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烬诗》 第1章 风与灰色的诗 九月的风,带着夏末最后的潮热,穿过礼堂鼎沸的人声。 林淮序立于人群中央,身姿挺拔,像一株沐浴在日光下的白杨。周屿正勾着他的脖子兴奋地说着暑假游戏的战绩,沈砚在一旁淡定地提醒“开学考范围预习到第三章了吗”,引来周屿夸张的哀嚎。周遭的寒暄与笑语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琉璃,在他周身温和地流动,却未曾真正浸染他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静谧。 也就在那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身影。 一个抱着满怀新书的女孩,紧贴着走廊的墙壁,如同一道安静的影子,试图悄无声息地滑过喧嚣的边缘。过长的刘海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一种近乎本能的疏离感,让她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风,在此刻成了不请自来的画家。 它倏然掀起少女额前那片厚重的云。 帷幕掀起的一瞬,林淮序的目光无意间掠过。 他看见了,那只惊鸿一瞥的右眼,竟是一片雾灰色的宁静。像冬日结着薄冰的湖面,像古老城堡中尘封的银镜,倒映着一种与世隔绝的,易碎的美。 他脸上那幅无懈可击的,阳光般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那并非目睹怪异的好奇,也超越了单纯的欣赏,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在无边人海里骤然识别到唯一同频灵魂的战栗与失语。 几乎是同一时刻,林榕溪也因这突如其来的暴露而心脏骤紧,下意识地望向目光的源头。 就在目光相接的前一秒,暴露在空气中的右眼,因光线刺激传来细微的刺痛,瞬间勾起了她被锁在空荡厕所时,头顶白炽灯冰冷刺目的记忆。恐惧让她本能地想要蜷缩。 四目,于空中交汇。 在那一瞬间的光影交错间,她似乎清晰地看到,他那只在光线下的右眼,瞳孔颜色仿佛也异于常人,带着一种冷调的光泽。 巨大的震惊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几乎忘记了呼吸。这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 然而,紧随震惊之后的,是更深的不安与自我否定,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这抹被母亲厌弃,被众人嘲笑的灰色,会不会也让他觉得……恶心? 然而,长年累月的自卑与自我保护的本能,比任何惊讶都来得迅速。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低下头,让厚重的刘海如同安全的幕布,再次将她的世界与外界彻底隔绝。心底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惊诧火苗,瞬间便被“不要惹人注意”的冷水浇灭。 风停了。 云幕迅速垂落。女孩像是被烫到一般,抱着书加快脚步,几乎是仓促地消失在了走廊的拐角。没有回头,没有迟疑。 林淮序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了她的背影片刻,才缓缓收回。周屿还在旁边喋喋不休,“序哥你看啥呢?哎我跟你说那个新副本……” 他脸上重新挂起了完美的笑容,顺手把周屿凑过来的脑袋推开,“没什么,听见有人喊老师好。” 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开学典礼结束后,教学楼下的公告栏前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让让!让让!兄弟们让我看看我在几班!”周屿的大嗓门老远就传了过来。林榕溪等汹涌的人潮稍微散去,才敢悄无声息地靠近。她的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名单上飞快地搜寻,最终在“高一(三)班”的名单中段,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林榕溪。 简单的三个字,象征着她高中生涯的正式开端。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是庆幸,也是更深沉的茫然。庆幸名单上没有她所恐惧的名字,茫然的是,在这个全新的环境里,她依旧是一个人。 她低下头,正准备转身离开,视线却无意中扫过了名单上一个陌生的名字。 林淮序。 她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属于谁,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随即,她便把这个念头抛在脑后,迅速挤出了人群。 高一(三)班的教室,窗户明净,阳光充沛。 林榕溪几乎是踩着预备铃走进教室的。她依旧选择了那个最靠窗,最角落的位置。将书包塞进抽屉,拿出笔袋和一本用来掩饰局促的小说,她便将自己固定在了这个小小的“安全区”里。 周围的同学们正在兴奋地互相询问着名字和毕业的初中。一个活泼的短发女生正拿着包小饼干四处分发,“我叫温槿,温暖的温,木字槿!以后多多关照呀!” 欢声笑语像温暖的波浪,一阵阵传来,却始终无法漫上她所在的孤岛。 她能感受到一些好奇的目光偶尔落在自己身上。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把脸埋得更低,将注意力死死地锁在书页上,尽管上面的文字一个也没有看进去。 孤独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来。 就在上课铃即将响起的最后一刻,教室门口出现了一阵微小的骚动。 那个在礼堂里与她有过短暂对视的男生,和他的几个朋友一起走了进来。 林榕溪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拼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恨不得能隐形。 他的目光……似乎在她这个方向停顿了微不可查的一瞬。 然而,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与朋友说笑了两句,便在与她隔了两排的一个靠过道的位置坐了下来。 林榕溪紧绷的神经这才缓缓松弛,心底却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微妙的失落。她立刻将这丝情绪掐灭,告诉自己,这样最好。互不相干,就是最安全的状态。 崭新的课本被一本本分发下来,传递到每个人手中。油墨与纸张的清新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混杂着少年少女们对新旅程或憧憬或忐忑的呼吸。 当那本崭新的数学书传到她手中时,林榕溪将它紧紧抱在胸前...,右眼眼角似乎还残留着被目光注视的灼热感。冰凉的封面贴着她的心跳,像抱着一面脆弱的盾牌。 “现在我们开始点名,认识一下大家。”班主任扶了扶眼镜,拿起名单。 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 “林淮序。” “到。” 那个熟悉的,清朗的应答声从斜前方传来。 林榕溪握着笔的手猛地一紧。原来他叫林淮序。原来……他真的和她同班。这个迟来的确认,让礼堂那场尴尬的对视瞬间重现,心跳骤然失控,一种无所遁形的恐慌感细细密密地包裹上来。 “林榕溪。” 她心脏一缩,被点到名的瞬间几乎要颤抖起来。她用细若蚊蚋的声音慌忙应道“……到。” 声音轻得仿佛只有自己能听见。她死死低着头,感觉全班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虽然明知这多半只是自己的臆想。 点名环节终于有惊无险地过去。她悄悄松了一口气,才发现后背惊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第一节是数学课。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初高中知识的衔接,逻辑清晰,声音平稳。 林榕溪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黑板上,试图将那些公式和定理塞满脑海,好让那些纷乱的情绪无处容身。然而,眼角的余光总是不受控制地,被斜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所牵动。 他听得很专注,偶尔会低头记笔记,侧脸线条在明净的光线下显得利落而安静。他的一切举止都那么自然,恰到好处,仿佛礼堂里的那次对视,真的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风过无痕。 可真的是这样吗? 在她又一次下意识地望过去时,他似乎……微微侧了下头,视线仿佛要与她在空中交汇。 她吓得立刻收回目光,心脏狂跳,死死盯住课本,再也不敢抬头。一种被无形目光笼罩的错觉,让她整堂课都心神不宁。 放学铃声如同赦令,骤然响起。 教室里瞬间沸腾起来,同学们迫不及待地收拾书包,相约着去食堂或者操场。周屿的大嗓门格外突出,“食堂今天有红烧鸡块,冲晚了就没了!” 喧闹的人声像潮水般涌起,迅速将林榕溪孤立的小岛淹没。 她以最快的速度将书本塞进书包,拉好拉链,低着头,像一尾灵活而沉默的鱼,逆着人流的方向,从教室后门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她只想尽快逃离这个让她无处遁形的空间,回到她那唯一安全的,独处的世界里。 她并不知道,在她身影消失在门后的下一秒。 教室的另一端,林淮序不紧不慢地拉上书包拉链,拒绝了周屿“序哥快点就等你了”的催促。“你们先去吧,”他笑了笑,语气听不出丝毫异常,“我还有点事。” 他所谓的“有事”,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地穿越了教室里尚未散去的人群,精准地投向那个已然空荡的角落座位。阳光斜照在桌面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与这间明亮教室格格不入的,倔强的孤寂。 他走向窗边。 他的视线,轻易地捕捉到了楼下那个正独自穿过广场的,娇小身影。她走得很急,微微低着头,宽大的校服衬得她愈发清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与周围三三两两,笑闹而行的同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一幅静止的,灰调的单人剪影,被镶嵌在夕阳暖金色的,流动的背景之中。 他脸上那惯常的,温和的笑意渐渐敛去,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礁石,眼底深处那抹一直被精心隐藏的沉静,终于清晰地浮现出来。 为什么是她? 林淮序在心里问自己。 仅仅是因为那双特别的眼睛吗?不,不止。他见过太多试图用各种方式吸引他注意力的目光,或热情,或羞涩,或大胆。唯有她,在视线相撞的瞬间,那双灰眸里涌起的,是纯粹的惊慌,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躲避。仿佛被他看见,是什么无法承受的灾难。 这种反应,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长久以来用以隔绝外界的,那层名为“完美”的薄膜。他扮演“林淮序”太久了,久到几乎忘了自己原本是什么样子。直到看见她,那个恨不得将自己从世界上彻底隐藏起来的女孩。她身上的那种孤独,不是矫饰,不是姿态,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对周遭世界的不信任与恐惧。 那片灰色的宁静,和那份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带着刺的孤独,比他想象的还要深刻,也……更真实。 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伴随着窗外远处那个即将消失的背影,在他心底落定, “下次……” “下次,或许应该打个招呼。” 这不是一时兴起的好奇,更像是一种源于本能的确信,他必须去确认,那片灰色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是为了满足自己那点阴暗的探究欲,还是别的什么,此刻的他并不想深究。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在空旷的教室里拉得长长。 【作者有话说】 本文为纯净校园群像文,聚焦于青少年在成长中的自我接纳与相互救赎。感情线缓慢克制,严格遵循青少年心理发展规律,致力于描绘一段真挚,健康的青春故事。感谢您的阅读与支持。 第2章 灰度距离 暮色如同一位技艺精湛的水墨画家,正以无比的耐心,将天空的蔚蓝与教室的亮白一点点调和成沉静的灰。值日生挥动的扫帚扬起细小的尘埃,周屿正把扫帚当吉他弹唱跑调的歌,被沈砚用一本卷起的物理书精准地敲在背上“噪音污染。” 人声渐渐稀落,最终归于一种带着空旷回音的沉寂。 林榕溪是等到教室里最后一位同学背上书包离开,才从座位上缓缓站起身的。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常年累月养成的谨慎。宽大的校服袖口下,手指收紧,将一本边缘有些卷曲的笔记簿搂在胸前。另一只手则条件反射般抬起,指尖掠过额角,将那绺厚重的,如同永恒帷幕般的右侧刘海,又仔细地向耳后掖了掖。 走廊空无一人,白炽灯尚未完全亮起,昏暗的光线将她的影子在身后拉得悠长。脚步声叩击着光洁的地面,发出清冷的回响。她垂着眼,视线牢牢锁在自己匀速前行的白色鞋尖上。 然而,就在她转角步下楼梯的瞬间,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让她眼睫微颤,视线不受控制地,极快地向楼梯拐角的窗边掠去。 那扇连接上下层的窗旁,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林淮序。他背对着渐沉的夕阳,整个人被勾勒出一圈模糊而温暖的金边。他身边还站着沈砚,两人似乎在讨论着什么。沈砚扶了扶眼镜,语气平淡“所以你特意绕到这边,是为了看三楼新装的消防栓?” 他还没走。他站在那里……看什么?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飞快地收回目光,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加快了脚步,将自己更深地埋入楼梯间旋转而下的阴影里。 林淮序的目光,确实追随着那个消失在教学楼门口的 ,几乎要融进浓稠暮色里的单薄背影。 他在这里站了有一会儿了。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上有些剥落的漆皮。就像他摩挲着那个所谓“家”里,自己房间门上那道被堂兄用椅子砸出的凹痕。祖父对此视而不见,只要求他“保持体面”。 但今天,这片寂寥的色彩里,被投下了一颗名为“在意”的石子。 那双眼睛。 右眼,雾灰色的。像一场被禁锢的,伦敦的雾,弥漫着惊惶与无法言说的诗意。 风掀开她刘海的那个瞬间,与其说是他“看见”了,不如说是他“感知”到了。一种同类之间无需言语的磁场共振。 “下次……”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唇齿间无声地碾过这两个字。 视线从窗外收回,他转身,也准备离开。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楼下那条通往校门外的小路。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沿着路边高大的法国梧桐投下的阴影缓慢行走。而她身后十几米处,两个穿着别校校服,姿态吊儿郎当的男生,正对着她的背影指指点点,脸上带着一种不怀好意的,探究式的嬉笑。 林淮序的脚步顿住了,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他改变了原本直接从楼梯另一侧离开的计划,而是快步走下楼梯,朝着校门的方向走去。 当他走到校门口时,正好看到林榕溪因为一个滚落的篮球而停住脚步,以及随后那阵更加强劲的风,再次无情地掀开她的伪装。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 林淮序迈开长腿,几步便跨越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精准而迅速地插入了她与那个男生之间,用自己的背影,为她筑起了一道隔绝外界视线的,高大的屏障。 “同学,球捡回来了就赶紧继续吧,再不打天就黑了。” 他的出现太过突然,姿态又太过理所当然。那个男生被他这么一说,看了看他挺拔的身形和脸上无懈可击的笑容,含糊地应了一声,抱着球转身跑回了球场。 潜在的危机,在无声中被悄然化解。 林淮序这才缓缓转过身,低下头。他的目光先是快速地从她脸上扫过,然后便礼貌地,克制地落在了她的鼻梁位置。 “没事吧?”他问。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经过斟酌的,恰到好处的关切。 “没…没事。”林榕溪下意识地摇头,声音很小。 “那就好。”林淮序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稳。“天色不早了,回去的路上小心。” 说完,他便迈开步子,从她身边平静地走了过去。 但这一次,他没有融入前方的人群。 他走在她的前方十几米处,步伐不疾不徐。他没有回头,却将身后那个娇小的身影,完整地纳入自己眼角的余光里。 他看着她转入那条通往她家小区的,相对安静的街道入口,这才在下一个岔路口,悄无声息地改变了自己的方向,身影彻底融入夜色。 林榕溪独自站在原地,晚风吹拂着她微微发热的脸颊。过了好几秒,她才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清冽气息。 接下来的几天,高一(三)班的教室陷入了一种规律的,按部就班的平静。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她的感官,被那个黄昏悄然校准过,变得异常敏锐。课间时,她能听见周屿大声嚷嚷着“序哥这题怎么做”,而林淮序清朗的解答声总能穿透嘈杂,午休时,她能瞥见他和几个男生在走廊讨论篮球赛,汗水在阳光下闪烁。 然而,一些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变化,正在这表面的平静之下,寂静地发生。 比如,每次物理课代表发放练习册时,总是周屿负责他们这组,他通常都是随手一扔。但有一次,那本册子落在林榕溪桌上时,力道却轻了许多。她讶异地抬眼,只看到林淮序正从她旁边自然地走过,顺手把周屿刚要扔向另一个同学的练习册接住,平稳放下,语气如常,“文明点。” 比如,某天清晨她来到教室,发现自己靠窗的窗台边缘,多了一小盆翠绿的,形态可爱的生石花。前排的温槿正拿着小喷壶给窗台另一盆绿萝浇水,看到她进来,露出灿烂的笑容,“早上好呀!这盆生石花是不是很可爱?我表哥开花圃的,硬塞给我一堆,大家帮我分担一下呀!” 再比如,课间操时,人潮拥挤。可不知从哪一天起,林淮序的身影总会若有若无地出现在她斜后方不远不近的位置。周屿总是想往人堆里扎,每次都被林淮序用胳膊轻轻拦回来,“站好,别挤到人。” 他像一阵温柔而持久的风,无声地浸润着她的周围。所有的举动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和合理的“偶然性”。 直到周五的体育课。 这节课的内容是八百米体能测试。这对林榕溪而言,不啻于一场公开的刑罚。 果然,第二圈过半,她的呼吸已如破旧的风箱,肺部带着灼热的痛感。更糟糕的是,额角,鬓边不断渗出的汗水浸湿了发丝,沉重湿漉的刘海好几次几乎要被风吹开。 就在她意识都有些模糊的时候,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她身旁的跑道内侧匀速超过。 是林淮序。他似乎刚刚跑完自己的测试,周屿在后面追着喊“序哥你不讲武德!说好最后一百米一起冲刺的!” 他超过她时,带起一阵微小的,带着热意的气流。 然后,一件东西,极轻极轻地,仿佛不经意般,从他垂在身侧的手里滑落,掉在她前方一步之遥的,红色的塑胶跑道上。 是一条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灰蓝色的运动毛巾。 他的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丝毫的停顿与犹豫,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径直向前跑去。 林榕溪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她看着地上那条干净的,灰蓝色的毛巾,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像一片突然出现的,沉静的,可以暂时停泊的湖泊。 她停下脚步,弯下腰,手指微颤地捡起了那条毛巾。布料柔软干燥,带着一丝淡淡的,属于他的清爽皂角气息。 她将毛巾紧紧攥在手心,用它飞快地,仔细地按了按汗湿的额角和鬓发。 完成这一切后,她将毛巾仔细地重新叠好,握在手里,仿佛从中汲取了某种无形的力量,重新迈开了脚步。 测试终于结束。林榕溪落在最后,手里紧紧攥着那条毛巾,目光在稀疏的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那个高大的身影。 她看到林淮序正靠在单杠区附近的一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下,周屿正把一瓶冰水往他手里塞,被他摆手推开。他手里拿着一瓶打开的矿泉水,并没有喝,只是安静地看着操场尽头。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慢慢地走了过去。 距离他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她停了下来,伸出手,将那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递过去,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你的……毛巾。谢谢。” 林淮序闻声转过头。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她手中那条熟悉的灰蓝色毛巾上,停留了一秒。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上移,克制地掠过她依旧习惯性低垂的眼睫,微微泛红的脸颊。 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浅,极温柔的弧度。 他伸手,接过毛巾,他的指尖温热,不经意地擦过她微凉的指尖,带来一瞬清晰而短暂的触感。 “不客气。”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片最轻柔的羽毛,悄然落在她的心上。 然后,他顿了顿,看着她依旧紧张地,无意识地攥着校服衣角的手指,用一种极其自然的,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语气,轻声补充道 “跑完了…记得去喝点水。” 说完,他不再停留,也没有再多看她一眼,拿着毛巾和水瓶,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向了器材室的方向。 林榕溪独自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这一次,她没有立刻躲开目光。 夕阳的余晖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刚刚被他指尖触碰过的,那片微凉的皮肤。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清晰的,属于他的温度。 放学时,周屿一边往书包里塞篮球一边大声宣布“兄弟们,小卖部新到了汽水,今天我请客!” 几个男生立刻欢呼着围上去。林淮序站在人群外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个正在安静收拾书包的角落身影。 当周屿把一瓶橘子汽水递到他面前时,他摇了摇头,“不了,今天想喝点别的。” 没有人注意到,他最后买走的,是一瓶和林榕溪昨天在小卖部犹豫时看过的,同一款矿泉水。 第3章 无声的半径 那种名为“安心”的情绪,如同被小心收藏的种子,在夜色中悄然生根,并未在次日清晨醒来时便消散无踪。 它没有形状,也没有声音,只是让林榕溪在推开教室门时,觉得那惯常的,扑面而来的孤立感,似乎减弱了一分。 林榕溪依旧是最早到教室的那一个。初秋的晨光透过玻璃窗,在她摊开的课本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喜欢这个时刻,教室里空无一人。趁着这段宁静,她翻开一个边缘磨损的速写本,铅笔在纸面快速游走,勾勒出窗外梧桐树的轮廓,叶片在晨风中的摇曳被她捕捉得栩栩如生。 同学们陆续涌入时,她下意识地合上速写本,绷紧了身体。就在这时—— 教室后门被悄悄推开一条缝。周屿猫着腰想溜进来,却被早已守在门口的班主任抓个正着。“周屿,这星期第三次了!”班主任无奈地摇头,“去走廊站着醒醒神。”周屿哀嚎一声,在全班善意的低笑声中耷拉着脑袋走了出去。 晨读课上,语文老师正陶醉地朗诵着《春江花月夜》,坐在第三排的女生却悄悄从笔袋里摸出个小镜子,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整理着刘海。直到同桌用手肘碰了她一下,她才慌忙把镜子塞回抽屉,假装认真读书,耳根却悄悄红了。 第一节课刚下课,走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叫王磊的男生捂着脸冲进教室,气势汹汹地指着班里窃窃私语的众人“看什么看!知道的就知道,不知道的别乱打听,听见没?”他刚在座位上坐下三秒,他朋友就从门外冲进来,嗓门洪亮,“王磊!听说你让对象在走廊扇巴掌了?”全班顿时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笑声。王磊抄起书本就追着朋友满教室跑,原本还有些沉闷的气氛瞬间活跃起来。 下午自习课,班主任在讲台上批改作业。坐在周屿斜前方的男生自以为隐蔽地从抽屉里摸出个苹果,低头小口小口地啃着,每次只咬一点点,还得意地朝同桌使眼色,示意自己这招高明。下课铃响,班主任收拾教案走到他桌前,温和地说“下次自习课别吃东西了。”男生瞬间僵住,涨红了脸问“老师您怎么发现的?”班主任指了指他课桌上那个明显小了一圈的苹果“我每次抬头,都看见它在变小。”周围同学哄堂大笑。 课间操的铃声响起,人群像潮水般向门口涌去。林榕溪习惯性地等到最后才起身。在拥挤的楼梯转角,一个冒失的男生突然从后面撞上来 但预期的碰撞并没有发生。 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挡在了她的身后,那只莽撞的手臂被林淮序看似随意地隔开。周屿在旁边大声嚷嚷,“挤什么挤!赶着投胎啊!”那个被挡开的男生看见是林淮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嘟囔着挤进了人群。 林榕溪怔在原地,看着那个宽阔的背影随着人流向楼下走去。他全程没有看她一眼,就像只是恰好站在那里,继续听着周屿喋喋不休地抱怨“食堂的肉包子又缩水了”。 晨跑时,队伍沿着操场慢跑。周屿凑到林淮序身边,压低声音说“序哥,刚才谢了啊。要不是你帮我跟老班说情,估计就得请家长了。不过老班也太狠了,就迟到三分钟……”沈砚从后面超过他们,淡淡飘来一句“如果你把聊天的精力用来早起,就不会有这个问题了。” 上午的英语课上,林榕溪的一支旧钢笔不小心从桌沿滚落。正当她犹豫时,林淮序恰好从旁边经过。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鞋尖极其自然地轻轻一拨,那支笔便精准地停在了她的椅子腿边。 她俯身捡起笔,指尖微微发颤。这支笔对她来说意义特殊。 他做得太自然了,自然到像是世界本身运行的规律。 课间,前排的温槿回过头来,眼睛亮晶晶的“榕溪,你早上是在画画吗?我瞄到一眼,画得真好!特别是叶子的动态,你怎么做到的呀?”这突如其来的,纯粹的赞美让林榕溪耳根微热,她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回应。温槿也不在意,笑着转了回去,仿佛只是分享了一个小小的发现。 在上午的最后一节语文课上,当老师要求四人小组讨论时,一个微妙的情境发生了。 林榕溪所在的小组,恰好包括她前排的女生,以及斜前方的林淮序和他的同桌。前排的女生转过头来,小声说,“老师让分享观点,我觉得你笔记上那个就挺好。我们组一起看看吧?” 说着,她的目光自然地看向了同组的林淮序和他同桌。 她的心倏地紧了一下。她犹豫着,手指在笔记本边缘微微收紧。最终,她还是低下头,将摊开的笔记本朝他的方向,极其缓慢地推过去一小段距离。 林淮序正侧身听着同桌的发言。当那本笔记本进入他视野的余光时,他正在说的话没有一丝停顿。他只是非常自然地伸出手,用指尖将笔记本轻轻勾到自己面前。 他的动作流畅得像只是拂开一张碍事的草稿纸。 她立刻收回手,重新将自己深深地埋进沉默的躯壳里。可心脏却在胸腔里失去了规律的节奏。 午休时间,她独自坐在操场看台的最高层。下面球场上传来周屿标志性的大嗓门,“传给我!快传给我!”,夹杂着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她翻开早上在旧书摊淘到的那本散文诗集,那些描写森林晨雾的文字很美,却美得那么不真实。 下午的数学课,老师布置了一道很难的例题。就在林榕溪准备放弃的时候,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从过道那边传了过来。前排的温槿正好回头借橡皮,看到她手里的纸条,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我懂”的狡黠笑容,又迅速转了回去。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上面是详细的解题步骤,字迹工整有力。她抬头看向斜前方,林淮序依然在专注地解题 下午第二节课间,周屿趴在桌上装死:“饿死了饿死了,为什么还有一节课!”他旁边的男生笑着戳穿他“你课间操不是偷偷去小卖部买了面包吗?”“那是上个课间的事,早就消化完了!” 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纷纷收拾书包。周屿一把勾住林淮序的脖子“序哥,网吧开黑去不去?新赛季了!”沈砚在一旁淡定地收拾书包,“他上次物理作业还没补完。” 林榕溪故意放慢动作,等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背起书包。经过林淮序的座位时,她停顿了一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谢谢你的纸条。”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窗外的风声淹没。 林淮序整理书包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头来看她。他的眼睛在夕阳的余晖中呈现出一种温暖的琥珀色。 “不客气。”他的声音也很轻。 这个短暂的对话让林榕溪的心跳又一次失控。她匆匆低下头,快步走出教室。 她没有立刻回家。她绕道去了学校后门那条僻静的窄街,走到那个熟悉的旧书摊前。几个低年级的学生正在漫画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最新剧情。摊主是个沉默的老人,只是在她到来时,从老花镜后抬了抬眼皮。 手指拂过一排排或新或旧的书脊,最后停留在一本封面严重磨损的诗集上。她小心翼翼地翻开,内页的纸张泛黄发脆,上面印着一些描写极致美丽的句子。这些与她灰暗现实毫不相干的美丽,像隔着厚重玻璃看到的画。她触碰不到,但那绚烂的色彩本身,就足以让她屏住呼吸。 她随手翻到一页,上面写着一句“你是我荒芜原野上,唯一的玫瑰。”她怔住了,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心里泛起一种陌生的,酸涩又微甜的涟漪。她像被烫到似的慌忙合上书,仿佛再多看一眼,那个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就要破土而出。 她掏出几张折得平整的零钱递给老人,然后才将诗集小心地塞进书包最里层,像藏起一个不容玷污的秘密。这本书的重量,让她在走向那个令人窒息的“家”时,脚步似乎也多了一分微不足道的力量。 当她终于磨蹭到那扇熟悉的家门时,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下来。她站在门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用钥匙拧开门锁。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落地灯。母亲正蜷在沙发里,电视里放着嘈杂的家庭伦理剧。听到开门声,她僵硬地转过头。 “还知道回来?”母亲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砂纸摩擦般的粗糙质感,“又死到哪里闲逛去了?跟你爸一样,心里永远没个家。” 林榕溪像往常一样,立刻低下头,用垂落的长发遮住脸上可能泄露的任何情绪。她没有说话,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 但在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当她听见窗外雨点砸在防盗窗上的急促声响时,她忽然想起清晨画下的那片梧桐叶,在风雨中依然保持着舒展的姿态。这个画面,连同今天收到的那些微小善意,让她不自觉地,将怀中的书包抱得更紧了一些。 第4章 雨夜的半径 林淮序站在街对面一家早已打烊的店铺屋檐下,雨水沿着棚檐滴落,在他脚边溅开细密的水花。 这已经是他第无数次“顺路”经过这里。 自从注意到她总是独来独往,以及那次篮球场边她惊慌躲闪的眼神后,某种难以言说的责任感,或者说是一种对“同类”的在意,让他养成了一個沉默的习惯。每天放学,他并不会立刻回家,而是会绕一段路,走到她家楼下,站在这个固定的位置,仰头,看着那扇属于她的窗户。 他需要确认那盏灯亮起。仿佛一个无声的仪式达成,当温暖的灯光驱散窗台的昏暗,他才能安心地转身,走向自己那个同样冰冷,但原因不同的“家”。 但今天,不对。 天色早已彻底暗沉,暴雨如注,那扇窗户却始终漆黑一片,像一个沉默的,拒绝透露任何消息的洞口。一种模糊的不安,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皱起眉,目光从窗口下移,投向单元门的方向。 就在这一瞬。 那个单薄的身影,踉跄着从单元门里被推了出来,像一片毫无重量的落叶,猛地跌入密集的雨幕中。 是林榕溪。 他甚至没有思考。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心脏猛地一缩,他冲出了屋檐的庇护,直接闯进了冰冷的暴雨里,几步就跨过了并不宽阔的街道。 …… 林榕溪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下那段楼梯的。 母亲那句“滚出去”像一把冰冷的刀,切断了她与那个称之为“家”的空间最后一丝脆弱的连接。门在身后重重关上,沉重的回响在空旷的楼道里撞击了几下,也彻底消失了。她甚至没有哭,只是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蜷缩在阴影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直到门内隐约传来的电视广告声,像一根针,刺破了她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她扶着墙,慢慢地站起来,腿脚因为久坐而麻木。一步一步,挪下了楼。 初秋的雨,带着彻骨的凉意。她站在单元门口,看着密集的雨帘,一动不动。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校服黏在皮肤上,但她感觉不到冷,一种更深的、从内部开始的麻木,让她对一切都失去了反应。 然后,一片阴影从头顶笼罩下来,隔绝了不断砸落的雨点。 她迟钝地抬起头。 林淮序就站在她面前,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他额前的黑发被雨水完全打湿,凌乱地贴在额角,水珠顺着清晰的下颌线不断滑落。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他的视线快速扫过她湿透的单薄校服和苍白的脸。 然后,他做了一个动作。 他松开握伞的那只手,将伞稳稳地固定在两人上方,然后开始解自己校服外套的扣子。一颗,两颗。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在这只有雨声哗哗作响的寂静里,清晰得令人心慌。脱下外套,里面是一件干净的白色短袖T恤。 他上前一步,将带着体温的,干燥的外套,展开,披在了她冰凉的肩膀上。他的动作很轻,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的力量。外套很大,几乎将她整个包裹住,隔绝了外界的寒气,也隔绝了那些她无法承受的目光。 做完这一切,他后退一步,回到了之前的位置,重新用双手握紧伞柄。那把伞,严严实实地遮在她的头顶,而他自己的半边肩膀,则彻底暴露在倾盆大雨中。雨水很快浸透了他左肩的T恤,布料变成深色,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清晰的肩线。 他依旧沉默。 时间,在这把伞下仿佛凝固了。只有雨点砸在伞布上的噼啪声,单调地重复着。 林榕溪僵硬地站着,肩膀上那份陌生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像一块烙铁,烫得她几乎要颤抖。她能闻到他外套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清冽。这份温暖,与她内心的冰冷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一分钟,五分钟。 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不能哭,绝对不能。 然而,当一阵更强的冷风吹过,带着冰凉的雨水扑打在她脸上时,某种用尽全力维持的东西,突然断裂了。一声极轻的,压抑到了极致的呜咽,还是从她喉咙里逃了出来。像幼猫哀鸣般细弱。 几乎是在那声呜咽响起的同一瞬间。 她看见,林淮序握着黑色伞柄的右手,指节猛地收紧,用力到泛出失去血色的青白。那只是一个瞬间,快得几乎像是错觉,他很快就恢复了平稳的力道。 但他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某种隐忍的情绪。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 时间在雨声中模糊了刻度。 林榕溪的呜咽声很低,断断续续,很快就被哗啦啦的雨声吞没。她把自己缩在那件宽大的外套里,肩膀微微颤抖,像一只试图躲进壳里的蜗牛。 林淮序始终沉默地站着,像一棵扎根在原地的树。他没有试图安慰,没有递上纸巾,更没有不合时宜地触碰。他只是在那里,撑着伞,为她隔出一小片暂时的,不会淋雨的天空。他明白,此刻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安静的陪伴远比追问更能给予庇护。 不知过了多久,林榕溪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抑制不住的抽气声。 这时,林淮序才有了新的动作。 他没有看她,而是从裤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递到她低垂的视线下方。 不是手帕,也不是纸巾。 是一颗水果糖,透明的糖纸包裹着淡绿色的,哈密瓜口味的糖体,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粒微小的,沉静的宝石。 这个举动太过出乎意料,让林榕溪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那颗糖,没有接。 他的手就那样平稳地悬在半空,没有催促,也没有收回。雨水顺着他湿透的袖口,滑到手腕,再滴落。 一种莫名的情绪,混杂着难堪,感激,还有一丝荒谬,在她心头搅动。她最终,还是慢慢地,迟疑地,伸出了手,指尖冰凉地触碰到他温热的手掌,飞快地取走了那颗糖。 糖攥在手心,硬硬的硌人,却奇异地分散了她一部分注意力。 “冷吗?” 他终于开口,说了到来后的第一句话。声音有些沙哑,被雨声衬得格外低沉,没有任何探究和怜悯,只是一个简单的询问。 林榕溪摇了摇头,随即又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身体的热量正在被冰冷的湿衣服带走,她开始感到冷,刺骨的冷。 林淮序的目光扫过她湿透的裤脚和微微发抖的小腿。 “不能一直站在这里。”他陈述道,语气依旧平稳,“我知道附近有个地方,可以去避一避,等雨小一点。” 他没有说“跟我来”,而是将选择递给了她。去,或者不去。决定权在她。 林榕溪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看向雨幕中的他。他的头发湿透了,脸色也有些苍白,但眼神沉静,没有任何的不耐或施舍。她攥紧了手心里的糖,和披在身上的外套衣角。 然后,她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林淮序见状,没有多言,只是将伞更稳固地举好,然后转身,迈开了步子。他走得很慢,步伐刻意放小,始终与她保持着一步半左右的距离。这个距离既能让她跟上,又不会让她感到被逼迫或侵扰。 林榕溪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踩着他走过的水洼。雨点击打着伞面,世界被隔绝在外。她看着前方那个挺拔而沉默的背影,他湿透的左肩颜色深得刺眼。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在她冰冷的心口慢慢晕开,像那颗被她攥得发热的哈密瓜糖。 便利店的门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将室外的潮湿与寒意短暂地隔绝。 店内明亮的白光有些刺眼,货架整齐,空调吹出带着清洁剂味道的暖风。这个时间点,除了柜台后打着哈欠的店员,几乎没有客人。 林淮序收拢雨伞,将它立在门边的桶里,水珠顺着伞骨滑下,很快在脚下积成一滩深色。他侧身,让林榕溪先走进来。 温暖的空气包裹住她,反而让她打了个更明显的寒颤。她站在门口的地垫上,有些无措,身上的水渍正在弄脏干净的地面。 林淮序走到店员看不到的货架死角,从角落的立式冰柜旁拎过来两只轻便的塑料凳。“坐这里。”他低声说,将凳子放在干燥的区域。 他自己先坐了下来,姿态自然,仿佛只是寻常路过歇脚。这个举动巧妙地化解了她的尴尬,如果只拿一个凳子给她,会显得过于刻意,而他也坐下,便成了一种共享休息空间的寻常行为。 林榕溪迟疑地走过去,在那只塑料凳上坐下,身体依旧紧绷。宽大的校服外套下摆垂下来,盖住了她还在微微发抖的膝盖。 “等着。” 林淮序起身,走向热饮柜。他打开柜门,白色的热气氤氲而出。他没有问她,直接取了一罐热牛奶,走到柜台结账。整个过程利落干脆。 他拿着那罐温热的牛奶回来,递给她。 这一次,林榕溪没有太多犹豫,接了过来。易拉罐的温热透过掌心,一点点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她低下头,小口地喝着。甜而醇厚的液体滑过喉咙,暖意顺着食道慢慢扩散到胃里,僵硬的四肢似乎也找回了一点知觉。 便利店里的寂静,与户外的雨声喧嚣截然不同。这是一种被放大到极致的安静,能听到冰柜运作的嗡嗡声,以及她自己偶尔控制不住的,细微的抽气声。 她偷偷抬眼看向旁边的林淮序。 他安静地坐着,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目光落在门口那片不断被雨水冲刷的玻璃上,似乎在专注地看雨,又似乎只是在出神。他湿透的左边衣袖紧贴着手臂,但他仿佛毫无察觉。 过了许久,或许是那罐牛奶给了她些许力气,或许是这方寸之间的安静让她终于积蓄起一点勇气。 她盯着自己紧握易拉罐的手指,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冰柜的运作声盖过 “……谢谢。” 除了这两个字,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谢谢他的伞,谢谢他的外套,谢谢他带她来这里,谢谢这罐牛奶。 林淮序闻声,转过头来看她。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没有因为她终于开口而流露出任何额外的情绪。 “不客气。”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依旧紧攥着的右手上,那颗糖还被她握在手心。“糖,”他提醒道,语气平常,“再攥下去,要化了。” 林榕溪愣了一下,摊开手心。透明的糖纸因为手心的汗和温度,已经有些发软,里面的淡绿色糖块似乎也软化了些许。 她小心翼翼地剥开有些黏连的糖纸,将那颗小小的,已经有些变形的哈密瓜糖放进了嘴里。 清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带着一丝人工香精特有的,却在此刻显得无比慰藉的香气。这简单的甜,像一道微弱却执着的电流,短暂地击穿了笼罩在她心头的厚重阴霾。 她低下头,更深的暖意涌上眼眶,但这一次,没有眼泪。她只是默默地,更紧地捧住了手里那罐温热的牛奶。 林淮序将她的细微变化收入眼底,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的雨幕。 雨,似乎小了一些。 第5章 无声的邀约 已是雨夜后的第三天。 林榕溪醒来时,晨光正透过布满水渍的窗玻璃,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晾在椅背上的外套,指尖抚过将干未干的布料,最后还是仔细叠好藏进书包最里层。 厨房里传来碗碟碰撞声,母亲背对着她站在水槽前,"锅里有粥。"声音没有任何温度。 她低头盛粥时,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爸当年也这样,总把别人的东西当自己的。" 勺子磕在碗沿,发出清脆一响。她沉默地洗完碗,身后传来母亲翻动账本的细碎声响,那个本子记录着生活的重量,也记录着每个被红笔圈出的"不必要"。 教室里还空无一人,她走到座位前,发现桌面上放着一本深蓝色笔记本,封面上没有署名,但她一眼就认出了那熟悉的磨损痕迹,翻开内页,工整的字迹补充着课堂要点,在三角函数那页特意标注,"换元法更简便",正是她上次作业出错的地方。 早读课时,班主任宣布了校园文化节的消息,"每个班要出一个集体节目,下周一前各组把方案报给文艺委员,"教室里顿时响起窃窃私语,林榕溪把头埋得更低。 "林淮序,你负责统筹。" 这句话让她松了口气,随即又绷紧心弦。 课间她去接水,往回走时,笔记本不小心从臂弯滑落。她正要弯腰,一个身影已经利落地帮她捡起。是同班的一个女生。她把本子递还时,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塞给林榕溪,“喏,尝尝,我小姨从国外带的。” 没等林榕溪道谢,对方就被同伴拽走了,只留下一句飘在空气里的抱怨,“快帮我看看这道题,物理杀我” “……谢谢。”她小声道,尽管对方可能没听见。这个微不足道的插曲,却让她握着笔记本的手指稍稍放松了些。 在走廊遇见抱着一叠资料的温槿。"林榕溪,"温槿的笑容很有感染力,"文化节我们组打算排个简单的舞台剧,你要不要一起来看看道具?"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我...我不行的。" "没关系,就是帮大家看看道具"温槿的目光掠过她攥紧的衣角,声音放轻了些,"林淮序也会在。"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静水的小石子。她看着温槿真诚的眼睛,第一次没有立刻拒绝。 下午第一节课是语文。老师正沉浸在某篇古文的讲解中,拖着长音,窗外施工队的电钻声却不合时宜地响起。老师试图用更高的音量压制,却在电钻声暂停的间隙猛地破音,蹦出一个可笑的尖调。底下顿时一阵压抑的噗嗤声。课后,周屿还捏着嗓子学了一句,被笑着的沈砚用书本轻拍了下脑袋,“尊师重道。”讲台上的老师自己也愣了一下,随即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课堂里紧绷的气氛瞬间松弛。林榕溪看着这一幕,嘴角也无意识地松动了一下。 这抹轻松并未持续太久。紧接着的化学课上就发生了小插曲。严肃的化学老师正在讲台上做实验,后排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噗嗤"声,是周屿偷偷带来的奶茶吸管发出的。老师扶了扶眼镜,目光如电,"周屿,看来你对这个反应有不同见解?上来给大家演示一下。"全班窃笑,周屿挠着头尴尬地走上讲台。林榕溪在集体的笑声中下意识抿了抿嘴,视线不经意间掠过斜前方的林淮序,看见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午休铃声恰在此时响起。 教室像被按下了切换键,瞬间活化起来。几个女生迅速围到一起,传看某位偶像的最新动态,后排的“学术区”已经为一道物理题的三种解法争论起来,更有人秒戴耳机,与世界隔绝。 “战士们!醒醒!”周屿一个箭步跳上讲台,敲了敲桌子,“‘午休掰手腕捍卫赛’现在开始!老规矩,赢了我的,这周饮料我包了!输了的——”他故意拉长声音,指着黑板一角,“就把‘我是一只自信的菜鸟’抄二十遍!” “切——”底下嘘声一片,却有好几个男生摩拳擦掌地围了上去。 几个男生摩拳擦掌地围上去,气氛顿时热烈起来。林榕溪本来想悄悄离开,却被这阵仗困在了座位里。 周屿连胜三人,正得意时,目光扫到了安静坐在角落的林榕溪,竟直接朝她走来。“新同学也来试试?” 她吓得往后一缩,连忙摆手。 “周屿。”林淮序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带着制止的意味。 周屿却会错了意,眼睛一亮,转而抓住林淮序的胳膊,“对对对!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实力!”说着就把林淮序往场地中央拉。林淮序无奈,只得被推着坐下。 在全班的起哄声中,两人的手架在了一起。就在大家以为一场龙争虎斗要开始时,林淮序却只是虚虚地握了一下周屿的手,随即干脆利落地向下一压,直接“输”掉了比赛。 “喂!你这也太敷衍了!”周屿不满地大叫。 林淮序已经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平淡,“是你力气大。”说完,便拿起水杯向教室外走去,经过林榕溪座位时,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周围响起一片善意的嘘声,没人注意到他那个刻意放水的动作背后,或许只是为了尽快结束这场喧闹,不让她感到更不自在。 待到人群散去,她才随着人潮走向食堂。喧嚣的人声和食物的热气将她包裹,却更反衬出她的格格不入。她打了最便宜的套餐,找到一个最角落的,面向墙壁的位置坐下。 刚拿起筷子,一个冒失的男生就端着堆成小山的餐盘冲过来,“同学,这儿……”他话没问完,同伴就在远处喊,“李昊!这边有位置!快过来,鸡排要凉了!” 名叫李昊的男生“哦”了一声,又风风火火地跑开,餐盘里的汤晃得惊心动魄。留下林榕溪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对面座位松了口气,却又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这份失落在她回到教室时找到了根源。她看见温槿正站在林淮序座位旁讨论着什么,周屿在一旁笑得开朗。那样自然的氛围让她望而却步,她攥紧了口袋里温槿塞给她的纸条,上面写着小组讨论的时间地点。 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响起,同学们陆续回到座位,林榕溪正将视线从窗外收回,一个身影停在了她的课桌旁,挡住了那片光。 她下意识绷紧身体,抬起头。 林淮序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张淡黄色的便利贴,他的表情与平时并无二致,温和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林榕溪。"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平稳。 这对她来说却如同惊雷。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念出,那片灰色的右眼因惊愕微微睁大。 他将便利贴放在桌角,"这是温槿的联系方式。文化节道具的事,有想法可以联系她。" "......好。"她声音干涩。 他目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上停留一瞬,转身离开。 她看着他的背影融入人群,才缓缓伸手将便利贴攥在手心。这不再是她单方面偷看的模糊轮廓,而是他主动递来的,可触摸的联结。 这时周屿突然从后排窜过来,一把勾住林淮序的脖子,"刚才化学课你都不帮我!"林淮序轻松格开他的手臂,语气平淡,"自作自受。"周屿夸张地捂住胸口,转头看见林榕溪手中的便利贴,眼睛一亮:"哟,文化节啊?要不要来看我们排练?"她慌乱地摇头,周屿却已经被其他男生笑着拖走了。 下午的数学课讲到一个复杂的几何证明。她在草稿纸上演算了好几遍,总是卡在同一个步骤。忽然想起他那本笔记,翻到对应页码,果然找到一种巧妙的辅助线作法。按照他的方法,难题迎刃而解。 她在那个解法旁边停顿片刻,用铅笔在最下方轻轻写了一行小字"第三步可以用余弦定理替代,计算量更小。" 做完这一切,她合上笔记本,像完成一个秘密的仪式,将它小心地放回他的桌肚。 放学时天色尚早,她在座位上磨蹭到教室空无一人,才从书包取出那个装着外套的布袋。"林淮序还在整理书包。当她走近时,他拉链的动作明显放慢。 "你的外套。"她把布袋递过去,"洗好了,但没完全干透。" 他接过袋子,没有打开,只是用手指轻轻捏了捏布袋里微潮的布料,"不急。" "放我那里不方便。"她声音更轻了。 布袋口微微敞开,他能看见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外套。在右肩处,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线像细致的伤疤。 "补好了?"他问。 她点头,想起缝补时指尖的刺痛。那时她才注意到,这件外套的袖口也有磨损,领口还有一道淡淡的墨水痕迹。这些细节组成了一个更真实的他。 他轻轻摩挲那处缝线,"谢谢。" "该我道谢的。"她轻声说。 走出校门时夕阳正好,在街角转弯处她看见一只流浪猫蹲在围墙上看她,猫咪的毛色灰扑扑的,眼睛却亮得出奇。她蹲下身掰碎书包里的饼干,看着猫咪警惕地靠近,想起礼堂初遇时林淮序看她的眼神带着审视,却无恶意。 当她抬头时,教学楼三楼窗口似乎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逆光中只剩模糊轮廓,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光影的玩笑。 可她心里轻轻一动。 手中饼干屑随风散落,而某种确切的暖意,却比视觉更早地在心间驻足。 她希望是他。 远处操场传来篮球落地的砰砰声,夹杂着进球的欢呼。教室里,值日生正踮脚擦着黑板。她的世界依然安静,却仿佛能听见某种温暖的背景音,正从四面八方,缓缓汇拢。 第6章 于细微处听心跳 周六的早晨,城市比平日安静许多。林榕溪醒来时,第一个动作是摸出枕头下的手机。屏幕上是她昨晚反复键入又删除,最终只留下的一句发给温槿的话「温槿你好,我是林榕溪。我今天可能晚一点到。」 “可能”和“晚一点”,是她为自己留出的全部退路。 厨房里传来吸尘器的嗡鸣,母亲正在打扫。她躲在房间,能清晰地听见母亲移动家具时,椅脚刮擦地板的刺耳声响,以及那永不停歇的,带着不满的低声絮叨。每一个声音都在挤压着她的空间,将她推向那个她不敢前往的约定。 她最终还是出了门。公交车上,她挑了个靠窗的单人座位,看着窗外流动的街景,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投递中的包裹,不知终点等待她的是什么。 约定的空教室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熟悉的喧闹声。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林榕溪!你来啦!”温槿立刻从课桌边抬起头,朝她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她身边坐着那个叫阿哲的男生,正安静地帮她整理着散落的彩纸,见她进来,抬头对她友好地点了下头。 教室里的景象与她想象的紧张严肃完全不同。周屿正踩在椅子上,试图把一条亮紫色的彩带挂到吊扇叶片上,嘴里还念念有词,“这叫氛围感,懂不懂!” 而沈砚则在底下冷静地指挥,“左边偏移十五度。再往上三厘米。不对,重心不稳,你会摔。” 话音刚落,周屿就连人带彩带晃了一下,被旁边的“大喇叭” 赶紧扶住。而教室的角落,“睡神” 李昊依然雷打不动地补着眠,甚至用校服盖住了脑袋,对这边的鸡飞狗跳毫不知情。 林淮序就在这片混乱的中心。 他站在窗边,手里拿着剧本,正和沈砚低声讨论着舞台走位的问题。阳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他似乎完全沉浸其中,却又仿佛掌控着全场的节奏。当周屿差点从桌子上栽下来时,他头也没回,只是手臂一伸,精准地扶住了周屿的小腿。 “小心点。”他的声音不高,却让咋咋呼呼的周屿立刻安分了些。 林榕溪贴着墙边,找了个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她像一只误入狮群的幼鹿,警惕又不安地观察着。 不知过了多久,初步的讨论似乎告一段落。温槿拿着一瓶未开封的水走过来,递给她,笑容温暖,“先喝点水吧。人一多起来是容易让人紧张,我也要缓一缓才行。” 她接过水,小声道谢。 “道具清单我们初步拟了一下,”温槿坐在她旁边,拿出手机,“你看,这几个比较大的背景板,可能需要我们一起想办法。” 林榕溪看着屏幕上罗列的物品,那些陌生的名词让她有些无措。忽然,她想起昨天在旧书摊淘到的一本旧舞台美术杂志。 “这个……”她指着其中一个复杂的道具名称,声音细若蚊蚋,“我好像……在书上看过,可以用纸板和旧布料做替代,效果差不多,但会轻便很多。” 温槿眼睛一亮“真的吗?太好了!这个任务就交给你和林淮序了,他负责结构和承重,你负责外观和质感,怎么样?” 林榕溪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想拒绝。可她抬起头,却发现不知何时,林淮序已经走到了她们旁边。他听到了全部对话,此刻正看着她,眼神里没有质疑,只有一种纯粹的,等待确认的平静。 他没有问“你能行吗”,只是看着她,简单地说:“好。” 那一刻,她到嘴边的推辞,忽然就说不出口了。她看着他沉静的眼睛,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分工既定,温槿便转身去协调其他小组。周屿立刻凑过来,胳膊搭在阿哲肩上,笑嘻嘻地说,“看看,这就是学霸组合!阿哲,咱俩负责体力活,待会儿去仓库搬东西,你可别偷懒。” 阿哲无奈地推了推眼镜,“只要你别再把道具门反锁了就行。” 周围响起一阵低笑,显然周屿有“前科”。 林淮序去教室后方拿卷尺,林榕溪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水瓶。 他很快回来,在她面前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他手里不止拿了卷尺和纸笔,还有一把小巧的美工刀和一卷透明胶带。“可能会用到,”他察觉到她的目光,轻声解释了一句,将美工刀和胶带放在旁边的课桌上,只将卷尺和纸笔递给她。这种不着痕迹的周全,让她忽然意识到,他看似专注于剧本,其实早已将全场各种琐碎的需要看在眼里。 “我们先量窗户和黑板的尺寸?”他递过纸笔,声音放得轻缓,“需要先确定基础数据。” 他的措辞将合作框定在技术层面,这让林榕溪稍稍放松。她接过纸笔,“好。” 他们走向窗边。他拉开卷尺,她负责记录。他读数的声音平稳准确,偶尔为精确到毫米而停顿。 “这里,”他忽然停下,指尖在窗框某处轻点,“有个凹陷。做背景板时需要额外加固。” 林榕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那道细微痕迹。她正惊讶于他的细致,窗外浮云恰好掠过,改变光线角度。他右眼虹膜似乎在那瞬间掠过一丝极淡的浅灰,快得像是错觉。 她立刻低下头,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 “记好了吗?”他已恢复如常,转头问她。 “嗯。”她仓促应道,将疑惑压进心底。 他们继续测量。过程中周屿又跑过来,举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纸皇冠,“序哥,你看我给‘国王’设计的王冠怎么样?” 林淮序瞥了一眼,语气平淡,“像被踩了一脚的酸奶盒。” 周屿“悲痛”地捂住胸口跑开,引得大家又是一阵笑。林淮序全程自然地维持着两人工作的小空间。 量到黑板时,需要有人扶住卷尺顶端。林淮序很自然地伸手按住上端,这个动作让他不得不微微向前倾身。林榕溪站在他身后记录数据,能闻到他校服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是阳光晒过后的清爽气息。 她悄悄往后挪了半步。 这半步是她习惯性划下的安全界线。只是这一次,界线那端传来的不再是压迫感,而是一种让她可以安心停留的温度。 全部尺寸量完,他收起卷尺,“接下来要计算板材和布料用量。课后我去找材料,你先构思表面效果?” 这是个明确的分工,给了她充足的空间。林榕溪点点头,这次回应得顺畅了些,“我有些布料样本,明天可以带来。” “好。”他看着她,唇角有很浅的弧度,“期待你的设计。” 这时周屿嚷嚷着“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声音从教室后方传来,打破了他们之间短暂的宁静。他变魔术似的从书包里掏出一大袋独立包装的小蛋糕,开始挨个分发。“‘睡神’都有份!”他特意放了一个在李昊手边,李昊在睡梦中咂了咂嘴。 “来来来,林同学辛苦了!”周屿走到她桌前,十分自然地将一个巧克力口味的小蛋糕放在她面前。她愣住,看着那个深棕色的小包装,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吃吧,他请客的机会可不多。”温槿笑着帮她解围,自己也拿了一个。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小口咬了下去。浓郁的可可味在舌尖化开,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苦。是她最喜欢的味道。这个认知让她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抬眼。 林淮序就站在不远处的窗边,手里拿着同款蛋糕。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窗外,仿佛这一切都只是巧合。 可她分明记得,上周体育课自由活动,她独自在小卖部买水时,犹豫再三,最终从冰柜里选走的,就是同一牌子的巧克力蛋糕。 那时旁边似乎没有别人。 温槿看了眼林榕溪记录的数据,笑着拍了拍手,“效率好高!那材料和外观就交给你们了。”她说完便转身去看其他组的进度。阿哲正一脸认真地试图把周屿做的“酸奶盒王冠”修复平整。 教室里依然有些嘈杂,但林榕溪却觉得周围安静了不少。她看着纸上整齐的数字,连周屿和大喇叭关于“亮紫色彩带到底土不土”的争论声都变成了遥远的背景音,第一次在这个空间里找到了一丝安定感。 “这些数据,”林淮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依然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能麻烦你抄一份给我吗?我下午去找材料时要用。” 她点点头,拿出另一张纸开始誊写。这个简单的任务让她有了明确要做的事,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写到一半时,她听见身旁有轻微的响动。余光里,林淮序从书包里取出一个透明文件夹,将几张零散的设计草图仔细地收进去。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打扰到她。 “需要帮忙吗?”他注意到她停笔,转头问道。 “快好了。”她加快速度,将最后几个数字写完。 他把文件夹收好,接过她递来的纸条时,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指甲。很轻的触感,像羽毛掠过。 “谢谢。”他将纸条对折,小心地放进校服口袋,“明天见。” 她轻轻“嗯”了一声,看着他转身走向沈砚讨论别的事情,这才慢慢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离开教室时,午后的阳光正好。她走在树影斑驳的校道上,第一次觉得,或许集体活动也不全是让人害怕的事。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家中熟悉的寂静裹挟着微尘扑面而来,却意外地没有像往常一样让她立刻窒息。 那个关于明天要带布料样本的念头,像一颗被小心翼翼含在口中的糖,让她在面对母亲房间即将传来的询问时,第一次提前筑起了一道微小的、柔软的防御。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就下意识地摸了摸右眼。长发依然妥帖地遮着那片不一样的灰色。 但此刻,它似乎没有那么沉重了。 就像那个巧克力蛋糕的滋味,或许她也值得尝到一点点甜 第7章 于无声处 周六午后的阳光,热度稍稍收敛,像一层温吞的蜂蜜,涂抹在安静的校园里。 校园里并不寂静。为即将到来的文化节,好几个班级都申请了周末使用教室排练,隐约的歌舞声从不同方向传来。他们班隔壁的教室门开着,周屿正举着个拖把当麦克风,鬼哭狼嚎地模仿着某位知名歌星,沈砚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把废纸团精准地投进他张大的嘴里,试图让他“闭嘴”。 “喂!‘沈老师’!我这是在为班级活跃气氛!”周屿吐出纸团,大声抗议。 “嗯,”沈砚推了推眼镜,“物理方式降噪,效果显著。” 林榕溪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看着窗外被晒得发白的操场,有些踌躇。 他们班的排练刚结束。温槿一边收拾道具,一边随口提了句,“淮序,你等下去市场找材料,东西不少吧?要不要带上榕溪?她眼光好,对布料质感最敏感了。” 正在模仿篮球解说,激情回放刚才一个“投篮”动作的周屿立刻停下,凑过来挤眉弄眼,“哟哟哟!序哥,最佳搭档啊这是!” 林淮序正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道具球,闻言直起身,拍了拍球上的灰,很自然地把球塞到周屿怀里,语气平常,“得看她方便。”他像是回应周屿的起哄,目光转向他“东西可能有点多,需要个帮手。” 就是这句“看她方便吗”,把她钉在了这里。去,还是不去? 她正盯着自己的鞋尖出神,身旁的教室门被推开。林淮序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她早上给的那个布料样本册,还有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帆布工具袋。 “走吧?”他看到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很自然地问了一句。 “……好。”她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 两人沉默地走下楼梯。刚到二楼,就碰见隔壁班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上来,看到他们,声音瞬间小了下去,互相交换着眼神。林淮序像是没看见,步伐不变。林榕溪则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穿过安静的林荫道。就在即将走出校门,步入那片开阔的毫无遮挡的广场时,走在前面的林淮序毫无预兆地停下了脚步,并极快地侧身,将脸转向了旁边的宣传栏。 这个动作太突兀,让林榕溪也下意识地停下了。 然后,她看见了。 正午过后西斜的烈日,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脸上,将他右眼的虹膜照得清晰无比,那不是深褐色,而是一种确凿无疑的,浅淡的灰色。 他似乎想抬手遮挡,但手指刚动了一下就又克制地放了下去。他只是微微偏着头,下颌线绷得很紧。 林榕溪愣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想起了早上在教室里那个转瞬即逝的,被她以为是错觉的瞬间。 原来不是错觉。 她突然想起自己右眼那片总想藏起来的灰雾,此刻在他眼中看到了另一种形态的“不一样”。 “……你的眼睛?”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 林淮序沉默了几秒,才转回脸。他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神比平时更深沉些。“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有些低哑,“是小时候……一场意外留下的。” 他没有多说,她也不敢多问。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 他们走到公交站,正好来了一辆车。车上人不多,但也没有并排的空座。林淮序很自然地走到后门旁边那排单人座位靠过道的位置站定,将工具袋放在脚边。林榕溪跟过去,握住了他旁边那根冰冷的立柱。 车辆启动,微风吹动她的发丝。然后,他抬起手,将前方座位上方的遮阳帘轻轻拉下来一小半。这个角度,恰好能挡住直射向他右侧脸庞的阳光。动作自然,不着痕迹。 她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忽然听见他的声音。 “吓到你了吗?” 她转过头,发现他并没有看她,依旧望着窗外,侧脸在晃动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 “没有。”她立刻摇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真的没有。” 这次,他转过头来了。他的目光掠过她总是习惯性低垂的眉眼,掠过她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嘴唇,最后,停在她那双清澈的,写满了认真和一点点怯懦,却唯独没有恐惧或厌恶的眼睛上。 他眼底某种细微的紧张,似乎缓和了。 “那就好。”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前行。这份沉默让林榕溪有些无措, 她忽然想起上周课间…温槿和她的“死党”苏晓(两人互称“二狗”“三狗”闹惯了)鬼鬼祟祟地摸到正低头看书的林淮序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一条鲜红色的,皱巴巴的三角布套在了他脖子上。 “二狗得令!给咱们林大帅哥添点风采!”温槿喊完就和苏晓击掌,笑得东倒西歪。 那布条一看就是从旧横幅上剪下来的,边缘歪歪扭扭。林淮序低头看着胸前那片突兀的红色,愣了两秒,随即难得地露出了一个“真拿你们没办法”的苦笑。周屿在一旁捶桌狂笑,差点背过气去。 “不准摘!至少戴到下课!”苏晓一边被温槿追着满教室跑,一边回头大声宣布着“不成文的规定”。 想到林淮序当时那副哭笑不得,任由摆布的无奈样子,林榕溪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原来他们之间的相处,是这样的。 "叮——"清脆的报站声响起。 "到了。"林淮序提起工具袋,示意她下车。 市场里人来人往,充斥着各种材料的气味。林淮序目标明确,带着她穿过拥挤的通道。在一个卖五金杂货的摊前,他停下来挑螺丝,老板热情地推荐“同学,这种好的,拧起来顺滑!” 林淮序拿起一颗看了看,淡淡道“老板,这种螺纹浅,受力容易滑丝,有旁边那种吗?” 老板愣了一下,讪讪地换了另一种。 林榕溪在一旁看着,觉得他认真的样子,和在学校里有点不同。 她则在布摊前流连,指尖细细感受不同布料的质感,最后指着一块米白色的厚帆布,小声对林淮序说“这个……硬度够,颜色也干净,做背景应该可以。” 他接过来摸了摸,点头,“嗯,听你的。” 整个过程高效而沉默,却有着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当他把最后一块三合板塞进已经鼓囊囊的帆布袋时,拉链都需要用力才能合上。 当他们提着沉重的袋子走出市场时,才发现天空不知何时阴了下来,细密的雨丝飘散,带着晚秋的凉意。 “去那边避一下。”他侧头对她说,目光指向街道对面一家关了门的报刊亭。 她点点头,跟着他穿过马路。雨水打湿了她的刘海,贴在额前,有点凉。就在他们快要走到檐下时,林榕溪的脚步猛地顿住了,视线紧紧锁着报刊亭旁边那条狭窄的,堆着杂物的巷口。 巷子深处,一个湿透的,瑟缩的小小身影,正蜷在一张破旧的硬纸板上。 那是一只半大的流浪狗,黄色的毛发被雨水淋得一团糟,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它似乎察觉到了目光,抬起头,黑溜溜的眼睛里带着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温暖的渴望。 林榕溪几乎没有犹豫。 她忘了雨,也忘了身边还站着一个人,几乎是本能地朝那个方向迈了一步。可下一秒,她又停住了,手紧紧攥着书包带子,脸上浮现出一种深切的难过,还有一种……被看穿般的窘迫。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林淮序。 林淮序站在原地,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但他看向她的眼神里,没有好奇或审视,只有一片沉静的,等待着的理解。 这目光像一种无言的许可。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不再犹豫,转身快步走向巷口。他看着她蹲下身,飞快地拉开书包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用保鲜袋仔细包好的东西,小心地打开,是几块掰碎的面包。 她将食物轻轻地放在小狗面前不远的地上,然后立刻后退了几步,给它留出安全的距离。做完这一切,她局促地站在那里,双手不安地交握着。 雨幕模糊了世界的边界。 林淮序静静地凝视着那个背影,她校服的肩头已经被雨水洇湿,深了一块颜色。 他忽然想起祖父书房里那幅泛黄的字帖,上面写着一句他从未真切理解过的话,“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总想给别人撑把伞。” 在这一刻,他好像明白了一点。 眼前这个连自己都温暖不了的,总是习惯性蜷缩起来的女孩,却笨拙地,固执地,想为另一个更弱小的生命,挡住一丝风雨。 他胸腔里某个部分,似乎松动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走上前,将手中那个沉甸甸的帆布袋,轻轻放在了报刊亭干燥的屋檐下。然后,他重新走回雨里,站到了林榕溪的身旁,和她一起,隔着那段小心翼翼的距离,安静地看着那只小狗试探着,最终吃起那些食物。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这么做,也没有说任何话。他只是站在那里。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 林榕溪偷偷抬眼看他。他侧脸线条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缓缓漫过她忐忑的心。她第一次,没有因为自己的举动被人看见而感到恐慌。 小狗很快吃完了东西,警惕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钻进了杂物堆的更深处。 雨势渐小,变成了蒙蒙的雨雾。 林淮序走回屋檐下,弯腰提起袋子,声音平静,"走吧。" 回程的公交车上,两人依旧沉默。但这次沉默里多了些什么。林榕溪靠着窗,看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清晰的街景,感觉一直压在心头的那种沉重,似乎轻了一些。 她在前一站下了车,没有让他多送。 走在回那条熟悉巷子的路上,她的指尖在口袋里触碰到一颗水果糖。糖纸发出细碎的声响,她忽然想起他递来糖果的那个雨夜,想起他拉下遮阳帘的手指,想起他刚才沉默地站在自己身边的身影。 她剥开糖纸,将糖果放进嘴里。很甜。 而公交车上,林淮序一直坐到终点站。他提着袋子走在回祖父家的路上,脚步比往常要慢。街边的积水映出破碎的天空和他的倒影。他停下脚步,看着水中那个模糊的自己,看着右眼里那片灰。 它曾经是痛苦和失去的印记。 但此刻,他看着那抹灰色,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双眼睛,那双在看到他眼睛时,只有认真,没有厌恶的眼睛。 他抬起头,深吸了一口雨后清冽的空气。远处路灯突然亮起,在积水中投下一道晃动的光。 第8章 暖意渐生 周一的晨光,透过教室窗户在白瓷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早读课前的教室喧闹依旧,周屿正站在讲台上,用夸张的语调模仿着教导主任训话,引得周围一阵哄笑。 “都安静点!像什么样子!”他扶了扶并不存在的眼镜,板着脸,“特别是你,周屿!再闹就把你扔出去!” “主任,我冤枉啊!”周屿自己接话,做出痛哭流涕的样子。他刚演完,真正的学委温槿就抱着一摞作业本走进来,看到这一幕,挑眉道“周屿,你戏这么多,要不文化节小品你反串女主角算了?”周围顿时爆发出更大的笑声。周屿立刻垮下脸“温槿你这就过分了啊! 林榕溪低着头,小心地绕过这场闹剧,走向自己的座位。 她放下书包,伸手进桌洞去拿笔袋,却在笔袋旁碰到了一个陌生的方方正正的硬物。 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那是一个深蓝色没有任何花纹的硬纸盒。她迟疑地打开,里面的绒布衬垫上并排躺着两颗圆形的巧克力,而在它们旁边还静卧着几颗熟悉的哈密瓜味的糖果。 盒底压着一张折叠的便签,她展开,上面的字迹清峻利落: 「样品效果很好,糖果希望你还喜欢。」 没有署名。可她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的笔迹。 一股温热的暖流,毫无预兆地冲上她的耳廓。她做贼般飞快地将纸盒合上,塞进书包最里层。 她下意识地用余光瞥向斜后方的座位。 林淮序正被周屿缠着问昨晚的球赛,脸上带着无奈的浅笑,仿佛那个在她笔袋里放下“秘密”的人与他毫无关系。 然而当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她这边,与她仓促躲闪的视线在空中极短暂地交汇时,她分明看到,他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光。 仅仅一瞬,便已足够。 这一整天,林榕溪都觉得校服口袋沉甸甸的。上午的英语课有个小插曲。老师让同桌互相检查作文,坐在周屿斜前方的男生转过身来,愁眉苦脸地对他的同桌说“完了,我‘美味’这个词不会拼,写了个‘tasty’又觉得太幼稚,最后写了个‘good’……”他的同桌,一个戴眼镜的女生,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下次你可以试试‘delectable’,保证老师眼前一亮,然后怀疑你作弊。”林榕溪听着,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 课间操时,周屿因为同手同脚被体育委员单独拎出来“特训”,全班笑得前仰后合,连她都忍不住弯了嘴角。在这样喧闹的间隙,她会悄悄用手指隔着锡纸摩挲那颗圆滚滚的轮廓,心里泛起一丝隐秘的甜。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文化节小组需要最后敲定道具方案。大家围坐在一起,七嘴八舌。 “我觉得这个城堡的尖顶不能用纸板,太容易塌了!”周屿用笔敲着设计图。 “那用什么?木头的话太重了。”温槿蹙着眉。 “或许……”一个细弱的声音忽然加入。 讨论声停了下来,几道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声音的来源——林榕溪。 她似乎被自己的出声吓了一跳,脸颊瞬间绯红,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但还是坚持把话说完“……可以用轻质的PVC水管做骨架……外面,外面再糊上涂了白胶的纱布,定型后……会很牢固,也很轻。” 她说完,立刻低下头,不敢看任何人的反应。 短暂的安静后,林淮序清朗的声音响起 “是个好办法。”他拿起笔,在设计图上那个尖顶旁边做了一个标记,“结构可行,就按这个思路试试。” 他没有看她,目光专注地落在图纸上。可就是他这句平静的认可,让周围人也纷纷点头。 “可以啊榕溪!”温槿拍拍她的肩,“这主意不错!” 周屿凑过来看了看图纸“PVC管?那我得去五金店跟老板砍砍价!”他立刻掏出手机,装模作样地计算起来,“等我算算预算,咱们班费紧张,得省着点花。序哥,到时候你可得跟我一起去,你往那一站,老板说不定能给个友情价。”沈砚在一旁幽幽地说“我以为你是靠口才,原来是靠脸。 她偷偷抬眼,看见他低垂的眉眼和落在纸面上稳健标注的手指。这是她第一次被这么多人认可。原来把想法说出来,是这样的感觉。 放学后,她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小卖部。站在冰柜前,脑海里回响着的,却是他递来糖果的雨夜,和他字条上简短的谢意。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买了她最喜欢的巧克力味牛奶,买了两盒。 攥着温凉的牛奶盒,她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踌躇不前。她看见林淮序单肩背着书包,正和沈砚一边说话一边走向校门。周屿也在旁边,正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刚才篮球场上一个没投进的球,语气夸张“我跟你们说,那个球就在篮筐上转了整整三圈!三圈!它怎么就出来了呢?这不科学! 心跳如擂鼓。 就在他即将走出校门的那一刻,她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勇气,快步上前,几乎是塞一般地将其中一盒牛奶递到了他手边。 他明显愣了一下,谈话戛然而止。沈砚也略带诧异地看向她。 林榕溪的脸瞬间红透,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给你。” 说完,也不等他反应,她攥着自己那盒牛奶,转身就钻进了涌动的人群里。 林淮序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里那盒还带着她掌心温度的牛奶,良久,唇角无声地牵起了一个弧度。 沈砚推了推眼镜,淡淡地说,“看来有人比我们更懂得补充能量。” 林淮序轻咳一声,把牛奶塞进书包侧袋:“走吧。” 周屿后知后觉地凑过来,一脸懵“啥情况?刚才是林榕溪?她为啥只给你不给我?序哥你是不是偷偷给人补课了?”林淮序没理他,径直往前走,只是耳根似乎也悄悄染上了一层薄红。 他他握着那盒牛奶,一路走回那个空旷冷清的家。玄关的灯没开,只有客厅电视机闪烁的光映在墙壁上。 他径直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书桌上还摊着周末要交的竞赛习题,但他此刻却没有心思去看。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盒牛奶,巧克力味的包装在台灯下显得格外温暖。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插上吸管,喝了一口。浓郁的甜香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拉开抽屉,里面放着父母唯一一张完整的全家福。他很少主动去翻看,但此刻他却觉得心头那块沉重的寒冰,似乎被这陌生的甜味撬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他拿起笔,重新看向桌上的习题。 另一边,林榕溪一路跑出很远,直到胸口发痛才停下来。她靠在无人的墙角,大口喘着气,心里充满了笨拙举动后的懊恼和羞窘。 可是当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盒一模一样的牛奶时,一种陌生的,微甜的雀跃终究还是慢慢压倒了所有不安。 她拆开吸管小心翼翼地插进去喝了一口。 浓郁的巧克力味在舌尖化开,让她抿着嘴,偷偷地笑了。 那颗巧克力带来的微小勇气,和那盒牛奶交换的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喜悦,像一层薄薄的暖纱包裹着她。 她甚至觉得连傍晚的风都要比往日温柔几分。她在巷口梧桐树下驻足,贪恋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路过街角公园时,她看到几个小孩子在玩跳房子,银铃般的笑声传得很远。她驻足看了一会儿,心里那份轻快仿佛也跟着跳跃了一下。 然而当她拖着步子走近家门口那条熟悉的,光线昏暗的楼道时,那层暖纱便被无声地剥离了。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陈年灰尘和潮湿墙皮的气味涌来。 她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 就是在这里,很多年前,那个高大的,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净的烟渍的男人曾在这里死死拽着她的胳膊,刺鼻的烟味混着暴怒的吼叫,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飞快地掏出钥匙,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插进锁孔。 “咔哒。” 门开了。门后的世界,是预料之中的冰冷的寂静。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将垂在右侧脸颊的长发,更严密地往耳后拢了拢。 那份来自清晨的被妥帖收藏起的暖意,此刻在记忆中被唤醒。她下意识地摸了摸书包,像触碰着一个来自遥远光明世界的秘密。 门内的寂静比往常更沉重。母亲正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翻看超市宣传单,听见开门声,眼皮都没抬一下。 “比平时晚了十七分钟。”母亲的声音平直,“路上磨蹭什么?” 林榕溪下意识地把书包抱得更紧。 “……文化节排练,小组讨论。”她声音微弱。 母亲终于抬起头,那双和她相似却总是笼罩着一层寒霜的眼睛锐利地扫过来,最后定格在她总是用长发遮住的右脸上。 “别在这些没用的事情上浪费时间。”母亲说完,便重新低下头。 林榕溪像得到特赦般,快步走回自己房间,轻轻关上门。门外是死一般的寂静。她背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上,怀里的书包硌得她生疼。 她没有开灯,任由自己沉入渐浓的暮色里。直到窗外的路灯“啪”一声亮起,在地板上投下一条孤零零的光带。 门合上了。将门外那一点点偷来的甜,与门内沉重的带着烟草烙印的空气,彻底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