辙、坑洼不平的村路。路两旁的柿子树和一棵老槐树,叶子已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直指灰蒙蒙的、毫无表情的天空,像一幅泼墨的写意画。风一吹,几片顽固的枯叶打着旋儿落下。 与此同时,在村子的另一头,那片更显破败、院落稀疏的边缘。 罖尘在自家堂屋冰冷的水泥地上醒来。没错,是水泥地。身下仅铺着一领破旧发黑、边缘散乱的草席,初冬的寒意早已透过薄薄的席子,渗入水泥地,进而渗入他的骨髓。他蜷缩着,像一只试图保存体温的小动物。父亲在遥远的南方一家电子厂打工,一年难得回来一次,面容在记忆里都有些模糊了。母亲在镇上的针织厂缝制毛衣,常常需要上夜班。此刻,空旷的、家徒四壁的屋子里,只有老鼠在木质顶棚夹层里窸窸窣窣跑过的声音,以及窗外风吹过破旧窗纸上裂缝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声响。这两种声音,构成了他无数个清晨的背景音。孤独,是一种可以听见的声音。 他坐起身,揉了揉干涩发痒的眼睛,花了点时间适应屋内的昏暗。角落里,堆着小山似的、刚从地里收回来的花生,还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这算是屋里唯一丰满的东西。他拿起放在草席边的那双军绿色胶鞋——鞋帮已经开胶,张着丑陋的大嘴,被母亲用粗麻线歪歪扭扭地、粗糙地缝过,像一道狰狞的伤疤,勉强维系着鞋子的形状。他套上鞋,走到院子里,脚底能清晰地感觉到地上粗粝的沙石。 西头风硬,清晨比村子中心更添几分凛冽的寒意,像小刀子一样刮着脸。院角用砖石和水泥粗糙地砌了一个池子,用来接屋檐下滴落的雨水。池水显得有些浑浊,水面上漂浮着几片枯黄的落叶,还有细小的孑孓在游动。他拿起靠在墙边的半个葫芦瓢,瓢柄已经裂了缝。他舀起带着凉意的、并不干净的水,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水珠顺着他的脖颈流进衣服里,让他彻底清醒。窗台上没有牙刷,只有一包打开口的、最便宜的牙粉,淡黄色的粉末看起来有些粗糙,像沙土。他习惯性地用右手食指蘸了些许粉末,放在牙齿上来回用力地摩擦着,满口都是那种廉价的、带着点砂砾感的薄荷味,还有一种苦涩。他有时会想,爸爸在南方,用的是不是那种放在嘴里就会起泡沫的牙膏? 早饭在灶台上那个竹篾编成的、边缘已经发黑的蒸笼里——一个凉透了的、掺杂着麸皮的黑面馒头,硬邦邦的,像块石头,需要用力才能咬下一口,然后在嘴里费力地咀嚼。他默默地啃着,伸长脖子,仿佛这样能帮助吞咽,将那粗糙、拉嗓子的食物努力咽下去。然后,他跑到屋角那口半人高的大水缸边,用飘舀起半瓢生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冲下食物,也让他打了个寒噤,才感觉把那口馒头顺利送进了空荡荡的胃里。胃里有了东西,却依旧是凉的。 太阳刚从远处青黑色的、光秃秃的山脊线上露出半张疲惫的脸,给这个寂静的、位于村庄边缘的院落涂抹上一层稀薄得近乎怜悯的金色。他背起那个父亲从外地带回的、印着某个电脑学校字样、显得不伦不类的灰色电脑包——包的拉链早已损坏,张着口,只能用一根白色的塑料绳紧紧系住包口。他熟练地锁上那扇吱呀乱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木门,把穿着塑料绳、还带着他体温的钥匙从脖子上摘下来,小心翼翼地塞进内衣口袋,然后踏上了那条通往村外、也是通往村小学的土路。他的脚步很快,步频密集,像是要追赶什么,又像是要逃离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空旷和寂静。他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在看着他,是那堆沉默的花生?还是屋顶的老鼠? 【同步镜头:上学路】 任千慧走在那条熟悉的、蜿蜒的村路上。她小心地避开路上的水洼和牲口的粪便,但路旁枯黄野草上缀满的露水,还是毫不客气地打湿了她那双开裂的鞋面,冰凉的湿意渗透进去,让她敏感的脚趾微微蜷缩,很不舒服。路过一面斑驳的、露出里面泥坯的院墙,上面用白灰刷着醒目的、带着时代印记的大字标语:“读完初中,再去打工”。她的目光在那标语上停留了一瞬,眼神里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像是看不懂,又像是看得太懂。然后,她的目光掠过路边田里刚冒出嫩绿色新芽的冬小麦,那一行行整齐的绿意,在灰黄的主色调里显得格外生机勃勃。她的眼神像平原的清晨一样,安静,甚至有些过于沉寂,底下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是对远方,还是对另一种生活?她不知道。 而在另一条岔路上,罖尘始终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那双破旧解放鞋踢起的细小尘土,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机械地默背着乘法口诀,“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这能让他暂时忘记脚下的路和空荡的家。一辆农用三轮车“突突突”地冒着黑烟,从他身边轰鸣而过,卷起漫天呛人的、带着牲口粪便味的黄色尘土,像一条狂暴的土龙。他下意识地抬起胳膊,用同样洗得发白的袖子紧紧捂住口鼻,脚步却未曾停留,甚至更快了些,仿佛想把这尘土和喧嚣都甩在身后。他的眼神同样安静,但那安静底下,却潜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不知该投向何处的茫然和警惕。路边的荒山坡上,零星有几只山羊在啃食着最后的枯草,放羊的老人裹着厚厚的、油光发亮的棉袄,蹲在背风处,嘴里叼着烟袋,像一块沉默的、被岁月遗忘的石头。罖尘有时会羡慕那些羊,它们至少还有伴。 【同步镜头:村小学】 低矮的、由红砖垒砌的学校围墙上方,插满了碎玻璃碴和尖锐的陶瓷片,在稀薄的晨曦中反射着冷硬的、警告般的光,防范着可能存在的“入侵者”。“红旗村小学”几个褪色的红字标语旁边,新近用白灰刷上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两免一补,功在千秋”。新旧标语并存,像两个时代的对话。 孩子们参差不齐、拖着长音、缺乏顿挫的读书声,从围墙内飘荡出来,笨拙地撞击着斑驳的墙壁,回荡在清冷的空气里,带着一种懵懂的力量:“下雪啦,下雪啦!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小鸡画竹叶,小狗画梅花……” 他们大多没见过真正的雪,或者见过也忘了,只是机械地读着,想象着书里那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穿过锈迹斑斑的铁门,眼前是一个凹凸不平的土质操场,跑起来尘土飞扬。操场中央,一个用水泥板搭成的乒乓球台,中间用几块半截的碎砖头充当球网;一个歪斜得几乎要倾倒、篮板开裂的木质篮球架下,几个穿着臃肿棉袄的男孩正在争抢一个磨得发亮、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皮球,喊叫声、喘息声和皮球砸地的“砰砰”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原始的活力。 教室里,墙壁虽然新近刷过一层廉价的白灰,却依旧掩盖不住底下洇出的、地图般的水渍和深浅不一的斑驳。一张著名的“希望工程”大眼睛女孩的宣传画贴在黑板旁边,女孩那双黑白分明、充满渴望的眼睛,静静地、执着地注视着每一个孩子,仿佛在问:“你,珍惜了吗?”宣传画旁边,是用红色纸张剪裁、工工整整书写的标语:“知识改变命运”,像一句庄严的承诺,又像一个沉重的问号,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课桌五花八门,高低不平,几张相对统一的黄色木质课桌桌面上,刻满了深深的“三八线”和各种歪扭的字迹、幼稚的图案,那是无数届孩子留下的印记。 任千慧坐在靠窗的位置,窗玻璃上沾着泥点和雨水的痕迹。她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在贫瘠土地上努力汲取阳光和水分的小白杨,眼睛紧紧跟着老师在黑板上移动的粉笔和教鞭,跟着那粉笔灰簌簌落下的轨迹,仿佛那是通往某个神秘世界的路径。朗读课文时,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轻,混在嘈杂的、洪亮的童声里,却异常清晰、准确,每一个字都咬得很真。窗外微弱的、努力穿过厚重云层的光线照在她洗得发白、甚至有些透明的粉色外套上,给她瘦小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模糊的、毛茸茸的光晕。她喜欢上课,喜欢书本里那个有序的、讲道理的世界,那里没有奶奶不停的咳嗽,没有父母深夜的叹息。 罖尘坐在教室中间排,他的桌子一条腿短了一截,下面用一块青色的、边缘不齐的瓦片垫着,显得有些不稳,写字时稍微用力就会摇晃。他的目光时而落在黑板上,努力理解那些方块字和数字的组合,时而又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看着光秃秃的树枝和远处起伏的、沉默的山峦轮廓,眼神有些涣散,思绪也飘远了。他在想,山的那边是什么?是不是就是爸爸所在的、那个据说灯火通明永不熄灭的南方?直到语文老师略带严厉地点到他的名字:“罖尘!接着读下一段!”他才猛地回过神,像是从梦中被惊醒,慌忙站起,膝盖撞到了桌腿,生疼。他拿起课本,眼神慌乱地寻找着段落,然后磕磕绊绊地、带着浓重乡音地读着那篇关于雪的课文,脸颊和耳根迅速泛起了窘迫的、火辣辣的红晕。他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感觉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 【时光流逝】 时光如同村边那条沉默的、流淌缓慢的小河,悄无声息地,却又固执地向前流淌。日历一页页翻过,季节在平原和丘陵间轮回,麦苗青了又黄,树叶长了又落。 任千慧的个子像春天地里的麦苗,悄然抽条,褪去了些许孩童的圆润,肩膀变得单薄而清晰,锁骨也明显起来。那个帆布书包,终于在某次缝合了多次的背带再次彻底断裂后“光荣退休”,换成了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深蓝色的双肩包,虽然也是旧的,样式老土,但总算更像个学生的样子,她也更加爱惜。她眼神里的安静依旧,但那份安静底下,似乎多了一点什么东西,像是对未来隐约的窥探和思索。 罖尘脸上的那点婴儿肥也彻底褪去,脸颊显出属于少年的、清瘦的轮廓,锁骨在总是嫌大的领口下变得明显。他依旧沉默,像一口古井,但眼神里那丝茫然,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类似于坚韧或者说是认命的东西所替代,像是过早地开始思考一些本不该他这个年龄思考的、无解的问题。比如,为什么他的家和别人不一样?为什么妈妈总是那么累?读书,真的能改变那条似乎早已注定的路吗? 又是一个黄昏,夕阳像个巨大的、温暖的蛋黄,将最后的余晖毫无保留地、慷慨地洒向大地,给两个寂静的村庄,以及村庄里升起的、笔直的、继而散开的袅袅炊烟,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怀旧的金色。空气里弥漫着燃烧秸秆和饭菜混合的、独特的乡村气息。 任千慧家院子里,父亲正蹲在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二手三轮车前,仔细检查着轮胎的花纹,用手捏着,判断着是否需要打气,明天他还要靠它去镇上拉活。厨房里,母亲在灶台边忙碌,准备着简单的晚饭,锅里炒青菜的“刺啦”声伴随着油烟的升腾,以及她带着期盼又有些担忧的话语传来:“二妞,今儿个该考完试了吧?不知道考得咋样……妮儿心重,可别没考好自己难受……” 话语声混着锅铲的碰撞声,飘出厨房。 而在村子那头的罖尘家厨房,母亲正在一个破了边的铝盆里冲洗着几根青菜,水是早上从公用井里挑回来的,很凉,她的手冻得通红,有些肿胀。她不时抬起头,用围裙擦擦手,望向那条通往村口的路口,眼神里带着疲惫的期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的忧虑:“小尘……这孩儿,该到家了吧?天都快黑了,路上可别贪玩儿……”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说给这空荡的屋子听。 几乎是同一时刻,在两个被同样金色暮霭温柔笼罩的村庄角落里,两扇饱经风霜、颜色剥落的木门,被一内一外两只手,先后推开。 任千慧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带着一身外面的风尘和淡淡的笔墨纸张的气息,声音清脆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喊道:“妈,俺回来了。” 她或许考得不错,或许只是终于结束了一天的紧张。 罖尘用挂在脖子上、还带着体温的钥匙打开那扇冰冷的锁,“哐当”一声,推开同样会发出声响的木门,声音略显低沉地、带着一天奔波后的疲惫通报:“妈,俺回来了。” 他或许又在路上默背了课文,或许只是单纯地走累了。 “吱呀——” “哐当——” 两扇门,在两个平行而寂寥的时空片段里,几乎同步地打开,又轻轻地关上,将外面世界的寒意与风尘暂时隔绝,也将两个少年各自尚未可知、却已初露端倪的命运,暂时收纳进这一方小小的、被称为“家”的天地里。门内,是现实的粗粝与亲情的微光;门外,是广阔而未知的世界,和正在悄然酝酿的未来。暮色四合,天际最后一丝光亮被吞没,各家各户的灯火次第亮起,像茫茫原野上零星的、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的火种,对抗着无边的黑暗,也照亮着一条条通往明天的路。 (第一章完) 第2章 尘间微光 第二章尘间微光 深秋的最后一丝暖意被彻底抽离,初冬以一场猝不及防的寒流,悍然宣告了它的主权。任庄村的清晨,地面凝结起一层薄薄的、亮晶晶的白霜,像是天神不经意间撒下的一把碎盐,覆盖在枯萎的草叶、僵硬的土路以及低矮屋顶的黛瓦上。若是前夜下过凄冷的雨,屋檐下便会挂起一串串长短不一的冰溜子,如同倒悬的水晶利剑,在稀薄的晨光中闪烁着剔透而冰冷的光泽。风,不再是秋日那般带着收获余温的抚摸,它变得尖利而干燥,像无形的鞭子,呼啸着刮过早已落尽叶片的杨树梢,发出呜呜的、如同诉苦般的哨音。清晨五点半,天色依旧是一片沉郁的墨蓝,仿佛黑夜固执地攥紧着拳头,不甘心就此退场。 任千慧是被床头那个数字显示已经有些残缺不全的电子钟的微弱嗡鸣惊醒的。寒意,如同无孔不入的水银,即使她将身子紧紧蜷缩在单薄的棉被里,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刺骨的冷意正从墙壁的缝隙、窗棂的缺口,甚至是身下木板的纹理中弥漫出来,侵袭着她温热的梦境。她试探性地伸出手,摸了摸床边的墙壁,指尖立刻传来冰冷而坚硬的触感,那上面甚至凝结着一层肉眼可见的、毛茸茸的白霜。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条件赖床,她迅速坐起身,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摸索着穿上那件袖口已经磨破、露出里面灰扑扑且有些板结棉絮的碎花棉袄,冰冷的布料贴上温热的皮肤,激得她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响亮的哆嗦。 厨房里,母亲早已在灶台前忙碌。柴禾有些返潮,浓重的、带着草木特有气味的烟雾夹杂着细碎的火星,顽强地从灶膛口涌出,呛得母亲忍不住背过身去,发出一阵压抑着的、低沉的咳嗽,眼角被逼出了生理性的泪花。大铁锅里,红薯稀饭正在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散发出带着泥土清甜味的温热蒸汽,在这冰冷彻骨的清晨里,这团白雾显得格外珍贵,像是一种生命的宣言。母亲的身影在这蒸汽与烟雾的交织中显得有些模糊、摇曳,越发衬得她那瘦小的身躯,仿佛随时会被生活的重担压弯。“快,慧妞,过来蹭点热气,趁热吃两口,吃了身上就暖和了。”母亲的声音带着烟熏火燎后的沙哑,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千慧听话地蹲在灶膛口边,伸出几乎冻僵、指节泛红的小手,贪婪地汲取着那跳跃的、橘红色火光带来的有限暖意。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响动,父亲裹着一身外面世界的凛冽寒气推门进来。他显然刚从几十里外的建筑工地连夜赶回,厚重的棉外套上沾染着尘土,鞋帮上沾满了尚未干透的泥泞,脸上刻满了连夜奔波带来的疲惫与风霜。然而,在看到蹲在灶边的女儿时,他那双因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柔和与光亮。他没有多言,只是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用旧塑料袋仔细包了好几层的东西——是半块被压得有些变形,却依旧能看出其金黄油润的鸡蛋糕。“今儿个不是期末考试么?吃点好的,脑子转得快。加油,妞。”父亲的声音粗粝得像磨砂纸,却透着一种铁汉柔情的笨拙温柔。他那双布满老茧、沟壑纵横且带着新鲜皲裂口子的粗糙大手,极其轻柔地、仿佛怕碰碎了什么珍宝般,揉了揉千慧细软的头发。千慧仰起脸,看着父亲冻得发紫的嘴唇和眉睫上的白霜,心头一热,鼻尖有些发酸。她没有说谢谢,只是珍而重之地接过那半块尚且带着父亲体温与胸怀间烟草气息的蛋糕,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最里层、最平整的夹袋里,仿佛那不是一块普通的糕点,而是一道能赐予她勇气和力量的护身符。 几乎在同一时刻,在村子另一头那片更显破败、院落稀疏的边缘地带,豫西山区的冬季,以其特有的湿冷与凝重,更严酷地笼罩着罖尘的家。清晨,浓重如变质牛奶般的雾气,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王坳村,久久不愿散去,仿佛连空气都被冻成了黏稠的实体。院角那口老压水井的金属手柄上,结了一层滑溜溜的薄冰,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让它发出“嘎吱”的、不情愿的声响,压出冰彻骨髓的井水。 罖尘是被一种渗透到骨髓深处的寒冷冻醒的。那寒意不像平原的干冷,而是带着水汽的、阴湿的冷,像无数条冰冷的细蛇,透过身下那领破旧单薄、几乎无法隔绝地气的草席,直接往他少年柔嫩的骨头缝里钻。他坐起身,动作因为寒冷而显得有些僵硬,默默地套上那件袖子长得能遮住半个手掌、肘部打着两块不对称的、深蓝色补丁的旧校服。母亲还在镇上的针织厂上夜班,未曾归来。空旷的堂屋里,灶台是冰冷的,没有一丝烟火气,也没有一丝属于“家”的暖意。他熟练地搬过那条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长条板凳,踩上去,踮起脚尖,才能够到橱柜最顶层的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里面装着的,是母子俩偶尔才能享用的“奢侈品”——一袋廉价的、包装简陋的奶粉。他舀出一小勺淡黄色的粉末,用暖瓶里尚存一丝余温的水冲开,搅成一杯浑浊的、奶香味淡薄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白色液体。他就着这杯寡淡的“牛奶”,一口一口,费力地啃完了昨晚剩下的半个硬邦邦、像小石头般的黑面馍。食物的热量微弱地对抗着严寒。 窗外,传来了邻居叔叔那辆旧摩托车熟悉的引擎轰鸣声,今天是顺路捎他去镇上上学的日子。他背好那个用白色塑料绳系着口的破旧电脑包,快速跑出去,灵巧地跳上摩托车冰冷的后座。山路崎岖颠簸,寒风像无形的刀子,更猛烈地刮在他稚嫩的脸上、耳朵上。他紧紧抓着冰冷刺骨的金属后车架,把冻得通红、几乎失去知觉的耳朵深深埋进那并不算高、也并不温暖的衣领里,尽可能地缩着脖子,蜷缩着身体,试图减少一点与这凛冽寒冬的接触面积。引擎的轰鸣和耳畔的风声,淹没了他的思绪,也淹没了这个世界。 【同步镜头:早自习的坚守】 任千慧的教室里,四十多个孩子哈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交织、升腾、融合,使得原本就光线不足的教室更显朦胧,像罩上了一层磨砂玻璃。窗户玻璃上有几处破洞,用厚厚的、已经发黄的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粘着,但无情的寒风依旧能找到这些缝隙,“嗖嗖”地往里钻,带走教室里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一点点温度。那扇木门更是破旧不堪,门缝大得能塞进一根手指,冷风长驱直入。孩子们读书的声音参差不齐,带着明显的颤抖,牙齿都在打架,但合在一起的音量却意外地不小,仿佛这群小小的身躯,正试图用这朗朗的、带着生命热力的声音,共同驱散这漫天的严寒。今天,恰好是任千慧值日领读。她站在讲台旁,先是用力地搓了搓冻得发红、几乎握不紧课本的小手,然后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拿起课本,声音清亮而坚定地带领大家朗读《少年中国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那清越的童声,像一道穿透厚重冰层、执着向上的阳光,在寒冷的教室里回荡,莫名地给人一种振奋的力量。 而在镇上的中心小学,罖尘的教室则显得安静许多。一方面是教室建筑相对好些,另一方面是孩子们似乎更习惯于沉默地对抗寒冷。只能听到书本翻动的沙沙声,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以及偶尔有人因为脚趾冻得麻木而忍不住轻轻跺脚的声音。他握着那支短得几乎快要握不住、需要用指尖死死捏着的铅笔头,在一张密密麻麻写满演算过程的草稿纸上,专注地解着一道复杂的数学应用题。眉头微微蹙起,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笔尖那一点。同桌探过头来,想看他刚刚算出的答案,罖尘从沉思中惊醒,沉默地看了同桌一眼,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摊开的本子往自己这边挪了挪,然后用空着的那只冻得通红的手掌,虚掩住上面的字迹。他不是小气,也并非不愿帮助同学,只是他深深记得数学老师说过的话:“独立思考的过程,比一个正确的答案更重要。你要学会和难题独处。”他正在实践这句话。 【同步镜头:课间的微暖】 短暂的课间十分钟,吝啬的太阳终于勉强穿透厚厚的云层,洒下些许稀薄的光与热。任千慧和几个要好的女生,像一群依偎取暖的小麻雀,挤在教室外墙根下那一小块有幸被阳光眷顾的地方。她们互相紧挨着,分享着彼此微不足道的体温。千慧忽然想起书包里那半块父亲给的鸡蛋糕。她拿出来,在姐妹们羡慕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尽可能均匀地掰成五份,分给身边的伙伴。女孩们惊喜地接过这意外之喜,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品尝着这点难得的、甜蜜的温暖。这时,操场上传来动静,校长正亲自带着几个高年级的男生,用和好的泥巴和捡来的碎砖头,修补一段被冻塌的围墙。千慧被老师叫去帮忙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她想了想,跑回教室,将同学们放在桌上、已经冰凉的水杯一个个收集起来,走到学校唯一提供热水的老锅炉房,请烧水的老爷爷帮忙灌满,然后一个个递到那些满头大汗、手指冻得通红的男生手中。其中一个高个子男生接过温热的水杯时,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低声道了句:“谢谢啊,任千慧。”千慧只是微微笑了笑,脸颊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像初春的苹果。 罖尘则独自靠在教学楼另一个背风的、晒不到太阳的角落,手里捧着语文课本,默默地背诵着要求默写的古文。但墙体本身透出的寒意,依旧让他感到后背一阵阵发凉,仿佛靠着一块巨大的冰。就在这时,班主任在教室门口叫他。原来是镇上统一协调的社会捐赠过冬物资送到了学校,考虑到他的家庭情况,老师特意为他申请了一件半新的深蓝色棉袄。虽然款式老旧,颜色也洗得有些发白,但摸上去很厚实,很柔软。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脱下身上那件单薄的、打着补丁的校服外套,将这件棉袄穿在了身上。一股久违的、被温暖厚实包裹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每一个毛孔都仿佛在发出舒适的叹息。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襟,拉了拉下摆,仿佛要将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暖意,牢牢地锁在身上,锁进心里。 【同步镜头:午餐的滋味】 中午放学铃响,任千慧打开那个铝制的、边角有些磕碰变形的长方形饭盒。里面是母亲天不亮就起床做好的米饭、清炒的白菜,还有两片薄薄的、被煎得边缘焦黄酥脆的腊肉——这是考试日才有的特殊待遇,是家里能拿出的最好的鼓励。她小口吃着温热的饭菜,小心地把那两片珍贵的、散发着诱人肉香的腊肉留到最后,准备作为这顿午餐最圆满的结尾。就在这时,她注意到前排那个平时下课总是最活跃、最爱说笑的男孩,今天却格外安静,一直低着头,面前的饭盒也始终没有打开。同桌小声告诉她,男孩家里昨晚不慎失了火,虽然人没事,但家里东西烧了不少,今天肯定没带饭。千慧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她看着自己饭盒里还剩下大半的饭菜和那两片金黄的腊肉,又看了看前排男孩瘦削而落寞的背影,心里挣扎了一下。然后,她默默地端起自己的饭盒,走到男孩桌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干净的勺子,将自己饭盒里将近一半的米饭和蔬菜,以及其中一片腊肉,拨到了他的空饭盒里。做完这一切,她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低下头,继续吃饭,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罖尘蹲在教室外走廊唯一能避开北风的角落里,啃着自家带的、又冷又硬的馍,就着咸菜疙瘩。班主任路过时,正好看见他蜷缩在那里的身影,心里叹了口气,把他叫到了办公室。原来,他上次在全县数学竞赛中获奖的奖品刚刚发下来——一个崭新的、亮闪闪的不锈钢保温饭盒,以及两支包装完好的、崭新的钢笔。班主任看着他身上新换的棉袄和手里冰冷的干粮,转身从自家带来的那个巨大的暖水瓶里,倒出半碗热腾腾的、飘着油花的青菜豆腐汤,递到他面前:“来,用这个泡泡馍吃,暖和。以后就用这个新饭盒带饭,能保温。”罖尘双手接过那只温热的瓷碗,感受着那实实在在的热度从指尖一直传到心里,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紧,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时空跳跃:沉淀与生长】 日子,就在这无边的寒冷与偶尔降临的、点滴的温暖交织中,缓缓地、执着地向前流淌。任千慧站在学校礼堂那掉了漆的讲台上,作为学生代表参加朗诵比赛。她的声音比平时在教室里更加响亮、清晰,眼神明亮而自信,仿佛落入了揉碎的星子,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而罖尘那张崭新的、写着“年级第一”的鲜红奖状,被母亲用熬制的稀米汤,仔细地、端端正正地贴在堂屋那面最显眼、虽然斑驳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墙上。那抹红色,像一簇小小的火焰,顽强地燃烧在贫寒的屋子里,也燃烧在母子二人的心里。 两个孩子的个子都在悄然抽条,原本合身的衣衫渐渐显得短小,露出了纤细的手腕和脚踝。脸上的稚气未脱,却悄然多了一份属于成长早期的沉静与懂事。他们就像冬日被深埋于冻土之下、默默积蓄着力量的种子,所有的努力、坚持、承受与感受到的温暖,都在寂静中沉淀、发酵,转化为内在的生命能量。他们等待着,耐心地等待着那个必将到来的春天,破土生根,发芽生长。 【尾声:归途与灯盏】 暮色再次如同巨大的翅膀,缓缓合拢,覆盖了整个村庄。家家户户的烟囱开始冒出袅袅的炊烟,那烟雾在寒冷而静止的空气中笔直上升,散发出混合着柴火、尘土与简单饭菜的、令人心安的熟悉气息。这气息,是乡村冬日黄昏永恒的底色。 任千慧的父亲在院子里就着最后一丝天光,仔细地修补着农具,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传出老远;母亲在厨房里忙着炸年糕,金黄的糯米团子在滚油锅里欢快地翻滚,滋滋作响,散发出诱人的、甜蜜的焦香。“慧妞该考完试回来了吧?不知道这回考得咋样?这妮子心重,可别没考好自己躲起来难受。”母亲的声音混着浓郁的油香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与期盼。 罖尘的母亲坐在昏黄的灯泡下,就着那有限的光线,一针一线地缝补着他那个磨损严重、几乎要散架的书包。锅里炖着的白菜粉条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散发出朴素而温暖的食物香气。“小尘说今天发成绩单…应该快回来了吧?路上可别滑倒了…”她不时抬起头,望向窗外越来越浓的夜色,眼神里带着劳作后的疲惫,以及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牵挂。 村口,任千慧攥着一张墨迹未干、鲜红夺目的满分试卷,脸上是按捺不住的、如同阳光破云般的喜悦,她几乎是跑着、跳着冲进了自家熟悉的院子;巷子另一头,罖尘围着班主任送的那条柔软的灰色新围巾,揣着怀里的成绩单和崭新的奖品,脚步沉稳而快捷,拐进了自家清冷却同样充满期盼的家门。 “妈,我回来了!”任千慧的声音清脆响亮,像敲击在冰凌上,带着飞扬的朝气和无尽的欢欣。 “妈,我回来了。”罖尘的声音略显低沉,却透着一种扎实的、温暖的,如同大地回春般的暖意。 两个声音,在两个平行的、却同样充满期待的时空里,几乎同时响起,划破了冬日黄昏的寂静。 “好!知道了!”两位母亲,在不同的厨房里,几乎是同声应道。脸上,不约而同地绽放出一天之中最舒展、最由衷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疲惫,有欣慰,更有如释重负的安心和对明日隐约的期盼。 门在身后被轻轻地合上,将冬日的凛冽寒气严严实实地隔绝在外。门内,灯火虽暗,却足以照亮一方天地,温暖两颗在寒冬中努力生长、彼此依靠的幼小心灵。两个平行时空里,相似的温暖,正在这些简陋却充满坚韧爱意的屋子里,悄然上演,生生不息。 (第二章完) 第3章 麦田守望 第三章麦田守望 开春的豫东平原,是被几场淅淅沥沥、带着些许寒意的春雨彻底唤醒的。冬雪消融的泥泞痕迹还未完全干透,贵如油的春雨便接踵而至,耐心而温柔地浸润着沉睡了一冬的、略带板结的土地。仿佛只是在一夜之间,那些默默熬过严酷风霜与冰雪考验的冬小麦,便像是被注入了某种神秘的生命指令,铆足了劲地、近乎疯狂地向上疯长。原本略显枯黄萎靡的广阔田畴,骤然间被造物主挥毫泼洒上大片大片鲜亮、浓烈、仿佛要滴出油来的绿色。这绿色,不是初春的嫩绿,而是一种饱含生命力度的、沉甸甸的墨绿,像一块巨大无朋的、柔软而厚实的天鹅绒地毯,肆无忌惮地铺展到视野的尽头,与天际低垂的、铅灰色云层紧密地缝合在一起。 任千慧赤着脚,蹲在湿漉漉、滑腻腻的田埂上,冰凉的泥水立刻从脚趾缝里钻出来。她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扶起一株被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打弯了腰、深深陷进黏稠泥泞里的麦秆。雨水汇聚在狭长的叶片上,在她动作的瞬间簌簌滚落,像是麦苗无声的眼泪,打湿了她高高挽起、已然沾满泥点的裤脚,和那双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被泥土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旧布鞋。父亲天没亮就戴着破旧的斗笠、披着一块充当雨披的白色化肥编织布下了地,此刻正在不远处更深处的麦田里,保持着同样佝偻的姿势,像一尊移动的雕塑,一株一株地、不知疲倦地抢救着那些倒伏的、关乎全家生计的“绿色希望”。在他眼中,每一株被成功扶起、重新挺立的麦子,都意味着秋后谷仓里能多出一捧金灿灿、沉甸甸的粮食,意味着这个家又能平稳地度过一个年头。 “慧妞,时候不早了,上学去吧。地里泥泞,别误了功课。”父亲终于直起那仿佛被生活压弯的腰,朝着她这边望过来,声音带着明显的、因过度劳累和风寒侵袭而产生的沙哑与疲惫,被雨水和汗水彻底浸透的粗布衣衫,紧紧贴在他瘦削而突显的脊梁骨上,勾勒出艰辛的轮廓。 千慧抬起头,用手背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泥水,清晰地看到了父亲眼中密布的血丝,以及那被岁月和风雨过早刻画的深深皱纹。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眼前这一大片在风雨洗礼后虽显得有些凌乱狼狈、骨子里却依旧奔腾着勃勃生机的绿色海洋,内心挣扎了一下,随即坚定地摇了摇头。“爹,俺今儿个不去了,跟老师请过假了。这么多麦子倒了,您一个人弄不完。”她知道的,比任何课本上的公式定理都更深刻地知道,脚下这些看似柔弱、却能孕育出无数生命种子的麦苗,是全家人接下来一年全部的、也是唯一的指望——明年她和小弟的学费、奶奶那越来越频繁、药瓶越堆越高的药费、家里一日三餐离不开的油盐酱醋……所有这些具体而微的压力,都沉甸甸地系在这一片风雨过后的绿色之上。书本很重要,知识是她渴望触摸的星空,但此刻,这片生养她的土地,这片承载着全家人生存的土地,更需要她稚嫩的双手。 她的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就放在田埂尽头一处相对干燥些的草窠里,上面还用一块透明的厚塑料布仔细盖着,防止被雨水打湿。书包里,除了被翻得起毛的课本,还有一本她视若珍宝的、从县城旧书摊费尽口舌才淘来的、页面已经泛黄卷边的《平凡的世界》。在长时间劳作后那短暂得可怜的休息间隙,她会偶尔直起酸痛难忍的腰,用手捶打着后腰,望向这片无垠的、在雨后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新洗练的绿色原野,脑海里便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书中那个在广袤黄土地上挣扎求索、不屈不挠的孙少平。想到他在更为严酷贫瘠的环境下,依旧如饥似渴地坚持读书,不甘于被命运的绳索捆绑,一股混杂着泥土腥气与青草芬芳的、坚韧的力量便会从心底最深处悄悄涌起,支撑着她,再次深深地弯下那尚未完全长成的腰肢,继续与泥土搏斗。 【罖尘·世界·春旱】 当豫东平原在绵绵春雨中畅快啜饮、肆意绿透时,豫西山区的春天却表现得格外吝啬与严酷。天空是那种持久不变的、令人心慌的灰蓝色,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像一块烧烫的、巨大的金属板。太阳明晃晃地、毒辣地挂着,将炽热的光线与滚烫的温度毫无遮拦地、近乎残忍地倾泻下来。土地被长时间炙烤得大面积干裂,裂纹如同老人手背上暴起的、扭曲的青筋,又像一块块巨大而破碎的龟壳,狰狞地、绝望地遍布在原本应该充满希望的田野里。那些刚刚冒出一丁点可怜绿意的春玉米苗和红薯秧,全都蔫头耷脑、无精打采,在滚烫灼人的空气和滚烫的地表上艰难地、微弱地喘息着,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烤焦、化烟。 罖尘挑着那副对他单薄肩膀和尚未长成的骨架而言显得过于沉重的柏木水桶,步履蹒跚地走在从数里外近乎干涸的水库回家的崎岖山路上。扁担是旧的,被无数代人的肩膀磨得油光水滑,却依旧坚硬地、毫不留情地深深硌进他瘦削的肩胛骨处的皮肉里,每迈出一步,都带来一阵尖锐而持续的刺痛,仿佛骨头都在呻吟。水桶里晃荡着的、略显浑浊的库水异常珍贵,他走得极其小心翼翼,身体微微前倾以保持平衡,生怕因为自己的一个趔趄而洒出哪怕一滴。即便如此,漫长而陡峭、碎石遍布的山路还是毫不留情地消耗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前、鬓角流淌下来,迷了眼睛,涩涩的。等那两间熟悉的、在热浪中微微扭曲的土坯房终于颤巍巍地出现在视野尽头时,两只原本满满的水桶,都只剩下了可怜巴巴的小半桶水,映照着他疲惫的身影和头顶那轮残酷的烈日。 “你回来了?快放下,快放下!跟你说多少回了,地里的事不用你管!你现在的任务就是看书写字!”母亲早已焦急地等在院门口那棵同样被晒得蔫头耷脑的老槐树下,一眼就看到他被扁担压得通红、甚至有些破皮渗血的肩膀,眼里瞬间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心疼与焦灼,不由分说地、几乎是抢一般接过了那副水桶。她的手,因为长期超负荷的操劳和极度缺乏保养,布满了粗糙坚硬的老茧和纵横交错、时常渗血的干裂口子,摸上去,像秋天枯萎脱水的树枝。 罖尘没有立刻松手,他看着母亲那双因为日复一日挑水、洗衣、做饭、侍弄那点贫瘠土地而愈发粗糙变形、裂口纵横的手掌,又抬眼望向远处那片因持续干旱而几乎注定要绝收、裂开大嘴仿佛在无声呐喊的土地,一股混合着深切无力感、沉重负罪感和尖锐心疼的情绪,猛地冲上他的喉咙,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低下头,避开母亲瞬间惊愕而困惑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沾满尘土、开了口的解放鞋鞋尖,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干涩而颤抖:“妈,我……我不想念了。”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语速加快,“我去南方打工,跟邻村大军他们一起去…听说那边的电子厂管吃管住,一个月…一个月能挣好多钱,比您在这熬着强多了…” 话还没说完,母亲那只粗糙的手掌已经带着风声,落在了他的背上。“啪”的一声,其实并不重,甚至算不上是真正的责打,更像是一种情急之下、出于本能的心痛与阻止。但这轻轻一下,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让母子二人同时都愣住了。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连灼热的风都停止了流动。母亲怔怔地看着自己刚刚下意识落下的手,又看着儿子瞬间僵直、微微颤抖的背影,眼圈猛地红了,泪水迅速蓄满了眼眶,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 “胡说!!”母亲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却又异常地斩钉截铁,像铁锤砸在石头上,迸发出火星,“咱们家就是砸锅卖铁,就是我去卖血,也要供你把这书堂堂正正地念下去!听见没有?!你要是敢有这种念头,妈……妈就白熬了这么多年!”她的目光像两道炽热的烙铁,紧紧锁着罖尘低垂的头,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不容置疑的、混合着绝望与巨大希望的光芒,刺得罖尘根本不敢抬头。 【同步镜头:课堂上的理想与现实的回响】 数日后,在任千慧所在班级的语文课上,年轻的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题为《我的理想》的课堂作文,并要求几位同学当堂朗读。当那清脆的点名声“任千慧”在教室里响起时,她从自己的座位上缓缓站起来,手里紧紧攥着写满了工整字迹的作文本,细瘦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透露出内心的紧张。教室里很安静,只能听到窗外那几棵老杨树叶子被暖风吹动时发出的、催眠般的沙沙声。 她不易察觉地深吸了一口带着粉笔灰味的空气,努力让声音保持清晰与平稳,开始朗读:“我的理想,是当一名建筑师。” 话音刚落下,同学们中间立刻起了一阵小小的、压抑不住的骚动,夹杂着几声低低的惊呼,似乎对这个看似与乡村女孩相距甚远的答案感到极大的意外。千慧的脸颊微微泛红,但她没有停顿,只是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继续念道:“我想盖那种结实的、地基打得牢牢的、屋顶厚厚的、永远不会漏雨的房子,让村里像李奶奶家那样,下雨天再也不用在屋里摆满盆盆罐罐接水,走路都得跳着走。我还想,给我们的学校,盖一栋特别亮堂、特别坚固的教学楼,有大大的、透明的玻璃窗,冬天的时候,太阳光能一直照到最后一排同学的课本上,让大家写字的时候,手都是暖的……” 她的声音始终不高,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教室里每一个孩子的心中,漾开了一圈圈思考与憧憬的涟漪。语文老师站在讲台旁,赞许地看着这个衣着朴素却眼神清亮的女孩,目光温暖而充满鼓励。 与此同时,在罖尘所在的镇中心小学的自然课上,额头沁汗的老师正在黑板上画着图示,深入浅出地讲解植物生长与水分、阳光的密切关系。罖尘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一次次地飘向窗外,看着外面那片被烈日持续炙烤得几乎要冒烟、扭曲了视线的黄土地,思绪早已飞远。他想起了昨天傍晚跟母亲去挑水时,看到邻家阿婆那小菜园里,原本水灵的蔬菜如今蔫黄垂死的叶片;想起了村里那口滋养了数代人的老井,水位线已经下降到让人心惊胆战的位置;想起了母亲深夜里对着天空无声祈祷时那单薄而绝望的背影…… “罖尘,请你来回答一下,水分对于植物的生长发育,具体有哪些不可或缺的意义?”老师突然提高了音量,精准地点到了他的名字,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猛地拽回。 他像是被蛰了一下,慌忙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几乎是凭着本能和那些刻骨铭心的生**验,他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紧:“没有水,庄稼会渴死,叶子会卷起来,像被火烧过一样。地会裂开一道道大口子,像渴极了张开的嘴。人……人也会活不下去,井会干,河会断流……”他的回答远远超出了课本上罗列的一二三点,带着一种切肤的、沉重的痛感与画面感。教室里陷入一片异样的寂静,同学们都怔怔地看着他。老师并没有出言批评他的“超纲”,只是若有所思地、深深地点了点头,眼神复杂。 下课后,同学们蜂拥而出,罖尘却没有立刻离开。他默默地走到黑板前,拿起讲台上那半截被遗弃的白色粉笔,凭着平时阅读科普读物积累的知识和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在黑板上尚存的空白处,认真地画了一个结构清晰的、简易的“雨水收集和滴灌装置”的草图,线条虽然稚嫩,却每一个部件都标注了设想的功能。几个还没走远的同学被吸引,好奇地围过来指指点点。老师也抱着教案,静静地站在教室后排,默默地看了很久,目光落在那个瘦弱却似乎蕴藏着某种力量的背影上。 【同步镜头:春忙中的汗水与微光】 周末,任千慧几乎全天都泡在自家那片广阔的麦田里。她和父母一样,一人把着几垄地,深深弯着腰,低着头,眼睛像扫描仪一样,仔细地辨认并剔除着麦苗茂密间隙里冒出来的、各种与麦子争夺养分和水分的杂草。“燕麦”和“节节麦”尤其难以分辨,需要极度的耐心。长时间的蹲姿让下肢血液流通不畅,当她猛地站起身想去田埂边喝口水时,眼前会瞬间一黑,无数金色的星星在黑暗中乱窜,耳朵里嗡嗡作响,必须立刻扶着疼痛的膝盖,闭上眼缓上好一阵儿,视野才能逐渐恢复正常,重新看清那片绿色的世界。在那些短暂得如同偷来的休息时间里,她会从打满补丁的裤子口袋里,掏出那个用旧作业本纸张仔细裁剪、手抄订成的英语单词本,就着田埂上稀疏的树荫投下的些许凉意,嘴唇无声地翕动,默默地背诵着那些陌生的字母组合。母亲注意到她的辛苦,递过来一个刚从旁边自家小菜畦里摘下的、最早成熟、鲜红欲滴的西红柿,上面还带着阳光的温度和晶莹的露水。她接过,用力咬下一大口,酸甜冰凉的汁液立刻在干渴的口中爆开,顺着喉咙滑下,瞬间缓解了几乎所有的疲惫与焦渴,仿佛给身体充入了新的能量。 罖尘的周末,则是在村子附近那个私人开办的、环境恶劣的小采石场度过的。他的工作简单而繁重,就是将大块青石被机器破碎后产生的、大小不一的碎石,用一把比他矮不了多少的铁锹,一锹一锹地装进巨大的、散发着化工味道的编织袋里。这是个纯粹的、消耗体力的力气活,现场粉尘漫天飞舞,像下着一场灰色的雪,不一会儿,他的头发、眉毛、睫毛甚至鼻孔里,就都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白,汗水混着黏腻的石粉,在他稚嫩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滑稽又心酸的泥沟。一天下来,当工头将一张二十元的纸币递到他那只磨出了好几个亮晶晶水泡、又覆盖着石粉和血丝的小手上时,看着这个瘦小沉默的孩子,工头犹豫了一下,又从自己兜里摸索出五块钱,一起塞到他手里,语气生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善意:“拿着,买本子,笔。别跟你妈说在这儿干活。”罖尘抬起沾满灰土的脸,看了工头一眼,没有推辞,只是低低地、真诚地道了声:“谢谢叔。”他用这浸透着汗水的二十五块钱,在镇上的新华书店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了那本他渴望已久、每次路过都要隔着玻璃橱窗看几眼的《初中数学竞赛题集精讲》,又用剩下的几块钱,在集市的地摊上,给母亲挑了一副最便宜的、但看起来厚实耐磨的棉线手套。 【时空跳跃:悄然发生的改变】 季节的脚步如同沉默的巨人,从不停歇。当平原的麦子开始悄悄抽穗,绿色的海洋底部泛起一层若有若无的、预示丰收的浅黄色光泽时,任千慧的学校迎来了一件足以载入校史的大事——在某个公益基金的资助下,学校终于有了一台可以使用的、虽然已经是别人淘汰下来的二手电脑!孩子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这个闪烁着指示灯、散发着塑料和金属混合气味的神秘“铁盒子”,兴奋地叽叽喳喳,眼中充满了无限的好奇与敬畏。在老师那笨拙而激动、对照着说明书才能操作的指导下,任千慧和几个成绩优异的同学,第一次用微微颤抖的、沾染着泥土气息的手指,触摸到了那冰凉而光滑的键盘,看到了那个神秘的屏幕上,随着他们敲击而闪烁跳动的白色光标。一个全新的、数字化的、光怪陆离的世界,就在那方小小的屏幕之后,向他们,向这片偏远的土地,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神秘帷幕的一角。 而在罖尘就读的镇中心小学,另一个期盼已久的好消息也如同春雷般传遍了校园——在上级政府专项资金的扶持下,学校终于通了自来水!再也不用每天安排值日生轮流去很远的水井或者河边抬那浑浊的、需要沉淀才能使用的河水;再也不用在干旱时节,连师生最基本的饮用水都成了需要精打细算的难题。当清澈的、带着消毒剂味道的自来水柱,第一次从崭新的、亮晶晶的水龙头里“哗”地一声汹涌而出时,整个学校都沸腾了,欢呼声几乎要掀翻简陋的校舍屋顶。罖尘和同学们争先恐后地用手捧着、用杯子接着那清凉、洁净的液体,感觉它不仅滋润了他们干渴许久的喉咙,更像一股活泼泼的、充满生命力的活水,注入了他们曾经因长期缺水而显得有些灰暗、干涸的童年记忆深处。 夜晚,在自家那座低矮、昏暗的土坯房里,任千慧就着那盏光线昏黄、灯罩被熏得乌黑的煤油灯,小心翼翼地翻开那个印着俗气荷花图案的塑料皮日记本,用那支快要写不出水、需要反复哈气才能勉强出墨的钢笔,一字一句地、极其认真地写下:“我知道,前面的路还很远,也很难走,就像爹说的,种地要看天吃饭,读书路上也有风雨。但我不能怕,怕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我要像爹呵护这些麦苗一样,走好脚下的每一步路,除草,施肥,浇水,一步一步,走到我的‘秋天’。” 与此同时,在罖尘和母亲租住的、家徒四壁的小屋里,他则在他那个用旧作业本翻面仔细订成的、厚厚的草稿本的最后一页空白处,用一支短铅笔头,专注地画着一幅画:一株纤细却显得极其有力、充满韧性的幼苗,正奋力顶开一块沉重、布满棱角的大石头,破土而出。嫩绿的两片叶片,如同渴望的手臂,倔强地向着画面右上角那个象征太阳的光圈方向伸展。他在画的旁边,用力地、几乎是刻进纸背地写下一行字:“我要考上县一中。必须考上。” 【尾声:春夜的守望与积蓄】 春夜渐深,带着麦子抽穗时特有的、那种清甜中微带青涩的香气,在微凉的晚风中静静流淌。月光如水银般泻地,温柔地笼罩着静谧的村庄,给一切粗糙的景物都披上了一层柔和的薄纱。 任千慧的父亲就着那盏用了多年、火苗如豆的煤油灯发出的昏黄光线,把白天赶集卖菜换来的、一堆皱巴巴的零钱,全部倒在磨得光滑的炕桌上,一张张、一枚枚地反复清点、核对着。那些卷着边、带着汗渍和泥土痕迹的毛票和硬币,在他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指腹下被反复摩挲、展平,仿佛能从中数出明天的希望。每一分钱,都浸透着泥土的厚重和汗水的咸涩。母亲坐在炕沿的另一头,就着同一片微弱的光晕,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缝补千慧那条因为长期跪在田里除草而被磨破了膝盖的裤子。针脚细密匀称得如同机器纺织,一层又一层地覆盖在旧补丁之上,仿佛要将生活的所有磨砺、所有的风霜雨雪,都细细地、坚韧地缝补起来,为女儿织就一件能抵御前行路上寒风的铠甲。 “今儿个回来路上,碰见慧妞的班主任李老师了,”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这夜晚的宁静,也怕惊醒了某种脆弱而珍贵的希望,“他拉着俺说,咱慧妞这孩子,灵性,肯下力气,要是…要是后面这一年多,能一直保持住现在这个劲头和成绩,稳稳的,考县一中……他说,希望很大。” 父亲数钱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他没有抬头,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嗯。”但这短短的一声“嗯”里,却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重量——是欣慰,是压力,是看到微光后的更加忐忑,也是一种默然的决心。就在这时,隔壁房间里,传来奶奶压抑不住的、一阵紧似一阵、仿佛要将肺叶都咳出来的剧烈声响,像一架即将散架的破旧风箱,撕扯着夜的宁静,也撕扯着这个家庭本就紧绷的神经。父亲最终将那一小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钞票,连同几枚硬币,仔细地、郑重地包进一方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蓝色手帕里,打了个结,小心翼翼地塞进炕席最底下那个隐秘的角落。“睡吧,明儿个还得早起。”他吹熄了油灯,屋子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和奶奶那无休无止的咳嗽声彻底填满。 同一片温柔而深沉的春夜里,罖尘蹲在自家院子里那冰凉的石板台阶上,就着堂屋门缝里透出的那一点微弱的灯光,用一根随手从柴火堆里折来的、光滑的小树枝,在洒落着月光的泥土地上,聚精会神地画着一道复杂的几何辅助线。清冷的月光照亮了他专注的侧脸和地上那些清晰、流畅的线条。 “妈,你来看这道题,”他头也没抬,语气里带着一丝刚刚破解难题的兴奋与发现,“你看它这个图形,又是切线又是弦的,绕来绕去,像不像咱家坡地上,那一道高一道低、曲里拐弯的垄沟?” 母亲闻声,扶着门框探出身,在腰间那块褪色的旧围裙上擦了擦刚刚洗过碗还湿着的手,眯着已经有些昏花、长期缺乏休息的眼睛,对着地上那个由线条和符号组成的抽象图形仔细端详了半晌。渐渐地,她脸上那些被岁月和生活刻下的、深深的皱纹,像被春风吹过的、冰封的湖面,慢慢地、一点点地舒展开来:“你这一说,把这弯弯绕绕、看得人眼晕的玩意儿,和咱那实实在在地里的垄沟一比,嗨,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干涩却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质朴的、不易察觉的骄傲,“看来啊,这书本上的高深学问,也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也是从咱这土坷垃里、从这日头月亮底下,一点点长出来的理儿哩。” 夜更深了,露水悄悄凝结在草叶上。 分处两个平行世界的两盏灯,相继熄灭。 万物归于寂静,只有月光依旧无声地流淌,公平地照耀着平原那无垠的麦海,也照耀着山岗上那片干渴的土地。在温暖而黑暗的土壤最深处,无数麦子的根系正在拼命地、贪婪地向更深处延伸,探寻着珍贵的水分和养料;而那看似静止的麦秆顶端,沉甸甸的穗子,则在夜色的完美掩护下,悄然地、却又不可阻挡地完成着生命最关键的蜕变——拔节、灌浆,发出细碎到几乎无法被任何仪器察觉的、那是生命在沉默中积蓄磅礴力量的声响。 仿佛整个沉睡的大地,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破晓时的喷薄,进行着最后、也是最深厚的准备。 (第三章完) 第4章 十字路口 第四章十字路口 夏收时节,豫东平原仿佛被一支饱蘸阳光的巨大画笔,彻底涂抹成了纯粹而炫目的金色。麦浪在灼热南风的持续吹拂下,连绵起伏,翻滚出层层叠叠的波纹,发出沙沙的、如同亿万生灵细语般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麦秆被烈日烘烤后特有的、带着焦糊味的香气,混合着泥土被晒透后散发的土腥气。这本应是一年中最富饶、最饱满、最让人心怀喜悦的季节。 然而,这片象征着丰收与希望的、无边无际的金色,却丝毫未能驱散任千慧家屋顶上空笼罩的那片沉重愁云。镇中学那份崭新却单薄的录取通知书,那张印着清晰黑色宋体字和醒目红色印章的纸,此刻却像一块被烧红的烙铁,又像一块千钧重的寒冰,沉甸甸地压在全家每一个人的心头。通知书末尾那一栏清晰标注的学费、杂费、住宿费数字,像一串冷酷的密码,破译出的则是这个贫困家庭难以承受的现实。父亲在院子里那棵虬枝盘错的老槐树下,对着稀疏的星空,沉默地抽了一整晚辛辣呛人的旱烟。铜烟锅在浓稠的夜色里明明灭灭,闪烁不定,如同他此刻被现实煎熬得晦暗不明、翻腾不息的心绪。烟灰磕了一地,像他纷乱落寞的心事。 天光微熹,东方刚刚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千慧在自己小屋那张吱呀作响的板床上,清晰地听见隔壁父母房间里传来压抑到极点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低语,声音透过薄薄的、糊着旧报纸的墙壁,一字不落地钻进她的耳朵,也砸在她的心上。 “箱底……压箱底的那点,还有多少?”母亲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像寒风中一枚即将熄灭的烛火,飘摇欲坠。 父亲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得让千慧几乎要窒息。然后,是重重的一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叹息,那叹息里饱含着被生活反复碾压后的无力与沙哑:“满打满算,抖落干净,最多……最多三千。这……这还不够一学期的学费、住宿,加上娃的饭钱。”又是一阵令人心脏揪紧的、死寂般的沉默,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要不……我拉下这张老脸,明天……明天再去他大伯那儿,看看能不能……再借点……”那个“借”字,说得异常艰难,带着明显的屈辱和不确定。 千慧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直直地坠入冰冷刺骨的深渊。她甚至能无比清晰地想象出父亲在说出“借”字时,脸上那混合着深刻屈辱、无奈和一丝决绝的复杂神情。她没有再犹豫,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她,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在替她呻吟的房门,走到堂屋那盏光线昏黄、只能照亮一小片范围的灯泡下,站在一夜之间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苍老了许多的父母面前。她瘦小的身躯在宽大的旧汗衫里显得空空荡荡,却努力站得笔直,像风雨中一株不肯弯折的芦苇,眼神清亮而坚定,直视着父母憔悴的脸。 “爸,妈,”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干涩,却异常清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打破了黎明前令人心慌的沉寂,“这个学,我要上。” 父亲猛地别过脸去,浑浊的目光躲闪着,不敢与女儿那双过于清澈、充满了渴望与执着的眼睛对视,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搓着打了补丁的衣角,仿佛那上面有答案。母亲的眼泪瞬间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像决堤的河水,大颗大颗地滚落,划过她过早粗糙松弛的脸颊:“慧妞,妈知道你想上学,知道你成绩好……可是这钱……这钱它……”哽咽堵住了后面的话语。 “我暑假去县城打工。”千慧几乎是立刻打断了母亲的话,语气里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动摇,仿佛这个念头在她心里已经反复盘算、演练了千百遍,早已生根发芽。“我早就打听好了,县里开发区那个包装厂,招临时工,按件计费,一天工作十个小时,包吃包住。我手快,眼神好,不怕吃苦,也不怕熬夜,”她甚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故作成熟的算计和乐观,“两个月……两个月下来,我算过了,起码能挣一千块钱!够我几个月的生活费了!”她刻意强调了那个数字,试图用它来填补父母脸上的愁苦。 母亲张了张嘴,嘴唇翕动着,还想说什么,也许是担心,也许是心疼,但更多的泪水汹涌而上,哽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就在这时,一直像尊石雕般沉默的父亲突然“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动作大得带倒了身后那只三条腿的板凳,板凳倒地发出突兀的响声。他脸上是一种混合了痛苦、屈辱和破釜沉舟般的复杂表情,一言不发,径直走到院角,扶起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呻吟的破旧二八大杠自行车,脚步有些踉跄地、头也不回地就往外推。 “他爹!你……你这是要干啥去?天还没亮透呢!”母亲带着哭腔惊呼,慌忙追出两步。 “我去找你大伯!”父亲沉闷的声音从渐亮的晨雾里传来,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狠劲,“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总有办法!”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朦胧混沌的晨光与雾气里,那曾经因为常年负重和劳作而微微佝偻、此刻却拼命挺直的脊梁,像一张被生活这根无情巨弦拉满到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断的弓,充满了悲壮感。 【罖尘·世界·断弦】 几乎在同一时间维度,另一个时空里的罖尘,也正经历着人生中最严峻的一场煎熬。他以全镇第一、总分远超第二名三十多分的绝对优势,毫无悬念地考上了多少农村孩子梦寐以求、视为跳出农门唯一跳板的县一中。那张象征着荣誉与未来的大红色录取通知书,此刻却不像捷报,反而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藏在他床垫下最深的、散发着霉味的角落里,日夜不停地灼烧着他的良心,烫得他坐卧难安,夜不能寐。 就在他收到通知书、喜悦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尝的第三天,母亲在针织厂那间空气污浊、机器轰鸣的车间里晕倒了。被好心的工友七手八脚送回来时,她直接挺地躺在板车上,脸色惨白如未经漂染的土布,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仿佛生命力正从她这具早已被透支的身体里快速流失。闻讯赶来的村医提着旧药箱,仔细检查后,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对守在床边、脸色比母亲好不到哪里去的罖尘说:“长期营养不良,气血两亏,加上过度劳累,心神耗损,底子已经掏空了。必须好好静养,绝对……不能再累了,否则……”后面的话化作了无声的叹息。 静养?这两个字像两把淬了毒的针,狠狠地扎进罖尘年轻而敏感的心上。这个风雨飘摇的家,这个仅能遮风挡雨的屋顶,全靠母亲那双日夜不停、像上了发条一样缝制廉价毛衣的手,在勉强支撑着,维系着最底线的生存。他看着母亲即使在昏睡中依旧无法舒展的、紧蹙的眉头,看着她眼角那比同龄人深刻得多的、如同刀刻般的皱纹,一个痛苦却无比清晰、近乎残酷的决定,在他心里迅速成型,并且变得坚不可摧。 他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决绝,找到镇子边缘一个正在施工的、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他对着那个叼着廉价香烟、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腆着肚子的工头,面不改色地谎称自己已经年满十六岁。工头用挑剔而世故的目光,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瘦小单薄、肩膀窄窄、还没完全发育开的身板,从鼻孔里嗤笑一声,喷出一股烟圈:“搬砖?扛水泥?就你这小身板,怕是连一袋水泥都拎不起来,一天都撑不下来,别给我添乱!”工头挥了挥粗糙的大手,指向工地角落一堆小山似的沙子和一台锈迹斑斑的筛网,“去那边,筛沙子吧!那是娘们儿干的活,轻省点。一天二十,管你中午一顿糙米饭,干不干?” 工地的第一天,沉重的铁锹就给了他一个无比清晰而残酷的下马威。娇嫩的手掌皮肤与粗糙磨手的木头锹柄反复而剧烈地摩擦,不到半天工夫,就毫无意外地磨起了好几个黄豆大小、晶莹透亮的水泡,像恶毒的诅咒,盘踞在他的掌心。每铲起一锹沉重的、混合着小石子的湿沙,奋力扬向筛网时,水泡与木柄挤压摩擦,都带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尖锐疼痛,让他忍不住倒吸冷气。他死死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只是更沉默地挥动铁锹。第三天,那些饱受折磨的水泡终于不堪重负,接连破裂,淡黄色的组织液和隐隐的血水混着粗糙的沙粒,黏在廉价的、满是破洞的白色线手套上。晚上收工时,脱下手套的过程几乎是一场酷刑,黏连的皮肤被生生撕开,露出底下鲜红的嫩肉,火辣辣地疼。他依旧咬着牙,把呻吟死死压在喉咙里。第七天,极致的疼痛似乎已经开始麻木,手掌被磨破的地方,开始结出一层薄薄的、带着血丝的、硬硬的茧子。他开始慢慢习惯这种用汗水、血水甚至尊严换取微薄报酬的、机械而沉重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劳作。汗水像小溪一样流淌,在他沾满灰土的脸上冲出道道沟壑,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 晚上,他借着厨房那盏只有五瓦、光线昏黄得如同萤火的节能灯泡发出的微光,给虚弱卧床的母亲熬煮着村医开的、价格不菲的中药。当手上那些新生的、粗糙硌人的茧子触碰到温热的粗瓷碗沿时,一直沉默地看着他忙前忙后的母亲,突然挣扎着伸出手,一把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你的手……这手是怎么了?!”母亲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与剧烈的颤音,像绷紧的琴弦。 昏黄的灯光下,儿子手腕往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暗红色血痕、磨破后尚未完全愈合的皮肉、以及掌心那层明显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初生而坚硬的茧子,在母亲锐利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罖尘知道,瞒不住了。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刻意练习过的平静语气,低声说道:“妈,县一中……那个学,我不去了。” “你说什么?!”母亲猛地从床上撑坐起来,眼睛瞪得极大,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他,仿佛不认识自己的儿子。 “通知书……我撕了。”他继续说着冰冷的谎言,视线死死盯着地面上一道裂缝,不敢与母亲那灼热、惊痛的目光对视,“我在工地筛沙子,一天能挣二十五,一个月下来就是……就是七百多,够我们……够您买药,也够我们生活了……” “啪!” 一记清脆而短暂的耳光,打断了他后面更加残忍的话语。 其实并不很疼,更多的是震惊。但这轻轻一下,却让母子二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彻底僵在了原地。 母亲那只打过他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整个瘦削的身躯都开始剧烈地抖动。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无声地从她深陷的眼窝里滚落,迅速划过苍老的脸颊,砸在身下那床洗得发白、打了补丁的旧床单上,洇开一团团深色的、绝望的痕迹。 “我起早贪黑……我没日没夜地供你读书……我省下每一口吃的,穿的……我……”母亲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就是为了让你……让你今天,继续像我一样,卖这把死力气,在这工地上筛一辈子沙子吗?!啊?!你说话啊!!”最后一句,几乎是耗尽了她全身力气的嘶喊,在破败的屋子里回荡,震得罖尘耳膜嗡嗡作响。 【同步镜头:夏日的重量与微光】 (以下内容可以穿插在主线叙述中,作为独立小节,用不同的字体或格式区分) ·任千慧的打工日记 (写在从厂里垃圾堆捡来的、半本空白的旧账本上,字迹工整,一丝不苟) “7月15日,晴,热得喘不过气。今天生产线速度调得特别快,像鞭子在后面抽。我埋头包装了2000个小熊玩具的耳朵,到最后胳膊酸痛得都快不是自己的了,端饭碗都在抖。算下来挣了二十五块。右手中指被坚硬的塑料包装边缘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火辣辣地疼,血滴在了玩具上,被监工骂了。好心的组长阿姨看到了,偷偷塞给我一张她备用的创可贴。 7月28日,闷热,像在蒸笼里。同宿舍的莉莉姐悄悄教我,趁监工背对着我们或者去厕所的时候,可以偷偷直起腰休息几十秒,反正按件计数,稍微慢点也没人知道。我看着她,摇了摇头,没学。我想起爸爸常挂在嘴边的话,人穷不能志短,力气用了还会长。我要对得起到手的每一分钱,那是我的学费,是我的路。 8月10日,难得的有点风。收到爸爸托同村来县城的人捎来的信,他说他跑了好几家亲戚,赔尽了笑脸,终于又凑够了一部分学费。看着信纸上爸爸那歪歪扭扭、却写得极其认真的字迹,我躲在宿舍潮湿的被子里,咬着嘴唇哭了很久。今天下午请假去了邮局,把这两个月省吃俭用、一块一块攒下的一千三百二十块钱,全部寄了回去。希望爸爸能看到,他的女儿也能扛事了。 第5章 县城春秋 第五章县城春秋 县一中那扇锈迹斑斑、却象征着某种神圣界限的铁门,在任千慧面前缓缓打开时,所展现出的景象,远比她贫瘠的想象,甚至比那些偶尔闯入疲惫梦境的碎片,都要宏大、庄严、真切得多。这不再是任庄村那些低矮局促、墙面斑驳的红砖平房,而是足足有三层高、一字排开的庞然大物。教学楼的外墙贴着曾经光洁的白色瓷砖,虽然岁月和风雨已在上面留下了不少斑驳脱落、如同癣疥的痕迹,但在十四岁的任千慧仰视的眸子里,它们依旧反射着令人心折的光芒,是难以企及的宏伟与秩序。那一排排窗户,镶嵌着难得完整、擦拭干净的玻璃,像无数只冷静的眼睛,清晰地倒映着秋日高远的蓝天、流散的云絮,以及不知忧愁、叽喳飞过的麻雀。还有那个只在老师和优秀学生口中听说过的图书馆——虽然实际上只是一间不算宽敞、光线也并非永远充足的阅览室——但门口悬挂着的、漆色有些剥落的木牌上,那三个端庄的楷体字“图书馆”,在她心中却重若千钧,仿佛里面蕴藏着改变命运的密码。 她被分到初一(7)班,坐在教室中间第三排,一个不前不后、足以让她既能看清黑板又能隐匿于人群的位置。同桌是一个皮肤白皙、仿佛能透出光来,扎着高高马尾、发绳上还有个小巧水晶装饰的城里女孩,叫陈璐。陈璐穿着一件藕荷色的、质地柔软的连衣裙,裙摆边缘缀着一圈精致的蕾丝花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当她靠近时,身上会散发一种淡淡的、像是混合了水果糖和某种不知名花香的、清新好闻的味道。这味道,与千慧身上皂荚和阳光暴晒过的棉布气息截然不同。当千慧从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印着模糊不清广告字样的旧帆布书包里,拿出同样洗得发白、充当笔袋的布袋时,陈璐好奇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天真凑过来,纤细的手指指着布袋上那块模糊的印花痕迹,声音清脆地问:“千慧,你这个……是什么牌子的笔袋呀?样子好特别,我都没见过。” 千慧的脸颊瞬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像是被无形的火苗燎了一下。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有些仓促地将那个布袋往课桌抽屉的更深处推了推,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空气里的尘埃:“没……没什么牌子,就是……普通的袋子。” 陈璐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拖长了语调“哦——”了一声,似乎有些不解,但并没有继续追问,很快便被自己那个印着流行卡通图案、色彩鲜艳、功能分区的崭新塑料文具盒吸引了过去,开始摆弄里面各式各样的、带着香味的橡皮和造型可爱的自动铅笔。千慧悄悄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但摊开的手心,却已经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冰凉的汗。 宿舍是拥挤的八人间,上下铺,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种混杂了少女体香、廉价雪花膏、食物和潮湿抹布的味道。她睡在靠门的上铺,床板很硬,铺着家里带来的、打着补丁的旧褥子,翻身时会有轻微的响动。但她对此已经非常满足,这里至少能遮风挡雨,有一张属于她的、可以安放书本和疲惫身躯的床。每晚九点半,宿舍准时熄灯,黑暗如同巨大的幕布骤然落下,与女孩们叽叽喳喳、仿佛永无止境的卧谈会一同降临。她们兴奋地讨论着电视里最新的偶像剧情节,交换着花花绿绿的明星贴纸,比较着镇上哪家小店新进的头花更时髦漂亮。这些话题对千慧而言,遥远得像另一个星球的故事。她插不上话,也无意参与。她像一只谨慎的、习惯于在黑暗中活动的鼹鼠,悄悄拧亮从家里带来的、装着两节电力即将耗尽的旧电池的手电筒,用那床厚实的、带着家中熟悉气味的棉被蒙住头,在那一方狭小而私密、空气闷热的光亮里,蜷缩着身体,贪婪地啃读着课本,或是反复钻研那本包装厂老板赠送的、字迹工整的宝贵笔记。光线微弱,字迹需要费力辨认,被窝里闷热得让她额头沁汗,呼吸不畅,但她甘之如饴,仿佛那是唯一能救赎她的甘泉。起初,同宿舍的女孩们对此颇有微词,黑暗中会传来毫不避讳的、带着讥诮的议论: “啧,又开始了,装什么用功啊?熄灯了还不睡。” “就是,显得就她一个人爱学习似的,给谁看呢?” “农村来的,不就这样嘛,除了死读书还会啥?跟我们都没话说……” 那些话语像细密而冰冷的针,无声地穿透被褥,扎在她的耳膜上,带来一阵阵微麻而持久的刺痛。她紧紧攥着被角,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下唇被咬得发白,但她始终一声不吭。她告诉自己,不能在乎,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在乎这些无关痛痒的噪音。她的目标明确得像射出的箭,只能向前。 第一次月考的成绩,用红纸黑字张榜贴在教学楼前最显眼的公告栏上。任千慧,这个名字赫然排在初一年级总分第十位。班主任,那位戴着黑框眼镜、平时神情总是很严肃的周老师,在周一的例行班会上,特意用教鞭敲了敲讲台,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千慧身上,语气清晰地表扬了她,称赞她“勤奋刻苦,意志坚韧,是全班同学学习的榜样”。当全班四十多双眼睛,带着惊讶、羡慕、或者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聚焦在她身上时,那些曾经在宿舍黑暗角落里回荡的、令人不适的议论声,仿佛一夜之间被风吹散了。虽然依旧没有哪个女孩会主动挽着她的手臂一起去厕所,没有人和她分享藏在枕头下的零食和秘密,但至少,那些明目张胆、带着恶意的嘲讽和排挤,暂时消失了。她用那份沉甸甸的成绩单,在这片陌生而充满挑战的新天地里,为自己勉强挣得了一小方立足之地,一块可以用努力和汗水继续耕耘的土壤。 【罖尘·世界·沉默的奔跑】 罖尘的初中生活,是从一片近乎死寂的、自我封闭的沉默开始的。 他像一座被上好发条、精准而古旧的座钟,每天的生活轨迹固定、重复,悄无声息。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周而复始,构成了他世界的全部轮廓。他主动选择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那个靠窗的角落,那里光线相对昏暗,不易被注意。除了被老师点名站起来回答问题时,他会用最简练的语言给出准确答案外,几乎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仿佛一个沉默的影子。食堂里,最便宜的菜是五毛钱一份、几乎看不到油星、煮得烂糊的炒白菜或熬冬瓜。他每天中午雷打不动地买一份,然后用自己带来的、洗得干净的旧饭盒,小心翼翼地拨出一半,仔细盖好,留到晚上,就着学校提供的、能清晰照见人影的免费稀粥或者白开水,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吞咽下去,仿佛在完成一项庄严的任务。他的衣服永远是那两套换洗的、同样宽大不合身的校服,脚上依旧是那双从家里穿来、鞋底几乎被磨平、边缘开胶的解放鞋,走在水泥地上,发出轻微而执拗的摩擦声。 然而,石头般的沉默,掩盖不住内在璞玉的光芒。第一次数学单元测验,题目难度不小,教室里弥漫着一片抓耳挠腮、低声哀叹的焦灼气氛。罖尘却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便在一片惊诧的目光中,起身将写得密密麻麻、条理清晰的试卷交到了讲台上。数学老师,那位以严厉和不苟言笑著称、戴着老花镜的王老师,在办公室里批改完他的试卷后,第二天上课时,用指关节用力敲着黑板,宣布了一个让全班寂静的消息:“这次单元测验,我们班只有一个满分。罖尘。”所有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瞬间打在那个角落沉默的身影上。下课后,王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破天荒地语气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建议他参加学校的数学奥林匹克兴趣小组,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是块好料子,别埋没了。”但当听到需要缴纳五十元资料费和培训费时,罖尘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轻轻地、却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老师,谢谢您。我……不参加了。”他垂下眼睑,视线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开裂、沾着泥土的解放鞋鞋尖,不敢与老师那双充满期许、此刻却可能转为失望的眼神对视。那五十块钱,可能是母亲在针织厂埋头苦干好几天的工钱。 真正开始改变他孤立处境的,是那场秋季运动会。细心的班主任发现这个沉默寡言、总是独来独往的男孩,在每天的晨跑和课间活动中,似乎有着异于常人的耐力和持久的体力,便半是鼓励半是强制地,给他报了五千米长跑这个最考验意志力、也最艰苦的项目。比赛那天,秋老虎发威,阳光依旧灼热刺眼。他穿着那双几乎要散架、鞋底平滑的解放鞋,站在起跑线上混杂着各种品牌、崭新锃亮的专业跑鞋中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滑稽。发令枪响,他像一匹沉默的、被惊扰的野马冲了出去,步伐很大,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煤渣铺就的跑道粗糙而灼热,每一次脚掌落地,都像是踩在烧红的刀片上,隔着薄薄的鞋底,传来清晰的痛感。汗水如同小溪般不断从额前、鬓角涌出,迷蒙了双眼,涩得发疼;肺部像被点燃,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但他没有停下,甚至没有减速,只是凭借着本能和一股狠劲,死死地咬着前面领跑者的身影,调整着粗重紊乱的呼吸,迈动着仿佛灌了铅、却又异常执着的双腿,一圈,又一圈,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原始的野兽。最终,他第二个冲过终点线,在撞线的那一刻,整个人几乎虚脱地向前扑倒,瘫在粗糙的跑道上,只有胸膛在剧烈地起伏。体育老师,那位身材高大、声音洪亮的韩老师,快步走了过来,没有先去扶他,而是用力拍了拍他被汗水完全浸透、紧贴在瘦削脊背上的肩膀,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好小子!有股子不要命的韧劲儿!是块练长跑的料!来田径队吧,每天有训练补贴,还管一顿早饭!” 就为了“补贴”和“管早饭”这五个字,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炬,罖尘几乎没有思考,便用力点了点头,加入了田径队。 从此,每天清晨五点半,当县一中的校园还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与寂静中时,空旷的、带着露水湿气的操场上,便会准时响起一个孤独而有力的、节奏分明的奔跑脚步声。那脚步声,踏碎了晨曦的朦胧,也踏响了他在命运泥潭中,沉默而倔强的抗争鼓点。 【同步镜头:成长的印记与微光】 任千慧的蜕变:石缝里的根系 她像一株被风吹到石缝里的小草,拼命伸展着柔嫩的根系,寻找着一切可以汲取养分和捕捉阳光的机会。她敏锐地发现学校食堂在中午用餐高峰时,总是人手紧缺,忙乱不堪。她便鼓起勇气,主动找到那位面容和善、负责管理的后勤老师,怯生生地、却又条理清晰地申请,希望在午餐时间帮忙打饭、收拾餐具、擦拭桌子。报酬是可以免费吃一顿午餐。老师看着这个眼神清澈、态度诚恳的瘦小女孩,点了点头。于是,每天中午,都能看到她穿着略显宽大的围裙,动作麻利地在拥挤的食堂里穿梭。周末,别的同学或许在睡懒觉、逛街、或者参加兴趣班,她则步行半小时,来到学校附近一家规模稍大的文具店,在门口徘徊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走进去,怯生生地问那位正在整理货架的老板,需不需要临时的促销员,帮忙发传单或者介绍新到的文具。老板打量着她朴素的衣着和认真的眼神,犹豫片刻,答应让她试一天,报酬是二十元。她站得笔直,克服着内心的羞怯,用尽全力、反复复述着促销的话语,一天下来,嗓子都是干哑疼痛的。 她用第一个月省吃俭用、加上打工攒下的所有钱,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走进县城那家最大的新华书店。她在书架前徘徊了很久,最终,目光锁定在一本厚厚的、蓝色封皮、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现代汉语词典》上。她几乎是虔诚地把它从书架上请下来,抱在怀里,走到收银台,将那些带着体温的、皱巴巴的钞票一张张数出去。在词典洁白的扉页上,她拿出那支最珍视的、笔尖已经有些磨损的钢笔,郑重的、一笔一划地写下:“任千慧,XX年10月购于县新华书店。”这本沉甸甸的词典,成了她除课本之外最坚实、最珍贵的财富,是她构建知识大厦的基石。 期中考试,她的名字从年级第十位,悄然跃升至第五位。期末考试结束后,那张鲜艳的红榜上,“任千慧”三个字赫然排在第三位!那些曾经私下议论她“土气”、对她敬而远之甚至隐隐排挤的同学,开始带着复杂的、混合着惊讶与佩服的眼神,主动凑到她的课桌旁,向她请教那些令人头疼的数学题、物理题。她从不藏私,也从未流露出任何得意,总是放下手中的笔,耐心地、清晰地、用最容易理解的方式讲解,直到对方眼中露出恍然的神色。但当同学们热情地邀请她周末一起去逛书店(她知道她们总会顺便买些漂亮但无用的饰品)、或者去校门口那些香气诱人的小吃摊“改善伙食”时,她总是微笑着,礼貌而坚定地以“要去食堂帮忙”或者“约好了要去图书馆看书”为由婉拒。那些需要额外花钱的、属于“城里孩子”的休闲和社交,被她理智而清晰地排除在自己紧巴巴的生活预算之外。她的世界,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清晰地划分成了“生存”与“学习”两个不容混淆的部分,她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这条线上,不敢有丝毫逾越。 罖尘的突破:奔跑出的转机 田径队那每天五毛钱的训练补贴(后来因为他表现极其突出、从不偷懒,被韩老师争取涨到了一块钱),和那顿实实在在的、有一个结实的大白面馒头、一个煮鸡蛋和一碗浓稠小米粥的免费早餐,像久旱土地终于盼来的甘霖,有力地滋润了他长期处于半饥饿状态、亟待发育的身体和干涸的精神。他的脸色不再那么蜡黄憔悴,开始透出属于少年的、健康的红润光泽;个子也像得到了充足养分的竹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悄悄地、迅速地拔高了一截,原本短了一截的裤脚,现在堪堪盖住脚踝。更重要的是,那种如影随形的、折磨人的饥饿感的消退,让他的大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清晰与敏捷。他的各科成绩不仅没有因为每天清晨和傍晚的训练而有丝毫下滑,反而如同插上了翅膀,稳稳地占据着年级第一的宝座,雷打不动,让所有竞争者望尘莫及。学校每学期颁发的、数额虽不大但意义非凡的“优秀学生”奖学金,足以支付他下一学期的学杂费还有剩余,这让他肩头那副无形的、沉重的担子,骤然减轻了许多,呼吸都仿佛顺畅了不少。更让他惊喜到几乎难以置信的是,学年结束时,学校领导在综合评估了他突出的体育特长和极其优异的学业成绩后,经过讨论,决定免除他下一学年的所有学杂费用!这个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生活的重压稍得喘息,他终于有了一点“奢侈”的余裕,去追求知识本身带来的纯粹快乐。他开始在放学后,主动到学校那间不大的图书馆义务帮忙,每天整理一个小时的书籍,归类、上架、擦拭灰尘。作为回报,那位慈祥的管理员老师特许他可以无限制地借阅图书馆里的任何藏书,包括那些通常不对外开放的、存放在里间的旧书和杂志。就是在这间弥漫着纸张和油墨陈旧气息的屋子里,他无意中,也是必然地,推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物理学。那些关于宇宙起源、时空弯曲、量子纠缠、相对论的最基础的科普读物,像一块块拥有魔力的磁石,牢牢吸住了他全部的心神。原来,在王坳村那片贫瘠、干裂的土地之外,在终日为生存奔波挣扎的视野之外,竟然存在着如此浩瀚、壮丽、神奇而又遵循着无比严密逻辑与数学法则的宏大世界!他如饥似渴地沉浸在那一个个奇妙的公式、一幅幅绚丽的想象图和一条条颠覆认知的理论中,暂时忘却了现实的困窘与身体的疲惫,灵魂在星海与微观粒子间自由翱翔。 【同步镜头:第一个春节的归途与团圆】 任千慧的归途:承载希望的雪花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的第二天,天空应景地飘起了细碎而冰冷的雪花,像是为她的归途撒下的礼花。任千慧怀揣着那张印着“年级第二名”的、墨迹仿佛还带着温度的优异成绩单,和一个用干净手帕紧紧包裹着、她利用一切课余时间继续做零工、省吃俭用攒下的三百元钱,踏上了那趟开往任庄村的、熟悉而破旧的班车。班车在覆盖着薄薄一层洁白、略显湿滑的乡间公路上缓慢而颠簸地行驶,她的心却像窗外偶尔掠过、在雪中觅食的麻雀,轻盈而雀跃,充满了近乡情怯的激动。 父亲的身影,早已如同一个凝固的雕塑,等在村口那棵早已落光叶子、枝桠上积了雪的老槐树下,身上也落了一层薄薄的雪,仿佛白了头。看到她从班车上跳下来,远远地就开始用力挥手,脸上那被岁月刻画的皱纹,因为盛满笑意而变得更加深邃。家里的土坯房在冬日的萧瑟和白雪的覆盖下,显得更加低矮破旧,仿佛不堪重负。但门口两侧,却贴上了崭新的、墨迹黝黑发亮、笔力遒劲的春联,那鲜艳的红色,像两簇跳跃的火焰,给这灰白黯淡的景色注入了一抹顽强而温暖的亮色。母亲在厨房里忙碌了一整天,做了一桌在千慧看来无比丰盛、香气扑鼻的菜肴,其中就有她最爱吃的、被母亲炖得油光红亮、入口即化的红烧肉。奶奶的精神似乎也比她离家时好了一些,靠在温暖的炕头,紧紧拉着她的手,布满老年斑和厚茧的手掌粗糙却温暖,浑浊的眼睛里泛着难得的光亮,反复念叨着:“咱家慧妞……争气了,有出息了……好好念,往前奔,给咱老任家争光……” 罖尘的团圆:无声的父爱与未来的轮廓 这个春节,罖尘家也难得地、真正地迎来了团圆。父亲特意向那个管理严格、假期稀少的电子厂请了假,从遥远的、四季如夏的东莞,带着一身风尘和疲惫,赶了回来。看到儿子房间里那面斑驳的土墙上,几乎被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奖状贴满,摸着他明显结实宽阔了些的肩膀和已经比自己高出少许的个头,这个常年在外、被流水线和沉重生活磨砺得愈发沉默寡言的汉子,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嘴唇哆嗦着,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臂膀,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所有的情感都堵在了喉咙里。年夜饭的桌上,虽然菜肴依旧简单朴素,远比不上别人家的丰盛,但气氛却格外的温暖、松弛,充满了久违的烟火气。饭后,父亲从随身携带的、那个磨破了边角、印着模糊厂标的陈旧行李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软布层层包裹着的东西——是一个半新的、带着细小划痕的小灵通手机。父亲笨拙地按着那些小小的按键,屏幕亮起微弱的光,映着他略显局促的脸,递给他:“拿着,以后……每周给家里打个电话,报个平安。爸……想你和你妈的时候,也能听听声音,知道你们都好。”那一晚,罖尘躺在熟悉的、依旧冰冷坚硬的草席上,听着屋外此起彼伏、宣告着辞旧迎新、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第一次真切地觉得,那个曾经遥不可及、虚无缥缈的叫做“未来”的东西,似乎终于透出了一丝微光,有了模糊却令人心安的轮廓,甚至……指尖仿佛能触摸到那一点真实的温度。 【时空跳跃:春天的约定与蓄势】 初二的第二个学期,仿佛是在一夜之间,阳光就变得温暖而明亮起来,带着复苏的生机。操场边的老杨树悄无声息地吐出了嫩绿的新芽,在春风中轻轻摇曳。在两个平行的时空里,相似的机遇和严峻的挑战,如同约好了一般,悄然降临在两个奋力奔跑的少年面前。 任千慧的班主任,那位一向严肃、很少表露情绪的周老师,在一次模拟考试后的午后,把她叫到空旷安静的办公室,语气是难得的温和与郑重:“任千慧,你这一年多来的进步和表现,所有的任课老师都看在眼里。你的基础扎实,意志力强,潜力很大。”她微微前倾身体,目光锐利却充满期许,“你有没有认真考虑过,初三毕业后,报考我们县一中高中部专门设立的‘宏志班’?”她向千慧详细解释,“宏志班”是学校乃至县里重点扶持的班级,专门面向品学兼优、但家庭经济特别困难的学子。不仅学费、住宿费、书本费全免,每月还会发放固定的生活补助,配备最好的师资,目标直指全国顶尖的重点大学。“那是为真正渴望读书、也有能力读上去的孩子准备的平台和跳板,”周老师斩钉截铁地说,“我觉得,你非常合适,也有很大希望。” 与此同时,罖尘的校长,那位头发花白、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也亲自在课间操后找到了他。在校长的办公室里,老校长给他泡了一杯清茶,茶香袅袅中,语重心长:“罖尘啊,以你现在的成绩,稳定在年级第一,甩开第二名几十分,再加上你在长跑上展现出的毅力和潜力,你的眼光,不能只满足于留在我们县一中了。”老校长的手指在摊开的本县教育地图上划过,指向了更远的地方,“你应该把目标,定在市里的重点高中——比如实验中学,或者市一中。那里的师资力量、教学设备、信息资源、以及所能提供的平台和视野,都远远不是我们县级中学能够比拟的。去了那里,你考上清华、北大这类顶尖学府的可能性,会呈几何级数增长。那才是你真正应该翱翔的天空。” 于是,在某个春风沉醉、月光如练、空气中浮动着新生草木清香的夜晚: 在女生宿舍那张窄小的书桌前,任千慧摊开那本印着荷花图案的日记本,拧亮台灯,深吸一口气,然后用那支快没水的钢笔,用力地、仿佛要刻进纸背地写下了一行字:“目标:县一中‘宏志班’!走出去,走出任庄,走到更远、更亮的地方去看世界!” 在男生宿舍那盏昏暗的灯光下,罖尘则在他那个写满各种公式的旧作业本的背面,利用尺子,密密麻麻地列出了一个详细规划到每个小时、每个科目的学习计划表,并在旁边空白处,进行着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计算:“距离中考,倒计时还有四百天。如果每天清晨提前一小时起床,晚上熄灯后借用走廊灯光再学习四十分钟,午休挤出二十分钟……到中考前,所有科目,至少还能系统、完整地复习三轮……” 【尾声:初夏的蓄势】 初夏的晚风,终于驱散了最后一丝顽固的春寒,带着日渐浓郁的暑气和校园角落里悄然绽放的栀子花那清冽的香气,轻轻拂过平行世界里两个县城的中学,仿佛在为他们无声地鼓劲。 在县一中初三(7)班早已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任千慧独自伏在略显冰凉的课桌上,就着窗外路灯透进来的、昏黄而微弱的光线,聚精会神地演算着最后一套数学模拟试卷的压轴大题。笔尖在粗糙的草稿纸上快速划过,发出沙沙的、如同春蚕食叶般的声响,与窗外不知疲倦、声嘶力竭高亢鸣叫的夏蝉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在为她这最后的冲刺,奏响一支激昂而孤独的进行曲。 在县一中空旷的、被夜色笼罩的操场上,罖尘正在进行着每天雷打不动的夜跑训练。汗水早已将他那件洗得发白、印着模糊号码的旧运动衫彻底浸透,紧紧贴在年轻而开始显现出流畅肌肉线条的脊背和胸膛上,勾勒出力量的雏形。他的呼吸粗重而规律,像拉动的风箱,每一步踏在富有弹性的塑胶跑道上,都发出沉闷而坚实的“咚咚”回响,像是生命不屈不挠、强劲搏动的鼓点,在寂静的夜空下传得很远。 在各自寂静而专注的时空里,他们都已心无旁骛地进入了中考前最后、也是最白热化的备战状态。那些深夜里独自点亮、如同萤火的手电光晕和顽强抵抗着困倦的台灯光圈;那些在桌角不断堆积、写满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演算过程、几乎能淹没手腕的草稿纸;那些在清晨寒意未消和夜晚星辉初现时,孤独奔跑、用脚步踏碎一切犹豫与彷徨的执着身影……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以最朴素无华、却又最铿锵有力的方式,无声地诉说着同一个扎根于心底、破土而出、并且日益茁壮的信念与渴望: 一定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冲破这层看不见的壁垒!一定要走出去,走到那片更广阔、更明亮、充满无限可能的天地中去! (第五章完) 第6章 淬火之初 第六章淬火之初 县一中的“宏志班”,被设置在老旧教学楼唯一带防盗网的顶层,穿过那道需要用力才能推开的厚重铁门,仿佛踏入了另一个维度的空间。这里比楼下更加安静,连空气都似乎凝滞着,带着粉笔灰和某种无形压力的重量。当任千慧背着那个洗得泛白、边角已经起毛的蓝色书包,踏进高一(一)班教室时,一种近乎实质的紧张感扑面而来。她像一头谨慎的小鹿,闯入了一个无声却激烈的角斗场。 五十双眼睛——沉静的、锐利的、带着审视与估量的——几乎在同一瞬间齐刷刷地投射过来。那目光里没有初中时常见的懵懂好奇或友善试探,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属于顶尖竞争者之间的冷静掂量和隐约敌意。教室里的座位排列紧密,课桌上是堆叠如山的教辅资料,几乎淹没了桌面的本色。 她的新同桌是个皮肤异常白皙、鼻梁上架着厚重黑框眼镜的男生,此刻他面前摊开的,赫然是一本高二的物理选修课本,书页边缘贴着密密麻麻的彩色标签。听到身旁的动静,他从艰深的公式间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得像精密仪器,扫过千慧朴素的衣着和简单的行李:“你好,我叫陈宇。”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个无需证明的公理,“中考,全县第二。” “任千慧。”她同样平静地回应,声音不大,却清晰。她将书包小心地塞进有些变形、露出木头茬子的课桌抽屉,动作轻柔地拿出几本用旧挂历纸仔细包着书皮的课本——那是她暑假里最大的工程,书皮边缘裁剪得一丝不苟,还能隐约看到里面彩色的风景或人物图案残影,给这灰暗的教室带来一丝不合时宜的鲜活。“第五。”她报出自己的排名,语气里没有谦卑,也没有挑衅,只是陈述。 班主任是一位姓李的中年女老师,教数学,身形瘦削挺拔,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衬衫,纽扣扣到最上面一颗,表情如同岩石雕刻般鲜有变化。第一堂课,她没有惯例的欢迎辞,没有鼓舞人心的动员,只用一支白色粉笔,在黑板的中央,写下两个遒劲有力、仿佛带着金石之声的大字:“宏志”。然后转身,目光如探照灯般,缓慢而有力地扫过全班每一张年轻却紧绷、写满渴望与不安的脸。 “‘宏’,”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是宏大的志向,是跳出井底的视野,是敢与省城尖子争高下的魄力。眼界要宽,目标要远,心气要高。” 她顿了顿,让这个字在寂静中沉淀,然后指向第二个字,“‘志’,是志在必得的决心,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狠劲,是衣带渐宽终不悔的坚持。在这里,”她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同情心是奢侈品,眼泪是软弱的标志。唯有汗水,是你们唯一、也是最可靠的入场券。” 她再次停顿,冰冷的视线掠过几个下意识低下头的学生,“从今天起,忘记你们中考的排名,忘记你们过去的荣耀。那些,在这里,一文不值。这里,是零的起点,是淬炼钢铁的熔炉,是真正的、不见硝烟的战场。” 当那张密密麻麻、几乎不留任何喘息空间的作息时间表被学习委员面无表情地发到每个人手中时,教室里响起了一片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的抽气声,像一阵骤然而起的寒风。白纸黑字,冷酷无情地罗列着:早晨5:20刺耳的起床铃,5:50必须全员进入教室开始晨读,晚上四节晚自习雷打不动到10:30,11:00准时熄灯,漆黑一片。每周只有周日下午可以自由活动三小时,名曰“放风时间”。 千慧默默地看着,指尖在那冰冷的、代表时间的数字上轻轻划过,仿佛能触摸到那即将到来的、分秒必争的沉重。这比她预想的、比初中时拼尽全力所经历的,还要严苛数倍,像一条无形的、时刻挥舞的鞭子,高悬于每个人的头顶。但她清瘦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将这张纸对折,再对折,边缘对齐,形成一个规整的长方形,然后郑重地、像放置什么易碎品般,夹在了她那本最重要的、同样用挂历纸包好的数学笔记本扉页里。对她而言,这不过是另一场需要投入更多力气、更需要咬紧牙关、将每一分潜力都挤压出来的战斗罢了,而她,早已在生活的泥泞与家庭的负重里,学会了如何节省体力,如何屏蔽干扰,如何像沙漠中的植物般,持久而沉默地抗争。 【罖尘·世界·破晓之前】 市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是村支书骑着那辆突突冒黑烟的旧摩托车,一路扬尘,直接送到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的。彼时,罖尘正和几个光着膀子的工友一起,将晒得滚烫、边缘粗糙的青砖,一块块码上沉重的手推车,汗水如同溪流,混着灰白的尘土,在他年轻却已显刚毅的脸上、脊背上,结成一道道干涸的泥痂。工头,那个平日里嗓门粗大、习惯用吼叫发号施令的汉子,接过村支书递过来的那个印着市一中烫金校徽、显得格格不入的洁白信封,愣了一下,反复确认了上面的名字,随即,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用力拍在罖尘汗湿、发烫的背上,声音带着罕见的、几乎破音的激动:“好小子!真他娘给你考上了!妈的,真有出息!给咱们村,给咱这工地都长脸了!这月工资,叔给你结双倍!必须双倍!” 双倍的工资,是八百块。罖尘捏着那叠厚厚的、带着工友和工头体温与汗味的钞票,感觉比肩上扛过的任何一袋水泥、任何一块预制板都要沉重,那重量,压得他心头一阵酸涩,又一阵滚烫。 市一中大得让他这个从山坳里走出来的少年,第一次踏入时,感到一阵生理性的眩晕与渺小。不再是县中那种一览无余、方方正正的院子,这里有蜿蜒的林荫道,有在阳光下闪烁着彩虹的喷水池,有高耸的、贴着明亮瓷砖、反射着天空颜色的教学楼群。图书馆,不再是一间教室,而是一座独立的、庄严肃穆的六层大楼,玻璃幕墙像巨大的镜子,将整个校园收纳其中;物理实验室里的仪器,闪着金属和玻璃特有的、令人敬畏的冷光,安静地陈列在透明的玻璃柜中,像等待被唤醒的精灵。他的新室友们,穿着他叫不出牌子、但一看就质地很好的运动服,熟练地讨论着最新款的篮球鞋的性能和智能手机的操作系统,空气中飘荡着洗发水的清新香气和属于城市少年的、无所顾忌的青春气息。罖尘沉默地将从家里带来的、打着补丁、颜色暗淡的旧被褥铺在靠门的下铺——这个位置通常不受欢迎,但他需要最早起床而不影响他人。然后,他将几件同样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有些磨损的换洗衣服,仔细地叠成整齐的方块,放进唯一属于他的那个狭小、带着铁锈味的储物柜里,动作轻微,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仿佛生怕惊扰了这陌生的、属于别人的繁华。 分班考试对他而言毫无悬念,他以接近满分的成绩,被分到了最强的理科竞赛班。第一节物理课,老师,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据说曾是大学教授的老先生,没有按照常规高一的课本目录讲解,甚至连开场白都省去了。他直接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一道复杂的、涉及到了初步的相对论时空观念的奥林匹克竞赛题。流畅的公式推导、跳跃的物理思维、全新的概念表述,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密集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砸得罖尘有些发懵,耳边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嗡鸣。他盯着黑板上那些仿佛拥有生命的符号和线条,手指在课桌下紧紧攥着那支用了多年、笔杆缠满透明胶布以防止裂开的钢笔,指节泛白。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他感到了某种智力上的力不从心和信息壁垒带来的巨大落差。周围的同学似乎大多都能跟上老师那快速推进的节奏,不时发出理解的、恍然的低应声,笔记本上沙沙作响,记录着要点。只有他,仿佛被隔绝在一层透明却坚韧的玻璃罩外,能看到、能听到,却难以真正融入、难以触及核心。那种熟悉的、在工地扛包时肌肉撕裂般的无力感,再次袭上心头,却是作用于精神层面。 那天晚自习结束后,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如同出笼的鸟儿般立刻冲回宿舍,抢占洗漱的位置,或者聚在一起闲聊。空荡的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固执的身影,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持续而单调的嗡嗡电流声,像是时间的叹息。他将黑板上那道宛如天书、让他备受打击的物理题,原封不动地、一笔一划地、极其工整地在本子上抄写了整整十遍。不是指望这种机械的重复能带来顿悟,而是用一种近乎自虐的、仪式般的方式,将这种“落后”的焦虑、不甘和此刻的无力感,深深地、狠狠地刻进自己的脑海里,烙进心里。直到值班的保安拿着明亮的手电筒,不耐烦地敲着教室的门框,催促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他才默默地、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写满了同一道题的作业本收进书包。回宿舍的路上,寒气已经很重,他抬头望向教学楼顶端那个巨大的、在深蓝天幕下散发着白色柔光的钟盘——指针清晰地指向10:45。还有十五分钟,宿舍就要熄灯。时间,在这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快进键,流逝得快得让人心慌。 【同步镜头:第一次月考的冲击与回应】 ·任千慧的答卷:无声处的惊雷 宏志班的第一次月考成绩,是以一种近乎残忍的直白方式公布的——一张A3大小的白纸,密密麻麻打印着学号和对应的各科分数、总分及班级排名,没有任何姓名,直接贴在教室后墙那块斑驳的黑板旁边。像一张冰冷的判决书。任千慧等到人群稍微散去,才走到那张纸前。她的目光从上到下,快速而仔细地搜寻,最终在中间偏下的位置,找到了那个属于自己的、冰冷的数字序列:学号后面,跟着的数字是28。班级第28名。她的目光迅速扫向数学那一栏,一个红色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灼伤了她的视网膜:112分(满分150)。她的心脏猛地一缩。她清晰地记得,最后那道关于函数与几何综合应用的大题,她反复读了无数遍题目,试图在脑海中构建出清晰的模型,笔尖在草稿纸上划了又划,留下了无数杂乱的线条,却始终像隔着一层迷雾,找不到那个关键的切入点,最终,卷面上留下了一片刺眼的、宣告失败的空白。 晚饭时间,食堂里人声鼎沸,弥漫着各种饭菜混合的气味。她只要了一个最便宜的白面馒头,独自走到最角落、灯光最昏暗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就着窗口提供的、漂浮着几片蔫黄菜叶和零星星油花的免费“清汤”,小口小口地、机械地啃完了那个干硬的馒头。她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慢慢享用、或者饭后散步,几乎是立刻起身,将餐具送到回收处,然后径直回到了已经亮起惨白灯光的教室。摊开那张布满红色叉号和问号的数学试卷,她拿出一个厚厚的、封皮是她用废弃的硬纸板精心裁剪、自己用针线缝合而成的错题本。她的整理方式,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严谨。她不是简单地抄录题目和标准答案,而是将错题的原题,一字不差地、连同标点符号都工整地重新誊写在错题本上,留出大量的空白。然后,在旁边用红笔,像解剖麻雀一样,详细标注出这道题所考察的每一个核心知识点,条分缕析地解剖自己当时的错误思路究竟卡在了哪个环节,是概念理解偏差,还是公式运用不熟,或是思维定势局限。最后,她会在空白处,尝试寻找两种、甚至三种不同的解法,比较优劣,总结规律。教室里的人来了又走,喧闹复归于寂静,她始终保持着那个微微低头、脊背却挺得笔直的姿势,仿佛化身为一尊思考的雕塑,只有笔尖在纸页上持续不断地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在暗夜里执着地啃食桑叶,直到晚自习下课的铃声尖锐地划破夜的宁静,她才缓缓抬起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罖尘的突破:墙壁前的独白 罖尘的第一次月考成绩单,呈现出一种极其鲜明而撕裂的状态。物理,98分,毫无悬念地位列班级第一,那道曾让他抄写十遍的竞赛题,他用了两种方法完美解答,思路清晰,步骤严谨,连那位要求严苛的老教授都在课堂上,当众表扬了他“具备难得的物理直觉和探索精神”。但英语那一栏,鲜红的72分(满分150),像一道深深的、丑陋的伤疤,横亘在成绩单上,也横亘在他与他那些从小接触双语教育、口语流利、词汇量庞大的城市同学之间,划出了一条清晰的鸿沟。年轻的英语老师,课后特意把他叫到弥漫着咖啡香气的办公室,语气尽可能地温和,但话语的内容却尖锐而直接:“罖尘,我必须坦诚地告诉你,你的数理天赋非常突出,这是你巨大的优势。但英语,目前是你致命的短板,而且是必须尽快、尽全力补上的短板。你的发音带着非常浓重的地方口音,基础词汇量严重不足,语法体系也很不牢固,这将会成为你未来发展的巨大瓶颈,甚至会影响你参与更高层次的竞争和交流。” 从那天起,市一中偌大的、晨曦微露的操场上,每天凌晨五点,当大多数人还沉浸在睡梦中时,凛冽而清新的空气中,便会准时响起一个少年磕磕绊绊、语调怪异、却异常坚持和大声的英语朗读声。起初,同宿舍的同学们不堪其扰,委婉地、甚至带着怨气地抱怨他影响休息。他没有争辩,也没有解释,只是默默地在第二天,将晨读的阵地转移到了教学楼背后,一个背风的、堆放着废弃鞍马、破旧篮球和杂物、罕有人至的角落。面对着斑驳的、长着深绿色苔藓的冰冷墙壁,他继续着他那雷打不动的晨读,声音在墙壁之间碰撞、回荡,产生轻微的回音。每一个单词,每一个句子,都像是从他喉咙深处、从那片知识的荒原上,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挖掘出来,带着泥土的气息和挣扎的痕迹。 【同步镜头:生存的细节与策略】 任千慧的记账本 (一个巴掌大小、用裁切整齐的作业本纸仔细装订成的小本子,封面用钢笔工整地写着“收支记录”,字迹娟秀,每一笔花费都清晰无比,仿佛在记录一场精密的战役) "9月份总结:总支出 200元整。 明细:早饭(一个馒头/一碗稀饭)日均1元,合计30元;午饭(一份最便宜的素菜/半份米饭)日均2元,合计60元;晚饭(同早饭或一个素馅包子)日均1元,合计30元;余下80元用于购买牙膏、肥皂、洗衣粉等必需日用品。 结余:0。 10月份目标:将晚饭开支严格控制在0.5元(只买一个馒头,不买稀饭或包子),日均节省0.5元,月省15元。 10月结果:目标达成。利用节省下来的30元(加上之前一点结余),在学校后门旧书摊成功购入《牛津英汉双解词典》(二手,七成新,内有少量铅笔笔记,已小心擦除)。 11月新计划:成功申请到食堂早餐时段帮忙打饭、收拾餐具的工作(每日早6:00-6:40),每月可获得50元伙食补贴。决定将此笔补贴全部存入储蓄,不动用,作为下学期学杂费储备。" 罖尘的打工地图 (存在于他精确如同钟表的大脑里,规划到每分钟和每一条公交线路的换乘,是一张为了生存和未来而绘制的、无声的作战地图) 周末,当城市里大多数同龄人还在温暖的被窝里享受慵懒睡眠,或是在购物中心、电影院、游乐场里肆意挥洒青春时,罖尘像一只上紧了发条、不知疲倦的陀螺,精准而高效地穿梭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丛林之间,在不同的角色中切换: 周六上午 7:00-9:00:家教。对象是一个初二的男孩,住在离学校有段距离的一个有保安站岗、环境优雅的新建小区。主要辅导数学,两小时,报酬50元。需要提前计算好时间,乘坐40分钟的公交车,确保准时到达。 周六上午 9:30-下午4:00:快递分拣中心临时工。地点位于城市边缘的工业园区,环境嘈杂,尘土飞扬。任务是将堆积如山的包裹,按照不同的配送区域进行快速分拣、扫描,是纯粹的体力活,计件工资,多劳多得。中午休息时间短暂,只有一个冷掉的面包和随身携带的白开水。通常一天下来,能挣到60-80元,取决于当天的包裹量和他拼命的程度。 周日上午 8:00-11:30:市图书馆报刊阅览室整理员。工作相对安静,需要细心和耐心,将上周的过期报纸、各类杂志下架,整理,然后按照编号准确归架。这份工作的报酬不高,只有20元,但对他来说,意义远不止于此。在整理间隙,他可以“合法”地、贪婪地阅读那些他根本买不起的最新科技期刊和学术杂志,这是他窥探外部广阔世界、呼吸自由学术空气的宝贵窗口。 【时空跳跃:寒冬的淬炼】 第一股真正强劲的、带着哨音的北风呼啸着吹过两所学校的操场,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和尘土,打在脸上生疼。天空变得晦暗,云层低垂,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寒冷,预示着严冬的正式来临。在两个平行的时空里,相似的、与严酷自然环境及自身困境抗争的故事,正在无声却执拗地上演。 任千慧那双因为长期在冰冷的水房里洗漱、洗衣,又缺乏哪怕最便宜的护手霜滋养的手,手指关节处开始出现不正常的红肿,发痒,继而生成一个个紫红色的、肿胀的冻疮,像恶劣的天气在身体上刻下的印记。握笔时,尤其是需要用力书写、演算复杂公式时,那肿胀发亮的皮肤被牵扯,传来一阵阵钻心的、混合着痒与痛的感觉,让她时常不得不停下来,对着僵硬的手指哈几口微弱的热气,再用力地搓一搓,然后继续。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多余的钱去买一支专门的冻疮膏。她翻出母亲给她织那件旧毛衣时剩下的一些零碎、颜色不一的毛线头,利用晚上熄灯前那十几分钟的微弱光线,凭着记忆里母亲那双巧手的动作,笨拙地、却极其耐心地,给自己织了一副简陋的、只能覆盖住手掌而将十个手指完全露出来的“露指手套”。这样,既能在一定程度上保持手掌的温暖,缓解冻疮的恶化,又不影响她握笔、翻书,进行一切学习所必需的手指活动。在呵气成霜、窗户玻璃上结满冰花的教室里,她戴着这副色彩斑驳、看起来有些滑稽却充满实用主义智慧的手套,继续与那些艰深的公式、拗口的古文、复杂的电路图进行着日复一日的搏斗。 罖尘唯一的一双用于日常行走和跑步的运动鞋——还是父亲去年回家时,在镇上的集市上给他买的便宜货——鞋底的前端,终于不堪长期奔波和磨损,彻底宣告“退休”,破开了一个不小的洞,像一张嘲讽的嘴。一场猝不及防的冷雨过后,城市的街道上满是积水。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冰冷的、混着泥污的雨水,毫不留情地从那个破洞渗进鞋里,迅速将他那双薄薄的、也是唯一一双没有破洞的袜子浸得湿透、冰冷。双脚像是直接浸泡在冰水里,很快就被冻得麻木,失去知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针毡上。他咬着牙,加快脚步跑回宿舍,脱下湿透的鞋袜,看着那双被泡得发白、起皱的脚,和那个狰狞的鞋洞,沉默了足足一分钟。然后,他眼神一动,迅速从床底下拉出自己那个简单的行李包,从里面翻找出两个还算干净、厚实的塑料袋(不知道是以前买东西留下的)。他坐在地上,仔细地将双脚分别用塑料袋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在脚踝处打了个结,确保不会漏水,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将这双“特制”的防水脚套,塞进那双冰冷、潮湿的破鞋里。塑料袋有效地隔绝了外部的湿气,虽然穿着不透气,走路发出窸窣的响声,但至少能保证他在接下来前往家教地点、以及晚上从图书馆打工返回学校的路上,双脚是干燥的,不会被冻伤。他就这样,踩着这双发出怪异声响、临时改造的鞋子,面色平静地继续奔波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为了支付下个月的生活费,为了攒下学期的书本费,也为了那个深埋心底、虽然遥远却始终亮着微光的未来。 在某个寂静的、窗外开始悄然飘起细碎雪花的夜晚,寒气透过窗缝丝丝渗入: 任千慧在日记本上,用那双戴着露指手套、依旧有些僵硬的手,握着笔,缓慢而认真地写下:“12月19日,阴,小雪。今天数学课,李老师讲解的那道关于圆锥曲线与导数结合的压轴难题,我静下心来,反复画图分析,用了三种不同的方法都最终解出来了,思路豁然开朗。晚自习时,陈宇(那个中考全县第二的同桌)竟然主动转过头来,指着那道题,低声问了我的第二种解题思路。原来,只要沉住气,不慌乱,一点点把思路理清,我也可以做到,甚至可以做得不错。”字迹在寒冷的空气中,似乎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罖尘则在给母亲的信里(他舍不得经常花钱打电话,写信更经济,也能说更多话),用那支缠满胶布的钢笔,在灯下一笔一划地写道:“妈,见字如面。家里天气应该更冷了吧,您一定记得多穿点衣服,晚上把炕烧得热热的,别舍不得柴火。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学校很暖和,饭菜也够吃。我又找到了一份给附近小学生辅导数学的家教工作,很轻松,报酬也稳定。以后的生活费您就不用再省吃俭用地给我寄了,我自己完全能应付得来。您千万保重身体,不要太劳累。”他省略了破洞的鞋、冰冷的晨读、和周末奔波的疲惫,只将一点点暖意和安心,封入信封,寄往远方。 (第六章完) 第7章 负重前行 第七章负重前行 高二文理分科的抉择,像一道凛冽的寒风,骤然吹散了高一尚存的些许懵懂与适应期,将现实冰冷而坚硬的骨架,**裸地暴露在每个学生面前。办公室外的公告栏前,被黑压压的人头围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兴奋、迷茫、争执和窃窃私语,仿佛每个人手中那张薄薄的登记表,重若千钧,足以决定未来的走向。任千慧穿过拥挤的人群,目光在“文科”与“理科”两个选项上没有丝毫游移,她几乎是凭借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求生欲,在那张表格的“理科”一栏后面,用力地、笔迹深透纸背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粗糙的纸张,带着一种破釜沉舟、不留退路的决绝。对她而言,这不是兴趣的选择,而是生存的博弈。 果然,没过两天,她就被班主任李老师叫到了那间熟悉的、弥漫着粉笔灰和旧书卷气息的办公室。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在磨蚀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无数微尘在光柱中无声地狂舞。李老师手中拿着任千慧从高一到高二上学期的所有成绩单,指尖在一行行数字上划过,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任千慧,”李老师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常,但语气里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斟酌,“我找你来,是想再和你最后确认一下文理分科的事情。从你历次的成绩,尤其是期末和大考的成绩来看,你的语文、英语、历史、政治这些文科科目,成绩非常稳定,而且相当突出,排名一直在年级前列。而理科,特别是物理和化学,成绩起伏比较大,时好时坏,像坐过山车。”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更委婉的语言,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直白,“理科的学习,尤其是到了高二下学期和高三,需要投入海量的时间和精力进行高强度的习题训练,构建复杂的知识网络,这对学生的专注度和时间保障要求极高。这对你来说……”老师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意味深长的停顿和审视的目光,已经将未尽之语表达得淋漓尽致——对于一个需要挤出每一分钟打工谋生、时刻计算着下一顿饭钱的任千慧而言,选择理科,无异于选择了一条更加崎岖、布满荆棘、可能需要付出更大代价的道路。 “老师,我能行。”任千慧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老师的审视,那平静底下,是如同磐石般的坚定,她需要一个不容置疑、也无法被驳斥的理由,“而且,我了解过,理科班的奖学金,无论是学校设立的,还是社会资助的,平均金额都比文科班要高至少百分之三十。”这个理由现实而冰冷,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瞬间击碎了所有可能存在的善意劝诫与温情脉脉的担忧。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软肋在哪里——是那捉襟见肘的时间,是那时刻悬在头顶的经济压力。但她更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更高的奖学金,意味着她可以稍微喘一口气,意味着可以少打一份工,多出几个小时啃噬那些艰深的物理题,意味着她离那个藏在心底、几乎不敢宣之于口的梦想,能更近一步,哪怕只是一小步。 新的物理老师是个刚从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的年轻男老师,姓赵,戴着无框眼镜,充满激情与理想,思维活跃得像跳跃的电子,讲课语速极快,常常沉浸在自己构建的公式推导和物理图景的世界里,眼神发亮,忽略了台下五十名学生是否能跟上他那如同高铁提速般的思维节奏。第一次物理单元测试,满卷刺目的红叉像一记毫无预兆的闷棍,狠狠敲在任千慧的头顶,让她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试卷顶端的分数,是一个她进入高中以来从未见过的、令人羞耻的数字:不及格。这个分数,像一盆冰水,将她因选择理科而勉强燃起的斗志浇得几乎熄灭。她没有像班里其他几个同样考砸了的同学那样,聚在一起抱怨赵老师讲得太快、不照顾基础,或者陷入自怨自艾的情绪中。那天下午放学后,她拿着那张被揉皱又小心展平的试卷,在物理教研组办公室那扇掉漆的木门外,从日落西山、晚霞满天,一直站到华灯初上、夜幕低垂,整整两个小时。走廊里人来人往,有老师夹着教案匆匆而过,有学生抱着作业本进出,她只是安静地、固执地靠着冰冷斑驳的墙壁,目光执着地盯着那扇偶尔开合的门缝,像一尊等待救赎的雕像。 当赵老师终于送走最后一位缠着他问问题的竞赛生,揉着酸胀无比的太阳穴,拖着疲惫的步伐准备离开时,才惊觉门外这个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沉默而倔强的身影。“老师,”任千慧走上前,将手中那张承载着失败记录的试卷展开,指着一道关于电磁感应与力学结合的综合大题,她的语气里没有委屈,没有抱怨,只有纯粹的、亟待解决的困惑和一种近乎贪婪的求知欲,“这道题,我仔细分析了题意,尝试用了您上课重点强调的法拉第电磁感应定律和楞次定律进行推导,但是每次进行到第二步,判断闭合回路中感应电流的具体方向时,逻辑链条总会断裂,得出的结果和标准答案完全相反。我检查了无数遍初始条件和右手定则的应用,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赵老师惊讶地看着这个女生,看着她眼底那浓重得无法掩饰的青黑,看着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甚至有些磨损起毛的校服,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试卷。他就着走廊里那盏光线昏黄、接触不良还时不时闪烁一下的节能灯散发出的微弱光芒,重新、极其耐心地给她讲解了一遍,甚至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笔,在试卷空白的边缘,画出了详细的磁场分布变化图、导体棒受力分析图,一步一步,掰开揉碎。从此,每天晚自习结束的刺耳铃声响起后,物理办公室外那条空旷寂静的走廊里,那个捧着厚重书本和写满笔记的试卷静静等待的身影,成了固定不变的一景。赵老师也从最初的些许讶异和习惯,变成了后来的默默期待,甚至会在讲解时,不经意地加入一些更深层次的、源于课本又高于课本的物理思想。 春天带着它特有的、湿漉漉的暖意,悄然而至,校园里的玉兰鼓起了毛茸茸的花苞。学校也循例举办了一年一度的“理想墙”活动,鼓励学生们将自己的梦想和心仪的大学,写在统一发放的、鲜艳的心形卡片上,然后亲手钉在教学楼大厅专门开辟出的、铺着深红色绒布的巨大展板上。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心形卡片,像雨后丛林里疯长的蘑菇,很快便星星点点地贴满了整面墙壁,上面写着各式各样响亮的名字:“清华”、“北大”、“复旦”、“交大”……以及各种热门的金融、计算机、医学专业,字里行间透露出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憧憬和对未来的无限畅想,色彩斑斓,光芒夺目。任千慧拿着分到的那张小小的、略显单薄的红色卡片,在喧闹的人群边缘犹豫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卡片光滑的表面。最终,她走到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用那支她最珍惜的、出水流畅的细头签字笔,极其工整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在那颗小小的“心”上,写下了五个清晰而庄重的字:“Z大建筑系”。Z大,那是遥望已久、全国顶尖的巍巍学府,而建筑系,更是其闻名遐迩、门槛极高的王牌专业。她刚把卡片小心翼翼地、用图钉固定在展板最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几乎要被阴影吞没的位置,身后就传来一声不大不小、音量控制得恰好能让她清晰听见的嗤笑,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和一丝冰冷的嘲讽:“嗬,真是敢想敢写啊!农村来的,还想学建筑?知道Z大建筑系一年的学费是多少吗?知道学建筑要买多少昂贵的模型材料、制图工具,要跑多少地方调研写生吗?那根本就不是你们这种人该碰的东西,真是异想天开,不知天高地厚……” 她的背脊在那瞬间僵直得像一块铁板,握着图钉的手指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一股混合着屈辱、愤怒和难堪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但她没有回头,没有去寻找声音的来源,更没有出声争辩哪怕一个字。她只是将那颗冰冷的图钉,更深地、更用力地按进了柔软的木质展板里,仿佛要将这五个字,连同此刻所有的不堪与轻视,一起钉死在自己的命运之上。然后,她默默地转身,低着头,快步穿过依旧喧闹、色彩缤纷的人群,将那片属于他人的、光鲜亮丽的梦想丛林抛在身后。那个小小的、红色的心形卡片,像一粒被遗忘的、倔强的尘埃,蜷缩在繁华与喧嚣的最边缘角落,承受着可能的风雨与忽视,却以一种沉默而顽固的姿态,证明着自己的存在。 【罖尘·世界·暗流与礁石】 罖尘的竞赛之路,从一开始就并非坦途,而是布满了看不见的荆棘和潜藏的礁石。他凭借着自己对物理世界近乎本能的热爱、痴迷以及那种常常让老师都感到惊奇的、天马行空般的独特思维方式,在校内激烈的选拔中脱颖而出,如愿获得了代表学校参加省物理竞赛的资格。然而,在强手如林、规则森严的省级选拔赛的考场上,他那份充满了跳跃性思维、解题步骤简略得近乎“潦草”、却往往能直指问题核心的试卷,最终以0.5分的微弱差距,与通往更高舞台的入围名额失之交臂。指导老师,那位同样对物理怀有赤诚之心的中年男人,用力拍着他的肩膀,语气里充满了难以释怀的惋惜:“罖尘,说实话,你的物理直觉是我教过的学生里最好的之一,你的解题思路非常独特,甚至有些另辟蹊径的解法,让我看了都忍不住拍案叫绝。但是,竞赛有竞赛的规则,阅卷有阅卷的标准!你的解题过程太不规范了,关键步骤缺失,逻辑跳跃太大,按照评分标准,步骤分丢得太多了!太可惜了……真的是太可惜了……”罖尘沉默地听着,像一尊失去知觉的石像,目光死死地盯着公告栏上那个刺眼的、将他拒之门外的排名数字,喉咙里像是被一块粗糙、坚硬的石头死死堵住,吞咽困难,呼吸滞涩。他输给了那些白纸黑字的、冰冷的规则,输给了那些他曾经不以为然、甚至有些轻视的“格式”与“规范”。 与此同时,另一个更现实、更迫在眉睫的危机,如同潜伏在深海中的暗流,悄然涌动,最终浮出水面。他周末频繁外出、在不同地点之间奔波打工的事情,不知通过什么渠道,被学校教务处知道了。那天,他被面色严肃的年级组长叫到了教务处主任办公室。主任是个身材微胖、戴着金丝边眼镜、常年板着脸的中年男人,他用手关节用力地敲着铺在光洁桌面上的那一本校规《学生管理手册》,语气严厉得像法庭上的法官:“学校明令禁止学生在校期间外出打工,这一点,入学教育时反复强调过,你知道吧?这不仅影响你个人的学习精力,也存在着安全隐患,给学校管理带来麻烦!” “我知道。规定手册我仔细读过。”罖尘站得笔直,像一棵风中的白杨,没有试图回避,也没有寻找借口,只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但是,主任,我需要钱。我需要钱来支付我的生活费,和一部分学杂费。”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需要钱可以按照程序申请助学金!学校有完善的助学体系!”主任的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申请过了,”罖尘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却又无比残酷的事实,“在上个学期初就递交了所有要求的材料。但是,审核没有通过。负责审核的老师反馈说,根据我提交的家庭情况说明,我父亲在南方沿海城市打工,有收入来源,不符合特困生的评定标准。”他无法详细解释父亲那微薄且极不稳定的收入,无法描述母亲那多病缠风的身体和常年需要药物维持的状况,更无法具象化那个远在深山、摇摇欲坠、几乎一无所有的家。有些贫困,是表格上那些僵硬的选项和冰冷的数字所无法涵盖、无法丈量的。 就在他绷紧神经,以为会面临严厉的警告、甚至是纪律处分,内心已经开始艰难地思考是否要再次铤而走险、寻找更隐蔽的打工方式时,事情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第二天晚自习间隙,班主任,那位总是笑眯眯、眼睛弯成月牙,却心细如发、极其关心学生的数学老师,私下把他叫到了教学楼后面那个僻静的、种着几株晚樱的小花园里。夜色朦胧,花香暗浮。“罖尘,”老师的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你的事情,我听说了。别紧张。”他拍了拍罖尘紧绷的肩膀,“我有个朋友,家里的孩子正在读初三,数理化这几门课学得比较吃力,基础不太牢靠,眼看就要中考了,家里很着急。想找个有耐心、有方法、特别是数理思维好的老师给辅导一下。时薪……”老师报出一个数字,比罖尘现在打零工的收入要高出一大截,确实充满了诱惑力。他看着罖尘那双瞬间亮起、如同注入星火,又迅速被他强行克制下去、恢复沉静的眼睛,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但是——这件事,你必须严格保密。绝对、绝对不能让学生处或者任何其他老师知道,明白吗?这算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罖尘看着老师眼中那份复杂的、混合着同情、无奈与维护的神情,重重地点了点头。这像是在坚固的规则壁垒边缘小心翼翼地行走,脚下就是万丈深渊,但他心里清楚,自己别无选择。这份隐藏在阴影之下、不能见光的工作,成了他能继续留在这所汇聚了全市顶尖教育资源的名校、继续追逐那个渺茫而真切的物理梦想的、唯一可靠的经济支柱。 【同步镜头:春寒料峭中的剪影】 ·任千慧的清晨:与时间赛跑 凌晨4:50,宿舍楼还沉陷在黎明前最深的酣梦里,万籁俱寂,连值班室大爷的鼾声都清晰可闻。任千慧那如同精密钟表般的生物钟,却已准时将她从短暂的睡眠中唤醒。她像一只习惯了在黑暗中活动的、灵敏的猫,凭借着手脚肌肉的记忆,轻手轻脚地从狭窄的上铺爬下,双脚摸索到冰冷的水泥地,每一个动作都极尽轻柔,生怕床板发出一丝一毫的“吱呀”声,惊扰了室友们珍贵的睡眠。 5:10,她通常是第一个推开沉重教室门的人,按下门口那个老旧的开关,头顶上那几盏日光灯管挣扎着、嗡嗡地闪烁几下,才不情愿地次第亮起,将空旷无一人的教室照得一片令人心慌的惨白。她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摊开那本边缘已经卷曲的英语单词书,或是那一沓厚厚的、她自己手抄的理科公式卡片,开始了一天中最雷打不动的晨读时光。这是她在无数次尝试后摸索出的黄金规律,清晨的大脑,像被山间清冽泉水洗涤过的天空,摆脱了夜间的疲惫与混沌,变得异常清晰而高效,最适合进行那种需要大量记忆和精准背诵的任务。 5:50,整栋教学楼如同一个被唤醒的巨人,逐渐从沉睡中苏醒,各个教室的灯光接连亮起,最终在朦胧的晨曦中连成一片璀璨的、象征着奋斗的光的海洋。宏志班的学生们几乎全员到齐,无人迟到,低沉的、带着残余睡意却又无比坚定的读书声开始从各个角落升起,最终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澎湃的、仿佛能撼动墙壁的声浪,宣告着新一天的征战开始。任千慧的声音清晰地融入其中,不算最响亮,却如同磐石般稳定而执着。 ·罖尘的深夜:与倦意抗争 晚上22:30,宣告晚自习结束的尖锐铃声,像一声期待已久的特赦,在教学楼里回荡。学生们如同开闸泄出的洪水,瞬间爆发出欢呼声、说笑声、桌椅碰撞声,争先恐后地涌出教室,奔向代表着温暖、休息和放松的宿舍,以及那张能抚慰一切疲惫的床铺。罖尘却总是逆着这股欢快的人流,背著那个磨损严重、肩带缝了又缝的书包,默默地、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向图书馆那间号称24小时开放、但到了这个时间点通常只有寥寥数位考研学长学姐还在坚守的自习区。这里灯火通明,安静得近乎神圣,只能听到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笔尖在纸上快速划过的细微声响,像一首独特的、属于奋斗者的夜曲。 23:00,图书馆值班的管理员开始进行第一次清场,催促声在空旷高阔的大厅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早已习惯,熟练而迅速地将摊开的书本、写满演算过程的草稿纸一一收好,塞进书包,然后熟门熟路地转移到教学楼某个不为人知的、堆放着废弃桌椅和清洁工具的僻静楼梯间。这里没有空调,也没有暖气,深夜的寒气如同无形的蛇,从窗户的缝隙、从楼梯井的深处丝丝缕缕地钻进来,冻得他手脚冰凉,手指僵硬,需要不停地活动才能保持书写。 00:30,校园里早已万籁俱寂,连最勤奋的秋虫都已停歇了鸣叫。他借着安全出口指示牌那点幽绿而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光线,眯着眼睛,强忍着几乎要粘合在一起的眼皮,大脑高速运转,做完最后一道令他绞尽脑汁、反复演算了无数遍的物理竞赛拓展题。当终于合上那本写满密密麻麻符号的作业本时,他常常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冻得不听使唤,需要用力揉搓好一会儿才能恢复知觉。 这样的夜晚,从高一下学期那个决定拼命一搏的瞬间开始,他已经默默坚持了将近半年。睡眠,被他强行压缩成一种高效的、仅为维持基本生理机能的充电过程;而清醒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切割、填满,分配给永无止境的学习和为了维系这种学习而必须进行的生存挣扎。 【同步镜头:身体付出的代价】 任千慧的病历:透支的警报 校医室那本略显破旧的记录本上,简洁而客观地新增了一行字:3月12日,上午第三节课,高一(一)班,任千慧,于课堂突发眩晕,无法保持坐姿,面色苍白如纸,额头渗出冷汗,伴有短暂视物模糊。初步诊断:低血糖导致的晕厥前症状。处理:立即扶至通风处平卧,口服高浓度葡萄糖溶液。建议:必须立即增加营养摄入,保证每日至少七小时充足睡眠。 班主任李老师从校医室拿到这张转来的单子,看着上面冷静的描述,她那总是紧蹙的眉头锁得更深了,嘴角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下午自习课,她把任千慧再次叫到办公室,没有过多的嘘寒问暖,也没有长篇大论的说教,只是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印着某个知名品牌logo的、看起来质地就不便宜的白色塑料袋,默默地递过来。袋子里装着几包独立包装、设计精美的奶粉。“拿着,”李老师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甚至听起来有些生硬,“这是学校……最近刚争取到的一批,针对家庭困难、品学兼优学生的营养补助。”任千慧愣了一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袋子,手指触碰到里面柔软而光滑的包装,低低地、几乎听不见地道了声:“谢谢老师。”她走出办公室,没有立刻回教室,而是拐进了教学楼无人的、通往天台的楼梯拐角。她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缓缓蹲下身,颤抖着手打开一包奶粉,就着走廊尽头饮水机里流出的热水,冲了满满一杯。浓郁的、香甜的、她只在商店货架上见过的那种纯正奶味,立刻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她双手紧紧捧着那杯滚烫的、乳白色的液体,眼泪毫无征兆地、决堤般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砸进杯子里,漾开一圈圈细微的、心酸的涟漪。这是她进入这所竞争惨烈的高中以来,第一次无法控制地流泪。不是因为难以承受的辛苦,也不是因为偶尔遭遇的委屈,而是因为这份被包裹在冰冷外壳下的、来自这位严师笨拙而又小心翼翼的温暖与庇护。 罖尘的伤痛:断裂的弓弦 长期的高强度脑力消耗、持续的营养不良和像陀螺一样在不同打工地点间奔波透支的体力,像三根不断拧紧、早已超过弹性限度的弦,终于在这个春天快要接近尾声的时候,伴随着一声无人听见的哀鸣,“嘣”的一声,彻底断裂了。在一节普通的体育课上,进行着例行的耐力跑训练时,那个一直在队列中沉默坚持、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的罖尘,毫无征兆地,在跑过弯道时,眼前骤然一黑,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像一截被瞬间抽去所有力气的木头,直挺挺地、重重地栽倒在了粗糙的塑胶跑道上,溅起细微的尘埃。 校医室做了紧急处理,但面对他苍白的脸色、过快的脉搏和持续的低血压,束手无策,立刻联系了救护车,将他紧急送到了市里最好的医院。一系列检查结果很快出来,像一份冰冷的判决书:重度缺铁性贫血,血红蛋白浓度远低于正常值下限,同时伴有明显的神经衰弱症状,如持续性头痛、注意力障碍和失眠。穿着白大褂、表情严肃的主治医生看着化验单和检查报告,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医者的权威:“小伙子,你这身体透支得太严重了!各个器官都在发出警报!必须立刻停止目前这种状态,强制休息,加强营养,进行系统性的调理。我以医生的身份强烈建议,最好马上办理休学手续,静养至少一个学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能休学。”罖尘躺在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病床上,脸色比身下的床单还要苍白,嘴唇干裂起皮,声音虚弱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商量的坚决,“医生,我……输不起这一年。真的,输不起。”一年的光阴,对他而言,不仅仅意味着学业的中断,更意味着可能永远错过的竞赛机会、无法追赶的知识进度、以及那个本就渺茫的未来变得更加遥不可及。他固执地、几乎是恳求地,要求医生只给他开了最便宜的、也是最基础的那种口服铁剂,然后,拿着那瓶小小的、装着红色糖衣药片的玻璃瓶,像握着什么救命稻草,毅然决然地回到了学校,回到了那个由教室、图书馆、打工地点构成的、熟悉而残酷的三点一线循环之中。 【尾声:云隙中透下的微光】 四月,春意真正变得浓郁起来,阳光也变得慷慨而温暖,慷慨地洒满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一个周六的清晨,任千慧照例在食堂早餐时段帮忙,穿着那件略显宽大的、印着“勤工俭学”字样的围裙,动作麻利地给排成长队的学生们分发着馒头、花卷和稀饭。她脸上带着礼貌而略显疲惫的微笑,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新上任的后勤主任,一个面容和善、微微发福、眼神却很明亮的中年男人,在例行巡视时,注意到了这个总是最早来到食堂、最晚离开,甚至在用餐高峰过后,还会默默拿起抹布,仔细擦拭每一张油腻餐桌的女生。 “孩子,你每天都来这么帮忙,风雨无阻,很辛苦吧?”主任走到她身边,语气温和地问,目光落在她那双因为长期接触洗涤剂和冷水而显得有些红肿、粗糙的手上,“学习呢?这么忙,跟得上进度吗?” 任千慧停下手中的动作,用围裙擦了擦手,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主任,回答清晰而坦诚:“可以的,主任。我都计算好了,利用中午午休的半小时和晚上熄灯前的时间,把白天拉下的看书和做题任务补上,能跟得上,不敢掉队。” 主任看着她清澈眼眸中那不容置疑的坚韧,又看了看她那双与花季年龄极不相符的手,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内心进行着某种权衡与抉择。“这样吧,”他最终开口,像是下定了决心,“从下个月开始,你不用再来食堂帮忙了。每天下午放学后,你来我办公室,帮我整理一些文件资料,做一些归档、录入的文书工作。工作量不大,环境也安静。工资……”他略一沉吟,“按小时计算,是你现在食堂帮忙收入的两倍。” 任千慧彻底愣住了,握着饭勺的手指微微收紧,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深沉感激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让她鼻尖发酸。她连忙放下勺子,深深地向主任鞠了一躬,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谢谢主任!真的……非常感谢您!” 几乎是在同一个周末的下午,在罖尘做家教的那个初三男孩的家里。为期两个小时的课程结束后,男孩的母亲,一位衣着优雅、谈吐得体的知识女性,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支付当次的课时费,而是递过来一个明显厚实了不少的白色信封。“罖老师,”她脸上带着真诚而欣慰的笑容,“这段时间真是太感谢你了。我们家小磊这次月考,数学和物理两门课,成绩进步非常大,连班主任都特意打电话来,说孩子像是开了窍,思维活跃了很多。我们家里商量了一下,都觉得以前给你的课时费,实在是有些委屈你的能力和付出了。从今天起,我们按这个新的标准来付,希望你千万不要推辞,继续用心教下去,直到他顺利中考结束,可以吗?”罖尘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承载着认可与尊重的信封,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走出那个绿树成荫、环境幽静、与他平日所处的世界截然不同的高档小区,他站在车水马龙、喧嚣繁华的街边,第一次鼓起勇气,走进街角那家明亮的银行网点,在ATM机前,将信封里的现金仔细地存入那张几乎只有取出记录的银行卡里。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查询余额的按键。屏幕上跳出的那个数字,让他长久地、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原地,仿佛时间都在那一刻静止——终于,足够支付下一学期所有的学杂费,甚至还能略有结余了。 温暖的、带着植物芬芳的春风吹拂着这座陌生的城市和熟悉的校园,道路两旁的柳树疯狂地吐出绵绵不绝的、如同雪花般的白色絮绒,漫天飞舞,迷离了视线,像是特意为那些在泥泞与黑暗中跋涉了太久、太久的人,下一场盛大而温柔的、充满希望的雪。两个背负着远超年龄重量的行囊、在各自平行而艰辛的时空里孤独前行的少年,于这个生机勃勃的春天的尾声,似乎终于透过厚重压抑的云层,清晰地窥见了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足以照亮前路的曙光。 (第七章完) 第8章 暗夜明灯 第八章暗夜明灯 高三,如同一场早已注定、不容退缩的战役,在秋意刚刚染黄第一片梧桐叶时,便已森然拉开了沉重的大幕。教室后方那块原本用于张贴通知、偶尔会有同学偷偷画上卡通图案的黑板,被一张巨大的、红底白字的倒计时牌无情覆盖:“距离高考还有287天”。每一天清晨,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夜的寒意,值日生便会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擦去旧的、已然变小的数字,换上一个崭新的、却更令人心惊的数字。这不仅仅是一种时间的提示,更像一把冰冷而锋利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每一颗年轻而紧绷的心脏之上,时刻切割着敏感的神经,提醒着终点线的迫近与现实的残酷。 任千慧开始清晰地感觉到身体内部发出的、不容忽视的尖锐警报。最初只是偶尔的、极其细微的嗡鸣,像夏夜遥远地方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蚊蚋振翅声,在她过度专注后放松下来的瞬间,悄然掠过耳际。她并未在意,只以为是疲劳所致的幻觉。但渐渐地,那声音变得持续而清晰,尤其在长时间埋头于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符号和冗长的阅读理解之后,仿佛有两只不知疲倦的夏蝉,在她耳朵最深处安营扎寨,开始了无休无止、令人心烦意乱的嘶鸣。这声音干扰着她的思考,甚至在安静的考场上也如影随形。她终于无法忍受,偷偷去了校医室。戴着老花镜的校医简单检查后,推了推滑到鼻梁的眼镜,语气里混合着职业性的责备和一丝真实的惋惜:“神经性耳鸣。同学,你这是典型的用脑过度,精神长期高度紧张,身体在提出抗议了。必须好好休息,放松心情,保证睡眠,不然情况只会越来越严重,甚至可能影响听力。”休息?这个词对此刻的任千慧来说,奢侈得像天方夜谭。她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到学校那个小小的、货品稀疏的小卖部,用省下的几毛钱,买了一对最便宜的、白色泡沫材质的圆柱形耳塞。当课间休息的喧闹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来时,当同学们的嬉笑声、讨论声、追逐打闹声充斥整个空间时,她便轻轻地将那对软绵绵的耳塞塞进耳道。瞬间,外界的喧嚣被模糊、推远,变成了一种混沌的、隔着一层毛玻璃般的背景噪音。她将自己成功地隔绝在一个相对安静、甚至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声的小世界里,然后,深吸一口气,继续低下头,与摊开在桌面上、那些仿佛永远也征服不完的习题集进行着无声而艰苦的搏斗。 第一次模拟考试的成绩出来,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毫无预兆地浇下,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感官和思维。她的名字,那个曾经稳定出现在年级前三十、甚至更靠前位置的名字,第一次,跌出了象征着安全与优秀的年级前五十红榜,排在了一个尴尬、醒目而令人无比焦虑的位置。晚自习结束的刺耳铃声早已响过,同学们如同退潮般陆续离开,教室里很快变得空荡,只剩下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的嗡嗡电流声,和她独自一人坐在位子上的、凝固的身影。班主任李老师像往常一样前来巡查,她没有打开教室前方的大灯,只是借着窗外路灯透进来的、昏黄而微弱的光线,悄无声息地走到任千慧身边,目光落在她摊在桌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红叉和问号的理综试卷上。李老师的手指,关节分明,轻轻地、带着某种沉重的意味,敲了敲试卷边缘。 “任千慧,”李老师的声音在空荡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没有往日的严厉与急促,反而浸透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担忧,“你在透支自己。我能看到,你的身体和你的精神,都在亮红灯。” 任千慧死死地低着头,仿佛要将自己缩进课桌的阴影里,手指在课桌下紧紧绞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盯着试卷顶端那个刺眼得让她几乎想要将其抠掉的分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辩解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而以往那些近乎自虐的努力,似乎也撞上了一堵无形而坚硬的墙壁,到了难以为继的瓶颈。 李老师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没有再停留在那惨不忍睹的试卷上,而是忽然伸出手,带着一种与她平日严厉形象截然不同的轻柔,轻轻握住了任千慧一直放在桌面上、忘了收回的左手。那只手,冰冷,手指关节因为长期劳作和寒冷而显得有些粗大变形,皮肤粗糙得像磨砂纸,手背上布满了去冬今春反复发作、留下的紫红色冻疮疤痕和色素沉淀,虎口和食指内侧是因长年累月、几乎不停歇地握笔而磨出的、硬邦邦的、黄白色的老茧。这是一双完全不符合她十七岁年龄的、写满了艰辛与挣扎的手,是一双属于过早承担生活重压的劳动者的手。 “看看你的手。”李老师的指尖在那粗糙的皮肤、凹凸的疤痕和坚硬的茧子上极其轻柔地拂过,动作里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近乎心痛的情绪,“学习,从来不是,也不应该是一场盲目的、耗尽一切的百米冲刺。它更像一场考验耐力、策略和意志的漫长马拉松。你现在这样,是在用百米冲刺的极限速度去跑一场需要分配体力、讲究节奏的马拉松。跑到一半,甚至还没到一半,你就已经把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储备都耗尽了,油尽灯枯,还拿什么去跑完剩下的路程,去冲击最后的终点?”老师的话语,像一把沉重而精准的锤子,一下,又一下,敲打在她早已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带来震动灵魂的回响。 那天晚上,任千慧第一次在熄灯号响过、宿舍陷入一片黑暗之后,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拧亮那只小小的、电池快要耗尽的手电筒,没有迫不及待地钻进那床厚实的棉被,在那一方狭小而私密的光亮里,继续啃噬那些似乎永远也做不完、解不尽的题目。她只是平躺在坚硬的板床上,睁大了眼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上被窗外偶尔驶过的车灯投射下的、不断移动变幻的模糊光影。室友们均匀而深长的呼吸声在耳边规律地起伏,营造出一种安宁的假象,她却异常清醒,大脑像一片暴露在月光下的、空旷而冰冷的荒原。恍惚间,她想起了很多年前,还在任庄村那片土地上时,也是一个相似的、寂静的夜晚,她看着邻居家那位心急的伯伯,因为盼着麦子快长,不顾时节和剂量,给田里的麦苗追施了过量的化肥,结果原本绿油油的麦苗,没过几天,便大片大片地发黄、萎蔫,像是被火烧过一样。父亲指着那片令人痛心的景象,用他那带着泥土气息的、朴素到近乎粗糙的乡音对她说:“慧妞,你瞅瞅,这麦子啊,它有自己的命数,有自己的时辰。得一点点吸收日头的光,雨露的润,得耐着性子,一点点往深了、实了扎根,才能长得稳当,扛得住风雨。人要是心太急,乱了章法,乱施肥,乱浇水,那就是老话说的‘拔苗助长’,看着好像是窜高了一截,欢实了几天,可根坏了,底子虚了,一阵小风过来,就得趴下。读书求学,大概……也是这个理儿。”父亲那被田埂上的风吹日晒雕刻得粗糙、却蕴含着古老智慧的话语,穿越了漫长岁月的烟尘与距离,在此刻,异常清晰而有力地,回响在她的耳边,敲击着她的心扉。急不得,真的急不得。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罖尘·世界·漩涡与迷失】 罖尘陷入了一种奇怪而令人恐惧的、仿佛被无形之手操控的循环。平时的随堂测验、章节小练习,他依然能展现出碾压级的实力,思路清晰得像经过精密计算的图纸,下笔迅捷如风,答案准确无误,常常是老师拿来当范本讲解的对象。然而,越是到了关键的大型考试——关乎排名的月考、决定自主招生推荐资格的模拟考——他就像被某种无形的诅咒攫住,表现判若两人。第二次模拟考试,考他最擅长的数学时,卷面上的题目在他看来甚至算不上有难度,但他握着笔的手却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些原本熟悉亲切的数字、符号、几何图形,开始在他眼前扭曲、变形、旋转舞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剧烈抽搐,冰冷的冷汗瞬间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他强忍着喉咙口不断上涌的酸涩和眩晕感,试图集中涣散的精神,将注意力拉回到题目上,但那股生理上的极度不适和内心的恐慌如同排山倒海的巨浪,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防线。最终,在距离交卷还有将近一个小时的时候,他猛地一把推开面前的桌子,桌椅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在一片惊愕、疑惑与同情的目光注视下,踉踉跄跄地冲出了寂静得落针可闻的考场,在空旷走廊尽头那个冰冷的、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垃圾桶旁,弯下腰,吐得天昏地暗,胆汁都仿佛要呕出来,被迫中断了这场至关重要的考试。 成绩自然一落千丈,排名惨不忍睹。班主任忧心忡忡地找他谈了几次话,最后,委婉而坚定地建议他去和学校的心理老师聊一聊。起初,罖尘是本能地抗拒的,在他的认知里,寻求心理帮助等同于承认自己的软弱、精神的不稳定,是一种耻辱的标记。但连续几次关键考试的严重失常,那种无法掌控自己、仿佛在迷雾中迷失方向的巨大恐慌感,最终压倒了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在一个午后,他怀着一种近乎赴死般的沉重心情,敲开了那间位于行政楼最僻静角落、门牌上写着“心灵港湾”的咨询室的门。 心理老师是位气质温婉、戴着无框眼镜、眼神包容而睿智的中年女性。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急切地问他“为什么考不好”、“哪里出了问题”,只是为他倒了一杯温水,然后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用一种平和的、仿佛能安抚一切焦躁的语气,轻轻地问:“罖尘,考试的时候,当那种不好的感觉袭来时,你在害怕什么?或者说,你在想什么?” 罖尘死死地低着头,视线牢牢地钉在自己那双洗得发白、边缘已经开胶的旧球鞋鞋尖上,仿佛那里有宇宙的答案。咨询室里安静极了,只有墙上那只造型简洁的挂钟,秒针规律走动的“滴答”声,像一下下敲在心脏上的小锤子。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就在心理老师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终于抬起了头,眼睛因为缺乏睡眠和内心的挣扎而布满血丝,声音干涩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怕……我怕我考不上。怕对不起我妈……她为了凑我的学费,偷偷卖掉了她出嫁时外婆给的那个金戒指,那是她留下的……唯一像样的东西了……怕对不起我爸,他在工地上,腰肌劳损那么严重,为了多挣几十块钱,咬着牙去扛最重的水泥包……我怕我要是考不好,他们所有的苦,就都白受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含混不清的气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哽咽。 “所以,”心理老师的声音依旧平和,没有评判,没有惊讶,却像一把精准而温柔的手术刀,缓缓地、一层层地剖开了他紧紧包裹、试图深藏的内心,“你在潜意识里,是不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用无休止的熬夜透支精力,用近乎苛刻的饮食虐待身体,用连轴转的打工消耗体力,试图用这种□□和精神上的‘苦行’,来匹配你内心觉得自己‘不配’轻易拥有的好结果?或者说,你在提前为那个你内心深处恐惧会发生的‘失败’,预先进行赎罪?” 罖尘浑身剧烈地一震,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对上心理老师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看穿所有伪装的眼睛。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却发现自己最终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所有的言语都冻结在了那巨大的、被看穿的震撼之中。一直以来的伪装、故作坚强、所有的咬牙硬撑,在这一刻,在那双充满理解与悲悯的眼睛注视下,彻底土崩瓦解,露出了底下那个脆弱、疲惫、充满了负罪感与巨大压力的真实内核。他沉默了,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封闭和抗拒,而是某种坚硬的、自我保护的外壳开始出现裂纹,内心深处的坚冰,感受到了温暖的阳光,开始了缓慢而真切的融化。那天,他在那间布置得温馨、安静、充满安全感的咨询室里,待了整整一个小时。离开时,外面天色已晚,华灯初上,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但他却感觉胸口那块压得他日夜难以呼吸、仿佛要将他压垮的巨石,似乎被撬动了一丝微小的缝隙,透入了一缕久违的、带着希望的清新空气。 【同步镜头:调整与微光】 ·任千慧的妥协:与自我和解 她开始尝试做出艰难的改变,这需要巨大的决心和毅力,如同与过去那个只知道拼命压榨自己、视休息为罪恶的自己进行一场告别。她重新制定了一张作息时间表,依旧严谨到近乎苛刻,但这次的核心目标,赫然写着“休息”二字: 晚上22:30,晚自习结束铃声一响,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恋恋不舍,与最后一道题纠缠,而是立刻、果断地开始收拾书包,强迫自己准时离开那片弥漫着竞争硝烟的教室,走回宿舍。 23:00,无论当天制定的学习计划是否全部完成,无论内心因为未完成的题目而如何焦虑不安,她必须躺到床上,闭上眼睛,排除一切杂念,强迫自己进入睡眠状态。起初的几个夜晚异常艰难,大脑异常活跃,各种数学公式、化学方程式、英语单词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盘旋飞舞。她尝试数羊,尝试深呼吸,慢慢引导自己混乱的思绪归于平静,身体才逐渐适应这种强制性的休息节奏。 凌晨4:30,一个轻微的振动闹钟(她特意换掉了会发出声音的闹钟,以免影响室友)准时将她从睡梦中唤醒。她悄然起床,利用黎明前最安静、大脑经过休息后最为清醒高效的一个多小时,进行需要高度专注的背诵或难题攻坚。 虽然总的睡眠时间只是象征性地增加了不到一个小时,但规律的作息和相对有保障的休息,像给一台长期超负荷运转、发出刺耳噪音的机器进行了必要的保养、润滑和检修。白天的课堂上,她发现自己因极度困倦而忍不住打瞌睡的次数明显减少了,注意力更容易集中,思维反应也似乎变得清晰、灵活了许多。当第三次模拟考试的成绩公布时,她的名字稳稳地重新回到了年级前三十的红榜上,虽然位置不算靠前,但足以让她悬着的心落回实处。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和排名,她轻轻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胸腔里积郁许久的浊气仿佛也随之排出。第一次,她如此真切而深刻地体会到了“磨刀不误砍柴工”这句古老谚语背后蕴含的朴素而强大的真理。 ·罖尘的疏导:学会与压力共舞 心理老师教给他一些简单易行、却非常有效的放松与情绪管理技巧:在感到焦虑情绪开始升腾、呼吸变得急促时,有意识地进行深长的腹式呼吸,将注意力集中在气息的吸入与呼出上;在每晚睡前,抽出十分钟时间,进行简单的冥想练习,尝试清空大脑中纷繁的杂念,只关注当下的身体感受;通过规律、适度的运动,来释放体内积压的紧张压力与负面情绪。 他选择了跑步,这项他曾经纯粹为了那点微薄的补贴和一顿免费早餐而从事的运动,如今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和目的。每天傍晚,当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渲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给校园的建筑物镀上一层金边时,他准时出现在空旷的跑道上。不再是以前那种拼尽全身力气、带着某种宣泄和自毁意味的疯狂狂奔,而是有节奏地、控制着呼吸和步伐,感受着脚掌落地、抬起的每一个瞬间,感受着腿部肌肉有规律的拉伸和心脏平稳有力的搏动。汗水顺着额角、鬓角不断滑落,带走的不再仅仅是身体的疲惫,更有那些日积月累、无形却沉重的精神压力。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和自己逐渐平稳深长的呼吸声,整个世界在奔跑中变得简单、纯粹,只剩下身体与意志的对话。 “你要学会的,从来不是也不可能完全消除压力,”心理老师的话语在他奔跑时,如同背景音般在脑海中回响,“压力是客观存在的,尤其是在你这样的人生阶段。关键是学会如何与压力共处,识别它,理解它,然后尝试去驾驭它,利用它带来的紧迫感促进学习,而不是被它奴役,最终被它彻底压垮。” 【同步镜头:不期而至的温暖】 ·任千慧的生日:来自“对手”的尊重 十一月三日,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甚至有些寒冷的星期四。任千慧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生日,这个日子在繁重如山的学业和刻不容缓的生存压力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连她自己,也几乎在连轴转的奔波与题海中,快要彻底遗忘。下午课间,她正全神贯注地埋头整理着如同天书般的化学有机推断笔记,同桌陈宇,那个平日里几乎将所有时间都奉献给了奥赛题、仿佛生活在另一个维度的男生,忽然用他那支价格不菲的自动铅笔的金属笔尾,极其轻微地碰了碰她的胳膊肘。她疑惑地抬起头,陈宇推了推他那标志性的、厚重的黑框眼镜,表情依旧如同凝固的湖面,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递过来一个用普通蓝色星空包装纸包着的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盒子。 “给你的,”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没有任何起伏,“生日快乐。” 任千慧彻底愣住了,大脑有瞬间的空白。她迟疑地接过那个轻飘飘却又感觉沉甸甸的盒子,在陈宇那平静无波、却不容拒绝的目光示意下,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破坏包装纸地将其拆开。里面是一个深蓝色的、质感细腻、触手生凉的长方形硬纸盒,打开盒盖,一支通体漆黑、笔身线条流畅、笔夹闪着冷冽银色金属光泽的钢笔,静静地躺在黑色的天鹅绒衬垫上,造型极简,却透着一股低调而优雅的质感。 “这……这太贵重了,我……我不能收……”任千慧下意识地想要推拒,声音因为惊讶而有些结巴。这支笔,一看就价值不菲,远不是她能用得起,或者说敢用的。 “拿着吧,”陈宇打断她,目光转向窗外光秃秃的枝桠,语气依旧没什么变化,“一支笔而已,工具,适合写字的人用才算物尽其用。”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却足够让她清晰地听到每一个字,“而且……说实话,你那种……那种近乎偏执的勤奋,还有无论多难都咬牙硬扛的劲儿,其实……无形中激励了班上很多人。包括我。”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快,几乎要消散在空气里,但任千慧捕捉到了。 任千慧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轻轻地撞了一下,一股复杂的热流瞬间涌向四肢百骸。“你……你怎么会知道今天……”她仍然感到不可思议。 “学籍卡上,偶然看到的。”陈宇言简意赅地回答,随即立刻重新埋首于他面前那本厚得能砸晕人的大学物理教材中,仿佛刚才那番举动和话语,只是他解题间隙一个顺手为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不值得再提。 任千慧握着那支沉甸甸的、触手冰凉又似乎带着温度的钢笔,指尖感受着金属的冷硬与笔身的温润流畅,一股暖流从心底最深处不可抑制地缓缓升起、扩散,渐渐驱散了周身的寒意与长久以来的孤独感。这份来自她一直视为最强“对手”的、不带任何施舍与怜悯意味的、纯粹的尊重与认可,比任何安慰和鼓励都更具有力量,更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她有些疲惫的灵魂。 ·罖尘的圣诞节:陌生人的祝福 平安夜,整座城市都沉浸在一种梦幻般的节日氛围里,街道两旁的商铺橱窗装饰得流光溢彩,挂满小彩灯和铃铛的圣诞树随处可见,空气中飘荡着欢快的圣诞歌曲和“Merry Christmas”的祝福声。罖尘对此毫无感觉,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的疏离。他照例在图书馆打工,进行着节前最后的书籍整理与归档工作。在整理一个专门存放旧书和接受捐赠书籍的、平时鲜有人问津的书架时,他随手从一堆落满灰尘的旧书中,抽出一本看起来很久没人动过、书页已经泛黄发脆的《时间简史》。刚翻开硬壳封面,一张对折的、散发着淡雅栀子花香气的米白色贺卡,就毫无征兆地从书页中滑落出来,飘然坠地。 他弯腰捡起来,带着一丝好奇打开。贺卡的内页,用清秀工整的黑色墨水手写着一行字:“给一直默默努力、不曾放弃的你——一位匿名的读者。”落款处没有留下任何名字,只有一个用银色笔画上去的、小小的、散发着微光的星星图案。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贺卡里面,还静静地夹着一张面值一百元的、附近大型书店的代金券。 拿着这张突如其来、仿佛从天而降的贺卡,罖尘怔怔地站在布满灰尘、散发着陈旧纸墨气息的书架之间,久久没有动弹。窗外的圣诞歌声隐隐约约、缥缈地传来,图书馆里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和呼吸声。他不知道这张贺卡是谁放的,是某位一直默默关注着他的细心老师?还是某个曾经在图书馆观察过他苦读的、心怀善意的陌生同学?这一切都成了谜。但此刻,谜底似乎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这个寒冷的、与他所处的现实世界仿佛隔着一层玻璃的节日里,在这个他几乎快要忘记如何感受温暖的时刻,他收到了一份纯粹的、不掺杂任何目的与企图的善意和祝福。这祝福,像一颗投入冰湖的小石子,虽然微小,却足以漾开一圈圈温暖的涟漪。他将贺卡小心地抚平折痕,像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郑重地、轻轻地夹在了自己最常用、写满了笔记与梦想的那本物理竞赛笔记本的扉页里。这是进入高中三年来,他收到的第一份,与生存无关、纯粹关乎心灵与精神的礼物。 【时空跳跃:冬日里的破晓之光】 最寒冷的十二月如期而至,北风呼啸,大地冰封,万物仿佛都进入了蛰伏与等待的状态。然而,在两个平行而艰辛的时空里,那些不曾停歇的努力、那些适时做出的艰难调整、那些黑暗中执拗前行的脚步,似乎终于感动了冷酷的命运女神,同时为他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足以照亮前行道路的转折与曙光。 任千慧的语文老师,一位一直欣赏她文字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力量的女士,将她一篇平时练笔的随笔《我的麦田》精心修改后,推荐去参加了省教育厅举办的高中生作文大赛。那篇文章里,她没有刻意堆砌华丽的辞藻,没有空喊响亮的口号,只是用最真挚、最朴素的笔触,描绘了故乡那片在四季轮回中沉默奉献的麦田,描绘了父亲在田埂上佝偻如弓的背影和母亲在灶台前被火光映红的、刻满皱纹的脸庞,更描绘了一个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农村女孩,如何从这片贫瘠却又丰饶的土地里汲取坚韧的力量,如何怀抱着一个用知识建筑未来、让更多类似土地焕发新生的梦想。这篇扎根于泥土、充满了生命原力的文章,深深打动了所有评委,最终从数千份参赛作品中脱颖而出,一举夺得了一等奖。在省城那个灯光璀璨、座无虚席的颁奖典礼上,穿着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校服、站在聚光灯下的任千慧,握着沉重的话筒,面对着台下无数目光,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没有任何怯懦:“我来自农村,我的根,深深扎在那片生我养我的麦田里。但我的梦想,从来不止于农村。我希望有一天,我能用我所学的知识,用我未来可能掌握的能力,去建设,去创造,让更多的‘麦田’,无论是土地上的,还是人生中的,都能焕发出新的、更加蓬勃的生机!”她的发言,没有豪言壮语,却赢得了持久而热烈的掌声。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段,罖尘那篇基于自己长期对流体力学现象进行观察和思考、融入了一些独特见解而写就的物理论文,经过指导老师的反复打磨、润色和力荐,成功发表在了一份在青少年科技领域颇具影响力和权威性的省级核心期刊上。这篇论文的发表,不仅仅是对他科研潜力和独立思考能力的有力证明,更像一块分量极重的敲门砖,为他意外地敲开了一扇至关重要的机会之门——一所他向往已久的顶尖大学的物理学院,在偶然看到这篇论文后,主动联系了他的学校,明确表示愿意为他提供宝贵的自主招生面试资格,这意味着他通往梦想学府的道路上,出现了一条可能的捷径。 在各自学校举办的、充满了送别旧岁与迎接新年意味的元旦迎新晚会上: 一向默默无闻、在班级里几乎只留下一个埋头苦读背影的任千慧,第一次在班级同学们真诚的鼓励和推举下,怀着忐忑的心情,走上了那个对她而言无比陌生的舞台。她没有唱歌,也没有跳舞,只是选择朗诵了一首自己根据心境改编的短诗,关于如何在黑暗中仰望星光,如何在荆棘中坚持耕耘。没有专业的朗诵技巧,没有夸张的肢体动作,只有饱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真挚情感。台下,起初是有些讶异的寂静,随即,当她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短暂的停顿后,爆发出了持久而真诚的、雷鸣般的掌声。那掌声,是对她努力的最大肯定,也是对她这个“人”的重新认识。 而罖尘,则在全班同学几乎不约而同、一致通过的推举下,意外地、也是众望所归地被评为班级“年度最努力学生”。当班长将那张由宣传委员亲手绘制、周围签满了全班同学名字的、虽然简陋却情意重千钧的奖状,郑重地递到他手中时,在同学们围绕着他、发自内心的笑脸和真诚的欢呼声中,这个总是习惯性紧绷着脸、将头埋得很低、用沉默包裹自己的少年,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有些措手不及地、腼腆地,却又是无比真实、无比灿烂地,露出了一个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笑容。那笑容,如同穿透厚重阴霾、顽强洒落大地的冬日暖阳,虽然短暂,却足以融化累积的冰霜,清晰地照亮前方充满希望的道路。 (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