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颜光》 第1章 长生药-1 南朝二十五年,除夕。 炮竹声响和府内下人的欢笑声在风中汇聚成一股,一窝蜂涌入叶惊秋所在的院落,掀起窗棂,落在坐在桌旁小憩的他耳朵里。 叶惊秋的意识从梦中抽离,复被屋外的热闹所吸引,他按了按眉心,将桌上未编完的剑穗推开些许,无奈伸手紧了紧肩上的狐裘,站起身想将被风吹开的窗关严。 他的手碰到窗的那刻,像是想起什么般止住了动作,抬眼往院门看去。当房檐上的雪不堪重负落下的那刻,院里响起三长一短的敲门声。 叶惊秋松了口气,这才关上窗,走出屋门。才至院中,在上空绽放恰逢烟花在夜空中轰然绽放,映得他眉眼粲然一瞬,他顿住脚步,雪花落在睫毛上,让周遭的一切事物都裹上了层白雾。 敲门声又起,将他思绪拉了回来。他将手在唇上合拢,呵出口气暖了暖,微微瑟缩着被寒气逐渐包裹的身子去开了院门。 “好慢,你存心想冻着我。”那人毫不客气,一步踏进了院子。叶惊秋想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却被婉拒,只得闷声:“你来得也很晚。” “近来事务繁多,这你知道。”那人空着的手攥住他手腕,将他往屋里拽:“快来,我给你带了吃的。” 叶惊秋脚下踉跄,快速反手将院门锁好任凭那人将他拉到屋内,脚下积雪吱吱作响:“你倒是还有心思去买东西吃,你若是再不来,我可要一个人去了。” 李牧川先将人推进屋,在门边跺掉靴上积雪,这才笑着在桌对面坐下,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净说胡话,我不在谁给你赶车?” 他将包裹铺平,上面的糕点连酥皮都完好无损:“吃吧,我特意去买的,要不是我跟掌柜有点交情,我这么一小单人家还懒得做呢。” 他随手拿起来一块掰开:“这是混了梅花的,他家豆沙你最喜欢,填填肚子。”叶惊秋接过去后,他将剩下的几块重新包了起来:“这些给瑾棉。”说完,又从怀中掏出一小块金子放在显眼处:“这是给你的,压胜钱。” “好多。”叶惊秋拿在手上掂了下,嚼着糕点嘟嘟囔囔问道:“这怕不是你攒了一年的?” “有我的,我爹娘又添了一些——左右我在阁中也花不出金银,干脆给你用来打点关系咯。”李牧川潇洒摆手,却被叶惊秋捕捉到了眼里一闪而过的不舍。 叶惊秋跟看傻子一样,把李牧川扫视了一通,他想不通得是多大的人物才需要金子打点,本想揶揄几句,又怕李牧川扁着嘴委委屈屈说攒钱的不易,于是把话咽了下去,又将手上点心渣擦掉,拿起一旁的剑,继续方才未做完的事:“我把剑穗挂好,便出发。” “咦?‘太平’?” 李牧川倾身细看剑身,语气难掩惊讶:“‘太平盛世不显形,一剑既出为太平’,这剑不是师父从不离身的吗?谁送来的?” 叶惊秋系绳结的指尖微微一滞:“…自己来的。”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今早一出屋,就见它躺在石桌上。师父他…” 他指尖抚过冰凉的剑鞘,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远行者的踪迹:“自收到绍姨的信,说师父失踪,这几日怪事便没断过。如今连‘太平’都自行归来,只怕…” 话未说完,但那未尽之语已沉甸甸地压在两人心头。 听到“失踪”二字,再结合眼前这柄绝不该出现在此的剑,李牧川眉心紧蹙。还未深思,一件沉甸甸的狐裘便兜头罩下。他手忙脚乱扒拉下来,露出困惑的眼睛:“好了?” “嗯。”叶惊秋拎起行囊:“早去早回。” 马车辘辘,直至出了城门,李牧川才掀帘钻进车厢。一股寒气随之卷入,又被迅速隔绝在外。他接过叶惊秋推来的汤婆子,靠在厢壁上,缓缓呼出一口白气:“方才留意看了,来接替的弟子们都已到位…难为他们在这团圆日里奔波。” “皇城自有天师庇护,其实无需颜光阁过多操心。”叶惊秋疲惫向后靠去:“今日愿意来的,皆是家人就在皇城的,说自己守着,心里更踏实些…待此事了了,阁中会给他们补偿。”他说完,抬头正对上李牧川难以置信瞪大的双眼。 “补偿?”李牧川语气满是诧异:“颜光阁何时这么阔绰——” 叶惊秋淡淡瞥他一眼:“规矩是师父定的,你我又不在补偿之列。”说完便不再言语,低头看向自己膝上的太平剑。 萧离失踪的消息,像一团驱不散的黑雾,即便他们一路默契地避而不谈,此刻仍不得不面对。颜光阁职责特殊,为免引起恐慌,行事向来隐秘,导致派出去探查的小队几乎一无所获。阁中没了法子,才将这棘手的难题,送到了正在旬休的他们手中。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叶惊秋重新开口,声音放轻了些:“等事情结束,我做主,给大家再补两日休憩。也算…弥补这除夕未能团圆的遗憾。” “也好。”李牧川另起话头,试图挥散方才的压抑:“幸好你早有安排,在盼春楼定了席面,能让你我两家的亲人聚在一起热闹热闹。不然这个年,过得也太凄凉了些。” “只是苦了你,”叶惊秋不敢去看对面的人,声音渐小:“明明可以不来,却要为我赶车……” “我不觉得你这话有说头。”李牧川向前探身,伸手轻轻扯了下他的袖口,语气是难得的认真:“那件事过后,我跟你保证过——你在哪,我就在哪。” 叶惊秋没有回话,只是将半张脸更深地埋进了狐裘里。 马车在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中缓了下来。拉车的两匹骏马是李牧川亲自挑选的,不过半个时辰,它们便踏着步子,停在了栖山脚下的客栈旁。 栖山,如今是南朝最纸醉金迷的栖山楼所在。可当地的老人们,至今仍会拉着孙儿的手,唤它从前的名字——“鬼栖”。 四季不散的雾,入云的山峰隐在云深不知处,偶尔露出一角,也带着生人勿近的冷峻。传说走进雾里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夜深时,山谷会带来隐约的、女子哭泣般的呜咽声。这一切都让栖山在周遭百姓口中,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 而多年前的一天,迷路孩童却发现不知何时有一座破败酒楼倚山壁建起,上挂三字模糊不清的牌匾。有人见他后面色一变,忙将孩子安顿好,不久后从楼内走出一男一女,见到外人,他们眼中先是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温柔地牵起孩子的手,将他安然送回了家。此事流传开来的三日后,圣上竟微服亲临,只带着几位心腹重臣,在日落时分安然归来。随后便是一道圣旨,宣告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布衣平民,皆可来此寻欢作乐。一夜之间,“鬼栖”的恐怖传说烟消云散,这里成了南朝最繁华,也最富传奇色彩的温柔乡。 然而,在这片彻夜不息的笙歌笑语之下,在栖山楼重重锦绣帷幕后,隐藏着的是每个朝代,代代只效忠于天子的,守护龙脉千年不衰的所在——颜光阁。 “前面的路都给灯会占了,马车进去怕是不方便,我们就在这儿下吧。”李牧川说着,已利落地跳下车辕。客栈门口眼尖的小二早已满脸堆笑地迎上来,接过他手中的缰绳。 李牧川借着递缰绳的姿势,声音压低了几分:“车里备了些年礼,兄弟们各自分了。换好马后,别走原路,从溪南道回去。” 小二不动声色地点头:“小阁主放心,都记下了。” 叶惊秋此时也已俯身下车,闻言对着小二轻轻颔首,声音温和:“辛苦你们了。” “少主。”小二忙躬身回礼。 交代完毕,两人便不再停留,转身快步走向了光影流转的灯海之中。 “感觉到了吗,有邪祟的气息。”走了约一盏茶的时间,还未至栖山楼大门,叶惊秋便顿住脚步,凑在李牧川耳边轻语,目光落在不远处不起眼小摊后的一家子身上。 李牧川向身后险些撞上的人道了歉,这才顺着看去。那家的男子看上去不过三十左右,却佝偻着腰,面色是久病的蜡黄。他身旁的妻子同样年纪轻轻,鬓边却已见了霜白,正蹲在地上,低声安抚着怀里大哭不止的婴孩。 “是妖气缠绕,像藤蔓一般,把人当树一样缠着。” 李牧川未来得及收回的视线,仿佛惊动了那无形之物——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阴冷黏腻的气息如触须般朝他们探来。他垂在衣袖中的手忙掐了诀,一道无形的屏障悄然升起,将二人与那邪异的气息隔绝开。 “给点苦头,见机行事。”叶惊秋将背上的太平换至腰间,换上一副纨绔子弟的派头上前去。李牧川瞥了他一眼,心底不禁失笑,这人装起浪荡公子来,倒真有几分天赋。 “二位公子,买面具吗?”男子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随着他的动作,藤蔓从领口探出头来,那些缠绕在他颈间、四肢的藤蔓也蠕动了一下,一股更浓的腐朽气息缓缓朝二人的面门缠扰而来。 “买,来两——” “我看这面具做工精致,想给府上的人都来一个。摊主,您这里的存货怕是不够啊。”叶惊秋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恰好挡在李牧川身前,隔开了那道阴冷的气息。他随手拿起摊上一个泛着隐隐黑气的面具,在脸上比划了一下。 那面具离叶惊秋越近,表面萦绕的黑气便翻滚得越剧烈。藤蔓仿佛尝到什么甘霖一般,猛地绷直,带着一股尖锐的恶意,直刺叶惊秋的眉心。 在藤蔓抵上的瞬间,空气中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水珠滴入滚油的 “滋啦” 声,那股阴冷如遭雷击般缩了回去,在摊主身后剧烈地扭曲,散发出更加怨毒的气息。叶惊秋将面具往下压了压,露出眼睛,似笑非笑看着它。 一直静立在他侧后方的李牧川,指尖在袖中极轻地一弹。一道凝练至极的咒术精准刺入了藤蔓妖气的核心。 那藤蔓如同被扎破的气囊,发出一声凡人听不见的凄厉尖啸,瞬间从张牙舞爪的状态萎靡、溃散开来,再也无法凝聚成形。 “这……”摊主有些为难,他下意识地往旁边看了一眼妻儿。妻子只是将头埋得更低,轻拍着刚刚安静下来的孩子。 “公子,这实在是……只剩桌上这几个了……” 李牧川看了眼孩子,那孩子没有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肉乎乎的感觉。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将整个钱袋放在了桌上:“无事,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这是定金,明日我们亲自去取。” 摊主张了张嘴,看到李牧川的目光落在孩子身上,他怎会不明白二人为何给如此多的定金。他重重地点了头,将摊位上剩下的面具全部包了起来。有泪砸在手背,他猛地吸了下鼻子,飞速抹掉水渍,将手在衣衫上擦了又擦,这才双手捧着包裹,献宝一样递到二人面前:“多谢二位公子!小的住在城北外的杏林村,最里面那户堆着药材的就是——您随时来,哪怕是半夜,小的也等您。” 二人帮着整理好摊位,看着那一家人背着空了的货架步履蹒跚地消失在灯火阑珊处。那缠绕他们的藤蔓虽未消散,但气息萎靡了不少,短期内再难作恶。 二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无奈与了然。 “师父还未有下落,又揽了事。”李牧川将买下的面具包好,说出了二人心中所想。 叶惊秋长叹口气,想说这只是顺手处理,可此事背后的妖怪怕是不好周旋。想说放任不管,又实在违背颜光阁的规矩与本心。千言万语在唇边转了一圈,最终只化作一个眼神,示意李牧川快走,莫要再耽误入阁的正事。 “雀鸣雅间,劳烦带路。”方踏入楼中,便有小二迎了上来。见是叶惊秋,对方脸上谄媚的笑容立刻收敛了几分,转为一种心照不宣的恭敬,同时不动声色地朝正中方向打了个手势。 “咣——!” 一声锣响骤然压过了满堂丝竹。台上的舞姬如潮水般退下,整个栖山楼的喧嚣也随之戛然而止。趁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台上的间隙,叶惊秋一把拉住李牧川的手腕,两人如同游鱼,迅速贴着墙边的阴影向前走去。 “各位贵人,无意打扰各位雅兴。此次拍品——” “落锁。” 叶惊秋刚踏进雅间,便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李牧川将门闩落下,靠在一旁看叶惊秋上下摸索机关。 “虽说是为了掩人耳目,但每次位置都变,找这旋钮也太费时间…”他正低声抱怨,目光却忽然被房中的圆桌吸引了过去:“…咦?” 李牧川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桌面上端端正正放着一个红绸包裹。那绸布颜色鲜艳,鼓鼓囊囊,看上去颇有分量,只是上面的针脚歪歪扭扭,透着一股稚气的笨拙。 他上前将红绸包拿起,指尖刚离开桌面便听见“咔哒”一声轻响,侧面的书架应声缓缓移开,露出了其后幽深的暗道。 “银子?”叶惊秋挑眉问道。 李牧川掂了掂手里的分量,摇头。 “铜钱?”叶惊秋又问。 李牧川再次摇头,指尖捏了捏那粗粝的触感,眼底已泛起一片了然的笑意:“是小石头。定是瑾棉那小丫头搞的鬼。” 叶惊秋闻言不禁:“我方才竟还以为是绍姨良心发现,肯拨些银钱犒劳你我。” 李牧川也无奈耸肩,将布包仔细揣进怀里。他侧身让出通路,对叶惊秋道:“请吧,少主。” 身后暗门关上的瞬间,外界的喧嚣被彻底吞没,只余一束月光在前方的狭长洞窟引路。 穿过那山洞,栖山正中的隐秘山谷在夜色中全然展露。月华如练,倾泻而下,地上蜿蜒的溪流仿佛九天银河。谷内有结界庇佑,一整年都温暖如春,野花在夜色中缓缓摇曳着,二人经过时带着的风吹得花儿左摇右晃。今日阁中弟子分外稀少,想来是都去了山前的灯会,沾染那人间烟火气了。 走过溪流上的小桥,远远便瞧见一女子坐于屋前,正借着檐下的灯缝补着什么。一条苍葭色的发带在额上系了一圈,编进浓密的青丝中,最终垂落右肩。耳畔坠着的两片翠色羽毛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荡,引得身旁的小童睁大了眼,伸出手指,试图想去触碰那摇曳的光影。 “绍姨。”二人站定,异口同声地向那女子行礼。 小童闻声,立刻放下烛台,像只欢快的小雀,一头扑进叶惊秋怀里。 绍云去闻声抬起头,眉眼间的笑意又浓了一些:“鸟雀们早就报信,说你们到了山脚。我去备些茶点,稍后进来说话。”她说着,顺手修补好的小披肩给孩童披好。 “我帮您。”李牧川极其自然地接过叶惊秋提着的年礼,只将一个小包裹留在他手中:“待好了,我喊你。”说罢,他抽出手,极其温柔地摸了下小童的发顶,这才随着绍云去进了屋子。 叶惊秋低应一声,用脚勾过一旁的木凳坐下,将怀里软乎的小人儿调整好姿势,开始梳理她乱糟糟的发髻。“上次跟师父说,想要什么来着?” “嗯…”瑾棉眨巴着大眼睛,努力回想,“小兔子灯…花糕…饴糖…还有…”她发现自己要得太多,连自己都记不清了,不好意思抠着手指,嘿嘿笑了起来。 “还有粉粉的——”叶惊秋将她发髻上一朵将掉未掉的小花扶正,轻声提示。 “粉粉的!绣着漂亮小花的沙包!”瑾棉欢呼一声,立刻抱着叶惊秋的脖颈撒娇:“师父,瑾棉可乖啦,绍姨都夸我用功呢!我还打赢了逢春台的师兄师姐们!” “好,瑾棉是乖孩子。”叶惊秋搂紧她,任凭小姑娘用软绵绵的脸颊在自己颈窝蹭来蹭去。他知道这定是那些看着瑾棉长大的弟子们放了水,却也不忍说破。看来日后要寻个机会,让这小丫头明白,她这点功夫若下了山,怕是第二天就得哭着回来。 瑾棉听他夸了自己,忙拉开些距离,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眨呀眨,双手举在胸前做讨要状。叶惊秋笑着戳了下她的额头,这才从身后取出那个小包裹,双手捧着递到她面前:“请瑾棉女侠过目。” 小姑娘立刻嘿嘿笑出声,接过包裹还未打开,李牧川便掀起了门帘,唤叶惊秋进屋。 见叶惊秋起身,瑾棉忙又扑上去,紧紧抱住他的腰,小脸埋在他衣袍里闷声:“师父,瑾棉等你讲故事。” 叶惊秋轻轻掐了下她的脸蛋:“那你先回去,等我忙完正事,便去寻你。” 瑾棉立刻脆生生应下,掀开门帘探头进去,奶声奶气地叮嘱:“姨姨,你要早些休息哦。” 得到绍云去带着笑意的肯定后,小姑娘又扒着门框,对李牧川认认真真重复了一遍,这才捡起地上的小烛台,用力挥了挥手,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叶惊秋在李牧川身侧落座时,那副萦绕着不祥黑气的面具已被置于桌案中央。 “方才,绍姨询问了下我的意见。”李牧川将一杯温热的茶推到他面前:“师父的线索太少,眼下只能让手下人继续探查,一有消息立刻回报。你我的当务之急,是弄清这面具的来历。” “嗯。”叶惊秋低应一声,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凹凸的纹路,语气里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阁中如今人手捉襟见肘,即便我反对,先处理面具之事也已成定局。” 他冷了语调:“但此件事毕,无论是否找到师父的确切下落,颜光阁都必须倾尽全力,以寻他为先。” 李牧川闻言,忙握住叶惊秋的手:“莫要生气,待此事平息,我亲自带裁霄楼去寻人。” 绍云去抬眸静静看了两人一眼,未置一词,只低头呷了口茶,算是默许。她伸出指尖,在那面具上轻轻拂过。不多时,面具中便钻出一条藤蔓,以缓慢的速度分成三股,往三人方向蜿蜒。 “颜光阁内清气充盈,寻常妖气无法近身,即使这样仍可以存活。说明这面具只是一个容器,真正的本体应该棘手得多。”李牧川托腮,任凭藤蔓离自己越来越近,就在即将触碰到他的刹那,叶惊秋腰侧的太平骤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那妖气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灼伤,猛地瑟缩了一下。下一瞬,绍云去指尖一道凝练的金光闪过,将那缕妖气打散,化作几点黑芒消散于空中。 “此物会寄生宿主,先吸精气,再噬血肉。”绍云去收回手:“方才我已试过,在栖山范围内,感知不到它的本体所在。这面具从何而来?” 李牧川接话:“说是杏林村,等等——”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去看叶惊秋的脸色。叶惊秋挑眉:“怎得,与我有关?” 李牧川点头,见叶惊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才开口:“孟家的生意和杏林村关系匪浅。” 而叶惊秋那位阔别已久的长姐,正是嫁入了孟家。 “原来在那里。”叶惊秋的声音很轻,几乎融入了窗外穿谷而过的风里。 或者说,在世人的认知里,叶家早已没有了“叶家长女”这个人。 五年前,叶家长女叶霁春在听闻心上人江歧失踪的噩耗后,一病不起。不知后来得到了什么消息,她竟在一个无人目击的雨夜私自逃出叶府。叶家上下因此被搅得天翻地覆,最终不得已知会了在颜光阁的叶惊秋,请他领着小队寻长姐的下落。之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孟家府邸附近。 找到她时,昔日温婉的大家闺秀形容憔悴,却态度决绝,口口声声非孟家不嫁。 叶父勃然大怒——孟家行事向来算不得光明磊落,他如何肯将女儿推入火坑?当即命人将叶霁春强行绑回,锁入深闺。岂料叶霁春竟以绝食相逼,数日水米不进,身体越发的差,任凭父母如何劝说,始终不肯松口。 几日后,叶父眼底布满血丝,叶母的泪痕日夜未干,最终还是拗不过女儿的以命相胁,成全了她与孟家长子孟跃的婚事。 可自嫁入孟家之后,整整三年,叶霁春拒绝了叶家送去的一切物品,连只言片语的家书都未曾写过。叶父叶母放下身段亲自登门,竟也被毫不留情地拒之门外。 久而久之,叶家族谱上,叶霁春的名字被悄然划去,至今已有两年整。 “这么多年过去,霁春姐……当真一封信都没往家里捎过?”李牧川小心询问。 绍云去对叶家的事略有耳闻,立刻呵斥了一句:“哪壶不开提哪壶。”说着便屈起食指,作势要敲他的额角。 李牧川忙不迭双手抱头讨饶:“绍姨,我错了我错了。我的意思是,此事既然可能牵连孟家,是否需要知会叶相一声?毕竟……到最后,难免会波及到孟夫人。” 绍云去哪里真舍得打他,顺势放下手,沉吟片刻,目光转向叶惊秋:“少主,说到底,这亦是你的家事。牧川所言不无道理,事态若真与孟家脱不开干系,那孟夫人处境必然艰难。是否让二老知情,由你来定夺。” “不必了。”叶惊秋站起身:“爹娘年事已高,不该再为他们早已放弃的女儿劳神忧心。” 他走向门边,像是想起什么,脚步微顿,侧头对二人道:“方才答应了瑾棉要去寻她。我会通知零叁队先行探路。明日一早,我和牧川先处理完阁中积压的事务,晚些便启程。” 李牧川目送着叶惊秋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才带着担忧开口:“让他亲自去,真的妥当吗?若孟家当真牵涉其中,他势必会与叶霁春正面相对。到那时,无论他是被旧情牵绊放了那妖物,还是秉公执法将其铲除…对他而言,都是煎熬。” 绍云去笑了笑:“他能成为少阁主,靠的从来不只是天赋。六年前那场变故你也在场,该当明白,既要心系天下苍生,又要在圣上心中为颜光阁挣得一席之地,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意味着必须舍弃些什么。” 李牧川无法反驳,只得沉默下去。 “他既然选择了坐上这个位置,便早有觉悟。”绍云去的思绪飘回了过去,眼前浮现出那个曾糯糯地唤她“姨姨”的雪白团子,神色不由自主地黯淡下来,声音也轻了几分:“…我这心里,又何尝好受。” 李牧川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内沉甸甸的,过了许久,才将那口浊气缓缓吐出:“不必多想了。无论如何,我会陪他同去。” “罢了,相信他能处理好的。”绍云去挥挥手,转而吩咐道:“方才他走得急,门口书架上有些需要他过目的信件,你顺道帮我带过去吧。” 李牧川先去裁霄楼取了需亲自定夺的密报,又将年礼一一分发给值守的弟子,挨个嘱咐了几句,这才转身向逢春台走去。夜色已沉,但他知道,叶惊秋绝不会这么早歇下。 一踏入逢春台的小院,便见那人独自坐在石凳上,正对着掌心的物件出神。夜风掠过,石桌上散放的纸张哗哗作响,有几张飘落在地,与身后那棵常年不败的古树落下的花瓣混在一处,那人也浑然不觉。 李牧川放轻脚步,一路走,一路弯腰拾起那些散落的纸张。直至走到他面前,才看清叶惊秋手中攥着的,是一条颜色已微微泛旧的五彩缕。 叶惊秋这才惊觉有人,下意识地想将五彩缕藏起,见是李牧川,动作便顿住了。他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些位置,语气带着调侃:“守夜的弟子如今见了你,连通报都省了。我这逢春台干脆让给你算了。” 李牧川从善如流地坐下,这才发觉自己还挎着那个装有剩余面具的包裹。他低头检视,发现一路行来,面具上残留的妖气早已被颜光阁的清气净化殆尽,这才放心地将包裹放在脚边。他侧过头,看着叶惊秋被月光勾勒的侧脸,顺着他的话回道:“若真如此,你和我,倒真算是一家人了。” “如今难道不是?”叶惊秋疑惑地歪过头。夜风恰在此刻拂过,一缕发丝随之滑落在他的眼睫上。李牧川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想为他将那缕扰人的发丝拂开。 指尖触及那发丝的瞬间,他自己的心跳却毫无征兆的清晰如同擂鼓。他倏地收回手,指尖蜷缩,语气刻意放得轻松:“是,但…也不全是。” 叶惊秋眼中掠过一丝不解,正想追问,李牧川却已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将带来的信件递了过去,声音平稳地打断了他:“绍姨让我捎给你的信,你看看可有需要留意的。 “嗯?”叶惊秋接过那叠信件,借着灯光一封封看过去,指尖忽然在一封皱巴巴的信上顿住——信封上赫然是萧离的笔迹。他心下生疑,颜光阁内部传信向来使用特制的传信灵鸟,借风力与寄信人修为加持,即便远在天边,一日内也必能送达。普通弟子尚且如此,更何况萧离这等身份,何需大费周章地写信,再交由寻常信使送来栖山? 他将余下的信件草草翻完,顺手塞给李牧川,自己则小心翼翼动手拆那封颇为可疑的信。李牧川立刻凑近过来,脑袋几乎要贴上他的肩膀,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的动作。 信封里,除了一张写着“亲亲爱徒叶惊秋”的潦草字条和一截干枯细小的类似麻绳的东西外,竟再无他物。 “有药味。”叶惊秋将树杈凑近鼻尖,仔细嗅了嗅后说道。又拿起那张字条,对着灯光反复察看,试图找出隐藏的玄机,却半晌一无所获。 “人在哪儿也不说清楚,写这几个字的功夫,都够他报上地点再顺带骂我两句了。”李牧川在一旁低声嘟囔,语气里带着惯常的、对师父这般随性的无奈。 叶惊秋又研究了片刻,依旧毫无头绪。他转过头,才发现就这一会儿功夫,李牧川已快将裁霄楼的卷宗批阅完毕,而自己手边待处理的竹简文书还堆得老高。他只得暂且放下心中的疑惑,将手边的油灯往李牧川那边推了推,又另点起一盏放在自己面前,执笔蘸墨。 “好苦。不想看。”他对着那堆高高的文书,小声抱怨了一句。 李牧川头也没抬,笔下不停,却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他的话,重复道:“嗯,是挺苦的。”他顿了顿,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精准地戳中叶惊秋的心窝:“像栖山楼后面那头蒙着眼、从早拉到晚的驴。” 叶惊秋醒来时,天色将明。他不知自己昨夜是何时伏案睡去的,只觉肩颈有些酸麻。抬眼便见李牧川仍坐在身旁,正将处理好的情报文书分门别类,摆放齐整。除了标明“绝密”的几卷竹简原封未动外,其余的都已被他细细批注过。 他懒洋洋地挪了挪身子,像寻暖的猫般,歪头便靠上了李牧川的肩头,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含糊不清地嘟囔:“早知你这般能干……我昨夜就该全都推给你才好……” 李牧川被他靠着的胳膊顿时停住了动作,他侧头看了眼肩上的脑袋:“好了,小公子,该自己做的事,总归逃不掉的。”说着,他空着的手掐了个诀,一只泛着微光的传信灵鸟在他掌心逐渐凝聚成形,将其轻轻递到叶惊秋唇边。 叶惊秋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就着这个姿势,懒洋洋地朝那灵鸟呵出五个字:“来人,拿情报。” 灵鸟扑棱了一下翅膀,化作一道流光向院外飞去。叶惊秋这才彻底清醒,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从李牧川肩上抬起头,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腰背。“我去收拾一下,”他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地将桌上那几卷未看的绝密竹简揽入怀中,又走了几步,从屋角拎起一只小木桶:“你回裁霄楼路不算近,就在我这里歇会儿吧。” 见李牧川点头应下,他才揉了揉依旧有些惺忪的睡眼,提着木桶,慢悠悠地朝着屋后传来潺潺水声的瀑布走去。 “哗啦——” 竹简散落一地。叶惊秋叹了口气,放下手中打满水的木桶,刚俯下身,前一晚随手收在衣袖中的五彩缕便滑落出来,静静躺在散乱的竹简之间。 他的动作瞬间停滞,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缚住。 “秋儿,阿姐今年也给你编了五彩缕。戴上它啊,保佑你在颜光阁平平安安。” 叶惊秋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驱散这不合时宜的回忆。他迅速将地上的竹简一一拾起,唯独绕开了那根五彩缕。走出两步后,他脚步一顿,终究还是折返回来,近乎赌气般将其拾起,看也不看便塞进胸前衣襟里,这才重新提起木桶,转身原路返回。 “啊,少阁主!”一名前来取情报的弟子恰好与他打了个照面。弟子见他提着水桶,下意识想伸手接过,却被叶惊秋侧身避开。 “少阁主,”弟子恭敬禀报:“方才来时遇到瑾棉师妹,她听说您今日又要外出,闹着想让您陪她扔沙包呢。” 叶惊秋点了点头:“转告她,我会去的。先把她送到绍掌事那里,功课做完了再说。”弟子正要领命离去,又被叶惊秋叫住:“还有,昨夜的年礼,你们记得分下去。再去裁霄楼知会一声,李小阁主此次外出的行囊直接送到绍掌事处便是,他在我这里歇下了,让他们不必费心。” 叶惊秋洗漱完毕,换上一身干爽的常服,一边用布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踱回内室。见李牧川在榻上睡得正沉,他便放轻了动作,转身欲往书房去处理剩余的事物。 刚要走出,一股极淡却异常熟悉的药香幽幽飘来。叶惊秋鼻翼微动,循着那缕若有似无的气息寻去,最终,目光落在了墙角李牧川随手放置的那个包裹上。 他靠近,俯身再次仔细嗅了嗅。下一刻,他瞳孔骤然收缩,这包裹上残留的药香,与萧离那封信上沾染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没有惊动榻上安睡的李牧川,只是快步走进了书房。 叶惊秋心绪不宁的掩上了门,坐在书案前试图厘清脑海中翻腾的线索。至少这证明,萧离极大概率到过杏林村,甚至接触过这些面具的源头。以师父的性子,若知晓村中有妖物肆虐,绝不可能坐视不理。唯一的解释是,他当时必定遇到了某种更棘手的情况,或是受到了某种牵制,让他无法将信息直接传回,甚至不便亲自出手清理这些邪祟。 恰逢除夕灯会,人流如织,他或许正是算准了会有人借此机会贩卖面具补贴家用,也算准了这些带着邪气的东西最终会流入市集,引起颜光阁的注意——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迂回向他们传递消息,因为他确信,自己和李牧川得到他失踪的消息一定会赶回,也确定绝不会对此视而不见。 想通了这一层,叶惊秋的心猛地揪紧。那之后呢?师父他是否还被困在杏林村?是否正身处险境? 一股立刻动身的冲动涌上心头,他几乎要转身去叫醒李牧川,又想起答应瑾棉的事情。 正当他苦恼如何向瑾棉解释时,目光扫过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待办竹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摄住了他。他颓然坐回椅中,身为少阁主的责任像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此处。 沉默片刻,他深吸一口气,抬手将半干的发丝随意一束,快速研墨,铺开一张信纸:“颜光阁少阁主令:着零叁队重点搜寻阁主萧离踪迹及藤蔓源头。遇事即刻回报,不得有误。” 写罢,他指诀一引,信纸化作灵鸟,清鸣一声消失在渐亮的晨光中。 绍云去端起茶杯,看着不远处被瑾棉追得满院子跑的李牧川,对身旁刚处理完事务,讨杯茶便走的的叶惊秋打趣道:“这一个时辰,牧川可被这小姑娘追得乱窜。” 叶惊秋捏了捏眉心,脸上还带着倦色,他朝绍云去摆了摆手,算是回应。 “停——!”远处的李牧川弯下腰,一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着气,另一只手冲依旧精力充沛的瑾棉摆了摆:“歇歇,瑾棉,让师叔歇歇…” 他抬头,瞧见花架下悠然的绍云去和刚刚坐下的叶惊秋,一股不公之感油然而生,将手里的沙包朝着叶惊秋掷了过去:“我在这被瑾棉追着打了,你俩倒乐得清闲!” 叶惊秋虽带着倦意,反应却丝毫不慢。他头也未抬,信手从身旁的花架上拈下一朵开得正好的花儿,指尖微弹,那花朵便轻飘飘迎上了沙包,在相触的刹那,花瓣簌然绽开,而那沙包则失了力道,“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滚了几圈。 “哇!师父!教我这招!教我这招!”瑾棉看得两眼放光,两条小腿倒腾得飞快,像只欢快的小鸟,一头扎进叶惊秋怀里。 李牧川这才如蒙大赦,长长舒了口气,毫无形象地仰面躺倒在草地上:“这小家伙……真能跑,将来学轻功一定了得。” “那你教啊。”叶惊秋轻轻拍了拍瑾棉的背,将她安抚好,这才走到李牧川身边蹲下,低头与躺着的他四目相对。赤金色的衣袖随着动作垂下,柔滑的布料轻轻拂过李牧川脸颊。 叶惊秋眼中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慢悠悠地翻起旧账:“小时候,师父一说要考你功课,你能一下蹿出半个颜光阁。有时想给你传个信,灵鸟还没飞到,你人早就不在原处了。” 李牧川被他说得耳根微热,连忙伸手握住那捣乱的衣袖,轻轻晃了晃,压低声音求饶:“好师兄,陈年旧事就别提了,瑾棉耳朵灵,给我留点脸面。” 叶惊秋轻哼一声,总算放过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摆:“既缓过来了,便准备启程吧。天色渐暗,待栖山楼的宾客多起来,下山的路便不好走了。” 第2章 长生药-2 城北。 二人赶至城门下时,天际只剩最后一抹残阳。 “二位公子,看看面具吗?十里八乡最上乘的手艺!”摊主本袖着手,靠在摊边,目光漫无目的地在人流中扫过。直到那二人闯入他的视野,他冻得有些僵硬的身体才一直,几乎是扑出去,拦在了二人身前,搓着手热情推销。听到“面具”二字,叶惊秋脚步一顿,饶有兴致地凑到摊位前,随手拿起一个端详。 摊主见叶惊秋拿的那款,面上瞬间出现了焦急的神情,又硬是挤出一个笑脸。他神秘兮兮地从摊位底下掏出另一个雕工繁复的面具:“公子,好眼光!不过您手上那个是学徒练手的玩意儿,这才是真正的好东西,您上手掂量掂量?这是如今最时兴的,是这‘药神’。只有戴着它,才有资格去参加拜神仪式,求得药神赐福。” “药神?”二人异口同声。叶叶惊秋眉梢微挑:“这药神又是?” “您连这都不知道?”摊主立刻来了精神,绘声绘色道:“那孟跃,孟大公子您总知道吧?就是几年前被药神选中的那位!这可不得了哇,先是那叶相的千金对他一见钟情,非他不嫁;紧接着孟家生意更是风生水起,如今来往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那门槛都给踏破,换过一回了!” 他眉飞色舞,顺势将面具往叶惊秋手里塞:“雕刻师傅说了,干了一辈子也没见过这般神纹,怕是真得了天降的机缘!” 叶惊秋已缓过神来,低头细看手中面具。那兽瞳半闭,却做得栩栩如生,透着一股邪异。满是尖牙的巨嘴大张着,口腔内空洞洞一片,不见舌头,唯有嘴角漆着暗红的颜料,仿佛随时会淌下血来。头顶犄角更是诡异,长的沾染斑驳血迹,短的则像是被硬生生撕裂,甚至翻起了皮肉。 “当真?”叶惊秋伸手向李牧川要钱袋,“买了这面具,便能去那拜神仪式?” “当然!您戴着这个去,药神便会在仪式上赐下灵丹妙药,包治百病!” 李牧川见摊主言之凿凿,便将钱袋递过去,状似无意地随口问道:“摊主,您这面具瞧着…煞气颇重,当真是悬壶济世的神仙? “哟!”摊主仿佛被踩了尾巴,慌忙双手合十,朝着东南西北胡乱拜了一圈,“莫要怪罪!莫要怪罪!”拜完,他恶狠狠地瞪向二人:“不买便不买,别平白无故连累我。” 叶惊秋斜睨了李牧川一眼。后者轻啧一声,面上却从善如流地拱手:“是在下失言,您海涵。” “不瞒您说,我们兄弟二人是从山里来的,对此地规矩不甚熟悉。”叶惊秋接过话头,数出些铜板递过去:“既然买了,自然是想去仪式上诚心瞻仰。烦请告知地点。” 摊主美滋滋地收下钱,随口报出一个地名,正是杏林村。 “二位记好了,”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蛊惑:“这面具是有灵性的。戴得越久,求来的药…就越灵验。” “早些歇息吧,那仪式竟选在子时。”李牧川拉开木椅,懒散地瘫坐在桌旁,揉了揉眉心:“到时辰我喊你。” “不必,我已吩咐过零叁队,届时会有人来唤。”叶惊秋行至窗边,目光落在楼下灯火璀璨、人流如织的街市上:“下面倒是热闹。” 李牧川未应声,房内氤氲的安神香气仿佛勾出了他连日奔波的疲惫。万籁俱寂中,唯有窗外隐约的市集声在空气中交织。 然而,就在这片安宁里,响起了一丝极轻微的、仿佛种子破壳的“啵”的声响。 声音微不可闻,却让李牧川猛地一个激灵,骤然坐直身体,睡意全无。 “何事?”叶惊秋对他这般一惊一乍早已见怪不怪,头也未回,随口问道。 下一刻,李牧川已疾步掠至他身侧,一手将他严实地护在身后,声音压得极低:“别出声,看那边。” 叶惊秋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心头微微一凛。进门时被他随手倚在墙边的两副面具,那原本半闭的兽眼,此刻竟睁开了些许。他清晰地记得,当初细看时才勉强窥见兽瞳,而此刻,那双令人脊背生寒的眼睛正毫无遮蔽地、直勾勾地盯着他们。无论从正面哪个角度,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如有实质的、骇人的视线。 未及深思,面具又睁开些许,瞳孔几乎完□□露出来。紧接着,几颗黄豆大小、状如种子的东西,竟从面具背后簌簌滚落。 那东西仿佛长了眼睛,精准地朝着二人的方向滚来。在距离他们脚边不足三寸时,种子外壳猛地裂开,从中喷涌出大团烟雾。 “呃!”叶惊秋立刻捂住口鼻,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将身前的李牧川向旁推开。几乎同时,他背后一股巨力传来。衣领被猛地拽紧,他咬牙回头,竟看见数条凭空出现的藤蔓死死扒着窗框,正试图将他从这三层高楼拖拽下去。 剑光乍起。 太平出鞘,剑气瞬间斩断藤蔓。腥臭的浓液喷溅而出,断藤软塌塌地垂落窗沿。李牧川屏住呼吸确认绿烟消散,赶忙伸手去扶叶惊秋,同时可怜巴巴地将掌心摊到他面前——那里被太平的排斥之力灼出了一道鲜明的红痕。 叶惊秋在颜光阁多年,历经险境不算少,此刻却仍感到一阵后怕。入住时他明明在房间周围布下了结界,虽不指望其除妖,但也绝不至于让这邪异的藤蔓潜到脚边,甚至掐住自己脖子时才察觉到妖气。 他默不作声取出药粉,小心敷在李牧川掌心,脑中飞速整理着乱麻般的线索:“你怎么想?” 李牧川活动了几下手指,确认不再渗血之后,他拿起剩余的面具细细端详:“面具似乎会催化出这种子,目的很可能是想通过人的口鼻寄生。”他说完,面具又在手里转了几圈,紧蹙的眉头这才舒展开:“你看,果然在这里。” 叶惊秋凑近,发现在面具内壁,口鼻连接处的凹陷里嵌着一枚种子,比方才袭击他们的那几颗要小上一圈。 “鼻子处被封死,佩戴者只能用嘴呼吸。一旦种子成熟滚落,按照这个结构,必然会直接落入佩戴者口中。李牧川指尖一用力,便将种子捏成细粉。 “所以摊主才会强调‘戴得越久越灵验’,目的是让人长时间佩戴,直至被寄生——”叶惊秋话音一顿,仔细看了看李牧川手中的面具:“等等,这好像是你戴过的那副?我记得你戴了将近一刻钟,说太闷了这才放下。” 李牧川恍然,挠了挠头:“你的意思是,这东西离人越近,成熟得越快?所以刚才袭击你的那副面具种子成熟,是因为我佩戴了一段时间,加速了它的催化?” “仅是猜测。”叶惊秋丢下一句,走向行囊,“我会传信让零叁队去查那摊主的底细。我们手头的线索有限,光靠空想也无济于事。”他取出软布,仔细擦去太平刃上残留的腥臭液体。 “太平……还是不认你。”李牧川看着他收剑入鞘,低声道:“师父当时不是喊句‘太平’,它便乖乖飞过去吗?” “它如今只是暂为我所用,并非认我为主。”叶惊秋语气平淡:“你若是狗,除我之外的人唤你,你会过去吗?” “当然不——呸!我才不是狗!”李牧川下意识反驳,随即神色骤然黯淡下去。颜光阁多年前的那场大战,损失的不仅是众多精锐弟子,还有无数与之共鸣的灵器。其中,便包括叶惊秋自幼使用的佩剑“苦厄”。虽说苦厄后来被勉强修复,却在之后莫名暴走,不知所踪… 他抬眼望向叶惊秋,却见对方已打着哈欠躺到了床上。见李牧川还盯着自己,叶惊秋往里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随即又蹙起眉,用眼神示意:再往里挪,自己可就没地方睡了。 马车停稳,零叁队队长轻叩车厢:“主人,小阁主,杏林村到了。” 叶惊秋从浅眠中惊醒,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眼眶又酸又涩。身旁的李牧川亦是烦躁揉着额角,半晌,他长长叹了口气:“说好的,办完这事,能好好歇歇。” 叶惊秋低应一声,身体依言下车,眼皮却沉重得直打架。弟子朝车厢内瞥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只得自己动手,将太平和李牧川那杆用布包裹的长枪“奉命”取下,塞进他们手中。 叶惊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太平鞘上冰凉的纹路,继而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残存的睡意驱散大半。 自苦厄失踪后,他所用的剑皆是铸造台临时打造的凡铁,几乎每斩一只大妖,便要报废一柄。可方才那一刻,他竟清晰地感觉到了“苦厄”那熟悉的气息,仿佛就在咫尺之间流转——那柄与他心意相通、血脉相连的佩剑。 他忙向周围寻去。方才那一丝感应,明明清晰地刺入了他灵台,此刻却似滴水入海,再无痕迹可循。他站在原地,似是喃喃自语一般:“我好像感觉到苦厄了…” 正在为他调整面具系带的阿絮闻言,轻声道:“主人,您怕是睡迷糊了。” 身后传来几声马匹的嘶鸣与车轮停驻的吱呀声响,又有几名戴着面具的人影向村口走来。道路两旁跳动的火把将他们映照得鬼气森森。红黑相间的长袍下摆,浸染着大片深褐色的污迹,如同干涸的血液,一团团一簇簇,向上蔓延。 为首的是位女子,发丝被分成无数细缕,每一缕的末梢都系着一枚极小的铃铛,步履移动间,密密麻麻的清脆声响便灌入耳膜,搅得人心神不宁。她身后的随从,一人手提惨白灯笼,一人手捧袅袅香炉,皆如提线木偶般空洞地向前挪动。 那女子行至叶惊秋身侧时,脚步蓦然停住,缓缓转过身,面向他。 “是你。”她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缥缈感,身子向前微倾,直至她脸上的面具几乎与叶惊秋的相贴。其面具的雕工诡谲精密,竟镶着两枚上好的琥珀。 极近的距离下,透过面具的眼孔,叶惊秋赫然看见了她那双眼睛——竟盈满了泪水,带着无尽的悲悯与哀伤:“你终于来了。” 李牧川立刻将叶惊秋往后拉了一步,挡在他身前半侧,语气带着戒备与不满:“我们不过是慕名而来,对这仪式有些好奇。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女子并未回答,只是用纤长的手指,隔着布料,轻轻点向叶惊秋的心口:“想来,便待月明。若想走…待月皎。” 她身后那两名原本低眉顺目的随从,如同被触动了机关,猛地抬起头,四道目光死死锁住她落在叶惊秋胸前的手指。 女子收回手,朝叶惊秋微微欠身,便领着那两名随从,无声无息地汇入村中更深的黑暗里。 “装神弄鬼。”李牧川冷哼一声,却低声道,“但她身上那股子香火混着血腥的味儿,和那面具如出一辙。再说,即使里面真的布下了天罗地网,难道还能困住颜光阁不成?” 叶惊秋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她不像是来参加仪式的信徒…应该更类似于‘药神’的引路人。那句‘待月皎’是告诉我们,过了那个时辰,就再也走不掉了。” 他说完,下意识望向天际。夜空之中,一轮明月清辉凛凛,他恍惚想起,阿姐当年出嫁的那个夜晚,月亮也是这般,亮得让人心头发慌。 越往村子深处走,空气中那股混杂的药材气味便愈发浓重,几乎凝成了实质沉甸甸压在胸口。 “幸好让阿絮留在村外接应,我记得他最闻不得这股药味。”李牧川调侃道:“这一路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看来村民并不欢迎我们这些外人。” 叶惊秋适应了这气味,又仔细分辨了片刻,确认身体并无异样:“基本都是最简陋的茅草屋。按理说,靠药材生意,早该有人做些小买卖改善生计了。可除了每户门前那盏照路的灯笼,看不到半点烟火气。” 李牧川展开手中地图,指尖划过一道墨线:“按阿絮的标注,再往前就是那一家三口的住处。等给完许诺的钱,我们从这里抄近道,正好能赶上拜神仪式。” 叶惊秋微微颔首。 “说起来,这村子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李牧川低声抱怨,小心避开地上的坑洼,“地这么不平,马车根本进不来。真不知那对夫妻当初是怎么把整个摊子弄到栖山楼去的。” “跟我还打暗语吗?”叶惊秋嗤了声:“等此事了结回到阁中,便拨些钱来,把这里的路修一修吧,也算积德行善。” 他话音刚落,李牧川便低笑起来:“我本还想着,你若不肯,我便自己掏腰包来修。前线将士用的止血药,听说不少都产自这里,救了许多弟兄的性命。” 谈话间,两人已行至目的地。他们摘下面具,随手放在门旁的药架上。叶惊秋见窗户内透出微弱烛光,便抬手叩门,然而屋内一片死寂,无人应答。 李牧川俯身将耳朵贴近门缝,神色一凝:“里面有动静。” 叶惊秋迅速退至墙边阴影处,手已按上腰间剑柄。李牧川会意,再次屈指敲门,语气尽量放得和缓:“请问,主人家在吗?我们是栖山楼来的——” “呜……哇……” 门内传来婴儿极其微弱、仿佛被捂住的哭泣声。 两人心头同时一沉。 叶惊秋不再犹豫,剑锋出鞘三寸,精准地插入门缝,手腕猛地发力。 “哐当!”本就不甚牢固的门锁应声崩落在地。几乎同时,屋内爆发出孩子受惊的响亮啼哭。 “得罪了。“叶惊秋说着便欲踏入,可抬眼看清屋内情形的瞬间,他的脚步如同被钉在原地,一股寒意从脊椎直窜而上。 借着那一点摇曳的烛光,只见屋内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藤蔓,粗细不一,纵横交错。除了蜡烛周围因畏惧火光而不敢靠近的一小圈空地,目之所及,墙壁、地面、家具…所有空间都被那种黑绿色的、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的藤蔓彻底占据。 危急关头,叶惊秋无暇细思,瞬间将太平完全拔出,调转剑尖,凝聚灵力向地面奋力一插——“剑守八方,相生太平!” 太平剑身微一滞涩,随即发出一声清越剑鸣,一道结界以剑为中心急速展开。结界边缘掠过之处,除了一些粗如碗口的主藤剧烈扭动抗拒外,其余稍细的藤蔓尽数被凌厉的剑气斩断。 李牧川赞叹一声:“太平这次倒是听话。” 叶惊秋紧握着剑柄,维持着结界:“这是师父的咒诀,我就偷学了这一个。” 二人还未搞清状况,便见一人从阴影处快步走出。 那人的一身素白布袍已被藤蔓的腥臭粘液玷污,每走一步,那污浊的液体都顺着衣摆向下滴落。他一手紧紧抱着一个襁褓,另一手握着一柄沾满泥土的锄头。伴随着怀中婴儿响亮的啼哭,他眉头紧锁,面色阴沉地走向门口,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我刚将杏儿哄睡,你们不仅将她吵醒,还引得这些药蔓喷我一身污秽,到底有何居心?”话音未落,那锄头已带着风声,直指叶惊秋面门。 叶惊秋反应极快,立刻后退几步。反倒是李牧川迎向来人,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我见过这里主人,并非阁下。我们与主人家有约在先,怎么说也是客。你若是他们的亲朋,这便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那青年闻言,手腕一翻,锄头被利落地撇向一旁,下落时被他用脚背轻轻一勾,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未发出一丝声响。他熟练轻拍襁褓,待孩子的哭声渐歇,才沉声解释:“我不认识这里主人。我来时,他们便已死了。” 叶惊秋顺着他的目光向屋内角落望去,烛光映照下,床榻上果然蜷缩着两具人影。他收剑入鞘,示意李牧川留意这陌生青年,自己则从桌上端起烛台谨慎靠近床榻。 那对夫妻已被逼至墙角,四条手臂以一种保护的姿态高高举起。原本缠绕在他们身上的藤蔓因方才太平的剑气已被尽数斩断,此刻如同枯萎的毒蛇软塌塌挂在他们身上。 叶惊秋随手拿起床边的拨浪鼓,用木柄轻轻拨开藤蔓,心头一凛——这些藤蔓竟是从他们体内硬生生破穿而出! “是被这些藤蔓驱赶到此处,无处可逃了吗…”叶惊秋低声叹息,随即注意到那高举手臂的诡异姿态:“可为何要维持这个姿势?上方…有他们必须保护的东西?” 青年低低“嗯”了一声,将怀中的襁褓稍稍倾向叶惊秋。烛光下,露出一个含着手指、已然重新睡去的婴儿的小脸:“是她。那里有扇小窗,能透进些许天光。藤蔓畏光,日落前后,只有那里是安全的。” 叶惊秋眼波微动,沉默下去。他不再多言,只是寻来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试图挑开死者体内的藤蔓,寻找任何可能的线索。 “屋主既已遇害,那你又是何人?”李牧川对这位身份不明的青年仍不放心,上前一步想将孩子接过来,却被对方一个凌厉的眼神瞪了回来。 他只好找来两把略微干净的椅子,面对面放好,自己先坐下,示意并无恶意,希望能好好谈谈:“在下万钧侯长子,李牧川。”他指向自己,随后又指向对面的叶惊秋:“这位是当今叶相之子,叶惊秋。还未请教阁下?” 青年轻轻“哦?”了一声,随即看着椅子上残留的粘液皱紧了眉头,旋即想到自己身上也同样污秽,便不再顾忌,坦然坐下:“原是二位,之前多有耳闻,失敬了。在下段千传,姑且算是个…游医。” “所以,这种藤蔓名为‘药蔓’,是古籍记载的奇药,只需与几味药材同炼,便可治愈一切病痛。你只是来寻药,见屋门大开便进来查看,顺手救下了杏儿?”李牧川迅速总结,目光与走来的叶惊秋短暂交汇,见后者并无异议,便往旁边挪了挪,在长凳上给叶惊秋腾出一块干净地方。 叶惊秋摆了摆手,并未坐下,探究的目光始终落在段千传身上,静待他的下文。 段千传轻轻拍着怀中的杏儿,语调平缓却抛出了一个惊悚的猜测:“不全是。我怀疑,此地便是传说中的‘药人村’。先师留下的古卷有载,村中藤蔓最密集之处,便是药蔓本体所在。其本体百年一开花,二百年一熟,生食便可长生不死。但滋养本体的养料,只能是活人的鲜血与精气。被药蔓寄生之人,便只能困死于此,成为‘药人’,被其源源不断地索取,直至耗尽最后一滴。” 他的视线扫过床上那对夫妻的尸身,语气淡漠:“你们也不必为他们惋惜。你去看那墙角的面具,里面皆镶嵌了药蔓的种子,若按你们所言,你们的好心,实则助长了恶行。” 说着,他空着的那只手,缓缓比划在杏儿纤细的脖颈上:“稚子无辜。我本打算为她寻个好人家抚养…可父母如此,若她长大亦步其后尘,为祸世间,不如此刻便予她了断,以绝后患。” 李牧川并未出手制止。他自幼在颜光阁与军营长大,深知妖物与敌人最擅伪装。只要不危及他在意之人的性命,任何与己无关的纠葛,他都不会轻易插手。 “先生救下的孩子,自然随先生心意处置。”叶惊秋听着屋外隐隐传来的、如同咒语般的吟唱,心知拜神仪式已经开始。他指尖不着痕迹地轻点了一下李牧川的肩头,示意话题到此为止:“多谢先生提供的线索。今日我等尚有要事在身,他日若有缘,再请先生一聚。” 说罢,他率先转身出门,拿起放在药架上的面具塞进李牧川怀中,拉着他便向仪式方向快步赶去。 转身的余光里,他瞥见段千传的手依旧悬在杏儿的脖颈上方,将落未落。他只是那么呆呆地坐着,随后不知为何,又轻轻哼起了歌。 拜神仪式设在杏林村正中的古旧庙宇前。不大的空地被一圈蜡烛环绕,那微弱的光晕竟像一道无形的栅栏,将场内的人群牢牢禁锢其中。 李牧川直到放缓脚步,大脑才重新开始运转。他这才意识到,方才一路匆忙,竟忘了取出地图核对路径。可奇怪的是,村中每条岔路都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早已走过千万遍,几乎是凭着本能般的直觉,就准确地找到了仪式地点。 “是阵法。”叶惊秋拉着李牧川挤到人群前排,气息还未完全平复,听到身旁问了,便解释到:“这整个村子,都是依照‘囚阵’的格局建造的。” 他目光扫过周遭错落的屋舍:“即便没有那些药蔓,长期生活在此地,受阵法之力浸染,心神也会逐渐被困缚,难以寻到出路。” 李牧川干笑两声:“原来如此…咳,这地方人还真不少啊。” 叶惊秋闻言,侧过头嘲弄道:“就知道你当初没好好听师父讲课。” “铃——” 与村口如出一辙的铃铛声骤然响起,打断了二人的拌嘴。叶惊秋循声,只见前方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被收割的麦穗,齐刷刷地跪伏下去。两人来不及细想,只得顺势跟着跪下,但在双膝触地前,都不动声色地将随身兵刃垫在了膝下。 跪天跪地跪父母,何时轮到跪这不明不白的邪祟? “那…是雕像吗?”叶惊秋盯着不远处庙宇的阴影处看了片刻,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门口那一排,好生可怖。” 李牧川抬眼细看,待看清那事物的细节后,眉梢饶有兴趣挑起:“是人。” 叶惊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吸气声,迅速低下头,不愿再看第二眼。 “战场上见过类似的。”李牧川的声音压得极低:“有些敌军会将俘虏的四肢砍下,再按其扭曲的信仰重新拼接,做成这种多手多脚,甚至多头怪物的模样,名为‘人牲’。” 他顿了顿,补充道:“父亲说过,这东西通常用于避邪,那些人的冤魂看见同盟死状如此惨烈,便不敢在此停留了。” “避邪?”叶惊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到底哪边才是邪祟?” “做得很好,信徒们。”伴随着铃音,一道身影缓步至庙宇大门前。叶惊秋立刻认出,这正是村口遇见的那位“神女”。他目光迅速在周围搜寻,果然在那些恐怖雕像的阴影里,看到了她的两名随从,正手持泛着寒光的匕首蛰伏。 “神女!予奇神女!”跪在最前排的一人迫不及待地膝行上前,声音因急切而颤抖,“我已按您吩咐,让左邻右舍都服下了圣种,为何我的病还不见好?您说过——”他的话被掐断在喉咙里。 神女只是缓缓抬起一只手,那人便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脖颈,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咯咯”声,脸色瞬间涨得发紫。这骇人的景象让周围一些信徒瑟瑟发抖。 “那便是因为,”神女垂眸,俯视着脚下因痛苦而蜷缩扭曲的信徒,声音空灵:“你做得,还不够好。” 她松开钳制,语气带着施舍:“神会再给你一次机会。去说服更多人,让他们成为神的信徒。” 那人劫后余生,甚至来不及道谢或回应,一名随从便毫无预兆地甩出手中的匕首。寒光一闪,精准没入那人的心口。 那道鬼魅般的身影随即飘至神女身后。叶惊秋不动声色地用手指极轻地勾了勾李牧川的掌心。后者会意,立刻凝神听去。 “予奇大人,宽恕他,并非你可以做的决定。” 李牧川一字不差地,将这句低语传入叶惊秋耳中。 “你之前送来的皆是垂死老朽,药神对你…已很不满。” 那随从低语完这两句,便与另一人如同傀儡般在庙宇大门两侧站定,用那种非男非女、尖细飘忽的嗓音齐声高呼:“恭请药神——” “砰——!” 庙宇的大门被一股巨力从内部猛地撞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叶惊秋随众人一同望去,门内探出数条异常粗壮的藤蔓,表皮布满不规则的尖锐木刺,宛如某种活化的刑具。 藤蔓在空中诡异地停顿了一瞬,随即如同嗅到血腥味的毒蛇,猛地缠住地上那名心口插着匕首、尚未完全断气的教徒,将他拖回了庙宇内。 李牧川对这般血腥场景兴趣不大,他的目光在门口肃立的予奇和两名随从身上来回扫视。就在藤蔓收回带起阴风的刹那,那两人的衣摆被掀起一角,李牧川只瞥了一眼,心中便已了然。他正欲开口告知叶惊秋新的线索,那几根沾满粘稠血液的藤蔓却再次探出,这一次,它们卷着的是支离破碎的残肢断臂。 藤蔓蠕动着,攀上那些由“人牲”构成的恐怖雕像,全然不顾是否契合,粗暴地将新的断肢胡乱插入雕像的缝隙与空洞之中,让本就狰狞的造物变得更加骇人。 叶惊秋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强压下胃里的翻涌,紧盯着藤蔓,敏锐察觉到周遭氛围的异样——如此毛骨悚然的一幕,若是李牧川这般久经沙场者尚能泰然处之,还可理解,可周围这些看似普通的村民,为何竟也全然无动于衷?他们表情麻木,仿佛眼前发生的并非惨剧,而只是一出平淡乏味的乡野社戏。 他侧头想看清身旁人的表情,光线太暗,看不真切。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人群外围,终于找到一位因跪得稍远,恰好被微弱烛光照亮侧脸的信徒。那人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洋溢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微张着嘴,痴迷望着那不断生长的雕像。 叶惊秋眯起眼睛,隐约看到那人脖颈上似乎缠绕着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铃声再响,恰逢天上乌云散开。 皎洁的月光如水银般照亮了这片邪异的场地。借着月光,叶惊秋终于看清——几乎每一个信徒的脖子上,都缠绕着一条从他们自己体内破皮而出的藤蔓。 随着予奇摇晃铃铛的节奏越来越急促,那些藤蔓也如同活物般越收越紧,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皮肤下如同蛛网般疯狂蔓延的绿色脉络。而信徒们不仅没有反抗,脸上的神情反而愈发癫狂。 “屏息,凝神,收敛气息!”叶惊秋立刻低声警示李牧川。两人同时运转心法,隔绝那扰人心智的铃声,将自身存在感降至最低。就在叶惊秋以为这些被控制的信徒会暴起发难时,铃声戛然而止。 随后,一道身影,从幽暗的庙宇内部,缓缓踱步而出,在踏出门槛的瞬间,予奇与两名随从立刻谦卑地退至两侧,垂首躬身。 “不错,这批药人…很是听话。” 那说话的人,或许已不能被称之为“人”。它的手臂以违背常理的角度向上扭曲翻折,手掌却稳稳地托着一个粗糙的石碗。而在它身后,有两条由人类手臂连接、缠绕而成的“藤蔓”——一根手臂紧握着另一根手臂的手腕,如此串联,形成了两条扭曲、恶心的触手。 在这手臂的最顶端,那只手仅剩下拇指和食指,牢牢攥着一颗浑浊、无神的眼球。 藤蔓此时正如同拥有意识般,在麻木的人群上方缓缓扫过,最终,分别停在了叶惊秋与李牧川的面前。 顶端那攥着眼球的手,微微调整角度,凝视着他们,发出带着疑惑的沉闷声响:“嗯?你们二人…心不诚吗?” 全场死寂,所有被藤蔓寄生的信徒都僵在原地,空洞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二人身上,形成一种无声但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 李牧川忽然笑了一声。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微微向前倾身,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冷的断指,语气带着一种混不吝的戏谑:“心诚?药神大人,您这话可问住我们了。我们兄弟二人可是听闻此地有能治百病的神药,慕名而来,诚心求取。方才见神迹展现,心中只有震撼与敬畏,莫非是这敬畏之心表现得不够明显,让大人误会了?” 他一边说着,藏在身后的手却极快的在叶惊秋身上划过特定的节奏——那是颜光阁内表示“准备强攻”的暗号。 叶惊秋立刻会意。他顺着李牧川的话,姿态放得极低,微微躬身,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讨好:“大人明鉴。我等山野之人,不懂规矩,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大人宽宏大量。实在是…家中亲人沉疴难起,听闻杏林村有神药现世,这才冒死前来,只求一粒仙丹,救我亲人性命。” 他话语恳切,将一个忧心亲人的求药者形象扮演得惟妙惟肖。同时,他垂在袖中的手已悄然扣住了太平的剑鞘。 那药神存在沉默着,两颗由藤蔓顶端手持的眼球缓缓转动,在叶惊秋和李牧川身上来回扫视,仿佛在掂量他们话语的真伪,又像是评估着这两个人的价值。 片刻,那沉闷扭曲的声音再次响起:“求药…?可以。” 那妖物缓缓走近,拖着石碗的扭曲手臂微微抬起,它来到二人面前:“既是诚心,便服下碗里的神种,证明给本座看。” 随着它的话语,那两条手臂藤蔓猛地向前一探,攥着的眼球几乎要贴上二人的脸颊!而石碗也被递到了他们面前。 叶惊秋犹豫片刻,正欲开口周旋,那妖物却耗尽了耐心,将石碗砸到地上:“心不诚!心不诚———!” 话毕,月色陡然浑浊,白雾无风而起,如妖鬼吐息般瞬间吞没了近在咫尺的两人。 “李——!”叶惊秋反应极快,伸手便向身旁抓去,却捞了个空。方才还并肩而立的李牧川,竟已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浓雾之中。 他心头一紧,太平已然出鞘三寸,清冷的剑光在雾中映出一小圈朦胧的光晕。他稳住心神,小心地向前迈出一步。 就在此时,前方雾气剧烈翻涌,一道熟悉的身影踉跄冲出。李牧川玄色劲装上遍布裂口,大大小小的伤口不断渗出鲜血,几乎染红了大半衣袍。他脸色惨白,死死盯着叶惊秋,眼中满是惊恐与绝望,带着哭腔凄声呼救:“惊秋!救我…有东西…在后面…” “雕虫小技。”叶惊秋眸光一冷,非但没有上前,反而手腕一振,太平发出一声清越铮鸣,没有丝毫犹豫,直刺“李牧川”心口:“牧川若是如此怕事,早就死在战场上了。” 剑尖入肉的触感传来,却没有鲜血涌出。面前的“李牧川”身形一僵,脸上惊恐瞬间化为一个扭曲诡异的笑。随着一声惨叫,周围的白雾散去。叶惊秋发现自己仍跪在原地,而原先的村民早已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李牧川正执枪护在他的身前,见他清醒过来才松了口气:“快起来。” 妖物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咦,像是未料二人心志如此坚毅,竟然丝毫不为这幻术所动。 下一瞬,那妖顶端的手化作利爪,带起刺鼻腥风向二人攻来。李牧川眸光一凛,像抓猫崽一样揪住叶惊秋衣领,带着他往后撤步,手中长枪如蛟龙出海,寒芒直刺妖物手掌,随后反手一拧,那手掌竟被绞了下来。 妖吃痛怒吼,甩开予奇阻拦的双手,夺过她的铃铛,身躯刹那闪到二人面前。 “三更月大人——”予奇阻拦不成,忙向二人跑来。 叶惊秋刚起身堪堪站稳,忙拔剑刺去,铃声传到耳中的那刻如同失了力一般,剑锋一偏从三更月肩膀擦过。三更月扭身挥爪,如镰刀般扫向李牧川下盘。 李牧川显然也被铃铛影响,只得在收枪回撤间发狠咬向下唇保持神志,手上握紧枪杆硬撼三更月的攻势,巨大的力道震得他虎口发麻,身形不受控制往后滑去。 “退后。”叶惊秋从李牧川身侧疾掠而出。剑光清冷的如月华流淌,直直冲着三更月双目而去。另一手的诀即将凝好,他偏头冲李牧川使了眼色,便往旁侧了身。 李牧川了然,趁着三更月无暇理会他的间隙,长枪再度刺出,瞬间血花四溅,这一枪精准无比地贯入三更月心口要害。 三更月的哀嚎响彻村庄,踉踉跄跄退后了数步,边尖锐叫着“杀了他们”,作势要逃。叶惊秋心下一沉,忙将诀向三更月挥去,却仍晚了一步。 铃声忽大,甚至伴着阵阵吟唱。 “静心,莫被五感所欺。”话音未落,一双温热的手掌已覆上叶惊秋的双眼。李牧川利落地自腰间抽出短刀,割下一片袖角,将刀衔在唇间,迅速用布条在他脑后系紧。随后毫不犹豫地将刀柄塞进他掌心:“留着防身,不必担心我。” “牧川!你——”叶惊秋未尽的话语被骤然捂住。李牧川又叮嘱了一次莫要说话,免得被迷惑。他声音混杂着远处诡谲的吟唱,一下下撞击着叶惊秋紧绷的神经:“我去追它,你在此处拖住予奇。幻境已成,万不可信你所见的一切。” 脚步声渐远,叶惊秋缓缓吐息。方才交手间他已察觉,这三更月虽未成大气候,却在长年累月的香火供奉中积聚了太多扭曲的信仰之力。加之太平剑尚未完全认主,他不敢贸然全力相搏。 正当他凝神屏息,正要锁定予奇的方位时,耳畔忽然响起一阵咯咯轻笑。下一刻,有什么冰冷黏腻的东西缠上了他的指尖,正顺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上,最终与他十指相扣——“小公子,为何不拜我?” 是三更月。 他清晰地触碰到那只枯槁如柴的手——指甲修长尖锐,尽管浸透了药材与香烛的气息,却掩不住底下腐肉令人作呕的恶臭。 叶惊秋默不作声,那邪物却得寸进尺地顺着他的臂膀环住腰际:“你为何不拜我?” 他指尖微动,悄然探向藏在袖中的匕首。这幻境虽对他有所压制,但自幼在颜光阁修行的经历,让他完全可以在予奇在场的情况下与二人一博。就在他即将勘破虚实的刹那,一股巨力猛地将他拽至半空。 四周骤然陷入浓稠的黑暗。他感到无数道视线自上方将他包裹,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撕扯他蒙眼的布条。 “你看不见——你看不见!”尖锐的嘶吼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几乎刺穿耳膜:“他看不见,他不拜我!他不拜我——!”声音愈来愈癫狂,震得他耳中嗡鸣,头痛欲裂。 “你看我——” “我是神啊——!众生敬我拜我,我能赐尔等长生——” “我能予你永生,我能予你永生—!” “稳住!”李牧川的喝声破空而来。紧接着一声清越的枪鸣,周遭的禁锢应声碎裂。叶惊秋疾坠而下,在半空中身形一转稳稳落地。抬眼望去,只见满地扭曲的断指——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有的已然腐烂见骨,有的还在汩汩冒着鲜血。 叶惊秋环视四周。地上那些扭曲蠕动的断指仿佛拥有生命般,仍在微微抽搐,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腥腐之气。 就在这时,三更月发出一声饱含怨恨的尖啸,迅速抽身到庙门口,衣袍挥动间裹挟着予奇和二位手下,向庙内退去。叶惊秋眉峰一拧,正要追击,却见三更月所化的黑雾冲破房顶,连同它那令人牙酸的声音一同彻底失去了踪迹。 “让它逃了。”李牧川收枪回身,快步走到叶惊秋身边。 叶惊秋笑道:“无碍,它当时碰我之时,我便下了寻踪符。” “而且…”叶惊秋说:“它受伤不轻,逃不远…” 话音未落,两人同时察觉到了不对。 太静了。 方才外面虽也寂静,但总能感受到一些活人的气息,此刻却万籁俱寂,连虫鸣狗吠都彻底消失。他们向周围看去,举目四望——原本在空地上被药蔓缠住村民,此刻都消失不见。整个村落空空荡荡,仿佛从未有人踏足,只剩下夜风吹过破败窗棂发出的呜咽。 “人呢?”叶惊秋心头一紧。 李牧川啧了声,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所有村民竟在他们与三更月缠斗的片刻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 二人还未想出法子,前方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阿絮疾驰而来,气息微喘,见到他们立刻汇报:“少主,小阁主,我本在村外接应,可方才手下来报,在村外往西五里处察觉到妖气波动。我赶来的路上,也正巧有黑影往那边而去” “西边?”叶惊秋眼中寒光一闪,那是孟家的方向。他只觉脑子一团乱麻,他和李牧川对视一眼,瞬间明了彼此的心思。 三更月和孟家这两者之间必然存在联系 “走。”叶惊秋吐出个字,带着二人往西边赶去。 第3章 长生药-3 车厢随着崎岖的道路微微摇晃,油灯的光晕在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将二人凝重的身形拉得忽长忽短。 “方才的幻境,你看到了什么?”叶惊秋侧目,“你竟比我清醒得快。” 李牧川将双手枕在脑后,语气轻松:“能有什么。” 无非是些亡魂执念,攥着他的脚踝,一遍遍喊痛。” 叶惊秋听完,闭目靠在厢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眉心:“阿絮还没回来吗?” 李牧川坐在他对面,将一杯刚斟好的、冒着热气的茶推到他手边:“快了。” 话音刚落,车厢壁被轻轻叩响。阿絮随即闪入车内,他带着些凉意,向叶惊秋行了一礼:“主人,阿絮汇报三事。杏林村目前还没找到阁主行踪。您说的那位段大夫已经安顿好。关于您进城的那家面具摊摊主也已查清,是孟家签了死契的家仆。” 叶惊秋听到最后一件,倏然睁开眼。李牧川也饶有兴趣“哦”了一声,示意阿絮继续说下去。 阿絮便道:“我的手下来报,那妖物砍下了中了寻踪符的其中一臂,追查不到行踪。但我们发现孟家暗地里在做另一条药草生意,专供大大小小的官府,涉及的范围内皆有村民失踪。或许…孟家与那妖物关系匪浅。” “孟家…”叶惊秋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指尖微微一蜷。那个他多年来刻意回避的问题,终究还是横亘在了他的前路上。 李牧川也顺手往阿絮手中塞了一杯热茶,问道:“孟夫人现下可在?” “在。”阿絮赶忙接过,又点头确认。 这个称呼像一枚细针,精准地刺入了叶惊秋心口某个尘封的角落,下意识地避开了李牧川望过来的目光。从她远嫁、到数年不通音信…过往的隔阂如潮水般涌上,带来一阵闷痛。他本应该是恨她的,却又忍不住去想,她如今在孟家,究竟置身于怎样的漩涡中。 阿絮汇报完毕,见叶惊秋沉默不语,便放下茶杯悄然退出了车厢。 晨光熹微,为孟家高耸的院墙与紧闭的朱漆大门镀上了一层釉色。门前一对石狮静默,甚至连鸟雀声都听不真切,更衬得四周一片沉寂。 二人从马车走下,抚平了坐着将就一夜的衣衫褶皱,并肩立于门前。叶惊秋抬手,指节扣上冰凉的铜环,叩门声在空旷的清晨里回荡。三响过后,门内依旧杳无声息。 叶惊秋不急不躁收回手,身姿温润如常,只侧头对隐在身后阴影中的那道身影微微颔首。 “少主想要,阿絮办到~” 少年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狡黠,身影如猫般掠上高墙,瞬间便翻入了院内。不过片刻,门内传来极轻微的“咔哒”一声,沉重的门闩被利落取下。 朱门被阿絮从内拉开一道缝隙,他探出半个身子,发丝在晨风中微动,利落地一扬下巴:“下次若遇危险,多赏阿絮一个人头便好。” 叶惊秋温声道:“记下了。” 他与李牧川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不再犹豫,身形一闪,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宅邸之中。厚重的木门在他们身后被阿絮轻轻掩上,隔绝了外面渐起的摊贩叫卖吆喝。 门内是曲折的回廊与寂静的庭院。二人借着晨霭掩身,放缓脚步仔细听去,并未发现妖怪发出的不易察觉窸窣声。 四下探查无果正要返回时,正巧听到一行人走来的脚步声。叶惊秋眼睫微垂,想起姐姐当年决绝的背影,又想到此行孟家可能藏匿的污秽,心头坏主意悄然滋生。 他蹲下身,指尖自墙角青苔上迅速掠过,随即在那面最显眼的白墙上龙飞凤舞地留下个“犬”字。字迹淋漓,带着显而易见的侮辱之意。 李牧川抱臂在一旁望风,见状眉头微挑,却并未阻止:“找个地方藏起来,离得很近了。”二人足尖轻点,翻上一旁屋顶。果然不出几息,便听到底下一声咆哮。 “谁写的字!”孟跃大喝,又回身恶狠狠盯着仆人,眼看着手上的折扇就要打在仆人的脑袋上,随着叮一声,他捂着手腕难以置信向上看去。 “本公子写的,如何?”叶惊秋翘着腿坐在房檐上,手里把玩着小石子,“若看不懂,本公子这便写你脸上。” 孟跃在仆人面前丢了面子,脸气得扭曲,折扇直直冲叶惊秋掷去:“狗娘养的,你是哪个东西?” “我?”叶惊秋反问,接住折扇挽了下手腕,眯着眼看扇面写的字:“我若是狗娘养的,那你怕也是了。这扇面不错,但题字欠佳,真是什么虫子都能在上面爬了。”他轻盈落地,将扇子往孟跃怀里一扔:“我找我姐。” 孟跃捂着胸口,这可是他练了很久的字! “啊,小公子!”跪下的仆人里,有人闻声战战兢兢抬头,看清叶惊秋后无意识唤出了声,被孟跃一记眼刀狠狠打了回去,又战栗着瑟缩起来,“回,回主人,这位是夫人的胞弟。” 叶惊秋眉头一松,拦住孟跃伸出去指点的手,几步上去扶起那女子:“你是姐姐身旁的人?” “是…是,夫人给奴看过画像,奴认得小公子。” 孟跃脸色铁青,叶惊秋当着他的面扶起自家仆人,这无异于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将他这个主人威严踩在脚下。他胸腔剧烈起伏了几下,正要一拳挥出,只见身旁忽地落下一道玄色身影,正好挡在孟跃身前半步。 孟跃猝不及防,吓得往后一踉跄,惊魂未定地看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李牧川。 李牧川看也没看他,只笑着对叶惊秋说:“这孟府的屋檐,视野不错。” 言下之意,已将方才他要动粗的事情尽收眼底。 孟跃几乎气晕了过去,这人又是如何进来的?! 但他现下只能强压着火气道:“既是我夫人的弟弟,那便不是外人。还不快去请夫人!” 侍女如蒙大赦,连忙应声,匆匆离去。 孟跃这才转向二人,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干巴巴道:“叶公子,李小将军,请吧,厅中叙话。”虽是这么说,语气里的不情愿却几乎要满溢出来。 去往前厅的短短一段路,气氛凝滞。 叶惊秋状似无意地开口:“听闻孟家药草生意遍布各地,来的路上所见一小村,说是为孟家供应止血药草用以养家,若真是如此,孟家倒是功德一件。” 孟跃眼神一闪,含糊应道:“啊…这些琐事,都是下面的人在打理,我不甚清楚。” 李牧川在一旁接话:“是吗?若孟大公子这般‘不甚清楚’,这生意如何做,药材质量如何保证?军中采购时若因药材短缺折损将士,前线的仗,该如何打?这也不清楚吗?” 这话问得极重,像一把钝刀子,直接剐在孟跃最在意的地方。孟跃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嘴唇嚅动了几下,似乎想反驳,却又在李牧川目光下泄了气,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自然是,族中产业众多,我最近身子抱恙,不便太过操劳…” 他显然不愿再在这个要命的话题上纠缠,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加快脚步,伸手虚引前方敞开的厅门,语气生硬地转移话题:“到了,二位请!粗茶淡饭,还望勿要嫌弃。” 几人步入客厅,下人已备好一桌精致早膳。 孟跃强作热情招呼:“来来,先用些早点,夫人稍后便到。” 叶惊秋与李牧川对视一眼,均未动筷。 叶惊秋目光扫过满桌菜肴,语气平淡无波,却异常疏离:“不必。家父家母前几次登门,连杯热茶都未能入口,我们做晚辈的,岂敢先于父母享用?” 李牧川本想说些什么,又想起孟父在世时看不起武将,在朝廷上打压父亲多次,如今自己也不必给孟跃好脸色看,索性连客套都省了,直接抱臂坐在椅中,闭目养神起来。 孟跃举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挤出来的笑容终于彻底垮了下去。 压抑间,厅外传来一阵略显匆忙的脚步声。 叶霁春踏入前厅时,气息微促,发髻和着装皆一丝不苟,唯有眼底未能全然压下的波澜,泄露了她的心绪。 她的目光立刻定在了叶惊秋身上,眼眶瞬间发红,却又强行忍住,嘴角牵起一个得体的微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秋儿…你来了。” 她视线微转,看向李牧川,也客气地颔首示意:“小将军也来了,一路辛苦。” 落座后,她甚至未看孟跃一眼,便直接吩咐身后侍立的皎儿:“去,让小厨房上一碗白粥,多放糖。” 说完,她才重新看向叶惊秋,轻声道:“你小时候,早上总闹着要吃这个。”叶惊秋不置可否,只是侧头与李牧川说着什么。 不过片刻,一碗加了糖的白粥被轻轻放在叶惊秋面前,温热的蒸汽袅袅升起,带着甜糯的气息,明明热气如此柔和,却如同要击碎他这几年筑起的心防一般。 他看着粥,又看向叶霁春那双强作镇定的眼睛,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所有准备好的、带着距离感的说辞,都哽在喉间。 叶霁春看着他,双手在袖中紧张地绞着,话问得结结巴巴:“父亲…母亲…他们,身体可还康健?” 叶惊秋垂下眼睫。李牧川的手轻轻拍了他几下,低声关切:“你还好吗?” 叶惊秋点了头,再开口时,声音低沉了些许,却褪去了方才的疏离:“他们都好。只是…姐姐,你也该回去看看他们了。” 叶霁春闻言,眼底的酸涩几乎要压制不住,她飞快地眨了下眼,偏过头避开叶惊秋的视线,声音带着一丝决绝:“家里…如今诸事繁杂,我暂时抽不开身。有更重要的事…必须要做。” 她深吸一口气,转而问道,“你此次前来,是有什么事?” 她这个问题,让刚刚缓和些许的气氛,又悄然凝滞起来。叶惊秋抬起眼,与对面的李牧川交换了一个眼神。孟跃在一旁更是瞬间绷直了背脊。 “既然如此,”他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那我便开门见山了。” “杏林村产的药材,一部分是供应官市的寻常止血药,”叶惊秋语速平稳,字字清晰,“另一部分是什么,还用我多说吗?” 孟跃脸色唰地白了,求助的目光立刻投向身旁的叶霁春,额上已渗出细密冷汗。 叶霁春放在膝上的手无声地收紧,指节泛白。她没有看孟跃,只是深深望了叶惊秋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挣扎,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你是来查那药的?”她微微吸了口气,声音不大,却带着如同家主一般的威严:“都退下。” 下人们依言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唯有皎儿留下,默默关紧了厅门,守在一旁。 待周遭安静下来,叶霁春才平复了呼吸重新开口,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牢牢锁住叶惊秋,压低了声音:“你都知道些什么?” 叶惊秋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避。一个声音在脑中冷静提醒他,此举不智,过早亮出底牌只会让对手警觉。 但胸膛里那股横冲直撞的怨气,烧毁了他的理智。——这就是他多年未见的阿姐。这就是那个连见父母一面都借口推脱的阿姐! 他看着她此刻端庄从容的模样,想起母亲除夕时一遍遍望向门外的眼神,那股混合着失望与愤怒的情绪,最终冲垮了所有权衡与算计。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硬得像冰,直接抛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告诉我,杏林村的另一条产业。”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落针可闻的厅里炸响。孟跃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脸上血色尽失。而叶霁春的瞳孔亦是猛地一缩,之前的种种情绪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凝固。 吐息之间,她脸上已看不出丝毫慌乱,反而在短暂的沉默后,端起手边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温柔:“秋儿,你素来不爱牵扯朝廷,或许不清楚。孟家最重规矩。族中产业繁多,事无巨细,皆需几位德高望重的族□□同决议。其中细致关节即便是我与你姐夫,身为晚辈亦不敢轻易置喙,更不便…向外人透露分毫。” 她说着,眼风淡淡扫过孟跃。孟跃先是一愣,随即如同抓到救命稻草,立刻挺直了腰板,连声应和:“对,对!此事关系重大,需请几位叔公定夺!” “外人…外人…!”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叶惊秋的心口。一股混合着被背弃的痛楚与荒谬的怒意直冲头顶,他几乎要当场冷笑出声。 他看着叶霁春平静无波的脸,看着一旁如释重负的孟跃,翻涌的气血忽然就冷了下去,一种清醒骤然降临。 他扯了扯嘴角,竟真的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半分未入眼底,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波澜:“夫人说得对。”他刻意放缓了语调,将“夫人”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外人的确…不便多问。” 叶霁春顺势放下茶盏,起身,衣裙曳地:“你们远道而来,想必也累了。”她这句话是对着侍立一旁的皎儿所说,目光却落在叶惊秋与李牧川身上,不容置疑截断了所有追问的可能:“皎儿,带二位贵客去休息,务必好生招待,不可有半分怠慢。” 她微微颔首,姿态优雅无可指摘:“待我们请示过族中长辈,必定…给二位一个明确的答复。” 不等叶惊秋再开口,她已自然挽住孟跃僵硬的手臂,姿态亲昵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转身迤然离去。将那满室的疑云毫不留情留给了身后的两人。 皎儿适时上前,深深躬身,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声音恭敬:“叶公子,小将军,请随奴来。” 厢房内,门窗紧闭,将外界最后一丝声息也彻底隔绝,沉闷的空气仿佛凝滞。 李牧川确认门闩已落,这才转身,眉宇紧锁:“她不仅在拖延,更是在警告。孟家这潭水比我们想的要深,由不得我们在此‘放肆’。”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清晰的讥讽。 叶惊秋抱臂立于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冷冷扫视着外面那片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无数眼睛的庭院:“她越是想用‘规矩’压我,用‘外人’二字搪塞我…”他声音不高,带着些不满:“就越证明,杏林村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她心知肚明。” 他转身看向李牧川,眼底最后一点因旧情而产生的波澜已彻底平息:“再说…”他唇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笑意:“她不方便透露给我这‘外人’…难道她以为,我叶惊秋是块不会动的木头,只会在这里干等着她‘请示长辈’,而不会自己去查个底朝天么?” 正当二人思索从何处入手寻找村民失踪和药蔓的实证时,后窗传来极轻微的叩响。一道身影如鬼魅般滑入,正是阿絮。 “少主,小阁主。”阿絮利落抱拳,压低声音:“零叁队循着三更月残留的微弱气息,一路追索,最终消失在孟宅,怕是她此刻就藏在孟家某处。” “果然与这里有关…”叶惊秋沉吟片刻便有了决断:“她既想拖延,我们在此处坐等只会让她准备好更完美的说辞。” 他看向李牧川,“三更月眼下应没有力气继续现身,趁此机会,想不想出去走走?” “正合我意。”李牧川转向少年,“阿絮,你另有要务。方才厅中,孟跃心神已乱。以他的心性,未必全然听从孟夫人的安排,极可能沉不住气,私下有所动作。你时刻盯紧他,看他会去找谁,商议什么。” 阿絮眼睛一亮,对这种任务得心应手,赶忙说到:“明白!保证连他一天去几次茅房都查清楚。”随着叶惊秋无奈的叹息,他身形一闪,便如青烟般融入梁柱阴影之中。 叶惊秋将太平放在房间正中的位置,指尖轻点:“太平在这里布了结界,若三更月或者其他妖接近的话,回来时便可发觉。” 李牧川恋恋不舍看着屋内的床榻:“但愿这件事很快会有结果...我感觉我要和骡子合二为一了。” 叶惊秋打趣一般安慰了几句,拉着他神色如常走出厢房,在外的侍女听闻是要出府便让了行,二人便信步走出了孟家大门。 门外街市熙攘,与孟府内的沉寂判若两个世界。 两人靠着口袋中的铜板和编造的收药人身份,很快便与街边的茶摊老板、售卖杂货的货郎攀谈起来。 叶惊秋似是无意间提起:“听闻城外杏林村药材品质极佳,不知近来可还安稳?” 李牧川拿起摊上一株晒干的草药,接着问到:“还听闻孟家早年是靠药神起的家,名头响亮,我和兄长二人正巧也是做这药草生意,不知何处可以求得他的指点?也让我们兄弟二人沾沾财气。” 那货郎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混杂着敬畏与忌讳的古怪神色,他左右张望一下,压低了嗓子:“哎哟,这位爷,可不敢乱说…那药神,说是…说是单纯祭拜灵验得很,但若是刻意求他,想向孟家一样发家,那便邪门儿了!” 旁边茶摊老板也凑过来,心有余悸的补充:“可不是嘛!都说孟家是得了药神的庇佑,才识得百草。可这些年,抱着这心态去杏林村的没有一人能出来,这谁还敢提?小心惹祸上身!” 二人正发愁该从哪里查起,忽闻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二人下意识望去,只见一名男子翻身下马。 “段先生?”叶惊秋反应过来,疑惑出声。 段千传目光扫过,也立刻发现了二人,只是微微笑了下,算是打过了招呼,声音平淡无波:“叶公子,李小将军,巧遇。看来,我们追查的是同一条线。” “还要多谢二位,那孩子已在栖山楼安顿妥当。”段千传语气平淡地陈述,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随即凑了过来:“既是如此,我便要报恩。想着此番遇到之事,或许你们需要我的帮助,便向阁中借了快马,我这里还有些线索,可以还了这人情。” “这边交由你继续探查,”叶惊秋对李牧川道,“我与段先生借一步说话,晚些时候,孟府会合。”他想起方才路过时,瞥见不远处有家看起来尚算清静的茶楼,便对段千传做了个“请”的手势。 落座雅间,清茶氤氲的热气稍稍驱散了些许寒意。 段千传并未客套,开门见山:“我知你和李小将军,并非寻常意义上的除妖师。”他这句话说得极轻,却让叶惊秋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段千传仿佛未见,继续道:“我行医游历,去过太多地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你们二位身上的气息,与那些只知画符念咒的神棍截然不同。” 他略一停顿,从随身的陈旧布囊中取出一本以油布仔细包裹、边缘已磨损的古籍手抄本,轻轻推至叶惊秋面前:“此这是《源流考》残卷,是前朝一位医道异人所著,其中有一章专述‘以人养药,延寿数’的邪术,记载的那些人,与眼下‘药人’之状很是相似。我按照书中配的药粉,在那夫妻的屋中,的确可以短暂驱散药蔓。” 叶惊秋指尖刚要伸手去拿,段千传却手腕一收,将古籍从容不迫挪开了寸许。 叶惊秋抬眼,对上段千传的目光,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叶公子,”段千传的声音依旧平淡:“此书可以给你。条件是从此刻起,此事我必须全程参与。”他顿了顿,直视叶惊秋审视的眼神,“你与李小将军背后效忠于谁,我不探究。但杏林村这桩事,关乎‘药人’,我需知晓全部真相。” 叶惊秋闻言,缓缓向后靠向椅背,指节在桌面上极轻地叩击了两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段大夫,仅凭一本古籍,便要我这边全部线索。这笔生意,听起来可是我亏了。” 段千传不为所动,反而向前微微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抛出了真正的筹码: “那么,若是我说……我不仅知道如何抑制他们体内的药蔓生长,甚至有可能治愈呢?” “那好啊。”叶惊秋非就着段千传前倾的姿势同样向前探身。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呼吸可闻。他脸上甚至还带着那点未散的轻松笑意,声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既然要参与,就得守我们这边的规矩。” 话音未落,他食指与中指并拢,贴上段千传颈侧的命门之处。 段千传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一股尖锐的刺痛瞬间窜遍全身,随即四肢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整个人一软,全靠意志力才勉强维持住坐姿,没有当场瘫倒在桌上。他抬眼,撞进叶惊秋含笑的眼眸里,那里面却无半分暖意。 “段先生,从现在起,你的命暂时由我保管。”叶惊秋收回手,字字如刀:“你若安分,相安无事。若有半分威胁之举…”他微微一笑,未尽之语比任何直接的威胁都更令人胆寒,“事了之后,自会还你自由。” 三人甫一见面,段千传便指着叶惊秋,对着李牧川控诉,语气里带着几分夸张:“李小将军,叶公子方才好可怕。我不过是想谈谈条件,他竟直接想要我的命。” 李牧川正擦拭着他的枪,头也没抬,语气里满是见怪不怪:“你跟他谈不对等的条件,他没当场要了你的命,已经算是讲道理了。” 此时,叶惊秋已利落将太平归鞘,又顺手将桌上孟家侍女送来的午膳细细查验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转身看向那两位一个控诉、一个回话的活宝,无奈开口:“好了,先过来吃饭。” “吃饭?” 窗户被猛地推开,阿絮如同狸猫般从屋檐上倒挂下来,脑袋探进屋内,眼睛亮晶晶地瞅着满桌饭菜,嘿嘿一笑:“嘿嘿,少主…” 叶惊秋连头都懒得回,没好气地道:“进来。把窗框弄坏,就从你的月钱里扣。” “那我去盯梢咯,少主。”阿絮拍了拍肚子,得到叶惊秋眼神默许后,又如一阵风般从窗户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若有外人接近,阿絮给您打信号。” 叶惊秋与李牧川对视一眼,目光同时落在旁边正埋头苦干的段千传身上。段千传正拿着最后一个馍馍,极其认真地将碗底最后一滴菜汤擦拭得干干净净,然后心满意足送入口中。 两人不约而同在心底叹了口气。 看这架势,段千传说自己是个风餐露宿的游医,至少在生活习惯这点上,是半点没掺假。李牧川甚至觉得,当初在杏林村第一次见面时他拿着锄头,是去哪家荒废的院子里挖萝卜果腹了。 “段先生,你慢慢吃,我和牧川说,你听着便好。”叶惊秋见他捧着馍馍,嘴里鼓鼓囊囊看着自己,赶忙说。 李牧川接过话头:“我这边沿街问了几位药材商人,口径一致,都说只从孟家进过最普通的止血药。但五年前,孟夫人嫁入孟家后不久,那个所谓的拜神仪式便出现了。” “最蹊跷的是,”李牧川起身,从一旁的书架上取出纸笔,回到桌前铺开,笔尖落下五个日期。 “每次仪式开始前,杏林村总会传来一阵地动山摇般的隆隆巨响,随后,那些所谓的信徒才会带着面具,出现在各大市集售卖。” 他指尖重重地点在那些日期上,抬眼看叶惊秋:“整整五年。每次巨响,都发生在除夕前后。” “我就是循着那声音来的。”段千传一改先前那副散漫模样。他目光投向虚空,仿佛在回溯当时的场景:“那时我正在山下采药,那声音…不似雷声,更像是巨石在山腹深处被强行碾磨,沉闷至极,持续了很长时间。我担心是山体滑坡恐有伤亡,便从南面的正门进村查探——” 他眉头微蹙,回忆着当时的异状:“可进村后空无一人,这时声响也停下了来,整个村子寂静得可怕。我见村中药草丰茂,正好可供研究,便寻了间尚算整洁的屋子暂歇了一晚。” 叶惊秋伸手,不动声色地按住了身旁欲开口的李牧川,示意段千传继续。 “次日清晨,也就是我们相遇那天。我推门便见村民们如同梦游般,正从村口方向陆续返回家中。我在村外药田研究了一整日,傍晚归来时,发现整个村落已被那种黑绿色的藤蔓吞噬…也正是在那时,听到了那孩子的哭声。”他顿了顿,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长长舒了口气,“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说这么多话,好累。” “你确定是从南面进村?”李牧川问道,“我们此次前来,分明是从北面入村,村子的正门也设在北边。” “方位我不会认错。”段千传回答得斩钉截铁,“至于为何如此…或许是妖物的障眼法,这就非我所长了。” “看来,还得去一趟杏林村。”叶惊秋刚说完,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特定的鸟鸣。几乎是同时,他已迅速将桌上写满日期和情报的纸揉成一团,指尖微弹,那纸团便划出一道弧线,精准无误地落入角落的炭盆,瞬间被火舌吞没。 在纸团化为灰烬的下一刻,恭敬的敲门声应时响起,门外传来皎儿清晰的声音:“叶公子,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顿了顿,那声音补充道,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请您一人前往。” “好,这便过去。”叶惊秋朗声应下门外侍女的传话,语气听不出丝毫异样。 他俯身,假装为李牧川整理衣领,借机凑到他耳边,气息迅疾而清晰:“让阿絮分一个人,盯紧段千传,寸步不离。” “你亲自带阿絮去杏林村,查明南北方位之谜。” “记住,没有我的传信,无论孟府发生什么,都莫要回来。” 话音一落,他不动声色地从胸口掏出一物,将它塞入李牧川手中——那是颜光阁少阁主的令牌。 叶惊秋随着皎儿穿过孟府曲折的回廊,一路寂静,只听得见两人轻缓的脚步声。廊外庭院深深,透着一种与孟家身份不符的宁静。 行至一处,前方隐约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皎儿眉头微蹙,只见几名灰衣小厮抬着一副担架匆匆从侧方小径转出,险些与他们撞个正着。 担架上的人形被一席粗糙的白布全然覆盖,唯有边缘处渗出几抹刺目的鲜红。 “混账东西!”皎儿反应极快,当即侧身一步,严严实实地挡在叶惊秋身前,阻隔了他的视线,厉声呵斥道“没长眼睛吗?惊扰了夫人的贵客,你们有几个脑袋够赔的!还不快从后园绕行!” 那几个小厮被骂得缩起脖子,连声告罪,慌忙调整方向。 就在他们手忙脚乱之际,担架微微倾斜,覆盖的白布一角滑落,短暂地露出了其下那张青白交加、双目圆睁的脸——尽管只是一瞥,叶惊秋已然认出,那正是昨日在城北,向他们兜售面具的摊主。 他眼睫微垂,目光不动声色扫过那迅速被重新盖住的尸体,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已寒潮翻涌。 果然。那诡异的面具与这孟府,脱不开干系。 皎儿转过身,脸上已换回得体的微笑,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小公子受惊了,是下人们不懂规矩,冲撞了您。这边请,夫人已在前面等候多时。” 叶惊秋微微颔首旧:“无妨,带路吧。” 他跟在皎儿身后,步伐沉稳,唯有袖中微微收拢的指节泄露了心底的了然。 叶惊秋甫一踏进叶霁春的屋子,便察觉这房间不对劲。 并非陈设不华美,而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他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气息。屋内熏香甜腻的有些发闷,与他姐姐素日喜爱的冷香大相径庭。 桌上摆放的也不再是那些灵秀雅致的玉器古玩,而换上了几件色彩浓艳、造型张扬的异域金器,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反射出刺目的光。 皎儿已立在叶霁春旁边,而叶霁春虽依旧眉目如画,周身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哀愁,唯有在看向他时,眼底才勉强挤出几分他熟悉的温婉。 “秋儿来了?”叶霁春开口,声音依旧温柔:“方才去了何处?姐姐听闻外面不太平,可有伤到哪里?出门怎也不和姐姐说一声,平白让我担心。” 她语气带着嗔怪,是长姐对幼弟惯常的关怀,此刻听来却透着一股精心排练过的刻意。 叶惊秋依言在她下首坐下。 “阿姐,”他省略了所有寒暄,“孟家的钱财,来路不正。” 叶霁春扶了扶发髻,一眼看穿他的虚实:“你深夜前来,总不会只是为了议论孟家的钱。” “杏林村的‘药人’。”叶惊秋迎着她的目光,“证据,指向孟家。” 他紧紧盯着叶霁春的眼睛,同时抛出了自己权衡后的筹码,带着一丝少年人的锐气:“若阿姐此刻不愿对弟弟坦言,那为了杜绝后患,我也只能请父亲禀明君上,将此事放到明面上去查了。” 他预想了叶霁春可能会惊慌、会辩解、甚至会愤怒。 但他没想到,叶霁春听完,只是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瓷器与木托发出清脆的一声。她抬起眼,眸中那点强装出来的温情瞬间褪去,只剩下全然的失望与一种深深的疲惫,甚至带着一丝被至亲背叛的痛楚。 她没有回答关于孟家、关于药人的任何一个字,只是用一种极轻、却像鞭子一样抽在叶惊秋心上的声音反问:“秋儿,你如今…是当真要为了那些不相干的外人,用这般手段,来逼迫你的亲姐姐了吗?” 叶惊秋被叶霁春那句“逼迫亲姐”问得心头一刺,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恳切:“阿姐,我绝无逼迫之意。” 叶惊秋的声音带着最后一丝试图唤醒什么的期望:“但杏林村之事,早已不止是几条人命、一方安宁。它关乎我师父的生死下落,更可能…动摇国本。” 他目光灼灼,试图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找到一丝过去的痕迹:“你是我至亲,我信你本性良善。若有苦衷,无论何种艰难,我必与你共同承担。但若你执意不言——” 他话音未落,叶霁春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痛,猛地抬起头。 “苦衷?”她重复着这两个字,随即,一声凄楚又充满怨愤的笑声从她喉间溢出,越来越大,几乎响彻整个厅堂:“哈哈哈哈…苦衷?” 她站起身,华美的衣袖带翻了桌上的茶盏,碎裂声刺耳。她不管不顾,眼神锐利如刀,直直钉在叶惊秋身上:“我做的事,绝非错误!为何你们一个个,都要来阻我?都要来说我错了!” 叶惊秋看着她状若疯狂的模样,心底最后一点温情也彻底冷透。他脸上像是结了一层寒冰,甚至在这一刻,荒谬地怀疑眼前之人是否还是他记忆中的姐姐。 “绝非?”他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狠狠掷出:“你一错,罔顾人伦,伤透爹娘之心!二错,背弃家训,陷叶家于不仁不义之地!三错,与孟家同流合污,任凭妖邪肆虐,涂炭生灵!你们是在拿人命炼丹!阿姐,你夜里可曾听过冤魂哭嚎?” “住嘴!萧离和你口口声声为了大义,为了苍生,”叶霁春字字诛心,“可谁又曾真正理解过我的不得已?谁又给过我第二条路走!” 她的控诉在空气中激起无形的波纹,她看着叶惊秋脸上无法掩饰的震惊,嘴角牵起一丝近乎残酷的弧度。 “师父来过?” 叶惊秋无视了她话语中的锋芒,只死死抓住那个最关键的名字,急切追问,“他如今在何处?” 叶霁春停下脚步,声音冷冷:“他被久攸带走了。” 久攸…! 刹那间,六年前颜光阁尸横遍野、火光冲天的惨状,同门师兄弟临死前的哀嚎,以及那大妖肆虐时几乎将天空都染黑的滔天妖气…所有被鲜血浸透的记忆碎片,伴随着这个名字,疯狂地席卷而来,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每一个念头都在疯狂叫嚣着追问:师父怎么会和久攸扯上关系?他被带去了哪里?是生是死? 然而,就在话要冲出口的瞬间,被他用几乎咬碎牙关的力气硬生生堵了回去。 不对! 叶霁春根本不知道师父已经失踪!她此刻抛出这个名字,是试探?是诱饵?还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他不能问,一个字都不能问。 任何关于师父下落的急切,都会立刻暴露他最大的软肋和情报的缺失,将主动权彻底拱手让人。师父若已遭遇不测,颜光阁内象征阁主性命的魂钟早已鸣响。既然钟声未响,说明师父暂时无恙。 叶惊秋垂下眼睑,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入眼底深渊,唯有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攥得青白。他再抬眼时,仿佛刚才那撼动心魄的二字,并未在他心中激起半分涟漪。 他只是沉默盯住叶霁春,将所有惊涛骇浪,都化作了无声的审视。 眼下,必须先解决杏林村的危机,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去寻找师父。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恢复了沉静:“阿姐,无论你有何苦衷,与虎谋皮,终将反噬其身。杏林村之事,我必须管到底。” 叶霁春看着他,眼中最后一丝波动归于沉寂:“好,既然你执意要管,那就看看,是你查案快,还是我取人性命快。把那个姓段的带上来。” 门外传来一阵短促的响动,两名护卫押着被反剪双臂的段千传走了进来。段千传脸上满是绝望,什么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什么叫每个人都想取这条命,这便是了。 叶惊秋目光与其中一名护卫短暂接触——对方几不可察地眨了下眼。是阿絮安排的人。他心下稍安,但又不得不做足这场戏。 “阿姐!”叶惊秋猛地起身,语气带着被触怒的厉色:“以无辜者性命为质,这便是孟家教你的手段?” “手段?”叶霁春嗤笑:“成大事者,何时拘泥于手段了?叶惊秋,你现在离开孟府,发誓不再插手,我便放了他。否则…” 她话未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攫住了她,她弯下腰,用帕子捂住嘴,再摊开时,上面已染了一团刺目的暗红。 被制住的段千传忽然开口,语气平直得像在陈述药方:“面色青白,气息浅促,咳中带血。叶夫人,你病入膏肓已非一日,五脏俱损。如今还能站在这里与我等对峙,定是服用了虎狼之药强行透支元气——此乃取死之道。” 叶霁春擦去嘴角血迹,眼神阴鸷看向段千传:“皎儿,拿药来。” 侍立一旁的皎儿闻言,如同一个最精致的傀儡,只微微颔首:“是,夫人。” 她转身便要去取,动作间没有一丝迟疑或怜悯。 “不行!”叶惊秋立刻上前阻止,就在他靠近的瞬间,叶霁春一直隐在袖中的手猛地抬起,一枚造型古朴的铃铛露出——“叮铃…” 清脆的铃声仿佛直接穿透耳膜,响在灵魂深处。叶惊秋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如同被打碎的琉璃般扭曲、崩解,下一刻,周身已被浓得化不开的迷雾彻底吞噬。 幻境,已成。 第4章 长生药-4 周遭浓雾如退潮般悄然散去,眼前的景物逐渐清晰。 叶惊秋发现自己竟站在叶府之中,而且是叶霁春出阁前的闺房。 这过于私密的地方让他瞬间无所适从。他几乎是仓促侧过身,视线狼狈地避开那些女儿家物件,最后只能死死盯住上方的屋顶横梁 然而,这短暂的窘迫立刻被警觉取代。他发现自己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周身动弹不得。 眼前的景象如同投入石子的静潭,所有轮廓都在微微晃动。 “唉。”他听到了一声老者的叹息,忙往声音来源看去。 只见年轻的叶霁春面无血色伏在案几上,身形单薄得如同秋日里最后一片落叶。一旁的侍女急得眼圈发红,声音带着哭腔:“先生,您快想想办法吧!小娘子这月已是第三次晕厥了,一次比一次久…” 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缓缓收回诊脉的手,他的动作迟缓得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 他沉默良久,终是摇了摇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巨石下挤出来般艰难:“叶小娘子…此乃先天命脉孱弱之症,如今邪气已深入膏肓,油尽灯枯之象已现。”他抬起浑浊的双眼,里面盛满了无力回天的悲悯:“…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叶惊秋看到叶霁春让老先生瞒着家中的人,而后强撑病体,唤来一名心腹侍卫,低声嘱咐:“去,告诉江岐…让他来见我,尽快。” 然而,侍卫带回的消息是:“小姐,属下找遍了江公子常去之处,皆不见人影。最后听闻…江公子前日出府,说是去寻什么,至今…下落不明。” 叶霁春想亲自去找,却刚起身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叶父叶母闻讯赶来,只当她是为情所困,累坏了身子,严令她在府中静养,不得外出。 幻境中的日子在压抑中飞逝。侍卫一次次带回“没有找到”、“毫无线索”的消息。而叶霁春的症状愈发频繁,原本明艳的脸庞迅速枯萎,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败。 就在她几乎要油尽灯枯之时,一个雨夜,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被一支冷箭钉在了她的窗棂上。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欲续残命,欲寻故人,可往杏林村。” 这几个字,像最后一把野火,烧尽了她的理智。 叶惊秋眼睁睁看着,在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他记忆中温婉娴静的姐姐此时形销骨立,决绝到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袍,踉跄着,骑着马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叶府大门,融入了无边无际的冷雨和黑暗之中,奔向了那个名为“杏林村”的未知之地。 幻境中的景象跟随着那个雨夜中的身影,来到了被迷雾笼罩的杏林村。 叶惊秋看到叶霁春在村中徒劳地奔走,呼喊,声音在寂静的村落里显得异常空洞。她寻遍了每一个角落,回应她的只有风吹过破败屋舍的呜咽。希望如同风中残烛,迅速熄灭。 最终,她体力不支,瘫倒在村中那座破庙旁,咳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身前冰冷的土地,终是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她已置身于一间点着幽暗烛火的室内。一个身着素衣,戴着面纱的女子静坐在旁。 “你为何而来?”女子的声音平淡。 叶霁春气若游丝,却仍挣扎着回答:“为了寻一个失踪的人…也为了,能活下去,等到他。” 女子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兴味:“囚阵未关,你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竟能闯入此地,还能精准找到这里…“ 她声音低沉,带着审视:“莫非,你能窥见阵法流转,能视妖物形迹?” “我…不能。”叶霁春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沉重的痛楚,声音细若游丝:“但我弟弟…他可以。我偶尔,只是偶尔…能感觉到一些异样。”她的话语断断续续,生命的气息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断绝。 “哦?你弟弟?”女子的声调微微扬起,那抹兴味似乎浓了些许。 叶霁春心头猛地一凛,残存的意识瞬间清明。弟弟所在之处关乎重大,绝不能为外人所知。她立刻死死咬住下唇。不再吐露半个字。 女子并未强迫她,只是发出一声浅淡而诡异的笑声。她取出一枚种子,递到叶霁春唇边:“服下它。你的愿望,我可以帮你实现。但代价是,你需要留在我身边,替我做事。我会让你一直活着,活到…你见到想见之人的那一天。” 濒死的恐惧和对江岐的执念压倒了一切。叶霁春几乎没有犹豫,吞下了那枚种子。 咽下的瞬间,她只觉得一股阴寒在体内炸开,随之而来的是心脏处一阵剧烈的刺痛。她低头,骇然发现自己的手背、手臂上,浮现出蛛网般、正在微微搏动的青绿色脉络,如同活物。 女子冰冷的手指轻抚过那些诡异的脉络,声音带着蛊惑:“此乃‘药蔓’。从此,你与它同生共息。只要按时喂养,它便会赋予你漫长的生命,直至…永恒。” 叶惊秋将全身力气灌注于四肢,却依旧撼动不了分毫那无形的禁锢,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 就在他心神焦灼之际,脖颈后忽然传来一阵转瞬即逝的刺痛。禁锢着他的那股无形力量,也随之消散。 身体恢复控制的瞬间,叶惊秋脑中没有任何杂念,身形暴起,目标明确至极——那素衣女子脸上的面纱。 他必须知道,这操控一切、将他阿姐引入歧途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指尖携着劲风,已堪堪触碰到那轻薄面纱的边缘。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原本背对着他的女子,竟如同脑后生眼,毫无征兆地倏然转过头——那双眼眸,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精准无比看向了他所在的方位。 不等叶惊秋做出任何反应,女子广袖一拂,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迎面而来。叶惊秋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再次如同打翻的颜料般混合,他捂住头,抵抗着那股眩晕感。 意识再次回笼。 叶惊秋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布置的喜庆却陌生的新房里。叶霁春身着刺目的红嫁衣,坐在妆台前,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精致人偶。 皎儿正站在她身后,动作一丝不苟地为她戴上最后一件发饰。整个过程,两人没有任何交流,气氛压抑的令人窒息。 “好了。”皎儿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叶霁春望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只是微微颔首:“有劳。我有些饿了,你去替我拿些点心来吧。” “是。”皎儿应声,没有任何迟疑,转身便退出了新房,并轻轻带上了门。 当房门合拢的轻响落下,室内终于只剩下她一人。 镜中映出那张苍白的面容,强撑的镇定如同琉璃一般寸寸碎裂。她闭上眼,肩膀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 再度睁开时,那双曾努力维持平静的眸子里,已盈满了无处可诉的无助与深切的痛苦。 她望着镜中那个一身嫁衣、无比陌生的自己,声音轻得如同梦呓:“爹,娘…秋儿…对不起。” “我别无选择…”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喉间的哽咽:“我吃了那药,它…它不让我离开城北。” 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她强迫自己说下去,仿佛要通过这些话,为自己的选择找到一丝支撑:“只有嫁进来,我才能名正言顺地留在这里…才能,才能想办法从孟家手里保住杏林村,不能再让更多人被变成‘药人’了” 她一把攥紧了嫁衣宽大的衣袖,华美的锦缎在指间皱成一团,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了血色。 “孟跃…他疯了,他竟敢用活人试药,炼那邪门的玩意,笼络官员,扩张势力…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 一滴泪终于挣脱束缚,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留下冰冷的湿痕。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却又异常清晰地低语:“江岐,对不起…” 她抬手抹去泪痕,眼中破碎的迷茫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所取代:“我现在只想阻止他。绝不能让他伤害到我的家人,动摇这国之根基。” 叶惊秋上前,想像儿时一样搂住姐姐,告诉她“不要怕”。然而他张开的手臂却径直穿过了叶霁春的身体,扑了个空,只揽住了一片虚无的空气。他依然只是一个被困在过往记忆里的旁观者。 叶霁春却仿佛被某种血脉间的微妙感应触动,倏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四下张望,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期盼,脱口而出:“秋儿……?” 她站起身,在空旷的新房里急切地寻找了一圈,却终究一无所获。她疲惫地停下脚步,看来真是思念成疾,出现幻觉了。 然而那份萦绕不散的感觉让她无法全然否定自己的猜测。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用带着哽咽却无比清晰的嗓音,向着冥冥之中的存在发出恳求:“若是你当真在,若是姐姐未能成功…”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最沉重的托付:“一定要接替我,阻止他们,绝不能让父亲和更多官员也沾上这邪药。秋儿,若姐姐伤害了你,定是不得已,不要恨姐姐。” 叶惊秋语塞。这便是叶霁春口中的苦衷吗? 还未细想,幻境如同春日破冰的水面轰然破碎。 现实的喧嚣与危机感瞬间将他淹没。叶惊秋像是溺水之人一般猛地吸了一口气,无意识往旁一扶,摸到的竟然是深深插入他手边地面上的太平。剑身清辉流转,仍在发出低沉的嗡鸣——是它感知到少主危难,自行挣脱剑鞘飞来,以凛然正气震碎了那幻境。 他迅速环顾四周,孟跃和他的几位叔伯正立在那里,身上缠满了藤蔓,他们脸上洋溢着与杏林村信徒如出一辙的癫狂神色,眼神空洞,嘴角却挂着扭曲的笑容,显然已完全失去了自主意识。 “叶公子!你总算醒了!”段千传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自身后炸响。叶惊秋回头,只见段千传一手还捏着根寒光凛凛的长针,另一条胳膊却被零叁队的弟子死死抱住,正奋力挣扎着要往前凑。 “我方才看你神魂动荡,怎么叫都没反应,不得已才用了这针,谁知一针下去你居然还没动静!我这正准备再试一针呢——”他话音未落,又被身旁的弟子哀嚎着往下按胳膊:“主人不是醒了吗!可使不得再扎了!” “多谢…”叶惊秋喉头干涩,想到脖颈后那阵将他从幻境中刺醒的剧痛,竟源于如此骇人的长针,后背倏地一凉,下意识便退开两步,与那针尖保持了安全距离。 然而现实不容他喘息。他反手“锵”一声拔出太平,直指门外——那里,影影绰绰聚着一群孟家仆从,个个眼神空洞,仿佛正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着,动弹不得。 “这是怎么回事?”他声音骤紧,目光急速扫过混乱的现场,最终定格在空无一人的主位:“我阿姐呢?!” 零叁队的人立马答到:“您刚中招,孟跃就带着这群人闯进了院子!孟夫人留下那个叫皎儿的侍女在此看守,自己出去应对。然后便是…” 他顿了顿,复述了那句关键的话:“孟跃威胁叶夫人,要她立刻交出‘三更月’给的幻铃,还说…主人已经查到了这里,再不加快速度,这么多年的心血都会付之东流!” 段千传抬手急指门外,语速快而清晰:“孟夫人方才出去不过片刻,孟跃便带人折返,强行将她挟持进来。情急之下,多亏这位兄弟机敏。”他拍了拍身旁零叁队弟子的肩膀:“拉着我趁乱翻上房梁,才未被发现。” 他语气带着些心有余悸:“他们在此处激烈争执,孟跃竟还想对一旁的皎儿出手。谁知那皎儿只是冷哼一声,孟跃几人便骤然僵住,无数黑绿色的藤蔓竟从他们自己体内破胸、穿腹而出,瞬间将几人死死缠缚,动弹不得。” “主人。奇怪的是皎儿当时神色极为焦躁,甚至未察觉我二人就在梁上,拉住孟夫人便匆忙离去。而且…”零叁队的人接话道:“孟夫人被她拉住时,身体僵直,面露惊惧…她似乎,非常惧怕皎儿。” 段千传的声音忽地拔高,带着一丝难言的兴奋:“我在梁上看得真切,皎儿背部有异状隆起,看上去是半具蜷缩的人形。我怀疑……此女乃是畸形双生,那恐怕是她的血亲。” 叶惊秋听完二人的叙述,目光扫过门口那些被藤蔓缠绕、神色癫狂的孟家人,最终落在为首的孟跃身上。他对段千传道:“你先前提及有抑制此症之法。能否让他短暂恢复一下?我有话要问。”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而且他这如今副德行,令人作呕。” 段千传闻言,斜睨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你这是在质疑我的本事?”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略显陈旧的布包,指尖拈起一根细长的银针。 也不见他如何瞄准,手腕轻抖,一道寒光便疾射而出,精准刺入孟跃某处穴位。孟跃浑身一颤,癫狂的神色瞬间颓败下来。 段千传随即上前,又在他头顶与心口附近补了两针。 “好了。”他退后一步,“你问,他答。顺便……”他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叶公子,我顺手封了他几处气脉,暂且无力反抗。你便是抽他两巴掌出出气,他也只能受着。” 叶惊秋走到孟跃面前,将剑横在他的颈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阿姐,被带去了哪里?” 在得到孟跃“杏林村…应该是杏林村”的含糊回答后,他立刻抛出第二个问题,不容喘息:“‘药人’一事,是皎儿在背后操控,还是孟家自作主张?” 紧接着,不等孟跃细想,第三个问题如匕首般直刺孟跃:“你和你背后那个药神,究竟想在杏林村做什么?” 段千传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小声对零叁队弟子嘀咕:“好家伙,句句见血,一句客套都没有啊…” 孟跃瘫软在地,浑身筛糠般哆嗦着,嘴唇翕动,却只发出几个不成调的破碎气音。 叶惊秋眼底最后一丝耐心耗尽。他猛地俯身,一把攥住孟跃的前襟,将人如同破布袋般狠狠提起,“砰”地一声重重按在冰冷的墙壁上。 巨大的撞击让孟跃闷哼一声,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说!”叶惊秋的声音不高,却如同下一刻要将他钉穿在墙上般。 “我…我说!别杀我!” 孟跃涕泪横流,在这一刻彻底崩溃:“是庙…皎儿姑娘带夫人去古庙了!那里…那里有药人…” 叶惊秋的手臂纹丝不动,声音又冷了几分:“‘药神’究竟是谁?” 孟跃被勒得几乎断气,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大人…大人我不知,我与她见面时一向隔着屏风…是她需要香火愿力…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那你为何独独惧怕我阿姐?”叶惊秋指尖力道又重一分。 “她…她不一样!”孟跃眼中浮现出真正的恐惧,“她能…能感知到药神的存在,甚至能一定程度上影响那些藤蔓!她是特别的…药神需要她,也…忌惮她!” “既然如此。”叶惊秋将他拉近,逼视着他浑浊的双眼,“你为何还要执着于那劳什子长生药?” “我不想死!更不想变成药人那样的怪物!”孟跃崩溃地嘶喊出来,涕泪横流:“只有炼成长生药…只有对药神有用…我才能活下去!” 一旁的段千传实在没忍住,抱着胳膊“啧”了一声,小声锐评:“我当是什么雄图大业,原来就是个怕死鬼,被江湖郎中拿颗假仙丹骗得团团转的货色。这等心术,便是三流话本里也嫌老套。” 叶惊秋没回头,反手将孟跃砸在地上,干脆利落。他侧过半张脸,狠狠剜了段千传一眼,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再废话连你一起收拾”。 段千传立刻在自己嘴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乖乖退到零叁队弟子身后去了。 “段千传,封了他们的口舌,莫走漏半点风声!”叶惊秋厉声道。 段千传认命般叹了口气,一边掏出针囊,一边念念有词:“得,上好的金针,净用来干这敲闷棍的营生…” 李牧川携阿絮出了城门,直至寻到一处林木掩映的僻静所在,方敢提气纵身,将轻功施展开。 待二人踏入杏林村地界,一股难以名状的恶臭扑面而来——那不再是单纯的腐土与药草气味,更像是无数药材在泥土中过度发酵、腐烂后,又混杂了某种若有似无的腥甜,沉甸甸地压在口鼻之间。 阿絮脸色一白,立刻以袖紧紧掩住口鼻,声音闷闷地传来:“小阁主,这药气…霸道得邪门。” “忍一忍。”李牧川眉头紧锁,他何尝不觉得五脏六腑都被这气味搅得翻腾,“面纱都在马车上。你也亲眼见了,咱们的车马早被孟家不动声色‘请’去了别处。” 他略一定神,扫过眼前死寂的村落与远处隐约的山峦轮廓,低声道:“方位无误,确是北面。段千传若未虚言…这里一定另有玄机。” 村中死寂依旧,与他们离去时一般无二,仿若一座被遗忘的坟茔。唯有那些无处不在的藤蔓在阴影中悄然蠕动,平添几分诡谲。 李牧川带着阿絮在村中巡视半圈,最终再次驻足于那座庙宇前。之后,一阵极其微弱、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呜咽与求救声,断断续续地钻入耳膜。 阿絮立刻俯在地上,细细听去,随后和李牧川点了头,两人当即悄无声息地潜入庙内。 庙内光线昏暗,唯有几盏长明灯摇曳着惨绿的火苗。而神龛之上供奉的并不是任何他们已知的神佛,而是一尊扭曲怪异的雕像——形似一头匍匐的巨兽,兽首模糊,唯有一双空洞的眼眶俯视着下方,正是久攸。 雕像底座颜色深暗,仿佛被反复泼洒过什么液体,凝固成一层厚厚的、令人不适的污垢。 阿絮忍不住低咒一声,偏开了视线。李牧川眉头紧锁,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厌恶,仔细扫视着庙内每一寸墙壁与地面。 忽然,他心念一动,在那浓郁的化不开的妖邪之气中,捕捉到了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熟悉的灵气波动——那是独属于颜光阁,更确切地说,是独属于萧离的气息。 “是师父!”李牧川精神一振。他循着那缕微不可察的感应,走到一面爬满藤蔓的墙壁前,并指如剑,小心翼翼地拨开那些令人不适的**藤蔓。 藤蔓之下,墙壁上赫然显现出几个已然黯淡的颜光阁符文。他毫不犹豫,依照符文暗示的方位,一掌按在墙壁某处看似毫无异样的青砖上。 “咔哒——” 一声机括轻响,神龛后方,那块沉重的石板应声缓缓滑开,露出了黑黢黢的向下洞口以及那令人心悸的呜咽声。一道向下的石阶显露出来,二人对视一眼,阿絮便举起一盏长明灯打了头阵。 走了不远就被洞窟中央矗立着一块近乎两人高的青石挡住了去路,石体表面布满纹路,隐隐有流光在里运转。而四周石壁上刻满了繁复符文,似是什么阵法秘诀。 李牧川想起拜神仪式指尖叶惊秋所说囚阵,又意识到段千传说的并非虚言:“这或许就是囚阵的枢机。若能推动此石,或许可以带动地下机关扭转地脉,暂时让阵法失效,所以段千传是从南面进村,只因那个时候的阵法与我们来时不同。” 阿絮“哇”了一声,他素日里不爱读书,听到这些只觉得李牧川博学,又问道:“这石头非比寻常,何人有这么大的力量可以推动呢?” 李牧川尚在思考,凄厉的哭声又传了来,听得二人寒毛直立。他屈起指头,用指节敲了一下阿絮的头:“你主子聪明,等之后你去问他,咱们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阿絮一边捂着脑袋嘟嘟囔囔,一边循着哭声被引至一处更为开阔的洞窟。 洞窟之内,是一个巨大的、由粗壮藤蔓自然形成的牢笼。牢笼中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村民,他们个个面色青灰,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魂魄。每个人的胸口处都连接着一根如同血管般的黑绿色藤蔓,这些藤蔓向上延伸,最终全部汇入他们头顶上方一株巨大无比、散发着妖异红光的诡异花朵之中。 那花朵缓缓搏动,仿佛一颗巨大的心脏,花瓣的每一次扑簌,都让下方的村民们发出一阵痛苦不堪的呻吟和哭泣。 “疼……好疼啊……” “放过我吧……” 哭声、哀求声、痛苦的呓语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绝望的哀鸣。 李牧川尝试着询问其中几人,但他们早已神志不清,对外界的呼喊毫无反应,只是反复地念叨着身体的剧痛。 强压下心头的寒意,李牧川的目光扫视全场,最终定格在那株妖异巨花正下方。那里,有一个由石头垒成的简易祭台。 他快步上前,只见祭台上放着一叠纸张,边缘已经泛黄卷曲,显然是有些年头了。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一张,借着洞窟内微弱的光线,看清了上面以朱砂写就、字迹却略显潦草的内容。 这赫然是一份关于此地起源的手札。 手札记载,前朝皇室笃信长生,在此设立秘所。他们从各地搜寻幼童,令其从出生起便以各种珍稀乃至剧毒的药草为食,坚信长此以往,这些人的血液便会蕴含神奇药效。 最终,以这些药人的血肉魂魄入药,炼制成可令达官贵人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老的仙丹。 李牧川的指尖划过那叠泛黄纸张,上面记录了近三十年来药人研究的详尽资料,其手段之酷烈令人发指。 忽然,他的目光被其中一幅手绘插图牢牢吸住,眉头不由自主紧紧蹙起。 那画上是一个初生的婴孩,身形瘦小,但诡异的是,其背后竟紧紧粘连着另一个几乎已成型的、更小的婴儿躯体。 旁边标注的小字虽已模糊,但依稀可辨:“……母体孕期服用‘融血草’及‘蚀心藤’……致胎儿先天连体畸变……”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他强忍着不适,继续向后翻去。下一页,是那连体婴孩长大些许的画像,当李牧川和阿絮看清那画像上清晰起来的眉眼时,两人几乎是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分明就是年幼时的皎儿。 “糟了!”阿絮失声低呼。李牧川的心瞬间沉到谷底,皎儿竟是这药人村里诞生的畸形双生子。 一想到叶惊秋可能面临的危险,李牧川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立刻就想转身冲出此地赶回孟府。 可就在他脚步将动未动之际,叶惊秋那句沉甸甸的嘱咐如同冷水泼下——“记住,没有我的传信,无论孟府发生什么,都莫要回来。” 一边是严令与大局,一边是叶惊秋可能身陷险境…李牧川攥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 就在这时,地道入口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熄灯!”李牧川当机立断,低喝一声。阿絮反应极快,瞬间拍熄了手中的长明灯。两人借着洞窟内藤蔓散发的微弱幽光,躲入一旁藤蔓相对稀疏的阴影之中,屏住了呼吸。 只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沿着石阶快步而下。前面那人正是皎儿,她刚站稳,便将身后的叶霁春拽出,毫不留情一把推搡在地。 皎儿一把攥住叶霁春的头发,迫使她仰起头,声音里压抑的怒火:“你竟敢在幻境中做手脚,向他传递信息?!叶霁春,你为何要背叛我?难道你不想等到你的心上人回来了吗?!” 头皮传来剧痛,叶霁春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满是凄楚。她手腕猛地一翻,一支藏在袖中的尖锐发簪寒光乍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刺向三更月的胸口。 阿絮吸了口气,被李牧川死死捂住了嘴。 “等他回来?”叶霁春手下毫不留情,簪子又往里送了几分:“我决定嫁给孟跃那日,他若还活着,就一定会回来拦我!可他没来!这五年,他音讯全无!与其抱着这虚无缥缈的念想,不如我亲手掀了你这吃人的地方,到地下去问他个明白!” 她眼眶通红,恨意与解脱在眼中交织:“我隐忍了这么久…从听从你的命令嫁入孟家,到成为‘予奇’替你害人。若不是因为我是予奇,你这妖怪要靠我达成目的,我怕是也活不到现在。我手上沾的血,欠下的命债,早就还不清了!我早就该死了!” 她喘息着,看着皎儿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幸好……萧离循着久攸的线索找了过来。我才能借着除夕囚阵关闭的时机,在他的帮助下,让秋儿寻来。” 叶霁春的唇角勾起一抹近乎胜利的弧度,她逼近三更月耳畔,温热的呼吸拂过对方冰凉的耳垂,每个字都像淬毒的刀:“三更月大人,您千算万算…却忘了我和秋儿骨子里流着叶家的血。家国面前,儿女情长算什么?你拿江岐威胁不了我——” 殷红的血顺着簪头滴落在面前人的衣襟上,洇开刺目的花。 “同样的…”叶霁春突然抽出发簪,反手抵住自己咽喉:“也休想拿我威胁秋儿。” 就在叶霁春即将自尽的刹那,三更月的躯体发出清晰骨裂声,她惨叫了一声,背部竟被生生扭至前方。衣衫撕裂,背后钻出的两只枯瘦手臂死死掐住叶霁春脖颈,一颗仅有半大的头颅探出,发出阴厉男声:“坏了我的事——别想坏了我的事!” 眼见叶霁春命悬一线,李牧川再顾不得隐匿行踪。他如豹般窜出,手中长枪像是一道银箭,挟着破空之声直刺三更月后心。 这一枪又快又狠,枪尖凝聚的罡气在地窟中激起啸鸣。 三更月却似背后长眼,那具身躯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枯瘦手臂如毒蛇般探出,竟不闪不避,五指成爪硬生生抓向枪刃。 "铛——!"交击之声震耳欲聋,枯爪与枪刃相撞迸射出火星。一击不成,李牧川枪势陡变。长枪如游龙摆尾,枪气将四周藤蔓尽数绞碎。 三更月却如鬼魅般飘忽不定,背部的双臂时而格挡,从不可思议的角度袭来。枯爪所过之处,带起道道黑绿色的毒雾,腐蚀着空气,发出"滋滋"声响。 李牧川攥紧了枪杆,枪法大开大合,每一击都凝聚着沙场淬炼出的杀伐之气。枪尖点、刺、挑、扫,将三更月周身要害尽数笼罩。 然而三更月的身法却太过诡异,那双臂更是防不胜防。一时间,李牧川竟与三更月形成了僵持之势。 数十招过后,李牧川窥得一个破绽,直取三更月胸前空门。三更月却不闪不避,背部的双臂突然暴涨,枯爪如铁钳般死死扣住枪杆。两人内力在这一刻轰然对撞。 气浪以二人为中心炸开,坚硬的地面寸寸龟裂,头顶的岩层承受不住这力量,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即轰然崩塌,巨大的石块混着泥土如雨般坠落。 “不好!”李牧川脸色骤变——下方还有无数被囚禁的村民! 他毫不犹豫撤枪回防,双手结印就要张开设结界护住下方百姓。然而这一分神,却将后背完全暴露在了三更月面前。 三更月狞笑一声,这一爪几乎凝聚了它全部的邪力,爪风未至,那气息已刺的李牧川脊背生疼。 "小阁主!"阿絮刚将叶霁春安置在相对安全的角落,见状惊呼,却已然来不及。 "铮!"太平如同白虹贯空般,精准无误地穿透三更月的胸膛。三更月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攻势顿时一滞。 剑光未尽,一道身影已如惊鸿般掠至,衣袂翻飞间稳稳落在李牧川身前。叶惊秋面沉如水,竟徒手攥住三更月刺来的毒藤。那藤蔓触及他掌心,发出细微的灼烧声响,却无法再进分毫。 “找死…”叶惊秋声音不高,却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手腕一拧,毒藤应声而断,腥臭的汁液溅落在地,腐蚀出缕缕青烟。 与此同时,他反手格开三更月随之而来的拼死扑杀,一道清晰的传音已落入阿絮耳中:“快问我阿姐,如何毁去那妖藤本体!” 阿絮得令,连声呼唤昏迷的叶霁春,却得不到丝毫回应。眼见叶霁春气息微弱,他心下一横,转而扑向那诡异的祭台。 双手因焦急而微微发颤,他在堆积的泛黄纸页与零碎物件间急速翻找。指甲划过不知名的兽骨,翻起绘制着扭曲符咒的绢布,他必须在那妖物下一波攻势前,找到摧毁本体的关键! 三更月背部的枯瘦手臂表面浮现出与那妖花同源的狰狞纹路。他双足踏碎地面,竟同时向叶惊秋与李牧川发出致命一击! "小心!"李牧川横枪硬接下一记重劈,脚下寸寸龟裂,冲击力让他手臂发麻,气血一阵翻涌。他心中骇然,三更月的力量仿佛无穷无尽一般,甚至越来越强。 叶惊秋见状,剑势陡然变得轻灵缥缈。剑招卸了力,改为牵引之姿,试图锁住三更月的行动。 无需多言,李牧川立刻明了其意。他将全身罡气凝聚于枪尖一点,身形如电,直刺三更月胸腹之间——那里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处! 果然,三更月攻势一滞,意图合力抓住这致命一枪。叶惊秋抓住这霎那的时机,弃了所有繁复剑招,精准无比地刺入双生的连接处。 “呃啊——!”三更月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动作瞬间僵硬了一瞬,周身暴涨的邪气也出现了明显的紊乱,下一刻攻势又席卷而来。 阿絮的惊呼从祭台方向传来:"花要结果了!"只见那妖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所有藤蔓疯狂蠕动,村民们发出濒死的哀鸣。花心处一颗猩红的果实正在凝聚成形。 “不行!她的力量源自本体,不能再这样下去!” 李牧川目光急速扫过整个地窟。视线掠过洞顶破口洒下的清冷月辉,掠过那株加速枯萎、即将结果的妖异花朵,最终定格在昏迷的叶霁春身上。 一个被忽略的细节,如同电光石火般在他脑海中炸开。若叶霁春是予奇,那她在村口曾对惊秋说过:“若想走…待月皎。” 当时他只觉是故弄玄虚,此刻结合这深埋地下的本体、这畏缩于黑暗中的仪式...李牧川疾声喝道:“月光!惊秋!若想走…待月皎!”他话音未落,三更月的攻势骤然变得更加疯狂,仿佛被戳中了最致命的弱点。 李牧川话音如惊雷贯耳,叶惊秋霎时明了。 他虚晃一剑逼退三更月,身形翩然跃起,精准地落在那株妖花的正上方,脚下便是搏动不休的核心。 他双手紧握太平剑柄,将周身灵力毫无保留灌注其中,剑身清辉暴涨,竟与天上月华相互呼应。:“剑守清平...邪祟遁形!”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他倒转剑锋,将太平剑向着脚下地面,向着那妖花深植的根源,悍然刺下! “轰——!”仿佛大地脉络被斩断的沉闷巨响。剑尖触地之处如同水波般荡开,地面应声塌陷,露出下方盘根错节、已然开始焦黑的巨大根茎。 月华再无阻碍,如天河倒泻,笼罩了妖花。在月光照耀下,那妖花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冰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枯萎、蜷缩、化为飞灰,连接着村民们的藤蔓也随之干瘪断裂。 地面下方,李牧川提前张开的结界光华流转,将所有坠落的碎石与邪气尽数挡下。 结界内的村民们胸口的藤蔓已然枯萎脱落,他们茫然地睁开眼,神智逐渐清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从洞顶破口洒下的、纯净而温柔的月光。 “不——!!!”三更月发出一声男女声混杂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叫,躯体从半空中无力坠落,“嘭”地一声重重砸在地面上,躯体一阵不自然的抽搐,那狰狞的背部头颅与手臂缓缓缩回,显露出皎儿原本的身形和面容。 她挣扎着爬起,沾满鲜血的手颤抖着,再次摇动了那枚始终未曾离身的铃铛。 “叮铃…” 铃声余韵未散,几人与刚刚苏醒的村民们便觉周遭景象天旋地转。 待视野清晰,他们发现自己置身于二十多年前的杏林村,成了一个沉默而模糊的旁观者。 夜已深,一座破败的茅屋内却挤满了神色各异的村民。人群中央,一位面色苍白、发丝凌乱的年轻妇人紧紧抱着一个襁褓,跪在冰冷的地上,她的额头因反复磕碰已一片青紫,渗出血丝。 “我的孩儿这不是妖怪!” 她声音嘶哑,带着泣血般的绝望,将怀中的襁褓微微掀开一角,那赫然是一个背部畸形粘连着另一个弱小躯体的连体婴儿! “是那些药…是那些他们逼我们吃的药草,害了我的孩子啊!” 她仰起脸,泪水混着额上的血污纵横交错,哀恸的目光扫过周围每一张熟悉又麻木的脸。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看在同村的份上,别把他们交出去!我夫君已经死了,我只剩他们了...”她仿佛不知疼痛般再次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周围的村民们沉默着,脸上交织着恐惧、怜悯与无奈。他们彼此交换着眼神,最终,一位年长的妇人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弯腰扶住了几近崩溃的母亲,哑声道:“造孽啊,都是造孽。孩子留下吧,我们…就当没见过。” 紧绷的死寂被打破,妇人眼中瞬间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光芒,她紧紧抱住怀中的孩子,像是抱住了全世界最后一点温暖,哽咽着,低声呢喃:“皎月…我的孩子…你以后,就叫皎月…” 纯净的名字,却这生于污秽的村中。 景象流转,时光悄然滑过数年。 依旧是那间破败的茅屋。长大一些的皎月坐在小板凳上,正侧着头,耐心地对着自己背后那半个躯体轻声细语:“来,叫…姐、姐。” 那背上的弟弟似乎努力地动了动嘴唇,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咿呀之音。这稚嫩的声音让皎月和一旁缝补衣物的母亲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或许是这个家庭仅存的、微不足道的快乐。 然而,这丝笑容很快便僵住了,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药味从灶上弥漫开来——药,熬好了。 母亲放下手中的活计,沉默地站起身,脸上是一种近乎麻木的隐忍。她端来一大一小,两碗浓黑的药汁。 “月儿,乖,”她的声音干涩,“只有喝了……我们才能活命。” 她说着,将自己面前那碗大的药汁一饮而尽,眉头因极致的苦味而紧紧皱起,却将那碗小的推到皎月面前。 “娘多喝一些,你和弟弟……就能少喝一些。” 小小的皎月眨了眨那双有着孩童光彩的眼睛,没有哭闹,也没有疑问,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她伸出小手,捧起那碗属于她和弟弟的药碗,像完成每日必须的功课一样,“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喝完药,她默默走到屋角阴影处,熟练地卷起了自己的衣袖,露出的那截细瘦胳膊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疤。 她拿起一旁生锈的小刀,面无表情地在手臂上划开一道新的口子,鲜红的血液渗出,滴落在地面。几条细小的、黑绿色的藤蔓如同嗅到腥味的毒蛇,从墙角阴影中悄然钻出,贪婪地缠绕上她的手臂,开始吮吸那些血液。 她安静站在那里,任由藤蔓依附,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凄凉。 幻境中的时光再次无情流逝。 茅屋依旧,但村子里熟悉的面孔却一个个减少。曾经在皎月母亲苦苦哀求时心软留下她的婶婶,那位在她饥饿时偷偷塞给她半块饼的叔叔……他们都因常年试药,在一个个寂静的清晨或深夜,悄无声息地走了。 小小的葬礼简陋而仓促,活着的人脸上只剩下麻木。皎月站在人群边缘,看着土坑被一点点填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双过于早熟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沉淀了下去。 葬礼结束后,她没有回家,而是独自一人,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村子旁边最高的一块巨石。她站在上面,踮起脚尖,努力地向外望去。 可是,目光所及,只有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大山,像巨大的、青黑色的囚笼壁垒,将她牢牢困在其中。 她甚至看不到山下的任何景象,对她而言,整个天地只有杏林村这么大。 不知何时,母亲也艰难地爬了上来,默默地站在她身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的同样是令人绝望的群山。 “月儿,”母亲的声音很轻,带着被药力侵蚀后的沙哑,“你知道山外面,是什么吗?” 皎月茫然地摇了摇头。 母亲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至极的神情,有向往,有怨恨,有深深的无力,最终都化为了一片哀伤:“娘…就是被人从山外面骗进来的。” 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山外面啊…有热闹的灯会,一整条街都亮堂堂的,有吃不完的香甜点心,有看不完的大好河山。在那里,普通人能吃得饱,穿得暖,也不用日日喝这穿肠毒药。”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皎月枯黄的头发,泪水无声地滑过她过早苍老的面颊,滴落在巨石上,瞬间洇开,又迅速干涸。 她一字一句,如同烙印,刻进了皎月懵懂又绝望的心底:“月儿,娘希望你走出去。无论用什么方法,无论有多困难,你一定要…走出去。” 不久之后,村落里陷入一片混乱,火光映着哭喊的人影。官兵如狼似虎闯入,铁链与呵斥声不绝于耳。 皎月躲在母亲身后,清澈的瞳孔里映出这样一幅景象:远处,衣衫褴褛的村民颤抖着跪倒在地,将家里仅存的、稍微像样些的米粮,甚至传家的铜锁都拼命捧到那些官兵脚边,额头在粗粝的土地上磕得通红,只为了换来一句含糊的“饶了他”。 “阿娘。”皎儿轻轻拉住母亲的衣角,声音里带着孩童的不解:“他们为什么要把好东西都给那些人?为什么那么怕他们?” 母亲将她往身后又藏了藏,声音因恐惧而沙哑:“因为…我们斗不过他们。我们天生就…就怕他们。” 皎月沉默了。 她看着那些村民卑微的姿态,看着官兵脸上那种习以为常的、带着轻蔑的倨傲,看着那些被随意踢开的“供奉”。 一股陌生的、灼热的情感在她幼小的心里疯狂滋长,压过了最初的恐惧。 她抬起头,那双原本清澈的眼里,第一次燃起了而执拗的火焰:“阿娘,我不要再怕他们了。” 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心:“我要他们怕我。终有一日,我也要他们…像今天这样,跪着把他们最好的东西,都捧到我的面前。” 幻境中的景象变得愈发灰败。 依旧是熟悉的坟地,只是新坟旁又添了数座荒冢。身形抽条、面容却依旧稚嫩的皎月,正用一双比同龄人粗糙太多的手,沉默地为自己病逝的母亲填上最后一抔黄土。 她没有哭,只是直起身,环顾四周。曾经还有些许人烟的村落,此刻已死寂得如同鬼域,放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几个活人的身影。 一种极致的孤独与冰冷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站在母亲的坟前,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仿佛要与这片埋葬了她所有亲人与过去的土地融为一体。 然后,她抬起眼,那双曾经清澈的眸子里,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温情彻底湮灭。 她轻声自语,带着决定他人生死的漠然:“或许…该找更多外面的人来。让他们来替我们承受这些。”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她体内喂养的藤蔓般疯狂生长。 她转身,没有再看母亲一眼,径直走向村中那座最为破败、供奉着早已面目模糊神像的庙宇。 庙内蛛网遍布,尘埃在从破顶漏下的光柱中飞舞。她走到神像前,看着那斑驳的的面容,然后缓缓地跪了下来。她不是来祈求怜悯的。 “我想要力量。”她对着冰冷的神像开口::“能让外面的人,代替我们承受痛苦的力量。我想要……离开这里。” 死寂笼罩着庙宇。然后,一个带着几分慵懒与玩味的声音,突兀地从她头顶响起:“哦?有意思。” 皎月猛地抬头,只见那破败神像的肩头,不知何时竟坐着一位身着长袍,戴着面具的青年。一只形貌奇特、周身缠绕着不祥黑气的异兽,正温顺地栖在他的膝上。 青年垂眸看着她,如同审视一件有趣的器物:“我可以满足你。”他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按我说的去做。我赐予你渴望的自由,以及…你希望施加于他人的,无尽的苦痛。” 幻境景象定格在幽暗的地底,那块刻满符文的巨石之前。 青年慵懒倚着冰冷的石壁,目光落在面前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却眉眼低垂的皎月身上。一年多严苛的、近乎重塑的教导,已将她身上最后一丝属于山野的痕迹磨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死水一般的顺从。 “这一年多,你的礼仪学得不错,倒有几分样子了。”青年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仿佛在评价一件精心打磨的工具:“可以为我效力了。” 皎月微微屈膝,姿态标准得无可挑剔,声音平稳无波:“是。” “此次下山,你可以尽情享受。”青年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是施舍:“吃喝玩乐,见识一下你母亲口中那个大好河山。” 他指尖轻轻点向巨石上某个关键的符文:“但最终,你要去孟宅。孟跃会助你一臂之力。”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掌心幽光一闪,一股无形的力量轰入巨石! “嗡——” 巨石上的符文依次亮起又熄灭,整个“囚阵”的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 与此同时,因孟家提前散布“杏林村有仙药可长生”而蜂拥而至的外乡人,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这将葬送他们一生的村落。 皎月最后看了一眼那幽深的地底与青年模糊的身影,向上而去,汇入了汹涌的人潮。这是她第一次凭借自己的双脚,踏出了这座囚禁她十数年的山村。 她走了很久,走过崎岖的山路,走过荒芜的田野,直到眼前豁然开朗——人声鼎沸的市集,琳琅满目的货物,食物的香气…母亲描绘的一切,真实地呈现在她眼前。 过于汹涌的冲击让她眼眶发热,视线瞬间模糊。她站在原地,贪婪看着这一切,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然而,那短暂的迷蒙只持续了片刻。 她用力眨了眨眼,逼回了那不合时宜的泪水。眼底重新凝聚起的,是更冷的恨意与决绝。复仇的怒火早已将初见繁华的悸动焚烧殆尽。 她没有在任何一处摊贩前停留,没有去看一眼那亮晃晃的花灯,没有去尝一口那香喷喷的点心。她只是低着头,一步步,一步步,坚定穿过喧嚣的市集,走过长长的街道,循着早已刻入骨髓的指引,来到了那座气派的孟府。 她没有走向光鲜亮丽的正门,而是绕到了一条僻静、阴暗的巷弄,在那扇毫不起眼、专供仆役杂役通行的后门前,停下了脚步。 她抬起手,指节轻轻扣响了冰冷的木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一张警惕的脸。 皎月微微抬起脸,露出了一个训练过无数次、温顺而卑微的笑容,轻声道:“孟公子,奴婢名为,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