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种碧池峰》 第1章 楔子 南海上空巨浪翻滚,吞天噬地。地面上的树木在疾风骤雨中被翻转折断,之后又被风雨裹挟拋向远方。 巨浪袭来,一瞬间倾覆了海上所有的渔船,船上人们的尖叫声一齐淹没在海水里。岸上的人尖叫着、哭嚎着,拼命逃向远方,但海水一浪高过一浪,你追我赶,在抵达岸边的同时吞噬了一切。 电闪雷鸣之际,一位锦衣仙官悬于青天,星冠高束,手举七星宝剑,眼含热泪,嘴角抽搐。他用尽毕生所得之法力,甚至不惜运出自己的内丹融入手中之剑,却仍无法抑制这海啸翻涌,最终剑折人伤,万里鲸波奔向大地。此情此景,当真是人如蝼蚁,尽数覆灭在这惊涛骇浪之中。 “这水德星君不是一向法力高强吗,怎么会治不住水,害死这么多人?” “原因暂且不论,只看这天界,可从未有仙官失职害死过这么多人,真是骇人听闻啊。” “这下得被贬下凡吧?历代五炁真君中还从没听说过有哪个被贬。” “呵,还说什么天选之人,让这种无能之辈来掌天下万民之水,真是遗祸人间!” “恭迎天帝!” 原先议论纷纷的仙官们连忙噤声,行礼道:“恭迎天帝!” 他们口中的水德星君被押上凌霄宝殿来,正正跪在大殿中央。 天帝有旨:北方水德辰星伺辰星君,治水不善在前,致使南海巨浪惊起;救民无功在后,令下界十万百姓遇难流离。此前天界从未有过仙官失职害人性命。今为表惩处,削尔水德星君之职,封七成修为,贬下凡间。令尔长居南海之滨,庇佑当地渔民百姓,行善积德。“水德星君,可有异议?” “臣遵旨。” 辰星府,碧池仙峰。 “南海……我为何感应如此强烈?难道是星君治水出事了?”碧池内一朵莲花花心微亮,转瞬化成一灵巧少女——青衣浮袂,眼角唇边四点朱红色花钿。 少女踏水上岸施法破开结界,正欲出门,却突觉意识涣散,如坠虚空。迷蒙中她只觉周身法力错乱灼烧心肺,经脉暴胀,头痛欲裂。最后猛然急火攻心,灵识霎灭! 第2章 采莲人再度逢故友,玉面郎一举退敌兵 南海之滨仲夏已至,人间莲花正开得尽兴。 闵舟起床换好衣服,盛了一碗昨夜煮的粥,两口下肚之后舀了些淘米水洗洗碗,便出门了。 寅时未过,星星还没来得及彻底隐去身形,东方的曙光却已浮出天际。这门口有一池塘,名唤听雨塘,塘里有红蕖照水,荷风送香。闵舟拿着四个木桶,上了池塘边的小船,他把木桶里都舀满水,之后向藕花深处划去。上百株莲花在这池里扎根,都是他亲手所种,花朵静静躺在水面上。 闵舟一低头没入花丛中,动作极快,只听窸窸窣窣几声,船尾木桶里就插满了红花绿叶,多得是含苞待放的花朵儿。他又驱船靠了岸,回家里将推车拉了出来,两下把木桶抱上了车。之后用绳子将水缸固定在车上,随后一下腰,把连接两个车把手的带子往肩膀上一套,便往城里的早市出发了。 早市离池塘边不远,闵舟推着车一柱香的功夫就到了。 现下街上早已是人头攒动。闵舟到达摊位后很快就摆好莲花,撑起了棚子,等待着顾客前来购买。果不其然,闵舟甫一坐下,客人便络绎不绝,而且大多是女客人。他的花确实比一般花农的花更饱满艳丽,且久开不谢,有许多姑娘经常来买他的花。 不过她们也不全是为着花,毕竟这里有很多经验丰富的老花农,世代以此为生,卖的花也很美很耐开。只不过经验丰富者大多年事已高,不似这少年郎长着一幅好皮相,姑娘们挑花顺便还能赏赏人。因而闵舟的花摊前总是围满姑娘,大多手捧莲花,面含笑意,一时竟是人比花娇,衬得这卖花小摊格外赏心悦目。其他摊主对此好像也已经见怪不怪了,笑盈盈地向这边望着。 午时已至,闵舟的莲花卖完得早,其他人还在摊上热得摇蒲扇,而闵舟已经准备推车回家了。烈日当空,强光逼得闵舟眯起了眼。闵舟本就白净,又好穿白衣,长眉秀目,看皮相就是一副俊秀书生的模样;但他身形高挑而清瘦,往往神色淡然,看上去骨格不凡,俨然一幅仙人之姿。 眼下闵舟浑身出汗,脸上也被晒得粉扑扑的,瞧着比平日多了几分颜色,更加好看。 闵舟惯来一个人住在池塘边,鲜少与人来往,平日总是着素色衣衫,总是让人觉得很有距离感。他刚来这里时大家都觉得——圣上有旨,白衣只作凶服,而这人看着清高体面,不像是穷苦人家出来的,莫非是朝廷命官丁忧来此服丧?否则为何好端端的跑来这沿海偏僻之地落脚?但又不曾听说他是谁家儿郎,这让一向爱打听事的乡里人摸不着头脑。 大家都觉得此人一定不好相处,心里默认少惹为妙。 直到后来,闵舟多次冒险救下出海遭遇风浪的渔民;甚至因为他水性极好,总是在大家出海捕鱼时帮忙驭水掌船;相处起来更是极为和善;看着清瘦斯文,却是力大无穷,在官府兴修水利时出了不少力,还硬是不要报酬。 大家看在眼里,久而久之就对这个外乡来的年轻人亲近多了,还阿舟阿舟地自顾自叫了起来。 很快闵舟就回到了家。他明天不打算出门,于是喝了两口水就去床上毫无顾虑地补觉了。 梦里,他又站在天边,用尽所有法力都压制不住那翻天的浪,地面上的树木在疾风骤雨中被折断,一个巨浪打来,吞没了海上的渔船。海边的人们尖叫着、哭嚎着,拼命逃向远方,但海水一浪高过一浪,你追我赶,在抵达岸边的一瞬间吞噬了一切。 时间静止,定格在了这里,水天之间,只剩他一人,空空荡荡。 不知过了多久,闵舟被什么动静吵醒了。他毕竟曾为仙官,即便是睡着了警觉性也还是有的。 他隐约觉得刚刚那声音不对劲,待他下床去查看,室内屋外却没有人。 此时已是深夜,四下皆黑但月光明亮,花草树木也在这冷白的幽光下显得影影绰绰,并不真切。闵舟出了木屋,手中化出长剑,警惕地环视着四周。忽然他看见不远处,听雨塘的水面上长出了一株极大极美的水莲,亭亭地立于其它莲花之上,并且与他平日所见的莲花完全不同——乃是一株千瓣莲。 原本粉红的花瓣在月光的调和下更显妖冶,层层叠叠地向外绽放,水面轻风拂过,茎叶微颤,好像快承托不住花朵了,渐渐压了下去。闵舟见状赶忙伸手去接那花朵,好像生怕它被池水打湿,竟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偶然倾首,似传心素。” 他脱口而出,这一幕与他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重合,引得他心神恍惚。这时那莲花却脱离了闵舟的手心,慢慢直立,最后亭亭地站在水面上,清香四溢。闵舟与它对视良久,最后还是决心要回去了。 正当他转身起步之时,忽觉身后一阵法力波动,他猛然回头,那亭亭玉立的水莲早已消失不见,水面上方一位青衣少年正望着他。 那少年满脸生气,眼眸如星,眼角唇边四点朱红色花钿,嘴角噙笑,明俊已极。身后马尾高束,四散于风中,端的是妖冶俊美,举世无俦。 他开口娓娓而道:“浮花探指,相付平生。” 一切是那么相似,记忆与眼前之景交织,闵舟一时之间惊伫在原地,心道:“这少年……是千华?!” 迟疑不定间,那少年已从水面至岸边,正款款向他走来。见状闵舟边行礼边问道:“阁下……是千华?” 听闻此句,那少年面上笑意更深了,勾得唇角两点红靥格外迷人。但他迟迟不答,直至二人距离仅有两步之遥时,他才悠悠回礼,答道:“不过数年未见,星君连千华也忘了吗?” 闵舟闻言惊喜,猛然抬头,那少年正俯首盯着他,春风满面。 木屋内烛火明亮,灯花正结时。 二人围坐在茶案前,天青色的瓷瓶内插的莲花向外伸展,花瓣堪堪遮住千华的左眼,却更见他右眼中的温情。闵舟一边倒茶,一边望着千华眨眨眼,仍是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千华也学他眨眨眼,故作玄虚地笑道:“怎么,我这个样子不好看吗?还是,星君只喜欢我以前的样子……” “当然不是,你这样很好看,我只是乍见有些惊奇罢了。” 说完闵舟自己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干什么一直盯着人看。 闻言,千华立刻拨开遮面的莲花,喜滋滋地喝起了茶。闵舟浅浅一笑,他总感觉和这少年相处起来十分亲切,但也稍稍有一点微妙——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总之不似寻常旧友相见那般,有一壶浊酒喜相逢的坦荡。 “对了,我现在已经不是天界仙官了,你以后还是不要再叫我星君了吧。”闵舟说。 千华正往嘴边送茶盏的手一顿,答道:“……哦,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飞升前的名字叫做闵舟,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闵舟,闵舟,”千华喃喃道,“闵官人?” “……啊?”闵舟一怔,手里碾茶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片刻后他笑道,“怎么这样称呼?” “人间不都是这样叫么,官人?”千华说完,用一种明亮又热切的眼光看着闵舟。 “话本要少看。”这一声温柔的训诫让千华措手不及。 他心虚地否认道:“什么话本?我没见过这种东西……” “哦,……那说话人的故事也要少听。” “……你,你既然不喜欢这个称呼,那我就叫你‘阿舟’吧。” 闵舟一边忍笑一边说:“都好,你喜欢就好。” 夜色浓郁,木屋后山上一双双幽绿色的眼睛正注视着暗夜里这一抹光亮,待一声令下,便飞速向木屋袭来! 屋内二人察觉,皆神色一凛,千华当即站起冲出房门。 只见他身形灵敏,动作轻捷,一招一式一闪而过,手中一柄左右异色、黑白参半的长剑灵光四闪,划破黑暗,剑法诡谲而凌厉。几乎一瞬间,剑锋所指之处妖孽魂飞魄散! 闵舟极为诧异,原本气势汹汹的众妖也惊惧至极,显然他们也没想到会碰上这么个玉面修罗,纷纷左右相顾,意欲逃遁。 那为首者身着紫英色长袍,卷发披散,额间一串狼牙向后拢住头发,手中利刃缓缓抬起,指向千华。他眼神闪烁且怪异,一阵踟蹰后开口道:“你是千华?!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这意思是打算背叛到底了吗?” 千华一挑眉,轻笑道:“背叛?在这凡间我还不曾效忠于谁,又何谈背叛?” “就算你不认,大王也确实算是有恩于你,否则你早就……!” “是吗?”千华一剑斩出刺向对方,“有恩于我?你的意思是,我还要感激他?” 那紫衣男子出刀迎战,然而几招下来明显不敌,被千华逼到连连败退,眼看就要殒命剑下。 然而最后剑抵颈侧,千华却停了下来,开口道:“看在你我曾经有旧的份儿上我饶你一命,带着你的喽啰们赶紧滚。顺便回去告诉你们主子,若再不识好歹地派人找上门来,那我也不介意端了他的老巢。”说完千华一剑格下对方长刀。 那紫衣男子一个趔趄,站定之后脸色极为怪异,说不上懊恼也说不上愤怒,脸色一阵变幻。 千华睨了那男子一眼。他便依言下令,带着一众妖怪逃之夭夭了。 一场好戏落幕,闵舟却还懵懵的。 千华回身朝闵舟走去。待他走近,闵舟问道:“你认识妖族的人?他们为何来?” 千华沉声道:“认识。他们是北疆王的部下,此行正是奉命要加害于你。” 闵舟十分惊讶。妖族?他自问不曾和妖界有过纠葛,又怎会惹得妖王派兵追杀? 闵舟思忖间,千华又开口道:“阿舟,我……现在也是妖族。” 闵舟闻言微微睁大了双眼。 第3章 赴京都白日闻情债,探何府暗夜擒狼妖 “原来如此。不过那北疆王为 “原来如此。不过那北疆王为何救你却又害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不知。我清醒之后就身在妖界了,这中间许多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不过他是北疆之王,与先前的南溟王冥渊针锋相对,若是想利用我来制衡他也未可知。” 北疆,为陆上妖鬼聚集之地,其首领名为离覃。南溟,水中妖物栖身之所,其首领原为冥渊。 闵舟略感疑惑,问道:“先前的?那现在的呢?” 灯花悄落,屋内的烛火比先前暗了些许。千华目光波动,眸中情绪晦暗不明。 “……是你?!” “嗯。” 闵舟知道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但见千华似乎不愿再提,当下便决定不再追问。 沉默片刻,千华开口道:“今日我来,是要告诉你另一件事情。” “什么事?”闵舟有种不太好的直觉。 “十年前那场南海之祸,很可能另有隐情。” 闵舟瞳孔骤缩,一把抓住千华的衣袖,颤声问道:“你说什么?!什么另有隐情?!” 千华反手握住闵舟的手臂,温声道:“别害怕。你先冷静听我慢慢说。我从北疆王那里逃走后听闻南溟王冥渊离奇暴毙,南溟动乱,我便趁机收复,登上了王位。但在清理冥渊旧部时才得知,当年南海之祸时,他们曾奉命带领海底妖兵埋伏在水下,那一阵阵滔天巨浪就是他们起的。” 闵舟心头巨颤,一阵酸楚涌上鼻尖。 十万条人命啊!他夜夜梦魇,恨不能万死以赎罪孽。如今竟然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一场阴谋,都是恶魔作祟为祸人间,他内心早已幻为了一片愧海恨天。 “奉……奉命?奉冥渊的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闵舟追问道。 “是冥渊的命令,但也不全是他的命令。他肯派兵前往自然是有利可图,那十万百姓怕是有不少都命丧海妖之口。但光是挣军饷只怕是出力不讨好,背后肯定有人许了他另外的好处。后来我一一审问了冥渊的老部下,他们都不甚清楚,只得知他还插手了人间之事。这或许就是我们的突破口。” “人间之事?!”闵舟简直不敢相信,之前他一直以为是自己那段时间修炼出了问题,掉了境界,所以前去南海治水平浪时才无能为力。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一场看似简单的天灾,其真相竟是牵扯多方的**! “当朝镇北大将军,何勖。” 三日后,京都大街。 “京都路远,真是多谢你陪我走这一遭。”闵舟抬头,定定地望着千华的侧脸,浅浅一笑。这一笑眉眼弯弯,十分真诚。 “阿舟,不要这么客气嘛!咱俩一起逛人间多有趣啊。再说了,我不也在查自己的事吗,害我们的肯定是一伙人。” “嗯,确实极有可能。” “今天怎么样?” “?……嗯……”这期待至极的眼神让闵舟有点招架不住。 路上这几日,千华时不时要换个打扮,每换一次都要这样问闵舟一遍。一会儿是衣服,一会儿是鞋子,一会儿是发带,一会儿又是配饰,……看得闵舟眼花缭乱。说实话,他都有些怕了。 “啊,你把脸上的花钿遮起来了。”闵舟大彻大悟般说道。 “对了,不过……还有。” “还有?……” 闵舟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最后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没看出来,表情复杂到像是摊上了什么天大的麻烦。 千华被闵舟的表情逗笑了,说道:“阿舟,你再看看我?” 对视的一瞬间闵舟无奈的笑了,千华竟是换了瞳色。 他原先的瞳仁边缘处是浅青色,现下换成了与常人无异的黑色瞳仁。 闵舟扶额道:“千华啊,你这算不算犯规?”千华笑而不答。 闵舟心想:“千华可真是心细,连这种小细节都考虑到了。” 二人在街上晃着,四周尽是茶坊酒肆,香气袭人。 街上人来人往,许多挑担的小贩叫卖不止。不远处新开张的酒楼门口正扎灯结彩,鞭炮齐鸣。接亲嫁娶的队伍从北街拐来,新郎官昂首骑马走在前列,好不神采奕奕,后面跟着一众挑嫁妆的脚夫和装饰精美的花轿,引得路人频频喝彩。酒楼上的士绅倚窗摇扇,边品酒边看街景,俯瞰这人间百态。远处还有医馆、布店、肉铺……各色店铺鳞次栉比,分列两侧。 千华从未见过如此繁华街市、阜盛人烟,满眼新奇,恨不得每个铺子都进去逛一圈。 闵舟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三步之内。 最后他们找了一家茶坊进去歇歇脚。两人坐下后,一个伙计便前来递上木签,熟练地用抹布擦了两下桌子,边擦边问:“客官您看看要点什么?” 闵舟看着木签,突然被一个有趣儿的名字吸引了:“梳儿印?这是什么点心?” “哎哟客官您是新客吧,这可是我们茶坊的招牌点心!这所谓‘梳儿印’嘛,就是用面粉、绿豆粉、薄荷末和匀,搓成条再切成段后用小梳子梳出花纹,放在油锅里这么一滚,捞出来后再均匀地洒上白糖,造型别致可爱,故有此名。” 千华听罢,立刻道:“这么有来头?那来两碟,再去给我沏一壶你们这儿最好的茶!” “是是是客官您稍候,茶点马上就来!”伙计笑嘻嘻地走开了。 千华歪歪头,乌黑秀长的马尾滑到肩上,笑道:“重逢之时你请我喝茶,今日就当是回礼了。” 闵舟奇道:“你竟然带了人间的钱币?” “当然!既然来找你,我自当是有备而来。而且我可是妖王,别说是人间几个铜钱,金山银海都不成问题。”说着说着千华得意极了,语气也跟着上扬了几分。 闵舟笑道:“这可真是万分感激了。” 不一会儿茶点便来了。伙计将茶轻置于二人桌上,两盏清茶皆是黑釉白汤,各绘一个“喜”字。那点心“梳儿印”更是小巧精致,竟然用梳子梳出各式各样的形状来,有动物状、“福”字状、梅花状,柳叶状,更新奇的是还有花蕊状,且入口清甜,还带着淡淡的薄荷味道,吃起来甜而不腻。 闵舟看着这花蕊状的梳儿印奇道:“花瓣状的点心常见,花蕊状的却是从来不曾听说过。”一边吃一边研究,茶还没喝几口,点心就已经吃完了。 忽听隔壁一桌书生打扮的人说道:“听说了没,大将军府近来闹鬼闹得厉害,今日还是月圆之夜,这不都派人去仙山求道长来驱鬼辟邪了。” “要我说啊,都是报应!” “是啊,想那前朝长公主生前是如何待他的?他倒好,发妻新丧就立即续弦,娶的还是国子祭酒之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娶的哪是妻啊,娶的明明就是‘护官符’!” “嘘,低声些!天子脚下莫要信口胡说,被有心之人听了传出去,你们的仕途还要不要了?” “呵,那你们就当我是讲话本罢了。君不见,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真真是一段风流孽债。” 闵舟与千华二人细细听来也觉惊奇,算是无意之间收获了一份情报,当下便决定去将军府一探究竟。 这将军府距离皇城仅有一街之隔。暝色渐合时二人便来到何府门前,只见朱门广启,门上挂着楠木雅金镶边的匾额,上书“大将军府”四个大字。 “果然是高门阔闾、气势非凡,我在人间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识。”闵舟说道。 千华道:“寻常的将军府大多做不到这种规格,他能有如此家业,不外乎是战功显赫又加迎来送往所得。我之前派人查过何勖,他出身贫寒,因边境战乱被抓去充军。原本无家世背景在军中左不过是个送死的命,谁知他竟是屡战屡胜,一路从士卒做到了副将。后来南北战局相持不下,最后是何勖带兵长驱直入,直捣北朝皇城,帝后自尽,南朝入主中原,人间统一。而且就像刚才茶坊里那几个禄蠹书生所言,何勖的发妻是原来北朝的长公主燕喜,何勖是在北朝覆灭之后才娶的她。至于他们口中的续弦闹鬼之事,个中曲折,旁人怕是不得而知了。” 言罢,二人便飞身跃至房顶,隐了身形。只见府内厅殿楼阁,峥嵘轩峻,院内设一法坛,坛上香烛忽闪,幡旗高悬。 法坛四周布阵,数名年纪尚轻的小道人围坐在外沿焚香、跪拜、诵经、画符,另有一人长发披散,手持桃木剑立于法阵后方,剑端蕴灵,直指青天。 在法阵中央还坐着一人,此人眉目凌厉、直鼻高额,面相无端给人一种狠戾之感,身穿紫缎圆领袍,腰间一左一右各挂一枚护身符,胸佩一枚寄名锁,嘴唇紧抿,神色凝滞,正是何勖。 忽然一阵风起,坛上幡旗响铃大作。阵后那人一手祭出桃木剑,剑绕法阵上方旋转三圈之后定定向府外西南方追去。那祭剑之人紧随其后,踏树翻出府门,飞驰而去。 小道人们原以为妖邪已逃,不料法坛之上香烛霎灭,幡旗又剧烈翻转,铃铛狂响不止!众人皆惊恐,何勖在阵中则是直接站起了身,面露惊惧之色,随后拔出腰间弯刀,严阵以待。他刀尖所指之处正是法坛后方,不料一记惊雷落下,正正击中坛上。法将坛劈了个粉碎,坛上辟邪之物也尽数被毁。 “五雷符!”闵舟说道,“这种符咒是专门用来破坏驱鬼的法阵的。” 千华回道:“来者不善。” 青幽点点,近看竟是数之不尽的恶鬼,铺天盖地,结伴而来。一时间妖风四起,连月色也暗淡了几分。他们从四面八方逼近,却直冲闵舟和千华而来! 闵舟道:“势头不对!” 接着二人便现出身形,上前迎击。 闵舟久不作战,竟是一点也不生疏,于夜黑风高中担风袖月,几招下来就将近处小鬼全部打散。他回头去看千华,却见千华早就一派清闲之姿,站在远处房顶上定定望着他。 “走!”二人一齐翻墙跃进何府中。 府内早就乱成一团,道人们正施术将恶鬼引进法阵中,府内许多丫鬟小厮吓得四处逃窜,闵舟喊道:“别乱跑!快回屋子里待着!”他神色慌张,将伤人的鬼魂尽数斩杀,又将所有无关之人重新关回房里。 千华在其身后,他长剑扫过之处,妖邪皆倒地伏诛。 但此时暗处早有一人拉弓搭箭,将箭头对准千华身后。弦发箭驰之际,一人闪出,定定截住了飞射的长箭——正是闵舟! 千华见状脸色巨变,接过长箭反手掼出,只听暗处一声呼嚎,箭已入腹,走近看原是一身形魁梧的狼妖。 “说!是谁派你们来的?”千华一把掐住那狼妖的脖子,他艰难地说道:“北……北疆王。” 言毕气绝。 第4章 情生孽公主芳魂去,恨作嗔将军执念清 竟是灭魂箭! 那狼妖看着修为不低,这一箭原本不至于取他性命,但未料到此箭竟是灭魂箭,使那狼妖当即魂飞魄散了。 千华冷笑道:“原来是冲我来的。” 轰隆又一声巨响!二人回头看去,众道人布下的法阵竟被一记五雷符彻底炸毁了!一瞬间又有无数厉鬼从天而降,将整个庭院团团围住,齐声念着:“作孽应报,欠命当还!作孽应报,欠命当还……” 法阵中央,何勖见状吓得三魂去了七魄,手中长刀颤抖不止。忽然一身形诡魅的之人冲向何勖与他短兵相接,细看却是一女鬼———披头散发,一身白衣,两臂挽一大红色披帛,双瞳全黑,脸色惨白,阴森至极。而那艳红色披帛在她手中竟化为兵器,邪气四溢又十分锋利,与何勖的长刀纠缠在一起,胜负难分。 小道人们反应过来,这竟然不是普通的家宅闹鬼,而是早有预谋——刚刚那阵妖风邪气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为的就是引开守阵之人,便于之后破阵令万鬼齐攻。他们怕那守阵之人中埋伏,便派人先杀出重围去救人。 而现下四面八方的恶鬼一齐围扑上来,无穷无尽,道人们眼看不敌,见千华与闵舟也加入进来,他们当下感激不尽,只恨没空泣涕连连以表真心。 只听千华低吼一声:“玄素!”手中那黑白参半的长剑便嗡鸣不止,寒光灿灿,剑气逼人。他一招使出便将四下恶鬼全部斩尽,直接化为飞灰。这几下直教那几名尚且不明事态的小道人惊呆在原地。 阵中女鬼被剑气所伤倒地呕血不止,却仍作势要去掐何勖的脖子。千华飞身上前,一脚踩在女鬼背上,另一只手提起何勖的衣领,问道:“十年前那场南海之祸究竟怎么回事?!” 何勖显然没料到事情的走向,一时震惊之极又纠结难言,而那女鬼却是抢答道:“是他!是他!哈哈哈哈哈哈!是他作的孽!如今那十万冤魂来找你了,哈哈哈哈!” 闵舟闻言神色一凛,追问道:“什么意思?那十万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当然是被勒死的!你看我这披帛,好看吗?嘿嘿,他买的!你看,官人你看啊,我到死都穿着,哈哈哈哈!”那女鬼说着说着,一双空洞的眼睛里竟流出两行血泪来。 看这她七八成是疯了,闵舟便转头问何勖:“她就是旧朝长公主燕喜?她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何勖见眼下情状自己是无法脱身了,便将前尘细细抖落,听罢竟是一场肮脏风尘违人愿。 话说十年前,人间仍是南北分裂战乱不止。南朝相较于北朝经济繁华,国富民强,那南朝皇帝便屡次派兵北上,企图统一天下。 当时何勖为南朝前线副将,在几次大战中皆大胜敌军,但因出身卑微迟迟得不到应有的封赏,还因此挡了旁人的晋升之道,被贬数次。 当时北朝长公主燕喜素爱礼佛,便请命微服私访来南朝遍览古刹,可巧在那绿树清溪、飞尘罕至之处与何勖相遇。当时何勖只见一女子相貌美艳,面色灿若春花,行动时羽衣飘舞,回首时顾盼神飞,一时心驰神往,爱慕已极。便一连数日在城中古寺相候,终得七日后再见。 燕喜平日身处皇宫难得见宫外年轻男子,看这俏郎君英武不凡又在此地苦等多日,也有了与他同游的兴致。 如此这般,一来二去,牵三挂四,两人竟然暗生情愫,更甚至私订了终身。燕喜回北朝后仍时常与何勖书信来往,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南北修好,成全二人情缘。 但宿孽总因情生。 后来朝中结党营私之人便集体上书弹劾何勖,给他罗织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试图将其一脚踢下庙堂。何勖心急如焚,恰巧此时南溟妖族主动找上门来,许诺能在前线帮他击溃敌军,长驱直入,条件便是要他抓十万流民送往南海。 可此时的何勖并无多少实权,所以只好在信中求助于燕喜。燕喜依其所言,暗中令人抓捕十万边境流民送往南海。于是何勖得妖族助力屡战屡胜,最终铁骑踏平北朝。何勖身负不世之功,深得皇帝宠信,众大臣纷纷一改旧态,对其趋炎附势、谄谀至极。 皇帝一统天下后,对前朝旧臣实行安抚政策,燕喜作为旧朝长公主也被皇帝另封为公主,仍加以礼遇。 但她悲痛万分——昔日情郎却成了灭国仇人,正欲吊死一了百了,皇帝却一道圣旨下来给两人赐了婚。她明白皇帝此举是为笼络前朝旧臣,虽无可奈何却也算是夙愿得偿。 不过,亡国之女在新朝无亲无势无依无靠,何勖很快便对她冷淡了下来,常常出门寻欢作乐、夜宿青楼,燕喜伤心不已。 后来又偶然撞见何勖与妖族之人往来,得知了当年南海之事与北朝亡国息息相关,自以为是何勖利用她获得妖族助力,才致北朝亡国。一气之下便跑去质问何勖,两人争吵不休。 后来冷战数日,何勖夜夜出门醉卧芙蓉帐,她心痛如刀绞最后不得不低下头来,去向何勖服软。于是二人一番软语温存,行巫山之会,**之欢。 事后正熟睡之际,燕喜忽觉喉间一紧并伴随着剧痛,瞬间喘不过气来,连惊呼都堵在嗓子眼里。她蹬得双腿乱颤,用手拼命去扒喉间的索命之物,摸到的却是一束轻纱。燕喜痛苦又绝望,泪水大颗大颗地从眼尾滴落,她斜眼睨着铺在地面上的那另一半鲜红的披帛,舌头发麻只能断断续续地说着:“官人,疼……官,人……疼……”可那身后之人的力度丝毫没有减小。 燕喜渐觉眼前混沌,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被消耗殆尽,迎接她的是无边的窒息、黑暗与虚无。她用尽全力将手伸向脖颈后,摸到了那双不久前还轻抚她肌体的手,然后双目紧阖,一命呜呼! 方才被二人滚得香软的温床,此刻竟成了葬送卿卿性命的冰窟。 何勖杀妻之后便对外谎称病故,只为其草草举行葬礼便直接埋了,守丧就更无从谈起。只一月,何勖便再娶新妇,娶的还是当朝国子祭酒的嫡女。国子祭酒掌管整个国子监,门生遍布朝野内外,有此岳丈,何勖在朝中便更加如鱼得水,甚至这天下大势也尽在其掌握之中。 直至不久前家中开始闹鬼,何勖将这凡间的奇人异士请了个遍都无计可施,这才不得已去昆仑山求道人来家中驱鬼辟邪。 但今晚这万鬼来袭之事,他却是实不知情,毕竟这些冤魂都是冲他而来,众人也暂且信了他。 因事涉当年南海之祸,于是那几名道人将何勖与燕喜各自捆好,准备将其带去昆仑山请天界发落。 何勖却突然开口喊道:“凭什么要抓我?!难道我不能努力向上爬吗?难道我就应该被那些权贵踩在脚底永不得翻身吗?我身为一朝之将,杀敌护国有错吗?庙堂蝇营之事,为何他人做得,我便做不得?!谁人不想功名奕世,万古流芳?!” 闵舟见状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间生灵都有追求自我实现的权利。你想要功名奕世,万古流芳,若是行为正当,自然无可厚非。但你误入歧途,眼中只见旁人为一己之私害你,你便也为一己之私再去害别人——诱杀燕喜,残害十万无辜平民,又勾结妖族将战火烧至北地,所到之处皆是生灵涂炭。今夜这万鬼索命,也不过是你当初心下无明,业力轮回,冤冤相报罢了。扪心自问,你如今身居高位又感觉如何?难道真的比贫贱守志更加逍遥自在吗?” 何勖听罢哑口无言,眼神空洞地望向夜空。乌云已散,明月星辰皎洁如初。 半晌,一滴眼泪从他的眼尾滑落,在尘土里砸开了花。 第5章 圆月夜姐弟喜团圆,昕良旦主从巧费心 “都说了,这种程度的小妖小怪怎么可能会伤到你师姐我?” “是是是,我这不还是关心师姐嘛。可惜师姐你刚才不在,没看到那万鬼齐聚的场面,哦呦呦,我修仙这么久,还从来没有一次性见过这么多妖魔鬼怪!” “切,见过有什么用?打得过么你?” “我……” 闵舟二人与那几个小道人本来在何府客房中等落单者的消息,听到声音越来越近,那几个小道人纷纷跑出门去,簇拥着将来者迎进屋来。 “师姐你没事吧?刚才你一个人去追那邪气,可让师弟们担心死了!” “是啊是啊,你要是受伤了我们回去可怎么跟师父交待啊。” “我说,你们能不能不要一个个……” 谁知那女子在踏进房门的那一刻就呆愣在原地,将口中没说完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闵舟坐着,在看清她的面容后,也是将端杯扶盏的手悬停在了半空中。千华察觉到异样,立刻起身警惕地看着那女子。 没想到她却开口道:“……阿舟!”未及多言已双目蓄泪。 闵舟起身奔上前来,二人相拥而泣。 见此情状,其他人皆一头雾水。千华更是脸色极为不好,表情委屈得像小孩子被人抢了饴糖又给揍了一顿似的。 良久,二人终于松开,那女子一边拭泪一边扶着闵舟打量,口头张张合合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闵舟先说道:“阿姐莫要担心,都是弟弟的不是。” 千华一听闵舟喊她阿姐,眉头骤然舒展,随后不自觉理理袖口,直了直身子。 闵舟接着微笑道:“多年不得见,阿姐竟是更加风姿超然了。” 阿姐听罢,终于破涕为笑道:“鬼小子,惯会和姐姐耍贫嘴。” 见二人在这边聊着,那几个小道人眼色极好,忙说道:“那师姐你们亲人相逢好好叙旧,我们就不打扰了。” 说完还没待师姐表态,一群人便跑没影儿了——实际上是平日里在昆仑山上憋坏了,现下看准空子便想方设法脱离师姐的管教,准备出门找地方玩去。 阿姐瞥了一眼他们,说道:“这帮臭小子越发无法无天了。” 闵舟笑道:“阿姐劳心,他们虽顽皮了些但却有胆有谋,刚才对付那万鬼围攻他们也出了不少力。” “你啊,就是这么喜欢替旁人说话,当初你是怎么对……咳……对了阿舟,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闵舟见阿姐说话转了个弯也权当没听见,只是又将刚才发生之事尽数讲给了阿姐听。 阿姐得知是何勖害得自己弟弟受冤被贬还牵连了这么多无辜之人,简直怒不可遏,当下便欲捅何勖两剑出口恶气!还好闵舟相拦又轻言安抚,细加宽慰,这才稍稍解气。 “你身后这是谁?”阿姐突然注意到了闵舟身后还站着一少年,语气甚为不善。 闵舟这才想起来,姐弟喜团圆一直忙着跟姐姐说话,竟忘了千华还在身后,没给二人当面介绍,真是失礼至极! “阿姐,他……” “咳,姐姐,我是阿舟的人啊。” “!” “?” 千华答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把姐弟两人都给搞懵了。 “什么叫阿舟的人?”她看一眼自家弟弟又看一眼这满脸真诚的少年,表情越来越复杂。 闵舟忙解释道:“阿姐,这位是南溟之主千华,曾与我是天界故交,何勖之事便是他告知我的,这一路也是他相随相护,几番助我脱险。千华,这位是我阿姐,名叫闵栾,是昆仑山掌事仙子,管理诸位初修道者的起居功课。今日在此见过就算……” “是吗,南溟新王上位这么清闲,还跑来人间管这等闲事?若当年之事就是南溟妖族所为,你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姐姐,这可就是冤枉我了,此事我也是受害者,那时我还身在天界呢。况且阿舟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自当尽心竭力了。” “少在这里套近乎,谁是你姐姐?你莫名其妙跟着阿舟又对当年之事这般清楚,难不成罪魁祸首是你?” “姐姐,我跟着阿舟自然是想要帮他,断断没有包藏祸心的。” 千华一直嬉皮笑脸,看得闵栾越发来气道:“说得好听,你……” 闵舟眼看着姐姐要发火,连忙上前打断道:“阿姐,我和千华相识已久,我相信他不会骗我的。阿姐你才回来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不如我们先去外面找个客栈歇脚吧。” 见弟弟这般护着这个来路不明的人,闵栾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最后只得长长舒了口气,妥协道:“不用找了,问问灵序他们,只怕都已经在客栈住下了!” 闵舟笑道:“阿姐还真是了解师弟们呢。” “一个个的都不让我省心。”边说边扭头往外走。 闵舟回头看向千华,又撞上了他笑意盈盈的眼睛,闵舟也笑笑道:“你别介意,我姐姐性格要强些,说话总是很不客气,真是对不住你了。嗯……等我待会儿再去和她解释解释。” “不用。” 听他这样说,闵舟心里咯噔一下,他想:“糟了糟了,千华肯定是生气了。” 却没意料到他下一句说:“我会让姐姐放心地把你交给我。” 京都大街,闲庭客栈。 名叫“闲庭”但这客栈可一点也不闲。 大堂、回廊里来来往往的都是客人,而且大多都是些衣冠华贵、谈吐风流的人物。从外面看这高墙之内雕梁画栋、雅客云集,气派又热闹。但当真正穿过游廊,进到内庭厢房时才发现,院内树木山石、时鲜花草皆分列有序,溪流葱蔚洇润之气缭绕其间,实在是一个清幽雅致的去处,也难怪那些文人士子愿意寓居在此了。 “姐姐,如何?” “什么如何?” “这客栈呀。” “就……凑合儿呗……” 千华回头向闵舟挑了下眉,脸上表情得意非常。 闵舟扶额,一时哭笑不得。 原本他们三人是要去找几个小师弟会合的,但架不住千华一路上软磨硬泡,死缠烂打,硬是架着姐弟俩来这京中最贵的客栈住下了。 夜已三更,闵栾懒得再理他们,独自找了个屋子进去歇下了。 待她走后,闵舟便笑着问道:“这就是你想到的办法?” “包含但不限于。”千华俯下身来,调皮地看着闵舟。 闵舟的个子在常人里就算很高了,千华竟是比他还要高出大半个头,每次都要稍稍俯下身来闵舟才能与他平视。千华看他总是嘴角带笑,双瞳仿若缀星,闵舟总会觉得被他盯得有些招架不住。 一连奔波数日,二人终于有机会睡个好觉了,俱是一枕无忧梦。 翌日闵舟起床,一打开门就看见千华站在门口。他十分意外,尚未来得及询问原由,千华便抢先开口了。 “想不想吃梳儿印?”千华问着,眼角眉梢里尽是笑意。 闵舟惊喜,心想:“千华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不等闵舟回答他便响指一打,一个银发如雪,肌骨如玉的女子便出现在二人面前。她身段轻盈,面容极美,神情清冷却不淡漠,身披白纱却流光焕彩,恍若霞绡覆雪,琉璃映霜。站定后奉上一个八棱形银里梨木雕花食盒。 千华接过食盒就拉着闵舟往旁边的茶亭里走去。 二人坐下后,千华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里面果然是一盘新鲜精致的梳儿印,香气清幽,与这茶亭附近的淡雅花香相得益彰,下面一层是两盏清茶,千华再小心翼翼地将它们端出,摆在二人面前。 “快快尝尝。”千华满眼期待地看着闵舟。 “真是太劳你费心了。” “我不费心,传个消息的事。银聆比较费心——她大早上排队去买的点心,这茶也是她亲手泡的,哦,我还让她准备了两份,另一份送到姐姐那里去了。” “银聆?可是刚刚那名银发女子?” “是,我用得最趁手的下属。” “哦……” “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闵舟心虚地喝了口茶。 见闵舟欲言又止,千华的脸上也是一阵红绿黄蓝,随后也端起一盏茶喝了起来。 一阵沉默。 “……这茶……竟如此清冽,茶汤也细腻丰富,还能‘咬盏’。”闵舟奇道。 “不错,此茶名叫‘龙团胜雪’,是北苑贡茶,专供皇室所用。” “咦?既然是专供皇室所用,那你是如何得来的?” “将军府顺的。” 闵舟一下没忍住,险些将口中的茶呛到嗓子里,差点浪费了这有价无市的贡茶。 二人用过早点后便谈论起昨夜之事。闵舟说道:“何勖说他当年是受冥渊的指使将那十万百姓运去南海的,但现在冥渊已死,照理说他应该不会再和妖族有牵扯。还有那个女鬼,即便是燕喜生前对他心怀怨恨,也不可能召得动如此多的亡灵来找他复仇,而且昨夜那些厉鬼分明是经过刻意炼化后的妖物。再加上那袭击我们的狼妖……我觉得,这很可能是个局,目的就是以何勖为饵,引我们前去,再趁乱以灭魂箭偷袭。” 千华道:“嗯,我大概猜得到是谁。” “谁?” “北疆王,离覃。” 第6章 清关街书生救乞儿,黄土坡老翁祭冤魂 “他与你有仇吗?” “……有。”千华每次提起北疆王都这般神色凝重,一看便知两人之间的纠葛并不简单。 闵舟看着他,试探性地问道:“你愿意同我讲讲吗?” 千华抬眼,那张素日飞扬灵动的面庞被纠结与难色掩盖,就连常含笑意的眉眼也轻笼着一层忧郁。 一阵静默。 “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千华浅浅一笑。 听他这么说,闵舟又在心里暗骂自己唐突了,明知道人家不愿说还问,两人……也还没熟到无话不谈的程度,真是懊恼不已。 早茶过后,闵舟就去了姐姐处,千华找来银聆一齐去了前堂。这边闵舟又和姐姐说起北疆王之事,但对其与千华的关系绝口不提。闵栾虽担忧闵舟之事,但碍于师门之命不得不尽早回昆仑山。 “阿舟,跟我回昆仑吧……”闵栾言辞之间万分恳切。 闵舟道:“阿姐,我是戴罪之身,不能和修仙之人有往来,今日一番偶遇已是意外之喜,我……阿姐,等我查清真相,若是当年之事另有隐情,那我便还有机会回天界,那时我们自然就可再见了。” “阿姐信你。等我回昆仑也会暗中求师父帮忙调查此事,相信他一定会帮你的。我们虽然力量有限,但一定会竭力而为。” “师父……我对不起师父。” “阿舟!师父从来没有这样觉得,他一直认定你是他带过的最出色的弟子,等查清真相,你就回昆仑去看看他吧。” “嗯……” 二人又长谈了一阵。之后闵舟想出来找掌柜的设一席宴,算是离别前为阿姐他们送个行。但一问才得知原来千华早就安排好了。闵舟抚额心想:“在千华这里真是欠债不少了。”闵舟又想到那几个小师弟还在外面迟迟不归,便打算先去寻他们,于是独自出了门。 清关街,李府。 “阿娘!阿娘!我想找我阿娘啊啊啊!”门口一个五六岁,穿得破破烂烂、瘦骨嶙峋的孩子一边哭一边踉跄着试图向李府大门走去,被看门的守卫一脚踹下台阶。他侧躺在地上哭得更凶了,眼睛面颊鼻尖全都通红,一边抽噎着一边不住地喊:“娘,娘,娘……”这孩子哭得太过可怜,引来许多人驻足观看,灵序他们刚好也在。 人越聚越多,门卫们害怕事情闹大,想跑下来先将这孩子带进府中。灵序刚要冲出去制止就被旁边的师弟拉住,他怒道:“你干什么!” “师兄别冲动啊,我们不能擅自插手人间之事!” “可是你没看见那孩子马上就要被抓走了吗?你觉得那些守卫们会那么好心带他去找他娘?” “哎呀,左右不过是个小孩,他们也就是想息事宁人,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你!……” “等一下!”人群中钻出来一位清瘦白皙的白衣男子,正是闵舟。 他束发高挽,除去一抹白色发带外别无其它头面首饰。守卫们以为闵舟是一个穷书生,开口便骂道:“穷小子少管闲事!当心我们官人打断你的腿!” 闵舟听后别无表示,先对着守卫们作了一个揖,随后温声开口道:“各位官爷,这孩子我认识,是我邻居家的,可否请官爷们通融,让我带他回去?” 守卫们一听可以息事宁人还不用惊动自家主子,心里自然十分乐意,但面上仍装作十分不情愿,说道:“这贱坯子的娘可在我们府里,凭什么要让你带走?” 闵舟便又一作揖,起身便向灵序他们走去,开口道:“灵序师弟,可否先借我一两银子救急?事后一定偿还。” 灵序二话不说就把钱袋子给了闵舟,闵舟从中取出一两小银锭,又走到为首的守卫面前,侧身挡住众人的视野,将这一两银子悄悄塞到了他的袖子里。 守卫们这才松了口,但那孩子在地上啜泣不止,也不肯离去,闵舟便随手捏了个诀,他便躺在地上没声了。众人都以为是那孩子哭累了在地上昏了过去,随后闵舟就抱着那小孩走出了人群。 众人见好戏散场也便都走了,灵序他们追了上来:“闵师兄!闵师兄!方才真是多亏闵师兄,否则这孩子还不知道要被那几个凶神恶煞的门卫抓去打成什么样子!” “是啊多亏闵师兄机智,否则还不知应该如何收场。” 闵舟回道:“人之为善,百善而不足。况且我也没做什么,那一两银子的赎金不还是灵序师弟你出的吗?这孩子的事也还没了,他状如乞儿,只怕家里没人照看他了,先带他回客栈吧。” “嗯嗯师兄说得是。” “其实我出来是为带你们去见阿姐,她说你们明日就要动身回昆仑了。” 一听此句几个小师弟皆垂头丧气,蔫了。 闵舟见状笑道:“闲庭客栈已经设好宴席,走吧。” 倏然已至午时。一行人刚到客栈,便见银聆在门口迎了上来。 她笑道:“闵公子,主上请您和诸位道长移步闲月楼。” 闲月楼乃闲庭客栈第一高楼,楼顶攒尖又四面迎山,登楼只觉荡胸生云、清风抚面,设宴饮酒时亦可坐览整个京都。 众人尚未登顶就听见了闵栾语气不善的声音:“一群人到底干什么去了?传讯给灵序他们一个人也没回我!” 小师弟们乍听此言,眉来眼去,悄声议论道:“你没回吗?” “平日里不都是你回的吗?怎么这下又赖我?” “我当时情况紧急没顾上啊。” “哎,别装死,你怎么不回?” “你俩都有借口就赖我?当时街上那么乱,我都没听清怎么回?” “……” 几个人胆战心惊地上了楼,闵栾一看见人回来了就气不打一处来,上前训道:“还知道回来啊!真是胆子大了,出去鬼混一宿,啊?第二天还不知道回来,连我的传讯也不回,回头……” 灵序抢答道:“师姐这可怪不得我们!方才我们在街上碰见恶仆在欺负小孩子,那小孩在路边哭得那叫一个惨啊,于是我们就……” “于是你们就顺便又给我捅了个娄子是吗?” “当然没有!我们和闵师兄一起救下了那孩子,闵师兄可以作证的,那孩子现在还在楼下厢房睡觉呢!” 闵舟笑道:“阿姐别生气了,赎那孩子的一两银子还是灵序出的呢,他们可是又帮了大忙了。” 听闵舟这么说,闵栾白了灵序他们一眼,却也没再说什么。 千华道:“酌酒与君君自宽。” 言罢,便有小鬟上来调桌安椅,摆设酒馔,又有乐人在屏风之后轻敲檀板,款按银筝。一时间酒酿飘香,仙乐缭绕,于危楼高阁之上生饮馔声色之幻景,美不胜收。 灵序他们与闵栾吃喝得开心,闵舟便到千华旁边坐下,说道:“谢谢你,千华。” 千华转头看他,半晌方道:“你在想那个孩子?” “你……如何得知?”闵舟真是有些奇了,为何千华总是能看透他的心思,问他的话也与他心中所想一字不差。 千华嘴角一弯,道:“心有灵犀。” 宴后,二人便来到那孩子睡下的房间,闵舟施法解开了他身上的咒术,那孩子才悠悠转醒。 他一清醒便十分惊慌,看着金碧辉煌的房间一时无所适从,直接从床上跳了下来蜷缩到了角落里,对面前的两个陌生人也是警惕万分,瞪着漆黑的眼睛左顾右看。 闵舟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蹲下,说道:“你别害怕,还记得我吗?之前在李府门口,我们见过。” 那孩子点点头,眼中渐渐蓄满泪水。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他说得极小声,下半张脸埋在胳膊里,看上去可怜极了。 闵舟看着他的样子心头涌上一阵酸楚,问道:“你想找你娘亲是吗?” 一听到闵舟提起自己的娘亲,那孩子便再也忍不住,哇哇地哭了起来。 千华开口道:“要想找你娘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交代清楚。” 于是那孩子便前言不搭后语,哽咽着说了起来。经过两人一番梳理,终于搞明白了。 原来他父母本是城郊一户佃农,靠给李府种田维持生计。后来政府苛捐杂税越来越繁重,李府又靠自己的权势把赋税的负担转嫁给了下辖佃农,民生疾苦一年胜过一年。且连年大旱,到今年北方地区已是连旱七年,众多佃户实在交不起高额的赋税,或倾家荡产,或卖身为奴,或为生计所迫上吊自尽,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这孩子的家中也是这种情况,父母无力上缴赋税,父亲自杀身亡了,母亲舍不下孩子,只好带着孩子卖身到地主家为奴为婢,只为还能留口气在世上,为小儿挣口吃食。谁知李府出尔反尔,嫌小孩无用还要浪费口粮,便让人将他赶了出去。孩子的娘亲自然不肯,哭着去求老爷开恩,竟被活生生打断了双腿,扔在柴火房里,如今生死未知。 “连旱七年?是天界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废物束手无策罢了。” 闵舟心中悲恸,当下便决定去李府将他的娘亲救出来。于是二人吩咐人将那孩子安顿好,便隐了身形进入李府。 但他们在李府中转了两圈,都没找到孩子娘亲的下落。正徘徊之际,二人看到有一老翁推着一辆木车,上面覆着白布,颤巍巍地出了角门。于是二人跟上去,等走出李府一段距离,在城郊的一处小山坡上老翁才停下车来。 随后他便抄起铁锨在地上挖坑,边挖边说道:“妹子,咱们都是一样的苦命人哇!现如今你蒙冤走了,我倒还羡慕你,不用再待在这人间炼狱里受罪了,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今日我送你个人情,收敛了你的尸身,你要是真能成鬼成魔,就回来看看你那个可怜的孩子,他今天在府门外哭得惨啊,我看着都戳心窝子的难受。还有……顺便收了那吃人的活阎王,也算是给我,给你自己挣一口气了。” 那老翁边挖边说边哭,埋完之后又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才踉踉跄跄推着车子走了。 第7章 玉符两地互传音讯,纹镯成双暗表真情 闵舟的心里五味杂陈。 江南水乡的富庶,京都街市的繁华,与眼前的一人一冢,还有孩子那张绝望哭泣的脸庞对比,形成了跨越时空的撕裂感。他又想起十年前的南海之祸,这世间有多少无辜的百姓要背负着别人的罪孽活得生不如死、家破人亡,而真正的罪人却踩在他们的尸骨上簪缨封印、爵禄高登。 闵舟皱着眉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双手早已捏成了拳头,一滴眼泪从颤抖的睫毛下渗了出来,描过他面部的轮廓,却在尚未下落之际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抹去——千华双唇微抿,眼睛里也有泪花柔缓地闪动着,他轻轻地替闵舟擦去脸上的泪痕,低声说道:“世间万物皆是善恶参半,阴阳不舛,但总有人持心守善,即使不能做到尽善尽美,至少也可救一人于水火之中。” “……谢谢你,千华。” 客栈门口,那孩子已经被人换了一套新衣服,正蹲在大门前胆怯又机敏地观察着来往的人,似乎是在等闵舟他们回来,看样子是等了很久了。 他一看到二人的身影便忽地站了起来,直奔闵舟身后的女子跑去,一把抱住她嗷嗷大哭。那女子蹲下来将孩子抱在怀里,不住地抚着他的背哭着说道:“我的儿啊,是娘不好,是娘不好。”说完又要抱着她的孩子向闵舟和千华磕头,却被闵舟眼疾手快地一手扶起。她心下实在是感激,只能连连鞠躬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多谢恩公救命之恩!二位仙人法力无边,对我们母子的大恩大德秋娘定会生生世世记得,没齿不忘!” 原来二人从城郊回来后就想出了这复生之法——闵舟到京都的长桥之下采来一茎莲花,法用先天,气运九转,分离龙坎虎,将其幻化出人形,千华又以千瓣莲之身为莲花唤醒灵性。恰好秋娘刚刚咽气,千华便派手下小鬼将她的魂魄寻来,绰入了这具肉身,这才使得秋娘死而复活,重获新生。 目送母子欢喜二人离去,闵舟紧揪着的心稍稍松缓了些。 “千华,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哦?阿舟但说无妨。” “能不能借我一两银子?” 当晚闵舟便将这一两银子还给了灵序。 次日,闵栾一行人带上何勖和燕喜启程回昆仑山,而闵舟与千华也准备去北疆继续追查当年之事,双方在客栈门口告别。 闵栾仍狐疑地打量着千华,说道:“你小子最好别给我耍什么花招,阿舟对你是完全信任但我可不是,若是让我得知你使心计坑害他,我定会让你付出代价。” 千华一边笑一边伸手递上一样东西,掌心摊开竟是两片莲花瓣状的美玉,说道:“姐姐大可放心,有了这个你便可随时与阿舟联系,顺便也能监督我有没有对他行不轨之事。” 闵舟又一次被千华给惊到了,问道:“这是你的真身?!” 千华回头对闵舟说道:“嗯,我的真身多得是,不差这两瓣。” 闵栾也没想到千华竟能做到如此地步,破天荒觉得自己方才错怪他了。但她这个人傲娇得很,当然也没多说什么,拿上一片玉符就出发了。 看着他们一行人走远,千华将剩下一片玉符交到闵舟手上,见闵舟要开口,千华便抢先说道:“阿舟,咱们之间就不要这么客气了吧,老说谢谢多见外啊,你不能总拿对外人的方式来对我呀。” 闵舟被他噎了一下,随后问道:“那,你想让我用什么样的方式对你?” 千华又是一副调皮顽劣的模样,一边摸着下巴一边说道:“一家人的方式。” “像我和阿姐那样?” “嗯……还不够。” “不够……不够什么?” “你说呢?” 闵舟攥着玉片的手微微出汗,说道:“那日后我便待你更加亲近。” “哦,这可是你亲口说的,要是做不到那你可就是个言而无信之徒了。” 闵舟挠挠头,说道:“当然会做到。” 听到这句承诺,千华开心得摇头摆尾,脸上的花钿当真是应了那句“笑靥如花”,身后的马尾高高扬起,又一下回荡到他的肩膀上。 但说实话,闵舟总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在仙山奉了师父命,来到阴曹探望娘亲。西方路上一只鹅,口含仙草念弥陀。连毛倒有修行意,人不修来待如何?” “一见母亲泪眼认,怎不叫人痛在心。” “对准西方身拜定,快将枷锁离娘身。” 荒芜萧索的黄土望而无际、远接天边,那交界之处乌云滚滚,遮天蔽日。天地空旷之间,惟余一男子身着戏服,头戴幞巾,身姿翩然,唱腔宛转顿挫、苍劲洪亮,凄切至极。 二人侧身而过,闵舟足下一顿,道:“人间,处处是悲剧。现下连这阴阳交界之地也不能幸免,竟也有人唱这救母脱厄之戏。” 千华回头看着他,答道:“常态了。妖魔鬼怪与凡人共用一片土地,虽有北疆与南溟将其与凡人分开,但终究是相互牵连,甚至有许多鬼怪都是凡人所化——或因执念,或因怨念,或为人所害,亦或为人所牵念,凡此种种。以至于人鬼妖魔,从未彻底分离过。” 闵舟抿嘴一笑道:“是啊,人鬼妖魔,从未彻底分离过。” 正说着,二人迈进阴阳交界地带,四周皆是混沌晦暗的浊气,几乎看不见路。闵舟小心试探地走着,忽觉左手被另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掌包裹住了。他牵着他,一前一后,朝黑暗的深处走去。 黑暗的尽头,是光明。 穿过这段阴晦地带,另一个光华绚烂的世界呈现在两人眼前——清辉朗月高悬于天际,与它一线之隔的是拔地而起、依山而建的层层叠叠的楼阁,从山尾至山巅晕染开一片鎏金。灯火与月色织就了阴暗世界里的光明,涂抹在浊世中的每一个角落,与满地常年不化的积雪相映生辉。 这山拔地参天,闵舟自下而上望去不免震撼,就算是昆仑山与天界相连的最高峰也高不过眼前这座万仞之壁。 闵舟问道:“那北疆王在山巅之上吗?” 千华答道:“对,此山名为章尾山,是北疆海拔最高也最繁华的地方,对妖魔鬼怪和修仙之人来说不难上去,但要见离覃就没这么容易了。离覃的真身是烛龙,常年居住在山巅的委羽宫中,宫内由各种魔化的妖物把守,凶险异常,一般妖物根本近不了宫门,硬闯者大多都落得个蚀骨裂魄的下场。” 闵舟一手撑着下巴,思忖道:“那看来不宜强攻,只能智取了。” “阿舟,把手给我。” 闵舟虽不明所以,却仍是伸出了右手。千华轻轻握住他的手腕,随后又轻轻松开。闵舟见状瞪大了眼睛,重重地呼了一口气,举起右手问道:“这是?” 他原本骨感白皙的手腕上堪堪环扣着一只藕白色雕花纹镯,举手皆动摇。 千华拢起自己左手的衣袖,也露出一只一模一样的白镯,晃了两下,笑道:“一对儿。” 闵舟一瞬间脸皮发烫,内心好像打鼓一样,声音咚咚咚地传到自己的耳朵里,他结结巴巴地问道:“这……有……是……是什么法宝吗?” 千华笑得更肆无忌惮了,说道:“当然是法宝,戴上它我就是你的人了。” 闵舟知他又在开玩笑,佯作生气道:“再不说实话,回头我可就拿它去卖钱了。” “我的好阿舟,有我你还缺钱吗?” “你?你很值钱吗?” “有价无市呀!” “哦?那回头卖你好了。” “你真舍得卖吗?”千华故意眨巴眨巴眼,无辜地看着闵舟。 闵舟无情地说道:“再不说实话就卖。” 千华无奈地说道:“好吧,不过阿舟……你说好的要用一家人的方式对我,要待我更亲近的呢?怎么转眼就这般无情,薄情郞啊……” 闵舟倒被他说得有些无由的心虚,辩解道:“这是两码事,快说快说。” 千华终于正经了些,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个护体的法器。你是修仙之人,又做过仙官,在这妖界太过明显。而且这里鬼魅众多,妖怪横行,万一冲撞了你我可是要难过的。” “……”闵舟差点就要道谢了,又被千华后半句话给噎了回去。 “而且……这一对镯子之间可以相互感应,这样我就能时时察觉你的动向,及时保护你了。” “千华……” “咳咳,我们走吧。” 千华不等闵舟道谢便打断了他,看来是真的不想再听闵舟与他客气了。 但闵舟还是在心里默默念道:“多谢。” 章尾山上的道路像极了一束长满枝桠、左右对称的树干,中间一条长长的云梯直通山巅,而云梯左右则分叉出数不尽的旁支小路,连通每一户“人家”。只是其它的旁支小路上都或多或少地覆有积雪,只有中间这条主干道干净平坦。 二人沿着中间的长梯拾阶而上,竟然意想不到的顺利——闵舟原以为北疆王可能会派人暗算或者设下埋伏,谁知一路走来除了遇到了一些长相奇特的妖怪,几乎和在人间逛集市没什么两样。而且他早就预想过了,告诫自己千万不要“以貌取妖”,但那些妖怪倒反过来一脸新奇地盯着他看,盯着看不够还要探头探脑地看。闵舟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了,向千华问道:“为什么他们都在盯着我看?” “看你,当然是因为你好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