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命嫁东风:为病娇夫君坐馆的黑莲花》 第1章 渭水之滨 秋色萧寒,半月悬空,照着渭水波光泠泠,河边古树冷峻如山,风起树涛不绝。 喉咙间的桎梏越来越紧,进入胸肺的空气渐少。 窒息感之中,慕鸳时拍打着钳住自己喉咙的手,却是徒劳。 “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是谁跟你透了我的行踪,师叔!” 范师叔狞笑得意,“想套话?你会有很多机会的,我可不舍得杀门主你啊!” 还不如动手要她的命呢! 她红胀的脸上吃力地挤出一道冷笑,目光中一冷。 “呵呵呵——既知我是蝶舞门主,以下犯上,死不足惜!” 垂在身侧的右手,握紧了那根发簪,抬手扎向范师叔颈侧。 范师叔左手松开她的脖子,单手扣住她的右手手腕,往外一拧,冷笑道: “你经脉尽毁,如同废人,还妄想反抗!束手就擒,跟我回去!” 慕鸳时跌坐于地,右手被制,整条右臂立时酸麻刺痛,咬牙忍痛,不肯喊出声来。 问到了想知道的,够了。 冷酷眼眸,浮染起笑意,她左手接过右手中落下的簪,迅速往自己脖颈刺去。 刹那之间,古树上黑影掠下—— 黑影架住慕鸳时自尽的左手,夺簪在手,同时飞起一脚,逼退范老头,挡在了二人之间,骂道: “坏女人!你自尽,是想害我燕北还失信于人!” 这燕北还倔脾气,又臭又硬,立誓保自己一命,就只保证活着!给他机会,都不中用! 慕鸳时气得发抖,骂道: “你就该出手偷袭,杀了他以绝后患!” 燕北还撇了撇嘴,眼睛片刻不离范老头,摇了摇手里的空酒囊,没得酒喝,更不爽眼前这最厌恶的女人。 跟着她出药谷,就被人盯上,兔子似的跑了半个月,他早厌透了。他以为是来要慕鸳时性命,解决了几波,才知道只是要带她回去。 “闭嘴,坏女人!老子只是保你不死,不想替你打架!” 范师叔审视杀出来的“程咬金”,道: “原来有帮手!怪不得折了我四波人马!不过燕大侠,你给个方便,让我带……” 还在面前讨价还价? 慕鸳时不容置疑地打断,冷声喝道: “燕北还,今夜你不杀了他,我死给你看,说到做到!” “疯子!” 燕北还气得咬牙,用力把酒壶往地上一摔,如离弦之箭暴射而出,手中短刃迎上范师叔手里的长剑,金铁交鸣,缠斗不止。 慕鸳时靠着树干摇晃着站起身,右臂的刺痛感消退大半,直起腰正视月光下缠斗的二人,下巴轻扬。 一门所出,她对这范师叔的剑路、招式和内力修为一清二楚,燕北还对上他,几分胜算,她岂会不知? 结局么,两败俱伤,燕北还能不能活着,听天由命。 但自己被人胁迫折磨,他却冷眼旁观的事,绝不能出现第二次。 慕鸳时缓下呼吸,顺着树干往后退去,小心的放轻脚步,走出两丈多远,才奋力往北,小跑了起来。 秦岭以南是长江,是蝶舞门的势力范围,所以只能继续往北。 一个月前,她终于摆脱噩梦,却剩下畏冷孱弱的半条残命。 燕北还笑她是个傻子,放弃权力、婚约和修为,只剩半死不活,根本不值得。 她不做任何辩驳,值得不值得,言之尚早。 直到天边半月西沉,晨光熹微,却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倾泻下来。 雨越下越大,她浑身湿透,双腿灌铅,沁骨的寒意,无尽地疲惫。 一阵深沉悠远的钟声从山顶传来。 抬头望去,山顶与山腰处的数点建筑,皆是亮着几点灯火,不知道是道观还是寺庙。 她谨慎地摸向最近的那一点昏黄,管他和尚道士,得先避雨和弄些吃的。 在参天树冠之下的院门前,雨似乎都小了。 “有人吗?能进去避避雨吗?” 片刻之后,一席油纸伞下,灰色旧袍的中年男人,小跑着出来,开了院门,将她带了进去。 慕鸳时感激道: “多谢你了,大叔。” 那中年男人只是将伞挡在了她的头顶,眼睛望着地上石板,并没有说话。 她皱眉不解,以为是他未听到自己的话,声音更大了些。 “多谢大叔!” “哑叔不会说话。” 屋檐下,木制轮椅上的青衫男子,将近而立之年,嗓音深沉有力,但是语气之中,带着如同周围深山老林般的暮气。 雨水打在脸上,模糊了视线——慕鸳时看不清他的模样,只闻到一阵幽微香味。 跑了一晚上,又淋了雨,加上根基尽毁的体质,在她意识到这过量的安睡甜梦香时,已经浑身一软,瘫倒了下去。 恍惚间,看到轮椅上的男子略往前俯身,端详自己,她用最后的力气骂了一声: “混蛋……” 一股似曾相识的药味,将她的意识,拉回到那场最绝望的噩梦中: 每日两碗腥苦汤药灌下去,依旧拦不住体内恨心针的发作—— 每一次睡醒睁开眼,都不知道会失去什么,可能是双手失去触觉,或是双腿无法站立,也可能是万籁俱寂,目不能视……甚至口不能言,神智昏聩,沦落为他人手中玩物…… 她能想到的,最体面结局:举剑自刎。 可她连自刎的剑,都举不起来。 嘴里被灌进两碗热水,从梦魇中渐而清醒,只是那一直点燃的安睡甜梦香,箍紧自己意图清醒的意识。 在一阵钟声的中,慕鸳时恍惚中听到二人交谈。 “坏女人怎么还没醒?” 是燕北还的声音,迷迷糊糊的慕鸳时,有一丝欣慰他居然没死,不过听他气息,伤势不轻。 回答的是昨晚瘫坐轮椅上的男子,语气平静,不带半分的起伏。 “她体弱至此,高热未退,不过快了。山顶道观有酒。” 还真是一点都不心虚! 慕鸳时只能在心里不服气道:把香灭了看我醒不醒!燕北还这个蠢货! 燕北还继续吊儿郎当道: “谢了。三四天没酒喝了,我去道观过个酒瘾。等我回来,我老燕子交你这个朋友!” …… 香味渐散,又被灌下一碗热水,斜靠在茶几边的慕鸳时才醒来,已是午后。 哑叔“啊啊”了两声,从箱箧内捧出了干净的男子长袍给她,做手势示意她换衣服,随后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环顾四周,东侧简单的木床上挂着粗布床幔,西边贴墙放一个堆满书册的书架,书架前是一张书桌,桌上书册凌乱,笔墨纸砚俱备,北窗下是一个棋桌,棋盘上还有残局未了。 慕鸳时听门外暂无人声,吃力地站起身,在书桌上小心地轻翻册页,在信笺上看到一个柳树印记与署名——柳羡仙。 这柳树印记,是关中的垂荫堂。 她脑海里闪过这个堂号,垂荫堂柳氏本是关中富户,在中原勉强算得上二流势力,虽是入了武林,但常年固本自持,少与人争斗,更别说那些江湖恩怨纠葛。 发热的头疼之下,她还是竭力回想,确定垂荫堂和自己没有过节。 慕鸳时换上极不合身的男子长袍,推门出去,扑面而来的,是一阵熟悉药味! 浑身一震,陡然失神! 是雷公藤伴着足量金线雪蒿的、带着酸涩的腥苦,那种尝过一次就至死不能忘的特别味道。 这种味道将她确诊恨心针后,无休止的绝望,幻化成实体,从鼻尖直击脑海。 那是拖延恨心针发作的药! 廊下,轮椅上的柳羡仙仰头饮尽碗中药,他手中是盛过汤药的空碗,残留着气味浓烈的药渣。 慕鸳时立时捂住了口鼻,在一侧弯腰,来源心底最深处的,翻腾不止的深深恐惧,让她几欲作呕! 她直起身,送到眼前的是他托于手掌上的淡青色手帕。 接过,拭去嘴角与手中污秽。 冷然之语,有两分不甘心,从柳羡仙周身的沉沉暮气中,透了出来。 “是我难以入眼,让姑娘见之欲呕?” 慕鸳时抬眼,才看清楚柳羡仙的样貌。 苍白瘦削的脸庞,驼峰鼻梁隆起得恰到好处,眉骨略低,衬着剑眉星目更多了些凌厉与果决,染上挣扎在生死之间的平静和淡漠,让他像一尊精心雕就的石像,已然站到了安放他的洞窟之中,行将就木。 柳羡仙人如其名,绝对算不上难看,她敏锐地捕捉到这一丝如玉有瑕的情绪。 淡然摇头,问道: “多谢公子援手,敢问公子大名,今恩必报。” 她身着的宽松长袍在山风下扬起,衬着纤细和单薄身影,可那眼中沉静万方的气度,让她似有驾云御雨的能力。 柳羡仙满意地看着这一幕,推动轮椅,进入自己卧室。 “将死之人,名姓无用。你朋友去观里饮酒,过后方回。” 四目相对之间,槁木待焚的深沉暮气刺痛着她的眼眸。 慕鸳时并不意外这个回答,了然含笑,外头风大,她躲进屋里去。 知他中了恨心针,她好奇起来,忍不住问道: “公子,今日可有不适?” 柳羡仙的轮椅行至棋桌边,眼神落至棋局。 那一句关心询问,让他愣在原处,很久没有人这样问自己,也已经忘记了怎么回答。 片刻后,语气里是他惯有的,这秋日山间落叶的颓败气息。 “不过日暖月寒煎人寿。适与不适,于我无异。” 慕鸳时跟着在棋桌对面坐下,接了哑叔送来的青菜白粥,一口气吃了大半碗。 思考他的“日暖月寒”,目光灼灼,注视着他,期待地问道: “若让你选呢?选我这一无所有的半条残命,还是选你现在的日日煎熬?” 门外人声已至,柳羡仙来不及细想。 他平静地望向对面女子,伸手用指尖蹭去她嘴唇上的粥水,低声道: “别动。若真知恩图报,那待在这里,不用说话便可。” “呵呵呵——羡仙呢?你这老奴,也不在屋里伺候着!” 呼啦啦之间,院中已是站满了人,随后木门轻启,毫不客气地走进来一个四十上下,衣着华丽,精明貌美的妇人,正是他继母何氏。 亲昵笑意,僵在何氏看见屋内肌肤相亲的那一幕,冷眼莞尔: “为娘,扰你兴致了?” 发髻半散未理,粉黛未施半点,她身上穿着他的长袍。 极不合身的宽大领口,露着半分锁骨,修长衣裾曳地,清艳无匹的她,加上还未整理的床铺,甚至她原本的衣裙还在床边未收,配上他温柔抚脸的动作。 旖旎温存,甚至有几分香艳,屋里的如有若无的药味,都缠绵了起来。 好一个柳羡仙,在这等着呢! 慕鸳时脸颊上红霞浮起,适时地让燕北还去道观喝酒,用甜梦香延缓她清醒的时间,“好心”给她换这一身长袍,就为这一幕! 第2章 知恩图报 柳羡仙眉头轻拧,目透不悦,一边伸手落子,棋盘上白子的攻击更进一步,语气里毫不在意。 “母亲前来何事?” 慕鸳时掩在袖中的右手,气愤得攥紧了拳头,脸上装得一副笑意温婉,起来浅浅屈膝福身,不好意思地避过何氏的目光。 何氏审视着她低眉顺眼,尴尬笑道: “是一月前,要给你说的亲事。袁氏殁了两年,但你还年轻,应该放个来路清白之人在身边。好让我,跟你死去的父亲交待——” 拉长的尾音里,还是端详面前陌生女子,见她将残羹剩菜送到了门口,递给了哑叔,又十分熟稔地接过茶盘,上来给自己奉茶。 容貌、气质、遇事不慌的气度,是这眼高于顶的继子看得上的模样。 柳羡仙后悔失策,忘了问她名字。 半透温玉棋子在他修长指尖翻动流转,望向何氏,冷道: “母亲多虑,她照顾得很好。且既知病因,何家表妹配我这短命之人,他日半生孀居,岂不可惜?” 孀居二字,意有所指,他侧眸,悠然欣赏自己布下的棋局中,何氏的局促不安。 既然要装,就装得像一些。 素指亲拈了紫檀木梳,慕鸳时走到他身后,解下玉冠,挑起了他垂下的发丝。 看他指尖棋子略停,复又转动如常,知他心有抵触,只在这一刻,不得发作。 心里是得意与报复他的快感,她手中缓缓梳理他的长发。 何氏继续道: “快快打嘴才是!说的什么话?这家里上下,总要有人打理。你找个能管家理事的好帮手,让为娘好过几年舒坦日子。你自己有喜欢的,放了房里也没什么。” 她见慕鸳时一言不发,言下之意正是不介意她作为身份低微的婢妾。 他左手在身前默然握拳,直到指节发白。 若答应与何氏女成亲,自己一死,那这垂荫堂上下,都会彻底落入她何氏手中。 右手指尖一停,扯开话题。 “最近家中,很忙么?” 何氏端茶浅啜,无奈笑道: “中馈日常,本就繁琐。其他的事——蝶舞门范什么来着,从汉水过了秦岭,今早刚给你送来了。秦岭南边也不太平,十日前,‘医仙’荣家的老太太死在蝶舞门的地界,得让人去送一份奠仪。听说荣家女婿都来了,他不是江南的盟主么?这件事若闹起来,你说该站哪边?” 眼中一惊,慕鸳时捏紧了手中的檀木梳齿,在手上留下了清晰印痕。 她与何氏反应相同,荣氏的死讯,将会是一个漩涡,将中原、江南的势力都裹胁进来。 原本,她只想跟柳羡仙要足钱、药,还有快马,但是现在——不够了。 坐以待毙,从来不是她的性格。 面前的柳羡仙还没有动作,她俯身上前,按上他的夹着白子的修长右手,将白子落在棋盘之上! “下这里——这一步想了这么久,还犹豫不决?” 本来腹背受敌,几乎要被拦腰斩断的白子,在战场之外给了黑子重重一击,虽不是致命,却也伤筋动骨! 一子如她,非同寻常,却能解他燃眉之急。 柳羡仙轻然转头,两鬓厮磨,肌肤几欲相贴的温热之中,看到她轻挑柳眉,杏目微张的询问之意。 “好棋。” “家中事忙,你该早日下山打理才是。只在这陪我,岂不劳累了夫人?” 慕鸳时温婉一笑,在他身后盘上发髻,拈起白玉簪子,插入其中固定,伸手轻按着他脖颈后的风池穴: “拖着恨心针的药,闻多了头疼,好些了么?为了这个,你怕给了我名分,日后又不能照顾我,才瞒着夫人,是不是?” 柳羡仙眼神从棋盘上失焦,陡升惊讶,身中恨心针之事她如何知晓? 自己设计与她有“一晌欢愉”,想借有人照料陪伴的理由,塞住何氏的嘴,暂缓议亲之事。 她一句话,将二人之间变成了两情相悦,生死相依。 何氏一愣,执盏欲放的手悬在半空,抬眼扫视那女子,不急着说话,放下手中杯盏的声音清脆,等柳羡仙给一个答复。 慕鸳时走到他面前,背对着何氏,装作端详他的发髻,朝他使了个肯定的眼色,让他确定点头。 柳羡仙唇侧微动,轻然一笑。 剑眉星目的凛然骨相,被浅淡梨涡融成半痕春水,锐利深沉的眼神,也在抬眸间化作护花的暖烟。 “你若想下山,我随时陪你去。” 他给这段关系,盖上不容辩驳的印记。 转头,看到何氏精致的脸上怒意一闪而过,迅速被假意的亲昵掩盖。 柳羡仙心底有一丝快意,如寒冰上难得的一束光,很久没有看到何氏吃瘪的样子。 “嗯——那你二人何时回去?要怎么准备?看来要置办不少东西,是住你以前的院子还是……” 一连串连珠炮似的问题看似关切,实则空洞得没有诚意。 “羡仙,你还没说这娘子叫什么?我好让下人知道!” 慕鸳时含笑道,顺带着他的名字玩笑。 “夫人,我姓时,单名一个‘鸳’字,‘愿做鸳鸯不羡仙’的‘鸳’字!” 时鸳,柳羡仙心中念着这个名字,看着她不俗气度隐在温婉笑意之后,道: “母亲,请回。何时归家,我决定后,自会通知。” 冷笑一声起身,何氏朝他二人道: “好!我在家里,等着你二人!时娘子,辛苦了!” 最后一句,咬牙切齿。 她出门后,瞪了那主屋一眼,阴冷一笑,低声吩咐身边的曲嬷嬷道: “查清楚这女子的来历!回家好好预备着,不磕怠慢了他二人。” 屋内剩了这二人,窗逢里的秋风无孔不入,扫去二人间片刻的“温存”。 “时鸳?” 柳羡仙猜测这不是真名。 端详,见她施施然在棋盘对面坐下,执黑子欲落的认真神态,冷声问道: “你怎知恨心针?” 她落子的手,略有一停,面对他层层堡垒似的眼神,同病相怜下的感同身受,让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药味,又化作无助感往她身上生长。 她落一黑子,一步杀意不减的棋,只慢条斯理笑道: “足量的雷公藤和金线雪蒿,味道一闻就知道。药方,是神医竺家的手笔。不过……不能根治,只能延缓恨心针的发作。” 两年前,柳羡仙身中恨心针,上门求诊,竺澄尽心数月,除了这一张拖延的方子,终不得进展,还能有何希望? 他眼中透出更深更细的审视,不想多生事端,只将那本册札推到她面前: “这是冲你来的?若有难处,我可以帮你。” 方才听他二人交谈间,慕鸳时知道上面写的,是那群师叔师伯对自己的追杀。 她低扫一眼棋盘,思考局内与局外。 “怎么帮?” 他落子叫吃,反杀数颗黑子,半做命令道: “等你朋友回来,你即刻离开。钱、药,自会奉上。” 慕鸳时捏着手里黑子挑眉,半是好笑,半是嘲讽。 仗着先前优势,落黑子,将白子分割成两片。 “用过即弃,垂荫堂柳少堂主,好手段。白日‘贪欢’,在你母亲面前卿卿我我,为你挡下逼婚,就这么一笔勾销了?” 咔——指尖白子应声而断。 柳羡仙眉间轻拧,眼色中闪过一丝不解,嘲道: “你知恨心针,就该知我命不久矣;看到方才一幕,更该知,垂荫堂不是安稳度日之所。难道,你还要我负责?” 她探身向前,半倚在棋桌上,自信笑道: “方才何处,让柳少堂主不满意?” 他亦俯身向前,望她眼中平静无波,调笑中尽是冷漠,他修长手指虚抚过她苍白脸颊轮廓,跟这有趣但无用的玩具道别。 “我连你真名都未知,怎么满意?再说,凭你这身子,我纵使不想要帮手,也不至于——要一个累赘。” 对上柳羡仙冷漠到了无生气的眼睛,慕鸳时垂眸一笑。 左手中指腹绕着拇指指腹,打圈轻捻。她在思考,该从哪一句话,开始这场狩猎。 “我姓慕,名字是真的,世上没有比我,更好的帮手了。” 窗外秋风不止,伴着树涛声不绝于耳,在回答着她真正的身份。 “慕?鸳时……” 他缓缓靠在轮椅上,坐直身子,右手食指点在轮椅扶手之上。 面前一无所有的孱弱女子,会是遥不可及的神话。 “三年前,蝶舞门对外宣称,门主慕鸳时避居总坛,不理俗务。你说你是?” 怀疑在他眼中漾起波澜,终于不是一潭冰冻的死水。 抛出去的饵,在被猎物嗅闻,她轻笑着加码。 “带我去长安,见到竺家家主竺澄,你可以得到答案。我不仅能为你挡下你母亲的逼婚,还能帮你拿回垂荫堂中的大权……或者,你想成为真正的、名震江湖的垂荫堂——堂主。” 最后一句,与淅沥萧飒的风声,一道撩拨着柳羡仙的欲念。 她的确做得到,世人皆知,她曾经让势单力薄的林南风,成为当今的江南盟主。 直到窗板“噔”地一声落下,一声巨响回荡在木屋中,惊醒了他的沉思。 神医竺家的信誉与竺澄为人,他并不怀疑,就算她说的一切都能实现,不过都是枉然。 柳羡仙轻蔑淡笑,将手中两片残子,丢回棋盘上,行将就木的绝望,又笼罩在了眼中。 “如今慕门主被弃退婚,权柄旁落,更是废人一个,我凭什么要信你这彻头彻尾的输家?更何况——恨心针折磨之下,我能有几个明日,等你的痴人说梦?” 将指尖黑子紧紧握进掌心。 四目相对,慕鸳时没有避开他眼睛分毫,将一切情绪包容进自信、气度万方的笑容里。 她轻叹一声,向犹豫后退的猎物,送上最“致命”的诱饵。 “中了恨心针,日日凌迟。柳羡仙,世上除了我,没有人更能与你——感同身受。竺家的药方,最早是为我开的。可我喝了三个月,就受不了,你现在的‘日暖月寒煎人寿’!” 柳羡仙右手用力按住了轮椅扶手,往前靠去,喉结剧烈滚动,怎么也按不下的激动。 嗓音颤抖,唯眼眸里对生的渴望,亮似火光。 “你也……可是你的脉象不是!恨心针可以根治?” 第3章 钟声余韵 慕鸳时浅浅一笑,不理会他的激动,只用最平静的口吻继续解释道: “我亲手用林氏婚约,和‘医仙’荣氏换一个解针机会;自诬犯下门规,放下门主权位,换三年解针时间;拿‘剑中四杰’的一身修为,换来解开恨心针的残命半条。输?赌局还没结束,怎么就确定我不会赢?。” 她展开右手,那颗完整的黑子落下,若是以前,棋子早化为齑粉! “不过我也是刚知道,唯一能解针的荣老太太——死了。” 逐渐奔腾澎湃的风声,吹灭了他刚燃起的希望。 是方才何氏所言! 瞬间,全身绷紧,呼吸加快,双手紧抓住左右轮椅扶手,每一处指节都因用力而指骨突起! “你说什么?” 她成竹在胸,不紧不慢道: “所以,你要不要用‘柳夫人’的身份,把我这个唯一根治的病例,留在身边,赌一赌竺澄的医术,为你找一个根治之法?柳少堂……不,是柳堂主。” 深吸一口气,收起情绪起伏间的失态,靠回椅背,手中力度稍减,全身紧绷感缓缓散去。 柳羡仙右手食指,有节奏地点在,木制扶手之上,左手慢慢抚上腰间的,垂荫堂主令牌——九枝青脉盘。 “你只要一个‘柳夫人’?” 慕鸳时看着猎物终于踏进了绳圈,却不急着扎紧捆死,自负而笑: “价码么,可以慢慢谈。你只需要带我见到竺澄,确认我的身份,而我会向你,证明我的价值。” 风声伴随着,他指尖轻点之声渐息。 片刻后,他拿起那道“追杀”的册札,狠厉、坚定地望向慕鸳时,为这场交易,锁上最可控的保险。 “如果有一处食言,我随时都愿意,为蝶舞门送上一份大礼。” “我保证,少堂主不会失望的。” 丝毫不在意这一句威胁,含笑点头,慕鸳时调侃玩笑道: “你我的‘情深意切’总得演上一演。对了,叫你什么?夫君?” 话音未落,满身酒气的燕北还听到这一声“夫君”,直接从门外冲了进来,一手拿着酒壶,一手直指于她! “慕鸳时!你在做什么!林老弟在你心里,还不如这个瘸子?” 哑叔见状,已冲过来,挡在柳羡仙面前! 柳羡仙轻按上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紧张,命其退到一边。 他饶有兴致地看向满面煞气的燕北还,右手食指,有频率地点在扶手上。 “你的朋友,酒后失态了。” 慕鸳时有些头疼,支肘轻揉太阳穴,看着满面酒晕、脚下不稳的燕北还,抱怨着柳羡仙。 “不是你引他去道观喝酒的么?现在嫌他喝多了?” 被她揶揄自己方才安排,柳羡仙靠在轮椅背上,眼中化了一丝刻意的暧昧,慵懒道: “不把他支走,怎与鸳儿独处温存?” 火上浇油!慕鸳时半含怒意,冷哼一声,白他一眼。 他欠林南风一条命,林南风要自己立誓,保她——自己最讨厌的人,不死。 坚守的千金一诺中,她与林南风还想、还能破镜重圆,是燕北还牢不可破的信念! 怒火中烧下,他跨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腕,不管不顾地坚定道: “跟我走!回江南,老子把你还给林南风!老子不欠他!” 柳羡仙伸手拦下哑叔,悠然冷声警告: “你的伤,能带她走多远?” “只要你点头——老子死都带你去见他!” 燕北还丝毫不理会耳边的威胁,双目紧紧望向慕鸳时,只要她说她想回到林南风身边,只要她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被逼无奈,自己都会送她去! 万死不辞! “放手——” 冷冷两个字,和慕鸳时不容违逆、坚毅睥睨的眼神,让抓着她手腕的燕北还,在顷刻间意识到,面前的女人,是剑中四杰的剑仙、是蝶舞门主,哪怕她经脉尽损。 他心底升起一个不曾想过的念头。 慕鸳时直视着惊愕、无措的燕北还。 “回去?他能给我门主之位?还是‘剑仙’之尊?” 燕北还大脑里一片空白,她冷若寒冰的声音,一字一字,清晰地切断他的幻想。 “燕北还,你从来就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才厌恶。又何必——自欺欺人。” 是啊,自己为什么讨厌她? 因为她惯于不计代价地算计,并且不带感情且高效地,执行那些行之有效、阴毒的谋划。 阴毒的算计,现在轮到他,背后冷汗俱下,一阵冷寒比秋意更透。 “要么,留在我身边,完成你的诺言;要么——” 燕北还的右手被她抬起,右手中的短刃,被她架到她的颈边: “拿他送你的离星刃,杀了我。” 抬头仰视间,慕鸳时笑意清浅,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多余的情愫,有自负、狠毒,有恣意操控他人的享受,更有不计代价地下注后,赢下赌局的酣畅淋漓。 有意思。 柳羡仙悠然自得地靠回椅背,即使打算落空,但她如罂粟般的笑,以身为棋的胆色,让自己不禁着眼贪看。 怕忍不住一刀了结这痛苦之源,燕北还迅速抽回了手与短刃,双眼死死盯着从未变过的恶毒女人,口中嗫嚅着骂道: “疯子……你就是个疯子……” 只想逃离,转身出门走至檐下,燕北还低头看向林南风所赠的离星刃,冰冷地提醒着未尽的救命之恩。 夜色将沉,风雨裹挟着寒意,在山顶沉静悠远的钟声中,呜咽不止。 慕鸳时笑意散去,起身负手而立,平静地看着门外渐暗天色。 随着挺然矗立的纤弱身影,柳羡仙缓缓抬眸。 他示意哑叔去煮一碗醒酒汤送于燕北还。 再转头,却对上她回望自己的凌厉眼神——清冽的审视之中,是对他刻意之举的防备,以及让他不适的、了然他心思的俯视与警告。 他本想,那声“鸳儿”能激怒燕北还离开,眼前的慕鸳时,就彻彻底底地依附在自己羽翼之下。 喉结滚动,带着不安与兴奋。 “怎了,鸳儿?” “先把他伤治好。” 轻然一句,在柳羡仙面前,画下一道清晰界限。 慕鸳时笑意浮上眼眸,掩去方才凌厉之色,走到书案后坐下,主人般随意翻阅着桌上书札,直截了当道: “替少堂主可惜。不过刀钝了,偶尔磨一磨也好。” 柳羡仙不介意她逾矩之行,只对她给燕北还的选择,有所怀疑。 “你知道他不会杀你,可他若撇下你,转身就走,你怎么办?” 她头也不抬,迅速检视翻阅过桌上的书册信札,冷漠地送上他最满意的答案。 “燕北还的死,就是你我送给彼此的,第一份礼物。” 意外,随后满意到无可挑剔。 但她冷静的答复,让他泛起一丝恐惧,下意识问道: “他不是你朋友么?” 问出口那一刻,他已经后悔了。 面对他越界的窥伺,慕鸳时立时警觉,抬眸看向后知后觉的柳羡仙,隐下那一点怒意,淡道: “能活着追上我,就证明他还有用。” 她还在无奈渭水边燕北还的倔脾气,随即想起范师叔,轻描淡写地开始反击: “我那范师叔,死在渭水边了,你该派人去敛尸收棺。” 命令式的语气,柳羡仙纵使不满,可无法拒绝。 柳家的地界上,不宜与蝶舞门直接冲突,敬而远之地置身事外,是最好地选择。 给在了哑叔一个眼神后,他冷声道: “什么时候下山?” 她扫视书架上的藏书,口吻依旧冰冷陈述,下山不是目的,最紧急的是去长安。 “垂荫堂是关中豪富,在长安也应有屋苑产业。” 直接、妥帖、高效的回答,就是不变的居高临下,让他的不悦更深。 他趾高气昂地明确最后的决定权。 “长安城中,栖云别业不比祖宅小。产业最出名的,是城里最大的酒楼,客京华楼。其他,商铺良田无算。可我,没说要去长安。” 背在身后的左手,中指绕着拇指指腹打圈,时停时快,如思绪飞旋。 听到最后一句,她知道该顺毛了,转身浅笑,真挚道: “竺澄研究我这个病例,也需要时间,去长安住着更便宜,不是吗?” 偏偏她用真心实意,包裹起最真实的野心。 柳羡仙看到她手中的小动作,得意地戳破她的小心思,自傲地笑道: “直接去长安城另起根基,可以避开我母亲掣肘;于内,日常所用女使仆役,你可以渐纳亲信;于外,我亲自坐镇,堂中各异人心,你自可得见,于你这一无所知的‘柳夫人’,才是顺势而为、利害攸关。” 慕鸳时并不否认,笃定他不会拒绝这个提议,柔声含笑道: “知我者,少堂主也——那请你即刻命哑叔,去道观连夜准备,调派人手,明日一早直接出发。” 她至此不过一日,甚至都没出过木屋,更未见过道观中任何人!他惊讶问道: “你何时知晓道观中,是我的人?” 瞥眼他从不屑冷淡,到惊讶警觉,她垂眸莞尔,掩下心底得意与挑衅。 比起燕北还的驴脾气,柳羡仙的小情绪控制起来有意思多了。 她走到床边,心不在焉地恭维道: “少堂主困于轮椅,却依旧高瞻远瞩。若我猜得没错,马上有客到访。” 第4章 长安古道 自己的小把戏被她看穿,木屋每次来客前,山顶道观都会用钟声提醒。 瞬间的警惕后,是混合着欣赏、挑战、惊喜的心情,柳羡仙不可置信地凝视着伸懒腰的她,轻声承认道: “如你——所料。” 慕鸳时打了个哈欠,和衣躺下,不介意地拉过棉被,疲惫道: “那少堂主你先忙,我累了。” 欲言又止,无可奈何。 她的反客为主,彻底点燃了自己的胜负欲。 这次,他心甘情愿地认输,推着轮椅出了卧室。 人声毫不客气地响起。 “柳羡仙,你人呢?” 踹开院门进来的,是华山派弟子袁语慈,而他也是柳羡仙的原配袁氏的兄长。 看到屋檐下坐着的柳羡仙,他干笑道: “师父命我来问问今年的生辰贺礼。” 这交易与赠送的“贺礼”,自十年前起,就是定例,如今前来过问,只能说明华山派掌门秋长天的欲壑难填! 但话说回来,这种事也轮不到避居养病的自己来插手。 柳羡仙大概猜到原由,慵懒靠坐,不动声色道:“我母亲没给你答复?” 袁语慈抱剑在胸,上下扫眼打量两年未见的妹夫。 “你母亲让我来寻你。” 他对这大舅子从来没什么好脸色,加上与华山派弟子间的旧怨,横眉冷道: “令师兄秋百川疯病未愈,我会着人另备下上好珍稀药材,一同送达华山。” 袁语慈冷哼,这妹夫肯定明白自己意思,垂荫堂从来对华山派言听计从,俯首帖耳,想必不敢忤逆。 “听你母亲,说你在这儿不止养病,还养了个外室。妹夫,你当真不念与我妹妹的情分?” 柳羡仙靠在椅背上,冷漠地对视着昔日的大舅子,对于殁了的袁氏,他不想提及分毫,只想尽早埋葬不堪的回忆。 “她是我未婚妻。成亲之日,自会给你下请帖,不送。” 袁语慈还想言语,却见周围护卫上前挡在自己面前,临走前不留情面地嘲笑道: “柳羡仙,你何必糟蹋了人家姑娘?倒不如留两个子儿,孝敬我师父,多买两年平安!” 这屋外一阵喧闹,慕鸳时听得一清二楚,只未作声,假寐到了天明。 * 清晨,柳羡仙饮药后,一行人便启程出发,慕鸳时与柳羡仙同坐一辆,燕北还抱着酒坛在第二辆车中。 三辆马车急驰在古道上,一路往东,往长安而去。 自本朝以来,长安不再是京师所在,一路上可见,在岁月中逐渐消弭的各处前朝遗迹。 一上车,慕鸳时就瑟缩在一边睡着了。 她一连数日奔逃,加上体质孱弱,易疲未冷,即使是一路颠簸,她也整整睡了一日。 更是因为这一个月来,她没有安心地睡着过,哪怕是半个时辰。 柳羡仙隔片刻伸手,将滑下的披风,拉回她的肩头。 中恨心针两年,一年前瘫坐于轮椅,每日两碗药,只是拖延。 只有自己知道,某一刻突然模糊的视线、某一天突然力弱的双手…… 柳羡仙问自己,他能有慕鸳时布局谋算的手段、牺牲一切赌命的魄力么? 右手食指在身侧的坐垫上轻点。 嗒——嗒——嗒——在泠泠向前的舟车劳顿中,格外清晰。 一整个白昼的赶路,三辆马车停在一处大槐树下。 生火、熬药、做饭。 燕北还独坐在河边喝酒,刚喝得有两分醉意,一摇手中的酒壶,却已经空了,随手丢进了河中。 肩膀处递来一瓶酒,他接酒壶在手,不回头也知道是慕鸳时,不冷不热地嘲讽道: “原来柳夫人,急着出药谷,就是来私会那个瘫子??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慕鸳时站在他身后,望着惨白月色下起伏不定的河面,叹了一声,道: “荣老太太为我解完针,就离开了药谷,随即你我二人被追杀。况且,我经脉尽毁之事,就她与你我知晓,姓范的却那么笃定,你还认为留在药谷有用?” 燕北还咽下口中的酒,扯开话题,继续不以为意地辩驳道: “蝶舞门不过要你回去,你就不肯,却可以舍得下林老弟,迫不及待地去嫁一个瘫子,一个残,一个废,真当般配!” 她也讨厌死燕北还,尤其是他这不长脑子,还叫唤个没完的死倔驴脾气。 深吸这沁凉的空气进肺腑,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 “十一日前,荣老太太死了,在秦岭以南。” 燕北还嘴里的酒还没咽下去,差点被呛到。 “什么?荣家不仅是‘医仙’,眼下还有林老弟这个女婿,谁敢杀她?说不定是你的那些师叔师伯干的,你师门里头,哪个不是疯子?” 夜风吹过,带起水声与树涛,在耳边沙沙作响,更让人不安。 慕鸳时希望燕北还说的是真的,但她想了很多次,猜到的答案,让她如鲠在喉。 “你说的不错,杀荣老太太,动机、胆色、能耐缺一不可。可我那些师叔师伯,知道我行踪后,不会冒着与整个江南作对的风险,去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 他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那你说是谁?不是你的蝶舞门,谁还能在秦岭南边守着她不成?” 长久的沉默,只留下水声涓涓。 燕北还在自己无心之言中得到答案,“噌”的一声站了起来,转身目瞪口呆地望着慕鸳时,咽了下口水。 “不可能!他是……” “燕北还——” 她打断他后半句话,眼神是处于危机四伏中的警觉,压着声音提醒道: “荣氏之死深究下去,必将引起轩然大波!眼下,我担心的是柳羡仙,他比我想的更危险!你都能想到的事,他想明白只是时间问题!” 她往后看了一眼,火堆边众人没有关注自己,往前走了半步,挚诚的眼神对视于他。 “我剩下半条命,不是为了回蝶舞门受辱,更不是为了情情爱爱。记住,不要再跟我置气!柳羡仙的任何话,不要着急回答!所有事,你慢慢想,都能想清楚!” 燕北还低头,面前是她从未出现过的眼神,近距离之下,甚至可以听到她的心跳。 思绪飞旋之间,他眼前陷入一片空白。 嘭——手中的酒壶被他捏碎,他转过神来,面前的慕鸳时早已不在。 是夜,燕北还跟着柳家手下在火堆边守夜,他坐的马车正好给慕鸳时休息。 清晨,水汽带着寒意,漫过回纹锦帘,侵蚀着车内为数不多的温暖。 慕鸳时醒来后下车时,见到哑叔正熬了药,端给车里的柳羡仙,她走向河边简单洗漱,正好躲这一阵药味。 慕鸳时回来时,见到燕北还已是默然上了第二辆车,他该清醒些了。 爬上马车,她把拧过的手帕递给了柳羡仙,转头卷起两侧车窗的帘子,让这一阵残留药味散去。 “今日怎样?” 柳羡仙擦了手,温声道: “如常,便是最好消息。昨晚睡得可好?” “还行。” 她接了哑叔送上来的一盏粥,递给他。 柳羡仙没有伸手,带着半分命令的语意,悠然自得道: “喝了。昨晚停车之时,哑叔就开始浸燕煨米,路上条件受限,只能加点茯苓霜。” 慕鸳时意外地低头,望着手里的越窑青瓷盛着的燕窝粥,上面还浮着两朵糖渍梅花。 她默然皱眉,仰头饮下,心里不快,虽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这旅途劳顿,何必多此一举?眼下最急的是尽快去长安。 “明日白粥就好,不必劳累哑叔。” 他靠在软枕上,计算着这一笔交易中的得失,更乐意看她无法拒绝的神色。 “你的脉象残如老妪,身子还不如我,不仔细养着,万一病死在我前头,我岂不是明珠弹雀?” “随你。” 喝完燕窝粥,慕鸳时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马车往前开动,只是今日精神半复,难以入睡。 在窗栏上支肘扶头,她仔细端详闭目养神的柳羡仙。 以前怎么不知道关中竟有这样的人物? 芝兰玉树,如朗月入怀的色相之下,是遵时养晦的七窍玲珑心,以及他左手轻握的青玉嵌金令盘所代表的,对权力的野望。 她凝视着他手中的令盘,似在看囊中之物,沉思间,眼中不觉浮上自负与贪婪的笑意。 一道锋利如刃眼神打断了她的出神,而柳羡仙的冷言,给这道眼神带上了一丝寒芒。 “看够了么?” 慕鸳时保持着慵懒舒服的姿势,抬眸间迎上他的目光,笑意未变,挑衅道: “你是说玉,还是人?” 转头、避开对视、轻叹,随后又注视回她的眼睛,一声冷笑低哼。 他左手拇指摩挲着九枝青脉盘,问道: “那荣氏之死,垂荫堂该站哪边?是你名下的蝶舞门,还是你的故人,林盟主?” 她收了笑意,坐直了上身,低头间失望叹道: “少堂主,不站在我这边?” 又被她将了一军,皱眉一愣。 “可以——” 柳羡仙满意点头,左手中冰冷的九枝青脉盘贴上她的脸颊,将她的脸拨过,迫她直视自己。 他收回手,还是觉得眼前皱眉防备的她更有趣,浅笑道: “只要你给的价码合适。等你出价,荣氏死于谁人之手?” 慕鸳时刚想回答,却听到车外一阵马蹄声响起,随即是她化了灰都不忘的、疏朗知礼的人声: “前头可是垂荫堂柳少堂主的车驾?” 柳羡仙正在疑惑何人之际,怀中一暖,被扑进来的她塞了个满满当当。 不满且鄙夷地低头垂眼,扫过她摇头间满含深意的,且有一丝慌乱的眼睛。 第5章 偶遇之危 吁——马车缓缓停下。 而车外,青年男子勒马而停,跃下马背后,走到窗前,周到完全地抱拳行礼,意气风发道: “在下蝶舞门明使韩寂阳。柳少堂主,神交已久。” 纵使柳羡仙并未进入过江湖争斗的核心,他也知道,韩寂阳曾是慕鸳时的左膀右臂。 如今在她失去门主之位后,还能继续坐稳位置,只有一个可能:叛徒——还是一个对她了如指掌的叛徒。 垂眸间,满是宠溺地看向怀里佳人,指节分明的指背轻抚过她的脸颊,顺势将她的脸庞,按进自己的胸膛间。 这才淡然含笑,道: “我与你蝶舞门,鲜有往来,韩明使,有何贵干?” 韩寂阳本撇过头去轻咳一声,这才回头道: “本欲亲去拜访,但听说少堂主已然出门。不想恰好在此偶遇,特来致谢为弊派师叔敛尸之事。弊派于关中追寻弃徒,多有叨扰贵宝地,还请见谅。” 他眼神落在那女子身上,眯眼暗叹:真是风流,养病之余,还少不了美色在侧! 柳羡仙见此,感受到怀中人全身紧绷,她轻吐于自己颈侧的温热在逐渐加快,他不动声色地拉过肩头的斗篷,将她盖了个严实。 充满占有欲的眼神间警告着韩寂阳:不该看的别看。 “我虽避居山林,但也知晓,蝶舞之中虽称‘明使’,实则是副门主之权。何等弟子,需韩明使与范前辈,亲追至此?” 韩寂阳转头挪开视线,皱眉为难,拒绝道: “谢少堂主关切,不过门内之事,恕难奉告。”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佯装失望轻叹间,他伸手搂住怀里的慕鸳时,下巴轻抵着她微凉的额头,最大限度地与她贴近,时刻感受着她的反应。 慕鸳时竭力克制反抗的冲动,闭眼呼吸间,是他衣衫上清冽、醒神的冷杉熏香。 耳边是柳羡仙带几丝莫名兴奋的声音,那是她控制下所有情绪的最直接理由。 “那换个问题请教韩明使,汉水边,荣氏之死,该不会是为了报慕门主退婚遭弃之仇,贵派这才下手?此事,能据实以告么?。” 这病弱好色之人真当难缠!韩寂阳脸上依旧挂着微笑,无比真诚地道出自己所知的实情。 “门主有令在先,她一日不出,蝶舞门一日不插手江南之事。且若要报仇,拉了姓林的下马,整个江南又能如何?实话便是,绝非我蝶舞门所为。少堂主可满意?” 柳羡仙失望怀里人的反应,异常的平静,连呼吸都开始平稳。 “满意。” “柳少堂主避居养病,在下特备下参茸肉桂等温补之物,还请笑纳。不扰少堂主高唐**,在下告辞。” 奉上礼物后,韩寂阳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上马扬长而去。 结束表演,柳羡仙松开钳制着她的手臂,毫不意外地望向她狠厉无情的眼神,得意又有些失望道: “可惜了,有人比你先出价。” 白他一眼,慕鸳时起身坐到原位,冷声之下是无比憎恨。 “我手下的一条狗而已,少堂主不会舍本逐末的。” 真的是一模一样! 方才韩寂阳的神态与她此刻如出一辙,但她多了咬牙切齿的杀气。 柳羡仙乐得看戏,笑着冷嘲热讽道: “看来这条狗,咬得你很痛。” 她知道怎样能快速地让他结束话题。 “能对你我下恨心针之人,凭的是什么,少堂主不会不知。至于有多痛,彼此彼此,还想聊下去么?” 怪不得她有如此反应,是韩寂阳向她下的恨心针。 但听完后半句话,柳羡仙笑意渐消。 在她足不出屋地看穿钟声的把戏后,他确定,同中恨心针的她,已经通过只字片语推测出是谁向自己下的手。 他吩咐车窗外的哑叔,继续上路,随即依旧闭目养神。 入夜,晚风中的寒意渐深,马车边的火堆燃烧着,带来源源不断的暖意。 慕鸳时去另一辆马车上休息,燕北还与三个垂荫堂手下坐在火堆边。 而柳羡仙喝完药,嘴里泛苦,哑叔捧来点心匣子,可他一点胃口都没有。他靠到车窗边,望向火堆边难得安静的燕北还。 不得不承认,他艳羡慕鸳时手中的这一柄刀。现在,他要试着再来用一用这把刀。 “燕大侠,可以借你的离星刃一观么?” 火光中,燕北还意外转头,望向车上的柳羡仙,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摸到袖中的短刃,迟疑片刻,还是抛给了他。 “谢了。” 柳羡仙接刃在手,低头赏玩这柄极具辨识度的短刃。 这种特殊长度,是黄山云霞派的独有兵刃。入手稍沉,拔出鲨鱼皮鞘,吞口处阴刻 “星离”二字,刃身如水,在火光、月光闪映着如生命般的寒芒。 他用刃身轻划过窗帘,布料几乎触之即断。 “好刃!星离?燕大侠知道,这名字是什么意思么?” 燕北还饮下一大口酒,回想自己得到离星刃的那晚,三人在西湖湖心亭对月饮酒,林南风捧出剑匣,让慕鸳时取的刃名。 不要急着回答,他记得这句话,在心里默念了三遍,答道: “不知道。” 思考了两天,关于慕鸳时实施的解针计划,缺失的最后一些碎片,他要慢慢拼凑出来,撬不开她的嘴,还撬不开燕北还的么? “当筵意气凌九霄,星离雨散不终朝,分飞楚水关山遥。他在送你这把兵刃时,就已经确定,鸳儿与你无法回头。” 不要急着回答,燕北还又默念了三遍。 只剩下对他所言的好奇心,他看着火光下略显苍白的柳羡仙。 “你很怕坏女人回头?” 没有意料中的气愤反驳,甚至还多了一句反问。 柳羡仙脸上闪过一丝意外,手指在刃身抚过,叠指轻弹,离星刃龙吟清透。 他一时沉默,望向火堆边的燕北还,玩笑道: “她不会回头。我是怕,燕大侠和你的好兄弟,回头。” 燕北还还是带起一丝怨气,忍不住发泄到了柳羡仙身上。 “老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才不是你和她,一天八百个心眼子,要做什么,还拐一百个弯!” “你的林老弟没有心眼么?他二人还真是相……” 燕北还打断他的话,在他听来有些好笑,昨晚想了一夜的结论,脱口而出。 “你和她,永远都是一副运筹帷幄,神机妙算的表情。总觉得世上,都该和你们算得一样!跟你比起来,她也不算坏。她算来算去,最后只要成了事,大概都不会后悔!而你,算的是人。” 柳羡仙瞳孔露出一丝惊异,燕北还居然在…… 不等他说话,燕北还直接地问出昨晚思考的最后一个问题。 “为了解那个狗屁针,她连自己都算计了,你呢?你敢像她一样,算计你自己么?” 最后惊心一问,指腹划过短刃,被割出一丝血痕。 一席话问得柳羡仙措手不及,眼前这个心智单纯、赤诚之人,居然能评点自己和慕鸳时? 而且,一针见血。 他将手中离星刃抛还给他,无奈浅笑,点头道: “燕大侠慧眼,看任何人任何事,都能——明心见性。” 燕北还接刃在手,白了他一眼,猛饮了一大口酒,把心里的话倒了个干净,顿时畅快无比。 三辆马车又疾驰了四日,离长安还有最后大半日路程。 黄昏将近,马车缓缓在河边停下,今日是歇在途中的最后一晚。 慕鸳时在燕北还转述了那晚的对话后,颇有几分不可思议的欣慰,怪不得柳羡仙一连几日没怎么说话。 她知道他想问什么,他早晚能推测出全貌,但能拖一日是一日。 她站在火堆边,将手里的干粮掰成小块,慢慢送进嘴里咀嚼着,随意地瞥了一眼马车,不知道柳羡仙气得如何。 要进长安了,有些事她得先安排。 哑叔正给柳羡仙送去新一匣点心,慕鸳时上前接了点心匣子,道: “哑叔,我来。” 哑叔在他身边多年,少主的心思,还是能猜个几分,只笑着点头。 马车内,只有火光自车窗照入,有几分昏暗。 慕鸳时坐在一边,打开这一匣精致点心,闻着甜丝丝的味道,话语里不觉染上笑意。 “明日就进长安了,你说的栖云别业,不需要布置一下?” 虽是询问,她却只拈起一颗樱桃煎,缓缓咬了半口。 她难得的关怀,柳羡仙淡扫一眼,知道她心底已经有了安排,沉声问道: “你想怎么办?” 他左手按在身侧的账本匣子上,燕北还最后的那一问,让他开始考虑决定:要不要让她看到柳家公账分账的总账本。 慕鸳时把点心匣子递给他,轻松淡笑道: “到长安就是傍晚了,你回去收拾别业,我带着燕北还去给你请竺澄。” 左手从账本上抬起,接下点心匣放到一边,柳羡仙自负的眼中,浮起失望与不解。 “你去请?” 她吃下最后一小口樱桃煎,心不在焉地解释道: “进了长安城,还怕我跑了不成?燕北还的伤不能再拖了。竺澄为人如何,你一清二……” “并非此事。” 难得打断了她说话。她加上重伤的燕北还,不可能逃出自己的掌心,且她的身份,也已基本确定。 失望和不解的是,她对于垂荫堂的事务毫无染指**,或者说她对于长安城中的形势,过于乐观。 这是分账账本只是记录,这只是一次测试,柳羡仙说服自己,将账本匣放到她腿上。 “柳家每年清明祭祖,都会验公账分账,这是最近三年的公账账本。” 皱眉惊讶,原以为他只会将自己当作后院争权的工具,以妻子身份作为他的点缀而已。 在确认他审视笃定的眼神并不是试探后,慕鸳时才惊喜、兴奋地去开木匣。 “有些东西,漏了可就收不回去了。” 他见状,直接拉过她沾了糖渍的手,拿帕子擦拭,冷道: “别弄脏我的账本。不是要证明你对我的价值么?” 慕鸳时想抽手回来,却被他拽着,一时吃痛。 “呃——” 柳羡仙拿丝绸帕子,连她的指甲缝都擦得不染一丝糖渍,一边道: “你自己说的,你我之间的‘情真意切’,还得演。垂荫堂可不止一个何氏,城里的是三房,我三叔柳汇川,柳家上下最精明的商人。他夫妻两个,可没那么好糊弄。忘记告诉你了,今年分账时,栖云别业被我三叔典出去了。” 慕鸳时悻悻收回手,不冷不热地提醒道: “进了长安,只有时鸳了,还有燕北还只是你的护卫。” “我还以为,你得跟她当兄妹,时燕、时鸳,不正好么?” “别为难他了,世上哪有长得一点都不像,还恨妹妹到咬牙切齿的哥哥?” * 翌日黄昏,长安城东,竺氏霜漱馆门前。 时鸳戴着长帷帽,身边站着燕北还,送了柳羡仙的名帖进去,二人等在门前。 片刻后,门房出来道: “贵客见谅。家主十日前亲入秦岭采药。门簿已录,贵客稍待数日,待家主归来后,定会定夺。” 她担心的意料中事。 “小哥,竺老先生可在家?麻烦你将名帖,送于老先生一观。” 门房为难起来道: “我家老先生不见客出诊的。贵客还是请回,家主回来后,自会处理。” 时鸳拦住转身而去的门房道: “小哥,你不送怎么知老先生不见呢?若是延误了家中要事,竺神医回来,你岂不是多受问责?我并非强要求诊,见与不见,凭你家老先生定夺!” “好吧,我送一次,无论老先生如何决断,贵客勿再为难。” “多谢。” 燕北还见着这一幕发生,低声好奇问道: “你解针的药谷是竺家的。你知道药谷出事,竺澄必定前去,所以是不想让柳羡仙空跑一趟?” 第6章 初到长安 时鸳满意燕北还的问题,轻声笑道: “都会审时度势了?进步不小啊。但你说错了一件事,我不是不想让他空跑一趟,而是我要单独见竺家,竺澄也好,竺老先生也罢。” 燕北还撇嘴,得她赞许,不知应不应该开心,道: “那竺老先生肯定会见你?” 她隔着帷帽青纱,抬头望着“霜漱馆”三个漆金大字,低声笃定道: “知道范师叔为什么不舍得杀我?他们要的就是暗使的名单和令牌。不只竺澄,整个竺家都是我门下暗使之一,而送竺家的这份名帖是我写的。” 他意外地望向时鸳的背影,所有人都以为竺澄只是她的朋友,却不想是她下属! 她不该拿着这个关系,与柳羡仙谈条件? “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时鸳转身正对于他,掀开青纱,对他笑道: “当然是让你清楚,我留下这半条命,值不值得。竺家医术独步天下,但做起事来,一是缺钱,二是不便。可关中豪富的柳家不同,有柳羡仙这个幌子在,你有喝不完的酒,而我有用不完的钱,不好么?” 燕北还看她心情甚好的表情,唯余长叹,皱眉不信问道: “为了钱,你就可以撇下林老弟,嫁给他?” 谁让燕北还稀里糊涂一番话,让柳羡仙拿了总账给她? 她心情疏阔恣意,毫不在意地笑道: “我可没说,只为了钱。” 片刻之后,门房急跑出来,请二人进去。 花厅中,一声灰袍、精神矍铄的竺晏已是在等待,他屏退左右。 时鸳这才摘下帷帽,扶住了竺晏抱拳下拜的手臂。 “竺老先生,好久不见。” 三人依次落座,竺晏知她惊动自己,必有要事,担心问道: “你急着寻我,有何要事?” 时鸳皱眉直言道: “我知道竺澄去秦岭了,马上派人把他追回来!我会让柳羡仙也派人去!越早回来越好!” 竺晏为难,说出昨日消息。 “昨日有消息说,荣氏老太太在秦岭以南意外去世,我怕澄儿去那儿了!” “等他从秦岭以南赶回来,就更来不及了。荣氏之死,是风波之始,竺家要置身事外,他不能卷进去。” 竺澄接手家主之后,竺晏已是尽享弄孙含饴之乐,不再出面任何江湖往来之事,眼下也未追问原因,只是起身到了门口,唤过家丁,依她所言吩咐下去。 竺晏回到座位上,问道: “待澄儿回来,去何处寻你?” 她言语中甚是敬重,皆是请求之语,并无一丝命令意味。 “城西垂荫堂,栖云别业。我现在是柳羡仙的未婚妻,时鸳,身份不能暴露。竺老先生,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燕北还身受内伤,请您为他诊治一番。” “此乃小事。” 为燕北还诊完脉后,竺晏捋须笑道: “无碍,二十日可愈。早晚各一副药,我命人送去府上。” 时鸳看了燕北还一眼,笑道道: “不必麻烦,估计这几日那儿也不安宁。为了少生口舌,就劳烦燕大侠,早晚来一趟。” 燕北还知道她的用意,是让自己成为她与竺家之间的桥梁,他起身向这江湖上德高望重的竺晏拜而道谢。 于此同时的城西,栖云别业。 柳羡仙早在城外已是坐上轮椅,到这大门口时,等两个下属将自己稳稳落于地后,他抬头,冷眼瞟向紧闭的桐漆大门。 下属上去叫门后,过了好久,大门缓缓打开。 三角眼、山羊胡、法令纹深刻的都管贾子通,从里跑出来,还差点被及膝的门槛绊倒,他是踉跄着扑到了柳羡仙的轮椅之前。 贾子通抬头道: “少堂主,您怎么来了?小的来迟了。” 柳羡仙垂眼,冷望着地上一脸谄笑的贾子通,暗自好笑,反问道: “贾都管的意思,是我不能来?” “不不不不!” 贾子通被这一句话吓得冷汗直下,手脚并用地半跪着身子,连身上的灰土都来不及拍,连连摆手否认。 “只是三爷吩咐……” 听他还要辩解阻拦,柳羡仙往后一靠,左手握起挂于腰间的九枝青脉盘。 贾子通脸上一变,赶紧弯腰在一边引路道: “哎——少堂主快请入内。” 他转头,向手下家丁使了个求救的眼色,家丁心领神会,小跑而去。 正厅,停云堂。 流着一身冷汗,贾子通颤颤巍巍地端着茶盘来奉茶,端了茶盏到柳羡仙手边的案上,往后退了一步,等他吩咐,不敢出气。 柳羡仙看到茶盏是客用的灰青瓷盏,没有要喝的意思,冷哼一声,淡道: “马上把主苑裁月居收拾出来。” 贾子通抹了一脸的汗,瞪大了眼睛问道: “收拾?现在?” 哑叔望向柳羡仙,他只是低头看向手里的九枝青脉盘,立刻懂了意思,上去一脚踢在贾子通膝窝处。 贾子通惨叫一声,往前一趴,跪倒在地,一动不敢动。 柳羡仙看向他,感慨自己离开一年有余而已,回来第一天已是这副光景。 “你也是老人了,若是耳背听不懂话了,这栖云别业换个都管,也不是不行。” “听得懂!听得懂!小人这就去安排!” 贾子通跪着后退,退到门槛处,才爬起来出去安排。 这一幕,正被由外进来的柳汇川看到。 柳汇川将近五十,黑发,八字胡,挺着一个富贵肚,穿着一身上好绸衣,手上戒指、扳指、手串一个不少。 换上和蔼笑容,他急走进来,关切道: “仙儿!你怎么来长安了!这一年都不曾见你!你的病好了?” 柳羡仙抬眼,看向住在栖云别业隔壁的柳汇川姗姗来迟,眼中冷漠依旧。 柳家之中,只有何氏知晓自己身中恨心针,其余人都只以为,自己是突发恶疾,山居养病而已。 “三叔。” 柳汇川不客气地坐了下来,盛情道: “你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在长安什么也没给你准备!去客京华,天字号房今天空着呢!” 他的平静里克制着怒意。 “不必,我要在长安长住,就不折腾了。我要在栖云别业成亲。” 柳汇川瞪大了眼睛,惊讶片刻,随后拎了拎袖子,笑道: “成亲?大嫂之前提过,要给你说个何家的女孩儿,你答应了?那我还得给你准备分礼物才是。” 随后他双手一拍,叹道: “哎——这栖云别业押出去了,这两日就得给腾出来!这长安城里的好宅子好几处挂着呢!三叔陪你四处看看,你挑一个好的!三叔凭老脸给你去讲讲价,就当给你的新婚礼物,怎样?” 柳羡仙低头听着这一番话,不觉间皱眉,好“精明”的礼物! 他记起总账上的记录: 乙巳年二月初三 出典:长安栖云别业,原值叁万贯; 受典:关中药商顾正亭; 实收:足钱壹万伍千贯,补:新购拾艘漕船。 他声音一冷,撇开所有情分,只剩下质问: “栖云别业,是我父亲留下的私产,抵押新购漕船,自然是我名下。三叔,那船呢?” 柳汇川满是为难,叹气、顿首、跺脚,一气呵成道: “哎——仙儿,流年不利啊!今年,汴河上出了事,柳家的船折了何止十艘了!左支右绌的,都艰难!这别业抵当了出去,你母亲也是过了眼的,何必再来为难我?” “若是典当,是活卖还是绝卖?若是抵押,还款期是几时?” 柳氏子侄二人抬头望去,时鸳已是走到了院子正中,听到柳汇川的话,朗声质问道。 走至檐下,她摘下帷帽,看也不看地递给了上前来的哑叔,仔仔细细打量着柳汇川,徐步走到了柳羡仙身边,亲热地握住了他举起的手。 柳汇川摸着嘴唇上两撇八字胡,狐疑地细看这女子,这一番质问,是真要在这栖云别业住下了? “仙儿,这是何家娘子?” 柳羡仙拉着她的手,满眼望着身边佳人,未看柳汇川一眼。 “不是,这是我未婚妻,她姓时。” “胡闹!” 柳汇川一拍楠木扶手,喝道: “我柳家好歹在关中有头有脸!怎容你带个不明不白的女子回来,说要成亲!” 时鸳温柔地笑望着他,执手对视之间,尽是柔情脉脉,听不到一句柳汇川的反对。 她给了一个“看你演出好戏”的眼神,只看到柳羡仙眼底一丝难得的狡黠之意闪过。 “咳咳咳——” 柳羡仙微俯身,咳了几声,声音都虚了几分,看着身边时鸳为自己抚背,其实是偏头过去强忍笑意的样子,低头白她了一眼,虚弱道: “三叔,我久病难愈,唯一愿望就是现在和鸳儿成亲。山中她不辞辛劳,日夜照顾我,难道就因为柳家有头有脸,就让我辜负她么?若真是如此,柳家脸面何存?” 她在身边捏着哭腔,安慰道: “你慢些,别着急。” 柳汇川看向面前这一对苦命鸳鸯,转身翻了个白眼,叹道: “这么说,你是非她不娶了?” 柳羡仙点头,温声道: “是,我与她今生今世,做定夫妻。三叔,我好歹是少堂主,娶妻之事,我自己能定。” 柳汇川知道拦他不住,望向这女子,心里疑惑,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把这冰山一样的侄子,迷成这般? “但这栖云别业住不得。这两天收拾了,要过手给出去。” 时鸳缓而起身,声音柔而不折。 “三爷,无论典当抵押,都得等原契期满,再行房产交割。既是公账定下出典,要过手,也该是来年验账时,诸位叔伯再商议才是。” 柳汇川看了一眼柳羡仙,却见他掩口轻咳,不做理会,只端着茶碗干笑: “果然伶俐,仙儿的眼光是愈发好了。我也为难,左支右绌,这一月月的利息白白付了……若仙儿你手头宽裕,暂垫些钱全了柳家脸面,等明年清明,咱们再议?” 时鸳装着不解,有理有据地问道: “账本上清楚写着,出典是为公中的十艘漕船。一则,既然是私产应急了公中,这利息该是公中出;二则,买船至今半年,这十艘漕船的赚头,还抵不上这利息?三爷,不如将漕船卖了,把这一万五千贯,拿回来。” 柳汇川眼中精明闪过即隐,听她说出此话,想必也是头发长见识短,轻蔑冷笑,随口道: “你女儿家见识浅薄,这漕船价高,轻易卖船,岂不让人以为我柳家银钱不济?到时候连累的,可是仙儿名下票号,平准堂的名声!” 时鸳一笑,知道柳汇川以为自己只是得理不饶人,与他辩白,才敢编排理由搪塞。 “江南明家三百料的顶尖漕船,不过四百贯,黑市折价三百二十贯。一千五百贯一艘的漕船,想必是一日千里,若拿来运盐半载,其中利润可至万贯。三爷,是今日就与少堂主算清这笔账,还是从公中先出了这利息,待明年再议?若让全长安知道,一向无比精明的三爷,做了这么大一笔亏本买卖……” 柳汇川冷笑着紧盯笑意盈盈的时鸳,慢慢放下手里的茶盏,频频点头问向柳羡仙道: “好!好——仙儿,今日是要定这栖云别业了?那我可告诉你,开罪了蝶舞门,是你来担待?” 他话音未落,阴魂不散的韩寂阳已经到了门口! 第7章 醉色半掩 时鸳见恰抬眼望去,门口处韩寂阳带着一个中年男人,正欲进来! 她立时转身,轻拉了柳羡仙的袖子,朝他皱眉使眼色。 柳羡仙也已看到门口二人,故做冷声训斥道: “你怎么好如此与三叔说话?知道你见不了客,去后院待着!” 随后示意哑叔跟她去后院照应。 柳汇川瞥了一眼时鸳头也不回的背影,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冷声反问道: “仙儿,你当真容许这牝鸡司晨?” 他听到这四字,侧首望向柳汇川,脸上浮起半幅笑意,冷言提醒道 “我母亲操劳多年,请三叔慎言。” “是是是!三叔失言,该掌嘴!” 想至长房中主事的何氏,柳汇川假笑,轻扇了一下自己脸颊。 他转头望向门口,见已是到了檐下的客人,忙起身迎道: “韩明使,顾大哥,不是请二位在我府上先用膳?我处理了就来,怎么好劳烦二位跑一趟?” 柳羡仙这才看清楚,与韩寂阳一同进来的,正是顾正亭! 右手食指点着扶手,他漠然扫视三人寒暄情景,拦下从后院出来、捂着半脸巴掌印的贾子通,心里猜了大个,只冷道: “贾都管,仔细上茶。” 贾子通看向他手边的灰青瓷茶盏,恭敬地弯着身子,亲捧了撤下去。 韩寂阳上前来问候,一如之前礼数周全谨慎。 “少堂主,数日前一见,别来无恙!” 柳羡仙颔首致意,伸手请其落座。 柳汇川惊讶道: “韩明使与我侄儿见过?” 顾正亭一脸横肉,宅心仁厚之貌下有着明显的野心与油滑,他跟在最下手处坐下,笑道: “这么说来,岂不更是便宜?这宅子本就是要送韩明……” 被韩寂阳一瞪眼,他掏了手帕,摸了一脸的汗。 “这宅子本是风水好,利于漕运之业。” 柳羡仙接过贾子通奉上的主人用汝窑天青瓷盏,撇沫浅啜。 “原是韩明使,看上了寒舍?我三叔这才费尽周折地送给你?” 韩寂阳抬手阻止道: “哎——岂可夺人所好?柳家九枝青脉盘所指处,蝶舞门从不敢犯。何况……少堂主当知,我蝶舞门最忌欠人情。” 他自己都拒绝,那就再好不过! 柳羡仙知道他意有所指,想来当日时鸳让他去收尸,也全无坏处。 “今日,是我要欠人情了。韩明使追寻弃徒之事,若需我出力,义不容辞。” 韩寂阳满含怒气地瞥了顾正亭一眼,万分抱歉道: “不劳少堂主费神。实在是唐突,不知这是少堂主居所,在下也只想着在长安找个住处而已。” 柳羡仙转向柳汇川,左手握上腰间的九枝青脉盘,半命令似的说道: “三叔,你不是说长安城里多处宅子挂着么,何不为韩明使筹谋一二?也算尽了垂荫堂的地主之谊。” 外客在场,柳汇川也不好违逆,只盘算这“地主之谊”,少不了要出血了!连连点头道: “好。” 他与顾正亭交换了一个眼色,一时感受到了他望向自己眼中的埋怨与怨恨。 而此时,客京华楼的掌柜曾众醒带了一行人,捧着一摞食盒进来,上前在柳羡仙面前躬身,道: “少堂主方到长安,属下不及迎接,时至晚膳,楼中厨子做了凉菜热菜数碟,仅表心意。” “曾掌柜有心,正好我与鸳儿也不曾用膳,置去后头饭厅吧。” 柳羡仙转向面前三人,道: “三叔,我也不扰你三人的酒局,替我好好招待二位贵客。” 他摆过手,示意下属送自己回后院中。 韩寂阳站起身,目送他离开,这个亲昵称呼让自己恍惚,自言自语道: “鸳儿?他身边带着的女子?” 柳汇川不屑道: “嗯——可不么,就一个照面,能从我手里把这宅子要回去住着。韩明使,这宅子之事,我再想办法。” 韩寂阳神色一重,抚上腰间剑柄,随即笑道: “宅子是不是栖云别业,不重要,我不想得罪少堂主。走吧,和顾先生的酒,还没喝完。” 裁月居饭厅。 曾众醒带着一行人,端着食盒饭菜进来,将一桌饭菜布置妥当,他见到一边的时鸳,只点头弓腰行礼。 有打贾子通耳光一事,时鸳回头,用询问的眼神望着一侧哑叔。 哑叔心领神会,笑着点了点头。 时鸳朝他抱拳致谢,负手跨进饭厅去,踱步到桌边问道: “先生如何称呼?” 曾众醒见到哑叔朝自己点头,也知道她在柳羡仙心里分量不轻。 “娘子,我是客京华楼的掌柜,曾众醒。” 时鸳当然知道客京华楼的意义,自己在江宁有枕江楼,林家在杭州有焄楼,城中最重要的消息来源之一。 “曾掌柜好。我姓时,可以称我为时娘子。” 她拿起桌上的酒壶,凑在鼻尖轻嗅。 曾众醒含笑点头。 “时娘子好,这是客京华楼的独家酿酒,离亭雪。” 时鸳看向桌上菜色,鱼蟹清蒸,鸡羊清汤,且配菜清雅,俱是清淡口味,大概都是柳羡仙爱吃的。 “果然是好酒,闻着就清香冷冽。曾掌柜,可有熟识牙人?我想买几个仆役女使。” “贱内田氏就是牙人,明日可来为时娘子来相看。” 柳羡仙坐于轮椅上转进此间,见到曾众醒,言语间俱是亲切。 “曾叔,劳烦你特意来一趟。” 曾众醒依旧谨慎知礼,兢兢业业道: “少堂主客气了。不打扰你与时娘子用膳。客京华楼不能没人照管,我先回去了。” 他颔首致意,推动木轮,为他让出一条路,目送他而去。 待他转身,已是见到时鸳坐到了桌边,自斟而饮。 “燕北还呢?” 柳羡仙话音未落,在竺家霜漱馆喝完伤药的燕北还轻跃过游廊栏杆,皱眉走到饭厅内。 “我差点撞上韩寂阳!” 时鸳丢了一壶离亭雪给燕北还,自己毫不客气地下箸,大快朵颐。 “我也没想到,他能和垂荫堂关系甚深。” 柳羡仙坐至桌边,伸手朝燕北还示意,请他落座共同用膳。 “谢了。” 燕北还拿了一边数个包子,一手捧着酒壶,坐到游廊栏杆上,靠着廊柱,边吃边欣赏着天边晚霞渐沉。 柳羡仙拿起筷子,面前所有菜色都是曾经爱吃的,而病居一年多,布衣素食,一时间诸多感慨,不知如何下筷。 “韩寂阳估计得在长安城里住下,你得做好准备。竺澄呢?” 时鸳饮下一杯酒,来不及细细评鉴回甘,道: “你有多少人能派出去?竺澄去秦岭了,尽快把他追回来!” 柳羡仙拧眉,看向一边下属,点头示意,下筷进食,见到她连饮数杯,冷道: “离亭雪后劲不小。” 屋外的燕北还冷不丁来了一句。 “不如,杀了韩寂阳。” 时鸳继续斟酒,心不在焉道: “你杀了他,说不定代门主,顾彼云亲自前来!再说了,你伤没好,杀他?没那么容易。” 柳羡仙盛了一碗鸡汤,见她还欲斟酒,伸手夺过酒壶,将鸡汤递到她面前,给了一个不容拒绝的眼神。 “姓韩的还是留些时日,毕竟他行事间,对我有所顾忌。” 时鸳无奈地伸手接过汤碗,汤色清透,油花尽去,伴着两块竹荪、两丝党参,诱人是诱人,就是喝着没味儿。 “除了不让我喝酒,少堂主还真是与我心有灵犀啊!” 柳羡仙在一侧盛汤而饮。 “我不想晚上和一个醉鬼过夜。房间就收拾了两间,四下都是眼线,你应该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燕北还握紧手里的酒壶,低声一哼,咬着手里的包子下酒,起身走向偏厢收拾好的客房。 时鸳脸上浮起深色红云,恨不得将面前的柳羡仙当口中的鸡肉给嚼碎,想到此处,为了确认曾众醒,她问道: “曾掌柜人不错,谨慎知礼懂本分,可信么?” “他是我娘的族弟,其实我该称他一声表舅的,放心。” * 一连数日舟车劳顿,最舒服的是泡汤沐浴。 裁月居主卧小门,连着最私密的浴室氲芳阁,此刻已是烧起地龙,备下热水。 时鸳不客气地先沐浴完,回卧室翻看那三本账本,这是昨晚以来,她最大的乐趣。 柳羡仙没好意思与她争,待她出来后,才让人去准备。 他行动不便,不适浴盆热汤,而是用龙骨车引热水,经由连筒注入梁上水柜,以做淋洗。 而回到灯火摇曳的卧房内,哑叔如往常般,服侍柳羡仙更衣后坐到了床上。不同的是,他今晚不待他睡着,就识趣地退出门去。 柳羡仙半靠着,眼睛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桌边映灯阅卷的时鸳。 她换下身上简素的女装,现下穿着他的旧衣,素簪挽发,粉黛未染,但酒意在她脸颊上,留下两抹浅红醉色。她的侧脸英气盖过精致,更添强势与气度。 三本账本在她面前依次排开,她时而翻阅,时而带着左手间的小动作沉思。 将近子时,他开始怀疑,给了总账本,是对还是错,未带半点温度地沉声道: “该睡了。” 第8章 一出好戏 “一刻钟。你先睡。” 时鸳眼睛未从账本上挪开,她在账本上逐页搜寻顾正亭的名字,打算一齐看完了再说。 不满化作略显粗重的呼吸,数日来的相处,柳羡仙知道怎么达到目的,只装作单纯欣赏女色的眼神与口吻,激将道: “怕了?” 眼角余光极冷地瞥向半卧的人影,她默不作声地收拾账本放回匣内。 勾唇浅笑,柳羡仙拉过另一床织锦被到这床边,正对房门的紫檀榻还空着。 “不情愿,就去睡……” 转头间,浅笑停在了唇角,只见她站到床前,自信洒脱地望向自己,她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扯开腰带,撇去外衫。 她毫不在意地在外侧躺下,扯过那一床被子,盖在身上,悠然慵懒道: “要睡硬榻你自己去。而且有些事,根本不在价码表上,少堂主端方君子,绝非食言之人。” 让他去睡榻?怎么去,爬过去吗? 柳羡仙深刻体会了一次,什么是因噎废食,矫枉过正。 当真是一次都不能如自己的愿。他白了一眼身侧的时鸳,只得躺下盖被而眠。 氤氲香气间,本能地搂紧怀中的暖玉温香。 低头垂眸,缠绵在一起的灼热呼吸中,痴醉地迎上她惯有的眼神:骄傲、自负、挑衅、激赏…… 而她冰凉的指尖,像一条吐信的毒蛇,从手臂内侧,缓缓滑向手腕,直到自己左手掌心中的九枝青脉盘。 喉干舌燥间,吞咽口水的喉结滚动得更为剧烈。 凭借在被**撩拨中,疲惫支撑的最后理智,最后问道: “鸳儿,你是要玉,还是要人?” 她笑意未改,欺上前来,近在咫尺的温柔,却是最冰冷的话语: “你说呢?” …… 寝衣被汗水湿透,慌乱失神的柳羡仙从梦中惊醒,急促呼吸之中,转头望向身侧。 万幸,时鸳已起床不在。 如释重负,他缓缓地长出一口气,吃力坐起身,吩咐床前的哑叔。 “沐浴更衣。” 哑叔略有惊讶,动作一慢,用眼神向他确定。 柳羡仙捏紧了被角,稳下呼吸,带着对梦中的不甘与厌恶,冷声重复道: “备水沐浴!” 金橙的晨光透过窗栅,照出空气里飘落四散的微尘,落在卧室内。 沐浴更衣完的柳羡仙这才不紧不慢地问道: “她人呢?” 哑叔点头,将他送往西厢的小客厅中。 檐上雀鸟叽叽喳喳,像对厅内正在上演的好戏品头论足,却在柳羡仙入厅后,一哄而散。 屋内,三婶郭氏坐在罗汉塌上,中间小几上早膳已备,而她正对面是挂满绫罗绸缎各色布料的衣架,时鸳立于其前,柳家名下布坊的掌柜,捧着衣料在侧,弯腰含笑。 郭氏满面堆笑,笑道: “仙哥来了?想着你二人初来长安,定是缺衣少穿,我就不请自来。也想给她装扮一番,也好与你相称。” 柳羡仙望向在衣料前的时鸳,看见她左手负在腰后,那拇指与中指轻搓着的小动作,略一挑眉。 他知道郭氏的来意,有些人就是能拿着为你好的理由,肆无忌惮地做着把他人踩进泥里之事。 “三婶有心。” “这个,这个,这个……” 时鸳在架子前一一点出,那几块料子。 郭氏倚着小几,笑里藏刃,特地挑了闺阁所爱的亮色布料,都是些质地略差的,这就上钩了。 她懒散地翘起二郎腿,低声笑语: “你这小娘子,眼光挺别致,这些鲜亮颜色,该是你们年轻人穿。到时候她站在你身边,花红柳绿,惹人侧目。” 柳羡仙接过哑叔端来的早膳,并不着急言语。 掌柜的谄笑应声不止,还想夸上几句,却见她一摆手,听到她的一句: “都拿走。” 掌柜的有些为难地看向郭氏。 同时,柳羡仙瞟向一侧三婶脸上的有趣表情:她立时坐直了身体,瞪大着眼睛,微张了嘴。 他望向时鸳,她从架上取下一块无心绿与一块苍葭色的水波绫料,转身朝自己走来,十分自然地将衣料比在自己肩头。 当着郭氏的面,他本不该在意她的接近,但昨晚一梦,在心底中下抗拒防备的念头。 好在她刻意不与自己目光相接,莫名的疏离,促成了她对手中衣料的专注与自然。 他只平静木然地坐着,任由她发挥“精湛”又克制的演技。 “这个颜色,做两件长衫,这个颜色,做两件圆领袍,那块寒泉色的做大氅。” 她自信地说完,将两块衣料塞到掌柜的手里,转身又自顾自地去看架上的衣料。 掌柜的跟在她后头奉承道: “是是!娘子挑的都是好料子,也是少堂主日常惯用之色。” 郭氏见状一笑,端盏饮茶。 “瞧你二人,一大早就这般亲昵!时娘子,你也该给自己做几身才是。别走了出去,倒像伺候笔墨的女使。” “缃叶黄、银丝雪灰、碧山、二绿和梅子青的料子,做礼服,剩下这边的几个颜色,做常服。记得,鞋面要和裙子同料同色。礼服五件,常服十件。” 吭噔—— 郭氏手上一抖,杯盏之间的碰撞,让其余三人都望向了她。 她赶忙放下手里烫手的茶盏,眼睛瞪得更大,看向时鸳,又问柳羡仙,皱眉道: “这么多?” 时鸳从郭氏处缓缓抬眸,望向柳羡仙,这才对上他的目光,眼波流转间是难得的娇嗔。 “不……行么?” 柳羡仙自然接招,却避开她的眼神,笑道: “行。你想要什么,都行。” 他虽是同意,但时鸳轻哼一声,略有不满地转身,伸手轻搓着衣架上只有二指宽的料子。 郭氏惊讶,这一番“装扮”下来,哪里是柳汇川所说的粗鄙江湖女子? 她以长辈姿态教训道: “哎——这娘子,眼可真刁!专挑了绫罗下手,这些做成衣裙可得费百余贯!是普通人家四五年的口粮了!就该用她手里那点料子,仔细裁两条襻膊,好生日夜侍奉你!这才本分!” 不等柳羡仙出声维护,时鸳转身,故作羡慕,笑道: “三爷待夫人真是体贴入微!这般贵重的缂丝,一寸一金,竟舍得给夫人做襻膊使,当真是羡煞旁人。这般神仙眷侣,难怪是长安城人人皆知的佳偶!” 郭氏眉头皱成一条黑线,双手渐而捏紧。 她当然认得那是缂丝,只是听时鸳至此只说衣料颜色,赌她不识布料种类! 掌柜的低头笑夸道: “娘子慧眼,确是缂丝。这颜色素了些,不过布坊里,还有青、灰、红等可供挑选。” 柳羡仙看到她掩藏在灵动眼眸中的自信与得意,她左手虽掩在身后,但他也能预见她的小动作。 他许久没有今早的畅快,就目前柳家而言,他的确不用过多担心,只需欣赏完她表演,再适时地配合,就能有意外之喜。 时鸳走到轮椅旁蹲下,想去握他的手,却被他按下后松开,跟他对视间,眼底毫不掩饰的狡黠里,有他拒绝自己的怨怼。 她依旧一边“艳羡”着柳汇川的夫妻情深,一边为难哀求。 “你看——夫人初次见我,便如此费心,既要为我张罗,等下还要劳神陪我相看女使,这份关切爱护,实在深厚。我初来乍到,无以为报,不如就用这料子,给夫人做一条襻膊?就让我借花献佛,略表感激之心,而且夫人用着,也是这料子的福气。” 娇音软语里,柳羡仙听懂言外之意,只点头笑道: “好。你欠三婶的情,就是我欠三婶的情,不拘多少钱,自然该还。掌柜的,襻膊做好了,给我三婶送去。” 郭氏赶忙拒绝道: “别……” 柳羡仙已是抬手,示意她无需再言。 “三婶劳心劳力,还与我客气什么?三叔与您伉俪情深,缂丝襻膊的佳话,也该誉满全城。” 郭氏绞着手里的帕子,咬牙强笑道: “那我先去看看那牙行何时能来,让时娘子先伺候你。” 说完这句话,拂袖而去。 时鸳笑道: “掌柜的,少堂主与我的所有衣衫,领口袖口,滚一道颜色相近的缂丝窄边。礼服、宽袖的要两道。” 掌柜的上前来阿谀奉承道: “娘子好眼光!这样一来,颜色沉稳低调,可这细节处更能彰显少堂主与娘子的身份!小的这里还有一些首饰钗环,为娘子添妆,您赏脸瞧瞧?” 时鸳起身,在十几个锦盒间粗略一看,随手指出四支金银各异、繁简不同,且品质最上乘,价格顶尖的钗环,又选出四付素淡且不喧宾夺主的耳环。 掌柜的堆笑道: “除了这些,都留下是么?” 时鸳白了他一眼,浅笑道: “除了这些,剩下的都拿走。” 说罢,她坐到罗汉塌上,习惯性地伸手一挥,示意他退下。 柳羡仙朝掌柜的使了个眼色,待他退出去后,递上手中空碗,好奇问道: “很喜欢缃叶黄和银丝雪灰?” 垂荫堂中,主色调皆以青绿为主,要做柳夫人,自该选此色系的衣料,不过黄灰二色有些意外。 有时太过心细了,也招人烦。 她心中嘀咕着,眼眸一转,接过空碗放到小几上,用银签挑起一小块蜜合糕,轻咬了一小口,敷衍道: “觉得颜色别致而已。少堂主心疼了?” 看着哑叔自外入内,端来汤药与她的燕窝粥,他不在意她的欲盖弥彰,道: “两身衣裳,我还送得起。” 在柳羡仙不容置喙的眼神之下,时鸳不情愿地喝下那碗粥,转身靠在小几上,银签上的蜜合糕轻凑在鼻尖,掩盖着药味。 随即是提醒与责备,或者说警告。 “不介意就好。别忘了,你对我有多好,我就能帮你做多少事。别弄巧成拙。” 当她看到院门口径直走入的贾子通,左手指尖小动作一闪而过,转身将银签上的半块蜜合糕递到他面前,挑衅地望着他。 放下药碗的柳羡仙,余光扫到走进院子的贾子通,而她神情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这是一次最好的机会,给贾子通一个绝不敢擅入裁月居的理由。 瞬间心领神会,抓上她瘦弱的手腕,一把将她拉到面前,俯身向前,隔着银签,二人脸庞间相离只有几寸,近得可以看见彼此眼中的倒影。 侧首昂头,喉结滚动间,咬下银签上的小口蜜合糕,细细咀嚼,如同在品尝她的此番心意。 四目相对,她眼中的笑意,在赞许自己的顺从。 “弄巧成拙?” 柳羡仙低声冷道,随后抬头上前,他闭上眼,鼻尖划过她脸颊,温热气息不漏一丝地留在她的肌肤上。 最享受的不是她鬓边的温香,而是她手腕上的隐忍不发的颤抖。 直到—— “哎哟……” 贾子通走到门口,见到这一幕,又被门槛绊了一跤,赶紧顺势跪下,抖如筛糠,更不敢抬头。 柳羡仙缓缓松开手,任由她冰凉的手如在掌中如绸般滑去,他靠回椅背,左手食指意犹未尽地揩过嘴角碎屑,含怒问道: “何事?” 贾子通低头跪行至轮椅前,双手奉上名帖。 “回禀少堂主,华山派大侠温相善,送了名帖,在外请见。” 时鸳手背蹭过脸颊,听见“华山派”三个字,余光瞟向了已经递到柳羡仙手中的名帖。 “请温相善去书房。” 他看过之后,满是杀意地警告道: “若再不经通传就进裁月居,下半辈子,你就只能跪在地上,做这个都管。” “是是,小的明白。” 贾子通低头跪退到门边,才转身退出门去,赶紧小跑出了院门。 这一次蹭脸颊的,是衣袖,虽然满是嫌弃,她却轻柔问道: “华山派?” 想起木屋的袁语慈,她开始疑惑。 柳羡仙看着手中名帖,淡然扫视她的反应,只觉得扬眉吐气,淡然道: “华山派掌门秋长天,是我爹生前故交,所以他的一众弟子,和我也算是朋友。” “也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