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想吃回头草》
第1章 孤魂
仲春时节,晚霞满天。
连绵的群山勾连着西沉的落日,把熔金的霞光倾倒至狭长的谷地中。这里的山名绥山,谷名炀谷,是九洲的日落之地。相传日神每日乘金乌自东山而始,至炀谷而落,走完一程,便过了一个白昼。
待最后一丝霞光退场,炀谷的天灯次第亮起,远远望去闪烁不断如同一条流淌的天河。里里外外忙活了一天,客栈掌柜老熊终于腾出了一双空闲的双手,哼着小曲,用抹布擦完了桌子,又擦了擦脸上的汗,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忽然间瞥到左侧角落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背影。
来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衫,灰白长发杂乱地披在身后,黯淡得几乎与角落融为一体。
老熊忙弯腰上前吆喝:“客官,用饭还是住店?”
对方悄无声息地侧过身,仿佛蒙尘的宝玉重见天日。
这是一张过分年轻的脸,玉胎一样洁白素净,在昏暗烛火之下显出一片清光。光洁的鼻梁上缠着一根三指宽的布条,将一双眼睛遮得严严实实。他吐字格外缓慢,嗓音沙哑,说话时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住一晚,什么都可以。”
老熊心底一惊,此人气质脱俗,容色也好,像玉璧似的,只可惜是个瞎子。不过最近炀谷人流如织,什么妖魔鬼怪都凑了上来,他一天见过的怪人没有百个也有数十,倒不至于奇怪。
老熊麻利地端上来一碗白粥两三小菜,殷勤叮嘱道:“您慢用,如果缺了什么,您就叫我一声老熊,我就在旁边候着呢。”
男子点点头,手一挥,桌下的长凳让了一截出来,他道::“老熊,请坐。”
老熊搓了搓手,堪堪在长凳边缘坐了下来,谨慎道:“仙人您想知道什么?小的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想请问,这是哪里?”或许是白粥的清香润了喉咙,他的嗓子不再那么沙哑,说话也顺畅了许多。
“仙人您是误经此处的?咱们这里是旸谷,出了名的神眷之地,”谈及旸谷的来历,老熊不自觉抬高了声调,透露出一丝隐秘的骄傲来:“九洲最大最全的大观集市就在咱们这举行,您来得正是时候,就在这些天,全九洲的宝贝都在这儿了,您想要什么都能在这儿找到!”
“什么都行吗?”男子喃喃道。
老熊拍着胸脯保证:“全九洲最热闹的盛会,一年一度,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老熊,多谢。把房门钥匙给我吧。有劳了。”
“得嘞,您拿好。仙人您来得晚,只剩下三楼丁字号的一间上房了,我扶您上去!”
男子摇摇头,拒绝了老熊的搀扶,起身向楼梯处走去。见他步履缓慢却从容,显然是辨得清方向的,老熊放下了心。听说修仙之人的五感往往超越常人,哪怕没有眼睛也能飞天遁地。
事实也的确如此。他能看到老熊吹灭了油灯,在柜台后的长椅里和衣而卧,片刻就现出了本相黑熊来,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他的步履无声无息,木梯自他脚下盘旋而上,木板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痕迹,隐约可见蛛网似的裂缝。
什么都能找到吗?
他只想找到自己的身体。
他是五行之外的孤魂。
他看得见人,却不被人所看见。
他到过人迹罕至的深山琼瘴,看过惊涛拍岸的大海狂沙,狂风暴雨夹杂着野兽嘶吼的血迹浇灭他的愤怒,如梭人流带着饭菜飘来的香气点亮了千盏明灯,风往哪吹,他就往哪飘。
这样的日子过了太久,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
直到他来到旸谷,才有了不算凝实的身体,老熊就是第一个看见他的人。
往虚空里投掷的石头,终于听到了彼岸的回声。
他把涣漫的意识投入夜空,以客栈为中心,缓缓扩散至这一片陌生的天地……
“咔嚓!”
“啊啊啊救——!”
一团青色身影从天而降,把房顶砸出了一个硕大的窟窿,月轮恰好就卡在那窟窿中央,仿佛开了一扇天窗。
掉下来的人爬起来,晕头转向地晃了一圈,露出一张酡红的少年面庞,醉眼迷离地向着门口道:“巫延真你卑鄙无耻…我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这间房怎么没有人?早说还有空房,大爷我也不用和死洁癖挤一间房白挨一顿揍……”
他不着四六地转过来,这才看到了坐着的男子,拱手讪笑道:“原来还有一位兄台,多有冒犯,对不住了。你怎么没声呢,我还以为这屋里没有人。”
依旧是一片无声的寂静。
来人酒醒了几分,看着榻上的男子盘腿而坐,疑心他是在修行,又壮着胆子上前道:“我乃度厄山贺聆微,你!报上名来,今天是我莽撞,必给你十倍赔偿。”
咦,还没动静?
贺聆微蹑手蹑脚凑近了,刚拿出五颗灵石,才发现此人脸上的白布条:“原来是个瞎子,这当真是过意不去了,喂,你还活着吗!”
一道声音幽幽响起:“不巧,刚活。”
贺聆微吓了一跳,连连赔不是:“兄台,叨扰了。今夜我和好友住一间房,他那人太讲究了,非得让我醒完了酒才能到榻上睡觉,都是大男人,谁这么扭扭捏捏的,他便一脚把我踹飞了出来,打扰了你休息。明天我拉着他向你赔礼道歉。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从天而降不请自来,这算什么幸会?
然而他的魂体刚刚凝成尚不稳定,从前的功法招式也一概忘了个一干二净,实在不宜动手,只得放缓了声音道:“我名常泽。”
贺聆微大喜:“常兄!出门在外,有缘即是朋友,有路就是同伴。常兄你也是来探鬼谷遗迹的吗?”
常泽皱眉,他被自己的身体召唤而来,却不知道和这鬼谷遗迹有没有什么关系,道:“鬼谷遗迹是什么?”
贺聆微一撩衣摆,原地盘坐,眉飞色舞地讲起来:“这鬼谷,顾名思义就是鬼王坐化的道场,其中的功法秘籍仙丹神兵那必然是数不胜数,常兄你看这炀谷如今挤满了人,十成九都是冲着鬼谷遗迹来的。”
“那鬼王当真得道成仙了吗?”
贺聆微连连摆手,“那必然没有,否则早该泽被天下了,宗庙祠堂三千座,一炷香火事事安,像日神、月神、神武大帝,还有我们度厄山的老祖宗山神大人,这些才是正儿八经的神仙。山神大人你知道吗?”
常泽的记忆断断续续,只能勉强从中扒拉出自己的名字,尚且不知道这两个字究竟对不对,更遑论别人的名号。
好在贺微聆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带着一脸纯真和仰慕继续道:“传说鸿蒙时期天地混沌,女娲娘娘斩巨鳌之足撑起四极,这四极就是九洲最初的四大神山,久而久之生了山神,护佑山中生灵免遭天灾。”
什么玩意?鳌是鳌,山是山,怎么水兽还能化作泥巴?
常泽下意识想要反驳,脑海里却闪过一道青萝摇坠的身影。
这是谁……山神是谁?他又是谁?
待他想要深究时,一阵剧烈的疼痛自脑海深处袭来。
真是见了鬼了,一道魂也会痛?
“常兄?怎么了?”贺聆微见他久久没有反应,张开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又想起常泽根本看不见,这才出言问道:“对了常兄,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常泽强忍疼痛,摇摇头:“无妨,天生的。”
今天刚生的,怎么不算天生呢。
“对不住,我是不是说错话了。”贺聆微见他神色有异,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又嘴快戳人痛处!
常泽无意与他寒暄,飞快道:“无妨,不是为这个。只是这鬼谷究竟是什么情况?”
“不满兄长你说,我也并非十分了解。只知道山上人人都在传鬼谷遗迹现世,有大机缘,我当初一时冲动,向我爹娘说了要下山,谁知道他们压根不理会我,幸而玉门规矩少,我便求了延真偷偷带着我一同走。谁承想,这一路上遇到的人,要么是来赶大观集的,要么是冲着鬼谷来的,这两拨人凑一起,全都冲着鬼谷来了。你听我的,这鬼王名不见经传的,能是个什么正经神仙,反正明天你跟着我和延真就好了,我们护着你,谅别人也不敢乱动……”
听了半天,这毛头小子也没有讲到重点,反而声音越来越小,转瞬之间已经倒在床榻上睡着了。
这怕不是个缺心眼吧?
常泽正欲把他弄去填补房顶上那个缺口,却看到了他锦囊之中漏出来的一点金光。
他决定大发善心,让贺聆微在这里睡一晚。
辰时一刻,客栈楼下已经坐了不少人,喧嚷之中早点的香气格外明显。
常泽深深地吸了一口。
可真香啊。
还缺一个付钱的人。
“巫延真你又来了,金乌都没你起得早,神鸡都没我这么惨……”贺聆微三步并作两步,从楼梯上跳了下来,后面跟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二人年纪相仿,身量相当。
“常兄?早啊,昨夜多谢你没有赶我走,否则我就得流落街头了。”看到常泽,贺聆微眼前一亮,拽着同伴就在常泽身旁坐下。
常泽微微一笑。
贺聆微兴冲冲地介绍:“常兄,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发小巫延真,死古板穷讲究,昨天就是他给我踹出来的。”
名为巫延真的少年倒是很有涵养,冲常泽行了礼,只是眼中犹且带着防备。
这个小子可比贺聆微谨慎多了,昨晚差点把屋子戳成筛子。
常泽躲了出来,在屋顶上看了一夜的月亮,顺便看了一圈四周的人。
有严谨整肃的高门大派,有疏朗阔达的散修游仙,也有孤身一人的精怪走兽。自他坐在这里吃早茶以来,耳边听到的无外乎“鬼谷”“鬼王”。
巫延真倒了一杯茶,放下茶壶时,左手微晃,溢出的茶水沾到了他的手指:“晚辈巫延真,见过前辈。聆微是我的好友,昨晚之事多有得罪,还请前辈见谅。”
常泽将这一杯茶接了过来,一饮而尽,面色如常。
“你们说什么呢?”贺聆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向着常泽解释道:“常兄,你别介意,他这人就这样,惜字如金。”
巫延真投之以看傻子的目光。
常泽笑而不语。
巫延真道:“前辈也是为鬼谷而来?”
常泽微微颔首:“为了一件重要的东西而来。”
“既然如此,常兄双目不便,不如跟我和延真同行,我们当尽力帮助常兄你找到该物。”
这正中常泽下怀,他欣然答应:“只是,如果遇上了什么险境,我未必帮得上你们。你们既然下了毒,就该知道,我只是一个没有任何道行的普通人。”
巫延真脸色一变,心知刚才的小花招早在对方掌握之中,面色赧然,真心实意道歉:“常兄,对不住,下的只是一点神仙散,对身体没有害处,只是会让人经脉凝滞一刻钟。”
废话,如若你下了毒,还能活到现在?
贺聆微道:“常兄你放心,我必将护着你的性命。”
“那就有劳了。”
常泽笑眯眯地答应。
白得两个人傻钱多的小护卫,他高兴都来不及,至于这一点药,虽然对他无用,但他迟早会讨回来的。
希望这两个小崽子届时不要吓得屁滚尿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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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孤魂
第2章 鬼谷
翌日晌午,乌泱泱的人早已聚集在了炀谷末梢崖壁之下紧闭的青铜门前。
“鬼谷遗迹是大凤凰寺发现的,又因凤凰明火能克一切邪魔外道,故由大凤凰寺督查,由最擅符咒法阵的河洛神族开启。”巫延真低声解释。
“那头上插着羽毛话不过三句就要喷火的,就是凤凰族人;至于旁边那些个穿着斗篷看不清形貌的,就是河洛族人。”贺聆微适时补充道。
常泽顺着视线所指看去,只见凤凰、河洛两族人挨得极近,也在低声交谈,而耸立的青铜门两侧分别站着一位身着黑斗篷的人,想来该是长老一类的人物。
“水火不相容,他们两族关系倒好。”贺聆微嘀嘀咕咕,忽然想起度厄山和丰沮玉门也是世交,话便说不下去了。
常泽细细看了一遍青铜门,规规矩矩,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难道鬼谷和他的身体无关?
“咚——”
浑厚的钟声响起,一叠三叹,正是大凤凰寺的戒钟。
斗篷人朗声道:“鬼王是恶神,鬼谷是险地,诸位好自为之。我这就布阵启封,各位,请退!”
话音方落,狂风平地而起,刺目的法阵光芒从青铜门内破出,转瞬之间将所有人笼罩在内——
下一刻,青光大炽,众人眼前一白!
浓烈的腐臭夹杂着阴气扑面而来,他们仿佛一头钻到了千年老尸体的嘴里。
常泽环视一圈,只见进来的人被冲了个七零八落,两个小孩倒是还在身边。
有人啐了一口唾沫,大叫一声:“奶奶的,来对地方了!”
他们正置身于一条狭窄的甬道中,四面都是凸起的岩石,石壁上刻绘着模糊不清的残破壁画,不过大多早已脱落,因方才的动静簌簌往下掉着碎片。
贺聆微掏出了一颗夜明珠,甬道内瞬间有了光亮。
一道道热切的视线投了过来。
贺聆微稍微有些不自在,举着夜明珠向前走去。
果然是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
“快看!”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
随着贺聆微的向前走去,只见道路两边堆积着密密麻麻的骸骨,一直向前延伸到黑暗之中,宛如众骸骨堆砌而成了这条道路。
这一幕震撼而恐怖,有人喃喃道:“这是什么地方……”
“蠢货!死人骨头有什么好怕的?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咱来对了地方,往前走那都是数不尽的仙丹宝器功法秘笈!”
胆大的向前掠去,胆小的亦随之而上。巫延真向常泽点了一下头,确认了行进方向,三人随即向前。
两旁白骨莹莹如玉,散发着浅蓝色的幽光。
夜色深重,如雪的月光洒在空落落的峡谷里,显出几分阴森与鬼气。
青铜门依然紧闭。
门前立着一道身影。
墨色的斗篷已经结出了一层晶莹的露珠,不知道在此站了多久。
悠扬的风从山巅吹到谷底,吹起了斗篷的下摆,只见来人赤脚静静悬浮于地面之上三寸处。
此人一挥手,一转身,以风为凭,以气为梯,一步步向着虚空走去。
青铜门顷刻化为齑粉。
背后是空落落的岩石。
门内无夜月,只有鼓鼓噪噪的人声。
三人之中,巫延真和贺聆微在前,常泽独自背着手在后。
“这里不太对劲。”贺聆微收起了嬉皮笑脸,紧紧盯着石壁上的一道楔形印记。
“这是我们第三次走过这里了,”巫延真伸手一指,解释道:“这上面残留着寒骨白的剑气。”
“这里……”常泽略一沉吟,刚要开口,却见昏暗之中闪过一道雪亮的精光。
唰!
一柄飞刀掠过三人,骤然向着人群最前端而去。
最前端,是大凤凰寺与河洛神族。
“谁!”有人高喝一声。
下一瞬,伴随着清越的鸟鸣之声,金红的火焰拔地而起!
离得近的人瞬间被烧成了飞灰!
贺聆微怒目圆睁,用寒骨白划出一道圆弧,莹莹清光隔绝了扑面而来的火舌,“凤玄野!你做什么!”
在金红火焰的中央,赫然站着一位少年,庞大的凤凰翅膀虚影在他背后若隐若现,扇动之间刮起一阵阵的热风。他一张漂亮的脸上浮现出傲慢神色:“还用问?当然是杀了你们。谁在背后搞鬼,站出来!”
无人应答。
凤玄野右手一摊,一片龟甲随即浮现在他掌心。他朝着身侧的同族示意,同族立刻递上那柄偷袭未遂的飞刀。凤玄野在指尖划开一道口子,往龟甲上滴了一滴鲜血,随即放入凤凰火焰中炙烤。
人群后方随即响起一声惨叫。
常泽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片龟甲,问道:“这是什么?”
巫延真答道:“大凤凰寺的血脉秘术,以器物为凭,能索引主人气息,索命于一丈之内。不过,这秘术以血为引,只有血脉精纯之人才能使用。”
“那这个凤什么,血统还不错?”
巫延真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色:“大凤凰寺的修炼与其余各族不同,我知之甚少,但这个凤玄野的确是近些年来年轻一辈中风头最盛的。”他顿了顿,继续道:“他脾气暴烈,傲慢无礼,与聆微有过多次冲突。”
前方,偷袭之人已死,火势却反而更进一步!
火舌怒卷而来,众人纷纷向后退去。
有人怒道:“你们做什么?”
凤玄野轻哼一声:“当然是杀了你们啊。真是蠢得可笑。鬼谷是大凤凰寺的,其余人不配染指。”
惨叫声接二连三,一声大过一声,好似为这把火添了油,火光大炽,洞内温度骤然升高。
贺聆微的呼吸急促起来,额头上的汗珠涔涔落下,手在额头上一抹,提剑而上。
“别动。”
巫延真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打开一个巴掌大的锦囊,一只散发着幽蓝微光的小虫飞了出来。
不起眼的小虫飞过寒骨白划出的保护罩里,飞过呼号惨叫的火海中央,停在了凤玄野被火光照得发亮的脸颊上。
“啊啊啊啊!”
凤玄野大骇,幽蓝的火焰自他身上腾空而起!
甬道内的温度急剧下降。
这是什么火?竟然能碾压号称天下至纯至精的凤凰真火?
烈火灼烧的痛苦过于强烈,他下意识在地上翻滚,伸出一只燃烧的手:“救命……”
凤凰族人齐齐后退三步。凤玄野都毫无还手之力,其他人又岂敢触碰?
凤玄野挣扎着往前爬,对着右侧的虚空发出虚弱的呼唤:“长老……救我……”
虚空之中没有回音。
不过几个瞬息,方才还不可一世的年轻公子已经化作了一抔黑灰。
“这是极北之地的螟蛉,带着幽灵冷火的火种,遇风即燃。”巫延真若有所思,“它居然能盖过凤凰真火。”
贺聆微咬牙切齿:“别磨叽了,怎么克制它?”
只见幽蓝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火势大盛,竟朝着他们反扑而来!
巫延真皱眉:“按理说,螟蛉之火片刻就能熄灭,怎么会越燃越旺。”
此时,一道水柱喷薄倒灌,幽蓝的火焰瞬间熄灭。
和凤凰族一起进来的,还有河洛族。
众所周知,河洛族继承了巫咸的阵法,却忘记了,河洛族的老祖宗河神能控天下万川之水。
一道黑袍身影悬浮于水面之上。
赫然正是开启鬼谷大门的河洛神族长老,幽云。
贺聆微倚着剑大口喘息,“他怎么不救大凤凰寺的人?”
同样的疑问,也被凤凰族人问出了口:“幽云!我寺师兄遭难你为何不救?”
“你们自己不是也没救么。”幽云语带讥讽,抬手一挥,把河洛族人聚拢到身后,向着巫延真遥遥一指:“是你。”
全场视线落在了巫延真身上。
贺聆微提着剑挡在他前方,低声问道:“不是说凤凰族只剩一把骨头都能涅槃吗?他就这么死了?”
巫延真:“那也得有骨头!”
“噗嗤。”
常泽笑出了声,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被火烧死的凤凰。
这一声笑彻底点燃了凤凰族的怒火。
另一道黑色身影浮现,面向众人道:“杀了这三个人,刚才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是大凤凰寺的长老。
什么意思?
路才走一半,鬼王遗迹还没有出现,宝藏秘笈都没到手,有的是人不甘心。
杀了三人,就能从凤凰族手下活命,还白拿一堆宝贝?
众人面面相觑,无数道眼神交换着隐秘的信息。
哪怕巫延真和贺聆微都是大族子弟,只要死在这里,难道还能开口说话?
至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瞎子,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巫延真转身面对着众人,眼神中闪烁着怒意:“你们做什么?要是没有寒骨白护着,你们早就被烧死了。”
四下里寂静无声。
常泽冷眼旁观,越发不想开口,只为看这一出好戏。
一把雪亮的长刀骤然刺入了贺聆微的后心!
他难以置信地转头望去,是一张平平无奇过目即忘的脸。
鲜血大团大团从胸口涌出,染黑了贺聆微的青衣。
巫延真手忙脚乱地拿出一把草药,胡乱塞到了他嘴里:“你忍着疼,我会救你的。没有我救不了的人。”
他的声音颤抖。
贺聆微心神俱震,寒骨白向前一刺——对方应声而倒。
银白的长剑沾上了淋漓的鲜血,发出了一声兴奋的嗡鸣。
杀戮,这是剑的天生使命,却是在山里悠闲自在了十六年的贺聆微的第一次溅血。
更多人蜂拥而上,刀光剑影,鲜血四溅。
常泽被遗忘在角落里。
一个翻不起浪花的普通人,无论是杀戮还是死亡,都只能被遗忘。
贺聆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连累你了。
常泽忽然觉得无聊,懒懒地开了口:“喂。”
他的声音很轻,但奇异的是,所有人都听到了。
“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尾音向上,带着一丝奇异的愉悦。
此时,幽云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他终身难忘。
那是一张如玉一样干净无暇的脸。
嘴角微扬,仿佛正在期待着一切发生。
“老头,你知道吧。”常泽隔着粗布,和幽云对上了视线,“根本没有鬼王遗迹,我们就在一个大阵里。”
哗!
如同一勺热油浇进了滚烫的锅里。
“什么?”
“怎么会这样?”
“这是怎么回事?”
贺聆微怔怔地看着常泽,血流进了他的眼睛,恍惚之间,常泽的周身散发着通红的血光。
巫延真倒在一旁,不省人事。
大凤凰寺众人霍然扭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幽云。
常泽饶有兴味地说:“别看了,你们自己找出来的遗迹,难道还找别人要说法?”
“不错……”幽云的嘴里泛起苦涩,“但我也是方才发现的。这只是一道迷阵,我们都被骗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四周的石壁轰隆隆开始瓦解,累累白骨分崩离析,化作星星点点的飞灰随风散去。
强烈的失重感席卷而来,所有人眼前一黑,飞速下坠!
常泽双目剧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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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鬼谷
第3章 封印
触目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白。
没有重量,没有方向。
在场的人被分散在了六角,随意地抛洒在无边的世界之中。
“我的灵力呢?”
第一个发现的人发出了一声惊呼,恐慌像片刻之前的大火一样迅速蔓延。
“这是哪里?!”
“怎么回事?”
有人幻化原形,有人结印起阵,有人拔剑四顾,曾经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的种种仙法,在此刻都如同泥牛入海,杳无踪迹。
同时,失去了仙法护佑,有人急速变老,转瞬之间已经发丝尽白;有人喷出一口精血,不受控制地化出了原形。
三千大道、万般神通,就像向天而借的债,如今也报应在了每一个人的身上。
幽云颓然踞坐,此刻的他只剩下了一具早该衰朽的身躯。
碧绿的光芒从四面八方亮起,一道道光柱将他们笼罩其中!
浑浊的眼中闪过一道疯狂的亮光,幽云颤抖着伸出干枯的手,一整个手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断口处血流如注!
“这,这这……”惊愕和狂喜在这张衰老的脸上轮番闪过,幽云整个身体仿佛濒死的鱼一样疯狂抖动:“苍天有眼!诸神眷顾!让老朽在临死之前得见泰煞天阴大阵!死得其所,死得其所啊!”
“长老,这是个什么阵?”一个河洛族的后辈疑惑发问。
“上古时期,河神大人蒙女娲娘娘开灵点智……抽鞭截断九天银河,使九洲生灵免遭涂炭,因此成就一方神灵……后女娲娘娘身陨,河神大人以三万里洪川为基,以上古若木枝桠为引,以神灵之体为祭,逆转阴阳,倒流乾坤,为女娲娘娘重塑肉身。就是此阵啊!”
“那为什么书上没有写?”
“自河神大人身陨,此阵绝迹九洲,再无缘重现人间,早已失传。”幽云老泪纵横,仰天长叹:“多少年了,终于让我摸到了,摸到了,哈哈哈哈——”
长笑之声戛然而止,幽云骤然向后倒去,瞬息之间就化作了一具风干的骨架。
最后一口气,他想起那一夜初窥星空,满心震撼的孩子。
那时他站在白发苍苍的师父身边,一抬手,星星就在他手心里眨眼。
这条路上,他已经走了一千年。
贺聆微强撑精神,意识到这是一道吃人的大阵。
连当初的河神都要以神灵之身为祭,那么今天该成为祭品的人又该是谁?
“咳咳咳——”巫延真挣扎着坐起来:“《玄览辨真》记载,三清神武大帝破地狱,封印大凶之神于归墟。归墟之内,无生无死,无老无尽。”
“想必,这里就是归墟了。”
话音未落,绿光大炽,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第一道声音来自黑衣斗篷的凤凰族长老。他同样变成了一个耄耋老人,连挣扎都没有,就变成了一具枯骨。
随即是那个拿出短刀砍在他肩膀上的刀疤脸男子。
还有一个为他挡了一剑的妙龄女孩。
一个接着一个……
他转头,身旁是脱力而失去意识的巫延真。
他们两人又还能撑多久呢?
山上的父母想必还在满山地找他……
法阵中心,一棵高达万丈望不到顶的巨木缓缓浮现。
一幕幕幻影从众人眼前掠过——
鸿蒙之初,有巨人双手擎天,撑开混沌。
巨人死,化作日月星辰、山川湖海。
日神乘金乌而上,太阳投下第一缕光。
一棵幼苗破土而出。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巨木拔地而生,高不见顶,矗立于天地之间,枝繁叶茂,横无际涯。
花开时落满九洲,花落时群鸟栖息。
……
最后只剩下是一株筋疲力尽的枯败之木。
虚影。
沧溟应月亏盈。亘古今消长,暮落朝升。*
虚影转瞬即逝,流水东去无痕。
枯树的树根处缓缓浮现出了一具巨大的木棺,四周有枯藤缠绕,上方有符咒密封。
木棺甫一现世,远古的洪荒气息裹挟着恐惧滚滚而来,在所有人心头呼啸而过。
从入阵以来便毫无反应的常泽猛然化作一道金光,向着棺材飞坠而去。
贺聆微拼尽力气,却只是动了动手指。
那要命的绿光终于落在了他身上。
“不要……”
扑通——
扑通——
这是谁的心跳?
自入阵以来,常泽便听到了如同擂鼓的心跳之声,也感受到了来自身体的牵引,他知道,他的身体就在这里。
双眼剧痛无比,似乎有一双眼珠子就要从眼眶里爬出来。
大片大片的鲜血在眼前弥漫,剧烈的痛处牵连着他过分细微的触感,将他的知觉尽数搅碎!
如何才能突破阵法,去到阵心?
猛然之间,他辛苦修成的身体乍然化作一道流光,不受控制地朝着棺材掠去。
他忽然就到了棺材旁边。
身体,身体,他的身体就在这里。
他听到了胸腔的跳动,胸膛的起伏。
常泽五感尽失,将意识紧紧黏附在棺木之上。
手掌之下,头颅、脖颈、肩膀、肋骨……一道完整的躯体在他的脑海中勾勒出来。
狂喜之中,意识猛然被抛上云端——
久违的沉重感从四肢百骸中袭来。
痛楚、血迹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对身体掌控感带来无与伦比的激动,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身体,也找回了自己的力量!
心念一动,他出现在了阵法上方。
意识朦胧的片刻,贺聆微觉得他又看到了常泽。
不,好像不太一样。
这个人是实在的,不像之前那么虚无缥缈。
这个常泽更高一些,身上蒙着一层白光,在这绿油油的阵里格外引人注意。
他感到常泽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不对,常泽是个瞎子,怎么会有目光呢?
可是,他分明看到,一片虚无之间,通天法阵之上,枯木之下,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殷红的鲜血从空无一物的眼眶中缓缓流下。
贺聆微眼前一白,彻底失去了意识。
“你,你你是凶神!是恶鬼!”
有人连滚带爬。
常泽一笑,冲天的煞气使得这张无暇的脸庞显得越发艳丽,当真如同传说里来索命的恶鬼,叫人闻风丧胆。
他一挥手,贺聆微脖颈上的绿光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不过片刻,又再度亮起,疯狂吞噬着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这阵有完没完?
常泽霍然转头。
木棺之中,静静地躺着另一道身影。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的身体好像也是从棺材里站起来的。
那么,这个躺在棺材里的人是怎么回事?
这是谁?
可惜,他的记忆空荡荡,没有一丝褶皱。
绿光大涨,风刀如割,大阵急速旋转,绿光浓稠,聚集成了一道绿色的漩涡!
常泽被风一卷,狠狠撞到了木棺之上。
木头瞬间四分五裂。
而此时的漩涡中心反倒风平浪静。
棺中人面容沉静而优美,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仿佛在沉溺在悠远的梦中不愿醒来。
常泽又听到了微弱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强烈。
几乎就在他的耳边振动。
这是谁?
无数道青光落在这人的身上,藤蔓眨眼之间爬满了他的身躯,宛如细密的经脉,将汹涌的绿光往棺中人的身体里注入。
常泽认出来,这是攫夺而来的天地生机。
衣袂纷飞,长发猎猎飞扬。
一双泉眼一样的眼睛看向了他。
常泽刹那间有些恍惚,不着边际地想到:自己现在这副样子,会不会吓到他?
他转身欲去。
无数道藤蔓缠上了他的身体,巨大的拉扯力自后方传来。
他近乎轻柔地撞进了一个人的胸怀。
一双手极尽温柔地抹掉了空洞洞的眼眶下流出的血。
“还想去哪?”
如果还有人活着,意识足够清醒,就能认出这是口口相传的故事中的极恶之神。
“上古有若木,贯天地,孕万灵。侧附妖藤,虬绕其干,吮其膏髓。万祀后,木枯而藤孽炽,至凶至恶。出则川岳崩、万川涸,悬河逆涌。状类人而生羊角,名折丹。”
——《玄览辨真》
*高濂《望海潮八月十八日潮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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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封印
第4章 回忆(一)
落花时节,清风拂过,东山的群树沙沙作响,一朵突如其来的乌云盖在了山顶上。
一道流光自山巅向上飞速攀升,眨眼之间已经升入了半空,把乌云炸成了一朵绚丽的花,云层缝隙射出了耀眼的金光。
乌云散去,日光普照。
“玩够了没?”山巅桃树遍布,桃花灼灼,树下有一个青衣男子斜倚着假寐,长眉入鬓,双眼轻轻闭着,黑发如墨般铺满一地,与鲜妍的桃花平分春色,艳丽而招摇,丝毫不落下风。
桃树之下是一片平坦的芳草地,靠近崖边的地方桃树渐少,独独卧着一只赤金羽毛的巨鸟,正用尖尖的喙梳理着羽毛。巨鸟身旁,昡曜心无旁骛地握着刻刀,细细地雕琢着,木屑随之簌簌落下,口中说道:“你的酒还没好。”
“这我自然知道,犯不着问你。”折丹拿手遮了遮过分明亮的日光。
日神属地是世间无上光明之地,日出最早,日落最晚,云翳更是近乎没有,实在不是一个适合休息的好地方。
“那你还有何事?”昡曜头也不抬地问道。
“帮我看个人,”折丹用手往身侧一指,“在路上捡到的小鬼,帮我看看他的来历。”
桃树硕大的树干背后,站着一个粗布衣衫的小孩,袖子和裤腿都短了半截,露出瘦瘦的手腕和脚踝,正局促地摸着手掌,怯生生地垂着眼眸。
相传日神昡曜有一双金色的眼睛,能够看透世间万物的过去和未来。
昡曜放下了手中的刻刀,双眼一眯,正色道:“我也不是什么都能看的,你想要我的命就直说。”
折丹笑道:“这哪能,区区一个小孩罢了,我们的日神大人难道看不透?”
昡曜眼珠一转,抛出了条件:“那你帮我向她带个信。”
折丹沉吟片刻,道:“成交。”
他抬手扶了扶少年乱蓬蓬的头发,安抚道:“别怕。”
他不知道,此时的常泽已经不仅仅是害怕,甚至称得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因为他的眼睛与常人不同,只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伴随着不详的征兆。
这两个人是什么人?他自己又是什么人?他们会不会杀了他?思绪纷繁复杂,他的眼睛已经被迫抬了起来,正对上了昡曜金灿灿的瞳孔,当即眼前一白。
昡曜久未说话。
折丹:“怎么了?”
昡曜微皱着眉,“他叫什么名字?”
“受天布泽,与物同辉,就叫‘常泽’。我起的名,不错吧?”折丹一笑,继续问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昡曜背过身,继续拿起了刻刀,仿佛他的世界中只有那尊未成形的木雕。
“又是这套说法。后面有你求我的时候。”折丹拂袖而起,牵着小孩的手便往前走:“我们走了,闷死他。”
一大一小牵手而去。
小常泽尚未从晕眩中回过神来,被牵着手往前一拽,下意识扭过头来,恰好对上金乌骨碌碌转着的眼睛,被吓了一跳,又仓促转过身去。
这大约或许算是过关了?他心中稍定。
在他们走后,昡曜停手放下了木雕,摸了摸金乌头顶顺滑的羽毛,“不可吓人。”
金乌委屈地呜咽一声。
“好了,你不是有意的。”
金乌点点头,而后仍疑惑地看着他。
“不交不通,无妄乃破。他的命数,我看不透。”昡曜长叹一声,再度拿起刻刀,细细刻画着一个个弯曲的弧,仿若透着金边的云层纹路。
蜿蜒的落花铺满了东山,层层叠叠的枝丫在他们面前散去,仿佛主动让出了一条路。
花也会为人让路吗?常泽觉得新奇,眼睛频频盯着头顶。
他们沿着山路下行,路上再没有遇到其他人,他很喜欢像这样没有人的地方,如今却要走了。
与昡曜对视的瞬间,他被刺眼的强光所迷,闭上了眼睛;然而与金乌对上的那一眼,他却看到了一道如流矢般急速坠落的身影,还有一道凄厉的鸟鸣。
就像他在过去的岁月里看到的那样,一副凄惨的死状。或许那道强光本没有那么刺眼,他只是不想要别人看到自己的眼睛。
这是一双有病的眼睛,只能看到令人厌恶的死亡和鲜血。
他厌弃似的闭上了双眼。
而复睁开。
折丹忽然转头看了过来。
常泽急急忙忙低头,视线落在了满地的落花上,格外柔和的声音落在了他的头顶:“好不好看?”
常泽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就是这一道声音,在不久之前将他从虎口之中救了下来。
当巨大的猛虎咆哮而来时,常泽已经不愿再逃跑了。
他曾经见到人便会逃跑,见到猛兽也逃跑,尖锐的石头磨破了他的脚掌,丛生的荆棘刺破了他的皮肤,鲜血溢出,那些东西却变本加厉。
他闭上眼,甘愿成为猛兽的口粮。
意料之中的尖牙却没有到来。
他听见一声急促的“啪”。
抬眼望去,猛虎已经落荒而逃,脊背上犹且残留着一道鞭痕。
粗壮的藤蔓不知何时已经铺满了地面,此刻正朝着四方飞速散去,他抬头看道了一个青衣人。
青衣人转身,半蹲在他面前。
常泽紧张地垂下眼睑。
来人伸出一根手指,挑起了他的下巴:“真脏啊。”
常泽赧然,突如其来地想:为什么他的脸上没有血?
侧方的人停住。
常泽还沉溺于回忆之中,继续往前走了两步,这才如梦初醒地回头。
折丹轻咳了一声,道:“看好了。”
他右手成掌,手心向上,轻轻地往上抬了抬。
四周低矮的桃树顷刻之间又开出了无数朵桃花,一朵挨着一朵,开得灿烂又活泼,仿佛在热闹地嬉笑。
常泽蓦然睁大了眼睛。
下一刻,桃花纷纷从枝头脱落,在半空之中肆意飞舞,漫天的花瓣自常泽脸上拂过。
桃花的香气覆盖了他的嗅觉,密集的花雨又挡住了他的视线,叫他眼前再也看不见那些恶毒的幻象。
桃花之中,折丹眉目含笑,艳若桃花的脸上有一双像山泉般清透的眼睛,眼中满是温柔的期待。
常泽终于确定了,这张脸上没有出现鲜血和尘埃。他贪婪地看着,就像第一次看到世间的美好一样,把花和树和人尽收眼底。
“万物有灵。”那张好看的脸越过桃花雨,凑到了他的面前,再次问道:“好不好看?”
常泽的心砰砰狂跳,几乎怀疑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体外,随着桃花一起飞舞。
他迟疑地问道:“你是谁?”
“我啊,是神仙。”折丹答。
“你能教我做神仙吗?”
有好半晌,常泽都没有听见回应,心中的不安和期待却开始把他左右撕扯。
你忘掉自己的眼睛了吗?你还想把厄运带给谁?
可是……这个神仙或许有办法。
常泽紧闭双眼,脸颊上柔嫩的花瓣的触感却越发清晰。
这是一场他从未见过的绚丽的梦。
所以他开口想要挽留。或许这个神仙有办法治疗自己的眼睛。
他的心咚咚跳着。
对方轻轻笑了一声,“……可以。你以后便跟着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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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回忆(一)
第5章 回忆(二)
越靠近东边的地方,白昼也就越长。
常泽走了很久,走到双脚麻木,头脑混沌,而前面的人依然优哉游哉,不见丝毫疲累。
常泽快支持不住了,咬咬牙,怯怯地叫了一声:“师父。”
“嗯?”折丹等待着他的下文。
“我走不动了。”常泽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他觉得自己好像很没用,明明流浪了那么久,还是跟不上师父的脚步。
折丹半跪下来,四目相对:“师父背你?”
他在常泽面前半蹲下来。
常泽有些迟疑,既觉得冒昧,又有几分难以严明的心虚。
“来。”
折丹抓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肩上。
常泽的身体骤然腾空——稳稳地落在不算宽阔的脊背上。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手不知道放哪,又不敢用力,自己悬着一颗心,紧张得浑身冒汗。
“放松点。”
前方声音传来。
常泽小声答道:“好。”
高处的风似乎更轻快一些,从散落的长发间流出,钻进了常泽的鼻子里,有一股幽幽的香气。他不知道这是路边的花香,还是师父身上的味道。
“阿泽,放松点。”
常泽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师父在叫自己。他把常泽这个名字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咂摸,品出了一股别样的味道。
他有了名字,有了师父。
“师父。”常泽轻轻唤道。
“师父在。”
“师父。”
折丹把头侧过来,侧脸碰到了常泽搭在肩膀上的手。
常泽猛然一缩。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他惊恐万分。
一双手按住了他单薄的后背,也钉住了他即将四分五裂的魂魄。
折丹宽慰他:“别怕。”
常泽不动声色地点头。
然而这条路实在是太长了,又或许是他的精神过于贪图安逸,总之他逐渐失去了意识,头靠在了师父的背上,静悄悄地睡着了。
折丹双手向上一抬,将常泽稳稳托住。
待常泽醒来时,已经是日薄西山。
他们又到了一处山巅上。这一座山比东山更高,潮湿的水汽拍打在他身上,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一片。
常泽手足无措。
那条充满着无尽桃花雨的路,仿佛就像一场空荡荡的绮梦,梦醒了,唯有冷汗涔涔。
常泽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忽而脚下一空。
云雾在周身翻涌,他的身体急速下坠。
一根粗壮的藤蔓卷住了他的腰身,将他向上卷去——
常泽惊魂未定,在崖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这才看见,原来在他方才所躺之处的背后,是一棵高耸入云的参天大树。
密叶层层叠叠,如伞如盖。
折丹就斜靠在最底部的枝干上,正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常泽轻轻唤了一声:“师父。”
他走到巨木粗壮的树根下,抬手摸了摸粗粝的树皮。
笃笃。
庞大的树根中央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常泽怀疑自己听错了,绕过虬结隆起的树根,绕到了树的背面。
只见树根处有一个巨大的树洞,参差的霞光落在树洞的中心,一只青色的大鸟正窝在其中,长长的喙有一搭没一搭地啄着树根。
常泽仓皇看了一眼,就把迅速把视线移开。
“这是小青。”折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以后你想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叫小青驮着你。”
常泽疑惑:为什么要去很多地方?
但还是点点头。
那根粗壮的深绿的藤蔓又出现了,卷住他的腰,将他轻轻放进了大鸟的羽翼旁。小青垂下头,亲昵地蹭了蹭常泽的脸颊。
他的身下有一块巨大的虎皮,柔软浓密的长毛让他有些飘飘然。
折丹什么也没说。
但常泽知道,这一个树洞和一只青鸟,就是师父的栖息之地,现在又多了一个他。
月升日落,繁星在侧。
常泽把脸埋进虎皮之中,隐约能够嗅到一丝大树的木香,沉静而辽阔,伴随着沙沙的树叶喧哗声起起伏伏,好似在海浪之中,又似在母亲的臂弯之中。
常泽翻了身,却睡不着,眼睛望着树枝上缠绕的碧绿藤蔓,藤蔓不知何处而生,沿着树干一圈圈向上攀援。
常泽想起,他将坠崖时,就是藤蔓把他拉了回来。
树是什么树?藤蔓是什么藤?师父又是什么神仙?
师父在哪里呢?他会睡觉吗?
他有太多的疑问,于是爬了起来,两只手抓着树皮起伏的纹路,脚下一蹬,借力便向上攀去。
大树枝干向四面八方延展开去,越往高处走,视野便越发开阔。
漫天星斗如流沙般向西涌去,明月高悬,月华如练,大地如银。
不知爬了多久,常泽十个手指渐渐渗出血来,沿着树皮的纹路缓缓下渗。
直到他看见月下枝头那一道青衣背影。
一道青色的流光倏忽消失在月色之中。
常泽踩上了那一根树枝。虽也只是树枝,却比他从前见过的树根更加粗壮有力,几乎像一条小路一样曲曲折折地通向前方。
他有些犹豫,心中的疑问却一瞬间化为乌有。
远远地,折丹指了指身边的位置。
常泽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在他身侧坐下,把两只手藏在身后,“师父。”
折丹瞥下一眼:“怎么不叫小青背着你上来?”
常泽摇摇头:“小青睡着了。我可以自己上来的,我很会爬树。”
“怎么学会的?”
“以前有老虎追着我,我跑不过,山里树多,就只能往树上爬。”常泽补充道:“其实我也跑很快的,但比老虎还是差一点。”
折丹抓住了他的手腕,“这是会爬树吗?”
十根手指血迹斑斑,手心、手背乃至细细的手腕都遍布着各种旧伤。
常泽有些不解,爬树不都是这样的吗?
嘭!
一掌骤然拍在常泽的背后,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折丹,身体不受控制地急速坠落。
折丹眉目之间了无笑意,只有一双幽深的眼睛毫无感情地盯着他。
常泽心中泛起了凉意,总觉得这样一双眼睛分外眼熟。然而此时已无暇思考,因为他即将摔个四分五裂。
既无情意,又何必给他这一天半天的美梦?常泽心中的委屈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嗖!
他被稳稳吊在了半空。
常泽放弃了挣扎,直接闭上眼睛:“师父。”
一只手轻柔地搂住了他的腰。
他们朝着山后飞掠而去。
在常泽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停在了一方明镜般的水泽边。
折丹:“衣服脱了,进去。”
常泽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做了。
水面无风,凉意却刺骨,一阵一阵往四肢百骸里钻。
常泽抱紧了双臂,上下牙齿止不住地咯咯颤抖。
折丹右手光芒一闪,左手手腕便出现了一道明显的伤口。
几滴金色的血液从中溢出,轻飘飘地滴入了湖水里。
湖水骤然沸腾起来。
“憋气。”
常泽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被一只手按进了水里。
淹溺的恐惧顺着耳朵往身体里钻,他下意识地开始在水里挣扎起来。
“咳咳咳——”
甫一出水,常泽立即咳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这里的山名衡天,树名若木,湖名镜湖,能疗愈外伤。”折丹漠然道:“以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你身上流一滴血。”
此时常泽才发现,他食指的外伤都已经完全愈合,看不出来一点痕迹。
师父竟然愿意伤害自己来救他。
常泽心中颤动,眼眶乍红:“师父,你的手……”
折丹伸出手来:“会好的,你看。”
果然光洁如新,没有一丝伤痕。
折丹向天边唤了一声:“小青。”
巨大的青鸟破空而来,乖顺地停在镜湖边上,往折丹身上蹭了蹭,又伏在常泽面前。
常泽低着头坐到了鸟背上。
青鸟长鸣一声,扇动着巨大的翅膀,在山林里刮起了阵阵大风,让镜湖的水面都泛起了涟漪。
常泽向后看去,折丹依然站在湖面之上,镜湖风声未息,水波荡漾,却没有一滴水沾上他的衣襟。树影婆娑,风声萧萧,那一道身影越来越淡,如同一片流云、一颗星子一样渐渐淡出了视野。
他忽然觉得师父在夜里比白天要疲惫得多。
不过片刻,一人一鸟已经回到了树洞之内。
小青又把头埋进了羽翼下,舒服地睡着了。
但常泽却睡不着。
从前他一旦闭上眼,脑海中都是血淋淋的幻象。
今天那些幻象统统消失了,只有一只流淌着金色血液的手腕。
那只手腕白得近乎透明,青色的筋脉一颤一颤,让源源不断的血液从伤口处涌出。
那只手拂过树干和树叶,落在他的头顶和背后,又抓住了他的手。
他们向着渺远的天际飞去。
折丹走进树洞时,一人一鸟都已经沉沉睡去。
常泽蜷缩着身体,也窝在了鸟的羽翼之下,只占据了虎皮的一个角落。
折丹走上前去,把虎皮翻过来盖到了人身上。
这是一个凡人,是畏水、畏冷,既不能飞也不能摔的小徒弟,就像钦山上大片大片的白玉一样,虽然是石头所化,却格外美丽又脆弱,甚至只听见风声便碎了一地。
给这座山改了一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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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回忆(二)
第6章 回忆(三)
自那一夜之后,常泽一连多日都没有看见折丹。
他从树顶爬到延伸开来的树梢上,一坐一整天。小青有时靠在他身边,有时飞进云端。常泽只能看着它垂下的尾羽。
他问道:“小青,师父去了哪里?”
小青睁着懵懂的眼睛,冲他长长地叫了一声。
这一天,山上罕见地下了一场雨。
常泽从山后的树上摘了红彤彤的果子,用前襟一围,抬眼便看到了满头的乌云。他立即撒腿开始往山顶跑,然而上山总比下山难,雨飞快地落在了树叶上草丛里,也落在了他身上。
扑通!
他被一棵忽然壮大的野草绊倒了。
方才这草还不能没过脚踝,现在被雨一淋,已经有小腿那么高了。
常泽急急忙忙护住了衣兜里的果子,惊奇地盯着猛长的野草和果树。
一只手从身后将他捞起。
正是几日未见的折丹。
常泽扭头看去,只见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师父的脸上,顺着锋利的下颌线一路流淌,**的长发如斗篷般披在身上,两人都分外狼狈。
几个呼吸间,他们已经躲进了树洞。
折丹捏了个术法,两人身上的雨水一扫而空,连衣裳都变得干燥了。
常泽忽然想起了他拜师的初衷,问道:“师父,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学术法?”
折丹瞥了他一眼:“你要学术法做什么?”
“我想变得强大,能够保护我自己。”常泽咬咬牙,继续道:“还想和你一起出去,你去哪,我就去哪。”
折丹若有所思:“你可知何谓神灵?”
常泽摇摇头。
“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神灵也源于自然。也就是说,所有神灵都是天生地养的,你当初所说,要学做神灵,我现在告诉你,神灵是学不成的。”
常泽愕然瞪大了眼睛。
折丹一抬手,藤蔓立刻自他手腕攀沿而上:“如你所见,我的力量同样源于自然,也必将还于自然。”
常泽思索片刻,才慎重地问道:“那我可以做什么?”
藤蔓尖端在他手上探了探。
折丹一勾手,藤蔓缩回到他的掌心:“万法自然,皆宗天道。等你的喜怒哀乐皆由本心出发,道也就蕴藏在其中。”
折丹顿了顿,知道他没听懂,补充道:“在此之前,术法我都会教给你。譬如现在,你听到了什么声音?”
常泽闭上眼,他的听觉本就远超常人,此刻更觉得萧萧雨声如在耳畔,他有些不确定:“雨声?”
折丹:“错了。万物有灵,呼吸之间也就有了风,风吹万物,有大雨如瀑,波涛如怒,都有赖于风的吹号,此为地籁。”
“北方有山神,其歌声如泣如诉,哀婉动听;大荒之中,有一小国名为夏国,每逢吉日便祭祀各方神灵,丝竹管弦,载歌载舞,一连九日方才停止。这是人籁。”
常泽听得如痴如醉。
“当然了,这些都是下下者。真正的天然之声,叫做天籁。万物各有不同,而使人能明心见性,照见自我,唯有天籁。”*
常泽心念一动,如有所感,眼前的种种幻想忽然如云雾般轰然散去,只留下一片澄明的夜空。
夜雨洗刷着山川,草木奋力生长。
他的思绪却不受到雨的阻隔。
他听到了万里之外拍岸的涛声,听到了洞穴之内猛虎的低吼,也听到了身侧小青安稳而又绵长的呼吸声。
他曾很羡慕这样平稳无梦的睡眠,而这羡慕之意在此刻又淡了一分。
看着常泽眉头舒展陷入更深的思索,折丹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他站起来,身形蓦然一晃,金色的血液从他的嘴角溢出。
他抬手一挥,立刻从树洞中消失了。
翌日,常泽睁开眼,树洞之外已然金光大亮。
他向外走了几步,便看到折丹静静盘坐在崖边。
常泽心中喜悦,迫不及待地飞奔过去,想要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师父。
“师父!”
这还是折丹第一次看见他如此激动,提醒道:“慢点。”
常泽顺从地慢下来,走近了坐在他身边:“师父,我觉得自己好像变得更轻盈了。我好像可以听见很远的声音。”
折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鼓励道:“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可以见无穷矣。你悟性很好。”*
常泽信心倍增,顿时觉得自己还能再坐一晚上。
折丹补上一句:“勤加练习。”
常泽深以为然,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起步已经是晚了,有些羞愧道:“师父,我现在才开始修行,是不是晚了。”
“怎会。”折丹摸了摸他的头发,觉得手感顺滑:“修行者的生命很漫长,现在为时尚早。更何况,有生即会有死,顺其自然变好。”
常泽顿觉五雷轰顶,曾经的诸多幻象卷土重来,眼前阵阵发黑。他冷汗直流,强忍着不让师父看出来,“师父,我,我忽然有了新的感悟,我先走了。”
说完,他跌跌撞撞地向后山走去。
折丹看着他远去,脚步虚浮,方向混乱,明显不是有所感悟的样子,正想问个究竟,忽而天边金光乍现,隐隐有雷声传来。
他变了脸色,化作一道流光直奔天际。
后山。
常泽眼前的血雾越发浓重,剧烈的疼痛如滚滚洪流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几乎将要把他吞没。
嘭!
他的额头狠狠装上了不知名的树。
眼前骤然一白,他失去力气躺倒在地上,仰面望着白花花的天。
双眼的疼痛连接着颅内的阵痛,犹如置身于烈火之中,让人难以招架。
常泽用双手捂着眼睛,身体紧紧绷成了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忽然又是针扎一样的刺痛。
他骤然从地上弹起,用额头撞向树干!
飞鸟扇着翅膀逃走了。
他横冲直撞着向前,穿过了荆棘,踩过了尖石,得到的通感却依旧不足以与眼睛的痛楚对冲,反而皮肤上如有火燎,疼痛难忍。
无形的大火把他的理智烧成了飞灰,他长啸一声,伸手成爪,毫不留情地朝着眼睛刺去!
万丈黑云遮天蔽日,数道雪白的雷霆从天而降,齐齐向着空中一人劈去!
折丹双手在虚空中一抓,身后藤蔓虚影骤然壮大。
他反手向上一推,万道雷霆霎时调转方向,向着乌黑的层云反攻回去。
黑云猛然被撕出了一道口子,无数道灰白的怨气争先恐后从裂缝中窜出。
折丹容色如常,只是墨绿的瞳孔渐次加深,几乎凝聚出了一阵风暴。他冷冷吐出了两个字:
“找死。”
藤蔓四散开去,层层叠叠织就一张天罗地网,将黑云尽数隆重其中。
藤蔓彼此挤压,空隙越来越小,将一道道怨气逼回云内,翻滚的起伏越来越小,最终逐渐趋于稳定。
忽然,一团亮白的光球从黑云中被吐出,向着折丹飞奔而来。
藤蔓直直对上!
轰!
刺目的亮光铺天盖地,向着四方天际层层荡开。
折丹闭眼足足有一刻钟。
亮光消散,黑云散去,天地恢复清明,万道金光遍洒九洲。
一道人影向下坠去。
咚!
昡曜依然在东山之巅专心地雕着木雕,谁知一道人影从天而降。
旁边的金乌眼疾手快地飞走了。
木雕被砸了个粉碎。
他仰头望天,思索着是不是今天天气不好。
罪魁祸首撑着头坐了起来,略带歉意道:“我不是有意的。”
“这重要吗?”昡曜面无表情,用手指了指四分五裂的木雕,“为什么变成这样的不是你?”
折丹默然无语,于是拍着衣服站了起来,“你刻了那么多,为什么没有一个送出手?”
昡曜面色不虞:“你是无心之人,哪里懂得我的心思。”
折丹:“……是无垢之心,不是无心。更何况,我恐怕是我们之中最像人的。”
昡曜嘲讽地笑了一下:“是吗?你会心痛吗?你期待过什么吗?你懂什么是思念吗?”
折丹嗤之以鼻:“我敢保证,你如果对着瑕清这样说话,她一定会让你滚远点。”
昡曜恼羞成怒:“你滚吧!”
折丹轻飘飘地滚到了惯常倚着睡觉的树根下,破为刻意地道:“你多多珍惜,我能在你面前滚的次数已经不多了。”
昡曜骤然拔高了声音:“什么意思?”
折丹:“创世诸神都死绝了,你以为我为何独独能活这么久?”
昡曜:“因为你无情无义,老不死。”
折丹哂笑一声,“因为天道需要我啊。无垢之心,无牵无挂,无所求,无所图,是不是很让人放心?”
昡曜又拿起了刻刀,树桩上忽然出现了一块巴掌大的木头,意味深长道:“正因如此,你的日子还长。”
折丹眯了眯眼睛看:“差点忘了你是做什么的。”
昡曜:“我只是一个木匠。”
折丹轻松地笑起来。他忽然想起来了自己的小徒弟,于是问道:“九洲之内,有哪些人你看不清?”
昡曜头也不抬,“三种人,一是创世诸神,如你所说已经死绝了,二是天命所在,譬如你和巫咸,我只能依据痕迹有所推测,第三,是天命之外的人,我只能看到他的来处,看不到归途。”
折丹脑海中浮现出了常泽的形象,满心欢喜地朝他跑来。他若有所思:“他是第三种?”
昡曜接上了折丹的思绪:“是。他的眼睛非常奇特,我需要仔细一看。”
折丹应了一声,又叮嘱道:“我过两三日带他来。如果看出什么先告诉我,他太胆小了。”
山林里的血气直冲云霄。
这是发生了什么?
折丹皱眉,唤了一声小青。
这一次,小青的鸣叫从后山传来,急促而短暂,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
折丹心下一沉。
1.人籁、地籁、天籁:见《庄子·齐物论》。
2.精骛八极,心游万仞:陆机《文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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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回忆(三)
第7章 回忆(四)
后山。
一池镜湖水都被染成了猩红色,湖心漂浮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仰面朝上,气息奄奄。
折丹甩出一根藤蔓,把常泽从湖水之中拉了起来。他周身遍布着细密的伤口,不住地往外渗着鲜血。
小青乖顺地匍匐在侧,折丹把昏迷不醒的徒弟放在鸟背上,随即振翅向北飞去。
他从天地开辟时活到现在,还是第一次产生了难以言喻的疑惑:自己不过离开了短短几天,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何至于把自己伤成这样?
衡天山是他的属地,一草一木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哪怕飞进来一只虫子他都能立刻感受到,外人入侵更是不可能。
所以,他怎么会把自己变成这样?
……
青鸟驮着二人一路向北,最终停在了北方的一片荒原之中。
由此至北的茫茫海域,是巫咸的属地。
折丹行走在茫茫荒原之上,左手抱着常泽,只摸到小徒弟凸起的脊骨,连靠在他胸膛上的脸都格外瘦削。
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苛待了他。
茫茫原野之上,一位身穿灰衣的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巨大的兜帽盖住了他的脸,身形上隐约看得出是一位中年男子。
折丹停住了脚步,向男子致意:“祭司大人。”
那人往前迈出了一步,下一瞬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微微躬身行礼:“神君。”
折丹开门见山:“今天贸然来访,是想请求祭司大人助我救一个人。”
巫咸点头:“神君的来意我已然知晓,只是,独我一人,救不了他。”
“还需要谁?”
“日神昡曜。”
折丹朝着小青嘱咐几句,青鸟便振翅向东飞去。
“东山距离遥远,一来一回,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请祭司大人先带我把人放下。”
巫咸点头,在前方带起路来。
荒原腹地布满了枯树、残枝、草根和碎石沙砾,零星地生长着几从浅紫色的小花,稀疏而辽阔。
据昡曜说,巫咸独自居住在北部荒原,擅医毒,兼擅卜算,能窥测天机,有时甚至能够看到昡曜所看不到的东西。这是折丹第一次来到他的属地。
他们停在了黄土垒砌的圆形祭坛之下。
按照巫咸的示意,折丹把常泽的身体放在了祭坛中心。此时,常泽身体已经逐渐变冷,呼吸微不可闻。
巫咸围着祭坛慢走,一步一叩头,口中念念有词。
这是凡人祭祀神灵的仪式。
但作为神灵,折丹太清楚神力的有限了。
直到天边响起一声鸟鸣,昡曜才姗姗来迟。
巫咸的脚步停下来,二人对上了眼神。
祭坛四周燃起了熊熊烈火,将他们团团围住。
巫咸一挥手,早已毫无动静的常泽猛然睁开了眼,身躯在空中悬浮起来。
昡曜双眼一闭一睁,瞳孔已经完全转化为纯金之色,直直对上那双了无生气的眼睛。
……
天幕低垂,重云蔽日。
高唐山上有着无数威名赫赫的凶兽,连神仙都难以踏足,同时伴生着数不清的华丽玉石,令人心驰神往。
紫晶铺就的山路之上,出现了一道年轻的身影。
“这就是高唐山?不过如此。”女子英姿勃发,神采飞扬,她手里提着一把霜白长剑,黑紫色的血液自剑尖滴下,又化为颗颗圆润剔透的紫晶,在地上胡乱滚动。
她的背后是满眼怨恨死不瞑目的野兽尸首。
她是西王母的女儿,是西山诸峰三千里浩荡灵气所化的神女。她带着母亲的祝福和期盼,沿着大川一路向东,绕过了郁郁葱葱的东山,见过了海潮迭起的东海,又一路南下,抵达了高唐山。
高唐山上群兽集结,朝她猛扑而来,她的战意也随之节节攀升,一人一剑,砍下了无数凶兽头颅,或紫或绿的兽血滴落到地上,化作了晶莹剔透的玉石。
她抹净剑上的鲜血,又选了一颗最绚丽的紫晶,放入兽皮制成的囊袋里。囊袋中流光溢彩,辉映着她功勋卓著的战绩。
“还差最后一个。”
山林之间没有任何回音。她自说自话,又提着剑向上走去。
一**如天幕的圆月嵌在山顶之上,如银的光芒覆盖了远处的山和近处的人。
未经世事的神女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抬手摸了摸月轮。
如囊中玉石一样触手冰凉。
她提剑砍去。
月亮落下了一地玉屑,而后升向混沌的夜空,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她用剑尖挑起玉屑,只见其晶莹如霜,润泽如水。
高唐山上没有泉水。
她将玉屑一饮而尽。
……
转眼之间,又是一轮圆月。
她仰面躺在昏暗的山洞之中,身下是一滩金色的血泊。她的腹部高高隆起,伴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格外庞大,叫人心惊胆战。
阵阵痛楚袭来,她难以控制地向内蜷缩,碰到隆起的肚子,痛楚便如铺天盖地般袭来。
就是这个怪物,在她肚子里攫夺生机和力量,让她遭受剧痛,神力尽失,如鱼肉般躺在地上。
她满腹怨恨和不甘,用尽全力拍打着自己的肚子。
怪物!怪物!
连带着她也变成了怪物!
大量的血液带走了她身体里的生机,她越绝望,越无助,越愤怒,最终都终归于麻木。
筋疲力尽。
有什么东西随着血液排出体外,发出了一声嘹亮的哭喊。
她艰难地转头看去。
大片血迹之中,是一个尝试着爬向她的小婴儿。他的瞳孔又黑又圆,眼中懵懂无知,在她的惨状旁边,就像一尊残忍的凶神。
她终于明白,最后一头凶兽从她肚子里诞生了。
在一片幽幽的月光中,她脱力地望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左下侧有一道不明显的阴影。
她想,那好像是她劈出的一剑。
她想起临走前母亲的叮嘱。
“阿瑶,我终生受困西山,你一定要走出去,去看看山川大泽,尝尝万种滋味,过好自己的一生。”
告诫犹在耳畔,可惜她也同样受困于高唐山,并将死于高唐山。
这一辈子,她只在月亮上留下了一道剑痕。
她重重地闭上了双眼。
……
浑身是血的婴孩不明所以,手脚并用,趴在了她早已瘪下去的肚子上,面容茫然而畏惧。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山洞时,他舍下了那具早已冰冷的尸体,独自向外走去。
尖锐的晶石刺破了他的脚掌,殷红的鲜血渗了出来,他坐倒在地,大哭起来。
哭够了,又继续爬起来,向前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他才走出了高唐山,见到了一道潺潺的小溪。
溪水欢呼雀跃着向前奔流,他将头探到水面上,正准备低头饮水。
水面映出了一个眼眶空洞、面容苍白的成年男子,仿佛索命的厉鬼。
他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他看到了飞鸟、走兽、鱼群,一面飞扬遨游,一面鲜血四溢,就像他当初睁开眼,看到那个躺在血泊中的女人一样死寂。
在日复一日的奔逃中,他从南至西,终于来到了一座小镇。
远远看到了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热闹非凡。他满怀着期待向着城镇走去,直到抵达城小镇口。
镇口坐着几个懒散的青年男子,坐在小板凳上,翘着腿,兴致勃勃地讨论着。看到他前来,有一个男子冲他伸出了一把果仁:“小孩,找谁啊?”
……满眼尸横遍野。
他落荒而逃,逃无可逃,终于躲进了山林里,在荆棘丛中颤抖地抱紧了双臂。
这一晚,他第一次感受到锥心蚀骨的疼痛,待他苏醒时,只看到方圆数里都寸草不生。
他躲进了深山。
他一点点长大,四肢越来越长,衣不蔽体,终于在长长久久的惯性中对满目血腥习以为常。
直到他被桃树的香气吸引,不知不觉靠近了东山。
山脚下,有人驱赶了猛虎,俯身扒开草丛:“真脏啊。”
没有人教过他说话,他却好像天然能听懂一切。
他说出了这辈子的第一句话:“带我走。”
……
风声渐重,本已是入夜的时辰了,但太阳仍旧高悬,明月不出。
昡曜吐出一口金色的血,疲惫地闭上双眼:“我可被你们害惨了。”
折丹神色镇定,哪怕这长长的回忆中喷薄欲出的痛苦和绝望都不能让他动容分毫。
昡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上一次,你不是让我看他的来历吗?现在我看明白了。”
“你可曾知道高唐神女?她本名瑶姬,为西王母之女,于高唐山游玩时吞食月之玉屑,因此有孕。一月后,高唐神女产下一子,随后消亡,世上最后一位创世神灵就此身陨。”
“这个孩子天生慧根,却有一双能够直抵死亡的眼睛。他一生颠沛流离,厄运不断,都因这双眼睛而起。”
“直抵死亡的眼睛是什么意思?”
巫咸接道:“也就是从睁眼开始,他只能看到万般事物的死相。或曝尸荒野,或含恨而终,或身首异处,或流血漂橹,终其一生,他的眼睛都无法正常视物,久而久之,睁眼看见死亡,闭眼都是幻象,他必将性格偏激,自取灭亡。”
折丹明白过来,为何常泽的目光总是躲躲闪闪,身上又为何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伤痕。
“有什么办法解决?”
昡曜双目紧闭,无奈地摇了摇头。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巫咸的声音传来,“神君,你知道,还有一种方法。”
昡曜拔高了声音:“不可!”
折丹看了昡曜一眼,明白了他们在说什么。
天生无垢之心,不受五感所惑,不为虚幻所迷,足以涤荡世间一切尘埃。
他蓦然一笑,“来吧。”
昡曜道:“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折丹摆摆手,“我知道,但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
“你当然没那么容易死,你是天生神体,哪怕没了无垢之心也不会死,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把无垢之心给他。”昡曜语气凝重。
“我也给不了他。”
“什么意思?”
折丹伸手成爪,毫无保留地向心口处刺去!
金光四射,一颗透明的心脏出现在他手中,微微跳动着,反射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光线,比一切玉石都更加夺目。
……上面布满了裂痕。
巫咸瞳孔剧缩。
折丹不再解释,向着巫咸点头:“祭司大人,有劳替我们护法。”
天高地迥,宇宙无穷。
这一天,白昼足足延长了数个时辰。
人间歌舞连连,禽鸟盘旋而飞,庆贺这来自日神的慷慨馈赠。
而一把烈火卷过了东山,把满山桃树烧成了灰。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出自《周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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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回忆(四)
第8章 行路
天门镇。
“听说了吗?炀谷出大事了!”
“?”
“就号称有鬼王遗迹的那个炀谷!大凤凰寺、河洛神族、丰沮玉门、度厄山的人都去了,结果没一个活着出来的。”
“嚯,这么严重?那里面究竟有什么?难不成那鬼王借尸还魂了?”
“鬼王算什么,据说啊,那凶神活过来啦!”
“凶神?就是传说里狗头羊角青面獠牙还喜欢吃人的那个?”
“对对对,他啊,一出来就把炀谷吸干了!”
“什么叫做吸干了?”
“就是把人都吸成了骨架子!就像房梁上挂着的那熏鱼一样!”
“那还挺香的……”
人来人往的茶铺里,贺聆微面如土色,巫延真低头只顾喝着茶。
旁边一位长发如瀑、幽绿瞳孔的青年男子,正是那传闻里青面獠牙的凶神。
而另一位眼睛上蒙着白布条,手上摇着扇子笑眯眯听八卦的,在贺聆微眼里才是真的凶神。
毕竟他没有看到前者的醒来,却看到了后者眼眶淌血冲着他笑。
真是一辈子的噩梦。
常泽拿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子:“还有多久?”
巫延真略一沉吟,谨慎地答道:“约莫还有三天。”
“要不是带着你们两个拖油瓶,我早到了。”常泽语气不耐烦。
贺聆微现在一见到他就跟见了鬼一样,走路说话都不利索,更别提御剑了,而缩地成寸的阵法他也一窍不通。
不需要大范围攻击的时候,巫延真也是个小废物。更何况,先前那一杯加了料的茶让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现在也唯恐躲闪不及。
让他烦恼的是这一尊从地底下爬出来的大神。
凶神折丹幽幽道:“你不问我?”
常泽收了笑容,“唰”一声展开扇子遮住了半张脸:“阁下有何高见?”
自古请神容易送神难,没想到“凶神”也算神。
自一旬之前在那鬼地方撞到了这尊凶神复活,他们便迫不得已成为了同路人。
然而凶神脾气尚可,对谁都是温柔耐心,既不随意使唤人,也不捏着小命威胁人,两个小孩都更愿意和凶神打交道。
常泽冷眼旁观,乐得唱这个红脸。
然而凶神总是贴上来,譬如此刻。
“这万年之后的世界还真是有趣,”折丹转过来一双光华流转的眼睛,目光落在了常泽身上:“我尚未陪着你走过人间,阿泽?”
贺聆微和巫延真交换了一个眼神,把头埋得更低了。
常泽冷笑:“你所谓的行走人间,就是让我做你的靶子?”
自炀谷之变传扬出去,无数仙门“正道使者”前仆后继地涌来,只为把凶神诛杀在摇篮里。但折丹总是不愿出手。
“正道使者们”理所当然地由常泽解决了。他的手段总是格外的血腥残忍,任由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两个小孩受不了,常常跑到一旁去干呕,因此对常泽的恐惧日益加深。
折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常泽嘴角一勾。
这个没有心的人,又怎么会对人有同情呢?
抑或是在想,如此凶残之徒早该逐出师门?
逆天而行的阵法总有代价,阵法之中有数百人,阵法之外有一整个炀谷。
阵法消散时,漫天大雨无情落下。炀谷早已化为了一片坍塌的废墟。他看见折丹的右手幻化出一片硕大的叶子,挡住了雨水。
有幼芽破土而出,瞬息之间开出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大雨淋漓,一人一花在雨中默默无言。
难言的悲伤如雨滴飞溅,留下氤氲的雾气久久缭绕。
大抵是物伤其类,常泽如是猜测。
但一个人是如何能够对满地死尸无动于衷,又对一朵花格外怜惜?
他早该在当初就看清了。
见常泽久久不语,折丹向他伸过一只手。
常泽乍然回神,用扇子别开了他的手,话头随之一转:“我不需要。否则留着他们做什么?”
他抬手指了指龟缩如鹌鹑的两个人。
贺聆微一头雾水,巫延真站起来道:“两位前辈有所要求,我们一定尽力去办到。只是如今九洲的局势纷纭复杂,众仙门各种族的传承都近乎断绝,唯有大凤凰寺一枝独秀,行事无所顾忌,河洛神族高傲蛮横,金辛神族闭门不出,丰沮玉门和度厄山都已逐渐隐退,而人间诸国欣欣向荣。两位如果在人间行走,还请务必小心。”
常泽托着下巴,问道:“你之前所说的神灵呢?”
巫延真摇头:“据古书记载,数万年前天崩地裂,凶神,”他看了一眼折丹,识趣地咽下了关键字,“有神灵堕入魔障,天崩地裂,江河倒灌,日神、月神、巫咸大人及诸多神灵以身祭天,引天火降世,焚尽一切魑魅魍魉,众神时代就此终结。”
贺聆微愤恨道:“如今这些神族煊煊赫赫好不气派,放在众神时代,只配在地上乱爬。”
折丹适时插话:“如今这样也未尝不好。”
没有诸神斗法,天地万物才能自由生长。
巫延真一怔。贺聆微却格外愤怒,拍着桌子道:“他们有神脉传承,人间遍地都是信徒,自然就前呼后拥风风光光,肆意欺凌弱小,哪管得上我们小门小派的死活!”
巫延真补充道:“一场天火耗费了九洲大量的灵气,如今的人哪怕修行,也无法拥有通天彻地之能,不过是强过凡人罢了。为壮大自身,他们更进一步搜刮其他门派的神脉传承,抢占天材地宝,害死了很多人。”
常泽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人间信徒?”
“至诚至灵的人间信仰之力,类似于天地灵气,同样能够补给自身,”巫延真语气低落下来:“人间诸国征伐不断,各国都供奉着一些仙门,为仙族提供信仰之力,仙族则帮助他们百战百胜。”
折丹神色凝重起来。
仙法横扫人间,就如同砍瓜切菜般不费吹灰之力。
但万年之前众神尚且不能肆意妄为,更何况如今?
见折丹敛眉不语,常泽顿时感觉四周的空气都轻快起来,愉悦道:“归墟又是什么?”
“关于归墟的记载少之又少,我只知道那是万物魂归之地,具体并不了解,”巫延真摇摇头,“要回到本门的藏书楼方才能够查阅典籍。”
这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到丰沮玉门还有多久?
事情陷入僵局,众人此刻别无他法。
夜色渐浓,一辆马车穿行在干枯的河谷间,辘辘的车轮声独自回荡。
巫延真带着萎靡不振的贺聆微坐在车轭侧方。
折丹斜倚在车厢之中,长发如瀑洒满了软榻。他皱着眉头,修长的手指按在太阳穴侧,透露出无可奈何的疲惫。然而他一旦睁眼,疲惫感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万事皆在掌握之中。
常泽有些庆幸自己眼前还蒙着白布,有些不想看见的,就可以假装看不见。
他侧过脸去,用手撑着头,随着马车的起伏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着。
“现在能睡得着吗?”
折丹的声音幽幽传来。
常泽不愿回答,便当做没有听到,独自装睡。
一只手轻轻撩起他耳侧散下的发丝,动作轻柔地帮他别在耳后。
耳朵被指尖触碰的刹那,他只觉得一丝电流仿佛从中迸射而出,耳朵痒得出奇。
该死的身体,真不争气。
他暗自骂道。
心知道这点动静已经被察觉,他也不再装睡:“尚可。”
“那便好。”
那只手随着声音远去了,常泽却觉得仿佛缺了点什么。
明明没有过多的接触,那些早已蒙尘的记忆又重新浮动起来,叫人厌烦。
“眼睛怎么回事?”
语气淡淡的,仿佛被问候的这个人与他无关。
常泽痛恨这样的语气,脸上浮现出一层轻而浅的笑意,带着明晃晃的恶意:“破封而出的那日,你不是看见了吗?怎么,没看够?师父?”
常泽一把攥住了方才拂过耳朵的那只手,将它放在了自己蒙着眼睛的白布上:“感受到了吗?这里,什么也没有。”
那只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看见这个人的情绪因他而起伏波动,总是令常泽生出一种快意,夹杂着积淀已久的痛苦,格外让人上瘾。
折丹克制着颤抖的声音,却仍旧泄露出了一丝端倪:“谁干的?”
常泽依然笑着,轻飘飘地说:“我亲手挖的,可惜,你没有看到。”
折丹只觉得自己的心头阵阵绞痛,面白如纸,勉强平复着声音:“当年,你究竟遇到了什么?”
常泽一字一句如同最锋利的刀子:“我的好师父,当年你既然不闻不问,如今又来问做什么?我早已经忘了。”
……对方久未应答。
唯有那只依然颤抖的手顺着他的鼻梁向下,细细地抚摸着他的每一个五官,从颧骨、脸侧到嘴唇,最终落在了他的瘦削的下巴上。仿佛蕴含着无穷的怜惜和爱意。
常泽一时之间分不清楚到底是谁瞎了。
沉默良久,折丹轻轻地说道:“你瘦了很多。”
“你错了,我的身体躺在棺材里并没有变化,魂体则在外漂泊了万年。你的眼睛就这样无用?”常泽越发刻薄,毕竟爱与恨本就会让人遍体鳞伤。
万年的时光,他早已把从前看不见的东西的东西都亲身体会,把从前去不了的地方都一一走过,他已经不会再小心翼翼地揣度另一个人的心思了。
折丹抬头仰天,透明的清泪顺着眼角缓缓流下,没入如云的鬓发,他的声音苦涩:“确实无用,送给你可好?”
常泽冷笑,按捺下隐隐升腾的怒意:“这算什么……”
唰!
一根长箭当空射入,铮一声插在了马车梁上。
他双手一拍,马车顶瞬间碎成齑粉。常泽腾空而起,直直向着前方掠去:“找死!”
一道黑衣人影转身急走,几个跃起便落在了两侧的崖壁上。
常泽紧随其后,右手成掌,拍在了对方后心。
光芒一闪而过,黑衣人影烟消云散,
阵法?
常泽拧眉,向回望去。
如圆筒一样的红色光柱从地下升起,将马车牢牢困住。
车前的两个人早已不省人事。
常泽毫不犹豫地闯入阵中。
轰!
马车轰然炸开。
无数根藤蔓自折丹身后爆发,与阵法的光束缠斗在一起。
常泽没有犹豫,右手凝起一团灰白光芒,沿着阵法的纹路铺展蔓延。
红色的阵法、绿色的藤蔓皆被强势的白光迅速吞噬,浑圆的光球直冲云霄,炸开片片雷光!
无数道亮光落入河谷,被风一吹,顷刻间疯长起来。
原本干涸的河谷瞬间笼罩在了葱茏绿意之中。
折丹动了动手腕,眼中带着惊奇:“……奇怪,我没有感觉到灵力衰竭。”
常泽回忆了一下,自己动手时也完全没有灵力凝滞的感觉。
折丹:“还是他们吗?”
常泽摇头:“不,来设阵的只是一道傀儡,这实力高出前几波人太多了。更何况,此人明显只是来试探一波,下手留有余地。”
脚下躺着的犹带呼吸的两人佐证了这一点。
折丹:“你曾说,炀谷的鬼谷幻境也是一道精细的阵法。这两道阵法,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
常泽随手往躺着的两人头顶一点,道:“这不敢保证,我并不了解阵法。不过很明显的是,有人正盼着你醒来。”
折丹惊奇:“不是你吗?我的好徒儿。”
常泽:“……在此之前,我并没有完整的意识,更不记得你。”
交谈之中,巫延真与贺聆微已经逐渐醒来,看到四周草木繁茂,震惊道:“难道我睡着了?我们已经换地方了吗?”
“我们的马车呢?”
折丹指了指地上破破烂烂的木块。
常泽懒得解释,“没死就起来。”
贺聆微欲哭无泪:“那是我身上最后一笔钱了……自从遇到你们,我就没有遇到过好事……”
巫延真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常泽嘲讽:“如果没有我,你早已死在炀谷了。”
贺聆微还欲挣扎:“君子不挟恩图报……”
常泽阴恻恻道:“我看你是已经好了,那便走吧。”
“走?走去哪?我不走了,一条烂命你拿走吧。”贺聆微闭上双眼,向后倒去。
倒在了后面人的怀里。
巫延真双手扶着人,紧张辩解:“还请两位前辈不要与他计较,聆微的寒骨白也可以当了换钱……”
贺聆微悲痛欲绝:“天杀的巫延真你挖我祖坟!”
折丹展颜一笑,不紧不慢地安抚:“别担心,我们找到了新的办法。”
常泽本也在笑,听到折丹的话却骤然愣住。
他是否对每个年轻人都能耐心安抚?
对他而言,没有人是特别的吧。
想到这里,好像再没什么值得让人一笑。
第9章 丰沮玉门(一)
北地荒原。
风沙肆虐,满地的枯草随风漫天飞舞,别有一股凄凉萧瑟之气。
贺聆微在半途离开,独自回到了度厄山。
如今在这里吃沙子的只剩下三人。
常泽警告的目光落在了巫延真身上,无声地催促着。
巫延真双手合十,浑身金光大炽,锋芒直奔云霄。
低矮的层云之中渐渐浮现了一道高大庄严的青铜门,由虚到实,最终“轰”一声落在荒原之上。
巫延真伸出右手,一把乌黑的钥匙在他的掌心浮现。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大门缓缓开启。
门内门外,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世界。
越过大门的片刻,青铜门悄然闭合,无声地消失在他们身后。
眼前是苍翠的万竿绿竹,层层叠叠的青石阶梯一路向上,其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青苔,无端透露出一股幽静的凉意。
巫延真略带歉意地解释道:“这是万道阶梯,走过了方才能到正殿,请两位前辈前行。”
常泽没动。
这些仙门闭关自守,规矩重重,难怪渐趋没落。
巫延真额头冒汗。
折丹向前走了两步,只觉得身心愉悦,这个地方的第一感觉便让他很喜欢:“延真先走吧,我们随后就到。”
巫延真犹豫不决,还是摇头拒绝了,总担心这两尊大神在自家搞出什么大动静。
折丹靠近常泽身边,耳语道:“走。”
一条藤蔓轻轻卷住了常泽的腰,二人身形一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巫延真独自在风中爬梯。
说好的随后呢?
青石阶梯的顶端,早已有人严阵以待。
常泽歪头一笑:“原来在这等着呢。”
他向前踏出一步。
众人齐齐后退一步。
为首一人厉声喝道:“凶神,拿命来!”
常泽指了指自己:“你说我?”又指了指身侧的折丹,“还是他?”
众人面面相觑,脚下迟疑。
正在此时,气喘吁吁的巫延真终于爬上来了,大喊一声:“师兄!”
当先一人立刻着急地迎上去,从上到下地把他检查了一遍:“延真师弟,你没事吧?可有任何不适?”
巫延真摇头示意他停止,介绍道:“两位前辈,这是我派青竹大师兄。”
“师兄,这两位是折丹前辈和常泽前辈。这一次炀谷之行如果不是二位前辈护着我,我早已命丧黄泉。”
青竹咬牙切齿:“果然是传闻中的凶神,今日我就要替天行道……”
“住手。”
一道苍老的声音如洪钟般传来,青竹一愣,难以置信地看向后方的大殿:“大祭司……”
常泽大摇大摆地向前走去,朝着青竹笑了一下。
丰沮玉门众人纷纷让开了一条路,又在后方不远不近地跟着。
正殿并不奢华,反而透露出一股庄重和简朴。
常泽和折丹甫一入门,大门便在背后无声地合拢了。青竹强压着愤懑,随众弟子一路散开。
大殿之内,一座巨大的神像巍峨矗立在正中央,下方香火缭绕,让整座大殿都有些气闷。雕像是一个面容平整的中年男子,双手合十,手掌中夹着一根细长的横杆。
“这是我派始祖巫咸大祭司,两位神君应当比我更熟悉。”三个头顶稀疏的中年道士从雕像后方走了出来,当先一人已至耄耋,垂垂老矣,行动迟缓。方才说话的开口说话的人正是他。
常泽想了一想,自己并没有见过巫咸,便看向旁边的折丹。
折丹微微点头,态度分外温和:“多年以前,我曾于北域荒原与大祭司有过一面之缘。”
“我名巫惠,乃是大祭司一脉第二百三十一代传人。”巫惠深深地弯下腰去,带着身后的两位中年人,向着常泽和折丹行了一道古礼。
折丹一拂袖,无形的气流托着他们直起身来。
“巫咸大祭司尚在时,并无如此多的繁文缛节,三位不必如此客气,”折丹看了一眼常泽,“算来,也是我师徒二人曾蒙大祭司相助,本次到访也并无恶意。”
常泽有些意外,巫咸曾帮助过他们?为什么他自己印象全无。
巫惠长叹一声,“诸神陨落后,我等皆以为无缘再得见通天彻地的神通,未料想风烛残年还能得见神君一面,徒子徒孙们不懂事,冒犯了神君,还望恕罪。两位神君可在山中自行来去,无人可挡。”
巫惠身后的两个中年人露出了明显的诧异。
折丹点头,他本来也未曾把一帮毛头小子的行径放在心上,更何况,凶神的名号他并未否认,自然无怪于他们的冒进,只道:“巫惠大祭司,我二人还有事想问。”
巫惠闭上了浑浊的眼睛,掩盖了不安:“神君请讲。”
“大祭司可曾听过归墟?”折丹直言不讳。
“归墟?”巫惠眼中闪过一丝迷惘,足足怔了半晌,才缓缓答道:“归墟,传说中的魂归之地。但迄今为止,还未有一人真正见过归墟究竟是什么样子,想来到达归墟的人,都有去无回吧。”
“是么。”折丹看破不说破,沉重的威压却如大山一样压了下来:“我在这世间生活也有了数万年,从未听说过归墟。万事万物,身死即道消,魂归天地之间,从未有过魂灵之说,更不用谈魂归之地。真要有魂归之地,也不过是一方土馒头。”
说罢,他状似无意地从常泽身上扫过一眼。
常泽错开了视线。
巫咸无奈苦笑,满是皱纹的老脸如菊花一样绽放:“传说异事,真真假假,早已掺杂在一起分辨不清。自诸神陨落,天火降世,各家传承大都断绝,哪怕是我派,也不过是凭借着巫咸大人留下来的只言片语苦苦支撑。神君所问之事,恐怕我们不如您二位清楚。”
常泽冷眼看着这鬼打墙一样的对话。
看常泽脸色不虞,巫惠忙补充道:“如此看来,归墟是天火灭世之后才出现的,或许和天火有些关系?据先辈口述,天火散落九洲,熊熊烈火燃烧了三天三夜,想来其中有冤魂也未可知。”
折丹见得不到答案,示意常泽转身离去。
二人跨出殿门,巫惠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地上,磕出了一个隆重的响头,浑身剧烈颤抖如筛糠。
身后两人赶忙扶住他:“大祭司!”
一人面露愤恨:“我们何必如此畏惧他们!”
巫惠提着的一口气松懈下来,整个人便如同散了架一般,“你们啊,无知,也无畏,哪里真的见过上古真神。方才那两位,如果真的想要我们的命,不,想要所有人的命,只怕不会比捏死一只蚂蚁更费劲了。”
两个中年人齐齐变了脸色,一人问道:“是脸上蒙着白布的那位?”
巫惠费力地摇了摇头,“不。是与我交谈的那位。”
两人面露狐疑:“他看起来倒是很好说话。”
巫惠的表情狰狞而扭曲,大祭司的记忆代代相传:千里赤血,白骨遍地,滚滚鲜血自云层之中激荡而下,灌溉着整片大地,而一道身影高高地站在云层之中,血河之源,遥遥地锁定着他。
这是无数大祭司一生中最恐惧的场景,哪怕他们并没有亲眼目睹,却依旧向后辈耳提面命地强调着凶神的可怖。
在更早的时候,凶神还是面如春风、言笑晏晏的衡天神君。
轰!
大殿的门再次打开,巫延真逆着光站在门口,悲愤而绝望地喊道:“师父!”
“他的师父?”
折丹微微点头,他双手背在背后,手心悄然浮现出一朵盛开的白色小花,趁着常泽转头的瞬间,把花藏进了他的长发之中,“他看我的眼神,并非来自于他自身。我猜测,大祭司一脉应当是通过某种方法,让一些重要的记忆代代相传。”
常泽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头,忽然想起来了被略过的问题:“你见过巫咸?”
在常泽刚上衡天山的时候,折丹常常外出,他既不知道自己的师父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该如何找他。原来,他已经见过巫咸了么?
折丹眼见着那朵花被扫落在地,“不是我,是我们。”
“还记得你刚上山时,有一次,你弄得自己一身是血,躺在镜湖之中。”折丹轻轻叹息,掩盖住眼中的愧疚和悔恨。
他没有资格在他最痛苦的时候缺席,又用悔恨来博取他的回心转意。
常泽想起来了,那时他初窥天地法则的门径,受到了刺激,该死的眼睛又在那时候发作了,他在后山跌跌撞撞地满山乱跑,几乎疼得要把眼睛挖出来时,被山里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跌入了镜湖之中。
待他醒来时,已经毫发无伤地躺在了小青的身边。
当然,他醒来时,那神出鬼没的师父依然不在。
“所以,你找到了巫咸?”常泽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这天底下,也有我的师父的血治不好的病吗?”
那双眼睛就像诅咒一样,自他有记忆起便阴魂不散,如今他失去了眼睛,心却轻松了许多。
“我的血并不能救万物,”折丹想起那一次,至今觉得那是他漫长一生中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救了他的小徒弟,更救了他自己,然而口头却违心地说:“巫咸医术冠绝九洲。”
折丹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只听得他那小徒弟嗤笑一声,不依不饶:“那我身体里流着谁的血?”
折丹猛然睁开了眼。
第10章 丰沮玉门(二)
折丹愕然,心中五味杂陈一齐翻滚,:“阿泽……”
常泽嘴角一勾,咄咄逼人:“你连真话都不敢告诉我,又何必还来招惹我?”
毕竟自那次重伤之后,他的眼睛忽然间恢复了正常,像普通人的眼睛一样,不再被诡异的幻觉和沉重的痛苦所笼罩。有人如此煞费苦心地为他打算,他又怎能不因此感动,甚至心生隐秘的窃喜呢?
一阵悠悠的凉风吹过,送来了熟人的呼喊:
“前辈!”
巫延真从树林之后转了出来,“前辈,师父嘱咐我带你们去休息。”
常泽无所谓地点点头,情绪骤然被打断,他的精神四处涣散,仿佛要逃逸一般。
影影绰绰的树丛后面,有什么事物在闪耀着。
常泽随手一指,问道:“那是什么?”
巫延真随即介绍道:“那是药田。我派世世代代以医毒为业,对草药尤其是仙草所耗甚多,久而久之,长辈们便在山中开辟了一方药田,由弟子们轮流耕种,熟悉药性。”
见常泽点头,巫延真便引着他们向药田走去,“普通的草药倒也罢了,山上灵气浓郁,哪怕不用打理也能长势茂盛,仙草却不一样,开花时的雨水多了,成熟时的土地干了,任何一丝细微的差别,都能让药性千差万别,是药是毒,就在这一念之间。”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常泽和折丹。一路走来,两位虽嘴上不饶人,却没有真的对他们动手,甚至还有意无意地护住了他与贺聆微的命。炀谷之行,他从生死关头之前滚过一遭,和未经世事的师兄弟们早已不一样了。
想起嚷嚷着除魔卫道的师兄弟们,巫延真心中一黯,拨开了树丛。
眼前纵横阡陌,郁郁葱葱,数不清的各样草药散布其中,散发着阵阵浓郁的药香。
行走在药田之中,仿佛五脏六腑的郁结都一扫而空。
“从前我每次被师父责罚时,都会来到药田静思己过,闻着草药的香气,心才能静下来。”巫延真回想起从前,带上了一丝眷恋和缅怀:“自封山以来,师兄们心心念念着想要外出闯荡,对制药制毒的法子已经不屑一顾。可是我们难道不是以此为生的么?放弃了门派基业,我们还能做什么?”
“这是什么?”常泽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不知何时,他的衣摆已经沾上了一丝黑灰。
“这是天火之后留下的灰烬。”巫延真扒开药草根部的杂草,露出了地面上的黑灰一层:“天火燃尽世间万物,只留下了一片灰烬,这正是孕育仙草最好的养料。人间如今也有这种习俗,称之为‘草木灰’。”
折丹弯下腰,捻起一丝灰烬仔细地看着。
难怪这山间的草木如此繁盛。
“据方才巫惠大祭司所说,他已经是第二百三十一代大祭司,神族后裔向来长寿,到如今至少已经过去了上万年,还有如此多的灰烬残留?”折丹碾着指尖的灰烬,突然发问。
“前辈有所不知,”巫延真示意他们看向更远处的药田边缘,“天火之后,我派先祖独自在外游历多年,收集了许多的灰烬,而后向凤凰族借了火种,种植于药田四周。每过几年,便将药田烧毁,重新播撒种子,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折丹轻轻点了点头。
纵使仙草荟萃天地灵气,对于神族来说,也仅仅能起一丝锦上添花的微末作用。常泽转了一圈,鼻尖仿佛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而下一刻,那气息又倏忽消散。
他没来由地有些乏味,扭头便走。
巫延真朝着折丹略一致歉,飞快跟了上来,带着常泽来到了一处偏殿。
折丹独自在药田之中看着他们远去。
重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折丹都没有再离开衡山。
除了极少数时候,会带着常泽一起前往东山。
此时的东山一片荒芜,昡曜对折丹满腹怨气,常常把师徒二人拒之门外。
“这件事没这么轻易就过去,”昡曜怒气冲冲地大吼道:“我的桃树、我的木雕、小金的鸟窝统统都没了!这些东西没修好之前,我不允许你踏进东山一步!”
金乌啾啾地叫了两声,声援着自家主人。
折丹眨眨眼:“如果我不来,你东山的桃树长得更慢,没有木头便没有木雕,更别说小金的鸟窝了。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愿意把小青的鸟窝送给小金作为赔礼。”
常泽觉得小青恐怕不太愿意。
金乌发出了愉悦的啾啾声。
昡曜冷哼一声,鄙夷道:“得了吧,小青哪来的鸟窝,不是睡你们那个破洞里吗?连雨都防不住,顶什么用。”
常泽不太同意,瞅了瞅两尊神的眼色,小心翼翼地插话:“其实……树洞可以挡雨的,很暖和。”
昡曜:“谁在乎!滚回你们的破洞去!”
折丹眉开眼笑,双手把常泽举了起来,陶醉地转了一个圈,“好徒儿,师父这就带你回去,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折丹作势欲走,金乌展开翅膀飞了过来,缩成小小一团站在了折丹肩上,直勾勾地盯着常泽。
一人一鸟面面相觑,常泽伸出手摸了一下,金乌顺势低头,在他掌心轻轻蹭过。
温热的,他想。
没有血了,眼睛真的好了。
他畅快地笑了,继续伸手摸着金乌。
折丹觉得一人一鸟都无比顺眼,“巧了,小金和阿泽有缘呢。”
看着金乌讨巧卖乖献殷勤的模样,昡曜气不打一处来:“你也走吧,去了小青啄死你!”
“小青会啄人吗?”常泽仰头,只能看到师父如玉一样光洁的下巴。
折丹把常泽举到与自己齐平的高度,两人眼神相对,他确认常泽眼中阴霾已散,笑眯眯道:“小青很喜欢你,不会啄你的。”
四目相对,常泽想,师父的眼睛比小金好看多了。
金乌不能离开东山,昡曜终究是开了山门。
嘎吱。
门开了。
常泽猛然清醒过来。
如影的月光从窗台洒落。
折丹静静地坐在床边。
常泽放松下来,继续沉浸在梦的悠长余韵之中,轻声问道:“如何?”
对面的人却不说话。
极细的亮光一闪而过。
常泽蓦然心口一痛。
雪亮的刀子正正插在了他的胸膛,金色血液顺着刀锋没过了刀柄。
面前人大笑起来,只是癫狂的笑容配上那张脸,总让常泽觉得格外地扎眼。就在刚才,他竟然能把人认错。这得眼瞎到什么程度?
“凶神,你去死吧!”
声音分外熟悉,原来是青竹。
“你以为这样便能杀死我?”常泽简直想要嘲笑对方的不自量力。
青竹露出大仇得报的疯狂笑容:“这刀上淬了九洲最毒的毒药,你活不过一炷香了。”
常泽骤然凑近:“你猜,是我活不过一炷香,还是你活不过一炷香?”他的手轻柔地握住了青竹的脖颈:“你怎么敢顶着他的脸……”
青竹两只眼睛爆凸出来,牙齿咯咯作响,一张脸涨成了紫红色。
“你是……灾星……你是野兽……”
常泽收紧了手指。
头盖骨飞射出去,咚咚咚撞在了横梁上,又重新摔回地面,飞溅的鲜血洒了一地。
常泽侧过脸,发丝垂下来,挡住了他脸上的脸颊上的鲜血。
他知道有人站在门边,故意出声:“看够了?”
他有一万种杀人的方法,这是最丑陋也最费劲的一种。
他那如月亮一样挂在树枝上的师父向来最厌恶鲜血。他只想逼着他做出选择。
或赌一把他的选择。
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
折丹没有回答,无声地走了进来,俯在他耳畔:“忍着点。”
温热的气流穿过他的发丝,耳朵颤栗着,萌生了微微的痒意。
他胸口的刀被拔了出来。
原来胸口还插着一把刀,他几乎快忘记了。
不过也没什么疼的,这与剜掉双目的痛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折丹用袖子帮他捂住胸口的血,直到出血渐渐停止。
然而无论这血是红的还是金的,染上衣服都变成了黑色。
常泽心满意足,情不自禁露出了一丝愉悦。
幽幽的草木清香盖过了血腥气席卷了他的一切感官,与梦中的味道无缝相接,这真是一个长长的美梦。
折丹把浑身是血的人紧紧抱在怀里,心脏狂跳不止。
进门的一刹那,他看到血泊之中的常泽,无数噩梦和回忆席卷而来,铺天盖地地拉住他的理智坠入深渊。
他说,“阿泽,别怕。你不会有事的。”
他不知道这话究竟是宽慰怀中的人,还是在宽慰自己。
常泽静静地靠着,问道:“药田如何?”
“确实是天火的痕迹,但有些古怪。”
折丹把下巴放在了他的头顶上。
常泽觉得意识都快被这美梦给消溶了,喃喃道:“天火究竟是什么?”
“还是那一次你重伤之后,昡曜为我护法,耽误了日落的时辰,因此被天道责罚,一把火把东山烧没了。”
原来如此。难怪昡曜那段时间总没有好脸色。常泽从昡曜的怒气中咀嚼出了丝丝甜意:“如果九洲曾被天火烧过,那留下灰烬也属正常。”
“本该如此,”折丹暂停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尽是血腥气:“但其余地方并没有这样多的灰烬,我们一路走来,也并未看到仙草。更奇怪的是,巫延真曾说灵气枯竭,而此地毫无衰败之相,还能用大量灵气饲养仙草。”
折丹松开了怀中的人,这才发现常泽已经失去了意识。
第11章 丰沮玉门(三)
常泽是在一片捣药声中醒来的。
前一夜的痛楚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心口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记。
他刚欲起身,便听到了有人推门而入。
“别动。”
折丹按住了他的肩膀,随后把他扶起来,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让常泽靠在自己怀里。
“我……”
常泽刚要开口说话,一勺过分苦涩的药已经被喂到了他嘴里。眼看着即将折丹即将喂进来第二勺,他立即坐了起来:“我不喝,我没事。”
他面向屋子里另一个默默不说话的人:“青竹是什么来历?”
巫延真:“青竹是我派大师兄,我入门之时,他便已经在了。师兄为人温和,对我们这些师弟师妹总是格外照拂……没想到……”他有些黯然。
常泽想问的并非这个。作为神灵,普通的凡兵利器根本无法近他的身。青竹所用的那柄短刀,显然也是一把先天神器,与贺聆微的寒骨白一样。
“他如何得到了这把短刀?他平日里都与什么人接触?”
“青竹师兄作为首席弟子,会代表门派行走在外,做些采买……有段时间师父给师兄派了事务,他无暇外出,便是我代替师兄外出采买的。”
“你们平日里都在何处采买?”
“离此地最近的一个小国,名叫居延国。当地物产丰饶,事物精美,总有许多新鲜的小玩意,大家都很喜欢。”
然而先天神器,怎么可能在市面上流通,又怎会如此巧合地到了青竹手中?是否有人正在暗中窥伺着他的一举一动?回想起那天夜里突袭的人和阵法,常泽不由得阵阵头疼。
早知道便不把青竹一掌拍死了,说不定还能问出些有用的。
巫延真心中难受,既无颜面对常泽和折丹,又为青竹之死而心有芥蒂,已经默默退了出去。
“好了,会解决的。”
折丹放下了药碗,把人揽进自己怀里,用手指轻轻地按着常泽的太阳穴。
常泽任由他动作,问道:“创世诸神为何都死了?”
折丹放缓了动作,“天道缘法,不可妄言。”
真的有天道吗?常泽看不见天,也不信天。
他进一步问道:“当初的神灵,真的都陨落了?”
折丹微不可闻地点头。
常泽看不见他的表情。
所以他推开了折丹,问道:“怎么死的?”
“我亲手杀的。”折丹的声音微不可闻。
常泽呼吸一窒,震惊和荒谬涌上心头:“为何?”
折丹别开了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阿泽,有些事情,我不愿让你知晓,正如你这些年,也从未告诉过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常泽哑口无言。
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的,他有,折丹亦有。
自从在这全然陌生的世界里苏醒过来,他第一次有了真正想做的事情。
弄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日影如水,悠悠荡荡。横斜的光影下,重重绿意掩映着一座精巧的小木楼,与丛生的花草浑然一体。
木制的匾额并不显眼,上书着几个四平八稳的大字:藏书阁。
常泽用一只手推开了紧闭的门。
自然的清香和夹杂着笔墨的厚重气息扑面而来。
眼前是排列整齐的木架,上面都放满了累累竹简。
折丹一连翻开三卷,都是药方。
常泽环顾四周,从木架中央穿过,看到了角落处盘旋而上的木梯。
“这边。”
沿着木梯而上,他们来到了二层,二层是各式毒药方子。
依旧不是他们想要的。
二人径直上了第三层。
木楼本就不大,第三层更比下面两层窄了不少,无论木架还是竹简都明显减少了很多。
折丹拿起一卷逐渐翻动起来。竹简能够承载的文字本就不多,其中许多或有霉斑,或已被虫子蛀出了空洞,保存完好的并不多。
一层楼的竹简,十之**竟都已经无法辨认。
偶有能看的,也只零零星星地记录着道法原理,大都是只字残片,难以看出任何有效的内容。
常泽皱了皱眉,这藏书楼实在是叫人大失所望。
同时,关于丰沮玉门的门派源起更是毫无记载,实在是不合常理。
难道有什么人故意毁坏了这一切?
他仰头向上望去,意识向着四周蔓延。
楼顶木板上,仿佛有一处格外光滑透亮。
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一探究竟。
常泽弹指一挥,木板应声而落,露出一个黑越越的大洞。
他飞身而上。
木板之后,是一座狭小的阁楼,没有窗户,也没有点烛,是以看起来一片漆黑。
不过这对他来说并无多大影响。
阁楼太过逼仄,他不得不弯下了腰。
阁楼角落里摆放着一座小小的神龛,下有两根细长的线香即将燃尽,而供台之上空无一物。
恍若无声的嘲讽。
常泽直直皱眉。
是谁已经先一步来过,他又取走了什么?
一道似有若无的呼吸声在背后响起。
常泽一拂衣,一道白光斩向后方。
“咚!”
“阿泽!”
一道身影扑通一声砸穿了阁楼,掉到了第三层。
与此同时,折丹飞身掠了上来,抓起了他的手。二人鼻息相闻。
常泽向侧方让了一步,露出身后的祭坛:“有人先一步带走了东西。”
折丹退后一步放下了他的手,扫了一眼祭坛,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哎哟,摔死我了。”
痛苦的呻吟声从下面传来。
常泽这才想起来,方才他还甩了个人下去,但两人似乎都不自觉地忽视了这个人,只顾看着神龛。
如果这个人没有呻吟,他几乎已经想不起来。
常泽忽然觉得有些诡异,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显现出来。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折丹。
折丹递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好了,看来他没有感觉。
第三层的地板上,一个身着灰衣的女孩强撑着身体,试图从地上爬起来。
她满身尘埃,已不知道在这阁楼中藏了多久,连鬓发都染上了一层灰色,再往上,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叫人过目即忘。除此之外,她浑身上下没有半分灵力波动,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女孩痛得龇牙咧嘴:“我的肋骨摔断了,你们不能跑……”
奇异的是,当她开口的时刻,整个人忽然变得生动起来,就像一幅画在人的面前上演出了下一幕。
常泽道:“难道你还能管住我?你自己都快不能动弹了。”
女孩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连连发出痛苦的嘶气声,“我认识你,你快救我。”
这世上竟还有认得他的人。
常泽蹲了下来,只见女孩脸上毫无一点泪花,他的手放在了女孩脆弱的脖颈上,缓缓道:“你是谁?”
折丹眉头一紧,正欲出手,常泽忽然塞了一颗乌漆嘛黑的丹药到女孩嘴里。
是从巫延真处搜刮来的。
“咳咳咳——”毫无准备的女孩真的呛出了泪花。
折丹微微放松,收回了手。
常泽阴恻恻威胁道:“你要是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我让你求死不能。”
“咦,仙药真是神奇,我觉得好多了。”女孩毫不理会他的威胁,笑嘻嘻地站了起来,变脸过程让人叹为观止:“我见过你,我想和你说话,但你一直不理我。”
常泽翻腾了一遍脑海中的回忆,毫无印象。然而他的记忆太多也太零碎,女孩又长着一张普通的脸,让人想记住都难。
更何况,有很多事情他并不想让着折丹知晓。他不确定女孩在何时见过他,也不希望她在此时此刻说出点什么。
“我叫迟雾言。”女孩报上了名字,眨着眼睛道:“我等你们很久了。你们在找什么东西?”
常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你为何在此?”
“当然查阅典籍啊!还能干什么?”迟雾言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他们,“我在这里很多年了,但他们总是不记得我。”
“你是丰沮玉门的弟子?”折丹道。
“嗯……可以算是的。准确来说,我只是借住在这里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这座山始终走不出去。”
是封山结界导致的。
常泽有些讶异:“你在这多久了?”
迟雾言歪着头思考:“已经很久了,我不知道。”她用手指了指上方的阁楼,“上面看不见天光,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折丹:“你无法出来?”
迟雾言连连摇头:“那座神龛封住了我,如果没有你们上来,我是出不来的。”
二人对视,均意识到了其中古怪。
常泽:“那神龛供奉的是谁?”
迟雾言有些委屈,双手抓着头发:“我也不知道啊,那里一直是空的。”
折丹想起来了那几乎燃尽的线香:“香是你点的?”
迟雾言急忙否认:“我没有啊,那一炷香我来的时候便有了。”
常泽心中怪异的感觉更甚:“你是说,那一炷香已经燃了很多年?”
迟雾言连连点头,脸上一片热切:“你们带我走吧,我实在是不想继续被关在这个地方了。”
常泽冷漠无情:“我们为何要带你走?”
“我知道很多东西!我读过很多书!”迟雾言站起来,兴奋而又期待地望着他们。
这正中常泽下怀。这是他们最需要的。
然而一切都来得太过巧合。
折丹仿佛读懂了他的顾虑,直接问向迟雾言:“你知道归墟吗?”
迟雾言点了点头。
两人俱是一惊。
第12章 丰沮玉门(四)
“在上古众神时代,神秉承天地意志而生,无求无欲,心无挂碍,故天地之间只有清气;后来众神相继陨落,天道没落,人道未成,战争、仇恨、杀戮遍布九洲,人已经无法解决自己的问题,甚至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于是他们创造了一尊新神,和一座新的、可以让人死后生活的地方,这就是归墟。”
是了,诸神时代,根本没有魂灵之说,万物身死道消,世界依旧一片清明。然而他的魂体又确确实实在九洲漂泊了万年,这又该如何解释?常泽没有宣之于口,而是追问道:“死后之生,还能叫生吗?”
迟雾言点头:“不错,归墟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既有死,又有生,归根结底还是一片寂灭。”
折丹心念一动:“也就是,归墟诞生于人心渴求?”
迟雾言一笑,狡黠又浮现在她脸上:“人心可比你想的强大多了。”
通天彻地、呼风唤雨的上古诸神,又怎会把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人放在眼里呢。
“你读过很多书?”常泽回想起了她方才说出的话,“你可知道丰沮玉门的来历?”
迟雾言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哎呀,我确实读过很多书,但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书上没有记载的东西,我可是不知道的。”
常泽靠近弯下腰:“你什么都不知道,要你有何用?”
迟雾言委屈道:“所以我正在努力看书啊!”她不知从哪摸出来一只光秃秃的毛笔:“天地间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我想把它们一一记录下来。”
她的神态天真而稚嫩,眼神中却有着一抹别样的超然。
折丹上下打量着她。
迟雾言从地面爬起来,揉了揉后背,顺着楼梯一步步向下,很快跨出了藏书阁的大门,“饿死我了,我想吃好多好多东西。”
她的身影随着声音一同远去。
折丹的目光却凝在了阁楼上,久久未动。
只见房顶一片光滑,神龛、阁楼连带着漆黑的洞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那里从来都没有藏过任何事物。
常泽从地上站起来,展示了手指上的尘埃:“这倒是奇怪。”
他的指尖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当迟雾言跨出藏书楼的片刻,丰沮玉门所有人的脑海中便有了一个天真可爱、手不释卷的小师妹。
“小师妹快来,看看师兄新炼的药如何!”
“小师妹,这边!我这有你没看过的新书!”
迟雾言飞奔而去,笑嘻嘻地摊开一看,顿时大失所望:“师兄,这一卷你从前就给我看过了,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啊……我忘记了。”该弟子讪笑着挠头。
迟雾言一挥手,拍在他肩膀上:“没事!师兄你记得我就好了!”
二人一同融入了来来去去的一帮弟子中。
有小弟子从旁经过,朝着常泽和折丹躬身行礼:“前辈。”
常泽瞬间意识到了不对,“青竹呢?”
他杀了青竹,其余人无不怀恨在心,无人相信是青竹率先动手。
小弟子面上一片茫然:“青竹是谁?”
他自顾自走远了。
常泽扒开衣襟,只见自己心口处一片光洁,连一丝伤疤也没有。
他猛然抬头,一把攥住了折丹的手,逼问道:“我是谁?”
折丹握住了他,眼中是同样的惊诧,开口的声调却稳定而有力:“阿泽,我记得。”
常泽猛然松了一口气。
果然,上到巫惠,下到不知名的小弟子,所有人的记忆仿佛被瞬间抹杀,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青竹的痕迹。
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常泽的心,大脑不受控制地运转着。如果轻轻松松便能抹杀一个人,那么世界上还有什么是真实存在的?
树荫之下,常泽冒出来了一身心惊胆战的冷汗。
折丹轻轻拍着他瘦削的脊背。
越来越多的乌云笼罩在他们头顶。
“嘿!”
迟雾言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
常泽抬手就想挥出一记白光。
折丹眼疾手快地挡住了他的动作,摇头示意他冷静下来。
迟雾言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毫无防备地凑上来:“对了,忘了告诉你们,洛河神书我没有见过,如果你们要离开这里去看看,带上我。”
折丹把常泽挡在身后,眼中杀机毕现:“你究竟是谁。”
迟雾言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无辜道:“你问他啊。”
她指了指常泽。
常泽:……
迟雾言递过来一卷竹简,发自肺腑道:“我不会伤害你们的。”
折丹接了过来,打开一看,竹简上有两团黑色墨迹,宛如鬼画符,根本分不清是什么。
迟雾言已经摇头晃脑地跑远了。
常泽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我和她什么关系都没有……”
好像又有点不对。
“我不认识她……”
好像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了。
折丹抬手挡住他的嘴:“不用解释。”
……
夜色如约而至。
常泽翻来覆去地盘算着,既想知道众神因何而死,又想知道如今的世界为什么处处都显得不对劲,还有迟雾言到底是什么人。难道还有高于神的存在吗?
他忽然想到了折丹曾提到的天道。
这么多年,天道从未垂青过他。
天道是什么意思?天道以何种形式表现?能改变群体记忆的强大力量,会是天道吗?如果是,她又为何会被锁在小小的阁楼里?
他把有限的记忆翻来覆去地倒腾了很多遍,依然没能发现迟雾言的面孔。
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之声。
他翻身而起,落在了小楼之外。
折丹也恰恰落在了他身边。
不远处有火光冲天而起,将深蓝的夜空烧得通红。
是哪里着火了?
待他们到了近前,才发现起火的正是药田。
金红色的火焰直冲云霄,蔓延席卷了整片药田,滚滚浓烟飞灰裹挟着苦涩的药香漫天飘荡。
年轻的弟子远远避开,在火焰的外围一盆一盆泼水。火势遇水不减,反而愈加旺盛,肆虐的火舌舔到了不及闪躲的人,惨叫声一道盖过一道。
“这是怎么回事?”
常泽一把抓住了一名灰头土脸的弟子。
“药田又燃起来了,可这次明明还没到时间啊!”小弟子慌里慌张地哭喊,飞快地往后退去,挣脱了常泽的手:“以前的火也没这么大啊。”
常泽正欲细问,忽然被拦腰抱着往身旁一卷——火舌撩起他鬓边的散发,留下了一阵焦香。
折丹将常泽放了下来,神色凝重道:“这不是凤凰火焰,这是天火。”
常泽这才想起来,那天在药田时,巫延真曾说丰沮玉门向凤凰族借了火种,用于焚烧草木灰。
凤凰火焰至烈至刚,是天下无上光明之火;然而天火却由天而降,平等地焚尽一切违逆天道的事物。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迟雾言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身边,双眼直勾勾盯着天际,喃喃道:“原来这就是天火。”
折丹向上看去,火苗撩得天际之上的结界荡漾出了如水的波纹,几道影子正在上下翻飞,远远望去如星子般渺小不起眼。
迟雾言:“他们干嘛呢?”
常泽收回目光,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眼中只有无尽的好奇,道:“不救火,不救人,反倒急着维护结界,有意思。”
折丹缓缓摇头,“天火是救不了的。”
“是啊,天火由天生,自然也由天灭。”迟雾言发出了疑问,“可是,这里有什么能引发天火的?”
没有人能回答她。
或许巫惠可以。
他们的选择已经说明了一切。
哪怕药田被烧毁,结界也不可打破。
天际的水波纹逐渐平缓,最终真正被抹平,火势亦随之减小。那几道影子终于落到了地上,有巫惠,也有巫延真。
此刻的巫惠看上去格外苍老,两鬓斑白,身躯佝偻,凡人老去的痕迹在他身上一一显现。
常泽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这田里是什么?”
巫惠止不住地咳嗽,悲苦的老脸向下越拉越低:“果然瞒不过你们。这田里埋的,除了凤凰火种,还有当年在天火之中被烧死的野兽身躯。”
原来如此。凤凰火种作引,古兽身躯为材,将残存的天火一遍一遍烧过。
这个解释是说得通的,常泽却总是觉得怪异。
折丹忽然问道:“为何这一次的火焰不受控制?”
巫惠颤颤巍巍地转头,环视了一圈受伤的徒子徒孙们,痛心疾首道:“天要罪我……”
巫延真满脸悲切,大喊一声:“师父!”
此时,风向突变,原本将要熄灭的火焰立刻又蹿了起来!
众人齐齐后退。无数条藤蔓暴射而出,卷住了受伤的普通弟子。
巫惠愣愣地看着折丹:“你……”
他张开了嘴,却没有后续。
再度燃起的大火已经将药田犁了个底朝天,无数块白骨从中暴射而出,在烈火的灼烧下显现出阵阵金色。
白骨汇聚,在半空中拼凑出了一具完整的骨架。
风从骨缝之间穿过,发出了呜呜咽咽的悲泣之声。
在每一个人的耳边响起。
这道声音如此熟悉……常泽猛然看向了折丹。
折丹的眼神越过他,看向了空中的骨架。
上一次说起手刃众神时,他的声音无波无澜;然而面对这具骨架,常泽却看到了他眼中无尽的悲怆。
长风浩荡,送来故人之音。
常泽轻唤道:“小金。”
嘹亮的鸟鸣回应了他。
*出自贾谊《鵩鸟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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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丰沮玉门(四)
第13章 丰沮玉门(五)
骨架逐渐完备,一道硕大的金乌虚影浮现出来,熊熊燃烧的羽翼遮天蔽日,狂风乍起。
下一刻,滚滚火石从天而降,噼里啪啦的火花飞溅射在人群之中,一众弟子乱作一团,满地翻滚。
火势越来越大,轰隆隆烧过了药田,漫山遍野地扩散开去。
一瞬间,整片山沦为了无尽的火海炼狱!
藤蔓在火海之中荡然无存。
常泽一把揽过折丹,腾空而起,直奔向巨大的金乌虚影。
火海之中,巫惠大喝一声:“全体弟子,列阵!诛杀妖邪!”
幽光冲天而起,从大殿、藏书楼、药田三处连成一线。
嗡!
巨大的法阵宛如蛰伏已久的巨兽般浮出地表,幽光盖过了炽红的火焰,将金乌虚影一同笼罩在内。
金乌虚影晃了一晃,鸟鸣之声如似啼血,带着触目惊心的滔天恨意。
常泽在半空中晃了晃,火石迎面而来,擦过了折丹的脸颊。
火舌顺着鸟鸣之声再度袭来。
常泽陡然喝道:“小金!你冷静一点!”
金乌虚影双翅一闪,急速俯冲向下,速度越来越快。
常泽掌心灰白的光芒若隐若现,将要出手之时,折丹按住了他的手腕。
鸟鸣声中飓风卷过他们的身躯,唯有发丝起伏长扬。
翅翼带着狂风烈火再度横扫过来。
折丹轻轻说道:“不要对它动手。”
随即一掌落在常泽胸前,常泽如箭矢般射了出去,只剩下怒吼声留在原地:“你干什么!”
折丹与金乌在烈火之巅迎风对峙。
火场之中,巨大的阵法挡住了火光,鸟鸣之声越来越小,焚烧一切的天火竟然被这道阵法克制。
下方众人见阵法有效,越发欣喜,气势迎风暴涨。
此刻局面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常泽的震惊逐渐褪去,后知后觉地想到:本该随着众神一齐陨落的金乌,为何至今还活着?为何又会出现在丰沮玉门?
天灰、草木、金乌、天时……
巨大的阵法……
荒原之上突然出现的一座山……
如果这座山,是从别处移来的呢?
他豁然开朗。
半空之中,嘹亮的鸟鸣响彻云霄,越来越短,也越来越急促。
下方,巫惠一双老眼精光四射:“真是天助我也。”
巫延真拍出一掌,滚落的火石在空中炸开,他一回头:“师父,你说什么?”
巫惠猛然直起身,双手向上,硬生生把大阵往上拔高了数寸,火焰顿时一弱。
半空之中,金乌身影猛然一缩,它再度张开双翼——
燃烧的羽翼将折丹包围在其中。
与此同时,一道灰白的长刀虚影斩向大阵。
轰隆!
阵法顷刻间化为点点流光,轻而易举被烈火吞噬。
但常泽感受到,有远比法阵更加强大的东西开始崩塌。
阵中所有人都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巫惠怒目圆睁,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师父!”最近的巫延真一把将他扶住,满目悲愤地望向四周。
迫在眉睫的火舌开始后退。
巫惠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襟:“咳咳咳……杀……杀了神……”
巫延真惊恐不已:“师父你说什么?”
巫惠又是一阵猛烈的咳,身后的弟子早已停下了手。
为何大阵破碎,火焰却反而减小了?
众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最后一齐看向只有一口气的巫惠。
常泽一刀劈开了大阵,随即猛冲进金乌虚影中。
折丹双目紧闭,静静地悬浮于火焰中心,长发飞扬,火光映照,几乎把他整个人都照成了金色。
金乌轮廓已然淡去,几乎与火焰融为一体。
常泽把手伸向火焰,火焰轻轻地舔舐着他的指尖,有着轻轻的刺感,却没有灼烧的痛意,仿佛一只小鸟在他的手中啄食。
熟悉得令人心痛。
常泽艰难开口:“小金,这里是东山吗?”
火光微微摇摆。
焰心的折丹睁开了眼。
常泽继续道:“天火烧了你多少次?”
火光进一步黯淡。
“疼吗?”
火焰无声,正如痛苦也无法用言语来传达。
常泽感到大量的灰尘进入了身体里,有些呼吸困难:“谁害的你?是他吗?”
他指了指折丹。
火苗晃了晃,又突然涨大了一圈。
常泽明白了它的意思。
他没有杀死我,但杀死了我的主人。
“谁封印了你?”
火焰跳了跳,终于彻底地熄灭了。累累白骨化作黑灰漫天洒落。
一阵热浪轻柔地拂过常泽眼前的白布,仿佛小鸟的羽翼一样温暖。
曾经在日出时载着日神巡视九洲的神鸟,曾经静卧于东山之巅梳理羽毛的金乌,曾经在火焰之中如鱼得水的金乌,同样在在烈火之中被一次又一次地焚烧,直到白骨成灰。
却依然还有着安慰他人的柔情。
如水波一样的结界缓缓消散。
青铜门龟裂,而后破碎,荒原的冷风吹过了一片狼藉的药田和屋舍,只带走了一个苦苦煎熬的灵魂。
常泽手心的白光悄然散去。
他握住了巫惠的脖颈,轻轻用力,掌中血管震颤。
常泽耳边的碎发遮住了他的耳朵,一字一顿道:“谁设的阵?”
巫惠“嗬嗬”地叫着,眼珠爆凸而出。
巫延真连滚带爬地喊:“前辈!师父!”
另一个弟子扑了上来,却被无形的力量震得飞开。
常泽松了手。
剧烈的空气涌入肺中,巫惠再次咳嗽起来,一只手强撑着地,疯狂地笑道:“天不佑我,非我之罪……”
常泽拧断了他一只手。
众弟子炸开了锅,义愤填膺地冲上来:“住手!放过我们大祭司!”
巫延真低低地悲泣着。
常泽反手一挥,烦躁道:“闭嘴,一帮蠢货。你们的大祭司占了东山,把金乌尸骨埋在土里烧了几万年,就养出来你们这帮废物。”
大阵镇压着金乌的骸骨,又从骸骨中汲取力量来维持整座山的运转。有人打破了这个平衡,还是与金乌隔着杀主之仇的折丹,未及消散的意识便得到了强化,暴怒之下的金乌只会想要拼命杀死这个仇人。而丰沮玉门的一干弟子便遭受了无妄之灾。
很显然,布阵的人并没有把他们的死活考虑其中。
巫惠涨红了一张老脸,喘息着留下了最后一句话:“神灵不死,人何以立足……”
“错啦,神以身祭天地,泽被万物。人可不能这么自私。”迟雾言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笑嘻嘻地补上了后半句。
这笑容在此刻格格不入,然而已经无人在意了。
因为巫惠的头颅已经软软地垂了下来。
常泽站了起来,朝着折丹走去。
“这里是东山,今后再无丰沮玉门。你们走吧”
最后一句话飘荡在空中,众弟子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走。
巫延真大喊一声:“前辈!”
“再说一句,我杀了你们。”
常泽没有回头。
荒原之上风霜如故,只是平地起了一座山。
东山又变成了一座光秃秃的荒山,并且比当初矮小太多,以至于他们在这里住了几天都毫无察觉。
转过一道弯,常泽便看到了折丹的背影。
“你杀了昡曜。”常泽走到他面前,笃定道。
折丹微微点头。
他的眼中有淡淡的悲切,却没有一丝悔恨的阴霾。这是一双神的眼睛,任何的安慰和劝告都不会被他的眼神捕捉到。
常泽于是道:“我杀了小金。”
折丹摇头,瞳孔里倒映出常泽蒙住眼睛的面孔:“不是你。”
“这是我当初留下的祸根,平白折磨了他这么多年。”
常泽伸出了右手,手上白光若隐若现:“我不知道这白光因何而来,但它能化解怨恨。它告诉了我金乌的故事。”
……
天火过后,东山上草木长得很慢,地面尚且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黑灰。
金乌百无聊赖地卧着,昡曜又在一旁刻着木雕。
不知道这是多少天,也不知道这是第多少个木雕,昡曜刻了太多,多到金乌已经能够把那人的脸都记下来。
如果她来到东山,自己一定能够认出来。
金乌如是想。
一袭青衣身影飞而落下。不受待见的衡天神君又来了,依然带着那个半人高的小崽子。
小孩如今已经不再怕人,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第一次来呢。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确实和现在不一样,不过金乌已经记不清了,一只鸟的脑袋不大,记忆更少。
他只想记住那个热爱木雕的主人。
不知他们说了什么,争吵起来,折丹带着小徒弟离开了。
昡曜有些失望,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金乌的头。
后来,来了一只黑色斗篷人。
从那以后,东山的草木日渐枯萎,昡曜把所有的木雕付之一炬。
白昼越来越短。
再后来,衡天神君又来了一次,这次只有他一个人。
金乌被隔绝在外,待衡天神君离开后,昡曜倒在了血泊之中。他摸着金乌的头叹息说:“对不住,要让你受这许多苦……”
昡曜死了,东山寸草不生。
高高的太阳依然悬在天空,阳光普照着九州大地,吸引着无数人飞蛾扑火。
金乌再也够不着太阳。
直到那黑斗篷再次出现。
……
金乌的记忆虽长,能讲清楚的却不多。
常泽掌心白光消散。
漠漠荒原乌云压顶,连太阳光线都透不进来。
二人并肩而立,眺望远方。
折丹:“走吧,前方已经有人设好了陷阱。”
下一章又要开启回忆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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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丰沮玉门(五)
第14章 化神
常泽醒来后,总觉得师父和从前不一样了,几乎不再外出,开始认认真真地教导起来。
当然,他自己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睁开眼时,眼前一片清明,所有的死亡和鲜血消失得干干净净。太阳光泽有些刺眼,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难道这就是死亡吗?人死了就是这样吗?
他立刻从树洞里爬出来,又知道自己还没死,一路风驰电掣跑到了镜湖边上,对着湖水细细端详。
真的看不见那些幻象了!
难道师父给他换了一双眼睛?
他又凑近了看。
水面下的人面庞干干净净,双眼明净透亮,眼珠如黑曜石般闪着光,让整张脸神采奕奕,顾盼神飞。
他不是在做梦吧?
常泽伸手拧了拧脸颊。
嘶!好痛。
他眨着眼睛露出了一个微笑,水中人也回之以一个欣喜的笑容,看起来十分可爱。
他伸手搅了搅水面,层层涟漪悠悠地荡开了去,水中的脸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待到水面恢复了平静,那张神气的脸又出现了。
他比从前长大多了。
在凡间流浪不知多少年,来到衡天山不满一月便长大了。
他大叫一声,跳起来往回跑去。
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身体竟然如此轻快,一路上的风都在推着他向前。
一连跑到若木神树之下,他只觉得前所未有地畅快。
他扶住树干,拍着胸脯喘了两口气,这才抬头看向高不见顶的神木,深吸一口气,大喊:“师父!”
喊声回荡在云雾和密叶之间。
“屏息,控制你的意念,去你想去的地方。”
师父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比平日里更低沉,仿佛带着一股天然的蛊惑,叫人心随声动,天然地想要找到声音的源头。
常泽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强迫自己闭上双眼。
感受什么来着?
他一下子便想不起来了。
要去哪?
去师父所在的地方,大约,还是那一晚的树枝上。
嗖!
身体骤然腾空,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之际,稳稳地落在了那一夜他曾爬上来的树枝上。
他一睁眼,便看到了倚在树枝上的师父。流云在他的身边浮动,树叶哗哗作响。
宛如一幅仙气缥缈的美人图。
常泽眼神一亮,下一瞬已经落在了树梢:“师父!”
折丹眼中浮现出笑意,一抬手,藤蔓向着常泽探了过来,而他还靠在树枝上,连衣角都没有惊动。
藤蔓自下缠住了常泽的脚踝,将他向旁边猛然一拉。
常泽晃了晃,身体却没有往下掉,更多的云絮汇集在他脚边,仿佛欢呼雀跃着他的变化。
“咦?”常泽有些惊讶,他明明没有控制,却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已经与树与云融合在了一起,白云和树枝也变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延展着他的感官,让他可以放心地将自己的身体交托出去。
藤蔓松开了他的脚腕,让他继续向前走去:“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折丹招了招手。
常泽乖巧地在他旁边坐下。
放眼望去,远处群山相连,浮云如缕,澄明的晴空如无边的华盖,将地上万物笼罩在内。这与上次夜晚的星河涌动又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他只觉得心旷神怡,感慨丛生,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折丹伸手摸上他的脸颊,又捏了捏,笑道:“好不好看?”
常泽有些羞赧地闪躲,他第一次被人如此亲昵地捏脸,心又开始怦怦跳起来,结结巴巴道:“好、好看。”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师父最好看。”
这样说总该没错了吧?
折丹轻笑起来,手放到他的头上拍了拍:“你见过多少人,就觉得我好看?”
常泽急道:“师父比所有人都好看。”
他的眼神中光彩闪动,带着急切,没有思考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折丹大笑起来。
常泽有些局促,想到了初见时,师父说他真脏啊。不过他刚刚在湖边照了照,觉得自己很干净,鼓起勇气问道:“师父,我现在还脏吗?”
“嗯?谁说你脏了?”折丹收起了上扬的嘴角,追问道。
常泽格外委屈:“师父你说的啊?”
……折丹脸上空白了一瞬,忽然想起来初见时自己的确说过这样的话。当初的常泽一身破破烂烂,满是各种污迹,让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感慨,而此刻面前的少年眉舒目展,容光焕发,哪还有当初的影子。
但毕竟话是自己说的,也不好矢口否认。他伸手点了点傻徒弟的眉心:“阿泽现在很好看。”
常泽心满意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高兴。
折丹抓起他的右手,摸向他的脉搏,问道:“可有感觉身体不适?”
常泽这才想起来自己要问的事,摇头道:“没有任何不适,反而觉得自己浑身轻快,师父,我感觉我可以像小青一样飞起来了。”
折丹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常泽迟疑了片刻,忐忑道:“师父,你是不是也治好了我的眼睛。”
他虽然迟疑,语气却不带疑问。
折丹又伸出手,指腹轻轻擦过他的眼睛。
常泽下意识闭眼,睫毛微微颤动着。
“疼吗?”折丹问道。
常泽忽然觉得师父和从前不一样了,说话之中带上了一丝莫名的情绪,仿佛一下子由云端到了地面,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面前。
缥缈虚幻的感觉消失了。
是师父变了,还是他自己变了?
常泽心虚道:“不疼。”
折丹一挥手,一道劲风弹了弹他的额头,“说实话。”
常泽吃了教训,老老实实道:“以前疼,现在不疼了。多谢师父。”
“那便好。”折丹幽幽道:“现在还能看见什么吗?”
常泽摇头,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现在可以看到师父。”
折丹又敲了敲他的头。
常泽笑起来,眼神中的笑意宛如碎金浮动:“师父妙手回春。”
“现在还想做神仙吗?”折丹扬眉问道。
曾经的常泽想逃离双眼带来的阴霾和痛苦,过上普通人的生活,然而转眼之间,他已经成为了呼风唤雨的神,忽然又有了新的渴望。
“师父救了我,我也想和师父一样。”
折丹轻轻叹息,眼中没有欣慰,反而浮现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担忧。他把昡曜曾说过的话简略地复述了一遍,只把自己剖心取血的部分隐去了。最后,他严肃道:“我只能暂时封住你的眼睛,至于它什么时候再次苏醒,尚且不能保证。”
常泽听完全程,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点头道:“多谢师父相救。”
“阿泽,我救你,不是希望你被束缚,而是希望你能安稳地过完一生。”折丹看向他的眼睛,发现常泽的眼睛清澈而透亮,不见一丝阴霾。
常泽笃定道,“如果没有师父,我或许早已死在猛兽口中。”他笑了笑,“更何况,如果我是一个凡人,恐怕早已被这双眼睛折磨疯了。”
他已经受够了躲躲藏藏的生活,不愿继续在野兽口中求生,不愿把小命悬在心口辗转漂泊。师父把他从野兽口中救下,又把他从镜湖之中捞起,给了他两次生命,让他有足够的勇气去试着改变。
折丹惊觉他的变化,而转念一想,也觉得十分有道理。
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他都尽力护着他。
除此以外,悉归天然。
至此,执念已清。
浮云骤然散去,天际一片清明。
此刻的常泽已经能感受到周遭的一切,他知道师父的心境又有了变化,至于这变化是好是坏,便要在未来才能看见。
这样想着,他忽然觉得身边的气流也隐隐有所变化。
折丹风采不改,笑意依旧:“既然如此,你便去练吧。”
藤蔓一扇,猛烈的压力自头顶传来,常泽手忙脚乱地抓住了折丹的衣袖,他飞速地地向下摔去。
嗤——
那半截衣袖已经被他拽了下来,随着他一同向下砸去。
“接下来的日子,你便在洞里感受地脉变化。”
折丹的声音悠悠传来。
常泽转了几个圈,停在半空,把半截衣袖叠起来收好,转身便朝着树洞掠去。
他的速度尚且不能控制好,猛扑进了正在酣睡的小青身上。
小青长吟一声,愤怒地看过来。
常泽示之以歉意的笑容:“小青,吵醒你了。”
小青扇动着翅膀飞走了。
这一刻,他仿佛听到了千里之外的海面上掀起了一阵狂澜。
自然的伟力相因相成,大略如此。
常泽心念一动,原地盘坐下来,任由思绪随着青鸟的带来的踪迹起起伏伏。
鸟与人与山与树,呼吸同频。
树梢上,青鸟啾啾地控诉着。
折丹一笑,摸了摸青鸟的头,道:“去东山吧,小金很想你。”
青鸟往他身上拱了拱,留下了两根羽毛,这才振翅往东飞去。
他垂眸看着自己只剩半截的袖子。众神皆秉承天道意志化形而生,天生便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常泽却不一样。他是神的后裔,却并非神体,也尚未承担起任何职责,这会与那双奇特的眼睛有关吗?
他一挥手,衣袖已经恢复如初。他不知从哪摸出一壶酒,仰头喝了一口,向后一躺,阖眸而醉。
酒壶从他手中脱落,穿过层层浮云,无声无息地落在了树下的草丛里。
这一章感觉写起来很顺畅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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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化神
第15章 大雪
虚空之上,厚厚的黑云遮天蔽日,翻涌了无数个来回。
折丹双手合掌,衣袍翻飞,密密麻麻的藤蔓从他背后伸出,向着漫天黑云狂扑而去!
云层降下一道闪电。
轰!
藤蔓宛如落叶般纷纷落下,消弭于无形。雪白的雷光附着藤蔓一路向下,炸出了一连串噼里啪啦的火花。
黑云威势愈盛,他的脸色越来越冷。
云层传来了隆隆的轰鸣声,一声嘹亮的长鸣乍然响起,打破了沉闷的空气。
羽如天水的青鸟从云层中俯冲而下,载起了那道人影,再度冲入云层,长啸于云端。
鸟翼翻飞,猎猎狂风刮过他优美的眉目,带不走眉间的冷意。折丹面沉如水,长发飞扬。
他伸出右手,无数根藤蔓迅速缠绕,绿意凝固,最终化为了一柄尖而利的长剑。
他挽起长剑,“噗——”一口金色的血喷在剑身上,剑身嗡嗡震动,迸射出耀眼的金光。
零星的几滴血落在鸟背和鸟头上,青鸟凄厉地长叫一声。
剑气震荡开去,将咆哮不开的黑云震开了一道豁口。
数道金光贯通天地,生生搅散了黑云。
折丹阖眸,重重地倒在了小青的背上。
小青慌不择路,在空中团团转打着圈,盘桓良久才向东山飞去。
天地间白雪纷纷,积起了一层厚厚的雪,草木不堪重负,弯下了腰。
雪花从东山界外擦过,落不进焦土之中。
昡曜和金乌在光和火中诞生,天然不喜欢雨雪,是以东山常年烈日。
金乌卧在黑灰之上,悠然地歪着头睡着,黑灰让赤金的鸟羽也有些暗淡,昡曜静静地靠在金乌身边闭目养神。
轰!
小青一个猛子扎了进来,双爪勾住了金乌的羽毛,金乌猛然振翅,用尘土黑灰洋洋洒洒下了一场别样的雪。
昡曜徒劳地抓了抓金乌落下的几根鸟毛,疲惫道:“回来。”
小青这位不速之客啾啾地叫了两声,示意自己背上还有个人。
它歪了歪身子,让昏迷不醒的折丹从自己背上滚了下来。
昡曜吓了一跳:“小青!你主人是不是死了,别死我这!”
“死了”的折丹在此千钧一发之际醒了过来,右手在地上撑了一把,顺势坐起,好歹不至于满面黑灰,只是黑灰依旧沾上了他的袍角。
折丹抬起手,声音有气无力:“扶我一把。”
昡曜伸手把他拉了起来,“你没了半颗心,又还能撑多久?”
折丹脸上毫无血色,伸手在虚空中一握,一根青绿的树苗从地上长了出来,在满山黑灰中显得格格不入。火克木,东山之上的草木比其他地方生长得更慢。
他答非所问:“这是若木的树枝,待它长起来,东山就好了。”
昡曜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你把若木挪到东山来,自己怎么办?你现在这副样子还能撑多久?”
折丹笑道:“若木生在衡天山,我挪不了,这只是一段树枝罢了,也算是聊表我对你的歉意。不是你说了吗?我还能活很久。”
“别以为这样就能弥补我,”昡曜瞅着他的脸色,一双眼睛转化为金瞳,紧盯着看了半晌,摇头道:“我现在已经看不清了。在诸神之中,我本就看不透你,却也知道那小孩是你的一道变数,你们互为因果,生死都在彼此的一念之间。”
昡曜沉默了片刻,坦率道:“如今看来,是死的征兆。”
折丹毫不在意地笑着:“生又如何,死又如何,身为神灵,方知世间万物终将归于寂灭。”
言是无心,昡曜却认真地思索起来:“我和你不同,我有所思,有所念,有放不下的人和事。”他看了看没心没肺的折丹,嫌弃道:“你这个冷漠无情的人,你是不会明白的。”
折丹收了笑意。他在这世上活了太久,从前觉得有趣,后来觉得孤单,到现在,几乎只剩下无尽的疲惫的责任了。
折丹轻轻问道:“如果你有机会放弃神的力量,做一个朝朝暮暮的凡人,过平平无奇的一生,你是否愿意?”
昡曜终于露出来了一个真心的笑容:“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
折丹心中震动,仿佛有一道关隘悄然碎裂。
在这漫长的一生中,他有什么是求之不得的吗?
他不在乎生,也不在乎死,凡人的生离死别早已看腻,却终究无法体会到他们那种痛彻心扉,他一直以为众神都和自己一样。
昡曜奇异道:“退一万步来说,你不会放不下小青吗?”
折丹看了看乖顺的小青,将那一丝丝的触动抛之脑后,漠然道:“死无遗忧,是大圆满。”
昡曜顿觉得眼前此人油盐不进朽木难雕,不可置信道:“那你的小徒弟呢?既然不在意,为何用半颗心一身血救他?”
折丹:“如你所说,他是天地之间的变数。”
昡曜痛心疾首:“你你你……你真是心如死灰!”
心如死灰吗?他并不想知道自己是否心如死灰,只知道昡曜要在死灰中生活很久。
折丹拍了拍小青的头,“休息好了吗?”
小青温顺地点点头。
折丹双指一捏,小青立刻缩小,蹲在了他的肩头。他朝着昡曜告别:“多谢提醒,现在我要回去看看那道变数了。”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了一句话:“另外,东山可以改名叫死灰山了。”
小青的温顺让他觉得甚为满意,小徒弟的乖觉也同样如此。
粗略算来,常泽在洞内闭关的时间也已经很久了。
……
洞中无日月,世事已经年。
突如其来的大雪覆盖了若木神树,苍翠的枝头压着厚厚的积雪,鸟雀早已躲了起来。在漫天大雪之中,人和树都不过渺小如一道无痕的影子。
常泽端坐其中,眉梢微动,指尖犹有雪花拂过的凉意,耳边能听到山崖缝中雏鸟啾啾的叫声,更深处有积雪无声融化,涓涓细流追逐着向前。
而鼻尖依然萦绕着那熟悉的草木清香。
他缓缓睁开了眼。
一片雪白的花瓣从他袖中掉出。
常泽认出来了,这是他师父的那半截袖子。
这花是藤蔓的花,还是神树的花?
难怪闭关过程中他总闻到一股无名的幽香。
想来就是源于这花做的衣服了。
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向外走去,漫天风雪铺天盖地。
雪顶之下,树梢之侧,那熟悉的人高高地卧着,见他出来,露出了熟悉的笑意,下一瞬便落在了他面前。
带着满身风雪。
常泽往前一步,二人鼻息相闻。
折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长高了。”
常泽伸出双臂环住了他的腰。
折丹蓦地一僵,手停在了半空中。
常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僵住了。
因为幽香完全被浓郁的血腥气盖住了。
常泽放开了人,直勾勾地看向了折丹,这才发现他面无血色,连嘴唇都格外苍白,紧张道:“师父,你受伤了?”
折丹向后退了一步,否认道:“没有的事。”
他几乎想转身就走。
或许是因为受伤,又或者是因为把自己的血换给了常泽,此刻他竟然生出了一种嗜血的渴望,简直想把面前的小徒弟剥皮拆骨囫囵吃了。
神灵是没有口腹之欲的,更遑论他从草木之中生灵,更不是食肉的物种。
在这个短暂的空隙里,折丹把前前后后的事盘算了个遍,最终将这莫名其妙的**归结于受伤和换血。
然而小徒弟溢于言表的急切又让他不能转身即走。
常泽拉住他的袖子,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并没有看到血迹。他忽然想起曾经从折丹身上感受到的莫名的疲惫,又想到了他曾说过神力必将还给自然,忽然有了一个猜测:“师父,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折丹错愕,一时没有跟上他的想法:“什么?”
常泽斩钉截铁:“师父有什么不方便亲自动手的,都可以交给我,让我去做。”
原来他觉得这是别人的血?折丹失笑:“自然不是,你想什么呢。”
话一出口,他猛然意识到这猜测背后的杀机,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常泽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师父……不要丢弃我。”
他的头垂了下来。
折丹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愧疚。自己这是是干什么呢?这不是天生地养的纯洁无瑕的神灵,而是在颠沛流离中长大的苦命的孩子。是的,只是一个孩子。想到此处,那种嗜血的渴望又涌了上来。他匆匆宽慰:“没有的事,别胡思乱想。”
“我的确受了伤,要闭关一段时间,等我之后和你详说。”
他逃也似的离开了。
想到那浓重的血腥气,常泽心中的不安顿时烟消云散,担忧地看着折丹远去的背影。
他当然不是觉得别人的血,那血分明和自己的一模一样。他只知道师父当初救了自己,至于究竟是如何救的,他总是避而不谈。他想到了,最初他爬树磨破了手指,师父就曾经用自己的血救了他……
原来如此。
一种突如其来的惶恐和震动占据了他的心:他竟然值得师父如此费心……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叫人血脉偾张的紧张和刺激。
他睁眼时仿佛已经能看清世间万物,这一刻,又觉得连自己的感受都是一团摸不着看不清的迷雾。
小青从树上飞了下来,落在常泽的肩头,蹭了蹭他的脸颊。
常泽又闻到了一模一样的血气……
他比了比眼睛,问道:“小青,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青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又蹭了蹭他的脸颊。
第16章 承诺
这一场雪下了很久,直到雪停,常泽都没有再看见折丹。
师父的伤怎么样了?是谁伤了他?
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他不知道?
或者说,他能够知道的事情还是太少了……
他坐在折丹从前坐着的树梢上,看远山淡影,银装素裹,心中没来由地有些失落。
直到一片鲜嫩欲滴的叶子幽幽地飘了下来。
常泽伸手握住了它。
绿叶化作一道流光向着崖下深谷坠去。
常泽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高高的崖壁之下是一道纵横的深谷,夹在两山之间,藤蔓参差,绿影披拂,在大雪之后仍显露着勃勃的生机。
折丹笑盈盈地站在一块凸起的巨石上,朝他招手。
“师父。”常泽心头涌起一阵暖流,快步走过去。
折丹摸了摸他的头,问道:“可有注意到这谷中什么异常?”
常泽默然,他压根没有把任何一丝注意力放在除面前这个人之外的地方。听到询问,他方才反应过来,师父是在检视他的修炼成果,便答道:“灵气充足,花草繁盛,是钟灵毓秀的洞天福地。”
话一出口,他才想起来,衡天山本就是得天独厚的神眷之地,峡谷当然也不例外。
废话,神的栖息地,能不钟灵毓秀吗?
他觉得自己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折丹笑了笑,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却没有指正,而是牵起他的手一同向前走去,空空的蛩音在山谷之间回响。
谷中草木扶疏,为他们让出了一条路。
一路直行至幽深处,直到面前已是一面绝壁。折丹拨开了藤蔓,上有积雪簌簌掉落。只见崖壁上树根粗壮无比,盘曲虬结,宛如纠缠的巨龙,向下深抓,向上攀升,与山崖和泥土同色,不分彼此。
常泽讶异:“这……”
折丹微微一笑,握着他的手放在了树根上:“这是神树的根。”
常泽无比震撼。
是了,山顶土壤瘠薄,又怎能孕育出高不见顶的通天神树呢?
原来山即是树,树就是山。
也唯有一座山的体量,才能承载若木的擎天之姿。
常泽仰头望去,崖壁高不见顶,神树树枝荫蔽千里,在雪顶和云层中若隐若现。
忽如其来的一道暖流穿过他的手肘,通过他的掌心抵达了树根。
常泽转头望去,只见折丹握住他手的地方有绿光流转。
神树仿佛得到了供养,从沉睡之中苏醒,枝叶陡然舒展开来。
绿光向下抵达土壤,向着四周扩散开去,绿意瞬间笼罩了整座山谷。
呼吸之间,冰雪消融,大地回春。
所有的奇花异草竞相开放,百卉含英,山谷间霎时幽香四溢。
眼前的一幕正是神力最好的证明,既瑰丽又梦幻,宛如一场短暂的奇迹,常泽不禁喃喃道:“师父……”
折丹道:“这也是创世诸神的埋骨之地。”
常泽心中一冷,赞叹之心一缩,手心开始冒汗,他反手抓住了折丹。
折丹递过来一个安抚的眼神,“别怕,师父在。”
常泽生生遏制住了发自本能的恐惧。
在满谷为他而绽的繁花面前,噩梦无所遁形。
“创世诸神陨落,凡有躯体遗留,都归到此山谷之中,以神灵之躯反哺神树,才让神树有了如今的枝繁叶茂。阿泽,所有的死亡都将重返人间,别怕。”
常泽的心跳漏了一拍。
最后一丝噩梦被话语击得粉碎。
常泽转头看着他身侧的人。
从此以后,他所有的梦都只与此刻眼前这个人有关。
折丹被他的眼神盯住,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松懈下来,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开了一道口子。他继续道:“我大约,比昡曜他们还要更老一点。”
常泽已经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了,懵懵地想:不老啊,我觉得刚好。
折丹:“所以,我有时会受伤,这都是正常的,你看见了,不要惊讶,也不要担心。”
他斟酌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向小徒弟撒了个谎。他太年轻了,连死亡都承受不了,更何谈死亡之外的事物呢。
是吗?这话听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对,然而在巨大的心跳声中,他好像已经丧失了一切理智,只靠着本能点头。
趁着常泽尚未反应过来,折丹又一伸手,一把霜白的长剑出现在他的手中。
他把剑放到了常泽手中。
“这是你母亲的剑。”
常泽想起来,在那个逼仄山洞里睁眼的瞬间,和那个躺在血泊之中的女人。
他拿起剑,与之有关的记忆扑面而来……
一张神采飞扬的脸,一把利落无比的剑,一双发亮的眼睛在鲜血之中格外耀眼,胜过她收集的一切宝石。她曾说要带着剑走遍九洲,杀死天下所有的妖兽。
雪白的剑身映出了常泽的脸,如素净的玉胎,又如那落了满地的玉屑。
不知何时,他已经长大成人,终于懂得了她眼中的恨意。毕竟,连带他在内的一切,确实毁掉了她的一切。
然而在她生命的最后,那满是恨意的最后一眼并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她恨那一切,却独独宽恕了他。
天边之月也会犯罪吗?
常泽垂下了眼眸。
折丹却强迫他抬起头来:“不是你的错。”
他眨眨眼睛,只觉得眼眶发酸,泪水在其中打转。
折丹微微弯腰,凝视着他的眼睛,郑重道:“我保证,所有的死亡都将重返人间。你相信我吗?”
当然。常泽在心里无声地答道。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落下,他伸手抱住了他的师父,把眼泪悉数擦在他的衣襟上。
良久,常泽才渐渐松开了手。
他眼眶通红,眼睛却被泪水洗得愈加分明,恍若一潭秋水,抬眼看人时微微羞涩,更深处却有某种光芒在熊熊燃烧,看得折丹心中发软。
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伸手擦了擦常泽脸上挂着的泪滴,笑道:“再哭下去,衡天山就用不着下雨了。”
常泽用自己的袖子又狠狠擦了擦。
折丹眉眼弯弯,显然心情极好:“走,我们再去一个地方。”
常泽刚准备问出口,腰上已经多了一只手臂,两人随即向着山顶而去。
他们轻飘飘地落在了山巅树下。
折丹用手掌遮住了他的眼睛,“闭眼。”
常泽顺从地闭上了双眼。
万道长风从他们身边激流直下,他们逆着风向上。
眼前的手已经移开。
常泽睁开了眼。
明月在侧,漫天星辰从头顶划过。天幕低垂,以至于常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原以为衡天之巅已经足够高了,却没想到站在神树之顶时,根本看不见下方的山。
神树仿佛天然就生长在云层之间,无依无托。
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了抓。
折丹偏头问道:“抓到了吗?”
常泽摊开手掌:“抓到了。”
空空如也。
二人同时笑了起来。
折丹悠悠道来:“若木是如今天下最古老的存在,一切生灵由此生发,又在此终结。人间称这里为通天之地。现在,天就在你手中。”
常泽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手:“让它走罢,我不需要把天握在手中。”
折丹挑眉:“这不是你一直想要做到的吗?”
常泽摇头:“天意难测,我只想抓住此刻拥有的。”
他不敢与折丹对视,只怕泄露太多自己的想法,于是轻轻靠在了他肩上,阖上双眼。
聆朔风而心动,眄天籁而神惊。*
有人托着他,想让他看到天地之间至大至高的美,他又怎能困在狭小的恐惧里裹足不前呢?
明镜高悬,凉风在侧。
跌宕起伏的情绪之后,是漫长的余韵。常泽享受并沉溺于余韵之中,伴着幽幽的花香沉进了梦乡。
折丹伸手把他的头往肩上推了推,让他靠得更舒服一些。
从前他总是一个人在神树的枝桠上坐着,偶然来到这树巅,却觉得高处不胜寒,领略不到其中风景。此刻却不一样了,他从草丛里随手救下了一个人,却给了他许多从未有过的感受。
想来,人还是比鸟更能明白他。
你这一生,有什么是求而不得的吗?
他的脑海中忽然又响起了这句话。
自己还能作出肯定的答案吗?这又意味着什么?
一层雾气浮现在他深绿的瞳孔之上。
既然求而不得,不妨让他更无所顾忌地向前走去。
折丹看了看已经熟睡的常泽,嗜血的**早已褪下,却仍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盘桓在他胸中,让他忍不住低头在常泽颈侧嗅了嗅。
他把人打横抱了起来,一个闪身,出现在了树洞之中。
小青撩起眼皮看了看,又飞快地闭上了。
折丹把他放在了柔软的虎皮之中,看着虎皮上的毛拂过常泽的脸。
常泽在梦中蹙着眉头,自发地靠了过来。
折丹叹了一口气,将人揽入怀里,久违的困意涌上心头,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他们都不曾注意,神树层层叠叠的密叶深处悄然长出了一个雪白的花苞。
高悬的月亮像一面镜子,镜中光线拨开了密叶,把冷冷的月光打在了花苞上。
聆朔风而心动,眄天籁而神惊:刘禹锡《秋声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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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承诺
第17章 假酒
天地辽阔,时间短暂,俯仰之间又过了多少个日夜,常泽已经数不清了。
当他某一次追着小青从镜湖之上掠过时,看着镜湖中如清光朗玉的人影,才发现自己已经悄无声息地褪去了少年模样。
他的头顶已经到了师父的鼻端,是以折丹也不再总摸着他的头顶,改而挑起他的头发穿来穿去。
二人一鸟相依相伴,也觉得飞光如逝。
不知何时,天边悄然又挂上了一轮明月,淡淡的月光打在崖边,凝成了一道窈窕的身影。
是一个雪衣乌发的女子。
衡天山还从未有外人来访过。
常泽纵身落在了地面中央。
此时他才发现,女子的身量格外高挑,竟比他还高出了半个头。
女子一闪身来到常泽面前,气质如冰刀般凛冽。
常泽斟酌着开口:“找人吗?”
女子轻轻点头,目光落在了常泽身上,让人油然生出一股高不可攀的感觉:“我名瑕清。”
常泽想起来了,这个名字他曾听说过,这张脸他也曾见过。此刻见她踏月而来,心中也有了猜测,微微颔首道:“月神大人。我是常泽。”
瑕清点头回礼,问道:“你师父人呢?”
她的问话开门见山毫不客气,可见与折丹相熟。
至于折丹,他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衡天山了,大部分时候都在半梦半醒间睡觉,偶尔在言语上点拨两句,偶尔给小青拔毛。他曾说要带着常泽去人间诸国走一走,也沾一沾凡人的烟火气,但由于种种原因,终究未能成行。此时此刻,约莫是依然是在睡觉,否则早该在有人入界的时刻就出现了。
常泽不想告诉她其中细节,只答道:“师父外出了,月神大人如果有任何事情,不妨告诉我,由我代为转达。”
瑕清环视一周,果然不见折丹的身影,目光又落回了常泽身上,一座小小的木雕出现在她掌心。
常泽只觉得这木雕分外眼熟。
瑕清道:“请你帮我还给日神。”
常泽迟疑着,疑惑地看向她。
瑕清说话直白,却意外地有耐心,解释道:“日神的一片心意,我已然了解,但我对他并无此心意,故将此物原璧归赵。”
什么心意?常泽想起了那满地的木屑,被天火扬成了灰,如今还要再被烧一次吗?原来一个人捧出的全部心意能如此轻易被拒绝。他几乎瞬间感同身受了一样的窒息,艰难地问道:“……日神大人不好吗?”
瑕清奇异地看了他一眼:“他好与不好,都与我无关。”
常泽没有伸手。
瑕清沉吟片刻,道:“罢了,我不为难你,你只帮我转交给你师父就好,他自然会明白。”
常泽的心骤然悬了起来,轻声问道:“我师父……他明白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同你讲?那我便告诉你,”瑕清道:“日出则月隐,月出则日淡,日与月虽同为列神位,却永生永世不得相见。我从未见过日神,对他更没有任何绮思,更何况,爱恋对于神灵来说就是一场注定的悲剧。”
日月不相见……何其残忍的规则。
常泽艰难道:“为什么?”
瑕清转身,面朝着朗朗皓月,话语清晰而笃定:“无边风月,不如心向明月。”
常泽忽然觉得,眼前不是一个人或神,而是明月本身。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困扰着他的话题,或许此刻不问,便再也没有问出的机会。
“月神大人,天边之月也会犯错吗?”
瑕清摇头,“日月无私,垂照世人,我只是月的伴生之灵,无法替月作答……但百年前,月亮的确曾降临到人间。”
她纤长的手指指向明月,常泽顺着她的指尖看去,月轮仿佛忽然在他眼前放大,近在咫尺。
瑕清所指处,是月轮的左下角,有一道极淡的剑痕。
他看清剑痕的刹那,月亮骤然缩小,回到了它本身的大小。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远离了山巅,凌空而立。
下方月光所到处,山川同辉。
瑕清看了过来,眼中已经是一片了然:“原来那个孩子是你。”
她的距离感消失了,只留下满眼的温柔,一拂袖,盈盈月光朝着常泽奔来:“你很像她。”
“愿月光永远跟随着你。”
瑕清话音刚落,常泽蓦然感到心底一净。
自深身前身后,再无阴霾。
这道祝福太珍贵了,常泽想说些什么,对上瑕清洞悉一切的双眼,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去见你师父吧。”
瑕清眼中有了笑意,轻轻一挥手,月光裹挟着常泽向后退去。
常泽忙道:“月神大人,木雕……”
常泽忽然觉得手中有一异物,低头一看,正是那个木雕。
他被月光带着回到了衡天山巅。
月神为何会在这一天来到衡天山?为何师父拒不露面?他一瞬间冒出了很多疑问,亟需得到解答。
山巅之上空无一人。
他心里有些痒,很想立刻见到折丹。
树洞里也没有人。
那便只有一个地方了。
常泽抬头望树,心念一动,便出现在了树顶之上。
最高处摇摇欲坠的细枝上正卧着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折丹曲肘枕在脑后,双眼轻轻闭着,衣襟与长发随着风起伏,与漠漠夜色融为一体,悠长而邈远。
常泽低低地笑了一声。
“师父,你是特意留我与月神相见的。”
树梢之人没有回音。
幸亏他从来都是多虑的,否则师父这一番良苦用心就要付诸东流了。
“你还要为我做多少事?”
常泽一步步向前,脚下树枝越来越细,仿佛行走在云端,惊心动魄的感觉俘获了他。
他握紧了手中的木雕,只觉得一颗心被泡得发酸发涨。
心向明月……可他的明月,只是一个人。
继续向前,他闻到了一缕药酒的清苦。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师父开始喝起了药酒,并且一杯即倒。
昡曜说酒能解愁。
常泽拿过折丹手中摇摇欲坠的酒壶,仰头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
辣的,苦的,酸的。
他静静地看着那张熟睡的脸。或许是由于药酒的缘故,那张脸比平日里多了一抹薄红,眉目清晰如画,轻轻地皱着,常常噙着一抹笑意的嘴唇缓和下来,在此刻竟然显得孤高而落寞。
常泽伸手抚平了他的眉心。
沉默片刻,又用手掌盖住了那双紧闭的眼睛。
他倾身向前,触碰到那一抹酸苦的源头。
奇怪的是,他竟然从中尝出了异样的甜。
在一种醇厚而香甜的蜜意,一种温软而滑腻的感觉之中,他只觉得自己向着深渊坠去,又朝着九天升去,像东山一样被天火烧成了一片废墟。
只有心砰砰狂跳。
他无比虔诚地吻着。
……
遥遥的树下响起了一声鸟鸣。
常泽猛然起身。
这是在干什么?是酒让他疯了,还是他自己疯了?
手中的木雕格外硌手,仿佛一块扔不了又拿不出来的烫手山芋,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而那张沉睡的脸依然优美而沉静,仿佛并不知道他所犯下的罪。
常泽不敢再看,落荒而逃。
……
万里之外的虚空,厚厚的云层再度聚起,雷暴若隐若现。
“咳——”
折丹猛然起身,鲜血从嘴角溢出,双眼之中隐隐有风暴汇聚。
他用手背抹掉了血迹,抓起不知何时出现在手边的木雕,消失在了树梢上。
东山之巅。
黑夜之中的第一道曙光初现,昡曜睁开了金灿灿的眼睛,金乌在天际现出巨大的原身。
待赤红的太阳彻底升入半空之中,昡曜才从天边退了下来,这一退,便看到崖边有一道不知坐了多久的身影。
昡曜:“我盼着你来,又希望你不要来。”
折丹伸出手,掌心的木雕浮现:“抱歉。”
昡曜苦笑一声,“谈何抱歉,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只是……不甘心罢了。如果连问都不曾问过,这一生也太过无趣。”
他把木雕接了过来,用袖子擦了一遍,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身后。
折丹:“还刻吗?”
昡曜:“既然已知道结果,当然不必再走一遍过程。我的疑问有答案了,你呢,又是为什么还在这里盘桓?”
折丹一转头,“你赶快走”的表情已经写在了昡曜的脸上。他叹了一口气,“第一桩事,我不能说。”
昡曜点头。
折丹继续道:“第二桩事,我也不能说。”
昡曜暴怒:“你滚吧。”
“不”折丹道,“还有第三桩事,你可曾见过一面镜子?”
昡曜飞快道:“没见过。”
“……”
半晌之后,昡曜才道:“你不一样了。除开天意,以前你可没什么不能说的。”
折丹抬头望天,眼神中浮现出了一层迷惘的薄雾:“是吗?我只是不知道,这件事我做得是对是错……”
昡曜:“凭心而行,何来对错。”
折丹幽幽叹气:“你可曾有看不清自己的心的时候?”
昡曜报复似的笑了一声,“我有过,却没想到你也会有。既然如此,不如一起来刻木雕吧。”
折丹没有理他。
昡曜:“你犹豫时,就是想做。”
折丹闭上了眼,“你的假酒,再给我一壶。”
好心疼,舍不得虐他们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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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假酒
第18章 洪水
然而,此时的常泽已经离开了衡天山。
他近乎无头苍蝇似的随处乱飞,不知过了多久,才在一处小河边停下。
依稀有几户人家沿河而居。日出之时,陶大娘外出淘米,正在河边蹲下,把木瓢伸入水里,一个抬头,猛然就看到了晨光之中的人影。
“我的老天爷,他就那么坐在那里,”陶大娘用洗衣槌指了指远处凸起的大石头,“跟个影子似的,吓我一跳,总疑心我见鬼了。”
“怕什么,那人长那么好看,怎么看都更像那传说里的神仙!”旁边的王三姐嘻嘻一笑,洗衣槌猛地一砸进水里,溅起了半人高的水花。
陶大娘很快洗完了衣服,抱着木盆回家了。
嘎吱一声,门开了,昏黄的屋内有了一片亮光。
“是娘回来了吗?”
“是呢。”陶大娘答着,放下了木盆,把小女孩从榻上抱了下来,跨过门槛,放在了小院里的木桩凳上。女孩笑了笑,一双灰蒙蒙的眼睛找不到焦点,双腿无力地耷拉着,仿佛两条挂在身上的藤蔓。
陶大娘把女孩上身的粗布短衣往下拉了拉,随即拉开门出去了,“渴不渴,娘给你倒水喝。”
女孩撑起两只细瘦的胳膊,奋力往左侧挪了一点,好让整个身体放在小木桩的正中央。
不一会,陶大娘端着一瓢水回来了。
小鱼儿接过水来,轻轻啜了一口,又伸手指了指房顶。
陶大娘犹豫起来,把小鱼儿伸出的那根手指缩了回去,轻声道:“咱不和陌生人说话。”
小鱼儿摇摇头,反手握住了陶大娘粗粝的手掌,仰头朝着房顶道:“喂,你要喝水吗?”
没有回声。
陶大娘拿走了水瓢,又把衣服一件件从木盆里拿出来,抖三抖,搭在两棵树之间的长绳上。皂角的清香混合着梨子的甜气幽幽浮动,小鱼儿慢慢伸出了手,摸到了身侧的石桌,又摸到了石桌上散发着香气的梨子。
梨子大过了她的手。差一点,就差一点了,她奋力向前探去,将整个身体的力量压在了手上。
嘭!
石桌突然倒下,她也猝不及防向前倒去——
“鱼儿!”陶大娘被声音惊动,猛然回头。
一道清风小鱼儿的双臂之下穿过,眨眼功夫,她又稳稳地坐在了木桩上。
倒下的石桌及其下的石块都恢复了原样。
小鱼儿慌慌张张地伸出手——
摸到了那个梨子,和另外一只手。
对方把梨子交到了她手中。
陶大娘惊在了原地。
小鱼儿也抬头,用一双空洞的眼睛看向虚空:“你是神仙吗?”
对方——常泽没有回答,转身便走。
他的脚步没有落在地上,小鱼儿却忽然听懂了他的意思,忙道:“等一等!”
陶大娘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已经搬来了一个木头做的凉椅,“神仙请坐。”
小鱼儿把手中的梨子递了出来:“你不喝水,吃个梨子吧,娘种的,很甜。”
常泽默默站了半晌。
陶大娘转身继续晾衣服,晾完了,又朝着屋内走去。
那只拿着梨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
常泽终于伸手接过了那个不及拳头大的青梨,放在口中尝了尝,清甜中带着一丝微微的涩。
小鱼儿满怀期待:“怎么样?”
常泽点头:“很甜。”
小鱼儿笑起来,叫道:“哥哥。”
她用手指了指前方,示意他在凉椅上坐下。可惜她看不见方位,不知道凉椅在另一侧。
常泽没坐:“眼睛和腿怎么了?”
笑容从她脸上消失了,声音也变得很小:“眼睛是天生的,腿,小时候河里涨水,我去河边找娘,被树砸了。”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仿佛疼痛能够通过语言延伸出来。
常泽想起那一条小河,清澈而湍急。他为河的奔涌而停留,也有人为河的野性而痛苦。
如果没有遇见师父,他也是这样痛苦着,不知会死在哪一个草丛里。
他不知道自己离开是为了什么,或者只是单纯地不知该如何面对。
小鱼儿每说一句话就要停顿一会,“我的腿坏了,不痛,可是娘很痛。”
她把手放在了自己心口。
陶大娘从屋子里端出来两个陶土盘子,盘子里放着看不出形状的大饼,还有个小碗放着某种不知名的绿叶菜。
小鱼儿迅速收起了伤心的表情,深深地吸了一口大饼冒出的热气:“好香啊。”
陶大娘撕下一块饼,递给了常泽:“神仙也吃点吧,这饼看起来卖相不好,味道却是不错的。”
小鱼儿也笑着附和:“娘的手艺最好了。”
常泽摇头:“我不需要吃东西。”
小鱼儿忙道:“我饿,我想吃。”
她三两口把饼咽了,又准确地抓起水瓢喝了起来。
常泽没有再回屋顶,坐在院中看着母女二人。
陶大娘吃完了午饭,又拜了拜屋内的神像,才带着家伙什出门了。
常泽在这里停了下来。
陶大娘有很多活要做,没有功夫对他顶礼膜拜;小姑娘行动不便,毫不客气地使唤他拿东西,还总是有许多疑问。
“哥哥,你从哪里来?你是神仙吗?你会飞吗?”
常泽挑着回答:“我从远方来。不是。”
他始终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孤独漂泊着的流浪儿。
小鱼儿:“你能看到晚霞吗?晚霞是什么颜色?梨子是什么颜色?你有家人吗?你的家人不来找你吗?”
常泽:“今天没有晚霞。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小鱼儿:“你和你的家人吵架了吗?”
常泽:“没有。”
小鱼儿:“那你为什么离开他,他难道不会担心吗?”
常泽:“我想试试,他会不会来找我。”
小鱼儿:“他不来找你,你就不回去吗?”
常泽哑口无言。
夜色深处,万籁俱寂,只有母女二人均匀的呼吸声从屋顶下传来,月亮已经被乌云遮住,却有一道模糊的声音传来。
“走吧,再不回去,你会后悔的。”
谁在说话?四周黑影团团,却空无一人,唯有潺潺的流水声从河边传来。
他站起来,流水之声渐远,团团黑影化作了郁郁葱葱的花草,两岸石壁高耸。
这是衡天山下的山谷。
他沿着熟悉的道路向前走去。
幽谷地上竟然出现了卷曲的落叶。
他感觉有些不对,双脚却没有停下的意思,直直向着前方走去。
路的尽头,崖壁的藤蔓已然全部枯死,深黑的树根宛如死蛇一样挂在石缝之间。
他猛然回头,谷中花草不知何时已经萎绝,只余下光秃秃的石头稀稀拉拉地分布着,满眼萧索凄凉。
是什么让山谷的花草都枯死?出了什么事?
他猛然着急起来,眼睛一闭一睁,双脚却还在原地。他一挥手,手中没有半分光彩,仿若一个凡人。
他急唤道:“小青!小青!”
平日里一召即至的青鸟没有任何回应。
他三两步跳到了崖壁之下,伸手抓住了凸起的岩石,双脚向上一蹬。
“阿泽。”
熟悉的声音骤然传来,常泽差点从山崖上摔了下来。
一转身,正对上折丹面无表情的脸。
他心中一松,扑了过去。
然而那道身躯却仿佛没有任何力量,载着他一起向后倒去,砰一声磕在了石头上。
他想拉着人一起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抓了一通,只摸到了一团粘稠的液体。
不知何时,月亮已经出来,照在了谷中。
他身下的折丹睁着双眼,脸上一片青白,身体冰冷,胸口处有一个硕大的黑洞,鲜血争先恐后的往外溢出。
常泽心中一激,猛然睁开了眼。
倾盆大雨挡住了天光,小河在一夜之间飞速涨大,两岸已成了一片汪洋,唯有河边的树堪堪冒出了头,浩浩荡荡的洪水正向着河边住户狂卷而来。
常泽双手成掌,白光骤然化作一面无形的墙,挡住了来势汹汹的水流。同时,无数道白光击碎了木门,沉睡中的人们纷纷惊醒。
“涨水了,涨水了,大家快跑啊!”
有人仓皇逃跑,有人腿软倒地,哭喊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
陶大娘抱起了小鱼儿,朝着常泽猛磕了个头,随即向屋后狂奔而去。
仿佛感知到了常泽的抵抗,洪水松懈了片刻,又卷起巨大的浪花扑了过来,巨大的声音如雷霆般隆隆作响,几乎盖过了满地的哭喊的悲号。
幸而所有人都已经醒来,有人还在收拾东西。
常泽吼了一声:“走啊!”
天地之威如泰山压顶,根本不是任何一个人能够扛住的。
一个妇人连滚带爬地往后跑去,偶然脚下一滑,反而往下栽了一个跟头。
陶大娘骤然伸手抓住了她,“抓着我!”
小鱼儿攀住了她瘦弱的双肩。
妇人紧紧攥着她的手,嚎啕大哭。
常泽向后看了一眼,河谷平坦,离山还有些距离。凡人走得慢,又遇上大雨,已是注定的死局。
常泽叹了一口气,手中白光凝聚成束,向着四周铺开,卷住了大雨中的人。
咔嚓!
屏障应声而碎,巨大的浪头朝着常泽打了过来!
他抹了一把眼前的水,提着众人向山间飞去,洪水穷追不舍。
他们停留在山腰的一座陡石之上。
下方洪水浩浩汤汤,已不再向上猛涨。
众人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感念上苍的恩德。
只有小鱼儿呆呆地坐着。
一滴金色的血落入了她的眼中。
小鱼儿摸了摸脸,从地上站了起来,仰头向上,任由雨水落入她的眼中。
这一次,她的双眼准确地看向了身边的陶大娘:“娘……我能看见了……”
陶大娘泪眼朦胧,抱着她哭出了声。
在这一夜的大雨之中,还有许多人已无法再哭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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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洪水
第19章 湖心
梦的阴影沉沉压了过来,常泽首先停在了山谷中。
草木藤蔓树根石壁一切如常。
他松了一口气,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身上的水依旧滴滴答答地流着,此刻常泽也顾不上了,没有见到折丹,他始终无法安心。
常泽如同旋风一般刮过,将山顶翻了个底朝天。从树干到树枝到树冠都空无一人,连树洞中都没有小青的身影。
人在哪里?鸟在哪里?
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还有哪里是他没有找过的?还有哪里是他没有想到的?
头发上流淌的水流入了他的脖颈,被夜风一吹,只觉得浑身发凉。常泽灵光乍现,朝着后山冲去。
镜湖之中,果然有着一道人影。
看见那人的片刻,他停了下来,数日不见的思念如潮水般袭来,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原来已经几日没有见到折丹了,但那身影却未曾有一日从他脑海中退场。
镜湖中心,折丹背对着他,长发如水藻般漂浮在水面上,更衬得他缥缈而虚幻,似神仙,更似鬼魅。
常泽走近了,才看见丝丝缕缕的血浮在湖面上,很快融入了水中,又有新的血迹流出。他心中一痛,单方面地原谅了这个人。毕竟没有什么比他存在着更加重要。
常泽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别过来。”
折丹的声音如同被砂石磨过,哑得厉害,常泽几乎能够想象出他喉头涌起的血。声音已至,人却没有回头,背影冷漠而孤绝,拒人于千里之外。
仿佛有密密麻麻的刺从他的全身碾过,常泽只觉得浑身上下从头至脚都泛起了了一阵酸痛。为什么这个人不来找他?为什么这个人总是拒绝?有什么地方是他不能走进的?
他沉默地走入了湖水中。
砰砰砰!
绿光在水中炸开,数道水花迸射出来!
“我说了,别过来。”
镜湖本身并不大,这几步路却走得极其艰难,水铺天盖地地涌来,都在阻止着他继续向前。但这一次,常泽却听出来了其中压抑着的痛苦和颤抖。
常泽心中的怒火冒出了尖,他顶着压力向前,冷冷道:“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镜湖的水不冷,相反,咕噜咕噜的气泡从水底上升,又破灭在水面上,仿佛即将就要沸腾。
藤蔓从水中缠住了他的脚踝,尖刺划破了他的皮肤,血液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却仿佛一场带着暧昧不明的抚摸。
湖水竟真的沸腾起来,水流一道道从伤口处流过,催出了更多的血。
湖水猛然一激,迎头掀了过来,哗啦啦淋湿了常泽全身。
镜湖的水已经漫过他的腰,他一步步走到了折丹的面前。
折丹浑身也早已湿透,脸上是压抑着的痛苦,他双眉紧紧地拧着,唇角紧绷,眼角带着不明显的抽搐,呼吸之间仿佛也带着难忍的痛楚。
常泽轻轻问道:“师父,发生了什么?”
此时折丹却猛然睁开了眼,一只手钳住了他的下巴,欺身向前,二人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
一片昏暗之中,常泽只看到他的瞳孔已经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幽深的绿色,没有任何光点,仿佛两个能吞噬任何事物的黑洞。他脸色白如冷霜,嘴唇却呈鲜红之色,尚未擦干的金色血迹从嘴角溢出,带着一种了非人的诡异感。
常泽皱着眉头,一双手胡乱从他身上摸过,没有发现明显的伤口。他紧张又急切,丝毫没有注意折丹眼中隐隐凝聚的疯狂。
折丹抓住了他的手,力气之大,几乎要把他的手腕折断。
常泽心中隐隐有着怒意:“你做什么!给我看看哪受伤了。”
折丹微微偏过了头,二人眼神刹那交错,常泽心中一惊,那双幽绿的眼中已经蒙上了一层意味不明的白翳。
这是怎么回事?
常泽猛然抓住他的肩膀,怒意消失无踪,只剩下了焦急:“师父,你怎么了?”
有什么东西能够重伤神灵?是烧了东山的天道吗?是凶兽吗?还是什么他不曾了解的存在?
折丹半睁着眼,毫无生机的眼神一扫而过,猛然向前一倾,他头埋在了常泽的颈侧,牙尖轻而易举地刺破了薄薄的皮肤。
常泽骤然怔住。
血液向外涌去,后颈处如火烧般灼热起来。突如其来的刺激让他的所有情绪瞬间蒸发,满心的担忧和急切不知该如何安放。在一片空白之中,他忽然想到,师父曾用血给他治疗外伤,而此刻他们又流着一样的血,那么他的血是不是也能反哺?
常泽放弃了挣扎。
镜湖水一层层地荡漾着,连这一丝微弱的疼痛也在水中得到抒发和释放。急促的呼吸燎着常泽耳后最敏感的地方,让他的心中也燃起了一团幽幽的火苗。
他伸出双手抱住了折丹,手掌第一次清晰而深刻地感受到了另一具身躯潜藏的力量,感受到了掌心跳动的血管,而其中奔流的,是与他一样的血。
或许是由于身体血液急速流失,或是由于镜湖的水越来越冷,总之他的眼前阵阵发黑,再也站不住,无力地朝着水中滑去。
折丹却箍住了他的腰身,将他紧紧纳入怀中,同时更大的痛楚从脖颈处传来。
强烈的晕眩感袭来,常泽仰面浮在水上,几乎要怀疑自己将被他吸成一具干尸。他知道此时折丹的状态不对,咬了咬牙,艰难地推了推身上的人:“师父……”
对方猛然放开了他,幽绿的瞳孔几乎完全转白,牢牢地盯着他的眼睛。
常泽猛然出手,灰白的光芒直直向着折丹头顶劈去。恐惧与意外的双重刺激下,连晕眩都能给他几分力量。
此时,折丹周身同样冒出了一层灰白的光,两股力量竟然融合在了一起。
常泽猛然收手成刀,劈在了对方脖颈,同时把人往外一推。借着水波的助力,他们骤然分开。
而不过片刻,他已然被折丹握住了脚踝拖回怀中,颈侧的痛楚断断续续,掺杂着微弱的被舔舐的酥麻和痒意。
先后被噩梦、洪水和眼前神志不清的人折腾了一夜,常泽终于失去了意识。
折丹在水中泡了很久,眼中的白翳才渐渐淡去,最终恢复了幽绿色。
他轻柔地擦干了常泽脸上的水,抱着他走出了湖。
常泽是在树洞中醒来的。
清晨的阳光太过刺眼,唤醒了他涣散的理智,他的意识猛然回笼,向着四周环视。
他走出了树洞,就看到了崖边的人影。浩渺的天际飞来了一道金光,化作一道小字浮现在折丹面前,他看了半晌,伸手一挥,小字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常泽走了过去:“师父,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折丹后退了一步:“你无需知道。”
常泽往前走了一步,炯炯目光直视着他的双眼:“师父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
折丹眼神漠然扫过他的脸,“既然知道我是你师父,还问什么?”
常泽蓦然一愣,这还是折丹第一次摆出师父的架子,越是如此,越是让他觉得诡异。更何况,从昨晚的形势来看,折丹出现此类情况已经有一段时日,只要他时刻注意,必然能够找到原因。常泽转身即走:“师父如果不愿意告诉我,我自然会弄明白。”
“站住。”
熟悉的声音传来,常泽勾起了嘴角。师父还是那个师父,对他总是心软。
谁知眼前却出现了一行小字。
常泽眯着眼睛扫了扫。
折丹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山神在广莫之野设宴,你代替我去吧。”
常泽难以置信地转过身。
折丹的症状因何发生他尚且没有弄清楚,如果再次发生同样的情况,而他又没有在身边,那该怎么办?
常泽骤然拔高了声音道:“师父要把我支走?是因为我昨晚冒犯了师父?”
折丹皱眉道:“你说什么?”
常泽扭头露出脖子上的伤痕,“师父还记得这是什么吗?昨晚你因何在镜湖之中,我又是如何从镜湖中回来的?你以为我一觉醒来便忘了吗?师父,现在想把我支走,来不及了。”
折丹看了一眼红痕便移开了眼神,慢慢道:“昨夜的事是迫不得已,更何况,是为师冒犯了你,希望阿泽不要放在心上。你既然助我疗伤,我当然需要把你带回来。”
迫不得已?不要放在心上?
常泽几乎要怀疑起昨晚的记忆,难道真的是自己记错了?自取其辱?自作多情?他几乎要气笑了。
常泽猛然逼近,揪住了他的衣襟。
“你,你你……”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了什么,只有无名的怒意和委屈不得宣泄,几乎堵住了他的脑子,也堵住了他的嘴。
折丹只是用那样温和而包容的眼神看着他,没有生气,也没有责怪,仿佛看着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一盆冷水对着常泽迎头浇下。
他忽然意识到,折丹什么都知道,包括那一夜的醉酒。
那个因醉酒而发生的吻是徒弟的一时冲动。
昨晚因受伤而产生的错觉也是师父的无意冒犯。
常泽忽然看懂了这场温柔的拒绝,放任泪水从眼角蜿蜒而下。
第20章 赤水
“所以在广莫之野发生了什么?”迟雾言支着头问道,一头五彩缤纷的铃铛叮叮当当地乱响。
常泽总怀疑她是在那个小阁楼里待太久了,一出来便是哪里花哨哪里热闹就往哪钻,咳了一声道:“下次再说。”
他们离开了丰沮玉门赶往河洛神族,谁知半路上迟雾言却冒了出来,强烈要求二人带她一起。常泽对这个数万年后的世界并不熟悉,刚好需要一位带路的人,此时她的到来便刚刚合适。折丹自然无可无不可。
如今的人灵力修为平平无奇,阵法上的造诣却远高过从前,各城各门各派都有着自己的护山大阵,如同曾经的丰沮玉门一样,如果闯入了别人的阵法,虽然不会被困其中,但总归是有些麻烦,于是他们便选择了像凡人一样赶路。
但在之后的时间里,常泽万分后悔自己的这一决定。他本想与迟雾言交换信息,顺便探听她的来历,谁知道不知不觉反倒把自己从前的事挑挑拣拣交代了一遍,这一路走来也算聒聒噪噪。在他无数次想要动手的时候,迟雾言扬起了脖子说“你杀我一次就杀死了,我可不会复活”,气势勇猛而无畏,仿佛杀了她倒是自己吃亏了。
多次权衡之下,常泽选择了作罢。
恰逢店家前来添茶,迟雾言敲着桌子问道:“店家,这往前走是什么地方?”
茶铺掌柜白白胖胖,面上一片和蔼,笑眯眯道:“姑娘,还有十里地就是赤水镇了。”
“哦?赤水镇是什么地方?可有住宿,有美食,有美景?”
她年龄尚小,天然自带一股笑意,纵然在许多时候显得不靠谱,在大多数人眼里却是一派天真可爱。
掌柜立刻道:“这赤水镇虽然只是先民国边陲的小镇,却是方圆百里最是人烟阜盛的所在,想当初那也是人稠物穰啊。”他顿了顿,迟雾言追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掌柜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遗憾之色,用手指了指前方道路。“从这条路往前走几里,就是赤水河了。想当初这赤水河可是哺育了沿岸的无数生灵,多少人都是喝着河水长大的,可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这河水却是越发肆虐,淹死了不少人。如今啊,不如当初了。”
迟雾言歪头提出了疑惑:“可是,这里的人不是都供奉着河神大人吗?难道河洛神族的仙人们不会来处理?”
掌柜环视了一圈,只见其他桌的人用饭的用饭喝茶的喝茶,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才压低了声音道:“姑奶奶你可别再说了,听说这神族现在没几个人会控水的,都学着用阵法呢,恐怕那些仙人们见了洪水,也难保自己的衣裳不会被沾湿。”
迟雾言笑嘻嘻排出几块灵石,附和道:“是啊是啊,如今这世道,神仙们都自顾不暇呢,哪还顾得上普通人,不如掌柜你在这里开茶铺来得清净。”
“哪里哪里,承蒙各位客官照顾生意,小的也愿意在这荒郊野岭为大伙准备个歇脚的地。”掌柜眉开眼笑地把灵石装进怀里,识趣地走开了。
常泽斜着看了一眼,问道:“哪里来的灵石?”
迟雾言笑嘻嘻晃着头上的铃铛:“当然是走之前偷的。那不然全靠二位,我们还不得喝西北风?”
当时形势一片混乱,亏得她还有时间去偷灵石。常泽又看了看折丹,因为与迟雾言交谈的缘故,他又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而现在的折丹更是比刚苏醒的时候更多了几分沉郁和落寞,带着一丝与世隔绝的意味,仿佛一湾听不见回声的深潭。
发觉常泽的注视,折丹转头露出一道安抚的笑意,手掌覆在了常泽的手背上:“如何?”
常泽一时之间有些语塞,抽回了手,直直地向外走去。
迟雾言不知从哪拿出了一个袋子,急匆匆地把没吃完的点心往袋子里装。
往前走了几里路,果然看到了客栈掌柜所说的赤水。一条大河横亘在两山之间,河水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红色,幸而水流缓慢,平和了那一股凶猛之气。
而两岸的泥土颜色也是同出一辙的红。
熟悉的幽幽香气传来,折丹站到了他身边,望着逶迤向前的赤水。
大江在前,他们都默契地没有说话。
转过一颗老树,界碑便歪歪倒倒地立在了路边,上面的字迹大多已经脱落,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水”字。
而路的另一侧,有一座倒在路边的神祠。
迟雾言在路边蹲了半天,才招呼他们过来:“这是什么神吗?”
折丹拂袖将路边的杂草扒开,只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石块,下方压着几条早已褪色的红绸,零星的蚂蚁从石块下进进出出。
将石块扒开,才看到石块下埋着的一座残缺不全的神仙,头部早已被人砸坏,唯有身形还能依稀看出来是个女子。
常泽问道:“这是谁?”
迟雾言小心地把神像扶正,“或许是附近人供奉的山神或河神吧。”
折丹扫了一眼,提醒道:“你退后一点。”
“什么?”迟雾言一时没明白,手已经把神像下的一块石头移开了,尖叫道:“啊——”
只见石头下正是一个蚂蚁窝,密密麻麻的蚂蚁从石头下往外冒,她一甩手把石头扔了,远远地抛开。
她独自在前,常泽与折丹慢悠悠跟在后面。
折丹:“阿泽,你说那一晚,你曾先后遭遇了噩梦和洪水。”
常泽哼了一声,揪起路边的一片较大的叶子,放在白布上挡着阳光。
折丹抬手虚虚地盖在他脸上,继续道:“那你可还记得,那是什么地方?”
常泽脸上的叶子掉了下来:“不记得了。本就是随意找的地方,又过了这么多事,早就忘记了。或许那洪水依旧涨起来,早把他们淹死了。”他嘴角牵出一抹弧度,“如何?”
那个噩梦,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依然让他心有余悸,在之前的叙述中也没有细说。
折丹却没有问梦的内容,“你曾在广莫之野见过众山神与河神,应当知道,大多数情况下,唯有太多的雨水才会引发山洪,你曾经看见的那一次便是如此。”
常泽想起了梦中最后的那一道声音,“是吗?我觉得未必。”
折丹:“何故?”
常泽哂了一下,“从前我觉得那梦是偶然,是某种意外,或预兆,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想起曾经有一道声音把我叫醒。早就有人盯上了,而你当初,什么都不愿意和我说。”
“如果我知道后来的事,必然不会对你有任何隐瞒。”折丹无奈道。
“那如今呢?”常泽歪头一笑。
折丹:“阿泽,我从来不愿意对你有任何隐瞒。”
常泽脸色冷了下来,把面前的手拂开,“那就不必有这样的动作。我当初早已叛出师门,如今我们早已没有任何关系,天底下没有人配做我的师父。”
空气一片死寂。
折丹目光紧紧盯住了他,哑声道:“是吗?我没有同意,就做不得数。”
常泽已经快步向前走去。他本已想着,噩梦终究依旧破灭,曾经的人失而复得,他应当知足,应当适可而止,然而每一次的不欢而散,他几乎都想说去他的适可而止。当初不愿假惺惺地扮演师慈徒孝,如今当然想要得更多,反正都活过来了,最差也不过是再死一次。
想通了这一层,他忽然觉得心情豁然开朗。
一只手却狠狠箍住了他的手腕。
常泽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被猛地向后一拉,撞在身后人的胸膛上。
“想去哪?”
常泽冷笑:“天高海阔,哪里不是我的去处,放手。”
二人颊侧相贴,折丹说话间的呼吸声几乎就在他耳边喷洒:“阿泽,我最了解你,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的力气之大,几乎要把常泽勒得窒息。
常泽犹嫌不够,艰难呼吸着:“……我在想什么呢?”
折丹撩开了常泽耳边的落发,拇指在他的颈侧细细摩挲。
常泽心跳一停。
他忽然想起来,这是镜湖一夜中某人咬破的地方,而他为了让这个伤口永远存在,他做了一些特殊处理。此时此刻,他还不想被发现,索性一用力推开了人。
常泽强自镇定:“很显然,这周围植被稀疏,雨水偏少,本应该鲜有洪涝。”
折丹没有出声,常泽却知道他在笑。
常泽清了清嗓子,“你见过河神吗?”
折丹点头,“天下有多少山川,就有多少河神和山神,但真正被天道承认的河神和山神却各自只有一位,山神阳奭,河神冰夷。你在山神宴上见过阳奭了。”
常泽回应道:“我在山神宴上见过很多人。冰夷如何?”
折丹言语中带上了些许惆怅,“冰夷是真正有神性的神。”
“这怎么说?”他们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赤水镇的入口,迟雾言已经这里等了一会了。
然而赤水镇的情形已经牢牢地吸走了二人的注意。
花一天时间捋了大纲,还涨了好几个收藏,呜呜呜谢谢宝贝们,希望能给你们更好的阅读体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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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赤水
第21章 小镇
绕过一道弯,眼前景象豁然开朗,高高低低的屋舍错落分布于山脚,一眼望去十分繁盛。而当三人走近了,才发现这镇子里竟然大多都是无人居住的废弃屋子,至于有人居住的所在,更是全都紧闭着门窗,唯有镇口的路石旁拴着一只黄狗,冲三人汪汪大叫。
迟雾言与狗互相嗷呜,镇子里有人推开窗户瞧了瞧,又“嘭”一声关上。
此时天色已晚,他们需要找一个落脚的地方。看着与狗玩得不亦乐乎的迟雾言,二人颇觉无语,往镇子里走去。
夕阳渐落,天色已经越来越黑。一路走来,街上道路空旷,连半个人影也瞧不见,连家宅窗户都是一片黑洞洞,浑然不似有人居住的样子。
常泽眼前有些模糊,忍不住在墙壁上撑了一下。
“怎么了?”折丹立刻牵起了他的手,替他轻轻按了按眼周。
“晚上容易看不清,会晕。”上一次在丰沮玉门时他就曾认错了人,后又有火焰把夜晚照得堪比白昼,自然来不及犯病。而这赤水镇又恰好连个灯笼烛火都没有,几乎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个陷阱。
“别怕,师父在。”折丹轻轻牵起了他的一只手,走在前方。常泽默默地跟着,只觉得这无边的黑暗都多了一分静谧。
他们在唯一一户亮光的屋子门前停下,抬手敲了敲门。
门内迟迟无人应答,折丹正欲再敲门。
“你们在这里啊!”迟雾言的声音突然从身后的黑暗之中响起,“我在那和大黄玩了一会,一转头你们俩都不见了,这鬼地方又没个灯笼,好险没给我吓死。”
她一面说着,上前在门上咚咚咚敲了敲,“有没有人啊?能不能投宿?”
正当常泽以为没人会回答时,门后却传来了一道苍老的声音:“你们走吧,我们这里夜里不接待外来人。”
常泽放大了声音道:“是吗?如果我一定要住呢?”
门内人道:“还请几位到镇外休息吧。”
话音刚落,这幢屋子的灯也熄灭了。
赤水镇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一眼望去宛如无人之境。
迟雾言嘟囔道:“什么毛病。”
折丹牵着常泽走开了,“走吧。”他话很少,却有着说一不二的力量。村庄里四处是散落的砖瓦和发霉的树枝,生活痕迹少得可怜。一栋栋无人居住的荒宅更似张着血盆大口在守株待兔。常泽并不在乎,迟雾言却说什么也不肯踏进去。
常泽不耐烦道:“你自己去和狗住。”
迟雾言:“不!我宁愿闯进去!”
常泽:“你刚才怎么不闯?”
迟雾言:“没看到合适的屋子……”
二人话音未落,一根干燥的枯树枝从隔壁院落中飞了出来,正落在迟雾言头上:“谁偷袭你姑奶奶!”
院中飞出来的枯树枝,可见其中必定是有人居住,同样的,也是在刻意引起他们的注意。此时三人都停下了对话,绕到了这家院子的大门前,轻轻敲了敲。
嘎吱——
门开了。
一个全身上下都包裹在黑色斗篷中的人影探了出来,问道:“你们做什么的?”
竟然还是个年轻女子声音。
迟雾言两眼放光地迎了上去:“姑娘,我们三人从贵地路过,没找着客栈,想借宿一晚,可否行个方便?”
她犹豫了半晌,迟雾言一把抓住了她扶在门板上的手,祈求道:“姑娘,拜托了。”
门开了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进来吧。”
小院的内里也如外表一样平平无奇,空荡荡的院子,三间平屋,打扫得倒是很干净。
嚓。斗篷女子点燃了一根蜡烛放在桌上,又走到了窗边。三人这才注意到,屋内的窗框都蒙上了好几层漆黑的纱布,没有一丝亮光透露出去。
女子封好了窗户,解下斗篷,露出一张清丽的面庞来,“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迟雾言坐到了她旁边:“姐姐,我们是路过此地,想歇个脚。你怎么称呼呢?”
“叫我白露就好了。赤水镇是是非之地,你们明天一早就赶紧走吧。”
她说完就要起身离去,迟雾言急忙抓住了她的胳膊:“姐姐,能否告诉我们,这镇子里发生什么事了呀?”
迟雾言看起来年龄尚小又天真活泼,容易让人降低防备,白露把她的手拽了下来,道:“镇子里要举行河神祭典,不允许点灯,也不允许外人进入,你们还是趁早走吧。”
常泽轻轻敲了敲桌子,“白露姑娘,敢问河神祭典是什么?”
白露已经急了,站起来道:“你们你们不信奉河神,更进不得村子了,明天赶紧走吧。”
她匆匆关上了门出去。
这间屋子里只有一方八仙桌、几条长凳、一个即将燃尽的蜡烛,还有角落里的一堆枯草。
嘭!门又打开了,白露冲着迟雾言招招手:“迟姑娘来和我一屋吧。”
迟雾言欢欢喜喜地跟过去了。
空空的室内便只剩下了两人。在路上他们能够随处栖息,此刻同处一室却忽然有些尴尬。常泽指了指草堆,“你要睡吗?”
折丹摇头,起身牵着他走到草堆前,又将枯草铺了个整齐。
常泽:“……我并不是完全看不见。”
折丹笑了笑:“我自然知道。”
两人一齐在稻草堆上躺下,折丹扶起他的头放在了自己的腿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梳拢着他的长发。
常泽颇觉惬意。实际上他也早已习惯不睡觉,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避免了说话。一片死寂之中,时间不知不觉地溜走了。
也正是在绝对的安静之中,细微的响动才格外明显。
常泽手一挥,白光向外窜去,院子里传来了一声不太明显的闷哼。
二人落在院子里时,恰与刚开门的白露对上了眼神。
她的脸上是尚未来得及收敛的焦急和担心,见到常泽和折丹时猛然一愣,一切情绪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
常泽默默把手背到背后。
地上那一团黑影子挣扎着站了起来,解了面罩,竟是一个英气蓬勃的女子,见了常泽二人,长剑“唰”一声出鞘:“你们是什么人!”
白露上前夺了她的剑,示意众人一同进屋,“你别闹,这是路过的客人。”
女子长腿一伸坐了下来,眼神仿佛长剑般带着惊人的亮光:“你们最好明天一早就走,赤水镇留不得男子。”
常泽失笑:“白露姑娘只说了不留外人,未曾想原来是不留男子?”
白露抱着歉意解释道:“对不住二位,赤水镇的确是不容外人,怪我没解释清楚,”她转向黑衣女子,“方惠姑娘,我同你也说过,不要在此处久留,还请赶快离开。”
方惠急道:“我走了你可怎么办!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你踏入火坑?”
白露半是惭愧半是绝望地背过了身,低低地哭泣着。
“咳。”常泽清了清嗓子,表明自己二人还存在着,“白露姑娘有何难处,不妨说出来听听?或许我们可以帮得上忙。”
方惠两眼放光:“对呀!你们能隔空把我放倒,想来是比我厉害多了,你同他们说一声。”
白露仍旧只摇着头。
方惠咬咬牙:“我替你说!这赤水就是一条吃人的河,赤水镇也是一个吃人的镇子!他们要搞天杀的祭河大典,把白露扔水里去喂鱼!”
常泽的确曾见过部分地方还葆有着人祭的风俗,却没想到如今也是让他们碰上了。他追问道:“真的有河神?”
白露转过身,面庞上尽是凄惶:“赤水时常涨水,把镇子淹了的情况也不在少数,祭司大人说这是河神发怒了,必得投女子去平息河神大人的怒火。”
常泽只觉得荒唐至极:“河神早就死了,哪来的闲工夫享受祭品?”
白露流着泪道:“但赤水真的淹死了很多人。”
方惠紧张地替白露擦着泪水,“那也与你无关!狗屁的大祭司,等我把他投河里!”
折丹:“河神固然不在,河洛神族却还有控水的能力,为何不向他们求助?”
白露:“高高在上的仙人又怎会在意凡人的生死。”
方惠动作一僵。
常泽道:“为何不能搬走?”
白露泫然低泣,脸几乎都隐没在黑暗中:“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孤身一人,去了别处未必就能落得好下场。”
常泽还要再问,折丹却拉了拉他的手。
白露起身,“时候不早了,诸位都早点休息吧。”
方惠立刻站起来,长凳划拉一声倒在地上,“我扶你过去吧。”
白露挥挥手拒绝了,摇摇晃晃地出了门,传来了一声细细的关门声。
方惠把剑摆到了桌上,“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常泽:“没看出来吗?我是个瞎子,跟着一兄一妹赶路呢。这是我大哥,我小妹就在白露姑娘的房里睡着。”
折丹飞过来一个眼神,常泽欣然接受。
方惠信以为真,劝道:“那你们还是尽早离开此地,免得第二天早上被他们拿着棍子赶,我方才是一时嘴快,你们最好还是别牵扯进来。”
折丹道:“那方姑娘也不该如此说,平白给白露姑娘念想。”
方惠悔恨地捶了捶桌子。
常泽轻轻摇头,声音往下低了低,叹道:“可怜白露姑娘无辜受难,这村子里究竟是一帮什么人,竟狠心推一个弱女子出来。”
方惠眼珠子都要喷出火来,“一帮见识短浅的凡人假借河神大人的名号害人,我必然不会让她去白白送死。”
常泽:“方姑娘,你不是这里的人吧。”
“不错,”方惠也不遮遮掩掩,“我也是从此地路过,在这里歇个脚,谁承想这偌大个镇子,连个客栈也没有,若不是白露好心收留,恐怕我就要露宿街头了。话也说回来,这究竟是什么世道,好人莫名其妙地送死,坏人倒是高枕无忧,简直可恶至极!”
“哦?此话从何说起?”
“该死的,就像族里那帮老家伙一样……”她猛然停住,“有些事,我还不能对你们讲。”
常泽站了起来,摸索着折丹的手向外走去,“这不难理解,出门在外,还请方姑娘早些歇息吧。待你想说的时候我们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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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小镇
第22章 夜河
夜色深重,河的两岸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草叶摇动带起了一片窸窸窣窣的响声,走近了才看出是两道人影。
“这地方真是奇怪,河边都长这么高的草,想必他们平日里也不来打水了。”常泽笑吟吟地说道。
折丹一只手搀着他,让常泽走得更顺畅。他们本可以直接飞到河岸边上,也可以让荒草都让开一条路,但常泽却一定要选择在草丛里跋涉。折丹问道:“能走吗?”
常泽坚定地拒绝:“这算什么,更何况,我们现在只是凡人兄弟,哪有什么招,还不是只能走路了。”
他脸上笑意未散,演得正上瘾。
折丹摸了摸他的脸,心想到他果然是更喜欢人间。
常泽笑道:“你干什么?”
折丹:“你脸上有草籽。”
常泽向后一仰,避开了他的手。折丹顺势搂过他的腰,两人顿时向下倒去,在野草之中压出了一个坑。
“嘶。”常泽用手摸了摸,“你不对劲。”
折丹扬眉:“我哪里不对劲?”
“从前的师父可不会陪我玩闹,”常泽佯装掐住脖子:“快说,你是那归墟里的什么东西占了我师父的身体。”
折丹:“我现在是你的兄长。”
常泽笑开了花,“好哥哥,但我衣服湿透了,我们起来吧。”
折丹扶起他来,果然二人的衣服都已经被露水沾湿,他掐了个诀,顷刻间又恢复了干爽。
常泽:“可怜啊,我的露水情缘这么快就干了。”
夜色之下一片寂静。
嗖!
折丹收回了手,一道青光闪过,草丛之中的人应声而倒,熟悉的声音传来:“你你……你们!”
戛然而止,是方惠的声音。她手忙脚乱地从草丛中坐了起来。她从上方一路探查下来,听到了此处有细微动静便想着靠近,谁料想一靠近便听到了“露水情缘”惊天言语,当即羞得结结巴巴无地自容。
常泽似笑非笑:“方姑娘,这么晚还在河边做什么?”
“我……我来看看这河水有没有什么异常。”方惠一面说话一面不自觉往后退,没想到表面上端端正正的两个人,大晚上还要偷偷摸摸到野外行此苟且之事。
常泽恍若未觉,问道:“既然如此,方姑娘可曾看出什么?”
黑夜之中方惠的声音低沉下去,“我的道行太浅,粗略一看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异常。我总还是觉得是镇子里的人搞鬼,要改变河流之势,恐怕唯有河神在世才能办到。”
常泽思忖着,下意识道:“河神在世么。”
方惠以为他在提问,道:“可惜,如今的河神后人们……”
折丹:“方姑娘了解河洛神族?”
方惠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口。
折丹:“方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方惠闭了闭眼睛,道出实情:“其实,我本就是河洛神族的人,因为犯了错被驱逐在外。但如今族内子弟专学阵法,控水之术几乎失传,唯有幽云长老一人能使,可惜啊,幽云长老也早在鬼谷一役中殁了。”
经她一提醒,常泽这才想起来了鬼谷中的那个老头,他死前曾说那是什么阵法来着?泰煞天阴大阵。
折丹的关注点和他迥异,道:“从前没有听说过河神大人懂得阵法。”
常泽一愣。
方惠神色凝重起来,“想必是各处的神话传说有遗漏或讹误吧,我族河神大人以控水术和阵法闻名,泽被后世,受万人敬仰,这是断断不会错的。”
折丹继续道:“河洛神族如今供奉的河神是谁?”
方惠莫名其妙道:“什么意思?自然是世人皆知的河神冯夷大人。”
常泽压低了声音在折丹耳边问道:“有何不对?”
折丹握了握他的手。
方惠把头转向一边,实在不知道这两人为何说着说着又开始眉来眼去了。
见她要走,常泽道:“这才到河的中部,方姑娘不如先回去,下面的路便由我二人走一遭。”
方惠犹豫了一会,道:“还是让我和你们一起吧。”
常泽与折丹自然毫无异议,继续在草丛中跋涉,方惠一人大踏步行走在前,仿佛生怕听见什么。
经过这三番五次的折腾,一个夜晚眨眼即过,他们向下游走了不知多少里,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气息,待他们返回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常泽一路走来,始终觉得这个地方不对劲,现在才终于意识到究竟哪里不对了。“这里信仰的是河神,我们一路走来却只觉得荒芜,连神像和神祠的影子都没见着。”
方惠恍然大悟:“是了,别的小地方尚且能见到神像,这赤水镇号称要举行祭神大典,却连个神像也没有,着实奇怪。话说,你能看见?”
常泽:“你猜?”
方惠爽快道:“各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知道太多活不长。只是我的来历,还请两位道友帮忙保密,不要告诉白露。”
折丹应下了:“但白露姑娘心细,终究是瞒不住的。”
方惠拱手道谢,又向前走去。
常泽哼了一声:“说得倒是很好,怎么某人行事却不是这样的呢。”
折丹低低笑道:“想知道什么?”
常泽:“我想知道,哥哥便说吗?”
折丹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两位道友!”走在前面的方惠折返回来,脸色难看至极,“我们今天还是别回去了。”
常泽这才起了兴致,问道:“怎么个事?”
前方已是赤水镇的入口处,昨天来时空无一人唯有黄狗,此刻却已经聚集了众多的青年男子,把路口挡了个彻底。常泽向前踏出两步,“嗖”一声细箭直奔而来,尚未到达他面前,已经落在了地上。
众人之前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手中拿着一根钉耙,声音中气十足:“外地人,趁早走吧,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那个领头的是里正,这帮人不足为惧,倒是那个大祭司需要注意一下。”方惠还是没有离开,在旁边补充道。
常泽:“大祭司在哪呢?”
方惠:“……没有出现。”
常泽:“那我还真想见识一下。”
折丹拉了拉他的手,低声叮嘱:“别太过。”话没说完,常泽已经向前走去。
里正大喝一声,声如滚雷,一把长矛当空袭来。
常泽右手白光一闪,长矛当即调转,插在了里正的左膝上。他大叫一声,跪倒在地上,其余人纷纷后退。
里正痛号道:“快请大祭司!去啊!”
他的身侧有人小声提醒:“今天是斋日,大祭司在闭关。”
“他倒是会挑时候!”里正腿上血流如注,却仍旧叫道:“你们给我上,杀了他们献给河神!”
身后众人齐齐后退。
常泽惊奇道:“不是说你们的河神只收女子么?”
里正也不再磨蹭,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地往镇子里逃。
常泽反手握住了折丹的手,头也不回道:“借我点东西。”
幽幽的绿光从两人手中亮起,顺着地面一路蔓延至于里正的身后。黑紫的毒藤猛然伸出地面,把里正捆了个结结实实,藤蔓之上的长刺扎进他的身体里,鲜血瞬间涌出。
其余人只看了一眼便连滚带爬地跑掉了。
常泽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手中一空,毒藤随之消失,里正也落在了地上,在满地尘土爬着向前。
折丹:“玩够了吗?”
常泽索性甩开了他的手,向前走去,丢下一句冷冷的话:“真是没意思。”
方惠迟疑道:“这……是不是太过分了?”她看向折丹的眼神带上了丝丝惊疑,离他更远了。
……
白露小院空无一人,宛如无人居住。
折丹和常泽停在门前,方惠看了看他们的神色,轻轻扣了扣白露的房门。
吱呀一声,依旧是一条小缝,白露浑身笼罩在黑斗篷之中,见是他们,慌乱道:“你们怎么还没走?快进来。”
她一把把三人都扯了进来。
迟雾言猛然从门后跳了出来:“你们去哪不带我?”
常泽道:“你没去是好事,在赤水河畔走了一晚上,一无所获。”
白露给几人一一倒了水,味道酸而涩,带着一股不知存放了多少年的霉气,与四周的家徒四壁相得益彰。她又介绍了迟雾言和方惠,随后开门出去了。
借着太阳透过来的光,常泽这才注意到,门的背后竟然有着一座小小的神龛,上面供奉着一尊木制的神像,近乎一尘不染,显然时常有人擦拭。
他刚要开口,却见折丹已经起身走到了神龛前细细地端详着。
方惠也看见了,“那是河神大人。”
神像有些粗糙,其中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刻痕,显然刻像之人下手并不熟练,也因为这等不熟练,整座神像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
常泽道:“何以见得是河神?”
方惠:“在一切传说中,河神大人都是赤足在水面上行走。”
那神像其余地方都十分模糊,唯有一双赤脚清晰可辨。
门又开了,白露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折丹转身问道:“白露姑娘,为何镇口和赤水两岸均无神祠神像,只有你的家中有?”
白露闻言脸色一白,“赤水镇本就偏远,又多次被河水淹没,里正说供奉了也是无用,倒不如不供。谁知当夜,家家户户的神像都消失了。从此,河神就不再眷顾赤水镇了。”
方惠道:“既然如此,还搞劳什子祭神大典?”
一行清泪从白露的脸庞上缓缓流下:“后来,祭司大人来到了镇子里,说是这里的人触怒了河神,唯有以人献祭才能让河神大人息怒。到现在为止,已经过去十年了。”
迟雾言:“这十年里都没有发过洪水吗?”
白露微不可闻地点点头。
常泽一时语塞,他与折丹固然知道诸神不再,但对于普通人来说,神依然是凛然不可犯的存在。所以,是这祭司在装神弄鬼吗?
第23章 空房
“那祭司是什么人?”方惠义愤填膺,几乎就要提着剑冲出去。
白露泪水涟涟,凄然道:“祭司大人是神的使者,他的规矩就是河神大人的旨意。”
迟雾言不停地帮她擦着脸上的泪水,问道:“那祭司住在何处?”
方惠也附和道:“没错,让我们去探探在这装神弄鬼的是什么东西!”
谁知白露却道:“我不知道祭司大人住在何处。”
“什么?”方惠吃了一惊,“难道他一个大活人不需要住处?”
常泽冷笑:“恐怕不是人。”
白露眼中尽是恐惧,一张从惨白的脸毫无血色,她的身体毫无预兆地往旁边一栽。方惠猛然把她扶住,只觉得手掌之下的身体毫无重量,只有彻骨的寒冷:“白露,你没事吧?”
方惠托着她就往屋里走,白露颤抖着嘴唇说道:“没、没事,让我躺……躺一会。”
方惠急道:“这还能没事?”
白露仍旧摇头,“镇、镇子里没有人会看病,像我们这样的人,都靠自己熬着,熬不住,就死了……”
方惠猛然停住,泪水从她的眼中夺眶而出,“你不会死的。”
她扶着白露靠在门边,双掌一推,灵力哗啦啦往她的身体里注入。
迟雾言闭上眼,又睁开眼,在原地反反复复地踱来踱去,终于把心一横,“你们能不能救救她?”
折丹微微垂眸,“我们救不了她。”
迟雾言一呆,默默地低下了头,往地上一坐。
或许是方惠输送的灵气起了作用,白露脸色渐渐好转,有了几分血色。
方惠扶着她进了屋内,迟雾言也想跟进去,却被常泽叫住了。
常泽有些奇异地看着她:“昨晚那么大动静,你睡着了?”
迟雾言没好气道:“大晚上的不睡觉还能干什么?”
这处地方古怪异常,她还能安然高卧,常泽从心底里感到佩服。她一路走来都表现得像一个身单力薄甚至有些单纯的凡人女孩,常泽却忘不了她那诡异的改变人记忆的能力。奇异的是,在这一路中,他们早已在无形之中解除了防备,几乎把她当成了同路之人。
迟雾言左右看了一圈,胡乱说道:“我说两尊大神,要不我们再去镇子里转转,或许能找到那个什么祭司?”
左右也无别的办法,常泽也就同意了,三人又一次走在了空荡荡的道路上。同样的紧闭的房屋,同样空空嚎叫的黄狗,一切都几乎与前一天一模一样。
常泽忽然想起来折丹那个古怪的问题,“冰夷不通阵法吗?”
折丹摇摇头,“神灵由天地灵气化生,在能力和职责范畴上也有所偏好,如日神和月神掌管日月运行,这便是他们的职责所在,此外,日神又能洞察万物因果,月神则守护新生的婴孩,这便是他们自诞生时就选择的天纵之能。”
越过重重记忆,常泽想起了昡曜和瑕清,而思路又一拐再拐到了眼前人的身上,若有所思道:“那么,你当初选择了什么呢?”
他大约能知道,折丹的职责在于守护天地间草木枯荣,而对于他的选择的那项能力却猜不透。
折丹轻笑,如同春风拂面,“想知道吗?”
寂静无人的街道和不友善的镇民还有身边东看西看的迟雾言都被他一同抛之脑后,眼前就只剩下了这一个人,常泽垫脚向前,在他耳边压着嗓子说:“我想知道的可多了。”
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如同砂纸一般从耳膜上磨过,尾音犹且带着丝丝颤动,久久不散。折丹幽绿的瞳孔聚焦,近乎有些尖锐地盯着他。
常泽不怀好意地一笑,往后一退,,两人瞬间拉开了距离。
迟雾言自从白露的住处出来后一直蔫头耷脑,与他们隔开了一段距离,此时却恰逢其时地开口了:“那个,还有别的什么神吗?”
折丹耐心道,“山神阳奭能够不费吹灰之力搬山填海,火神执明能仿造出世间万物,风神斐罗朝游北海暮至苍梧,还有无数的神兽,应龙、凤凰、麒麟、白鹿、玄武、青鸟、金乌、重明鸟、毕方、饕餮、梼杌……”
“还有呢,继续继续。”迟雾言催促道。
常泽顺嘴接道:“西边还有小人国,那里的人还没你高呢。最东方是一片大海,海上有很多岛,有的岛屿上住着人,刀耕火种,有的岛上栖息着数不清的沙鸥。海里还有一种名为鲲的大鱼,鲲跃出水面将化为大鹏鸟,翅膀一扇就能刮起飓风。”
迟雾言听得入神,折丹脸上的笑意却不知不觉消散了。
曾经在衡天山为小故事沉醉的小孩,在万年风霜里也一个人走遍四方,能够笑着给别人讲故事了。这一刻,他才真正认清,从前的小徒弟已经长成了人,不再需要他哄着劝着。
他曾以为常泽已死,自己只能守着他的遗体,却没想到他的魂魄竟然能从身体内剥离,自由地在外行走,这几乎算是开天辟地以来最大的异数。同样没有说出口的,还有长期以来的担忧。常泽是众神之中的异类,不是天生地养,一出生几乎没有任何能力,被他换了神血之后才蜕化为神体,而又没有指责所限和天赋技能,那一手诡秘莫测的白光更叫任何人都说不出来历。
或者说,正因为他本就是神躯,才能承载神灵之血,获得神灵之力。
在时间的隔离之外,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条秘密化作的鸿沟,谁也不愿意率先迈步。
折丹眼神似淡似远地落在常泽身上,开口将不着边际的谈话扯回了正题:“我所知道的河神叫做冰夷。”
迟雾言迟疑道:“可是方惠说的河神叫做冯夷,难道是时间太久人们把神的名字记错了?”
常泽收拢了思绪:“那要看河洛神族究竟是什么来历了。冰夷没有留下任何血脉?”
折丹摇头否定:“从未听说。迟姑娘,你对河洛神族了解多少?”
迟雾言一摊双手:“完全不了解啊,我确实是过目不忘,但奈何这世间各族对自己的来历都严防死守,河洛神族更是其中最神秘的,我连他们的位置在哪都不知道呢,想了解也没办法呀。”
常泽:“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迟雾言也不拌嘴了,道:“反正你们的都是要去看洛河神书的,到时候带上我。”
常泽笃定道:“那当然,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装神弄鬼,河洛神族非去不可。”
折丹无情地打断了他们对未来的设想,“还是先解决眼前的事吧。一路走来你们可发现了什么异样?”
迟雾言一个劲摇头。
常泽:“没有异样,本就是最大的异样。这里的人难道不吃不喝吗?为什么这个镇子里没有一丝生活痕迹。我看,不如打开看看。”
就在折丹尚未反应过来,常泽已经一掌轰开了最近一户的大门。
常泽率先走了进去,只见门后是一个小院,其中摆放的东西几乎与白露的院子别无二致,不同的是院子里还有着一口小小的井,井水清澈透亮,唯有底部堆积着一层看不出厚度的红砂。
屋内的四方桌上还放着一把粗劣的茶壶,折丹揭开茶壶盖子看了看,只见其中茶叶色泽鲜润,隐隐有清香传来。
折丹:“有人刚走。”
常泽:“有人住这。”
两人同时开口,声音叠在一起,反倒有些模糊。
折丹捻了两片浸润了水的茶叶在指尖揉搓,茶水向下滴落在地面的尘土中:“或者说,不是一个人。”
常泽也走了进来,只见桌边还放着一个几乎有半人高的巨大木桶,“我与你想法一样。这水井下有弯曲,不知通向哪里。”
折丹出来一看,井底横生的青苔下藏着一个不甚明显的转弯,只有在这个特定的侧面才能看见。
常泽:“谁下去?”
迟雾言退开几步:“我我我不去,这都能淹死我了。”
折丹:“还有一个谁也不用下去的办法。”
常泽笑了起来:“等的就是这个办法。”
折丹右手向下一按,藤蔓自他身后伸出,贴着井壁一路向下钻,在洞口处拐了个弯,向着内里探去。
三人全神贯注地盯着井底。
不知过了多久,折丹眉头皱起,道:“这井直通赤水河,范围太大,找不见人。”
他抬手把藤蔓收了回来,藤蔓之上已经染了一层赤红的细砂。
常泽奇道:“那得是什么人能从这里游到河中?”
迟雾言:“鱼?”
折丹神色淡淡道:“这个东西大约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人了,但很明显他还保留着人的意识。”
沁人心脾的茶香从他的指尖散发出来,无形中印证着他的判断。
井中搜寻无果,他们又把这几间屋子从里到外观察了一遍,却再没有得到更多的信息了。
从院子里出来时,已然又是一个黄昏。常泽:“从前没觉得白昼这么短,眨眼就过了。”
不远处,有人打开了窗户,又关上了窗户,镇口黄狗又开始狂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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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空房
第24章 祭司
今夜无月,墨色沉沉,浓重的黑暗灌满了空无一人的院落,显出几分阴森和鬼魅。
院墙下,井水咕噜出了两串泡泡,从井底一路上升到水面,又悄无声息地在水面破碎。
一颗漆黑的头从井中冒了出来,随后是上身、手臂,一具完整的人形从井口爬了出来。他的身体上覆盖着一层青黑的水藻,仿佛披上了一件天然的夜行衣。他爬出了井口,改为直立,双脚却好似无法弯曲,只能一跳一跳地向着前蹦去,这动作本应很沉重,此刻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水藻从头至脚把他遮得严严实实,就像黑夜之中的一道影子,穿过了小院,越过了门槛,潜进了屋内。一双泛青的手从海藻中伸了出来,拿起了茶壶,将其中的茶水直直灌进喉咙,饮完之后还意犹未尽地咂咂嘴。
他仍然觉得饥渴,又提着茶壶跳到了井水边上,把半个身体探入井中打水。
井中水面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荡,泛出了粼粼的波光。他有些出神,仿佛许久没有看见光了。
对了。
赤水镇的夜晚没有灯火,又哪里来的波光?
他动作一停,忽然感到后腰上压了一根手指,毫不费力地止住了他想要起身的动作,将他的半个身体活生生卡在了井口之中。
“会说话吗?”
好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忽然想要流泪,不知多久了,早已没有人和他说过话了。他的舌头在口腔里卷了卷,呜呜地发出两声古怪叫声,这才找准了位置。他压着声音答道:“我是人。”
尖细的声音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背后的手指却放松了。
他猛然直起身来,浑身上下因血脉逆流和方才的压力而泛出赤红色。
他转过了身。
这鬼地方的夜晚格外黑。常泽在心中骂了一句,把模模糊糊的意识集中在眼前的人上。或许他已经不能称之为人,水藻覆盖了他的身躯,从背后看去几乎分不清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而眼前的“人”身上青黑红一应俱全,伸出双手扒开了脑门上的水藻,露出了一张青白的脸,脸上布满了青黑的鳞片,嘴唇外翻,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面貌,只有一双眼睛还大约是人眼的形状。
此刻,这双眼睛含着热泪望了过来,仿佛有无数的话要从他的口中吐出。
只此一瞥,常泽的意识骤然溃散,眼前又是一片模糊的黑暗。阵阵烦躁在心头翻涌,他问道:“你是谁?”
“我……我叫韦均,我是这镇子里的人。”他有些激动地看着眼前两个人。话在他嘴边团了又团,不知该开口说哪一句。
常泽冷道:“你是人吗?”
他们见过这镇子里的人,知道正常人是什么样,而眼前的人要么没见过正常人,要么没见过自己的样子。
韦均直愣愣地停下了动作,嗫嚅道:“我……不是人吗?”
“赤水镇祭司。”折丹一语道破了他的伪装。
古怪镇子里最奇怪的人必然占据着最特殊的位置,祭司的身份也就不难猜出。
韦均愣了愣,突然开始狂叫:“我这样子,哪里还像一个人!”
他双眼通红,忽然猛地扑到了折丹的脚下,双手攥住了他们的衣袍:“救救我……救救我……都是那个该死的声音,它对我说我是大祭司了,我一开始多么高兴呀,我是大祭司,我是神的使者啊哈哈哈哈!”
他疯狂甩起了自己的头,又哭又笑,“但是它骗我,它骗我!我要看着他们去死,我要送他们去死,我要把人投进河里!”
“那是一条吃人的河,是一条害人的河!它把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它毁了我!”
泪珠从他的眼眶中滚出,在布满鳞片的脸上冲出了两道晶莹的纹路。他胡乱将身上的水藻扯下,露出了下半身。
他的下半身竟然是一条青黑的鱼尾,遍布着椭圆形的鳞片,当他在地上缩成一团时,鱼尾几乎比他的上半身还要硕大。
折丹轻轻闭上了眼睛,无奈地叹息一声,半掩着常泽向后退了退。
韦均却猛地扑上来,手脚并用地四周爬去:“什么狗屁祭司,我只想要离开……我不想做鱼,我是人啊,可他们都说我是鱼,是妖怪,要杀了我,我明明不想做的……嗬……嗬……”
他猛然瞪着眼睛伸长脖子大口喘息起来,浑身仿佛筛糠一样颤抖,“水……水……”
常泽伸手想把他扔进井里,却被折丹捏住了手腕。折丹让他放下了手,上前一步——
谁料想在地上滚成一团的人影猛然弹了起来,又扑通一声掉进了井里。
常泽指尖蓦然一痛,折丹立刻抬起了他的手,只见上面有了一道极细的伤口,金色的血丝开始外溢,而地面上撒着了满地的鱼鳞。不用说,是被鱼鳞划伤了。
受限于黑暗,常泽根本看不清自己的手,只能感觉到指尖传来的刺痛,胡乱摇头道,“不碍事。”
折丹低头问道:“又看不清了?”
如果不是看不清,又何至于会被鳞片割伤。
常泽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本着不白流血的原则,他把手放到井口,任一滴血落入井中。
金色的血无声地融入了水中,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常泽看不见其中的景象,折丹却皱了皱眉。
韦均在水井里咕噜噜冒了一串气泡,青黑的水藻飞快地从他身上长出来。不过片刻,他已经恢复过来,下半身泡在井里,上半身搭在井口,一颗反光的鳞片脑袋伸在外面,颓然道:“对不住,吓到你们了,太久没有人和我说话了,我快不知道我是谁了。”
折丹半蹲下来,与他双目平视,放缓了声音:“祭司?”
重重复杂神色从他的脸上轮番闪过,再开口时又顺畅了许多,“是,但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哪里是什么祭司,就是一个被诅咒的噩梦。”
他的癫狂来得快,去得也快,眨眼之间又变成了一个温声细语的凡人。
韦均自顾自道:“我本来就是一个在镇子里生活的普通人,有父有母,生活安定,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镇子里的人越来越少,父母都瞒着我,直到我的母亲也消失了。这时候,一道声音出现在了我的脑子里,它告诉我,我做了祭司,就可以拥有神的力量,就能找到我的母亲。我同意了,但我却不知道,祭司就是要把更多的人投进河里,我拼尽全力拒绝,不久之后,身上就开始长出了鱼鳞,我开始疯狂地吸水,就像一条真正的鱼一样,我再也离不开水了,”
折丹循循善诱,“这是怎么回事?”
恐惧和癫狂从他脸上退了下来,只余下了一片空白,一双空洞的眼睛不知望向哪里:“它告诉我,把她献给河神,完成祭神大典,我就能离开了。可是它没有说过,我的身上会长出这些丑陋的鳞片,我会变成一条死鱼!”
折丹:“那你找到你的母亲了吗?”
韦均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找到了,他们把我的母亲投进了河里,我还能做什么呢。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见人了。”
折丹:“谁控制了你?”
韦均空空思索了很久,才缓缓说道:“我不知道,我没有听过它的声音……求你们救救我,救救我。”
一直没有说话的常泽忽然出声:“如何救你?”
韦均却呆住了,无神的眼珠缓缓地移动着,落在了常泽脸上的白布,又落在了他指尖的伤口处,“……你们是什么人?”
他的疑问没有得到回答,直到两人已经消失在院落之中,而天边已经隐隐现出了霞光。
他长叫一声,伸手拔下了脸上的鱼鳞,一片又一片,直到整张脸都被鲜血覆盖,新的鳞片又从鲜血之中长出。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过了多久,又还要用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过多久。
他记得,在最初的时候他还想做一个普通人,要在榻上睡觉,要在桌边用饭,要吃煮熟的食物,要喝茶。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只有在水中才能自在,只有鲜血才能浇灭他心中的焦躁,他已经渐渐离不开水,离不开这口井,他拼命想守住的,只有茶壶中的那一口清苦的水。
他吃掉了河中的鱼,吃掉了镇里的人。那个倒霉蛋死前跟他推心置腹,把自己的恐惧混合着鸡零狗碎的故事一股脑全倒给了他,连带着本人都一起成为了他的一顿晚餐。人填饱了他的肚子,他就成为了故事里的人。
幸而茶壶和故事都没有辜负他,为他带来了这两个人。
面对着伸来的那只手,他几乎毫无犹豫地就用最锋利的鳞片迎了上去,轻而易举地划开了对方的手指。
很快就能离开了。
他在心底默默安慰着自己,驱散了最后一丝负罪感。
只要沉入水底,这些日子的经历就像噩梦一样,只待梦醒就会像泡沫一样破灭。
他翻了个身,潜入了水中。
别人的话不可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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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祭司
第25章 前夕
无边的黑夜肆意蔓延,方惠关上了门窗,又小心地给窗棂蒙上了黑布,确保不漏出一丝光亮,这才转身回到了简陋的木床边。
白露虚虚地睁着眼睛,看着她完成了一连串的动作。
方惠把被角往上掖了掖,完全盖住了白露头以下的位置,几乎把她盖了个严严实实。薄薄的被褥中没有棉花,全是稻草,几乎起不了任何保暖的作用。她心中泛上来一阵酸楚,“你的身体太差了,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好。”
“只怕我活不到身体好的时候了。”白露轻轻回答着,声音仿佛虚虚地飘着,还没抵达听者的耳中便消散了。或许是被褥带来了热量,她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红晕,整个人便显得有了血色。
方惠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宽慰道:“说什么傻话,你放心,我拼了命也要为你解决这个劳什子祭祀。”
白露只仰头含笑望向她,“别担心,我的情况我自己知道,你也不必一直安慰我了。阿惠,你去过很多地方吗?”
方惠道:“是,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像赤水一样奔腾的河流,也见过比这里更巍峨的高山,我的故乡更美,一年到头都有花开,那里的地是平的,长满了草,风一吹,草浪就像海一样摇摆。”
白露没有见过海,只隐约地想了想那样的景色,问道:“是不是很美?”
方惠点点头,俯身向下,与她双目对视,“那里的水很平缓,滋润着草木,也养育着我和我的族人们,大大小小的河流数不清,就像渔网一样,笼盖在平原上。等你身体好了,我就带着你一起走。”
她想起了初来赤水镇的晚上,漆黑的夜里,只有这扇门为她打开,只有这个姑娘为她让出了一个位置,她觉得白露的笑很美,其中仿佛隐藏着某种不知名的悲伤。
但第二天镇里的人便发现了她,他们让她留下,白露却让她走,说,这里不值得你停留,你该去更远的地方。
那一刻她恍惚觉得眼前人不是一个凡人女子,而是一个早已阅尽千帆的长者,是一个洞察一切的智者。
她有些恨自己,力量不够强大,无法把她带走,更不够成熟,无法读懂她的悲伤。
无论是谁,面对那样一双眼睛都很难拒绝。她佯装走了,半夜却偷偷翻进了她的院子,却看到她的院中已经有了新的旅人。
而那些人轻而易举便掌握了她久问不得的真相。她心中有些难受,却仍然为自己更了解她而欣喜,也为她的痛苦而倍加痛苦。
但这一刻,她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憧憬,鬼使神差地就给出了这个承诺。
此刻她呼吸有些急促,又补充道:“如果你相信我,可以跟我走,我会尽力照顾你。”
白露没有说话,伸出细瘦的手指指向门后的神龛:“帮我擦一擦神像吧。”
方惠有些不解,却仍旧把河神像放在自己的衣摆上擦了擦,问道:“河神没有庇护过赤水镇,更要求你献出自己的生命,你为什么还要供奉她?”
白露认真听了她的问题,又缓缓回答:“你见过神迹吗?”
方惠摇头,“我尊奉河神曾经的功绩,却不相信每个人的祈愿都能得到回应。如果河神要在乎这么多事,那早就忙死了。”
白露展颜一笑,眉目间的郁结之色一扫而空:“我相信,我见过,我愿把我的一切都献给河神大人。阿惠,我曾经想拼尽全力离开赤水,如今却已然认命,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
方惠:“你相信河神,河神会护佑你的,你一定会好起来。”
白露低眉,遮住眼中翻涌着的复杂情感:“如果我早些遇见你就好了。”
方惠描绘的远方很美,她的故乡也很漂亮,可是在深山里长大的人,要翻过多少座山才能看见平原?
她阖上了双眼,仿若睡着了。方惠静静地坐着,给蜡烛盖上了灯罩,放轻了脚步退出去,带上了房门。刚一转身,便看到了站在院中的两道人影。
“吓我一跳,你们回来了啊?”
常泽垂着眼不说话,折丹向方惠致意:“方姑娘,不知白露姑娘现在可方便,我们现下有事情需要问问她。”
方惠回头看了紧闭的房门,门缝中影影绰绰地透出微弱的烛光,正如灯下睡着的人一样美丽而脆弱。她想让方才的氛围多保留一会,迟疑道:“……她刚刚睡下,不如你们先同我讲?”
话音未落,白露的声音已从屋内传了出来:“两位客人回来了?请直接进屋来。”
方惠无法,只得率先走了进去,把白露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折丹:“白露姑娘身体如何?”
白露咳了两声,连咳嗽声都轻而弱,话语像从肺腑之中爬了出来:“不妨事,老毛病了。可有什么收获?”
折丹:“白露姑娘可曾见过祭司?”
白露:“除开祭神大典,祭司大人平日里是不现身的,哪怕在大典上,祭司大人也身着神袍脸绘彩漆,我没有见过他的真容。”
折丹继续道:“祭司是你们村子里的人吗?”
白露抿了抿嘴角,答道:“是的。”
折丹:“镇子里有没有一个叫做韦均的人?”
白露双手抱住了头,把脸隐藏在隐隐之中,方惠轻轻拍着她的背:“……嘶,从前好像有,但日子过得太久了,我记不清了。”
正当折丹要再问时,常泽突然开口道:“还有一个人呢?”
他从进屋以来便没有说话,直到此话一出,方惠才猛然惊醒,“你们迟迟不归,她找你们去了!怎么了,没跟在你们后面吗?”
她猛然冲了出去,一掌拍开了旁边屋子的房门,房中依然只有八仙桌、蜡烛、稻草,没有半个人影。
迟雾言去了哪里?
白露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门边,眼神幽幽地望着院墙之外。
那是方惠跳墙出去的地方。
常泽从她身后绕了出来,“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白露颤颤道:“你们什么意思?”
四周一片漆黑,连那微弱的烛火也被白露的身影挡了大半,他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嗅觉却出奇的敏锐。一丝丝似有若无的腥气萦绕在院落之中,或者说,覆盖了整座村子。
白露的声音突然放大,传递着隐隐的怒意:“你不去救你妹妹!”
常泽勾起嘴角笑了笑,“我哪有什么妹妹。”
白露蓦然怔住,“她不是你妹妹……?”
声音微弱,只有她自己听得见。如果那一夜没有迟雾言,她根本不会开门,那么这帮瘟神或许根本不会在这里停留。她自嘲似的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更何况,”常泽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晚上的村子里根本没有人,你不是最清楚吗?我倒是很好奇,放着如此明显的破绽,你怎么还能放心大胆地让我们在镇子里走动。”
他和折丹连续两夜都在外行走,足以发现赤水镇的人白天行走做事一切如常,到了晚上所有的动静都消失了。从韦均房屋里回来的路上,他们走过了很多家,每一家都烛火微微,人却直挺挺地随地乱躺。
在夜里活动的,唯有祭司和祭品。
白露声音冷了下来:“我没想害你们,你们要是早走了,哪来这么多事。”
常泽理所当然地点头:“你当然害不了我。”
白露:“你!”
“但这个镇子的人,你没有想放过吧?”
白露脸上的虚弱一扫而空,露出十分阴冷来:“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在乎他们的死活?那天在在镇口伤人的是你吧?下手可真狠辣。”
“被你知道了啊,”常泽伸出了自己受伤的手指,上面有一个淡淡的口子,云淡风轻道:“本来是不在乎的,现在,有了血光之灾。”
白露盯着他受伤的手指看了又看,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蠢货,你被他骗了。韦均是吧,早就死了,谁知道哪里来的死鬼穿上他的皮,两句话就把你哄得团团转。这里的所有人,他们都该死,都该死……他们罪有应得。”
她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咒骂着,强烈的恨意从她的脸上迸发出来,让常泽几乎皱紧了眉头。
他道:“我可以救你。”
白露仰头大笑了几声,清泪从她的眼角滑落,“你一个连妹妹都不在乎的人,还能救我?”
她颓然地瘫倒在地。
常泽:“都说了那不是我妹妹,更何况她也不会死。”
白露喃喃道:“不会死,就能不救吗?你太狂妄了……”
嘭!
院门大开,方惠几乎像旋风一样卷了进来,“怎么办,我没有找到她!人呢,她到底能去哪!”
她看到瘫在地上的白露,脚步猛然一顿,“白露!”随即又以更快的速度把她扶起来,“你怎么样?有没有事?你对她做了什么?”
常泽抬了抬手,没有说话。
下一刻,折丹在院门旁现出了身形,一闪身便站在常泽身旁,道:“没有人。”
常泽和白露齐齐变了脸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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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前夕
第26章 祭典
原本漆黑一片的夜空瞬间大亮,刺目的天光一泄而下。
光线过分强烈,常泽的感官本就在黑夜之中过度扩散,强烈的刺激宛如漫天银针瞬间直射而来,他脑海中的那根弦啪一声崩断了,闷哼一声,倒在了折丹的肩膀上。
折丹一转身把他抱进怀里,用身体挡住了过分强烈的光线。
常泽低着头,这一幕不可谓不熟悉。
在场的人都猛然闭上了眼睛,白露突然道:“祭神大典启动了。”
方惠没有回过神来,脸上一片茫然:“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启动了?谁启动的?”
白露:“河神大人选了新的祭品,开启了祭神大典。”
方惠纳闷道:“你们还真能搞出来一个河神?”
装神弄鬼的事常有,喊打喊杀却并不多见。
白露话锋陡然急促起来:“快走,去镇口。”
方惠正要把她拉起来,一根藤蔓不知何时已经缠上了腰,身体骤然凌空,她惊叫道:“这是什么东西?!”
常泽从折丹怀中抬起了脸,两行淡金色的血从白布之下缓缓流出,既显得神性,又有几分妖异。他冷冷开口,矛头直指白露:“说清楚。”
方惠忽然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茫然地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是她错过了什么吗?
几乎眨眼之间,他们已经落在了镇口的空地上。
白露直接道:“原本的祭神大典应当在三天之后举行,但现在祭典提前了。”
方惠急道:“这是为什么?”
白露摇摇头:“多年以来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我并不了解,但现在我作为定下的祭品,没有感受到任何召唤,我猜测,是河神大人选了新的祭品。”
至于那新的祭品,只有突然消失的迟雾言,方惠心中明了,追问道:“这祭神大典会怎样?”
白露笑了笑:“一旦开启,无法停止,唯有死亡才能让河神大人满意。”
方惠悚然震惊:“你们的河神和我们的河神怎么不一样?!”
白露没有再回答,双眼紧紧地盯着前方。
只见乌泱泱的人群从镇中走了出来,远比当初阻拦常泽与折丹进镇子时的人多得多。众人齐行本应气势浩大,他们的脚步却寂静无声,仿佛是飘在地面上一样。走在最前方的,赫然正是身材最高大魁梧的里正。他神情漠然,两眼空空,手中抱着一尊没有头的神像。
神像在前,后面是九人共抬的赤红大鼓,鼓身环绕的红绫早已褪色,再往后是一鼎青铜铸造的古铜钟,四面的花纹几乎被磨损殆尽。
常泽的意识落在钟鼓之上,古老的气息扑面而来,隐隐有着几分熟悉。
镇中人一路走向镇口,停在了镇石之下。
轰!
大鼓、铜钟巍然落地,四周土地龟裂,黄沙飞扬。
原本平平无奇的镇石忽然像巨龟翻身一样转了过来,拔地而起,变作了一方高高的祭坛。
常泽转头问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如果我猜测不错,这应当是一套礼器的部分残余,没想到竟然藏在这小小的山村里。”折丹盯着钟鼓看了又看。
常泽:“礼器是什么东西?”
折丹:“祭祀用的器物。”
方惠:“那玩意不是装点门面的吗?放在那里没什么用啊!怎么这套钟鼓这么厉害!”
折丹沉吟片刻,道:“你说的是后世的礼器,这一套,应当是先天神力残留。”
他看着这套器具分外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方惠咬牙:“该死……”
咚!咚!
沉闷的鼓声带着强劲的风浪层层荡开,几人不由得后退几步方才站稳。
鼓声再次响起时,方惠猛然喷出了一口鲜血,白露早已在地上蜷成一团,常泽也晃了晃身形,唯有折丹长身玉立,紧闭着双眼,感受着鼓的震荡。
那鼓声仿佛不是自体外传入,而是在大脑之内震响,敲在了他阔别了万年的五感上。
会和谁有关呢?
足足三十四次击打之后,天地重归平寂。方惠猛然放松下来,额头上滴落的汗水几乎模糊了她的双眼。
嗡!
铜钟乍响,四面群树为之震动,赤水激流推起滔天巨浪!
高高的祭坛上,一道身影身着漆黑法衣,头戴三清圣冠,脸上画着交缠的五彩神纹,踏着钟声的节奏起舞。
鲜血从他的脚下四溢开来。
定睛一看,只见他四肢僵硬,每踏出一步,浑身上下便血流如注,仿佛他不是掌控祭祀的祭司,而是被献祭的祭品。
常泽心中狠狠一跳。这样庞大的阵仗,真的只是为了搞一场装神弄鬼的仪式吗?
折丹右手一挥,藤蔓把白露甩了过来,方惠一跃而起接住了她。
常泽道:“这祭典是谁在搞鬼?”
白露此时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脸上积郁的病气淡去,显出几分畅意和开怀,她无声地笑了,“等祭典结束,你们就能走了。”
嗡!
铜钟再度敲响,祭坛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具漆黑的木棺,上方没有棺盖,一道小小的身影从棺中浮到了半空!
方惠一眼便认了出来,猛然叫道:“小妹!”
白露艰难地从她怀里探出头,看向半空中的身影。
正是迟雾言。
她有些无茫然地想,为什么是她呢?
本来该做祭品的是自己。
方惠一咬牙,把白露放在了地面之上,“我要去救她。”
说完,她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向祭坛。
白露猛地向前一扑,大叫道:“回来!你会死的!”
眼泪再度从她眼中流出,一片朦胧之中,只见方惠一剑斩在了木棺上。虚空之中荡过层层水波,她啪一声掉在了地面上。
白露猛然爆发出一股巨力,直直朝着方惠坠落的地方冲了过去。
那水波晃动的感觉也是如此熟悉,常泽心念一动,便向着祭坛掠去。
嗡!
钟声再响,他向后翻转了几圈,撞入了身后的怀抱。
待他站稳,折丹才放开了手,凝重道:“这钟和鼓都是巫咸祭天地时的礼器。”
巫咸?常泽瞬间想起来了丰沮玉门大殿之中的巨大神像,“既然是巫咸的东西,怎么到这里来了?”
折丹摇头。他并不清楚其中的缘故。为何东山变成了丰沮玉门,为何巫咸没有给后继者留下任何保命法器,为何钟和鼎会流落到这个偏远山村?远古的东西都是祸患,一个使用不当就能毁了普通人的一生。
他向下看去,不知何时下方众人早已随着祭司的步子舞了起来,面容呆滞,肢体僵硬,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
嗡!
钟声再响,比前几次有了明显的松动,面前的压力不增反减,常泽再次伸出了手。
无形的护罩在他掌心的白光下悄然消弭。
折丹目光落在了他手上。
常泽无知无觉,反而一手牵住了折丹的衣袖,两人落在了祭坛之上。
站在张牙舞爪的祭司面前,常泽认出来了,这就是那一晚的韦均。此刻他的鱼尾已经被强行分开,宛如人的双腿一样在地面跳跃、摩擦,沾血的鱼鳞片片脱落。
他从头至脚都有细细密密的伤口,不断地往外渗着血,把原本赤红的法袍染成了暗红色,冲天的血腥气从中透了出来。
远远看去,就像是那件法袍借着他的身体在舞动。
常泽微微皱眉,这背后的人究竟有什么恶癖?狠毒比他自己也不遑多让。
嗡!
这一次的钟声更加短促,仿佛敲击之人力量不济,颓然撒手。
祭坛之下已是鲜血遍地。
韦均晃了晃,眼中浮现出片刻清明,眼神落在了前方的背影上,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猛地扑上去,在常泽尚未转身时,拼尽全身力气咬住了他的手!
常泽猝然转身,韦均已被折丹一掌扇了出去。
他瘫在祭坛上,空空的眼神恰巧对上了漂浮在空中的迟雾言。
原本不省人事的迟雾言却忽然睁开了眼,眼中无悲无喜。韦均瞬间如坠冰窟,他圆睁着双眼,强行扭过了头,喃喃道:“为什么……”
下方人群的动作同样停止,齐刷刷地面向赤水,张开双臂,诵道:
“旱魃为虐,涤涤山川。
赫赫炎炎,四野其燃。
众心惮暑,忧心如惔。
大命近止,无弃尔成。
冰夷在上,明格云烟。
胡不相恤?降此咎愆。
恭奠明祀,祀礼惟虔。
庶几悔祸,祈雨其潺……”*
鼓声早已停息,钟声也戛然而止,连同婆娑的树影、卷起的惊涛和韦均尚未发出的疑问一同被瞬间凝固。
常泽甩了甩手,金色的鲜血从空中洒过。他也想问为什么韦均总是盯着他,难道他看起来好欺负?
这个世界对瞎子实在不友好。他朝着韦均走去,折丹却猛然抓住了他。
咔嚓。
方惠猛然抬头,“什么东西碎了?”
白露猛然坐了起来,眼神定定地看向人群中央,只见青铜钟再度“嗡”了一声,随即炸成了漫天碎片!
“完了,祭典失败了……”
方惠一把抓住了她,“失败了会怎么样?”
白露双眼空空,身体却渐趋透明,她张了张嘴,却看到了高达天际的巨浪!
赤红的大河滔天而起,摧枯拉朽般瞬间卷过了群山,把人与物与树都淹没在滚滚洪流之下!
白露的嘴开开合合,被卷过来的大浪盖过,方惠几乎与巨浪同时扑了过去!
*该写自《诗经·大雅·云汉》
接下来的日子应该都会更三休一,谢谢看到这里的朋友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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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祭典
第27章 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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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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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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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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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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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鱼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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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息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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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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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阵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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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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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阵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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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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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传送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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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云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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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矛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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