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故人来》 第1章 第 1 章 承平十六年,冬。 京中下起了罕见的大雪,整个城内万籁俱静,寒风夹着片片飞舞的雪花呼啸而过,往日热闹的街市此时一片寂静。 教坊司二楼的小窗在风雪中发出“吱呀”的一声,随着窗沿的积雪被推落,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将头微微露出窗外。 她清冷的目光顺着楼下的长平街一路望到尽头,尽头处是高高的城墙,墙上悬挂的牌匾赫然刻着气势磅礴的“崇文门”三字。 寒风凛冽,寒气化作无形的刀剑穿透单薄的衣裳最终刺进皮肤里,少女瑟瑟发抖的紧了紧衣服,终是不舍的将窗户关上。 她颓败的靠着窗户轻微叹气,那扇窗隔绝的除了风雪和寒冷,还有她的自由。 来到这里多久了?她默默自问。 时光飞逝,一晃眼竟足足四年有余。 四年,一千四百多个日夜,久到她的名字都快要被人遗忘! “稚一,稚一……”,一声声时远时近的呼唤在她耳畔响起,是谁在唤她?这世间又有谁还认得她? 她随母亲第一次踏入这片土地时还是春日,那日长平街上热闹非凡,崇文门下花团锦簇。 入目之处,巍峨的城墙,繁华的街道,精美的建筑,以及城中满满的市井气息无不令她惊叹。 时过境迁,如今又到了冬日,这四年的光阴,隔着的不止是几个春秋的四季轮回,还有至亲的悲惨命运和她的望而不得归! 大雪让繁华的京城难得的沉寂了下来,往日寻欢作乐的贵人难得的停下了奔赴欢场的脚步,见风使舵的商贩也都暂缓了追名逐利的步伐。 但风雪笼罩下,留给稚一沉思的时间却也不多,在这因风雪而难得的浮生时光里,她还未偷得半日闲,楼下就开始喧闹起来。 一阵嘈杂声响起,她无奈的睁开双目侧耳倾听,只听见楼下刘嬷嬷用尖锐的声音骂道:“你们这些贱蹄子,又偷懒,几日后就是太后大寿了,届时出了纰漏,小心你们这一身贱皮……。” 稚一闭目狠狠吸了口气,爬起身来推开房门顺着拐角的楼梯快速的走了下去,在刘嬷嬷的怒火蔓延到身上前,迅速的跑到了队伍的角落里。 华灯初上,朱楼画阁,笙舞彻天,在这座用声色和**堆砌而成的欢场中,有人千金买笑,只为求一刻**苦短;也有人醉眼迷离,忘却了今夕是何夕。 这揽尽天下客的温柔乡和富贵冢,正是京中大名鼎鼎的教坊司。 教坊司隶属太常寺管理,依赖宫廷拨款由朝廷供养,里面关押了众多罪臣犯官女眷,这些女子堕籍前或身份尊贵气质高雅、或精通音律熟读四书五经,再不济也小家碧玉温婉动人。 这些可怜又可泣的女子,吸引了数之不尽的富贵客。 京中达官贵人众多,贵人们喜好交际和排场,常常于坊内聚集,教坊司中的乐工舞者等技人亦时常受贵族邀约至府里表演,而所得盈利除了上供之外,教坊使及一众管事们皆能从中获得利好。 因着这几日大雪,京中贵人也难得的沉寂了下来,致使教坊司管事收入锐减,刘嬷嬷正因此心情抑郁着,她眼角一抬扫到了鬼鬼祟祟走进队伍的少女,怒气泛起,拿着鞭子便走了过去,朝着她的背上狠狠地抽了几下。 见刘嬷嬷怒气冲冲的样子,稚一虽心理有所准备,却仍因抽打力度过大而吃痛。 刘嬷嬷出了气之后,见少女单薄的衣裳隐隐渗出血迹,继而又看到她那张貌美的脸,终是利益战胜了怒气扔了鞭子。 一群小姑娘见她发作都不敢作声,只得默默地低下头,免得下一个遭受这无妄之灾就轮到了自己。 刘嬷嬷见她们唯唯诺诺的样子,火气消了几分,用眼尾扫视着众人说道:“都给我放聪明点儿,别以为这几日没客人就可以偷懒,赶紧排练,别坏了宫中的大事。” 刘嬷嬷话音刚落,乐工便识趣的开始奏乐,少女们也赶紧跟着节奏演练起来,稚一在后面随着队伍翩然起舞,心思却不在演练上。 刘嬷嬷所说的大事,指的是太后寿宴献技一事。 当今皇帝素来孝顺,太后寿宴,依着前几年的旧例,必然会召百官回朝贺寿。 届时无论是王公贵戚、封疆大吏,亦或是边陲小官,大多喜好来此处听听靡靡之音,其中宴请好友拉帮结派者众,寻欢作乐以示风流者也不少。 于男子而言,教坊司不过是个消遣地,但对她们这些没入贱籍的女子来说,这儿却是人间炼狱。女子一旦入了教坊司,便成了贱籍,非寻常情况下,世代为奴终生不得脱籍。 这四年的坊内生活,已然让她看透了这世间的人情冷暖和世道荒凉。 这些年来,除了个别得以翻案的官员家眷得以脱身,其他女子到了年纪,但凡有几分姿色的不是被当做物品送了人,便是沦为人人可欺的官妓,鲜有反抗不从者,等待她们的便是鞭笞、囚禁、虐待、甚至死亡。 在这日复一日的屈辱生活中苟活的女子,也大多因疾病、虐待或不堪受辱,选择自杀而早逝,而侥幸活下来的,年老色衰后也免不了沦为杂役的命运。 贱籍女子的性命在这个地方太不值一提了,这些可怜的女子磋磨一生,死后还背着贱籍身份不能入土为安。 席子一卷,便是她们凄凉的一生! 根据登记的名册,稚一的年龄已十四有余,她如今虽然顶着的是舞姬的名号,但以教坊使许正及刘嬷嬷等人的秉性,待到她及笄那日,等待她的必然是卖身为他们获得利益的结局。 在这群狼环伺的处境下,如何才能寻得一线生机?思及此,她不免苦笑。阿娘,你可真是替我找了个好身份! 暗夜降临,几日未歇的大雪终于停了下来。 风消雪散,长平街上的店家渐渐开门迎客,被憋闷了几日的贵人终是耐不住寂寞,一个两个的也出门寻乐了。 见大街上慢慢的恢复了些生机,刘嬷嬷赶忙招呼着手下把灯笼换上,在上百盏暗影摇动的灯火笼罩下,教坊司在这座大雪初歇、白茫茫一片的城池中显得尤为突出。 因着客人不多,也怕她们被人看上惦记,刘嬷嬷便没有给她们安排别的事情,一众乐人舞姬此刻也终于得了空闲可以休息。 稚一正收拾着东西准备回房,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声响中夹杂着气势凌人的呵斥。 一群人颇为张扬的走了进来,惊扰了门廊处的客人,刘嬷嬷拎着帕子正准备开口骂人,她的话顺着舌头还未滑出嘴角,便猛的打了个弯又咽了下去。 下一刻,她便扭着腰肢走到那领头之人跟前换上一副假脸笑道:“不知廷内官大人驾到,有失远迎,快,寻许大人前来。” 被她唤作廷内官的阴柔男子面白无须,手翘兰花,他泛黄的眼角睨了一眼刘嬷嬷,随即踏步往前走去,熟门熟路的样子仿若在逛自家后花园。 见他往后院雅间而去,刘嬷嬷连忙亦步亦趋的跟上,她嘴上说着恭维的话,却始终不敢越过那男子身前一步。 见刘嬷嬷如此知情识趣,阴柔男人露出受用的神色。 而待他行至拐角处时,眼神无意间一瞟,便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绝色佳人,他松垮的眼皮微微眯起,泛黄的眼珠闪过惊叹之色。他眼中的亮光瞬间点燃,那阴鸷的目光,仿佛一头饥饿已久的饿狼,找到了觊觎已久的猎物。 稚一躲闪不及与那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那阴柔男子阴鸷贪婪的目光实在让人厌恶,她连忙转身躲到了暗处。 见他驻足不前,刘嬷嬷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看到一排排粗壮的柱子,她疑惑的轻唤一声“公公”,阴柔男人回过神,意味深长的笑着跟着刘嬷嬷进了雅间芳菲阁。 稚一见那人带来的侍从将芳菲阁门口守得严严实实,刘嬷嬷又如此谨小慎微的样子,料想此人必定位高权重,略一思考后,她便躲过守卫绕道辗转进了芳菲阁右边的屋子。 此屋与芳菲阁中间隔着一道矮墙,矮墙上方以几副精雕细琢的木饰画相隔,稚一屈身靠着矮墙蹲下,侧耳倾听隔壁的谈话。 也幸亏今日人不多,他们并未防备隔墙有耳。 芳菲阁内,刘嬷嬷殷勤的满上茶水,又唤来几名美貌女子作陪。 那阴柔男子抬眼扫视一二,随从即刻会意,颐指气使道:“庸脂俗粉,别污了大人的眼,还不退下。” 刘嬷嬷愣了一下,暗道这人真是越发难伺候了。 此时正好教坊使许政赶到,许政挥了挥手示意刘嬷嬷将她们带下去,随后抬手朝眼前人恭敬的作揖。 “不知王公公今日亲临,可是宫中贵人有何指示?” 这被唤作王公公的阴柔男子,正是如今深得皇帝信赖的宦官王岚。 王岚拿着杯盏拨了两下茶汤,捏着嗓子道:“许大人无需多礼,长宁候及世子即将抵京,杂家今日着圣上口谕,来选些知情识趣的美貌佳人,用以犒赏军中将领以示陛下隆恩。” 许政皱了皱眉,暗道来得真不是时候,他婉转回道:“不知公公需要挑选几人?太后大寿在即,坊内适龄女子大多已经编入献艺名册,恐人手有些不够。” 听他语带推诿之意,王岚有些不悦的开口:“许大人无需多虑!五六人足矣,速将坊内未破瓜的美貌女子皆数唤来,杂家替陛下选好人选,便可回去交差了。” 许政听了松了口气,忙应声答是,随即出了房间叫上刘嬷嬷往偏院走去。 偏院正是坊内未及笄女子的居住之处,刘嬷嬷吆三喝五的将众人唤出,让手下带着她们前往芳菲阁供王岚挑选。 数十名少女略带惊慌的排成两队,无声的跨出偏院朝着芳菲阁走去。 一张张稚嫩的面孔从眼前闪过,许政突然将她们喝住,随后朝刘嬷嬷使了个眼色,刘嬷嬷会意,上前一步,对着一个高挑的少女说道:“你留下”。 那少女惊讶的抬起头,惊慌的眼神犹如小鹿乱撞,一张娇妍的脸瞬时变得煞白。她想不通为何独独留下她,彷徨之际,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四处张望着想要寻找依靠。 见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刘嬷嬷神色复杂的吩咐:“去屋里待着,不许出来。” 听到刘嬷嬷的话,沈望舒咽了咽口水,行了个礼,紧张的退了下去。 等她走远,许政眼神阴鸷的望了眼芳菲阁的方向,低声朝刘嬷嬷说道:“派人将她二人看好,切莫让那位瞧见了。” 刘嬷嬷自然知道他口中的二人是谁,应声道:“大人,那位是奉陛下之命而来,又指明要貌美女子,坊内就此二女容貌最为拔尖,咱们私自将她们扣下,若被他发现了,依着他的脾气做派,咱们怕是不死也要脱层皮啊!” 许政哼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只要是御赐的,哪怕是个钟无艳,又有何人敢说一句不好。” “这两人日后定能卖个好价,尤其是那个稚一,如此绝色,若让陛下赏给那些粗人,岂不是暴殄天物。今日若让王岚将她们带走,咱们损失可就大了。何况天知地知,这坊内一切皆在我们掌控之中,只要你我不说,他又从何得知。” 刘嬷嬷神色翻转,确实,这种事情他们干了也不止一次两次了! 富贵险中求,她能爬到如今的位置,心性早已非常人。 只是两人万万没想到,险中的富贵也要有命享受,一句富贵险中求,让多少人阴沟里翻了船。 第2章 第 2 章 稚一躲在墙脚,蹲的脚跟都微微发麻了,她默默的听着隔壁传来的声音,那些平日朝夕相处的少女一个一个的念名,然后被那唤作王公公的阴柔男子询问有何才艺……。 结合前面听到的话,她大约是摸清了这人来这儿的目的。 半晌后,隔壁的动静接近尾声,她回想了一下,并没有听到沈望舒的名字,也没见有人来寻自己。 稍一沉思,瞬间心中了然。 这教坊司里的贱籍女子,没有自由,更没有尊严。从双脚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她们便如同货物一般被人拿捏生死、随意处置。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高兴了赏她们一个物件儿,厌烦了又将她们当做物件儿赏给别人。 而在教坊使许政和刘嬷嬷的眼中,她们不过是用来换取利益的工具,坊内的这些贱籍女子如若不能给他们带来利益,她们的性命怕是还抵不上一件华贵的衣裳、一副璀璨的首饰。 美貌在这吃人的地方便等价于金银珠宝,能为他们换来金山银山,而稚一与沈望舒恰恰拥有它。 眼见着她们二人即将及笄,不但能换来数不清的钱财,还能带来无法用金钱估量的利益,他们又怎舍的让那内监将她们带走。 想通此间关窍,稚一躲过守卫悄声潜了回去,待她回到屋中时,便被早已侯着的刘嬷嬷逮了个正着。 刘嬷嬷今日难得的没开口骂人,只是带着探究的目光盯着她的脸端详了片刻,随后便命人将她和沈望舒严加看管起来。 沈望舒惊惧的望着被锁的房门,这几年如履薄冰的囚禁生涯,早已磋磨了她的意志,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便能让她惧怕不已。 等刘嬷嬷几人走远,沈望舒扑上房门用力推了几下,那木门岿然不动显然结实得很,而门外的侍从听到动静,恶声恶气的朝里面喊道:“老实点”。 沈望舒听了不敢再动,她转过身见眼前的少女神色淡定,忙开口问道:“吓死我了,你刚刚去哪了?这是发生了何事?姐妹们都被叫出去了,为何单独将你我锁住。” 稚一将她拉到角落安抚住,轻声将心中的猜测说了出来,沈望舒听完眼中闪过遗憾之色的叹道:“若能被陛下赐婚,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总比在这地狱里好过些。” 稚一打断她,“我们如今是贱籍,贱籍之人地位有多低你还不清楚吗?就算被赐给别人,也不过是被他们当做一个物件,无非是从这个牢笼换到另一个牢笼罢了,况且那两人绝不会轻易放了我们”。 “望舒,我们只有摆脱了贱籍,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好好活下去。” 望着她正色的样子,沈望舒叹气。 “脱籍,谈何容易!” 稚一寻着凳子坐了下来,是啊,不容易,可她的仇还没报,她的至亲至今还不知生死,若不尽快逃离这牢笼,只怕她就要跟那些女子一样“香消玉殒”在这罪恶之地了。 身心放松下来,痛感便格外清晰,稚一动作间牵扯到了后背,吃痛之下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沈望舒见她面色泛白、额间渗出冷汗,想起刚刚她被刘嬷嬷抽的那几鞭子,连忙拿出膏药骂到:“老虔婆,下手真狠”。 稚一伸手捂住她的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沈望舒会意过来,隔墙有耳。 这教坊司中不乏阿谀奉承、捧高踩低之辈,之前两人就因为嘴上没门,吃了不少暗亏。经历了这几年的艰苦生活,她们也多少懂得了如何在这吃人的世道里存活。 对于稚一而言,若不是这场罕见的大雪像极了故乡的雪,勾起了她对过往和故人的回忆,悲伤之下怠倦了几分,不然以她的性子,断不会让刘嬷嬷有机会抓住把柄对她发作。 沈望舒动作轻柔的替她将伤口包扎好,又陪着她缩在床上悄声说了些话,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 稚一却是无眠,茫然的睁眼望着屋顶沉思,日子越来越近,刘嬷嬷看她的神色越来越古怪,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她该如何自救。 还有,四年了,阿娘,你在哪儿?为何不来接我?你,是否还活着?这边的月如此寒凉,这边的人如此险恶,等得太久,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你的模样了。 一行清泪从她的眼角淌过,她闭了闭眼,将眼中的脆弱深深藏起。 翌日清晨,阵阵马蹄声从外面传来,街道开始变得喧闹,各种嘈杂声混在一起,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教坊司内闲着的少女叽叽喳喳的将头伸出窗外朝远处看去。 “这就是宁远侯啊,可真是气派!” “听说长宁世子貌若潘安,是京中贵女最嘱意的佳婿人选。” “可不是嘛,我听上次来找清昀姐姐的公子说沈家姑娘便对他一往情深,非君不嫁呢。” “沈家?哪个沈家?” “除了淳妃那个沈,这京中还能有几个沈家。” …… 沈望舒听了也拉着稚一挤了进去,虽然处境艰难,但这些少女毕竟年少天真,总还对生活抱着一丝希望。 尤其是昨日宫中来选人,让这些身处绝境的小姑娘又生出了一丝希冀,仿佛这悲苦人生并未走入绝境,她们还有机会逆风翻盘。 稚一顺着她们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群井然有序的护卫在前头打马而过,后面跟着一辆四驾马车,车壁装饰着勋爵专属的玄色图纹,只需一眼,她便知里面的人非富即贵了。 而这时,她听到身旁人竟开始憧憬能被皇帝赐给这位惊才绝艳的长宁世子时,稚一觉得头都大了起来,连连感叹当真是一群天真的小姑娘! 备受瞩目的马车内端坐着两人,年长的正是长宁候徐道瑾,他四十来岁的模样,长相端正,眼神锐利,续着浓密的胡须,发髻中隐隐可见发白的迹象,看起来颇具威严。 而年少的则是众人口中赞不绝口的长宁世子徐知叙,徐知叙看起来年纪不到二十,鼻梁高挺,眉目如画,即便是坐着也形如松柏傲然直立,散发着几分傲然和书卷气。 一月之前的关山之战,长宁侯率军击退戎敌,如今带着将士回朝,父子二人如今正是京中最炙手可热之人。 随着马车渐行渐远,徐知叙手指轻轻拨开车帘,望向前方的高墙,开口说道:“父亲,前面就是崇文门了。” 正闭目养神的徐道瑾听到儿子的话,睁开锐利的眼睛,眼神幽远的穿过马车布帘望着前方的城墙。 徐家乃百年世家,到如今的长宁侯,爵位已传数代,徐道瑾颇具将才,袭爵后更是将徐家发扬光大,带着徐家上了一个新台阶,到了徐知叙这代,徐家已然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如今又迎来关山大捷,此番进京,早已引得无数人觊觎和忌惮。 马车绕过崇文门拐道行至京中徐府,朱漆大门下,徐家家眷和仆从早已候在门口,见马车队伍遥遥驶来,女眷们赶忙迎了上去,徐家父子掀开车帘先后走下马车,如众星捧月般的进了宅邸。 无须多余的吩咐,余下的仆从则井然有序的开始安置物品。 长宁侯与夫人寒暄几句后,一行人便移步去了内院,此时主屋内地龙早已备好,暖气升腾而上将整个房间都哄得暖暖的。 徐家父子掀开门帘朝着端坐在里头的老妇人走了过去,一副天伦之乐的情形开始上演。 是夜,教坊司内,少女们正忍受着寒气刺骨之痛。 随着太后寿辰将近,抵达京中的官员也越来越多,教坊司也变得越来越热闹。 作为舞姬,她们虽无需像卖身的妓子那样接客,但也逃不了献舞作乐之类的劳役之事。而如今京中达官贵人们开始喜好绿腰舞,她们便只能穿着单薄的衣裳在靡靡之音中一遍一遍的跳着。 稚一麻木的数着动作,心中暗暗想着跳完这次得赶紧找个地方暖和一下,不然身体迟早要冻僵。 她正聚精会神的数着还有哪几个动作就能结束时,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她顺着声响望去,一众干练打扮的粗壮男子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为首之人正是何如。 何如一进大厅,便大声呼喊着刘嬷嬷,刘嬷嬷听到忙迎合过去。 教坊司隶属太常寺管辖,这何如正是太常寺大人何非平之子,何如虽无功名和官职,但因着父亲的关系,刘嬷嬷等人倒也不敢得罪他。 何如此人素来虚荣,尤其喜欢呼朋引伴的来教坊司寻欢作乐,以彰显其能耐。 他如今领进来的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想必又是新近结交的官场中人或者世家子弟。 刘嬷嬷不敢怠慢,忙领着这群人进了雅间,几杯黄酒下肚和几番言语下来,刘嬷嬷也从何如口中得知了这些人的来历。 几人正是近日进京述职的禹王军将领,这群汉子素日里不是在军营操练就是在打仗,又大部分都是穷苦出身,自是比不得世家子弟身边环肥燕瘦环绕,禹王封地虽也有不少欢场,但如何能与此处相比,如今他们乍然进了这温柔富贵乡,心中早已按捺不住了。 见他们如此急色,何如大手笔的甩下几张银票,颐指气使的吩咐刘嬷嬷速速安排人来,以免怠慢了他的贵客。 刘嬷嬷咧着嘴角收了银票应声道:“哎呦,各位爷好等,姑娘们这就来了。” 不多时,三三两两的姑娘随着刘嬷嬷进了房间,这几名男子与何如在酒桌上觥筹交错一番后,便各自领着中意的姑娘回了房。 热闹非凡的楼内传来丝竹乐器之声、夹杂着猜拳行酒令及玩笑嘻弄声,将他们那几间房内不堪入耳的声音都掩盖了下去。 靡靡之音中,或娇俏、或妩媚、或清冷的姑娘,或附庸风雅、或放浪形骸、或寻欢作乐的嫖客,以及行色匆匆游走在这声色场中的仆从,似乎都有着自己的宿命! 这时显然有人是不满于宿命的。 忽然一间房门从里面打开,一个瘦弱的女子捂着一件衣裳跌跌撞撞的冲了出来,单衣随风晃动,若隐若现间露出一双白花花的大腿,可见衣裳之下是空无一物,而她敞露在外的肌肤上则伤痕累累血迹斑驳,只见她冲出房门大喊着“嬷嬷,救命!”。 她身后的房门大开着,一个满脸酒气的粗壮男人提着□□摇摇晃晃的跟了出来,想要拉住她往回走。 女子不从,拼了命的反抗他,挣扎之下那男人用手捂着的□□便顺势掉了下来,两人的动静吸引了不少围观之人,众人自发的让出空间看好戏,在这一览无遗的情况下,空旷的大堂中瞬间爆发出哄堂大笑声。 男人瞬间怒气大发,抬手便将女子扇倒在地,那女子没寻着刘嬷嬷,环顾四周见身边皆是好事者,竟无一人出手相救,她面露绝望之色跌跌撞撞的爬了起来,推开人群慌不择路的逃跑。 稚一此时刚跳完一曲绿腰舞,正裹着衣裳站在拐角处跺脚,他所在的位置正好将刚刚那一幕尽收眼底,眼见着那女子冲了过来就要撞上她,她连忙错身躲开移至暗处,以免惹人注目。 在这教坊司内,当能好好的活着都成为了一种奢望时,时刻保持警惕、面对危险明哲保身已经成为了她的本能反应。 此时的她既救不了自己,更救不了别人。 稚一虽然反应迅速,但命运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 第3章 第 3 章 女子环顾四周,见除了她之外皆是陌生的面孔,忙拖着哭腔开口求救:“稚一,快叫嬷嬷来救我,我会死的。” 话音未落,粗汉便冲上来擒住她要拖回去,他刚一偏头,眼神便与暗处的少女对了个正着。 他猥琐的目光扫过少女的脸时,眸色都亮了几分,于是扔下手中的女子便要去抓她。 稚一暗道不好掉头就跑,转身时见侍从端着酒水走了过来,手比脑子快的伸腿便拌了他一下。侍从摔了个趔趄,捧着酒水“哎呀”一声就扑到了粗汉身上。 而稚一还没跑出几步便撞上一个黑衣少年,那人反应极快,见她扑过来托住她的双臂侧身便躲了过去。 稚一稳住身子抬头望去,一张剑眉星目的脸浮现在眼前,少年冷淡的神色中带着几分不悦,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冒犯到了。 粗汉眼见着到手的美人扑到了别人怀里,心中自然不快,嘴里骂着不干不净的话伸手就要来抢人。 只是他的手尚未碰到少女的衣角,便被那少年抓住顺势一扭,粗汉瞬间便脱了力气被对方擒住。 这时,少年身后走来一名身着华服的同伴,同伴见着此景连忙惊呼:“祖宗,你怎么还跟人打起来了,低调,低调一点,要是被我娘知道我带着你逛窑子,还跟别人起了冲突,她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吵闹声也终于引来了刘嬷嬷和粗汉的同伴,粗汉见着同伴赶来,忙喊道:“还愣着,给我打死这兔崽子啊。” 同伴们见他被人如此狼狈的擒住,也不分青红皂白的一拥而上。少年见状一脚将粗汉踢开,与冲上来的几人你来我往一顿拳脚功夫,场面瞬间失控起来。 刘嬷嬷见状大喊道:“来人,快来人啊”。 少年的同伴见着对方以多欺少,也顾不上自己刚刚还在抱怨他打架惹事,在战局已然被他控制住的情况下,仍然冲了上去将这几人一顿好打。 刘嬷嬷见这几人被打的嗷嗷惨叫,暗暗叫苦,忙唤了人去寻何如。 趁着少年出手的瞬间,稚一连忙闪到一旁,刘嬷嬷见这情况心中瞬间了然,连忙使眼色让她离开。 这小蹄子惹出这样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何如赶来时,见到的便是他带来的这几名贵客被凑的鼻青脸肿的躺在地上,而对方两人不过发丝稍乱,其中一人正意犹未尽的弯着腰狠揍着一名裸身汉子,另外一人更是面带不屑的望着他们。 他刚准备发作,便瞧见了那弯腰之人站直身躯将垂落在前的发带往后拨了拨,看到那人的脸,何如暗道一声不好,心中开始暗骂:这几个蠢材,怎么跟齐瑞起了冲突? 这齐瑞正是齐国公次子齐恒的儿子。 齐恒并无爵位也无实权,此人喜好诗文,无甚大志,不过是凭着十几年前侥幸立下的战功得来了闲散官职,是以这么多年来,他在官场上并无多大进项。但他背后靠着的毕竟是国公府这棵大树,凭着国公府的威望,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且国公夫人素来偏爱幼子,爱屋及乌,连带着对齐瑞这个孙儿也宝贝得紧,是以,齐瑞在京中子弟中倒也小有名气,轻易得罪不得。 见着这场面,何如顿时觉得头都大了几分,这几个汉子是进京述职的禹王军将领。虽然职位并不特别突出,但他也是好不容易才结交上的,本想着带他们来这教坊司见见世面,既能寻欢作乐一番又能借机拉拢攀上禹王。 哪成想他们居然跟国公府的人干上了,两头都是他得罪不起的,这下可如何是好。 齐瑞稳住身形后,忙凑到那少年身前一顿打量,见他并未受伤后才放下心来,他上前一步将少年挡在身后,先声夺人的质问:“天子脚下,公然行凶,没有王法了?” 何如见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忙拉住欲上前理论的汉子,低声辩解起来。 “误会,误会,齐公子见谅,这几位爷不小心认错人了,刘嬷嬷,还不快扶大人回房休息。” 见何如畏畏缩缩的赔礼道歉,几名汉子颇有些不服气,禹王势大,他们在封地何曾受过如此屈辱。 何如连忙安抚住他们,低声说道:“大人,这是国公府的人,咱们惹不起,忍忍。” 汉子一听,脑中的浆糊搅动起来,晕乎乎的喊着:“国公府了不起啊,这达官贵人遍地都是的京城,国公怕是都不晓得有多少个吧。” “只有一个,齐国公!”何如咬着嘴角回声道。 汉子潮红的脸色一顿,意识回笼后脸色瞬间泛白,齐国公?可不是嘛,国公还真就这一个!不像他们这些挂名的“将军”,遍地都是。 见他们终于消停下来,刘嬷嬷连忙唤了人来,将那不知是被打晕的还是醉晕的汉子抬回了房中,又重新唤来几名女子前去安抚,而之前被凌虐的女子也被人搀扶着退了出去。 黑衣少年见这女子浑身血迹伤痕累累,几乎是被人夹着拖走的,不由得皱了皱眉,他深邃的眼眸盯着眼前的嬷嬷沉声道:“即便是罪人,也不该遭受如此非人的待遇。” 刘嬷嬷哪敢反驳,默默垂着头应声:“贵人说的是,奴家这就替她叫大夫”。 齐瑞见着事情已经解决,猛然想起来这的目的是带他来见世面的,可不是来打架的。 他连忙左顾右盼,还好还好,没有熟人,不然被哪个碎嘴子嚼舌根嚼到国公府去,他那恨夫不成才恨了将近二十年、又继续恨子不成才的娘,绝对会狠狠地收拾他。 齐瑞纨绔之气尽显,不但唤人给他们安排雅间,还颇具气势的让对方多安排几个姑娘。 “来,今日哥哥便带你见见世面,这京城最美、最有才情的佳人可都在这教坊司里了……” 黑衣少年被齐瑞半拖半拽着走向雅间,离开大厅前,他的视线在大堂里四处搜寻起来,没见着目标又眼睑低垂的跟着齐瑞走了出去。 稚一得了刘嬷嬷的眼色后,便寻了个没人的角落暗暗观察着这一切,见那黑衣少年扫视过来,她连忙又往暗处缩了缩身子。 不管这些人是好是坏,有何心思。对她而言,此时降低存在感,明哲保身才是正确的选择。 一场闹剧在喧闹中消散,但谣言却开始随风飘荡。 第二日,之前曾随宦官王岚前来选人的小太监便带着旨意前来接人去宫中学习规矩。 被选中的女子欢呼雀跃的收拾着行李,虽不知前路如何,但终归应该是好过在这里磋磨一生,稚一心中倒也有几分替她们高兴。 小太监清点了人数后便将刘嬷嬷拉到一边,从怀中拿出一卷画像交给她,又附耳朝她交代了几句。 刘嬷嬷听完他的话猛的一怔,她将画像打开一半看了看,顿时心都凉了半截,但碍于王岚的权势,最终也只能扯着嘴角勉强应声。 昨日教坊司往来者众多,其中好事者更是不少,打斗之事便不知被谁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的传了出去。 什么齐国公之孙公然狎妓,冲冠一怒为红颜;禹王军将领衣不蔽体,大庭广众逼良为娼;更有甚者,什么温柔乡中两虎斗三熊的话都传出来了。 此事几经流传终于传到朝堂上,便成了禹王军将领与齐国公之孙在教坊司内为争夺妓子大打出手。 御史大夫借机便参了几本,言道:“齐国公教孙无方,其子齐恒整日只知舞文弄墨好诗斗酒,为官多年一无所成;其孙齐瑞年近弱冠不思进取,整日不是逗猫走狗便是寻欢作乐,实在有辱公卿颜面。” 禹王手下被国公府的纨绔打得嗷嗷惨叫的谣言传的到处都是,禹王一派自然也听闻了,此时听着御史弹劾齐国公,他们自然乐得看好戏。 只是好戏还没看完,御史又调转剑锋继续发力将禹王也弹劾了一番。 皇帝听罢,当朝便摔了奏折。 而年过六旬无辜受牵连的齐国公,下了朝连马车都没坐,抢过侍从的马就朝着家中奔去。他进了府后便从门后抽出一根棍子,将那对不着调的父子一顿好打。 国公夫人听到消息赶忙跑过来阻拦,一边是年过四旬还被老父棍棒伺候的儿子,一边是如珠如宝的乖孙,护住这个便护不住那个,叫她好一阵心疼。 而齐恒的夫人韩氏回府后听闻儿子狎妓被揍,她瞟了眼躺在床上假装哀嚎的丈夫,捡起地上的棍子冲到儿子房间便准备给他再来一顿。 齐瑞见状赶忙下跪求饶,“娘,娘,你听我解释,我真的没有狎妓,我不过是带表弟去教坊司见了见世面,听了听曲而已。” “打架的也不是我,是你的好侄儿,啊啊!痛痛痛……”。 “不信,你看我这三脚猫的功夫,怎么打得过那些兵痞嘛。” 韩氏扔了棍子,恨铁不成钢的骂道:“你倒是还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明知你外祖父不同意他进京,假冒我的笔迹将他骗来就算了,还带着他抛头露面惹是生非,如今都混到欢场中去了,你是不是皮痒?还是说你是嫌我的棍棒不够粗,想要你外祖父用那柄长枪收拾你吗?” 听到“长枪”二字,齐瑞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可是亲眼见识过那柄长枪抽在身上的威力的。 他连连求饶道:“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谁知道这小子一年没见功夫竟如此长进了,连那些身经百战的兵痞子都被他三两下便打趴下了”。 “哎,话说外祖父为何反对他进京啊?” 韩氏听了脸色有一瞬间僵住,搪塞道:“你外祖父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只管记住,这京中不比松江府,韩家在这边无甚根基,你自己平日里闯些小祸就算了,别带着他一起胡闹,以免惹祸上身。” 齐瑞含糊的应了声“哦”,然后倒头就装睡,见这父子两如出一辙的德性,韩氏抽了抽眼角直叹气。 齐家后院,黑衣少年站在窗边一边拿树枝逗弄着齐瑞的宝贝鹦鹉,一边听侍从汇报齐家今日发生的事。 他不由的轻笑一声,表兄跟姑父倒是十年如一日的不着调。 只是苦了姑母,一个女子远离亲人高嫁到国公府多年,丈夫不成器就算了,儿子也随了父亲无甚进取心。 这高门大户里,丈夫靠不住,儿子没指望,这些年来她的日子想来也不好过。 第4章 第 4 章 这世间之事往往是彼之砒霜、我之蜜糖,犹如吃了砒酸的齐瑞一蹶不振的趴在床上连声哀嚎,让趴在围墙上目睹全程的少年侍从乐得合不拢嘴,嘴角疯狂上扬起来。 这窃喜的声响传到刚走出儿子房门的韩氏耳中,她偏过头眼睛一瞪,围墙上身背双剑的少年侍从吓得立马缩了缩头,朝她嘿嘿一笑,然后跳下围墙转身就跑。 韩氏白眼翻了又翻,这一个两个三个的都不让她省心,她低声朝身旁的嬷嬷说道:“这两日就替表公子准备好行囊,让他尽快离京回去。” 那嬷嬷一愣,问道:“表公子并未说要回去啊,姑娘为何这般急着赶他走?” “他不想回也得回,由不得他!” 韩氏眼神坚定,眼中带着决绝之色,仿佛那表公子在这里多待一日便会生出许多事端来。 见她如此坚决,嬷嬷叹了口气,安慰道:“自表公子来京后你便坐立不安,姑娘,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这么多年了,你还没看透吗?有些事是强求不得的。” 听了嬷嬷的话,韩氏面色沉郁,望着远处笔直遒劲的松柏沉默不语,这树还是当年齐瑞出生后她亲手种下的,种下那日起,她便希冀着儿子能同这松柏一样坚韧不拔,扶摇直上,日后能为她、也为韩家撑起一片天。 可十几年过去了,树长得亭亭如盖、龙蟠虎踞,人却是长歪了。 一棵树尚且能四季常青、傲雪凌霜,在这方寸之地展现出磅礴的生命力,怎偏偏她的儿子却长成了这幅德性。 她又何尝不知世事不能强求的道理,可这世道,弱者活的有多卑微她再清楚不过了,每每想起十几年前的旧事和他们韩家所受的屈辱,她便久久不能释怀。 这厢,韩氏盯着松柏心绪不宁,那厢,少年侍从靠在松树下也心潮澎湃,他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长吁一口气,暗忖道:“还好没被姑奶奶逮到,不然……,嗯,想想表公子在她手下遭受过的棍棒教育,嗯,还是别想了,太狠了”。 他缓了缓气,催动轻功朝着客房而去,进屋后见自家公子正悠闲地拿着根木棍逗鸟,忙开口说道:“公子,你还挺有兴致,若被表少爷看到了定要骂你没良心。” “不过这齐国公下手也太狠了,表公子被打的都下不来床了”。 被他唤作公子的黑衣少年扔下木棍轻笑道:“我看未必,国公爷要真能下这个狠手整治,我这姑父也不会二十年来还毫无长进,连带着表兄也跟着有样学样养成了这副性子,他老人家不过是虚张声势做做样子打给别人看罢了。” 话音落下,黑衣少年眼睛瞟过远处走廊打扫的下人,那人见他望过来,忙背身装作干活。 黑衣少年眼中闪过深意,进京不过数日,这国公府倒是让人意外,连他这个远房表外甥的院子都日日被人窥视着,这京城的水可真是不浅。 不过算算日子也该回去了,他转身朝双剑侍从吩咐,这几日收拾收拾行囊,待他向姑母辞行后便可出发。 双剑少年嘴里塞满了东西含糊的问着:“公子,那家伙还没抓到呢,咱这就回了?不再待几天?这京中可热闹了,还没逛完呢!过几日就是太后大寿了,听说每年太后生辰京中都热闹非凡,十里彩棚君民共庆,光庙会就连着三日三夜不带停歇”。 “额”,双剑侍从打了个饱嗝,继续说道:“我听表公子说每年庙会上的民间杂耍可有趣了,还有各色饮食,表公子说那可比咱松江府的好吃太多了”。 见他嘴里塞满了东西,提起美食还恨不得当场哈喇子都要流出来的样子,黑衣少年拿起树枝往他头上敲了两下,“就你能吃,只要你不怕祖父军棍伺候,你就多留几日多吃点吧!” 侍从缩了缩脖子,老大人的军棍那是不亚于姑奶奶木棍的存在,打起人来那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姑奶奶的棍子收拾的是表少爷,而老大人的棍子收拾的自然是某人了,他想起这难兄难弟当年被各自打得下不来床的样子,又抖了抖。 太残忍了!残忍到他都吃不下去了。 风消雪散,凡尘俗子背着各自的宿命默默前行。 一转眼,便到了太后寿宴之日,天刚微微亮,教坊使许政就领着众人进了皇宫,进宫后负责接应的宫人便带着她们去了偏殿随侯。 一路走过去,望着这深深的宫殿稚一垂头,脑中不知是何想法。 她叹了口气,所谓时移世变,所有人都在改变,只有这红墙青瓦十年如一日。 皇家寿宴,程序繁复,过程冗长,待轮到教坊司献艺时,宴会早已进入了**。 宴会上,皇亲贵族、世家子弟、朝臣以及进京的外臣坐满了整个宫殿,皇帝和太后坐在上首接受着众人的朝拜,进贡的贺礼如流水一般抬了进来,臣子们轮番恭贺太后万寿无疆,贺寿的祝词哄得太后心花怒放。 台上的舞姬莺歌燕舞,台下的妃嫔争奇斗艳,各自使尽了能耐和心机,却都比不过一个小太监带来的消息来得震撼。 小太监嘴角带着控制不住的喜色,跑的鞋子都差点掉了下来,亢奋的冲到大太监耳边低语几句。 大太监听了眼睛都瞪圆了,立马上前跪下大声喊道:“恭喜皇上,贺喜太后,刚刚和福宫传信,舒妃娘娘有喜了!。” 皇帝一听龙颜大悦,大力的拍着龙椅站了起来,连唤了三声好,随即喜形于色的开口说道:“太后大寿,舒妃有喜,大吉之兆,赏!” 至于赏什么?皇帝迟疑了一秒,眼镜扫到舞台上跪成几排的教坊司罪籍人员,随即说道:“大吉之兆频频出现,实乃天佑,朕要大赦天下,与民同乐。” 话音落地,台上的人眼中闪过狂喜之诗,一个两个的微微抬头盯着不远处的一角龙袍心中狂跳。 仿佛被她们亢奋的意识感染,皇帝也带着兴奋之色继续下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即日起,着刑部和大理寺核查,凡朕之子民,犯轻罪者,皆可赦免。” 皇帝话音落下,坐在下首的百官神色各异,本朝已多年未特赦过了,今日陛下这番举动着实是掀起了惊涛巨浪。 但皇权至上,众人不管作何想法,最终化作一句整齐的“陛下圣明”。 而教坊司少女们的心恨不得此刻早已飞出皇宫,飞出京城,飞到那千山万水奸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大赦天下赦的不止是服刑之人,像她们这种罪臣家眷,轻罪者亦可进入赦免名单,那便意味着只要能进入名单便可获得新生,这破天的好事如何不叫人欣喜。 俯趴在地的教坊司贱籍女子再也按耐不住的齐声大喊道:“谢主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人欢喜有人愁,这一句句余音绕梁的万岁传到有些人耳中,却是割喉的刀、扎心的箭,在殿外随侯的教坊时许政和刘嬷嬷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痛之色。 教坊司中受轻罪连累的贱籍女子何其多,这一道大赦天下的旨意于罪人是天大的惊喜和恩赐,于他们却是一盆冷水。 稚一坐在偏殿里,大脑飞速运转,原本她应该是要随着众人一起行动的,但自打进了宫后便处处都透着诡异,许政并未安排她随其他人一起前去前殿,而是忽然让她跟随一名小内监去领东西。 那内监来得突然,许政见到他时虽然嘴角挂着虚伪的笑容,但脸上皮肉却是僵硬得很,明显是带着不悦的,他这幅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稚一再熟悉不过了, 根据过往的经验,往往当他露出这种神情时,不是在算计别人就是被别人算计了,而很显然,宦官王岚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许政怎敢招惹他。 而且,这小太监也异常的很,既不说明领何物,也不理会她的试探和追问,只一个劲的说“你到了就知道了”的话来搪塞她。除此之外,还专门带着她左拐右拐的躲过人多的地方。 稚一沉默的跟着小太监走去,她脑中不停浮现出许政吩咐她的那句“领到了就尽快回来”的话。她皱眉沉思,这两人今日究竟有何阴谋?又是否是她想多了。 她皱眉沉思,这两人今日究竟又在打什么主意?又是否是她想多了。 她沉思间不知不觉的便跟着那小内监走出许远,那内监带着她左拐右拐的来到了一间偏殿,然后让她在此等候,转身出去后便不见人影了。 真的是好久都不见人影! 稚一心中闪过浓烈的不好的预感,她环顾四周,发现偏殿门窗紧闭,殿内放着一些日常用品,里间靠窗的桌子上放着笔墨纸砚和一副微微张开的画卷,房间最里面则摆着一张床。 她走上前去将那画卷推开,随着画上的东西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完整,她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 她手指捏着那卷轴微微颤抖起来,无他,只因那画卷上画着一名妙龄少女,那少女几乎是刻着她的模子画的! 未知的恐惧环绕着她,直觉告诉她,应该立刻马上离开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