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蝶金蕊谟》 第1章 冬眠一 当时最瞩目的一篇新闻报道,是某女儿出嫁的世纪婚礼,震天动地。 十九岁的梁翠翘看了非常激动,在日记上写道:“做一个纯粹的人,只要一个人属于我,我也属于他,一辈子。忠诚,守诺,善良。” 这是她的爱情圣典。 那一年冬天,她大学毕业后的第三年。高中没有读认真,故而大学也上了杂牌。 这一年,她又辞掉了现有的工作,拖着行李漫无目的,然而今天有所不同。她的一双棉靴子到脚踝上面一点位置,暖烘烘的人造毛包裹着脚,踩在雪地里,脚下是泊油路。 这是西安的一个平常的冬天,不过梁翠翘此人可不平常,她还算有俏皮的姿色,出社会三年,还带着一点孩子气,偶尔脸上作出搞怪的表情,逗得人家笑哈哈,她自己也得到一点安慰,认为自己还有那么一点用处,可让他人为她产生情绪。 蒲公英一般的雪飘,梁翠翘仰着下巴颏,下颏被冻得有些绯红,脸蛋上也是一群颜酡,她正存在的这世界,与她所见到的现实的世界,是一望无际的东方既白中透着一丁点苍蓝,苍白,哭泣,落寞…… 她从雪堆前走过,单薄的,细细瘦瘦的身子,海青色的袄子,两手兜在里头,过了道,另一条街上,玻璃窗中几个人坐在里头,有说有笑。 梁翠翘挑起了眉,又作出她最为熟悉的那面俏皮样子,她的脚步仍郑重的,在距离门口不远处淡淡呼出一口白的气,推开门时,已经低下头,一只脚踏进去,同一时间抬起头,原先紧闭的两只眼睛睁开一只,一缕头发衔在她睫毛上一小会儿,她向□□一倾头,甩掉了。 并抱歉又感慨地道:“嗳呀,我来晚了,真对不住大家。” 并没有人怪罪她。 组织这次聚会的是她一个好友,叫苏琼仪,她是长脸,尖下巴,眼里时常有几分戏谑,刻意。 她和她是工作认识的,先后都不在那里做事了,她们那时还频繁地联系,这段时间少了些。翠翘知道她交了一个有势力的男友,过得很快活。 苏琼仪招手叫她过来,因为很有些晚了,店里实在没什么别的客人,梁翠翘佯装腼腆地垂头笑了笑,她一眼瞟过去,那男的搂着苏琼仪的肩膀,另一边,还坐着一个男人,正在浅浅地微笑,手搭在桌边,握着长桶状的玻璃杯,盛了半杯幽幽紫紫的饮料,像有一片紫藤萝海洋,一圈的泡沫,是珍珠、贝壳、珊瑚、海草,都是含着新鲜的,鲜活的,自由的血液,含着男人的味道的血液。 梁翠翘默默移开眼。苏琼仪给她指了地方,在对面坐下,她一直没有抬头,唯有脸上,隐露着笑,略带谨慎而迷惑的。 苏琼仪把一只玻璃杯到她面前去,还要倒一点饮料给她,是和对方不一样的橙汁,梁翠翘笑嘻嘻接受了,道:“谢谢,谢谢,妹。” 苏琼仪笑道:“噢,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梁翠翘,这是于鹤润,我乖宝的朋友。” 搂着她的那人插嘴道:“我呢?” 苏琼仪道:“她知道你的。”她头往那边撤,笑着将手肘在他胸前杵了一下,让他头别过来了。 梁翠翘仍旧笑嘻嘻地,慢慢将头低下了,捧着手里这杯橙汁,冰冰凉凉的,难得冬天不喝热饮,她不得不对苏琼仪有一些意见。 自然是知道这男人的,姓戴,戴锦世,她有和她提过几次。这是一个看过了脸转瞬就会使人忘记面貌的男人,但有时候在人海之中,你又会突然地想起,好像是他罢?到底哪一个呢?不清楚的。 归根结底,她还是有一点紧绷。 菜上来了,有了热牛奶端上来,不知道谁点的。 苏琼仪道:“翠翘,你不急着回去吧。” 梁翠翘顿了顿,笑道:“嗳,我刚来嘛。” 苏琼仪道:“是呀,我说你之前不是老提前走。” 梁翠翘道:“唔。” 锅下点了火,热起来了,她穿这件老式的袄子,后面给它脱了,里面是一件黑色卫衣。 各人面前都是一套餐具,梁翠翘给它拆开来,苏琼仪急着夹菜,先要给人夹的,戴锦世倒先给她夹了一些,她投进锅里的筷子尖一顿,夹出来一些菜放到梁翠翘盘子里,道:“你吃,这店里面,牛肉卷是最好吃的,不过还得是他们这个酱料调得好,不然什么都不当事的。”她说完,又转过来对于鹤润笑道:“嗳,你也吃,别客气,今天戴老板全包了。” 于鹤润也客气地笑道:“多谢。” 他方动起筷子来,然而却烫到梁翠翘,一双筷子的威力太大,使得她心里不禁震了一震。 又听戴锦世笑道:“他可用不着我包餐了,现在可谓今非昔比啊。” 苏琼仪道:“哦?什么呀?” 戴锦世道:“升了嘛,升他们部门领导了。” 苏琼仪道:“嗳呀,那太好了呀!你怎么不告诉我啊?之前。这都多久的事了。” 戴锦世道:“你跟他又不认识。” 苏琼仪笑道:“很尴尬的嗳。” 于鹤润这才笑着充了一句:“忙啊,也是现在才有时间出来。” 苏琼仪手指夹着筷子,两手合十,小幅度地拍了拍,道:“恭喜恭喜。”接着又向梁翠翘:“吃点肉,这边金针菇硬,我怀疑不是今天新鲜的。” 梁翠翘一直说“好”,不过心里非常疑心。 苏琼仪用手撑着下巴道:“之前你说的,我看地址实在太偏了,你这样不如在酒店住下了,出去简直跟什么似的。你先别找了,住着吧。” 这次轮到戴锦世问:“什么?” 苏琼仪气不过地睨了他一眼,道:“人家租房子!她租不到,不然就是贵了,便宜的又没好地方,她也不满意。” 戴锦世对于租房没有经验,也就没再说。 梁翠翘哈哈笑着,这才在心里寻出一点原因来,恐怕自己成了这对情侣饭桌上的谈资,心里根本又气又伤,但随即又想:苏琼仪仁至义尽了,那酒店是她替她订的,人家现在阔气了,多少照顾她一些……毕竟路是不同的。 梁翠翘走的这条路,悠长地说不尽的,她辞掉的好几份工作中,有一份是在寿司店里,刚开始还不晓得那三文鱼的皮那么凶,为了快捷不戴手套,后来抓芥末、切柠檬的时候犯了大错了。 尤其冬天,又是泡着冷水剥虾,手指头是不会腐烂的,人的再生能力很强,然而她的身心,已经被她自己作践得乱七八糟了。 她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到处撞墙,晕晕乎乎,也误以为快意极了。 在报复自己这方面,她是一个绝对的高手。 她辞了职,原先的房子是无法接受一个没有经济来源的人来负担的。现在在酒店,苏琼仪把她当老鼠养,不过是老鼠中最受人喜爱的一类,她的生存空间,本就是狭窄逼仄的,主人要往里挤,自己只好往后缩,什么程度是尽头?也是不清楚的,总之她忍耐下了。 菜吃得差不多,梁翠翘站起身,说是要去洗手间。 洗手台的镜子是一个大的长的椭圆,上方有一排铜蝴蝶样的明灯,墙上架着吹风机,洗手台上是青柠檬味的,正在燃烧的香薰。 那边洗手间门口左边,有一个大的玻璃钢花盆,栽的橡皮树,油亮而肥硕的叶片,细细高高的根。听说这是一种植物界的制氧机。 梁翠翘扯了一张擦手纸,边覆着手背边出了门,甬道里,有一股平平的中药的味道,恐怕是某种酱香酱附带的。 她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前面走了来一个人,她看见他,只是微微一瞥,将擦手纸捏着在手背、手心劲劲地磨了磨,想低头混过去,于鹤润却短短地驻了足,拦住她问:“你好,从前面走是男洗手间吧?” 梁翠翘十分诧异地抬起眼,在他脸上溜了一瞬。他并不是初见很惊叹的人物,给人的感觉是舒服,是一个俊秀的男子,文绉绉的一个人,仿佛从书里孕育出来的,文艺理想的结晶。 她道:“是呀。” 于鹤润笑道:“好。” 他走了,梁翠翘原地站了一会、才缓缓回头,也仅仅敢用几个眼神飘到他的背上。他进了洗手间,她踌躇着,以及显然的困惑,驼着身子,捡起地上那只手表。 她非常的不懂。 那时候苏琼仪给她发消息了,是准备去卡拉OK的。对方默认她不准备再吃了,梁翠翘依然是无意见的,发了一条消息说:「我等一等就出来了。」 也只是口头这么说。 走出来了,那片桌上有人要收拾,梁翠翘赶紧把自己的衣服拿来套上,临走还观察了下,她旁边的位置是干净的。 她以为他是个有条不紊的人。 苏琼仪和戴锦世早在店门口等着她。那只手表揣在她衣服兜里,它那样凉,她的手是热乎的,总觉得古怪,认为兜里有一块她谨慎藏的冰块,冰融下的水浇不湿她的衣服,却要把她的手心给冻僵了。 因为这一件事,她一直留心,要找一个契机还给了他。 推门出来,苏琼仪和她男友蹲在旁边抽烟,琼仪仰颏看着她,道:“出来啦。”又说,“等等他。”她说于鹤润。 梁翠翘笑道:“嗳。”迟疑着道,“他出来看我们不在桌上,该着急了吧?” 苏琼仪道:“这没事,早告诉他了!” 梁翠翘怔了一怔,当时没时间细想,脑后一阵“叩”的玻璃窗轻震的声响,她惊转过身,先看见一只手,他敲窗令她让让位,挡到门了。 梁翠翘讪讪笑了,未计划作她最熟悉的俏皮模样。于鹤润出店,苏琼仪和戴锦世就此都站了起来,这就走了,分别有两部车,一部是戴锦世的,一部是于鹤润的。 苏琼仪道:“翠翘,你坐后排好么?”梁翠翘还没应答,戴锦世道:“后座我放东西了,坐不了人。” 苏琼仪细声道:“往里面推一推不行呀?”戴锦世露了难色,苏琼仪头侧了侧,一半脸暴露在黑暗中,梁翠翘难以看清她的神情。 不久,苏琼仪慢吞吞道:“这样,也太屈就你了,坐后排,不太好。” 梁翠翘笑道:“哦——哦?那确实不太好。” 预感他们情侣之间,总要独处空间,而苏琼仪,一向看不起她的;戴锦世,她不了解,但想着或许也很令翠翘觉得可憎,可恨。 甚至于这感情太强烈了,她平生憎恨的人很多,简直可以另生一个世界出来。 戴锦世道:“henry,你带她。”他又对梁翠翘道,“你坐他的车,行不行?” 梁翠翘笑道:“好的。” 然而她在意的已经不是这个了。 第2章 冬眠二 一直到车上,梁翠翘在副驾驶,他们才生出几句话来,于鹤润摆弄着手机架子,道:“路程大概有十五分钟,如果你困了可以眯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梁翠翘道:“噢,噢,好。” 那只表的事,她掂量着不是时候。车上放了音乐,梁翠翘跟着小声哼了两句,忽然低低笑起来,她是一个懂得恨的人,自然也是一个懂喜爱的人,不过这样无厘头的,比她平常的俏皮样更要添重了几分。 于鹤润移了一眼给她,梁翠翘道:“不好意思,我听他叫你henry,henry?这是英文发音吧?” 于鹤润微微一笑道:“你是想问怎么和我名字叫法一样吧。” 梁翠翘道:“是呀,你好聪明。” 于鹤润笑道:“不敢。之前接触过的人里,也确实有相似的疑问。”他顿了一顿,解释道,“这个英文名,就是根据我名字译过来的。” 梁翠翘道:“真好,很少见。” 于鹤润道:“也增加了些不必要的麻烦。” 梁翠翘道:“事物两面性嘛,不过我认为,少见的,总是独特的。” 于鹤润左手抬起来朝大窗指向着,笑道:“看车,我看车。” 梁翠翘这次了然地道:“唔。”她准备入睡了,假的入睡,头撇向窗外。 她告诉自己,这男人根本不是那么风雅的,她兜里的,他的手表,也跟它的主人一般,滑溜溜的,不只说着表面,像一条蛇,拿长棍在茏郁的草群中索探,先是碰见他的一点尾巴,然而他很会往后缩的。她幻想那条蛇,凸出的信子?最夺目的是眼睛,它的眼睛……她创建一个世界……一点窗牖上透出的清光,往下望,一片迷蒙的湖泊,沉沉的气息中飘着草根子,香樟树叶,杜鹃花的残肢,就是在这样的绿翡翠的湖水中,诞生出这样的可爱的男人。 对的,就是这样的! 然而想了一会,一切被自己给击败了,梁翠翘成了一个哑巴,只有哑然失笑;兴许不小心掉的罢?因为他那样客气。 他们到卡拉OK并没有玩什么,已经很晚了,苏琼仪和戴锦世在前面调屏幕,选歌,他们都偏爱激烈的歌曲。 梁翠翘索性枕在皮沙发上,除了提词大屏外,全是黑暗的世界,她又遗在黑暗里了,并不是第一次,因此没什么情绪起伏,还怕令人看出来。于鹤润也是一个安静的人。 她的手再伸进衣兜里,碰见那只手表,忽然满脸羞愧,几乎是强迫自己把手拿出来,带着手表一齐带出来,默默地摊在手里,攥紧,松开,默默地挪了些位置,到于鹤润身边,保持着一个她的安全距离。 现在前面合唱的一首情歌,浪漫激情的,梁翠翘耐着到一个时候,低声道:“喏。” 她说完,自己也惊异,像个人的嘟囔,不像说给别人听的态度。 于鹤润偏头道:“什么?” 梁翠翘道:“你——”突然听苏琼仪叫她:“翠翘!翠翘!你也来点歌!” 梁翠翘忙转口道:“来了。” 她上了前面的小台子上,屏幕上的MV停在一个画面上,油菜花田,漫山遍野的小油菜花,汇成极其简单,而光明的颜色,在她的后脑勺,一点点的脸上,也沉淀着这颜色。 她这个人,并不出色,总是寂郁郁的——内心。外表又是另一回事了,尽管如何,她也是有自己一番美丽可爱之处的女孩子。 她在自己上上一份工作中,尽职尽责,也因此没有什么时间打扮自己,毕竟,服务员是没有自己的时间的,他们连自己的时间也要靠恳求、或靠自己的能力将它买回来。 一个早晨五点起床(这是算上通勤时间后的最佳起床时间),中午休息一个半小时,晚上九点下班,赶回家已经十点多的勤劳的女孩子,她的休息日是每个月一次,靠调休来安排,一定是在工作日的休息日。翠翘有时也觉得讨厌,通常在准备外卖餐时,一次要打一百份粥备着,她的手指,总是被烫得伤心,只等待着一个时候,等手指头磨出茧子来,那样怎么样也烫不到了;来来回回端菜的速度,也提高非常。 苏琼仪说:“点一首吧,你看这首怎么样?” 梁翠翘道:“我不会嗳。” 苏琼仪道:“我记得你唱过啊?” 梁翠翘道:“这样吗。” 梁翠翘最终坐回来了,经这样一打断,她反而难说,但脸上显然笑着。 她坐在于鹤润旁边,有打量过他,不过太黑了,他只有眼睛闪闪烁烁的,大屏幕衬的,于鹤润道:“你刚才说什么?” 梁翠翘没料他先说话,很含糊道:“唔?”手却往他那靠,心情慢慢缓过来了,才接着说,“手表,你手表掉了,还给你。” 于鹤润明显愣了一下,笑道:“咦?” 梁翠翘想他也是看不到这块表的,在这样的环境中,她道:“表。”让他接着。于鹤润并没有按照她的想法摊开手,一点动作也没有。 梁翠翘又往前送了一些,于鹤润忽然喟叹道:“嗳。”她的手猝然被抓住了,于鹤润将她的手推了回来,那时怔愣掩盖过了心里的震惊,接着是诧异,无比诧异。 于鹤润对她低声笑道:“现在不要了吧,结束了你再给我。” 他们从卡拉OK出来,梁翠翘方寻出一点眉头,可到底不知是什么状况,她无数心情里最赞同的一个答案,就是苏琼仪的恶作剧,兴许他们都知道她这人的底细了,故意的。这些人可恶。 大家互相告别,苏琼仪坐戴锦世的车回去,梁翠翘打算冷处理了,全当没有这件事,既然他不要,她就拿去当了又怎样。可全然是孩子气的。于鹤润道:“你现在在哪个地方住着?” 梁翠翘抬眼道:“唔?” 于鹤润笑道:“西安的酒店,好的,也就那几个,如果我知道,可以顺便送你一程。” 梁翠翘扯了扯嘴角,把手上的表提起来道:“给你。” 于鹤润收回来,在手上左右翻看了一下,抬头道:“嗯,谢谢你,我非常感谢,这只表很贵,丢了我会懊恼很久。” 梁翠翘并不作声了。 她并不要他送,与之敷衍了几句,打车回的酒店;还是雪太深的缘故,不然也不必令她这样苦恼而破费。 翌日清晨,梁翠翘起床收拾期间又投了一份简历,照旧石沉大海。 下去吃了一点东西,她去街上转了转,她在的那一片区域是很豪华的,每天起来,拉开窗帘,望见一座座高等楼房,晚上正对着她的窗户,有一个又长又宽的电子屏,经常登一些表白短话,她每每看见了都觉得激动。 在日记上写的那段话,已是高中时候了,但这愿望从未随着时间、个人阅历而毁灭,愿望不知何时变成了渴望,但基于现实,即便如她这样的“幻想家”也不能笃定,真能找到那样的爱情。 在一家咖啡馆里,梁翠翘游逛到这来了,双手一环,头枕在上面。 咖啡店对面,是另一家酒店,以及周边供人娱乐的场所,等着天暗下来,大家各回各家,到各自的团圆中,梁翠翘,依旧孤身一人,假若不谈恋爱,甚至不喜结连理,她永远会这样孤独了下去……直到死去? 不,不的,她不怕的,她根本不惧怕死亡,她满是稚气的头脑里尚未形成对于死亡的态度,有时也疑惑地想:难道就这样死去了? 她上一份工作,是话务员,在一个如蓬莱仙岛的地方,到处铺散着一股梦幻迷雾,那里是远离市区的偏僻地方,盖着无数的小洋楼房,精致的,傲色的,赤红的枫树栽在前院,门口是南天竹,山石,以及绽开的麦冬草,在前院石子路两旁。 一幢一幢小洋楼,白色的十字栅栏,里面立着一排绿篱,石子路上去眺望,有一架金色秋千,洛可可式的古典风格,镶花刻金。 棕褐的大门,头顶举着小阳台,盖了浅灰的三角顶,透着一点清橙,石阑干绕了半圈立在地上,大门外还有一条宽大的楼梯通往阳台,窗玻璃是葡萄紫色里埋着绿迹,框子艳红艳红的,窗前一排杉木栏,常春藤在缝中淌着,像绿色毛线编成的衣裳,其间有紫色的小花朵。 梁翠翘经常性地驻足在那,在高伟的围墙外,举伞等公交时。 这里下雨天最唯美。 那时候通勤两个小时,因为没有地铁,有公交是万幸,下车还要再走一段路。 那时她经常低着头的,不管上下班,根本不愿跟那边的销售们说话,因为他们背后说她恓惶,在陕西话里,这是穷的意思。 在酒店又待了几天,工作还没有着落,苏琼仪却给她发来消息,说:「房子给你找到了。」 梁翠翘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打字:「什么房子?」 她以为苏琼仪又在开玩笑。苏琼仪回道:「我这边,有个妹子拿自己的房子出租,我把你给她推荐了~」 “……” 梁翠翘手指僵着打不了字了,苏琼仪又接着发消息来:「对了,这个月我跟我乖宝去滑雪,你别找我啊,找不到的,嘻嘻,除非你也跟过来。」 第三条消息:「她房子挺好,我替你看过了。」 梁翠翘沉默了片刻,面无表情地打字回她说:「!!!天呐!」 她顺便撒了一个小谎:「我工作已经找到了,等你回来,请你吃饭。」 苏琼仪不久回了一个OK手势的小表情。 第3章 风波一 扔下手机,梁翠翘濒死般地趴在床上,她气鼓鼓地想:没说要你帮忙? 由此认为,找房子都变成了一种对自己的羞辱。 不过隔天,为了一些情感工程,梁翠翘还是和那女孩见了一面。 那女孩叫康菲菲,是一个一见面便极其活泼热情的人,她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她们在披萨店见面,去看房子之前,还在步行街逛了一逛,她拉着她,见到一家以柠檬茶水为主要特色的店面,康菲菲努努嘴,接着冷笑一声,神秘兮兮地道:“那一家店,我只喝过一次,一次就点了他们最招牌的两杯,实话么?难喝得我喉咙发紧,我不是被这茶呛死的,是被这茶的味道给笑死的。” 接下来路过串串店,康菲菲道:“你看到它招牌没?就这种铺子,多数的串都是廉价批发的货,便宜,你知道,便宜总是有好处的,但我对于这是极其克制的。” …… 梁翠翘艰难地找到一点空隙,问她房子的事。康菲菲道:“房子?嗯,不急,我那套房子,是前几年买来的,我父母出了大头,还有一点是我和我男友出的——” 梁翠翘顿了顿,笑道:“噢,你有男朋友。” 康菲菲道:“那是当然了。”这个问题上,她多少不理解。 “别看叫男朋友,其实我已经认定了他,他也认定了我,只是还没见过他的爸妈,他们在外地呢,所以……” 梁翠翘显然是有些踟蹰,康菲菲继续道:“别的情侣谈一两年就可以结婚了,但我们并不这样,这里头没有深奥的道理,只是他爱我,我也爱他,我们想让时间慢下来……这样的男人总是难找的!我有时候想这样一个好人被我找到了,无意间害了多少女孩找不到好男人?” 耽搁了好一阵,梁翠翘挎着她的小包来到跟着她来了小区,苏琼仪所言不假,环境是很好的,一片白雪皑皑,银装素裹,游乐区的器材的孔隙中,生的冰花,一旁的树根、树枝上也是联结着的冰雪群系。她暗暗满意。 康菲菲家在十九楼,他们是一层四户人家,她开了门,进厅的同时把后脑勺的头发搂起来,客厅的茶几上有皮筋,她给拿起来扎上。 边扎边道:“你随便看看吧,看看行不行,哦,对了,你的房间在左面最里面,离厕所最近呢。” 梁翠翘笑道:“嗳,好。” 她在厨房的拉门旁杵着,双手背过身去握着,尽力压抑着心中的激动,那一瞬间,为了这样好的房子,她可以付出一切。一瞬间的事。 过了一会,康菲菲道:“怎么样呢?”她又补道:“总共三间房,我住的里面带卫生间,外面的卫生间就是你的啦,价钱的话,你有想法可以说。” 梁翠翘慢慢笑道:“噢。”背过手,走到她面前来,矜持地道:“这挺好的。” 康菲菲道:“那时候我一眼相中它了,可是我家里人不喜欢。你知道,我们这一代跟他们那一代思想不一样……” 她又要聊起来了,梁翠翘忙道:“按你的来。” 康菲菲语头一停,道:“嗯。” 梁翠翘笑道:“我一直不用厨房,空调的话,因为是冬天,我也不开。” 康菲菲道:“行,过月不算你钱。我经常要做饭。” 梁翠翘想:如果不是熟人帮衬,想必没那么好说话。 她自然一点好感都没对康菲菲加,绝不让人占她一点便宜。 不过仍用了一点迂回,顺带还有几句对康菲菲的奉承和夸赞,把房租打下来了一些。 梁翠翘心里还有一点不满意,想着自己另外找到工作后,一定起早贪黑,这房子的优雅美丽,她沐浴不到一点,究竟不值当;只是以前的租房经历有给她一个大阴影,有一点机会,也实在要挑剔起来,不肯将就坏的,也不肯放过好的。 她们就此签了合同。 回酒店的路上,梁翠翘安慰自己说,贵了一些,那付的额外的钱,是好环境的费用,毕竟小区维修、护理花草都需要资金,她每天下班回来可以看到那些景观,也是一件美事。 回酒店收拾好行李,她给苏琼仪发消息说自己把房间退了,对方没回,梁翠翘估计她处于热恋期间,分身乏术。 倘若把苏琼仪分成三份,也没有一份属于梁翠翘。这三份,一份给苏琼仪自己,一份给戴锦世……第三份?无论给谁,根本没有她,就是不给她。 毕竟身份不同了,同样的,她也认为没必要感谢,只是还欠着钱呐!每一次,她都用这个来强逼着自己,去爱她。 东西搬来了。 康菲菲下楼帮她一起拿上来的,在梁翠翘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对方做了蛋挞,端着小方盘放在茶几上,请她来尝一些。 康菲菲笑问:“好吃的么?” 梁翠翘为了展示作为新租客的诚意,连吃了好几个,几乎是吞,没有嚼出爱心的味道。她这方面的人情世故,是有一点热情得像发了疯一样。 康菲菲自然被哄开心,拍手,拍完手合十,十个指头在下巴颏下顶了顶,沾沾自喜道:“我喜欢小甜品,喜欢任何可爱的小物件,我经常买一些没用的东西,可是我就是喜欢呐!” 梁翠翘附和道:“好看也是一种用处。” 康菲菲赞赏道:“你说得对。” 下午还有一些时间,梁翠翘去她的新房间收拾,康菲菲也跟进来,帮她一起铺了床单,按康菲菲自己的话来说:“我是一个闲人,你别觉得我是替你怎么样,我只干我自己爱干的事。” 梁翠翘道:“工作轻松啊。” 康菲菲道:“哈哈。” 梁翠翘不得不为自己的生计考虑了,搬了新家,她有了一些自信,陆续投了一些简历,有一份邀请她隔日参加面试。 是酒楼服务员的工作。 那XX大酒楼在最繁华的步行街之中,步行街从早到晚总是聚集着很多人,是许多名人活动的地方,当时那边有一家披萨店,很多外国人来吃,梁翠翘也投了简历,但她英语不好,最终放弃了。 面试的那天,梁翠翘穿着棉衣,牛仔裤去了,没有什么流程,到的时候根本无人在意她,等了好一会,经理才来,简单带她看了一下各个区域,再三确认她可以干下去后,便把她丢给了一个和她同龄的女孩就走了。 梁翠翘刚出声打招呼,那女孩唰地转过身,是短头发,细长眼睛,上下扫了扫她,一个轻轻的白眼。 “你到那去,那需要人。”她指了一下自己后面。 梁翠翘笑嘻嘻道:“嗳。”她乖乖去了。 离那女孩远了,梁翠翘回头阴阴地揪了对方一眼,心道:要不是看你资历高。 连续干了两天(两天是试用期),梁翠翘被聘用了,成为一名辛劳的服务员,第三天,她从带她那个师傅口中,打听到了之前那女孩的名字,她叫—— 轩辕小樱。 梁翠翘有几次推车去指定包间的时候,碰到过小樱几次,她跟对方打招呼,有一点犯难,她岁数比她大,不过资历浅,轩辕小樱已经在这里干了三四年了,是少年将军,她自己“初出茅庐”,叫对方:“轩辕姐。” 小樱只吝啬地点一点头,用根本看不出的幅度,不过简单问一些话会回应。 梁翠翘推测她那天只是心情不好罢了。 第4章 风波二 在酒楼里干了快两个星期,回家依旧一样晚,有几次排的时间紧,弄得很吃力,梁翠翘反思了,想实在是无所事事太久,当下不适应。她那几天都很累。 这天又晚回来,她钥匙开了门,刚拉开一条缝,瞧见里面冒白光,又一怔怔,嘀咕着道:“还不睡呀?” 这个时间,她之前回来都是全关了灯的,康菲菲要保持好皮肤,早睡晚起,不然就是晚睡晚起,总之,睡觉一定要饱饱的。 梁翠翘将门推开,沙发上那人立即站了起来,是个陌生男人。 她和他对上眼神,都惊了惊,梁翠翘脸色霎时间变了,转头就跑,忽然听见身后有一小阵脚步声,“咔”一声,康菲菲喊她:“翠翘!翠翘!” 梁翠翘嗬然回首,康菲菲敷着面膜,靠在自己房门上,她道:“嗳,你跑什么?” 那男人道:“看见我了吧。” 康菲菲疑窦道:“什么看见你了。” 她走进厅里,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梁翠翘一瞬间看明白了,心中又寒又气,彼时抿着唇不发一言。 没多久,康菲菲脸上也微微凝着,道:“你先进屋。” 那男人进屋去了。康菲菲才对翠翘道:“这我男朋友。” 梁翠翘道:“看出来了。” 康菲菲道:“他从外地回来了嘛。” 梁翠翘恍然大悟,那时她跟她说,见不着爱人父母,因为在外地,原着她爱人自己也一起去了,今天回来,当然来找她聚会。 梁翠翘第一个反应,是认为自己遭到了背叛,她不能说,康菲菲不守信用——她从未向她承诺过什么。可恨。 她那男人闯进了她们两个人的小家里,搅了个一团乱麻,是个大祸害。 康菲菲也是看出她不高兴,委屈道:“今天回来好晚喏。” 梁翠翘道:“每天都这样的,你早睡,你不知道。” 康菲菲黯淡地笑道:“嗯。”半晌又道,“很累吧?” 梁翠翘道:“是,所以我先进去了。” 康菲菲在她身后抚慰道:“洗个澡,养养精神。——我待会要洗衣服,你有没有要洗的?” 梁翠翘很震惊,以至于一时说不出话来,觉得恶心,倘若让她的衣服与她的衣服混在一起,姑且还能忍受,倘若还有另一个人,要照料他,她不如死了。 梁翠翘笑道:“不,我的都洗过了。” 康菲菲道:“你真勤劳!我天天没有什么事,论这一点还比不上你呢。” 梁翠翘翕了翕嘴,沉默间将自己的房门打开,挎包已经拽下肩膀,方扭头道:“你也早点睡。晚安。” 康菲菲笑道:“当然了。晚安晚安,你睡好好。” 梁翠翘靠在门板上,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没过多久,门外传来细小的声音,她听出来是康菲菲把客厅的灯关了,他们准备睡了。 她这才动了身子,偷偷开门出去洗了个澡,水花很大,几乎将所有外来声音都掩去了,洗手间的窗子开了一点,因为站得离窗子近,她右耳嗅到一点风声,总是有一个想法,仿佛这风是为她自己起的,怜爱她自己。 想不通一点,怎么她每一次拥有了好的东西,就会让人毁坏;好不容易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安安心心生活,这时候来了一个找死的,她的爱人!她和她是萍水相逢,然而她和他早有了肌肤之亲罢?她爱他,她说过多少遍了。 梁翠翘头浅浅地低下来,寻思着,认为人还是不谈恋爱的好,一谈了恋爱,一定会觉得是那男人抢走了自己的朋友,譬如现在的她;然而她们是朋友?一丁点?她想到这,更是伤心,俯瞰天下,世间竟没有她梁翠翘一个容身之处,根本没有人愿意和她交朋友,即使她已经跪下来了,心中下跪了,只恳求一点关注,全是没用的。 都是有爱人的,爱人霸占了,那么她就不能霸占了,总有一天她要再次流浪街头,被那男人给挤走,这房子里决计容不下三个人。 可是,梁翠翘边斜头擦着头发,边回到房里,心念又一次震动,坐在床上,她只想自己呆傻到了一定程度,因为这一点小事而放弃这么大一块宝地,难不成她还有随意挑选的资格么。 在酒楼一个半月,一切安好,十五号工资全发下来,他们团队里有一个男人,梁翠翘和他还算相识,因为是负责一个区域的。 对方姓郝,郝兆正先生,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朝气蓬勃,是“领头羊”般的顶顶人物,工资一发下来,他就在午休时将大家召集起来,说一起吃一顿饭去,他选定一个地方,在寿司店。 梁翠翘对“寿司”两个字多少有些敏感,耳朵一侧,微微笑起来,当时并没有主动报名的打算,但也来者不拒。 她并不认为当了服务员就没有人际交往了。 最后决定的一群同事里面,只有她一个女孩子——只是她跟他熟络;另外的,都是郝兆正的朋友们。 因为不认识,多少都是跟她客气的状态,大家点了一些酒来,给了梁翠翘一杯橙汁,聊到中途,因为酒水的作用,他们都很慷慨大方起来,而梁翠翘呢,她在这没有讲过一句正式的话,连和郝兆正,都是敷衍了事。 他们在那寿司店开了一个大包间,学日本人的样子,在一只又矮又重的桧木桌子前围坐,人手一杯酒。梁翠翘的手掌覆着她那只盛橙汁的小杯子,包间灯光暗,为了迎合高级氛围,花她在最边缘里,静静地倚着,花旗松实木墙面上,她正对着的位置高高挂着画——日本的浮世绘。桧木桌侧,也是她的侧面架着一张小巧的长桌,有一点香薰,一只小而扁圆的瓷瓶里是文竹,从他们包间门出去,有两层,一个是正门,一个是竹帘子,门边,左面包间号,右面纸灯笼,过道两边有时走着走着突然出现一副中国风的书法,令人啼笑皆非。 “……小樱,小白兔。”郝兆正徐徐道。 梁翠翘蓦地抬起了头,发起了呆。 那时,她还不懂究竟什么意思,因着自己静心放空的一点缘故。怎么忽然提到了轩辕小樱?她以为,说轩辕小樱可爱?像一只小白兔。 回味过来,原来说的是她的胸。 前天的事,郝兆正主动说的,那时候他遇到小樱,交接的时候故意抬起胳膊撞她。 梁翠翘将头撇到一边去,竭力隐忍着,她心里无数遍警告自己,一,她打不过他。 仅凭这一点,几尽将她内心的城堡打隳了,只是尘土,尘土……她颦了颦眉。 聚餐结束了,梁翠翘穿好大衣,墨绿的条纹围巾搭在颈上,仰头遥望着天空。它下起雪来。 郝兆正在旁边道搓着手,道:“又冷起来了!” 有人提醒他:“是店里暖气太足,刚出来不适应。” 郝兆正挑眉道:“是天气坏。” 他们准备各走各的,郝兆正问她:“你朝哪边去?” 梁翠翘眼色一溜,正过了头,开始看着黑漆漆的街道,笑道:“打车走呀。” “啊。”郝兆正仿佛想不出什么话说了,也笑道,“小心啊。我也走了。” 梁翠翘道:“嗳。” 她迫不及待,等不得他动,一双腿几乎像火一样旋起来,快些往左面走了好几步,又提点自己礼仪没有做周全,转头对郝兆正道:“走了。” 饶是梁翠翘,远离了他们,很快地疑惑起来,疑心自己那时所见所闻所气的是否如一场幻梦,她的气愤真到无以复加,而现在的怀疑也是无以复加。 慢慢平息下来后,只道是社会的平常。 - 苏琼仪回来了。 两个月滑雪期间,发了无数朋友圈,梁翠翘为之颤动,折服。 苏琼仪给她发消息说:「我回来了,我第一个通知的你。」 梁翠翘回道:「感动。」 她迟疑着,先跟苏琼仪周旋了一会,问和戴锦世如何如何,并且祝她幸福。 苏琼仪道:「住在菲菲那还喜欢吧?」 梁翠翘:「嗯呢,当时要是没有你,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 苏琼仪:「好夸张。」 梁翠翘都能想象到她打字的时候,同耸着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总之,什么都是施舍给自己的,自己谢也罢,不谢她也不会说什么。 「出来吃饭吧?我下周二休息一天。」 梁翠翘发了一个定位,火锅店。 消息发过去,趁苏琼仪没回,梁翠翘又提前道:「嗳,会没时间吧?你跟你对象要在一起是吗。」 苏琼仪:「你多想。提前订位置!」 苏琼仪很快又连续发来几条消息。 「我早上要补觉,你知道的,一定要订下午的,晚上的也可以。」 外加一个飞吻表情包。 梁翠翘看着屏幕沉默了一会,道:「好。」 撂下手机,她只想,这么多年苏琼仪还是没变,那样跋扈,现在交上一个有钱的对象,气焰更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