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无惨员工计划进行中》 第1章 第 1 章 我被父亲卖给了一名医师。‘卖’并不准确,可以说是送。 那名医师据说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为了拯救家中的继承人,将毫不惹人喜爱甚至说棘手的麻烦幺女解决,这简直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那是个夏天,绿荫蒙蔽的庭院中,年过半百的医师眯着眼盯着我,像是在看什么珍馐美食,明明是平静祥和的微笑,却有着阴险的意味。 我所在的家族并不繁盛,远比不上其他贵族,但下比平民可算是宽裕得多,正因如此,贪婪的父亲大人想要得到更多,很多的权势,很多的金钱,很多的土地和孩子。 真是悲哀,我的母亲只不过是小小仆人,我和两位同父异母的姐姐共同挤在狭小的偏房中,争夺一块饭团和一碗水,大概靠着母亲血缘的缘故,我生来身子骨健壮,几乎从不生病,估计性子也遗传了从未见过面的母亲。 没有让我们足够饱腹的食物,我会攀上前来送食的仆人,用锋利的指甲告诉他们怠慢的后果,这样不仅我能吃饱,我那两位姐姐也不会颤颤巍巍缩着。 她们饿了就会悄声哭泣,缠缠绵绵很是烦人,我喜欢安静。 我不会拘束在这个小小的不能供人舒展身体的阴暗角落,经常翻过高高的墙头,来到干净整洁的院落好奇地摘花玩水。 父亲曾经见过我一次,他知道我是谁的女儿,只要我不闹到他眼皮子底下他也不会说什么,我以为那应该算是父亲的‘宠爱’,可两位终年哭丧着脸的姐姐告诉我。 “羽幽子,你不知道吗?” “你的脸很漂亮,可以讨个好领地。” 我不懂她们口中的漂亮和领地,我只知道每天吃饱可以满府邸撒丫子玩闹就足够了。 可是有一天,那个趾高气扬的总是仰着头想揍我的胖小子病倒了,整天咳血走两步就跌倒,像个手球坠地瘪了下去,成为一滩裹满油脂的血肉,令人更加嫌弃。 以至于后面我都不再乐意玩手球。 得知我被卖给医师的时候,只有那两个胆小的姐姐却冲过来扑倒在了父亲脚边,哭哭嚷嚷着说什么她小小年纪就要去当悲惨的药人吗? 我一向认为我们关系不好,我在这个府邸也好,跟着医师走也罢,都无甚感觉,父亲的脸色很难看,贵族的孩子去当药人这个名声也确实难听。 可我还是被送了出去,医师如愿领走了我,那个令人嫌恶的肉团子也不咳血了打人更有劲了。 我跟着医师辗转来到深山,刚开始还好,吃得好了,穿得暖了,后面渐渐地变得不对起来。 我开始喝千奇百怪的黑色汤药,有苦涩的有酸臭的还有油腻恶心的,渐渐地我没有了力气奔跑,也没有心情去追蝴蝶和飞鸟。 我眼前始终可以看到医师那张藏匿在暗影中的微笑,像是从地狱而来的恶鬼,再看他逐渐成型的完美作品一样。 “感觉怎么样,羽幽子。” 医师说话时低沉缓和,像是慈爱的长辈。 可我没有力气说话,喉咙干哑充满了血气,四肢像是针在刺麻木,偶尔会随着情绪起伏而抽搐。我很想跑,但一出现这个念头便天旋地转,沉重的身体仿佛陷在泥潭漫上了我的口鼻即将淹没令我窒息。 “这就对了,喝下最后这味药,你便会脱胎换骨。” 棕色汤汁的气味比之前喝过的无数碗都要好闻,身体像是有火灼烧,温和的暖意流经充满苦楚的神经竟然有些令人舒畅。 第二天我奇迹般地好了,我可以像曾经那般站立,这一年中枯瘦的四肢重新长出健康的肌肉,蓄满了力气,就连齐肩乱糟的黑发也变得雪白柔顺,像窗外的干净明亮的月光。 “终于,终于,我终于完成了——” 医师推开门,手中的汤药洒落一地,总是微笑的脸上弯出奇异的弧度,狰狞的五官离我越来越近。 “有了你这个例子,我才是真正的活死人肉白骨!” 到这个时候,我仍旧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欣喜若狂的医师将我锁在药房的小隔间中大笑着离去。 连续几天我再也没见到医师,反倒有另一个青年男人推开了药房,他自称是医师的学徒,前来照顾我。 锁链叮叮当当的碰撞着,他推开了门,外界的光亮涌了进来,眼球瞬间刺痛我下意识地挡住视线,片刻便看到推到我面前的饭食。 “饿坏了吧,”男人这么说着,“先来吃点东西吧,师傅要过几天才回来。” 我迈开步伐走出不见天日的隔间,被太阳晒过的木地板暖洋洋的,没走两步脚尖便触碰到散落在外界的阳光,烧灼的刺痛随即席卷全身,我仍旧站在原地,呆呆地垂下视线,看到脚尖像是轻薄的纸皮,逐渐发黑卷起,在日光下翻腾起飞灰。 一开始是脚尖,然后是足弓,烧灼感布满整条腿,然后整个身体倾斜失衡猛然向前栽倒,如果不是青年学徒冲上来将我扯回了隔间,我可能整条腿都要烧没了。 我开始不能见光,面对曾经喜爱无比的食物犯恶心,吃进去的东西好像黏糊的血肉,腥臭的东西在口腔和胃部蠕动,吃下去多少呕吐出来多少。 这才意识到人在四天不吃不喝后会死,而不是像我这样精神抖擞。 我变成了什么? 医师回来了,带了一身的伤。 “还不够完美,不够完美,还缺点什么。” 那个青年学徒哭泣着跪在医师身边。 “老师,这种东西不要再继续研究了。” 然后满身斑驳像是被人揍回来的医师用颤抖的手指着我,语调怪异尖锐。 “她就是证明,一定有东西可以修正。那个人家的儿子失去神智开始生啖血肉,可她还没有。” 我被关入铁笼中,医师发了疯每天收集各种草药,不停地强行给我灌入,无一例外全被我呕吐出来,每次喝下一种药,他就会掀开铁笼的笼衣,将我暴晒在阳光下,我闻到身体上发出的糊焦味,浑身灼痛无比,我蜷缩在笼子的角落抱着头平生第一次发出尖叫。 每次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医师就会暴跳如雷打翻药房的一切,然后在第二天重来一遍。 好痛好痛。 不只是被阳光数次烧灼的身体,还有从我苏醒就一直绞痛的胃部。 好饿好饿。 人的吃食已经不能满足于我,我想吃点其他什么—— 再也忍受不了的我撕开铁笼,从未想过自己可以拥有这么大力气,尖锐的牙齿刺入医师的脖颈,鲜红温热的血液喷洒而出,医师惊恐的目光黯淡下去长久地停留在我脸上。 血腥充斥着眼眶与鼻腔,被撕开的动脉微弱跳动着,血色浸染着我的衣角,攀上发尾。 身后传来□□坠地的声响,我转头看去看到青年学徒满脸不可置信的模样。 但是他没有尖叫,熟练地拿起一旁切割药材的闸刀,喉咙吞咽滚动着,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好像打开了人心的匣子,我通过他的视线明白了什么。 我的爱欺负人的哥哥早就被砍杀肢解,等待到天亮化成了灰烬。 这一切都出自被我吞掉的医师之手。 想到这个,比吃下食物更加恶心地从胃部袭来,我猛然拱起脊背干呕着,想要将吃下去的肉块吐出,可什么也吐不出来,吞下去的东西已经化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这才意识到自己已不再是人类,对于这一事实我感到无比恶心,对人类的血肉和自己。 我并未对青年学徒动手,他在忏悔,他说他会想尽办法治好我,偿还自己欠下的罪孽。 我不信任何人,我坦然地推开门,步入阳光遍洒的天地。 自出生起,我就不懂得活着的意义,活着对于我来说就是想尽办法填饱肚子,即使一次次喝下苦涩的汤药也没事,只要吃饱。 可现在,我没办法吃下去食物,可以饱腹只有人类的血肉,但也一样无比令人嫌恶。 不知道活着意义,自然也无惧死亡。 青年学徒怔怔地看着我躺在草地上,阳光烧灼着我,雪白的皮肤和长发在灰烬中一点点消失,整个人拢在一片眩光中。 然后我又活了。 是的,我没死成。 一个月的不见天日,让我觉得我不仅□□变异,连带着头脑也一块紊乱了。 我还是不相信,索性躺在草地上,任由风吹雨打,太阳暴晒,就这么不知过了多少天,仍旧无事发生。 青年学徒不知道前来看慰问我多少次,直到有一天,他说他要离开这里去京都游学问我要不要一起。 京都。 我听两个姐姐说起过,是风光无两的长女嫁过去的地方,她们的梦想也是期盼那个并不亲近的父亲将自己嫁去京都。 只是一念之差,我便步入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京都比我想象的繁华,我跟随在青年身边,他是个好人,行脚之地随时都在义诊。 “你是猫变得吗?” 当我蔫蔫地躲在檐下,看着来来往往的病人,一低头有个小姑娘鼻青脸肿地过来问我。 “不是。” 我并不想理烦人的小孩子。 “你的眼睛和我家的白猫一样都是金色的,眼睛一样,头发也一样。” 我这才正视自己,曾经毛躁宛若小兽一般的女孩变得愈发美丽,白色的发尾曾浸着深红血色已经褪色到淡粉,而金色的兽瞳一般人无法察觉。 懒得解释,我闭上眼睛干脆装睡。 走走停停,曾经的青年学徒已经对看诊手到擒来,病人没有不说好的,都围着他说—— 神医啊,妙手回春,你真是神医啊。 一路的磨练在到达京东的那一刻终于得到了回馈,青年被有名的名贵望族看中,收为麾下。 我们不再流浪,听说家主的夫人胎象不稳,肚中的孩子好几次胎停差点没保住,医师用尽办法仍旧没有起色。 一个在母亲肚子中便被疾病缠身的婴孩,强行续命生下来真的好吗? 我很淡然,对待任何事物都一样,可能是因为不再是人,所以相应的情绪起伏都在逐渐消失。 “你觉得这好吗?”我问青年医师。 “总归是一条生命。” 是啊,总归是一条生命。 就这样,出生便是死胎的男婴在即将火葬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啼哭,本来成为病弱弃子的孩子偏偏要与天抗争,为自己争得了一丝出路。 他被取名无惨。 无惨的出生一切都象征着不吉利,父母冷淡,独居一方。我看着尚在襁褓中的男婴过于苍白的皮肤完全没有新生婴儿的粉嫩。 不属于婴儿的漆黑眸子静静地望着我,不哭也不闹。 他真的可以活下来吗? 照顾无惨的仆从视若无睹地从我身边经过,我悄无声息地离开。 时间在我一无所知中溜走,曾经的青年被冠上了针博士的官职,仍旧兢兢业业地为家主大人尽忠。 他在兢兢业业的完成自己的理想,而我彻底认清自己不再是人类,遵循本能四处游荡,胃中饥饿的时候回到青年所在的居所睡上几个月,其余时间便在京都做个街溜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可以隐藏自己的存在,我又重新回到了人类的过去,肆无忌惮地奔跑,在阳光下追逐飞鸟,只不过这次我可以跟得上鸟儿的速度,身姿轻盈的飞跃在天空。 无人注意到我,唯有无惨。 那个小小的,刚刚蹒跚学步的婴孩,在木质长廊下抬头,望着我像猫一样跃到屋檐,然后随着飞鸟飘忽跃动。 春日阳光正好,满京城都浸在一片粉色花海中,我玩累了足尖轻点顺着风落在院落中的樱花树上,冷不丁垂眸与树下的孩童四目相对。 糟糕。 这个孩子好像可以看得到我。 第2章 第 2 章 我歪头,小小的无惨也学着我的模样歪头。 怪可爱的。 看护无惨的仆人窃窃私语,他们抬头望向樱花树又低头看看无惨,低语顺着风飘上来。 “小公子又在看什么呢?” “也许是树上的鸟儿吧,小孩子总爱看些会动的东西。” “可树上什么也没有。” 一般人看不见我,在这座繁华的府邸里,在这熙熙攘攘的人世间,唯有无惨一个人的可以看到。 我悄然滑下树枝,蹲在他面前,几乎与他鼻尖相抵。 无惨没有表露出任何神情,也没有因为超出常理的人的靠近而不适哭闹,他只是眨了眨眼睛,伸出藕节般的小手,朝着我脸颊的方向虚空地抓了抓。 他碰不到我,只抓了一把空气,和几片自我发间飘落的花瓣。 我无声地笑了,也学着他的样子,伸出指尖轻点了他的鼻尖。 是真实的触感,小孩子愣了一下,倏地笑了起来。 满园春盛。 无惨渐渐地长大,巴掌大点的虚弱婴孩如今出落的白皙贵气,我一直觉得小孩子应该和我一样,白天就在院子里玩闹,天暗了就要回屋摆弄一些零散的小玩意。 他渐渐长大,从婴孩成了幼童,在成长为少年,可爱的团子脸变得瘦削骨感,曾经会微笑的脸庞被刻意练习的冷漠矜持替代,我从来不知道别人家的小孩子需要天天上课,看书,学习,要不然就是骑射礼仪。 无惨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试图触碰我,也不再对我微笑。他开始学会用沉默的眼神与我交流。 虽然我不理解,但作为基本礼仪,我也会沉默地回看过去。 只不过大多以少年轻哼一声扭头离去作为结束。 我不经常同医师见面,有一次恰逢医师回来取药,我问他小孩子在同龄人面前很沉默是因为什么? 医师想了想。 “聪敏早熟的孩子会嫌弃同龄且幼稚的孩子吧。” 我疑惑不解,小孩不就应该傻乐天真吗,一个小孩子不应该是这样的。 所以我经常将自己悬在廊下,倒挂着盯着天不亮就起床还有点睡眼惺忪的无惨,刚开始他会皱皱眉头关上窗,次数多了便视若无睹,洗漱更衣。 我其实是想给他打晕然后让他继续睡觉,但下不去手。 在他捧着沉重书卷研读的时候我仍旧和之前一样滑到他身侧,看他在干什么。试图拿着自己收集而来的鸟羽花朵枝叶来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大部分时间对于我这个人不予以理会,只会将乱七八糟的物品整齐的摆放在桌面上,再任由我打乱。 此时,他刻意板起来的脸总会因为我的胡闹而放松一瞬。 “你是精怪吗?” 这是无惨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神明?” 我接着摇头。 “那就是鬼了。” 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此时浮现在我脸上的神情可能太过于迷惘与懵懂,无惨蹙起眉头,那双好看的眼睛流露出看傻子的情绪。 “你就当我是鬼吧。” 我没好气地嘟囔着,后知后觉,我好像变成了幼稚鬼。 少年似乎变得很受欢迎,曾经冷淡的父母会常来看他,每次来都大张旗鼓的,也有各种贵客登门拜访。 我讨厌热闹的人群,每每这个时候我都会麻溜跑得远远的,等天光黯淡无甚可玩的我才会施施然回去,飘在枝头看着端坐在窗边仍旧看书的小小少年。 暖黄烛火勾勒出无惨的身形,半明半暗的脸上似乎有着莫名的不爽。 “你去哪里了?” “……去玩。” “玩什么?” “……瞎玩。” 无惨又露出了看傻子的表情,好看的眉头微蹙着,微扬着矜贵的头,从鼻腔中溢出浅淡的轻哼。 “以后早点回来。” 这句话不像请求,更像命令,带着一种生硬的关切。 我愣住了,晚风拂过我的发丝。烛光下,他低着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梦幻的呓语。但那微微发红的耳尖,泄露了他刻意维持的冷静。 这是我们第二次对话。 每次到了春季,流行在贵族中的出游便少不了,一年一度的花见就是这两天。 宅院中涌入很多人,仆人们开始装点庭院,制了很多新衣,少年在鲜亮衣装的衬托下更加风姿俊美。 他忽然抬起头望向仍旧坐在树梢上的我,风裹着樱花花瓣迷了我的双眼,只是一瞬的恍惚。 我感觉到心脏扑通,重重跳了一下。 兀自打着旋落下的花瓣自我的方向落在无惨身上,细长白皙的手指碾过,留下粉色的渍迹。 无惨被簇拥着,走向那群华服耀眼的访客。他走在最前方,身姿挺拔,步履从容,侧脸在明媚的春光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淡。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目光交汇,也只是被风吹乱的一场错觉。 贵族之间的交谈枯燥乏味,无惨应对得体,举止无可挑剔,连唇边那抹刻意勾起的浅淡弧度都没变过,完美地嵌在那张十分精致耐看的脸上。 见他没事我也懒得待在这酒色奢靡之地,我见到一只从未见过的鸟儿,雪白的羽毛金色的羽冠,比起高谈阔论的人群我还是更喜欢随着风追着鸟儿与蝴蝶乱跑。 我没有看到当我离开的时候,与众人谈论和歌的少年冷不丁回首,微笑的弧度化为平直,身处喧闹却用沉默的目光盯着我离开的方向。 风吹动他华丽衣袍,也吹动他的发丝。 鸟儿太过于胆小,等到日落后我才得偿所愿收获我的第一只宠物。 等我心满意足地回去后,我发觉无惨早早地灭灯休息了。 兴许社交活动太累,我不以为然,径直回到了医师的小院。 当我推开门的那一瞬间,长久熄灭的烛火亮了起来。 我看到少年挺直的脊背,他整个人浸在寂静中,微微侧过头,余光扫向我身处的方向。 “回来了。” 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那双在白日神采奕奕的眸子变得沉而危险,那里面的东西我渐渐看不明白。不再是纯粹的看傻子的嫌弃,而是一种翻涌的、被压抑的、炽热又冰冷的东西。 我没回应,手里拢着鸟儿,点了点头。 无惨似乎还想盘问些什么,低垂的眼睫轻颤着,像极了她曾追逐过的蝴蝶。 怎么感觉他是因为我半道跑路而生气? “你在生气。” 我陈述事实。 无惨轻佻眉梢,不知所云的晦暗从他眸中褪去,又恢复成矜贵的贵公子模样,他轻哼一声,转身离去。 “……?” 这就走了? 明明他才是小孩子,搞不明白。 当我彻底点亮屋内的烛火,我这才发觉放置在榻榻米上的一枝樱花,一盒樱饼,以及一纸和歌。 山樱烂漫霞氤氲,雾底霞间隐芳芬。 可我不识字,也读不懂。 也不知道这首和歌还有后半段。 我尝了口樱饼,不出意外胃部抽搐着试图将异物排出体内。 总不能浪费。 体内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游走,仿佛灵智初开,我顿悟—— 血鬼术·变好吃。 ……然后我可以尝出食物的味道了。 我的胃也不再抗拒,饿了这么多年,那一盒樱饼囫囵吞下,感觉还不够,胃中的饥饿感前所未有的汹涌,于是我又偷偷摸摸去了厨房。 血鬼术·变熟变好吃 在哪吃就在哪里睡,这是我极大的尊重。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我就被院落里不同寻常的骚动惊醒。 仆从们焦躁的脚步声和压低的议论声像蛛网一样蔓延开来。 “昨晚备好的鱼和肉全不见了!” “连米缸都浅了一大截!” “见鬼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连装点心的食盒都像是被舔过一样干净……” 我蜷在厨房的角落里,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几百年来第一次尝到食物的滋味,那种汹涌的饥饿感几乎吞噬了我的理智。 做贼的我怎么可能留在案发现场,我麻溜的逃回了医师的小院。 好巧不巧,又碰到了无惨。 无惨没有回头,背对着我正在看我新养的鸟儿,他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 “去哪里了,做了什么?” 我屏住呼吸,没敢吭声。 他彻底转过身来看我,眼神狡黠:“看来,‘鬼’也是会饿的。” 我干巴巴点了点头。 万幸无事发生。 日子照常,只不过我的每日行程中除了溜达还多了一项吃东西。 无惨不再待在屋内,经常在檐廊下端坐着,身边永远摆放着一叠点心,各种我不认识的点心轮换着来。 少年不是在看风景就是在看书,我也放弃烦他扰他,转而兴致勃勃的拿着点心。 血鬼术·变好吃 比原汁原味的糕点更加可口,太好吃了,失去吃饭的**我可不想再重温。 这个时候,满心满眼全是吃的我,没有一次发觉身旁少年稍缓的眉目是从未有过的柔软。 那是无惨尚未被病痛折磨,少有的温暖日子。 闷热的夏季过去,空中有了秋的凉意。 神情倨傲的少年变得异常安静,脸色逐渐黯淡无光,也不再经常坐在窗边看书,不会陪我在廊檐下闲坐。 仆人们议论纷纷,说公子性子大变,怕是身体不适。 无惨的身体忽然一震不撅,过热的环境令他焦躁干咳,可气温稍降就会止不住的颤抖咳血。不止歇的咳嗽好像要将心肺咳出才会止歇。 医师从宫廷回来了,但也带来一个晴天霹雳。 无惨他得了不治之症,活不过二十岁。 宅邸里面好似空气凝滞,没有人敢大声喘气,仆从低眉顺眼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真的救不了嘛?” 我问医师。 医师摇了摇头,说他从未见过这个病症,但他会尽力。 无惨病倒的前几个月他的父母还会前来探望,曾结交的名门望族来过一次就无影无踪,他的病没有好的迹象。 我明白,他被舍弃了,就像曾经的我一般,子嗣众多的贵族亲情淡薄,有用便维护,无用便置之不理自生自灭。 何其可悲。 我与他皆是。 无惨的身体情况陡转直下,少年愈发焦躁,仆人稍有照顾不周便大发雷霆动辄摔碗怒斥。 我站在他床榻旁,而他大部分时间无视了我。 我明白病痛的折磨是多么让人痛不欲生,可我实在无计可施,只能在他冷的时候添更多炭火,咳嗽的时候替他顺背。 无惨蜷缩在床榻的角落,身体颤抖着一直在忍耐极大的痛苦。 “为什么。” 无惨声音细弱得像濒死的幼兽,“凭什么。” 为什么他会得不治之症。 凭什么天神会让他这么痛苦。 无惨倏地抬头,那双在漆黑的室内灼灼发亮的眼睛,精准地锁定了我。痛苦没有让他神志混沌,反而让他变得更加敏锐。 “你……”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竭尽全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晦暗的眼神犹如针刺扎入我的心脏。 “你有办法是不是。” 仿佛他早已知道,我这个超然物外的“鬼”一定可以解决发生在他身上的不公。 第3章 第 3 章 被变成鬼,是一件比吃不饱还要可悲的事情。 我从小就害怕吃不饱,饿肚子的感觉就和濒临死亡的感觉相似,饥饿在胃部蚕食着烧灼着,身体的变化令我惶恐不快。 而变成鬼后,这种感觉只多不少,人类经过身旁,血液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我甚至可以看到肌肤下面的流畅的肌肉线条,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可口。 将我变成鬼的那个医师,我不知是应该感谢他还是应该痛恨,他让我长久地忍耐饥饿,但鬼的身体也可以忽略这些感觉。 人摆在面前我现在只觉得恶心,食物也一样。我长达二十年没进食过,早就忘记食物咀嚼起来,通过舌尖传递到身体里面的感觉。 不需要进食又可以忽略饥饿,如此平衡。 同样,也忘记活着是什么滋味。 这对于我来说,无异于绝望。 我并不觉得变成鬼是件幸运的事情,离“活着”越来越远,即使和常人无异,仍旧觉得自己早已死去。 变成鬼活着,一点都不快乐。 想死也不是轻易可以做到的,我曾经试过各种死法,有时候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受伤的部位就已愈合,血肉黏腻的声响蠕动着自我身体里发生,如此令人恶寒。 即使喝下各种毒药也只是短暂忍受各种痉挛,然后无事发生。 我虽维持着人类的模样,可是,内里早已变成丑陋的怪物。 忍耐病痛的无惨紧紧盯着我,那双眼眸充斥着求生的**,他想活下去,想变得跟我一样。 但是我没办法,这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我有将人变成鬼的能力。 即使知道,我也不能保证无惨能跟我一样仍旧维持理智保持人性,并且不再惧怕阳光。 “或许我可以试试。” 医师皱紧了眉头,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复杂的眼神从抗拒到坚毅,“我有办法让你的身体恢复正常。” 我几乎是在瞬间明白了这个医师的想法,可我没有制止也没有参与。 没有我,医师也会来到京都。没有我,医师也会拿出在老师那里并不完美的药方进行修正。 如果这是命运,如果这是必然。 我又凭何干预呢? 归根结底,我是一个早就应该死去,不应该存在的“人”。更不应长久现身无惨身边,陪伴他长大,在这个容不下自己的世界有所联结。 所以我只能沉默。 而沉默,是一把杀人心的利刃。 在无惨看来,我已然和一个无用的、只能旁观他痛苦的人画上了等号。 天昏沉,日落之后无人点灯,诸多服侍的仆人被发怒的无惨驱赶,即使咳血摔倒在地也无人敢上前搀扶。而在发泄之后,他又会陷入更长久的、死寂般的沉默。 整个宅院散发出腐朽潮湿的气味,已是深秋,院落中那古樱早已斑驳徒留树干,无惨还未就寝,一个人靠在窗边,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极尽冷漠:“你怎么还在,为什么不和那群无用的人一样滚开。” 我没有回答。我也无法回答。 眼前的人就连说话都要费尽全部力气, “呵,我早该想到的。”无惨重重咳了几声,“你也不过是个愚蠢无知的小女孩罢了。” 世界沉入一片死寂,黑夜是鬼的领地,金色非人的眸子犹如明灭灯展。无惨直视着此般模样的我。 “医师说你了事情。” 风穿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无惨拖着他濒死的躯壳,而我怀抱着早已死去的灵魂。 我终于开口,说出了我的祈求。 “不要变成鬼。” 不要变成跟我一样的空洞的存在,这不是痊愈的希望更不是什么值得尝试的事情。 但我还是讲了出来。 “请作为人,度过自己的余生。” 无惨的表情狰狞一瞬。 “我怎么接受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怎么可能接受自己即将死去!?” 曾经风光无量的少年缠绵病榻,天差地别的境遇容易击垮任何未经锤炼的意志。 “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这个少年的眼眸中曾映衬着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映着我喜爱的樱花与飞鸟,可现在徒留扭曲的执念。 我或许不应站在事不关己的旁观者角度去评判一个时刻面对死亡阴翳的人。 “如果我现在死去的话,不——我不会死去!” 无惨死死盯着我,像是在他单薄的命运中找到了一块坚实的土地。 “我要变得和你一样,这样的话……” 情绪波动之大,引得他连连咳血,可他仍未放弃未出出口的话语。 “只有这样……” 远处的仆人听到了动静,也顾不得什么连忙赶了过来试图搀扶无惨。 “我才能……” 我仍旧沉默地站在原地,仆人搀扶着昏厥过去的无惨,医师匆匆赶来。混乱的一夜有惊无险地度过。 我转过身,不去想无惨未对我说完的话,也不再去看。 后来,医师告诉我他找到了最优方法,如何将人在不变成鬼的程度下治愈好疾病,只是这个变量还无法掌握,他只能慢慢地尝试,需要很长时间。 “不知道无惨大人的身体能不能撑到我彻底完成药方。” “他可以的。” 我说,无惨的求生**早已胜过侵扰他的病魔。 秋去冬来,满世界银装素裹,我许久不曾探望过无惨,我开始识字读书,昼夜不息来弥补我错过的东西,医师的医书被我反复研读,即使借由体内老医师的记忆,我也找不到任何将鬼变成人的方法。 这半年我从未踏出过房门一步,不再进食也不敢陷入沉睡,害怕无惨的生命在悄然之间逝去,更担忧他变成失去理智的恶鬼。 他已经无法正常走路,身体更加瘦削,性情多变愈发阴郁。我听得最多的便是下人的诉苦与埋怨。 死亡很可怕。 所以我不会去嗔怪或劝解现在的无惨。 陪伴在我身边的只有那只鸟儿。可这只鸟儿没有挨过凛冽寒冬,死在了一个深夜。 掌中的羽毛触感如此柔软,粉嫩的双爪变得僵直发青,圆溜的黑色眼眸紧闭着。我甚至还记得它落在我肩头的重量,梳理羽毛时乱飞的羽粉。 它曾无数次落在我的手指上,将小小的头抵在我指尖让我替它挠头。 我去抚摸冰凉的鸟喙,一时走神轻微的刺痛于指尖浮现,冒出来的血珠顺着鸟喙的弧度潜入深处。 死去的鸟儿忽然动了。 我听到骨骼碎裂又生长的声响,僵直的肌肉在重塑,蓬勃的生命力又重新回到这只鸟儿身上。 鸟儿抖了抖羽毛,歪着头,用熟悉的嗓音鸣叫着,它轻轻啄了啄我的指尖,像曾经无数次撒娇那般。 我做了什么?不应该如此。 死去的应该回归大地,安眠于黄泉之国,等待投胎转世。 被我强留在世的生命,还会是最初的吗? 那个在病榻上挣扎的人,是否也可以像鸟儿一样起死回生? 诸多念头伴随着涌上脊背的寒意,比窗外的冰雪更冰冷地渗透我。 我知道,有些界限,一旦跨越,就再也无法回头。 我试图杀了死而复生的鸟儿可我怎么也下不去手,我怎么忍心亲手杀掉我心爱的东西。 从这时开始,我分外憎恶身为鬼的我。 又是一年春天,天气渐暖,那棵古樱蓄满了粉白花苞。 鬼使神差的我踏出了房门。 鸟儿跟随在我身后,日光照它身上,倏忽燃起火焰。受到惊吓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回背阴的地方。 我站在日光下回望,等待鸟儿自己做出抉择,是选择长久活在自己不喜的黑夜还是忍受生命的消磨最后飞向我。 白色的羽翼在黑暗中潜藏一瞬又重新显露在天光下,鸟儿身上缀着赤红的火焰一路飞灰,毅然决然地落在了我的肩头。 被阳光灼烧的痛苦过后,它重新生长出洁白的羽翼,赤红的纹路自胸脯蜿蜒至背部,蜕变成全新的模样。 看着鸟儿重新翱翔于阳光下,我并没有很高兴。 跳脱轮回的它不懂生命的重量与短暂,长久留存在人世间也只是我加在它身上的束缚,如果没有了我它也将不复存在。 没有任何意义。 可如果没有了无惨,那我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所以我去见了无惨。 阳光暖软,无惨的身体过载厚重的被褥中,他似乎没想到我会来,长久挂在他脸上的焦躁疲乏也松动一瞬。 “要消失就彻底一点。” 无惨没有看我,他别过头面向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抱歉。” 我轻轻坐在他床榻。 “樱花快要开了,要不要去看一眼。” “无聊至极。” 无惨比我想得更加虚弱,他曾经坚实的身躯变成了枯柴,即使将全身的力气压在我身上我也没有感觉出一丝吃力。 无惨倚在我的肩头,他比我高出很多,我的身体仍旧停留在十四岁的时候,曾经小小一团的婴儿早就消失了,我不得不接受他是个成年男人的事实。 我抬头看向那棵尚未盛放的樱花,鸟儿站在枝头吊着花柄玩闹。 无惨轻咳一声。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愣了一下,竟然一时恍惚。 我一开始好像没有名字,还是两位姐姐告诉我的,听说我的母亲在生下我的时候想带我逃离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贵族深宅,可惜事情败露,母亲自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两个姐姐曾经深受我母亲的照顾,原本应该丢弃街头的我被两个姐姐悄悄捡了回去。 她们说的母亲姓沢田,希望我悄无声息、安稳地度过一生。 “沢田羽幽子。” 现在也多一层幽魂的意味。 “真是不吉利的名字。” 无惨低沉的嗓音攀上我的耳畔,清浅的呼吸凉凉的落在我的颈项。 “名字什么,无所谓。” 我现在都是鬼了,并不在乎俗世的规矩和看法。 兴许是春天,万物复苏,就连着无惨的身体也有着恢复的迹象。 无惨不再长久卧榻,他走得很慢,极为不喜被人搀扶伺候,多次甩开试图帮扶他的仆从,他跌跌撞撞向前行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苍白的手指因用力撑着墙面而关节发白。仆从们远远跪伏着,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开。 我藏身在盛放的古樱上,悄悄盯着他。 他忽然停下脚步,喘着气,抬起头。晦暗的视线穿透纷扰花雨,精准捕捉到了藏在枝桠间的我。 这一眼,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 我想,如果那个时候我不在这树梢上就好了,如果我不因为好奇就轻易跟无惨扯上关系就好了,如果…… 我没有发现藏在无惨枕下那后半段和歌就好了。 我在书中看到了千百种人生,也知道爱别离,嗔痴怨憎。 可我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感同身受。 山樱烂漫霞氤氲,雾底霞间隐芳芬。 多情最是依稀见,任是一瞥也动人。 发生在我心底里的情感的变化,令我惶恐。 于是,我再次躲了起来。 这一躲,又是半年,闷热的夏季迎来了雷雨天气,今天是少有的放晴的一天。 我破天荒地走出了房门,不自觉地来到了无惨的宅院,我看到无惨拖着病弱的身躯步入阴暗的房内,下一秒传来浓重的血腥气味。 仆人惊呼的声音穿透檐宇,我看到医师倒在血泊中,柴刀这么劈开了他的额颅骨。 “什么一定有用的药方,什么需要时间实验,都是这个庸医的欺瞒手段。”无惨唇角勾起扭曲的弧度,“没用的东西就不该存在。” 我呆愣在他身后,听着无惨忍耐病痛而发颤的嗓音,血的味道散在空中令我头晕目眩。 “罪该万死,这一切,都罪该万死。” 活在我心中,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彻底死去了。 病痛蚕食他的人性,妄念扭曲了他的精神。 我认清了一个现实,我其实一点都不了解无惨。 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是我,让一个人丧命,是我,让一个少年变成这副模样。 如果没有我,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抱着缥缈的希望渐渐步入死亡与杀戮之地。 我到底因为什么而存在? 在我恍惚中,无惨踉跄着与我擦肩而过。 再后来,我听说无惨的身体好了,重新出入宅邸,恢复了曾经风光模样。而我只是将自己关在房间中,逃避着一切。 直到无惨同我母亲那般,忽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