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池中物》 第1章 入宫 永祯四年的春天,来的比往年都迟。 残雪未化,官道两侧的垂柳才刚抽出鹅黄的怯怯芽尖,一阵风过,空气中依旧是浸骨的寒意。但这寒意,却冻不住神武门外那一片绮丽蓬勃的春色。 三年国丧已毕,天下缟素尽除。 太后下旨擢各州郡才情出众的适龄女子充盈后宫,为天家开枝散叶。 魏清池望着身边乌泱泱的人群,像一尊失了魂的瓷娃娃。周围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低语,她却只听见十岁那年,陆惊澜带她去西郊猎场时,掠过耳畔的风声。 “昭昭,看好了,这才是活着!”少年清朗的笑声犹在昨日。 昭是魏清池的小字,可见她出生时,也曾被寄予最美好的祝愿。 魏清池是长平侯府嫡出的二小姐。长平侯魏平真是当朝太后的亲弟弟、皇帝的亲舅舅,任内阁首辅、保和殿大学士,其夫人是明宜县主,魏氏可谓京中数一数二的高门大户。 明宜县主共孕有三个孩子,一对龙凤胎兄妹和幺女魏清池。可惜魏家嫡长女、魏清池的姐姐死在了及笄的那一年。 魏氏长女魏清漪是曾经名副其实的“京中第一贵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吟诗作赋冠绝京城、不输男子,模样更是一瞥惊鸿、皎皎如天上月,是魏府上下视若珍宝的掌上明珠。 而这一切,都在十年前的一天终止了。 魏清漪的及笄礼自是排场盛大的,前厅宾客盈门,赞誉如潮。但年幼的魏清池不堪拘束,偷偷溜去找对门的将军府世子一起逛夜肆。 在发现妹妹不见后,担心她闯祸受责,魏清漪便亲自去寻。 可魏清池自小便野得很,平时为了瞒过下人,出府从来不走寻常路。当魏清漪看到年仅五岁的她踩着假山要爬上屋檐,小小的身躯晃晃悠悠似是随时会失足滑倒,一时来不及找人帮忙,只快步上前拉住攀在石头缝隙间的小身板。 可谁料这一拉,把原本平衡住的魏清池吓了一跳,一下重心不稳作势要栽倒下来,为了护住妹妹,魏清漪自己跌入了初春冰冷的湖水中。 因下人们大都被调去前厅伺候宾客,等魏清池终于找到人把姐姐救起,魏清漪已被溺水和失温折磨的脸色发青、人事不省,后来一病不起,直接去了。 阖府上下,原本为庆贺嫡长女及笄而张挂的锦缎红绸,一夜之间尽数褪色,换作了漫天漫地的惨白。 全京城的高门世家听闻此悲剧,除了对魏清漪昙花一现的惋惜,还有彼此间心知肚明的隐隐期待。 因为在魏清漪及笄的当天,帝后下了恩旨,正式为太子与魏氏长女赐婚。 明宜县主的天,塌了。自小爱护胞妹的魏怀川也自此对魏清池避之不及,难掩恨意。 魏氏本和陆将军府定了娃娃亲,因魏夫人和陆夫人关系亲近,魏二小姐和陆世子可以称得上是指腹为婚。二人同年出生,又都性子活泼不喜拘束,打小便形影不离,该是桩门当户对且情投意合的好姻缘。 但魏氏的使命不会随着魏清漪的陨落而去。 嫡长女不慎殒命,入宫的责任便落到嫡次女头上。只是彼时魏清池尚年幼,只待年岁稍长,便要循着其姐未尽的道路,入东宫,抑或是九重宫阙。 往后十年,魏清池再无那般自由。明宜县主不愿亲自教导,而是请来了宫中最严苛的教习嬷嬷,她被拘在闺中,日复一日地学着数不清的女子八雅、繁文缛节。 在十岁生辰的夜里,她终于寻得机会翻出高墙,和陆惊澜长街纵马、去西郊射猎,那是久违的酣畅淋漓。待天空泛起鱼肚白,她才带着一身露水与草屑,悄悄回到府邸的后巷。 等待她的,是侯府一片灯火通明中面容死寂的长平侯和明宜县主。 厚重的家法落下来,魏清池死死咬住了唇,疼痛难捱,如同被困锁后宅和即将被困锁深宫的命数,密匝匝蜂拥而至,将她压的喘不过气。 “长平侯府,魏清池,年十五——” 太监第二声更显尖利的催促,像一根针,轻易戳破了那层缥缈的回忆。 魏清池敛下情绪,将一切脆弱藏在精致的宫装下,踏过了那道朱红描金的高高门坎。 望不到尽头的长街、漆着暗红涂料的宫墙。 众人行至一座巍峨宫殿前,汉白玉的台阶层层叠叠向上延伸,踏入殿内,只觉熏香袅袅,一派雍容。 魏清池依着规矩跪拜叩首:“臣女魏清池,恭请皇上、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抬起头来。” 是太后的声音。 魏清池依言抬头,目光却依旧规矩地落在前方三尺之地,不敢有丝毫僭越。 过了许久,只听太后轻轻叹了口气,对身侧的皇帝道:“皇帝,你看这孩子……眉眼间,倒有些许当年漪丫头的神采。” 大曜皇帝高凛神色恹恹,只淡淡应了声:“母后觉得好,便是好的。” “留牌子,赐香囊。” “赐香囊——” 太监尖细的声音如同敕令,响彻大殿。 两个月前,少年的哀求言犹在耳:“昭昭,我们走!天高海阔,总有你我的容身之处!” 陆惊澜往日里温情含笑的眼底满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却只能摇头,泪如雨下地掰开少年因常年习武已有些薄茧的手。 她若走了,长平侯府当如何?仕途正盛的父亲和哀愤成疾的母亲都将因她万劫不复。 “阿澜,对不起……可魏家的嫡女生来便是要当皇后的。” 数日后,圣旨如期而至: “长平侯魏平真之女魏清池,着册封为贵人,赐居——春和宫东偏殿。” 入宫的路上,成群大雁随着宫车迤逦北飞,恰在行至皇城正门时于云端列成一个清晰的“晟”字,引得官员百姓纷纷驻足观赏。 “大雁呈文!这是文昌星耀,主贵人入宫,是大曜国运昌隆的吉兆啊!”为首引路的太监笑吟吟地奉承道。 魏清池指尖微微一颤,默了一瞬,只低低叹了句:“背负此等期许,倒真叫人如承千钧。” 踏入春和宫,里头一派庄重肃穆。她所在的东配殿,内外修葺得精致典雅,一应摆设俱是上乘,从朱红的廊柱到雕花的窗棂,处处彰显着天家的威仪。 宫女太监们早已跪了一地,叩首齐声道:“奴才、奴婢给魏贵人请安,贵人吉祥。” “都起来吧。” 魏清池拿了把碎银子交给从府中带出的贴身丫鬟盈袖,吩咐赏给宫人后,转身进了内殿。 佳人倚窗,寥寥看向在春寒中略显萧索的花木。 不过片刻,一位面容和善、衣着体面的嬷嬷领着两个小宫女走了进来,规矩地福身后,眉眼间带着笑意道:“给魏贵人请安。奴婢姓赵,在贤妃娘娘跟前伺候。娘娘听闻小主已安顿妥当,特命奴婢前来,若小主方便,此刻便可前往正殿一叙。” 语气很是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魏清池颔首,声音温和:“有劳赵姑姑引路。” 春和宫的正殿相较偏殿更开阔轩敞,陈设却意外地并不奢华,多以书香、字画点缀,透着一种不合年龄的清幽雅致,空气中似有若无地弥漫着一缕清苦的药香。 魏清池入宫前,侯府曾托关系上下打点,得知后宫大体可划为三派阵营。 根基最深的当属以太后为首的“世家”一派。一切太后不便直接干涉的琐事,皆由贤妃出面操持,加上内务府、六尚二十四司中不乏旧部亲信,自是独揽大权。 其次是以皇后为首的“新贵”一派。当年皇后和贤妃同为潜邸侧妃,贤妃的家世还高过皇后,可皇后因诞下皇长子获封后位,其下有家世不俗、同为潜邸旧人的景妃帮衬,也在不断壮大羽翼。 再则是以贵妃为首的“宠妃”一派。贵妃裘氏当年在东宫时,只是个家世不显的最末等侍妾,父亲不过是太仆寺主簿。却因一次病情凶险的时疫,裘氏不顾性命之忧,守在太子病榻前日夜不休、衣不解带地伺候了整整半月,太子痊愈后感念其深情厚谊,加之那副我见犹怜、明艳胜花娇的昳丽容颜,一朝登基后便册封其为贵妃,破格擢升其父为太仆寺卿,可见其圣眷之浓。 照理说,贤妃作为太后一派,又身居高位,不应该如此朴素才是。 魏清池暗自揣度着,面上端端正正依宫规垂首,敛衽,下拜,动作流畅而恭谨:“嫔妾魏清池,参见贤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好孩子,起来坐吧。”声音温婉平和。 魏清池依言谢恩,在宫人端来的绣墩上堪堪坐了半边,这才抬眼看向主位上的女子。 贤妃许兰楣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宫装,面容清丽,眉宇间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倦意,透出些许带着病气的孱弱来。 “一路上可有累着?”许兰楣开口,是寻常的寒暄,目光在眼前人身上细细掠过。 当真是一瞥惊鸿。 第2章 刁难 眼前的少女盈盈下拜,腰身纤细,姿容清艳,眉眼间是难以言喻的灵韵,像一幅暮春烟雨浸润的水墨画,虽还未完全长开已能窥得日后的盛丽。 魏家的姑娘,果真都是一等一的皮囊。 许兰楣作为刑部尚书嫡女,也是当年太子妃的候选者之一,还和彼时名动京城的魏清漪一同参加了多次世家贵女们的宴会。记忆中那位长平侯府千金、首辅大人的嫡长女,自小锦衣玉食无数荣华加身,是工笔重彩下无可挑剔的牡丹,雍容华贵。 当年京城上下相传,皇长子高凛早年在御花园远远见过一次随明宜县主入宫拜见太后的魏清漪,真是山似玉,玉如君,周遭绮景通通变作尘土。 以至于后来魏清漪香消玉殒,高凛因用情至深不顾劝阻,再未立过正妃。 如今妹妹入宫,看着那张与魏清漪有着两三分相似的面庞,许兰楣心底百转千回。 “宫中规矩多,不比在家中自在。你年纪轻,又是初入宫闱,凡事需多看、多听、少言。谨记一步一行,皆有无数双眼睛看着。” 许兰楣回视上少女的目光,郑重道:“尤其需记得,在这宫里,你代表的不只有你自己。你身后是太后娘娘的期许,是长平侯府的荣辱。有些担子,落在了肩上,便再没有卸下的道理。” 这番话,是贤妃的提醒,亦是太后的告诫。 魏清池听罢起身,敛衽深深一拜:“嫔妾愚钝,幸得娘娘教诲,定当时刻谨记在心,恪守宫规,不敢行差踏错,有负太后和娘娘厚望。” 许兰楣淡淡点头:“你是个明白人。明日辰时,随本宫一同去坤宁宫请安。” 翌日清晨,坤宁宫。 皇后罗云衫身着正红色百鸟朝凤宫装,高坐主位,高位妃嫔们依序坐在皇后下首的紫檀木椅上,新晋的妃嫔则依照位份,垂首静立在殿中。 魏清池立在队列首位,微垂着眼睑。她今日穿了一身翡翠绮云织锦宫装,衣襟袖口分别用银线密密绣着缠枝芙蓉纹,清雅而不失庄重。 她身侧站着同为贵人的温敛容,是靖国公、兵部尚书温玄庭的嫡女。她身着一袭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华贵耀目,却见她神情清冷,下颚微抬,是将门之女特有的孤高。 身后是都御史的嫡女、因练得一手笔墨横姿的出众书法被皇上亲封为裕美人的俞羽澄,也是唯一赐了封号的新人,取自“广博、宽宏”之赞许。她相较同等贵女更显素简,继承了其父冷肃寡言的特质,只静默垂首。 裕美人身边是工部侍郎的庶女,也是当朝皇后的庶妹,美人罗云裳。相比行事低调的俞羽澄,她穿着一身过于鲜艳的石榴红描金百花宫装,珠翠满髻,脸上是掩不住的好奇,眼神活络地四下打量。 再后面的,魏清池不大叫得上名。 罗云衫的目光徐徐扫过众人,在魏清池身上微微一顿,随即笑道:“果真都是水葱似的妙人,瞧着便让人欢喜。尔等入了宫,往后便要好生相处,尽心伺候皇上,为大曜开枝散叶,平日里恪守宫规,勿生事端。” 魏清池随众人行礼起身,才稍稍抬眸,不着痕迹地看向其余坐着的高位妃嫔。 贤妃许兰楣坐在左首第一位,神情肃穆,端庄平和。对面右首第一位,则是懒懒支着下颌的贵妃裘雪晴,果真如传闻中明艳逼人。再往后…… 此时,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位身穿粉霞色锦缎宫装的女子在宫女的搀扶下快步走了进来。 “臣妾来迟了,望皇后娘娘恕罪。”她微微福身,声音带着些许赶路的娇喘。 皇后尚未开口,右首的裘雪晴便轻笑一声,出言刺道:“景妃今日真是人比花娇,站在一众小丫头间也不显突兀……莫非是陛下昨夜歇在妹妹宫里,让妹妹劳累过度,以至于误了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辰?” 景妃李幼宜在东宫时是太子良娣,父亲是顺天府尹,最是看不上出身低微的裘雪晴,二人争锋相对许多年,基本没有过和平共处的时候。如今当着一众新人的面,裘雪晴话里有话,暗指她恃宠而骄,又影射她不尊重皇后。 刚要回话,罗云衫却温和地开口道:“贵妃说笑了,谁不知这宫中圣眷最浓的便是贵妃妹妹呀。景妃昨日陪本宫下棋下了许久,回宫已是深夜,今个贪睡些也能理解,快入座吧。” 裘雪晴冷哼一声,只觉皇后手段了得,捏造个不可证伪的由头倒将靶子对回了自己,忖度好说辞时却见罗云衫并未再理会她,而是再次望向新人。她顺着那目光看去,最终落在了一个打扮过于鲜艳的丫头身上。 诸多新人里,裘雪晴记住的人不多,一个是太后的亲侄女魏清池,一个是靖国公府的温敛容,还有便是那唯一赐了封号的裕美人。 罗云衫此时无端看向她,除去那一身扎眼夺目的红,能引起皇后注意的也只有…… “本宫记得,皇后有一位亲妹妹昨日也入了宫,皇后娘娘姿容绝代,妹妹应当也是光彩照人,站出来给本宫瞧瞧。”裘雪晴唇角噙起一抹玩味的笑,音量不高,但足以让众人听清,她还刻意在“光彩照人”四个字上落了重音。 一时间,大部分人的视线都聚焦到了罗云裳身上。 罗云裳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弄得一怔,随即心底涌上一阵混合着虚荣和紧张的兴奋。她向来反应慢半拍,还以为是贵妃对自己青睐有加,忙不迭地上前两步,福了福身,捏着嗓子故作娇柔:“嫔妾罗云裳,参见贵妃娘娘。” 满头珠翠和那身石榴红宫装醒目得刺眼。 裘雪晴大笑开来:“瞧瞧这通身的气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王府的郡主呢!” 这话已是极其露骨的讽刺,当着许多人的面指责她逾越身份,打扮得不合时宜的招摇。 罗云裳再迟钝,此刻也听明白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无助地看向首座上的皇后。 罗云衫的指尖在袖中猛地收紧,面上还得维持着波澜不惊的雍容。裘雪晴此举,看似是让罗云裳当众出丑,却分明刁难的是她这个皇后!她若出声维护,便是坐实了偏袒族亲,有失偏颇;可若任由贵妃继续发难,她这个皇后颜面何存? 在一片可怖的寂静中,一声轻柔的咳嗽适时打破僵局。 一直安静坐在左首的贤妃许兰楣,用绢帕轻轻按了按唇角,声音带着病弱的沙哑,缓缓开口:“贵妃娘娘快人快语,说话真是妙趣横生,可也得把握个度,别吓着新入宫的妹妹们。罗美人年纪尚小,此番初入宫廷,穿衣打扮上难免想讨个吉利,鲜艳些也是孩子心性,家中长辈应是多有疼爱,舍不得过分拘着。往后规矩慢慢学便是,贵妃娘娘是宽宏之人,想必不会同一个孩子计较。” 裘雪晴闻言却是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哂笑:“贤妃才是妙语连珠,不过,罗美人,本宫倒是好奇……你在罗府时,侍郎夫人便是这样教你规矩的么?” 未等他人开口,裘雪晴又仿佛想起了什么,以帕掩唇,故作恍然:“都怪本宫这记性!一时竟忘了罗美人并非侍郎夫人所出。想来也是,皇后娘娘的仪容举止实乃京中典范,若是由侍郎夫人亲自教导,罗美人断不会是今日这般……肆意张扬的模样。” 这番话一出,坤宁宫内是彻底噤声了。 罗云裳已是面无人色,浑身剧颤,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和娘亲在府中处处遭冷眼,被正室压制十多年,好不容易因着入宫帮衬嫡姐得了重视,穿上了嫡女份例才配穿的新衣裳,结果却换得这么个下场…… 贵妃只不过上嘴皮碰下嘴皮,但话间传递的含义可有千万种解读。 世家大族极其看重长幼尊卑嫡庶有别,庶出的子女很难获得和正室子女同等的教养资格,让一个妾室养大、规矩不端的族亲入宫争宠,浑然不顾天家威仪,传出去是可以掉脑袋的大不敬之罪!若非要坚称罗云裳是由侍郎夫人亲自教导,她现已是礼数不周在前,皇后生母便要背上治家不严、教育失职的罪名。 罗云衫一阵厌烦。这个蠢货!早就告诫过她入宫要低调谨慎,偏生要打扮得如此招摇,如今被人拿了错处,连带着她的脸面也跟着受损。 可偏偏,罗家这一辈适龄的女子中,唯有罗云裳还算拿得出手,她需要利用她在宫中固宠,需要罗家在后宫多一份力量,此刻绝不能任由裘雪晴将她踩到泥里去。 罗云衫攥紧手中帕子,脸上挂起一丝看似无奈的浅笑,无波无澜地迎上裘雪晴戏谑的眸,平静道:“本宫以往不知,贵妃妹妹对本宫的家事也如此关怀。” 第3章 佳宴 罗云衫不紧不慢地点出贵妃的手伸得太长,随即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地继续道:“云裳自幼养在母亲膝下,母亲待她同待本宫并无二致。只是妹妹也说了,本宫身为嫡长,言行举止皆代表罗氏门风,自出生起便被时时耳提面命,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久而久之,这规矩便刻在了骨子里。” 她又转向抖如筛糠的罗云裳:“而云裳作为幼妹,家中长辈难免多些怜爱,性子便养得活泼了些。这本是家事,无伤大雅。如今既入宫闱,代表天家颜面,着实该收敛了。” 也不给裘雪晴任何反驳的机会,罗云衫面向众人:“今日之事,也望诸位妹妹引以为戒。本宫乏了,都跪安吧。” 魏清池跟在许兰楣身后,以为她会再次叮嘱些什么。 直至回到春和宫,行至偏殿门前,许兰楣侧身看了她一眼,对坤宁宫的一切只字未提:“今日辛苦了,回去便早些歇下吧。后日皇上在御花园设了牡丹宴,养足精神,争取能留个好印象。” 言毕,不等魏清池回应,许兰楣便扶着宫女的手转身迳自回了正殿。 到了后日,御花园中入眼皆是争奇斗艳的盛景。 时值早春,皇家园林里的牡丹却已开得正盛。魏紫姚黄,赵粉欧碧,层层叠叠如锦似霞。 宴会尚未开始,早到的妃嫔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言笑晏晏。 罗云裳前日吃足了教训,今日倒是乖觉,穿着一身稍显柔和的桃粉裙,紧紧跟在俞羽澄身后,面露讨好:“裕姐姐今日这身云纹锦真是别致,又是一众姐妹中唯一得了封号的,可见皇上对姐姐很是看重呢。” 俞羽澄淡淡应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挪开半步。见罗云裳大有更进一步往前贴的势头,她不欲同这位麻烦精有多牵扯,转身和同被安排在咸福宫的才人谢锦书往角落走去。 谢锦书是国子监祭酒谢瞻的长女,自幼饱读诗书、聪慧过人,和俞羽澄并称京中不分伯仲、柳絮才高的书卷美人,是继魏清漪之后能名动京城的才女。 二人人行至一丛“青龙卧墨池”旁,谢锦书看着满园盛景和忙碌的宫人,轻声道:“姐姐可知,今日之宴并非寻常赏花。听闻是皇上专为贵妃娘娘设下的,不仅半月前下旨翰林院,命他们广搜典故精研词藻,还点了梨园最善歌舞的‘云韶部’前来助兴。” 俞羽澄闻言并未过多惊讶:“命翰林献赋,召梨园奏雅……如此兴师动众只为博佳人一笑。陛下对贵妃娘娘的隆宠,当真是……” 恰在此时,内侍的通传声响起:“皇后娘娘驾到——!” 罗云衫在一众宫人嬷嬷的簇拥下,独自缓步而来。 俞羽澄和谢锦书福身的同时暗中交换了个眼神,里面是心照不宣的微妙神色:皇帝和贵妃你侬我侬的宴会,偏生还要由皇后主持,再加上前日罗云裳一事,贵妃可谓是在大庭广众下又一次狠狠磋磨中宫的脸面! 罗云衫行至主位,并未立刻坐下,原本三五成群窃窃私语的众嫔妃已按品阶由高到低立于席位一侧,躬身垂目向她请安,除去主位另一侧和其下首第一张桌案,其余人都已经到了。 皇后一袭绛红色缂丝描金牡丹宫装,端的是一派雍容气度,温和开口道:“今日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正好,陛下设宴与诸位妹妹同乐,大家不必拘束,各自寻了位置坐下便是。” 众人福身道谢后依言坐下,罗云衫高坐主位,瞥了眼下面安分守己端坐席间的罗云裳,暗里舒了口气,目光随即掠过景妃李幼宜,不由微微停顿。 李幼宜支着额倚靠在红木雕花椅上,虽强打着精神,但眼下的淡淡青黑却遮掩不住,时不时以绢帕掩口,打着小哈欠,一副春困慵懒、精神不济的模样。 坐在斜对面的贤妃许兰楣见状关切地问了句:“景妃妹妹可是欠觉?瞧着似乎有些乏累。” 李幼宜揉了揉额角,带着特有的娇憨劲回应道:“也不知是怎么了,近来总是觉得睡不够,身子也懒懒的,许是春日气候反复,叫人提不起精神。” 一面抱怨着,李幼宜一面又忍不住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眼尾都沁出了生理性的泪花。 许兰楣端起茶盏,垂眸不语。挨着她坐的魏清池却是琢磨出一两分不对劲来,景妃这症状,和她曾在府中见过的有孕初期的姨娘颇为相似。 罗云衫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面上笑容不变:“妹妹身子乏便该好好歇着,宴上若是不适,可不要强撑,早些回去休息便是。” 皇后话音甫落,园外便传来内侍尖利清晰、一声高过一声的唱喏: “皇上驾到——” “贵妃娘娘到——!” 霎时间,一众坐着聊笑的妃嫔,连同皇后在内,皆迅速起身,垂首恭立。 皇帝高凛一身明黄常服,龙章凤姿,步履从容,嘴角噙着一抹闲适的笑。而他身侧的女子则轻轻挽着他的手臂,半依偎在他怀里。 贵妃裘雪晴今日显然是一副艳压群芳的装束,一身胭脂红蹙金海棠鸾鸟宫装,在渐盛的日晖下流光溢彩,配上她秾丽的眉眼,当得上灼灼其华。云鬓高耸,珠翠环佩,额间贴着金箔花钿,周身是明媚张扬的排场。 罗云衫立在最上首,垂下的眼睫在脸颊上投下小片淡淡的阴影。 高凛经过时,亲自搀了一把屈膝的罗云衫,似笑非笑地耳语道:“皇后近日来真是愈发稳重了。” 罗云衫掩于袖中的指尖微微蜷曲,面上不露分毫:“陛下说笑了,臣妾身为皇后,自当时刻谨记仪度。” 高凛闻言笑意更甚,就着虚扶的动作倾身,凑得更近了些:“是么,朕原以为……看到雪晴随朕一同前来,皇后会有些不快,如此看来,皇后当真叫朕刮目相看。” “陛下和贵妃妹妹鹣鲽情深,乃是宫廷之福,臣妾身为六宫之主,唯有欣慰,何来不快?” 罗云衫抬起眼帘,直视着高凛那双深邃难辨的眸子,轻轻柔柔地将“六宫之主”四个字清清楚楚送还回他。 高凛深深看了一眼面前人滴水不漏的模样,最终只是低笑一声,叹道:“……皇后一直是识大体的。”言罢,不再看她,转身携着已等得不耐的裘雪晴,径直走向另一侧主位。 罗云衫站在原地,微微垂眸,袖中的指尖却已冰凉。识大体、好一个识大体! 高凛在御座坐下,裘雪晴却未立刻落座,而是亲自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盏温茶,纤纤玉指捧着,奉至皇帝面前,十足娇嗔:“陛下,这一路过来,辛苦了,用口茶润润嗓子吧。” 魏清池蹙眉,贵妃实是巧舌如簧,张口就来又一出一语双关,她从区区一个太仆寺主簿之女,攀爬到如今高位,还诞下了皇次子和大公主,属实辛苦!皇后虽因皇长子封后,但帝后不睦人尽皆知,被贵妃当众挑衅到下不来台更是司空见惯,又何尝不辛苦! 高凛一怔,随即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低头浅浅啜了一口茶,拥美人入怀:“有雪晴在侧,朕便是再走十里、百里,又何谈辛苦?” 所有人看着这荒唐的一幕,纷纷噤声。魏清池不由攥紧了袖中的丝帕,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涌上来,并非出于对圣宠的嫉恨,而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怜悯。 丝竹管弦适时响起,乐曲宛转悠扬,宫人们鱼贯而入,手捧珍馐美馔,步履轻盈地穿梭席间。 一队身着彩衣、容色绝丽的梨园弟子翩跹而至,随着乐曲舒卷着长长的水袖,翩翩起舞。她们身姿曼妙,舞步轻盈,如踏云端,正是梨园中最负盛名的霓裳羽衣舞。 舞至酣处,余音袅袅,恍如仙乐自云霄落下。更有歌者嗓音清越,和着舞姿,唱着新填的词,字字句句,皆是称颂圣主临朝、佳人在侧,恰似唐明皇和杨贵妃于亭北赏牡丹的天作之合,盛世长安。 同时,早有准备的翰林学士们亦纷纷起身,向帝妃行礼后,铺开洒金宣纸,饱蘸浓墨,奉诏挥毫。不过片刻,一篇篇辞藻华丽、对仗工整的诗赋便已作成,由内侍高声诵读。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秾艳露凝香,**巫山枉断肠……”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诗赋中极尽铺陈溢美之词,将裘雪晴比作瑶台仙子、巫山神女,赞颂其美貌令满园牡丹失颜色。全然是以翰林之清贵,为贵妃之荣宠作注。 裘雪晴依偎在高凛怀中,眼波如春日融冰,满是掩不住的喜悦。但随即,她侧首看向身侧的皇帝,语气轻柔如絮语:“翰林的文章,自是极佳。只是陛下,臣妾曾听闻魏贵人的姐姐,昔年的魏家大小姐清漪,才是真正的惊才绝艳、名满京城,可惜天妒红颜……” 第4章 双喜 高凛在听到“魏清漪”这个名字的时候脸色瞬间阴冷下来,主座另一侧的皇后显然也未曾料到裘雪晴大胆到这种程度! 当年在王府,“魏清漪”三个字是压着所有人的一块巨石。 东宫的长乐宫一直是大曜太子正妃居住的宫殿,高凛却命人在其主殿供奉了一座碑位,台上除了常年不断的三炷香,还置着同魏氏长女缔约结缘的婚书。 相传高凛在魏清漪死后的第一年夜夜留宿长乐宫,对着那大红烫金的卷轴枯坐一宿,而罗云衫和许兰楣作为太子侧妃,十天半个月见不着高凛是常有的事,更不用说余下的良娣侍妾。 后来爆发时疫高凛不幸染病,曾一度浑浑噩噩想随魏清漪一道去了,是裘雪晴不顾劝阻日夜侍奉在侧,堪堪救回了他的命。自那之后,高凛似乎让裘雪晴取代了魏清漪的位置,皇帝独宠贵妃是大曜上至官员下至百姓人尽皆知的事实。 可从未有人将裘雪晴和魏清漪明着摆在同一台面对比过……直到此刻。 裘雪晴不等魏清池回应,故作惋惜地顿了顿,在看到高凛眼神一瞬黯淡的同时图穷匕见、笑吟吟地继续道:“魏贵人出身名门,家学渊源,远非寻常闺阁可比。不知今日是否能请魏贵人为本宫和陛下……也为一园春色,添一缕不一样的墨香?” 魏清池握着茶盏的指尖微微泛白,她能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都似有若无地汇聚过来,御座上的帝王也沉默地审视着她。 做魏清漪的影子,是十年前魏府上下对她的规训,是她害死阿姐的代价和报应。 只是……高凛也是如此想法么? 魏清池不明白,曾经深爱着的人不在了,当真会将这份爱因着另一个人三分相似的模样转移,而不是惧怕睹物尚能使人黯然神伤、更何况对着一个活生生的眼前人? “贵妃娘娘可别难为人小姑娘了。”许兰楣轻咳了一声,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面露不愉的高凛,接着缓缓开口:“魏贵人再有才情,也不过是养在深闺的一介女子,主学的是陶冶情操的琴棋书画,寻常读的是《内训》《女鉴》,皆是修身养性、恪守容德的小家道理……如何能同陛下钦点的翰林学士相比?他们是读圣贤书、行万里路、胸怀天下经世济民的大曜能臣,魏贵人让人看了笑话事小,辜负了陛下对娘娘的心意才是得不偿失啊。” 以退为进、暗藏争锋。 裘雪晴听到《内训》《女鉴》已经明白了许兰楣的话中有话,脸上惺惺作态的笑容淡了下去,一股无名火上涌,料到皇后避讳魏清漪不敢轻易解围,可少算了这个有太后撑腰的病秧子! 在裘雪晴眸色渐冷、正准备强行施压之际,魏清池适时起身向主座福了福身,垂着眼眸,声音清越:“能得贵妃娘娘抬举,是清池之幸。只是自知才疏学浅,不敢以诗文贻笑大方,更不敢以萤烛之光比于日月,辜负圣望。娘娘盛情不敢推诿,清池于丹青一道略通皮毛,若娘娘不嫌弃,清池便献丑为陛下与娘娘作一幅《锦绣芳菲图》,以记今日盛会。” 高凛深邃的眉眼看不出情绪,先前积压的不快似乎消散了不少,只默许地点了点头,虽未出一言,但裘雪晴终于不好再咄咄相逼,只冷眼让宫人备笔墨。 清艳胜雪的佳人立于案前,纤纤细腰不盈一握,美人敛袖研墨,笔尖在宣纸上徐徐游走,不出片刻,内侍已将画作呈至御前。 却见跃然纸上的并非满园争妍的牡丹工笔画,而是一片繁花似锦、层次分明的春日盛景。 近处绘着玲珑可爱的芝兰萱草,清雅脱俗;中景是三四株海棠、芍药,娇艳欲滴;并着后面不同品种的牡丹错落交融,整片景致和谐有序。而画眼之处,一株苍劲的梧桐树枝横斜而出,其上立着一只羽翼丰美的青鸾鸟。它并未直视任何花朵,而是微微昂首望向画外虚空,矜贵、灵动,仿佛在聆听着什么,又似随时准备振翅飞向更高远的天空。 整幅画,布局精妙,气韵祥和,栩栩如生。 魏清池垂首轻声解释:“芝兰喻翰林君子品行高洁,芍药似众姐妹阿娜多姿人比花娇,牡丹真国色体现中宫雍容气度。可寻常花卉难衬贵妃娘娘仙姿与陛下天威,清池斗胆于画中添一昆山灵鸟,栖于梧桐之上,取自良禽择木而栖。陛下圣明,遂引得百鸟来仪,后宫和睦,锦绣芳菲,世代绵长。” 高凛目光在画作上那只羽翼泛着光晕、正展翅望向自己的青鸾上停留许久,先前阴霾被一扫而空,带着赞许开口道:“此画意境高远,寓意上佳。该赏!” 他话音落下,身后的主管太监立刻躬身向前,等待示下。 “赐魏贵人……赤金缠丝朱雀衔珠步摇一对,珊瑚红宝石头面一套,并江南新贡的云锦十匹,以示嘉奖。” “谢陛下。能得陛下和贵妃娘娘赏识是嫔妾的荣幸。”魏清池恭谨下拜,从始至终得体谦卑,叫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裘雪晴看着那对精致的朱雀步摇,只觉得那两颗红翡珠在晴空下无比刺眼,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嘲笑她今日的失算。 她原本打得一手好算盘。让这个出身京城第一高门大户、还是太后亲侄女的魏家小姐当众下不来台,不仅可以满足她因出身寒微自卑多年一朝登上高位的扭曲心理,还能因为魏清池顶着“魏清漪妹妹”的名头,试探皇上如今对新欢旧爱的爱重程度,不可谓不是一出一石二鸟之计。 只是未曾料到,一切铺垫反倒成全了魏清池在陛下面前露脸! 可正在此时,异变突生。 或许是刚刚一波三折带来的冲击,或许是因久坐疲惫,又或许是近日睡眠不足身体到了极限,坐在皇后下首不远处的景妃小脸骤然一白,手中的玉箸“啪嗒”一声落在碟上。她随即以帕掩口,一阵抑制不住的干呕,整个人软软地向前倒去,幸得身旁宫女眼疾手快扶住才未瘫倒在地。 “景妃妹妹!”皇后罗云衫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起身:“快传太医!” 这一下,各个心怀鬼胎盯着那些赏赐的众人注意力都被分散到景妃李幼宜身上。 高凛平静下来的情绪再度被调动,一时有些不耐地皱起眉头,看向脸色苍白、虚弱无力的李幼宜:“怎么回事?” 太医很快被宣来,在帝后及众人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为景妃请脉。片刻后,太医跪地叩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清晰地回荡在寂静下来的御花园中: “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景妃娘娘……这是喜脉啊!依脉象看,已近三月,胎象……胎象略显不稳,需即刻静养安胎!” 喜脉! 短短两个字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这场宴会上。 景妃是皇后一派,父亲是顺天府尹,当年入王府才一年太子便登基,是潜邸旧人里年纪最轻的,性格天真烂漫,是除了贵妃最得皇上宠爱的。 如今新帝登基不久,后宫子嗣不多,只有两位皇子和一位公主。皇后膝下育有大皇子高承钧,时年八岁,自小便显露出过人的天资,深得高凛喜爱;贵妃育有二皇子高承泽和大公主高嘉瑜,也都颇为伶俐讨喜。 高凛目前虽并不需要过早在立储问题上做决策,不过后宫妃嫔都揣着一杆秤,帝后不睦,贵妃宠冠六宫但母家势力薄弱,况且朝中时局莫测,帝王恩宠也终有尽时,只要能得一皇子傍身就有入局的希望。 可对于已有子嗣的皇后和贵妃,多一个皇子就是对自己孩子的储君位置多一分威胁,如何能真正做到坦然接受? 高凛听闻这一喜讯,随即龙颜大悦,朗声笑道:“好!好!重赏景妃!太医,务必用最好的补品,确保景妃和皇嗣平安无恙!” “臣妾谢陛下恩典。”李幼宜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正欲行礼,脸上带着掩不住的惊喜和一丝初为人母的羞涩。 “快好生坐着。”罗云衫立刻上前,亲自扶住她,面容洋溢着真切的关怀:“妹妹有了身子,实乃天大的喜事,更是国之祥瑞!从今日起,一切用度皆按最高份例,身边伺候的人手再添一倍,可容不得半点差错。” “皇后所言极是。爱妃如今身子要紧,万事需以皇嗣为重。”高凛看向李幼宜,语气温和:“朕送你回宫,再传王太医来仔细诊脉,让他帮你调配最合适的安胎方子。” 宴会随着高凛陪李幼宜回钟粹宫结束,从景妃晕倒传太医时便僵立在主座上的裘雪晴此时看着皇上对她呵护备至的背影,只觉得眼前一片刺目的红,前有魏清池反将一军,后有李幼宜确诊身孕…… 今日的主角分明应该是自己才对! 第5章 长子 皇上和景妃已相伴回宫,皇后称要调度钟粹宫人手照顾景妃孕期事宜也随后离开,贤妃带着魏清池回了春和宫,主要人物都陆续离场,其余妃嫔也纷纷三三两两结伴出了御花园,一场盛宴以谁都未曾料到的发展仓促收场。 内监宫人们正无声地收拾着残局,小心翼翼地不敢惊扰那位依旧立于牡丹丛旁、一身胭脂红宫装的主子。 延禧宫的掌事宫女章姑姑一脸担忧地望着站在春寒料峭的御花园迟迟不肯回宫的裘雪晴,平日里贵妃在外虽嚣张跋扈,尤其和皇后等人不对付,但私下对内却是个实打实的好主子,赏赐丰厚,少有责罚。 许是对出身低微的奴才婢子能生出同类的怜悯。 裘雪晴怔怔地看着那株被比作中宫仪度的盛丽牡丹,双目猩红,冷风吹起她描金纹的衣袖,带来一阵瑟瑟的寒意,却吹不散她的屈辱。 “好一个太后的亲侄女!好一个首辅大人的千金!”她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因压抑而微微颤抖:“本宫往后,可再不敢小瞧了魏家女!” 章姑姑连忙上前,将一件厚厚的织锦斗篷披在裘雪晴单薄的肩上,低声劝道:“娘娘,仔细身子。那魏贵人不过是取巧罢了,论恩宠,她连您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裘雪晴闻言猛地回头,眼中遍布骇人的厉色:“恩宠?她也配和本宫比恩宠?今日贤妃帮忙解围,本宫也不是全然没有预料。可谁知魏清池……她竟能以一幅画又讨好了陛下,又吹捧了皇后,还什么牡丹象征中宫,可不是字字句句都在点本宫呢!”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不断起伏,指尖发抖的幅度再也压制不住:“一个魏清漪,死了这么多年还阴魂不散!又来一个魏清池!还有那贤妃,病病歪歪的,却总在关键时刻出来坏本宫的事!一个两个,都生着身伶牙俐齿、惯会揣摩人心的本事!” “娘娘,”章姑姑更进一步凑上来,声音压得更低:“此处风大,咱们先回宫吧。来日方长,魏贵人根基尚浅,景妃娘娘那胎……能否平安生下来还是个未知数。您还有二皇子和大公主,这才是真正的倚仗啊。” 裘雪晴闭上眼,终于是冷静下来,接着拢了拢斗篷,挺直背脊:“玉妍你说得对,本宫不能自乱阵脚,回宫。” 坤宁宫内,皇后挥退了左右,只留下自小跟在身边的家生婢子春杏侍奉在侧。 “李幼宜……倒是个有福气的。”罗云衫揉了揉额角,接过春杏递过来的茶盏:“李大人虽不及阁老尚书位高,却是京畿要职,实权在握。景妃这一胎若是个皇子……” “娘娘,景妃娘娘是咱们这边的人,她若生下皇子,您届时寻个由头亲自抚养,岂不是……”春杏揣摩着罗云衫的情绪,低声开口。 罗云衫冷笑一声:“春杏,你从罗府跟到了东宫,再到如今,也该有些长进了。本宫已有承钧,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本宫需要的是助力,是能稳固承钧地位的助力,而不是一个可能同他争夺父皇关注、甚至……威胁他地位的‘弟弟’!” 她顿了顿,继而摆手道:“你亲自去内务府,挑些稳妥的人派去钟粹宫,景妃性子过于活泼,平日里要是磕着碰着伤了皇嗣,皇上和太后又得怪罪本宫失职。本宫是六宫之主,自是要尽到帮一众妹妹养胎的职责……至于其他人坐不坐得住,那便不是本宫能干预的了。” 春和宫正殿,赵姑姑侍立在一旁,为许兰楣和魏清池分别斟上一杯温热的参茶。 “树欲静而风不止,”贤妃盯着缓缓上升的水汽,叹声道:“景妃这一胎,怕是难平安了。” “娘娘是觉得……有人会谋害皇嗣?” 即便长平侯府一直将魏清池当作皇后培养,也会教她权谋制衡的手段,但关于争宠上位、使阴招致人滑胎这等下作技法他们这样的高门大户是不屑于、也耻于使用的。 许兰楣抬起眼,看向魏清池,那眼神带着一种看遍世事的了然和淡淡的嘲弄:“不是觉得,是肯定。皇后碍于身份,不会亲自动手,但她会乐见其成,甚至……推波助澜。” 她端起参茶,轻轻呷了一口,才接着缓缓道:“你可知,皇后当年在东宫,是如何从一众侧妃良娣里脱颖而出,最先诞下皇长子的?” “当年,皇后和本宫同为太子侧妃。本宫的父亲掌的是司法和刑狱,她的父亲不过一个工部侍郎,论家世,本宫还略胜她一筹。”许兰楣语气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不关己的旧事:“可那时,太子因你姐姐的离世,萎靡不振了许久,只终日枯坐长乐宫,对着那碑位和婚书出神整宿,从不踏足其他人的寝宫。” 许兰楣顿了一下,又不禁冷笑出声:“但罗云衫是何许人?她等不了、也赌不起。趁一次太子酩酊大醉后去往长乐宫的路上,她直接带人将他拦下,半是搀扶半是强迫地带回了自己宫中。” “……上天也真眷顾她,仅此一夜,便让她怀上了承钧。” 魏清池一瞬有些不知所措,僵在原地,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入宫前她便知道皇后是因诞下皇长子而登上后位,却不知背后竟是如此不堪又大胆的算计。 “清池,你要记住,”贤妃的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在这宫里,最致命的从来不是明刀明枪的刁难,而是暗中的、藏在关怀与规矩之下,借力打力、杀人不见血的算计。” “所以贵妃娘娘会是皇后借的那把刀?” “谁能说得准呢,看不得景妃这一胎的大有人在。而且皇后自己又如何能保证……不被其他人反过来当作棋子呢?” 魏清池回到东配殿时,已是暮色四合。 角落的四盏昏黄宫灯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冰凉的地面上。白日里御花园的喧嚣、贵妃的为难,景妃的身孕、当年东宫的秘闻,此刻化作一堆巨石堵在她胸口。 魏清池向来不喜欢被一群人围着,这时也让掌事宫女和首领太监通通退下,只留下盈袖。 “盈袖,去把窗子都打开些,再把我从府中带来的那匣子山茶香找出来,点上。” 盈袖应了声“是”,很快便手脚麻利地置办妥当。从前在侯府,只要心绪不宁情绪不佳,小姐便要点这清冽中带着微苦的山茶香,只道是能让人清醒清醒。 夜凉如水,更深露重。寒气顺着支起的窗棂漫进来,倒是稍稍驱散了室内的闷。 魏清池走到临窗的贵妃榻旁,并未坐下,而是伸手,指尖轻轻拂过榻上那张花梨木小案,上面置着一本翻了几页的《舆地纪胜》,这是入宫前陆惊澜悄悄塞给她的,说里面描绘了天下山川的壮阔。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窗外是四四方方的、被宫墙切割的天空,暮色苍茫,归雁成行。 不知怎的,很久以前的回忆涌上来,那时有人对她说过,要带她去看雁门关外的长河落日,看江南三月的新草初萌。 记忆中的陆惊澜像是永远不会生气,即便她拒绝了他,他在第二天依旧能当作什么也不曾发生,笑嘻嘻地同她开玩笑,甚至……那可是传出去要掉脑袋的话。 香料在博山炉中静静点燃,幽香中带着清苦的味道丝丝缕缕弥漫开来。 一夜辗转反侧,未得深眠。 翌日清晨,魏清池正对着一局残棋推演,宫人便来通传,长宁宫的温贵人前来拜访。 温敛容一身清雅的装束,面容平静,在扫过魏清池案上那局棋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魏贵人好雅兴。”温敛容笑盈盈地对上魏清池带着询问的目光。 “温贵人见笑了,不过是打发空闲。”魏清池让盈袖端来茶水,客气迎她入座后二人寒暄两三句,话题便不着痕迹地转到了昨日的赏花宴和景妃的身孕上。 “景妃娘娘年纪尚轻,如今有了龙裔,怕是六宫瞩目。”魏清池斟酌开口。 温敛容执起一枚白玉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一角:“依我看,木秀于林,树大招风,过度的瞩目,有时并非幸事。” 魏清池知道这位靖国公府的温小姐,她长自己两岁,温尚书和魏首辅作为同僚,又同属一个政治派系,私下来往密切,当年在侯府时常常能听得父亲对温家长女的称赞。 在魏清池愣神之际,温敛容抬眼看向她,却没继续刚刚的话头:“昨日妹妹那幅《锦绣芳菲图》,倒是恰到好处,既全了场面,也守住了根本。这宫墙内,能如妹妹一般懂得在规则内周旋、又深谙棋局精妙的明白人,不多。” 魏清池并未有多意外,从温贵人踏入宫中时她便知道她的目的绝非寻常拜访,只不过还未等她作出回应,盈袖便匆匆前来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