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蛊戏》 第1章 缠雁 ——“杀了他们!给朕杀了他们,朕要他们陪葬!!!” ——“大将军,求求你!” ——“朕要他们死……” 少年从满脸的血浆中睁开两条细缝,月光所及,俨然是不远处的一堆尸体。腐烂血腥的气味儿一股脑儿冲上鼻腔,阵阵的晕眩接踵而至,淌过四肢百骸,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不知何时消散殆尽了。 此刻,寻常人早该哀莫大于心死。 可少年偏偏回光反照般弹跳了一下,又疯狂挥动起胳膊,硬生生扯断了身上缠绕的藤枝,拽着双腿往前踏去。 刚为自己谋得一口喘息的余地,转眼就被一阵诡异的嘶叫喝退了脚步,打眼一瞧,心顿时凉了半截。只见地上黑乎乎,乱麻麻地围来一堆“短虫”,当地的叫法似乎是“短尾蝎蛊”。 三两只自然不足为惧,可这整一群却足以让人头皮发麻,从脚凉到头顶。 少年自知不敌,下意识退后一步,又陡然看到了什么,狠下心,咬牙扯过一旁的长藤,疯了似的狠狠击向地面,边喊边往前走:“来啊!过来!过来!” 满嘴的血腥。 不知是老天开眼还是少年厉鬼般的面庞够唬人,那些短尾蝎蛊竟慢慢退却,露出黑红的林地和一滩蓝血。 少年的手腕脱力地甩了下去,将藤枝扔在了一边,又继续往前。 只差一点了…… 寒烟惨淡,雁过留声,林中陡然升起斜雾,伴随一阵拍击翅膀之声,成百上千只状似蝴蝶的生物裹挟着冷风袭来,自烟雾中散发出诡谲的蓝火,一时树林荧光烁烁,漫丽得让人移不开眼。 若说少年刚是心凉了半截,那此刻便是沉入了湖底,冰凉一片。 那些个斑驳陆离的蓝蝶赏心悦目地盘旋了一阵,竟一组一组搭起伙儿来,群起而攻,飞旋着直冲少年的面门。 他仰头,难过的吸了下鼻子,临了关头,居然还在懊恼平白做了这么些努力。 “阿妈……” 然而在少年倒下的瞬间,地上已成残骸的藤蔓突然动了几下,嵌入灵魂般扭动成麻绳粗,遂从少年腋下穿过,揽腰抱起,配合着枝条将少年里三层外三层缠起来,不计前嫌——裹了个上无片瓦,下无插针。 蓝蝶的狂袭在触到藤蔓的一瞬便安静下来,息事宁人似的,盘飞两圈,愈来愈远。 一场危机竟悄然无息地结束了。 昏迷前,少年看到个残影。 不能称之壮实,而是高挑挺秀,白杨一般。那脚步声属实沉稳,一下一下敲在少年心尖上,敲得他由身到心的震颤。 救我。 那残影往他身前一停,紧接着伸出双臂。 四周抖动的藤蔓警惕地裹挟着少年后退半步,许久才慢慢靠近,终于是敞开枝条来——托孤似的将怀里半大点的孩子举了出去。 “阿妈!” 少年大汗淋漓地从床上跃起,惊得帐外噼里啪啦地飞走一群雁雀,紧接着“咣当”一声,伴随一人的叫骂响道:“咦!亏他仙人了!你叫魂呐?” 许杳佝偻着腰蹲身,捡起掉落的铜碗,又是拍又是吹,结结实实忽略了床榻上少年一双惊恐的眼神。 “唉——”男人乞丐似的粗布麻衣外虚掩着件斗篷,那双皮糙肉厚的大手便从斗篷里伸出来,给少年递上碗热汤,逐长长从鼻底吁出口气。 “叫人瞧过了,伤势唬人得紧,多半都是别人的血,就是不知这儿有没有状况,”边说边指指脑门。“把汤喝了,不疼了就起来。” 少年三分感激七分复杂地望向男人,手上接过碗,不客气地喝了个精光。 “那……你还记得来这儿之前的事儿不?” 少年陡然一个激灵,眼底惊恐又蔓延而上,种种战栗过后突然偃旗息鼓,化成了一片死寂的空白,毫无生气地盘踞在脸上,良久才见他迟顿地摆头。 许杳边移开目光边点着腕间泛着寒意的铁扣。 “嗯,意料之中。” “你被送到我手里时还高烧不退呢,之前的事……不记得也罢,先养伤吧,别乱想。”许杳一介粗老汉,对着少年洗干净后,那张与此处格格不入的白净脸庞,难得搭不顺话了,眉眼间透着隐晦的同情。 “躺着,我先忙去了——” 少年听着愈远的声音,呆愣地倒回了床上。 帐帘被晚间的风吹起一角,若隐若现着外头的景象。 少年抬眼瞥去,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帐外是偌大一片草地,数个营帐错落在半人高的山丘间,进相结合成一派安然之像,身穿黑甲的高拔“铁人”偶尔来往,经过他身前,被黄昏裹挟着进入一天的尾声之中。 这里是个军营。 少年紧抿双唇,拽住一旁不忘随风飘扬的帐帘,目光躲闪,就生怕那山高的“黑甲”不留意踩在自己身上似的。 “……” 井然有序,仿佛只有他被排除在外。 夜里,林中传来一声长过一声的燕鸣,夹杂着帐中鼾声,此起彼伏,却唯独少年这帐子里多了些杂音。他叮铃哐啷地在漆黑的夜里摸索,哪怕帐里一眼望去穷酸得只剩一件挂衣和墙角生了锈的长枪。 算了……翻不出花来。 转而踏出帐外,少年摸着黑随意找了处山坡往上奔去,打算趁夜离开这军营。当然,去哪儿都好,只要是个能容纳他的地方。 打着发颤的腿跑了一阵,少年停下来回头张望,营地升起的点点星火交连在一起,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呼……呼……” “喂,夜里看不清路,非不等天亮再出发?” 少年浑身一个激灵,发觉林间树稍上现出人影,远远传来的便是其清亮的喊话,那话音里透露的笑意,像是在打趣他。 内心天人交战了一番,少年终于道:“我,就是出来转转,会回去的。” 树林子里的人噗嗤一声,边笑边踩着劲枝跃下来,打着月光才瞧见,那分明也是个半大的孩子。 少年眼里瞬间就有了底气,瞪圆了眼看他。 葛童觉得好笑,也回瞪他,完全没发觉他们二人都透着股幼稚劲儿,还颇有地里村头那些无所事事的地痞范儿。“你是锦程哥从哪捡回来的玩意儿?吃着军营的供粮还要趁夜偷跑,白眼狼啊!” 少年气得双眼更圆,一抹红晕更是从脖颈蔓到了耳根,简直拿对面这个小流氓没辙,良久才憋出个漠然的表情,身子一斜,想从他身后绕过。 葛童一阵叽叽喳喳,手上片刻不停地捞去,一把便拽住了少年沾染了灰土的后衣领,大喝:“站住!从来没有进了雁北营还能当自个儿家一样,想走就走的规矩。” 少年被唬了下,眼底陡然闪过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狠厉,阴鸷却悲怆,转瞬间已然发红了眼,抬起拳头便朝那脸挥去。 “哎哟我去!” 葛童清瘦的身影鱼似的游开,旋即扣住那白得发青的细腕,往自己身后一扯,控制了力道朝少年肚子上顶去。这下少年彻底没了辙,“哇”得一声仰倒在地上,好不狼狈,全身上下只有双狼崽似的眼睛特别有骨气的硬着,彰显主人最后一点威风。 “别瞪啦,起来。” 葛童伸出一只良心未泯的援助之手,被少年一把拍开也不恼,转而向他的肩扶去,嘴里神神叨叨说着:“真不得了,你那双眼睛,吓人诶!” 葛童自说自话,走在前面,这会儿似乎并不担心少年逃跑,从怀中变戏法儿般掏出了自个儿的终极法宝——一个分量相当的大白馒头,朝后头道:“走啦,回营里有吃有喝,干嘛不呆着?偏要跑出来受罪……” 少年好不容易从地上站起来,满腔半死不活的愤愤在看到葛童手里的馒头时,顷刻消下去一半,僵硬地跟了上去。 貌不恭心不服,志气全输在了干瘪的肚子上。 少年头一次逃跑就正式宣告败北。 夜深,西面围栏边的营帐支起个不大的木桌,四周点了灯,拉了帷布,桌上可见七零八落地散布着一堆器械,器械后是拖地的衣物,打眼一瞧,就能见许老汉正坐在当中,灰头土脸地往一顶盔甲上上面漆。 葛童老远一见,立马机灵地捂上口鼻,乐得看少年在旁一口馒头吃罢,呛得直咳。 葛童喊话:“许叔,你做这个干什么?锦程哥不是说斩月营新来了好些小兵吗?” “我乐意!”许杳恶狠狠地板着个脸,嘴上噼里啪啦地催促:“逮来了就让他回帐睡觉,你也别磨蹭,站这儿来帮我绕麻。整天锦程哥锦程哥的……” 葛童悄悄斜了他一眼,把少年往营帐方向一推,“进去洗洗睡吧,别折腾了!” 随后麻溜地跑到许杳身旁,拿过粗长的枪杆。 葛童:“锦程哥啥时候回来呀?” 好,漂亮的无视。 许杳嫌烦:“忙完就回来了,闭嘴干活!” 葛童偏头瞧他,简直捉摸不出这老头哪来那么多火气,不往他身上发泄的时候都往哪儿去了?难不成是顺着他那根根分明的头发丝儿蒸发出去的…… 葛童一想到这儿嘴角便一阵抽动,马上要憋不住笑出来,忽觉肚子一痛:“许叔!你干嘛?” 许杳利索地撤回胳膊:“看你马上要犯病了,作个防范。” “……” “不想回就过来吧。”许杳头也不抬,只提了提音量,示意少年自己在叫他。 少年在帐内微微溢出的暖光下孤零零地站着,乍有人唤,忍不住抖了抖身子,仿佛刚刚抱着赴死心态般起夜逃跑的人不是他一样,老实的过分。 葛童顺着看了眼他,又拎起手里的枪杆翻了个个儿,摆出张老成的脸,大口叹气道:“唉——你何必呢,锦程哥人好,跟他混得当然也差不到哪儿去……而且我觉得我长得也不丑啊!又不是厉鬼邪神面庞渗人,躲那么远作甚?” 越说越像那么回事。 少年当然不是一开始就怵他,这不刚吃了拳脚攻夫的亏,有点介意,不敢靠他太近,怕打起来自个儿又吃亏吗。 至于许杳,那背佝偻着,看着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充当营里的医师,现在看来好像是会点器械,但他的特例就在于天生凶相以及一口破铜锣,唬人绰绰有余了。 不过眼下,这两人与白天那些面无表情的“黑大个”相比,已经亲近许多了。 葛童:“锦程哥上月给我带回来的芸豆,我可还珍藏了一兜呢,改天给你尝尝!” 葛童这人身怀“一点就炸,一会就熄”以及“看面相定好坏”两门儿绝技,对上少年正正好,都发挥了效用。某人潇洒大气地朝少年扬扬下巴,转而看向一旁:“说来上上次的竹蜻蜓也不错,可惜没玩几天就坏了,啧啧,果真不如芸豆来的实诚。” 许杳敷衍他,嗯了嗯。 夜将熄时,二人才将一堆破铜烂铁整合起来,一抖一落又有了件崭新的胸甲。 “放那边儿去,明早送到斩月营检修。” “哦——” 葛童拉长了尾音,瘦小的身子一抖,将黑甲背在肩上,老远看比他的个头还大,一时有些违合喜感。 于是帐下的少年扯了扯嘴角,挤出个僵巴巴的笑来。 “哎!许叔,这是什么?” 葛童卸下黑甲,摸黑一瞧,发现下面还压着几张铁片,灰不溜秋的,简直比他们桌上的那堆更像破铜烂铁。半晌许杳头也不回地扯开嗓道:“送去斩月营给新兵修整,刚送回来的。” “……怪不得。” 少年站得腿僵,脸上还被风刮得生疼,终于结束了自虐般的“罚站”,跟着一老一小进了帐子。 葛童跟许杳贫嘴了一阵,照样听不进许老头的话,一边嚷嚷着“知道了,下次一定”一边“锦程哥”地叫个不停,闹了半时天才口不对心的将许老人家送回了东边营帐。直到两人躺倒下来,少年才发觉夜里寂静的过分,几里外营帐的呼声都能全须全尾地传到耳朵里。 少年左右琢磨了一阵,空然有了种奇异的心境,一种偌大天地无容身之所,来往人间无亲人故友的悲凉,直直的从心底冒上来,奔涌不停。 叹口气,便觉得难受了。 第2章 将军 晨露初生,林间的雾气裹挟了寒风吹开帐帘,冷意阵阵上涌。 少年几乎一夜没有合眼,但再论如何,昨晚的伤春悲秋也都随困倦的哈欠一齐消散了。 葛童送饭倒送的积极,就是不管饱,半碗淡汤齐齐飘着几根菜叶,据对面解释:他们半路扎营,还得一些时日才能抵达碎叶,加之朝廷送来的粮食不多,还大半折在了路上,只能靠这次北上时补充的余粮度日,最后附上一句多有不便,望见凉。 至此,葛童便不好发作,颇显大义的将自己食物分一半给少年。“你是锦程哥偷捡回来的,军营里没给你备多余的粮食,这些日子将就一下吧。” 一人一半的后果就是两个少年双双饿着肚子,其中某人只好回忆了下京城东街那鲜香的卤鸭,咂吧出几分味道。 晌午,少年自食其力地扯了胳膊上的绷带,措不及防看到一条可怖的疤痕,片刻,便又轻轻缠回去。这一折腾只感觉胃里头更空了。 草丘上土多草少,几根零星的撅草像被羊啃过般乱槽槽的杵着,秃得一块一块,偏偏那饭香便从秃草丘后面遥遥地飘来。 少年狠狠咽了下口水,窜入营帐。 到底没多大年纪,忍受不了饥饿,本能驱使少年去找吃的东西。值得一提——当他与帐内那小子大眼瞪小眼时,内心坚决否认自己是同他约好的。 葛童讪然将手中半个馒头搁回锅台上:“挺巧啊!哎……你,你叫什么来着,我忘问了。” “不记得。” 少年边摇头,边一指,道:“那个,你还要吗?” 葛童顺着他目光一看,那还得了,居然是他掰剩的白馒头! “……呃,拿去吧!” 有点不舍。 葛童平时散漫惯了,有次还当着许杳的面大言不惭:“许老头现在最看好的就是我”被许杳抄起军棍追着打,打到他好一阵子背着人都不敢再叫一声“许老头”;偷鸡摸狗的事儿都涉猎一点,比如偶尔饿到发慌,偷一两块点心垫下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良心作祟,不敢拿太多。 当下给了少年,葛童只得作罢,安慰似地拍了拍肚子,道:“一会儿这要来人,去那边吃。” 少年这回乖乖点头,跟着葛童跑到半人高的草丘后面。二人低头窸窸窣窣摸索出一块儿净地,钻到一起坐着。葛童这才发现少年沉闷得紧,自己说十句都等不来他吭个声儿,于是用胳膊撞他。 “我知道你失忆了,但这不说话也不顶用啊!多说多想,指不定就记起来了。” 只见少年摇头:“我不想,因为感觉不是什么好事情。” 这还能有预感? 少年又道:“你之前说,救我的人呢,他在哪儿?” 葛童:“他……” 这让他能怎么说——是锦程哥救的人,也是他一来就把少年丢给许叔,人走得无影无踪,这么说难道不够伤人心吗? 不知是什么心思泛滥,葛童乱七八糟地给少年圆了一下:“锦程哥忙得紧,不过等他回来,定不会放着你不管的,大不了咱四人相依为命啊!” 葛童快活地一乐,露出上下两排不值钱的白牙。 少年觉得自己是跟不上他一跃三千里的思绪,闷声啃着馒头。 二人寂静的空隙,听到草丘后面几个将士扬声谈笑:“痛快!北上击退了匈奴人,回程还打了场便宜仗,进京后指不定怎么赏呢!” 另一将士说:“别高兴太早,这次皇上发了好大火,可千万别迁怒到我们身上。” “我们打的那可是伸张正义之仗,谁叫那些个养虫的玩意儿杀了长公主,碰了皇上的逆磷,灭族都是便宜他们了。” “此话有理,就是不知将军如何定论……” 葛童看一旁:“怎么了?” 少年的动作突然迟缓下来,眨眼间恢复如常,朝他僵硬地笑了笑。 夜将近,少年找了块草坡躺着,脑海中奔流过近日的军旅,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是有一点他尚觉明确——这军营里不全是坏人,至少有那么个人愿意朝他伸手。 翻了个身,少年将头埋进臂弯里。 “锦程哥……” 寂静中晚风一拂,落木沙沙作响,从西营传来阵阵笛声,一下子让人清醒了几分。 少年一仰头,望见葛童又猴似地窜上旁里的大树,一条腿盘在树杈间,另一条腿晃悠悠地吊着,勉强能听出曲调的声音正从他手里的鹰骨笛中传出。 “你在吹什么?” 闻言,葛童笛声一停:“笛子啊,看不出来吗?” 能看出来,不过是听不出来。 “什么调子,这么难听。” “噫!怎么说话呢?”葛童眉毛飞扬地道:“上来,我跟你说。” 少年同他四目相对一阵。 “哎算了,算了,我下来。”葛童身架子小,落地轻盈,微微一响动人便站在了少年身前,露给他一个背影,扬起手中的鹰骨笛,道:“这是咱们将军——魏洵的调子。将军十五领兵,从无败绩,初到碎叶那年为鼓舞军心,自创南中难……哎呀这些都不是重要的,”葛童转身跃到少年身侧,故意压低声音:“重要的是将军年仅十八,不及弱冠,年轻貌美,可是咱们这儿的边疆沙美人!厉害的不得了!” 许杳这儿刚忙完手头上的活,便瞧见几里外某个不省心的兔崽子,也不知给少年灌输些什么,鬼精的脑袋正晃得起劲儿呢。当即丢下手里的铁杆,带上一支长枪,一语双关地吼道:“别吹了,回去干活!” 葛童惊得差点把骨笛扔出去,急急忙忙道:“下回再聊,我先逃命去了。”旋即调了个整齐严肃的五官,对着许杳响亮亮地喊:“哎,我马上就滚回来,您就别抄家伙了!” 许杳一概不听,长枪翻了个个儿扫去,老远传来葛童的哭嚎,“哎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嘶,伸手不打笑脸人!”然后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少年默然。 一想到今后可能确如葛童所说,他们要彼此相依为命,少年简直不知该不该高兴。 他有一种奇妙的感受,仿佛是二人给他的周界套了层帐子,悲欢离合统统隔在了那边,自己这儿则是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 然而没等少年从中整理出什么滋味,变故就一马当先地袭卷而来,打破了营中的宁静。等他听到刀剑相残的嘶杀声时,葛童和许杳早已无暇顾及他,匆匆披了盔甲冲出营帐,良心未泯地朝他喊道:“躲起来!” 少年惊惧地一颤,摸清当下的形势来,倒头往后,不料脚步顿挫间与一人直挺挺地相撞,转头看去,见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脖子往下硬邦邦的全是肌肉,没穿黑甲,只有手中一个把长刀正泛着寒光,厉鬼索命般阴森恐怖。 少年转头就跑,后衣领却被那壮汉伸手一勾,轻而易举的抓在了手里,身子在空中晃荡了下,麻袋似的被人扔向墙角。 一瞬间,少年对肝胆俱裂这四字产生了清晰认知,猛地吐出一地血还不够,捂住胸口撕心裂肺地咳。 ——疼死了! 然而少年不敢倒下去,颤栗地收拾起四肢从地上爬起,不要命地跑,他怕不跑是真的会没命! 壮汉长刀一转,一把掀开滋生着杂草的垛子,朝少年追去。 平日里除那整齐化一的练兵声只剩下雁鸣的军营,此刻却杀声一片,六畜不安,猛地几声撞击,烟火满营。 居然还放火…… 少年眼中的惊恐愈放愈大,一头撞进两丛干草堆间,脚下也开始阵阵发软。 视线中,葛童附在许杳身后,杀一个补一刀,动作利落干净,从平日看似消瘦的身板中爆发出一股子力量,灵活地躲避跳跃,好些手拿棍棒的大汉连他头发丝儿都碰不到。 更不可思议的是总被喊作老头的许杳,那个整日混在一堆破铜烂铁之间的人,此时居然活像头脱缰之兽,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足够让敌人见之色变,先没了锐气。 许老头喊得字正腔圆:“就地斩杀!” 少年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原地,士兵来往中,似乎听清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是怎么回事。 这事儿得从半日前说起。突袭军营的汉子是这次北伐抓来作奴的,关在后营里一直是安安分分,谁料将军一走,就有人偷摸向外打通了联系,挑夜里砸晕两个看守的士兵,突然反抗,实在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而那个穿透少年内心后稳稳扎根的“锦程哥”却在此时无影无踪。 要不是葛童这几日屡屡提起,他还以为是自己烧出幻觉,往脑海中安置了一个“救命恩人”,偶尔想起时来安慰自己的罢了。 少年吸了下鼻子,转头往近处的营帐跑,中途还跛了一下,摔得满脸泥土,狼狈不堪。岂料刚拐过了角便与那索命来的蛮人汉子四目相对了,心底简直要涌起绝望来。 少年手里拿着被踩断后拾来的半截刀刃,面上神色狠厉,身子却抖个不停,困兽一般将刀举在自己眼前。 那蛮子嗤笑,随即面无表情地扬刀,眼见就要落下—— 少年却忽觉一股力量自背后而来,牢牢扣住他的手腕,拉起他手中半片刀刃直直一挡,巧妙地避开震荡,那汉子的刀便被拦下,滞在了空中。 身后坚实的怀抱一触即离,接着传来清亮的声音:“别怕。” 少年鼻头一酸,莫名觉得这声“别怕”要比“躲起来”动听上许多。 等那人闪出,少年才隐约瞥到他的面容,只得出分外年轻这一个结论,旋即手中一空,刀刃便被身侧之人夺了去。青年翻过了个花握刀在手,接着漂亮利索地刺入了壮汉的胸膛,跟上一脚,将人踹进土里。 那人动作游刃有余,并行不悖,扯起少年往旁里一推,同时是血浆飞溅。 不过一滴没落在少年脸上。 魏洵漠然地抽回刀刃,垂头看他。 哦……差点忘了。 谁料他刚进一步,少年便满眼惊惧地退一步,眼底是赤红一片,半分不让接近。 “你——” “将军,将军!”葛童人未及声先到,高高扬手,在空中挥了几挥,三两下便跃到二人身前,能从步子里看出轻快来。随即一收:“将军。” 魏洵正身而立,将手蜷起来放在唇边咳了咳:“才回了一趟京,这么快就生分了,果然得把你一块儿带走?” 葛童眼睛亮了亮,痛快地叫道:“锦程哥!” 少年一颤,狠狠盯住长身屹立的男人,只听葛童紧接着道:“不是我不想叫,是许叔偏不让的,他说什么军纪严明,规矩不能乱……哦,叛乱的北蛮奴隶已经解决了,许叔正抓了两个审问呢!” 魏洵脸一沉:“嗯,查到是什么原因了?” 葛童:“好像是,有人嚼您舌根被听着了,这才泄了出去。” “找。” 魏洵发了命令,葛童当即不再嬉笑,以往被他踩在脚下的正经终于端了出来,混劲儿一收,看着还真像那么回事。 少年僵硬地转头,见着一地狼籍,夕阳的余晖落在将士坚硬的铁甲上,来来往往,运输着伤了的和死了的士兵。魏洵走到他身前蹲下,少年这才发现他的脸上也沾染了落辉,轻轻的遮盖住了腥红的血迹。 边疆的沙美人吗…… 魏洵似乎是匆匆赶来,朝服上面套着铁甲,来不及褪下,浑身透着丝坚硬和不近人情,偏偏低垂的眼角偶而还流露出几分柔和,恍然一股扑面而来的明媚。 少年阵阵木然。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有人是能将“刚柔并济”体现的如此浑然天成的。 “你姓俞?” 第3章 俞森 “你姓俞?” 魏洵变戏法儿似的掏出一个荷包,红绣暗纹下角正有个“俞”字。 少年低头,目光从那张脸上艰难地挪开,轻声道:“来这儿的时候发了烧,不大记得了。” 魏洵心底“嘶”了一声,一时有口难言,将少年掉落的荷包塞回他的衣襟里:“你先来吧,帮你把伤口处理一下。” 少年眼前一花,转而看到那人精瘦的腰背,手也交在了他的掌中,传来温热又柔软的触感。与此同时,魏洵却被冰得打了个哆嗦,疑惑地将他握的更紧。 这是他捡来的孩子,一个需要帮助的可怜人。 多情将军的内心触动了,可少年却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抵触,悄悄将手抽了回去。 魏洵:“?” 少年: “……” 营帐里有些昏暗,葛童半弯着腰给一旁的烛台点上火,很快与外头的黑夜相隔开来。魏洵先一步撩开帐子进去:“腾个地方,我给那小子上药。”葛童一听这话大张了嘴,好一会儿合不上,直到接收了魏洵催促的眼神,这才不情不愿的挪开。 魏大将军啊,居然亲手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年上药,他们跟随了将军这么久的人怎么享受不到这待遇! 葛童华丽丽地醋了。 少年从刚才起就战战兢兢,一走一顿,仿佛又回到了初到军营时那副怯弱的样子,葛童在角落看见,便觉得疑惑。魏洵见此尽力让神色温和下来,拉着少年坐到靠近烛光的地方。 从他接管雁北军起,军中大小事务百端待举,着实劳苦了好一阵才让雁北重振齐鼓。许杳等人自始至终地跟随他,未有怨言,但魏洵心知,他们一路走来全靠咬牙硬拼,毫无钻空一说。许是这么多的事堆叠在一起,让他的心智与同是十八的少年人相比大相径庭。不看面貌,有多少人以为他真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他只能顺其自然地让自己的心冷硬下来。 可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歪打正着,触到了魏洵心里一块柔软之地,放不下心,也狠不下心。 “疼吗?”魏洵声音透亮,直直穿过烛光,传入了少年耳中。 “疼……” “你的伤我看过了,皮肉还是蹭的有点严重,这几日就别沾水了。” 少年应下:“嗯。” “呃还有,前些日,是皇上急召,我必须先回一趟京,带你不便,并非想把你扔给别人……营里备的存粮不多,天高皇帝远,估计没着落,回京前要过段苦日子了,要是路上遇到了庄子再说吧。” 魏洵顿了顿,发现话有些跑远,于是轻咳两声又道:“你若无处可去,给你取个字,以后就跟着我。”随即抬眼看他,似乎要征求他的意见。 少年低头,让额前的碎发挡了眼,魏洵看不清他的神色。 许久,少年缓声道:“是你把我捡回来的,我就跟你,但你要负责,今后……不能再让别人捡了去。” 葛童:“……” 这张脸太适合卖惨了。 魏洵面上浮现出笑意:“俞……森,怎么样?”他随手拿来张纸,挥笔写了两个字递去。 魏洵的字从小便练的好,京城的大才子李故对上他都逊色几分,只是魏家人不善张扬,连皇上那块价值千金的玉髓也是赠出去大半年才知道花落魏家,故而名声不盛,不然想必也能在盛京占据一席之地。 字是好字,这名是真不敢恭维。 葛童悄悄想。 果然,少年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却又很快耷拉下来。“好,谢将军。”魏洵欣然一笑,下垂的眼角上扬起来,简直可以用活色生香来形容。 少年不动了。 魏洵见他发愣,趁此对角落扑了灰的某人道:“去端点儿水来,冲冲手。” 葛童杀气腾腾的站起来,然后杀气腾腾的出去了。 魏洵对着俞森,道:“别叫将军了,怪生分的,以后把你接回府,算是那个……家人了。”镇守边关这些年,魏洵每天见到的不是五大三粗的匈奴人,就是有时半把月沐不上浴的将士,早把他骨里一点柔情磨的差不多了,此时又翻出来,难免肉麻的紧。 但魏洵认为十多岁大的孩子最是多情善感,心思细腻,他至少该表明表明态度,别让人住进府里了还觉得无所依靠,遇到什么难事儿了有个可以找的人。 俞森:“那,我也能叫,锦程哥?” 魏洵胸口一置:“……当然,当然能。” 帐子被人从外面掀开,许杳探头道:“将军,人绑来了!” 魏洵收拾了下七零八落的心情,面色一沉,拉起一旁的少年:“陪我去看看,嗯?” 俞森点头,这次牢牢握住了魏洵的手。不管将军是不是真心,他都信了,往后胆敢扔下他……俞森只是想了想,便觉得心里豁开一个大口子,全身都要哆嗦起来,转而满脸的,惊惧。 “跪好!”许杳破风箱似的嗓音一响,地上一排头便刷刷地全抬直了,不敢动弹。 天色全暗,魏洵扬起灯笼才看清地上几人的脸,眉心微蹙,“怎么传出去的?” “回,回将军,我们几个白天在后营闲聊来着,不知怎么,就被那群人听到了!”前半月皇上发了令,才打下瞿羽就急召魏洵回宫,耽误不得,这事儿尚得保密。魏洵一驿过一驿,数天一个来回赶得相当之紧,就怕那些不老实的趁乱作祟,不料他离开之事最终还是被这几个碎嘴子传了出去。 不过说来这几人没犯多大错,只是有心之人加以利用罢了,罚不罚全看魏洵一句话,甚至是一个眼神。 魏洵接管雁北营不过三四年,却深受将士们爱戴,可不全靠严刑或威怒,靠得是让人信服的手段。这几人平日同他相熟,罚不当罪可能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在这档口,魏洵忽然转头看向俞森:“你来说,这些人嘴不严实,贻人口实,让敌人钻了空子,当罚不当罚?” 军营里的人顺他看去,纷纷瞪大了眼。 这是哪家皇亲国戚?没听说皇上下命让将军带孩子啊? 魏洵严实地挡住众将士探究的目光,眼神灼灼。见俞森惨白着一张脸,手指了指,细若蚊吟道:“扰乱军纪,也该罚。” 魏洵英气十足地扬起嘴角:“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就按他说的。” 此事处理完已入深夜,魏洵将俞森派给葛童,让他安置在自己的营帐附近,接收到葛童怨怨的目光还补上一句:好生照顾他。 随即去了许杳的帐子。 “许叔。” 许杳算起来是魏洵的长辈,跟着魏老将军征战了大半辈子,如今又扑在了他的雁北营上,忠心耿耿,天地可鉴,魏洵乐得称他一声“叔”,坐稳了干儿子的位置,还给了让许杳养老的闲官儿,接管三大营之一的斩月营——但闲不闲还得看战事的安排。 毕竟真要论究,雁北各司其职,没有“闲官儿”一说。 魏洵进来时,许杳在给剑刨锉,准备一会儿亲自刻花。魏洵不知,这把剑打造好了是要交到他手里的,也是许杳好久没见他换把新剑了,想来这玩意儿带回京城能让他干儿子耍耍威风。 许杳被他打扰也不气,慢悠悠地放下剑,抬眼应了声:“将军。” “许叔,这么晚不睡,做什么呢?” 魏洵绕过桌子,盯着那把尚未完工的铁剑,心里还道:斩月营最近又发明出什么新玩意儿了,还得许叔亲自上手? 许杳忍不住露出笑意,拍拍身侧,待他站定才道:“这剑铸好了,你拿去,给它赐个名。去年皇上赐的那把不好用了吧?他那个就是外表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的破东西,许叔给你做了个新的。” 魏洵流露出孩子气的几分好奇:“不是什么大日子啊,怎么又送剑?” 许杳一笑:“哪有什么日子不日子的,想送的时候就送了。” 说来许杳当年名动京城的便是一手造剑的技艺,其余五花八门的兵器更是样样精通,方才被他父亲魏老将军看重,大加培养,如今更是登峰造极,一手的鬼斧神工,无人能与之相比。这等良工巧匠却屈才给他魏洵一人独造十数把剑,简直大材小用。 但魏洵心里头还是高兴不已。父亲离世,也就许叔能弥补他这份平白缺失的感情,给他旁人望尘莫及的关怀,这声“叔”,他叫得那是一个心甘情愿。 许杳将剑推到一旁,问起正事儿:“你回来,将士们也该赶行程了吧?” 魏洵:“正准备跟您说一声,大家明早起程,赶路多乏,就先到碎叶落脚。”碎叶城乃是大冥比北的军事要塞,多数北伐时期,他们跟随魏洵的雁北军精锐兵力就盘据在碎叶,不回朝,先帝也安心些。如今新皇登基不过两三年,朝中局势动荡,锁事堆积,魏洵作为朝中的军事将领,自然得回京帮衬,以防狼子贼心觊觎李温尚未稳握的大好江山。 两头都要紧着,累的够呛。 “那许叔早些歇息吧,明早还得赶路。”魏洵一撩袍,要起身出去,却被许杳一句话叫住:“锦程,你给那孩子取名字了?” 魏洵面色一怔,知道许杳话中有意,嗯了声后决定说清楚:“那孩子看着可怜,我无妻无子,府里清贫的紧,收这个孩子以后他还能给我养老不是?”魏洵有些懊恼自己的嘴快,故意放松神色。 许杳却沉了脸。 无妻无子……亏他能说得出口。 先帝曾有心给魏洵许个小姐,但品级太低的不行,太高的更不行,加之魏洵太过年轻,自己又不愿意,用“老将军过世,理应守孝三年”一推再推,终于是没了结果。 如今新帝登基尚还年幼,就更管不了他魏洵的婚事了。 不过许杳想说的并非这些。 “你收养孩子我没意见,但他不行。” “我知道。”魏洵低头,正瞥到腰间的佩剑,不由伸手抚了抚,一副心不在焉之相,“但我于心有愧,眼睁睁看着他走向死路,许叔,我不忍。” 许杳怒了:“他是渠羽人!” “渠羽的族人杀了长公主,他们罪有应得,没什么可抱怨的,可余森不一样,他没做错什么!” 许杳红了眼,神情一松:“可你只看到了他只救了他,能顶什么用?陛下赐的是死罪,你敢说那些死的渠羽人里没有和他一样无辜的人?” “此事有异……” 魏洵觉得这四个字太过牵强,可他想不出更好的说辞。 渠羽族人犯下了大错,他们不该把主意打到最疼爱陛下的长公主身上,就算这其中混杂了无辜之人,魏洵也得谨遵圣谕,让渠羽以死谢罪。 魏洵十五领兵,手下掌控着一国命脉,三大营之首,可此时却像个孩童般迷茫无措了。 他只觉得自己该赔。 至少,赔俞森一个家。 “当日我没见到别人,可能死了也可能逃了,但俞森就在我面前,他在等我带他走。” “那你想过,若有一天这孩子记起来了,该怎么办?”许杳沉沉开口,“那时,你觉得他还能给你养老吗?” 魏洵觉得烛光烧得脸生疼,不自主地将头转向暗处:“等查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就,尽我所能让他放下仇恨,好好过活……” 许杳深深地叹口气,抬手示意:“这些事,以后再查吧,太晚了。” 魏洵利落的被赶了出来,突然挺想苦笑。 往回走时,罪魁祸首正穿着单衣,抱了一床被子站在他帐外,一双眼老远便锁定在他身上,巴巴地看着。魏洵心下一动,快步过去,扯了披风给他罩上,仔细扣好颈间的细扣,才抬眼问:“这么晚跑出来干什么?葛童呢?” 听到魏洵语气里有意责怪,俞森颇为好心地为葛童开脱:“他说帐子不够,明早要起程,来不及再弄,让我先睡他那儿。” “那然后呢,他打呼?” “没有,他踢我。” 俞森低下头,语气居然带着分委屈,看得魏洵一句重话也说不出来。 嘶,邪门儿了,葛童那孩子就属睡觉的时候最安稳,什么时候也有踢人的毛病了? “进来,在我这儿将就一晚。” 第4章 家人 秋未尽,冬已至,夜风顷刻沾染上凉意,由不得人们恍惚。魏洵尚也是如此,冷气趁夜鱼贯而入后,便只剩被窝中还存有温热。魏洵直接掀来被子将俞森一裹,末了拍了拍被沿。 “往里头点,挤。” 俞森配合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紧紧靠上魏洵温热的后背,手一蹭,险些要搭上他精瘦的腰身,便慌忙缩向后面。 魏洵:“怎么了?” “没,没什么。” “嗯,那就睡吧。”魏洵奔波了一天,晚间又被许杳几句话训得心堵,声音早早染上困意,半阖着眼,嘴里却还道着:“你别怕啊,跟了我,不会让你吃亏的。嗯……俞森,森,这字好,一听就知道你打哪儿来……以后,就跟我姓吧。” 休整一晚,魏洵又神采奕奕了,俞森却因为这人困意上头的寥寥几句话失了眠,喜提两个黑眼圈,晨起之时还有点发懵。 魏洵觉得有趣,逗他:“我睡觉也不安稳?是不是踢着你了。” 俞森一时哑然。 说来,他本以为自己会在“魏家杂役”和“雁北小兵”里择一担任,没曾想,魏将军轻飘飘一个姓氏,就让他跨过了这两层身份,一跃成为名不正言又不顺的魏家人。 他能不发懵么…… “你昨晚说的,都当真吗?” “什么?”魏洵更觉有趣,继续道:“我昨晚是跟你说过,那京城的舞妓美若天仙,自然不是骗你的,我爹还在的时候,悄悄带我去看过几回……” 俞森嘴一撇,红了眼睛。 “诶别,别,我开玩笑的。”魏洵举起双手,笑得如沐春风,看在少年眼里却只觉得他没良心,脸上做出一副欲哭的表情。 俞森:“骗我。” 魏洵汗颜:“没骗你。” 葛童牵着马过来,唾弃地盯着余森可怜巴巴的样儿,抽了抽嘴角。 他跟俞森差不多大,也要叫声哥,但魏洵总把他当小孩子逗,他连亲近都没机会,反观这个刚来没几天的少年这么快就能跟锦程哥黏在一起,相亲相爱一家人了。 没错,葛童挺羡慕——就羡慕这个能被魏洵放在身边逗弄的位置。 “许叔!”葛童别开头,扯着嗓子一吼,眼不见心不烦地上马追去。 车队整装待发时,打头的士兵牵来一匹红马,缰绳绕了几圈递在魏洵手中。魏洵瞥了眼旁边,问道:“会骑吗?” 俞森遥头。 魏洵望了眼队末,盘算着让俞森与随行军医同乘马车,不料刚有这个打算,就对上少年亮得吓人的眼睛。 “……想骑?” “嗯。”俞森扬起脸,直直地望他,还脆生生地叫道:“魏哥。” “骑!上来,我带你骑。”魏洵一个连烟花之地都没去过几次的光棍哪知道什么叫撒娇,只觉得少年惹人可怜,长臂一捞,便让他坐在了自己前头。 “抓好。”魏洵嘱咐一声,便夹着马肚子,策马向前,速度不快不慢地跟在队伍旁侧。 葛童一扬缰绳,给二人腾开位置,幽幽怨怨地朝旁边递话:“许叔,你看锦程哥!这么快就把我们给忘了,只围着那小子转。” “哼,养狼为患。” 葛童没听清,只觉得魏洵现在的样子太像被妖颜所惑的大王,全然把他们这些老臣、忠臣的谏言抛到了九霄云外! “锦程哥这么大张旗鼓,不怕有人心生歹意?” 许杳轻哼:“能生什么歹意?他一个朝中手握大权的将军,正捏着国之命脉雁北三大营呢,他要护着一个孩子,谁敢下手?那不等同于告诉大伙儿,这孩子是有人罩着的吗。” “况且就算想干什么,也得看打不打得过。” 葛童提溜一转眼珠,心道许杳这发酸的语气似乎跟他有异曲同工之妙,瞬间乐了:“许叔,自家孩子被拐走了,你跟我说道说道,什么感觉?” 许杳黑了脸:“你是不是忘了,谁一手拉扯你长大的。” 葛童瞬间噤若寒蝉。 五年前葛童还不叫这个名,姓叫名花——叫花子。 当时正值战乱,葛童这小子命不好被卷了进去,差点困死在窑里。得亏是雁北大军来的及时,第一个冲进窑去的便是许杳。许副将勇猛至极,一把架起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的葛童逃出窑洞,后见他浑身泥污,又脏又可怜,便顺道带回了营中。 这下好,葛童见着了真正的雁北大营,堪称一眼万年,觉得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死拽着许杳的袍脚不走,嘴里还大喊着舍命追随。 许副将就直挺挺得被赖上了。 算来这是也军中“小霸王”葛童最丢人的事迹,怎么好意思往外说,叫他们都烂在肚子里,偏偏许杳这时戏谑的一句话,把他那不堪往事全全抖落了出来,堵得葛童瞬间苦巴了脸,小声:“……自然是许叔带大的。” “哼,记得就好。”许杳目的得逞,心情瞬间转晴,策马而去,留给葛童一片马踏尘土。 两人这边刚互相排挤完,那边魏洵的马就出了意外,受了刺激似的,忽然尖叫嘶鸣,狂吠不止,马脖子高昂着,险些要挣脱缰绳。“抓好!”魏洵大喝,紧拽着绳子往旁摆头,顺道揽过少年的腰身。 俞森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后背紧贴上坚实的胸膛,摔在地上时竟不觉疼痛,就是塞了满嘴的沙子,呛得眼泪直飙。 魏洵直起身子,抽出一条被压得没了知觉的胳膊,推搡道:“没事吧!” “魏哥……”俞森正要撇嘴,却突然看见他糊了血的胳膊,眼神一冽:“魏哥,手!” 魏洵长舒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把他秀气的少年从头到脚地拍拍干净,这才随意用衣摆抹了把手臂。“真是吓我一跳,多一个人还不太好应付了……” 魏洵语气轻松,转头一瞬神色却冷下来:“怎么回事?” 周围三五个士兵丢了马赶来,死死压制住疯马,闻言个个都往马身上瞅,其中一人率先发现端倪,拍道:“将军啊,这是谁的铁扣?割出这么大一个口子,难怪马要发疯。” 魏洵上前一看,瞬间明了,这铁扣是昨夜他悄悄找人缝的——缝在俞森破损的靴子上。 俞森眼神一乱,慌忙要跪,被将军七手八脚地搀住。 魏洵叹气:“……又没说要怪你。” “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去的,对不起。” 魏洵见少年吓得不轻,无奈地轻哼,在他面前蹲下来:“我看看,脚没崴着吧?”俞森瑶头,垂了眼,看到魏洵头顶上有两个发旋,看着看着愣了神。 嘴中喃喃:“魏哥,我闯祸了。” “没有。” “我还让你受伤了。” “……没有。” 魏洵见他脚真没事儿,就是断了铁扣后的线头傻里傻气地支棱着,于是嘴上试图安抚少年脆弱的情绪:“胳膊是我自己擦破的,你若真想怪谁,恐怕那块破铁扣也有一份功劳。” 魏洵一笑,听起来像是打趣,语气极尽温柔,清俊的脸庞映在俞森眼中,张扬得仿佛能让其他人都蒙上几层灰。 俞森盯住他那双下垂了眼角,显得有些清冷疏高的眼睛,暗道漂亮。 金环缠腕,红绫束发。 少年还没见识过大千世界就栽在了魏洵极致醉人的美貌之中,恍惚觉得此生都不会再有如此之惊艳了。 魏洵领着少年穿过长长的队伍,在最末尾的马车前停下,面色凝重,一口气叹得视死如归。魏洵的宝马不慎在此次北上时香消玉损,为此他狠狠惆怅了一把,打算到了碎叶再好好挑选,置购些新的马匹,至于现在…… “马车里面有人吗?”俞森扬头,对上一张僵硬的脸。 魏将军好像即将要面对匈奴蛮子。 魏洵嗯了一声:“瞿景鸢,咱们雁北军的随行医师。” 队里马车不多,达官贵人若是不随行就只有那些匈奴战俘需要押送,可魏洵却还得准备一辆马车,专门伺候这位“瞿姑娘”。 “将军。”俞森听见半遮的车帘后面传出一道女声,轻声细语,悦耳动人,不难想象那张脸也是极为好看的。 “呃,瞿姑娘,借你马车挤挤,队里马匹不够用了。” 车里的女子秀眉轻蹙道:“……将军自来。” 魏洵心里松了口气,还好眼里是有他这个将军的。魏洵抱了俞森上去,马车又轱辘前进起来,车内气氛诡异的过分,冷气嗖嗖,简直能把人冻进棺材。 “多谢了。”魏大将军毕恭毕敬得跟人道了谢。他是真能看出来,瞿景鸢在忍,而且就快忍不住了。 雁北营里除了士兵就是奴隶,其中光棍最为之多,加之碎叶一带条件艰苦,行军多难,医师很少由女郎担任,增添不少麻烦。 而瞿景鸢成了雁北唯一一个,尤其她今年及笄未过,在魏洵眼里还是个小姑娘。单单如此也不至于让营里上到将军下到猫狗没一个不敬她,主要瞿景鸢这人脾气忒大,从来不知什么叫奉承,什么叫服软。 他魏洵今天没被赶出马车恐怕多半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有个面生的小孩儿在场。 魏洵感觉头又要疼了。 对着那些乱臣贼子,他能提枪上阵,该滚的都滚,对着屡屡犯境的匈奴人,魏洵也能打得他们再也不敢觊觎别人家的大好河山。 可对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他魏大将军没辙,只能先于她“服软”。 “瞿姑娘,再过半日就到碎叶了,你先忍忍。”这便是瞿景鸢不喜旁人亲近,尤其待在同一狭窄处,每次后劲儿都很大。闻言她突然抬头:“小孩子,本仙没见过,打哪儿来?” “啊,前几日,路边捡的。”魏洵一谈到俞森便笑了,兴冲冲地给人介绍:“他以后跟我姓。” “挺好,他可养你。” 魏洵对上俞森怪异的眼神。 ……这可不兴当面解释,瞿景鸢最烦这个。 先前忘提,瞿姑娘师承道陵,响当当的医学世家,称得上举世无双,名扬远渡到连皇上拜访都得先挑挑日子,生怕扰了宗门清静。景顺帝曾就好养生,喜清静,每年固定要去住那么几天。 当然,道陵师祖医术非凡,起死回骸都不在话下,先帝也乐意尊着敬着。 而瞿景鸢正是这位大师的亲传弟子。魏洵是绕不清他们十里八村的关系,只知道是瞿姑娘跟道陵意念不合下山来,被他雁北军捡了个大漏。 瞿景鸢也不负所望,年纪轻轻却比一般男子都吃得了苦,上能天仙儿似的穿着披麻戴孝的白衣,下能跑在血里沙里为将士们包扎伤口,一个“累”字没喊过,比葛童那个小混蛋还要尽职尽责。 知人善任,魏洵深谙这个道理,自然希望她留在自己麾下,态度嘛也就尊敬了那么一点。 唯一的不好处就是语言不通。瞿姑娘身为中原人,讲个中原话却实在费劲,有时候甚至都难以辨明意思,好在这么些年跟着燕北军四处征战,磕磕绊绊的也能做交流,想必彻底讲得通畅也用不了多久了。 前头的马车陆续停下,魏洵率先跃下来,招呼将士们去河边歇息,午时再行。 随后他找了个秃头草地站着,晃过头去向俞森解释:“瞿姑娘下山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她师父一样,说话与咱们有差异,有些话你能听就听,提炼着点。” 想起瞿景鸢马车里那句,魏洵又蜷起手轻咳:“有些话就作耳旁风,别当真了。” 俞森抬起眼:“怎么不能当真了?” 魏洵觉得这句话直击心灵,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羞色来:“我还年轻着呢!用不着你一个小屁孩儿养老。” 好吧,他的魏哥只把他当小孩看。俞森板着手指数了数,发现就算他长大了魏洵也不一定老去,说不定还正值花期…… “那就,一起变老。” 魏洵愣了。 山盟海誓的话他们都嫌害臊,讲不出口,有时说的多半是真情实意,心中所感。可魏洵知道,真话才更是能触动人的心弦——海浪般翻涌而来,又温柔缱绻地扎根于心。 第5章 碎叶 “那就,一起变老。” 魏洵先是浮于表面地笑了笑,半晌品出少年语气里浓浓的依赖,终于松动了面色,笑意直达眼底:“休息会儿去。” 日头刚过,魏洵咂吧了下嘴,跑去许杳身边讨酒。 许杳看了眼手中装酒的葫芦,正色道:“行军路上将军少喝点吧,万一出了事,我们还得指望你呢。” “许叔,我就暖和下身子,不贪多。”魏洵知道他还气着呢,到底觉得自己理亏,凑近他笑:“不给酒也行,我想要那把剑了,许叔做出来没?” 许杳嘴上一口一个将军,手上却毫不留情得将人推远,面色看不出喜怒。 魏洵吃了好大的鳖,闷闷不乐地回来,就见草里冒出个发旋,一动一动的。魏洵扒开草:“俞森,你在这儿干嘛?” 那脑袋顿了顿,猛地冒出草丛:“魏哥……” 像做坏事被抓包了。 “我看看,这什么?” “没,没什么。”俞森把手背到后面,脸上一片羞色,直直沿伸到耳后,眼睛忽闪忽闪简直闪到了魏洵心里。 啧,小孩真心疼。 俞森起先不给他看,磨了好一阵才从身后拿出个缠了花的藤条来,就献宝似地举到魏洵面前。“这是个,花环?”俞森小声道:“嗯,戴手上的。” 魏洵顺从地抽出一只手,看着少年认真地给他戴上,脸上堆满了笑容:“小白花,还挺好看。” “其实做的不好,以后我再练练。”俞森扬头,一抹笑意从嘴角荡开,魏洵这才发现他的长相不同于常人,带着点妖艳,平日不笑还看不出来,一笑那眼角微提划出好看的弧度,立刻神似话本里的小妖仙。 魏洵思存了半晌,这才将蓄谋已久的手放在了小孩头上,在“抚摸”和“轻拍”中选择狠狠一揉,心满意足道:“走吧,再不赶路,天黑前到不了碎叶了。” 二人上了马车才发现瞿景鸢不见了人影,四周一打听,得到了这么一句:瞿姑娘说将军先坐,她驾马便可。 ……也不知道这马从哪儿变出来的! 魏洵掐算得挺准,一众人马恰赶酉时进城,天黑了一半儿,给铁皮黑甲都渡上层金光。 魏洵跟守城的雁北侍卫打了声招呼。 宫中出事前,魏洵镇守之地正是碎叶,东西北各方则由其余三位副将分别把守,大冥上下,唯魏家军兵权在握。 罢黜百军,独留雁北。 放在前几年,魏洵还没有擅离职守的权利,直至新帝登基,他们又北上击退匈奴,这才有了回京述职的一天。岂料北归半路,长公主遇害,魏洵听从皇帝急召又杀去了渠羽,才耽误了些时日。雁北大军撤兵回营的日子更早些,跟着他的雁北精锐就不算多了,一部分提前半把月就回了京城,其余的听从安排,舍了闭塞路远的碎叶军营,包了几家客栈便住下了。 说来,魏洵在此地还有个府邸,是先帝念他仗义疏财,又得胜回朝的奖赏,人还亲自跑来过几趟,看着君臣相得,魏洵却从中琢磨出丝丝惧怕跟讨好来。 敢问一个继承了老将军衣钵,十五领兵的少年将军,往后就不会有逼宫行反的想法? 没人信。 可他真的不会。 彼时先帝正智力孤危,压根想不出好法子来打压,这惧怕便从骨子里生根发芽,心里念叨他一亩三分地的皇权,不敢把魏洵逼的太紧。听闻此前还有过收回兵权的想法,可借人已行将就木,在那之前就驾鹤西去了。 魏洵正经地将手放在胸口,却不走心地悼念了一下先帝,随后拉起俞森溜了:“走,带你去开开眼界。” 少年被将军忽悠着入了集市,头一次见这番盛景,却怕得跟块黏糍粑似的在魏洵身后,恨不得紧紧贴着,逗得魏洵直乐。“过来,到前面来。”魏洵大手绕到身后,轻轻推了推他。 俞森是他从大山里捡回来的,跟着将士们餐风饮露,除了山河溪流没见过别的,这么热闹的场景定然生惧,于是魏洵嘴上道:“等回了京城,比这儿繁华多了,适应适应。” 魏洵清透温润的嗓音着实帮了大忙。许是年纪不够,他老觉得自己的声音少了几分爷们儿的雄浑,不如许叔吼人吼得利索,此刻居然变废为宝,起到了安抚少年的作用。 于是俞森终于探着脑袋打量起四周。 京中定然繁华,但碎叶也不算小城池,尤其靠近边陲,丝路贸易发达,各方商品集聚称得上富饶。 此刻夜将至,风声起,夕阳余辉下酒旗招展,碎叶一带的繁华才刚刚开始。街道两头摆满各类吃食,往东则是靠近河岸的码头,人来人往间,隐约能看到水波上起伏的彩舟,老远听到有人载歌载舞,唱着北疆大漠的汉歌。 这碎叶刚筑的河道不宽,平日封闭时船只上会载不少货物,将大物什从城西运到城东,自成一体,也算是先帝为数不多能为百姓做的积功兴业的好事了。 到了晚上,船只归岸,在河道边坚起船旗,才真正是悬灯结彩,络绎不绝。 魏洵见俞森看得眼花缭乱,没工夫搭理他,便自顾自去买了袋油炒花生,举到小孩眼前,笑道:“尝尝。” 俞森脑袋动了动,抬头看他,而后双手接过来:“谢谢。” “待会儿船上有舞狮,咱们去看看。”小孩挺好的,还懂礼数,就是话太少了,板着脸不笑也看着跟人不亲近。魏洵把这些归功于失去记忆的缘故,同时坚信自己能让俞森重新乐观起来。 毕竟谁十多岁时还不是个孩子?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他十岁时虽武功绝佳,但不大机灵,用他爹的话来说就是脑子一根弦,太容易轻信别人,老被哄骗。 但俞森不是什么将军之子。 可以哄。 魏洵挺高兴终于找出了些养孩子的门道,岂料他刚有一点自豪感,转头就把小孩弄丢了。 魏将军从头到脚整齐地僵在了原地。 “俞森!” 对方此时正望着人群中高挑的身影,被左右路过的大汉挤来挤去,一脸生无可恋。这支队伍似乎着急去船上,每个人腰间系着彩绳,风声掠过时一串串银铃激荡在空中,时不时与妖红的锣鼓相撞。 俞森被人狠搡了一把,连晃两下才勉强站稳,手中的油花生撒了一地。 ……真是祸不单行。 俞森皱着小脸,蹲身,在杂乱的人群中一颗一颗捡起花生来。 魏洵对于刚养了孩子就将人弄丢这事儿倍觉打击,扬着脖子喊人,哪里看得见俞森的身影,只感觉塞外的黄沙都没这些花花绿绿的人迷眼。 “锦程,你在这儿干嘛呢?” 魏洵一听这声音,便立即回头,满脸苦闷:“许叔……孩子丢了。” “丢了?”许杳诧异一瞬,又觉得这是魏洵能干出来的事。“别愣着了,我帮你找找去,你到甲板上看看。” 此时河岸边一艘巨船正放下船板,打乐的汉人依次顺着登船,船旁高高挂起了数丈彩帆,百姓们正一窝蜂往这边儿挤。魏洵终于想起来,今日边疆百姓们要过闽水节,似乎是纪念什么人的,总之这会儿格外闹挺。甲板上已经铺满了八角龙灯,就等一会儿的开场舞鸢,来披红挂彩,将这里连成一片。 魏洵就觉少年人最容易被这些东西吸引,立马翻上木箱,利落地来到船板。 “起——灯——” 擂鼓阵阵,舞龙表演已经开始了,一旁的狮怪张牙舞爪地游走在甲板上,人们看着新奇,喝彩一声高过一声。 魏洵抬头,只见从空中落下一只五彩鸢,彩布翻飞,灯芯烁烁,丝绸从灯两旁固定的圆环中穿过,高低有致地垂下来,甚至有那么几缕能拂过他的脸颊,光辉交错,打上各色的光。 魏洵一时多受震憾,怔愣地站在原地。 突然间,五彩鸢尾弹动了一下,陷进支架中,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动,几根黑漆木杆推挤碰撞起来,在空中摇摇欲坠——庞然大物竟要这么散架了。 变故来得突然,魏洵回神间,那木杆子已经排山倒海地向他砸来。 四周人群尖叫逃散,魏洵敛容,伸手抓出长剑“咣当”架在了头顶。混乱间,有人尖声高喊:“哎!小心!” “那是谁家的小孩儿!快闪开!” 魏洵心下一凉瞳孔紧缩,立刻冲出人群,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老远还真见有个不高的瘦小人影站在那里,破音喊道:“俞森!”他紧盯了头顶倾倒而来的木桩子,一把将那人影拉过来罩在身下,挥剑劈去,木桩子从空中裂成两半,连带着碾过急坠的圆灯甩到一边,顷刻滚起了火苗。 魏洵朝怀里道:“别怕。” 不到须臾,隐匿暗处的雁北亲卫冲上甲板,高声安抚人群。 魏洵暗自松了一口气,低头,就见怀里害怕抓住自己胳膊的压根儿就是个白皙瘦弱的小姑娘,哪里是俞森的样子,一瞬间尬然在原地。 远处,高干细瘦的身影一路火花闪电,碎步而来,不仔细看时简直像两根又细又长的棍子架了个头在空中奔跑,尖细的声音从左至右穿过了魏洵的耳膜:“哎哟!魏将军,多有得罪呀!咱们这灯起了多少年了,您看单就今年出了意外,莫怪,莫怪!” 魏洵太阳穴狠狠一跳,有种想用军鼓洗洗耳朵的冲动。“到底怎么回事?”那人比手画脚地解释了一阵,勉强能提炼出来意思——揽灯的绳子不小心烧断了。 “没事吧,小丫头?”魏洵没再搭理他,蹲身拉住女孩,放柔了声音问。 “没事,谢谢哥哥。” 俞森抱着满袋沾了土的油花生出现在人群中时,便刚好看见这一幕,脸色沉沉,声音拔高了几个度:“魏哥!” 魏洵一喜,拍拍女孩让她回去,自己几个跨步到少年身前,边上下扫视,边急问:“跑哪儿去了人这么多,挤丢了我上哪儿找你去?”魏洵脑子里还冒着刚才惊险的一幕,脸色铁青,就是不板着脸也像生了好大气。 俞森死抿着上下两唇,觉得魏洵抢的皆是他的词,回想起方才对那丫头亲切的问候,又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有四个字萦绕在心间。 厚此薄彼! “你说话。” 魏洵不高兴地搡了搡他,就见俞森憋足了劲儿,委屈道:“我是被人推开的!” 俞森撇嘴,再怎么说也不敢质问魏将军,种种愤愤不平最后也只化为了一句不满的辩解,双眼灼红地问:“你为什么,也不问问我……有没有事!” 魏洵:“那不,不看你没事吗?” 魏大将军一天内经受了两次挫败,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养孩子一点都不简单,更不是哄就能哄好的,嘴里泛起一丝酸涩。“下次不许再乱跑了,就算被人推开,也要在原地等我懂吗?” 他是在原地啊,他是在原地捡花生啊!俞森不答应他,魏洵那个气,沉着脸起身,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锦程,”许杳适才打断二人,“人找着了就好。对了,起鸢时那绳子断得蹊跷,像被人故意烧损。” 魏洵转头,脸色更沉。 难怪心里不踏实,原来有人在作祟。 “把这几日出入碎叶的人都排查清楚,尤其是洋鬼子,让他们格外注意着点。”这一吩咐后魏洵又忙去了,俞森便由一个雁北亲兵领着。 疏散了人群,魏洵把造鸢的匠人一一叫过来盘问,没有任何环节出现问题,反倒显得更加可疑。但若再查下去,就得查到看鸢的老百姓身上了。 “许叔,太晚了先回吧,此事日后再议。”魏洵打完招呼,便匆匆追人而去。 俞森初来乍到,信得过的只有他们,结果自己没把人看好,还把小孩教训哭了,魏小将军终于扪心自问,提炼出了“不称职”三个字,疾步赶上那雁北亲兵和俞森两人。 “你先回去。” 魏洵给二人创造了个独处,不由分说地去拉小孩的手:“还想吃什么?”俞森挣了几下,没挣回来,默默攥紧了花生袋子,“垮啦啦”一阵响。 魏洵摸摸鼻子,独自承受了空气中弥漫的寂静与尴尬。 第6章 暗流 “哎,这花生我吃点呗,有点饿。” 俞森低头看了一眼,见魏洵把手伸过来,急急往旁边躲去。 “这么生气,吃的都不愿分我?” 魏洵发现俞森一言不合就以“沉默是金”为对招,任谁说什么他都不张口,往往是一招制敌,那张漂亮的小脸一板,摆明了写着——不哄不行。“行,魏哥跟你道歉,”魏洵站定,在他面前蹲下,又认真道:“长这么大了,哥还是第一次养孩子,没经验,下次保证不把你弄丢了。” 俞森:“……” 谁想要这个道歉了? “哎,别,”魏洵见情形不对,心下一凉,赶紧揉小孩的头:“别哭呀!” 越劝哭得是越厉害了,眼泪大颗大颗,落红了半张脸,终于肯抽噎着赏几句话给他听:“下次,下次别……你去救她,对别的小孩,孩,那么温柔,别人家的小孩就应该别人来管。” “啊?”魏洵傻眼。我不是雁北将军嘛,难不成还能置百姓的生死于不顾?再说了,我本来就是要去救你的。 …… 算了。 “行,哪儿管得上别人家的,有你一个就够了。”魏洵轻笑,在心里补上一句:够他折腾了。 魏洵领着俞森回府,就单方面认为他二人已经冰释前嫌,高兴地让人准备夜食。俞森被这一折腾也饿得发麻,大口大口吞咽,吃得正香,府门忽地被人推开,站了个瘦小身影在外头,幽光下简直像是孤魂野鬼。 “谁?” 魏洵坐在院内的石桌旁,特意眯眼,只见那人一瘸一拐地进来,披上月光才看清是葛童。 魏洵满腹疑惑:“许叔呢,这夜深了,怎么不见你睡下?”不太对劲啊,他身边的雁北亲卫都被安排进府同住,处理罢事情早回来了,其余不多的将士也在附近客栈里,这会儿该睡熟,这小子居然从外面来了。 “锦程哥,我去睡了。”葛童简直像个霜打的茄子,蔫儿了巴巴的,绕过魏洵身侧,垂着头地往里院走。 瞿景鸢背着紫檀药箱,也不知是从哪片草丛里冒出来的,路过时还顺道问了句:“魏将军,晚矣,作甚?”她不同将士们住一处,单独歇在西院。 魏洵先是在心里吐槽了一下瞿姑娘清新脱俗的说话方式,随即脑中灵光乍现,迟疑了片刻,表情瞬间变得丰富,想了又想,才蜷手轻咳:“嗯,晚上没怎么吃东西,现在后知后觉,确实有点饿,就让人准备了些膳食。瞿姑娘可要一起?” “不必。”瞿景鸢摇头,突然从箱里取出几叠包了药的黄纸,往他手里一塞,“舒筋活血之秘方,照纸上法子,外敷,便可。” “舒筋活血——”魏洵翻了翻,“给我?” “并非,是葛童。” 魏洵答应:“噢,懂了。” 俞森打眼瞧过来,见二人正聊得融洽,就撇了嘴乖乖在一旁站着,盯着魏洵手上几张薄纸和包裹井然的药方,良久问:“魏哥,这是什么?”魏洵随手塞进衣襟,推他进屋,匆匆道:“给葛童准备的,快睡,我去找他人。” 俞森不让他急,磨磨蹭蹭地上床,就坐在墙根里,眼睛亮亮地看他,随即拽住魏洵腕上的冰扣。“那你还回来吗?” 嘶,此情此景,魏洵不好形容。 就有点像妃子挽留皇帝共寝,末了还要问:今夜可愿临幸? 魏洵沉默了。 “回来嘛?”俞森又问。 “……回回回,回,你快睡。” 一向且行且忘的魏将军头一次往心里去了,一路记着,光荣完成瞿小仙儿的嘱托后便信守承诺地回来,挤在少年身旁,贴心地帮人拉上被子。 魏洵入睡入得很快。 俞森满意地在暗色中勾起唇角,手也钻进对方被中,揽过他的腰身轻轻捏了捏,仿佛要这样确认一下心里才踏实。但总归……是虚幻如梦,如何都消免不了的。俞森一把将头埋进对方颈窝,边想,等回了京之后,魏哥就没时间围着他转了,像这样同床共枕的机会,还会给他吗? “魏哥,你万不能再把我弄丢了。” 俞森睁开眼,发现那人压根听不到了,指尖动了动,神色突然发冷。 翌日一早魏洵就不见人,只剩个空荡荡的,泛着寒意的被窝。俞森出门见葛童倚在门边等他,便随口问道:“昨天魏哥给你什么了?” 葛童一副没睡醒的样子,闻言舒展了几下眉头,努力让自己清醒,然后便想起了什么,嘴里抢先激动地骂道:“操!你可别提了!那自称小仙的丫头真是越来越猖狂了!我,我平时敬她也就罢了,他居然抢我马!走的我两条腿现在还打颤儿,我又不是骡子,再说,骡子拉磨那也是会累的……” 俞森边听他答非所问地骂娘,边四处搜寻,找了半天,只能偶尔看到一两个路过的雁北亲兵。 “都说了回碎叶置办马匹,她倒好,直接抢我的,岂有此理,岂有……” 俞森插话道:“魏哥哪儿去了?” “啊啊?好像是出门采购了。” “那我们早上吃什么?” “……” 原来这小子从一开始就没听他废话。 嘶,真是奇了,他从没见俞森也对魏洵这样。分明刚到军营时他还只跟自己打交道,顶多算上许叔,怎么说也不能百般嫌他——反跟锦程哥相濡以沫,亲同手足起来了。 “许叔带我们上外边儿吃。”纳闷归纳闷,葛童还真不敢怠慢了这小祖宗,他不希望自己的锦程哥真变成了“铁面无私的魏将军”。 另一边,在两个少年心里各游走了一圈的魏洵正忙得不亦乐乎,刚从铺子里出来。也得亏马匹的置购有许杳代劳,魏洵才能少操一份心。现如今就是军中存粮少得可怜,等回京了一定要在皇上面前念叨念叨这事儿。 岂料刚想到皇上,便有京城的信传来,直直移交到了魏将军手中。 魏洵五味杂陈地打开,五味杂陈地阅完,片刻没耽误,沉着脸命人唤许杳过来。 魏洵眼神发冷地将信拍在桌上:“蒋永恩那个不老实的又搞什么新花样?玩儿上改稻为桑了,想银子想疯了吧。” 许杳面色黯然:“皇上怎么说?” “他一个九岁的娃娃能说什么,这不连求援信都给我寄来了,”魏洵缓缓压低了声色,“改稻为桑,说起来容易,日后百姓吃不上饭饿死了找谁说理去?洋鬼子一时觉得新奇,大批量采买,说到底就不是长久之计,变故多发,他蒋永恩的目光怎能短浅到这个程度?” 许杳:“但国库空虚是事实。” 魏洵放不开紧皱的眉心,连连摇头:“这事儿要想办法阻止。民以食为天这么个简单的道理难道还要我一个武将来教吗?”况且这其中的复杂程度不是“吃不上饭”几个字就能解释的,老百姓本就善种田,不善经商,一时间转换不过来,怎么赚的到银子? 满朝文官只要能减减自己的吃穿用度,有武将一半节省都算好,哪还能使国库有“空虚”一说。魏洵忍不住气道:“蒋永恩真是迷了眼,天天就想着怎么威望日隆,独掌天下——” 许杳谨慎地往外瞥一眼,凑近低声道:“旁的咱管不着,将军抓紧时间回京,先要把人稳住。” 此话一出,魏洵眼底立刻染上疑虑。 那俞森怎么办? 许杳攀上他的肩膀拍了拍,不知是非错觉,摸到了那坚实肌肉下蓦然棱起的肩骨,心底一酸:“去吧,皇上在等你。”结果就是,魏洵辗转了一天,到最后也没能回府,被皇帝李温一封信纸召上了快马,走之前只来得及嘱咐许杳几句。 魏洵抵达京城之时已经入冬,几日来隐匿在云层中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出,天寒地冻,李温早早命人在宫里备了碳火,魏洵一开雕花大门便感觉暖意侵袭,裹了全身。 桌案后面,一袭华贵单衣的少年抬头看来,不算精妙的五官端端正正,也许是年轻的缘故,倒也显得眉清目秀。 李温笑脸迎道:“魏将军饿不饿?朕命人准备了吃食,屋里头暖,先把袄子卸了吧。”先帝走后,李温在宫里便只有长公主可以依靠,谁料变故突然,偌大皇朝没了一个长公主犹如少了擎天之柱,李温自然迅速颓靡下去,差点让蒋永恩独揽了大局。 幸得魏洵从北疆归来,一手兵权,一手朝野,从中周旋各方势力才没让李世江山就此改名换姓。故而,小皇帝开始对他百依百顺,不计后果地将他当成救命稻草一般信任。 魏洵自不能让他的信任落了空。 李温捏着茶盏,小声问:“魏将军,改稻为桑的事,该怎么处理啊?” 魏洵接过李温递来的茶,抚了礼,这才坐在一旁,道:“陛下,您是什么看法?” 李温身躯一震。 “改稻为桑,短时间内能使国库充盈。每亩桑田的产量会比稻田高,蒋大人还说,不会因为产量增加税收的,老百姓赚的钱会比以前多,可说起来跟做起来还是两码事。” “嗯,只有好的方面吗?” “那倒没,父……老师教过朕,崇本而怯末,国计可恒舒,蒋大人的提议与国策不符。” 魏洵点头,跟着他一起认真分析:“这样一来,会产生大量佃农,加之他选的地形七分山水一分田,能耕种的地少、人多,外面还有敌军侵扰,调粮不及时是要饿死人的。佃农每年的收成是六成归大户,四成给自己,蒋大人他们想从农民身上刮出一层钱出来,才不管农民死活,眼瞅着要断粮,百姓们定然不肯。” 地方官只考虑事情办得漂不漂亮,能从当中抽多少油水,自然不惜践踏秧苗,损毁农田,那农民只能低价将田卖了换食。 因为没了收成人会饿死。 其实李温没考虑到如此,只是心里不想实施,他觉得父皇传下来的制度可以持续延用,压根不需要改,何况……“魏将军,朕还是比较希望百姓过得好。” “嗯,”魏洵松下神色,嘴角扬了扬,“既然如此,目光就不能太短浅。” 李温喜上眉梢,见魏洵有意帮他,忙道:“那将军快想想办法!这几日蒋大人实在催的紧,朕也要劝不住了。” 魏洵闻言,手上动作却一顿。 李温毫不掩饰满眼的期盼,可见近日真是被文武百官逼的紧了,但接下来这句话他想斟酌下好好说,因为魏洵有预感—— 将来嘉元帝李温到底要成为一个君子还是一个君王,全看他这番话了。 于是魏洵放下茶杯,将原本想说的话收回了腹中,正了正衣冠道:“看一件事,陛下要比旁人看的长远,修议一项制度也要先想清楚其中利弊,不能被百官左一言右一语就乱了自己的阵脚。其实臣觉得,改稻为桑的主意不错,问题只是出在短期利益的延续,眼下要压住他们,当想个万全的法子。” 话说到这儿,魏洵顿了顿,破罐子破摔,决定跟他讲个清楚:“有些事不能急于求成,尤其蒋大人在朝廷上颇有势力,陛下更要学会周旋……唉,啧,其实这些话不该由臣来说。” 但他想不到除了自己,还有谁会教小皇帝这些阴暗的权衡之术。 摸着白花花的胡子,一口一句“人之初,性本善”的老太傅吗? “臣先前提过,改稻为桑的主意不错,倒不用一棒子打死,挑几处地让他去折腾,先稳定朝局,如何?”李温面色迟疑地抿唇:“几处地也是地,万一来年没有收成,那些地方百姓怎么办?”这些,魏洵不是没想过,回京前他的想法太急躁,太片面,安静下来重头思索才发现漏洞百出。李温是个难得的性情疏良之人,可自古的多情帝王,哪个能坐稳江山? “明日,我选几处地,收成不至于全无,只是朝廷的调粮得跟得及时些……真到了那个时候,或许也能彻底驳回决议了。” 魏洵到底也是个武将,是个臣子,小皇帝李温又无权无势。这两年他不断周转于朝野之间,勉强占据了一席之地,他们若想做点呼风唤雨的事实在太难了。 “陛下,以小易大,不失良策。” 李温抬眼,被魏洵坚定的表情刺到,转而瞥见他眸底五光十色。 李温忽然觉得心底有股力量在横冲直撞,击碎了这几日他摇晃不定,濒临倒戈的意志,敲锣打鼓地竖起一面新墙。他直觉在泥沼般的深宫里,魏洵会成为自己最坚实的依靠。 而终有一天,他不用再看满朝官员的脸色。 “朕这便叫人去准备。” 李温眨巴眨巴眼睛,一瞬间就湿润了,瘦小的身躯几乎被龙袍压得喘不过气,努力将头往魏洵身侧靠了靠。“魏将军,谢谢你。” 魏洵忙摆手,却被李温摁了下去。 李温对他说:“魏将军,皇姐走了,朕没有亲人了,你千万不可背叛朕。” 魏洵长叹,给他个安抚的笑:“那是自然。” 李温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魏洵还见过一次。是那晚他被传召回京复命之时,李温攀着他的袖子颤抖地问他:“将军,死了吗,你把他们都杀死了吗?” 魏洵那时道:“杀了,陛下安心。” 而此时,魏洵心里五味杂陈,一个名字猛地跳了出来,到嘴边盘旋了一圈,到底咽了回去。李温那么信任他,他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出事情始末。可又是因李温信任他而不能说,他知道—— 弑亲之仇,不共戴天。 从碎叶启,快马加鞭也足足花了七天,连夜抵达京城后又是赶往皇宫,未有半刻停歇,也由此,魏洵从宫里出来时眼皮子都险些抬不起来,用身心俱疲来形容怕是再合适不过。一路心事重重地回到将军府,倒是给守夜的侍卫吓得七窍生烟,手忙脚乱地通传。 魏洵今夜其实不必回来,可他觉得,待在李温身边实在心虚得喘不过气,便坚持要回府。随便洗漱一番倒头睡下,岂料却一夜无眠。 “唉……” 第7章 荣归 打今早起,魏洵便觉得脑海中有许多纷乱的声音,总是不管不顾横冲直撞,其中就能听见李温、许杳,还包括了俞森……这些声音盘踞在大脑,久久不散,但难得有着同一个背景——女人的尖叫和哭诉。 他使劲晃了晃头,竞然硬生生晃出了一幅画面来,丛林滋生,蛇虫肆意,明明是初冬的天,却让他感到又湿又热,潮气直涌天灵。 魏洵低头,发现自己手握七尺寒剑,再忍不住四下扫视,蓦然看到堆积成山的尸体。 他踩过被血染红的土地,拨开草叶,看到那个女人。莫名记得清楚,手中的长剑如何穿透了女人的胸口,红血飞溅,斜在他的脸侧,林中惊出一片飞虫,幽蓝的光泽耀眼又夺目,接着是一阵诡异的翅膀拍飞声。 魏洵甩了下长剑,几个跨步跃上小丘,往树林深处而去。 那里有一个孩子。 浑身上下缠满了藤蔓,双眼紧闭,毫无生气。魏洵顿了顿,走近那孩子身旁,立住了。 真可怜,像是要死了。 男孩头顶上的血蔓延到了脖间,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蓝光,那是一种形状诡谲的蓝纹,幽幽地散发出微弱色彩。魏洵不怎么陌生,这是渠羽人的标志。 皇上下令要赶尽杀绝的渠羽人。 魏洵伸出手想将他拉出来,受到了藤蔓的阻挠,越来越多,蜂涌而至,坚持不懈之下,最后终于如他所愿。 他不知所措地背着少年站在林中。 “俞森……” 魏洵大梦初醒,坐在榻上好久才缓过来,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在枕戈待旦的草丘营帐。 “……” 直到门外传来陈伯的通传,魏洵方才回神,套了件外衣,坐在床沿上喊道:“陈伯,别让做早膳了,赶紧备马车来。” 将军府意外清贫,院里没多少花草,就是随处可见玄黑的盔甲,让人摆开还没来得及收拾。烟火气也少得可怜,零星剩下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仆,和做做花活的丫鬟。当然,这不是李温苛待他,先帝景顺在位时期对魏老将军是有几分敬意,可惜忧其国之利器有日也会变成凶器,相比朝中其他大臣,府邸也就寒酸了些。 到了魏洵这儿,李温有意偏赏,却被他全部打包退回,宁可留个清贫的将军府。 除了膳食交由老仆打理,魏洵其余事喜欢一律亲为亲为。可此时魏洵看着镜子,就是觉得哪儿哪儿不合适,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哎你,你过来。”他只好叫住窗外一个经过的小丫鬟。 “将军有何吩咐?” “你看看,我这个……是不是绑歪了?” 丫鬟慢慢眨眼,细看了看,道:“好像是有点?” 魏洵“嘶”了一声将发带扯下来,如墨的长发散在了身后。朝那小丫头招招手。“你帮我,怎么神气怎么绑一下。” 陈秋招呼人将马车停在门外,心里还惦记着将军的催促,急匆匆地跑回院子,结果看到魏将军还在心热地摆弄自己的头发,顿时哭笑不得。“将军,马车在外头了。” “好。”魏洵起身,末了又看了镜子一眼,惹得丫鬟轻笑:“将军人长得好看,怎么绑都别有风味!” 魏洵脸一红,想说点什么,却难得磕巴,心里暗骂自己的做法好笑。但这次他跟俞森不告而别,心里正愧疚呢,这不是琢磨着给俞森留下点好印象,别让他觉得自己压根儿不重视他。碎叶到京城也算有小一段距离,离那晚与皇上商议已经过去了数日,昨夜许杳突然派了士兵通传,说今日便到,魏洵这才打算整装整装,去城门口做个迎接。 心里有了挂念的人,这动作自然而然就快。 魏洵跃下马车时雁北军还不见影子,倒是城中百姓熙熙攘攘围了一圈,扎堆议论,脸上无不充斥一副惊喜神色。 “没想到咱们雁北军这么历害!北上才几月,就打得那帮蛮子不敢作祟。” “可不,要我说得是魏小将军有才,听说他手握九尺大刀,十里开外那是直取敌军首级!能捅出这么大一个血窟窿……” 说得跟亲眼见过一样。 魏洵眼角一抽,心虚得撇了撇嘴,心想血窟窿不至于,被乱箭射成马蜂窝子的倒是有。 “轰”的一声,九重宫阙大开,整齐划一的步伐声与车马运驾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瑶瑶传来。这队首隐约见一人——许杳身着直襟上衣,腰系绦带,一手按着身侧的配剑,一手扬起缰绳压慢队伍速度,缓步进入城中。 人群立即有人高喊:“是许副将!” 葛童闻言按过缰绳,隔着马用胳膊肘顶了顶他:“高低我也得整出点名堂,做个副将试试,听着太威风了!” “我死了就是你的。” 许杳照旧丧着张脸,不耐烦地将马头往旁边调了调。 瞿景鸢掀开车帘瞥到二人斗嘴,心说无趣,这刚一挪视线,便瞧见人群中高挑的少年郎,神色动了动。哟,魏将军人靠衣着,居然穿了个蒲青常服把自己整的这么嫩。 有些时日没见,瞿景鸢突然有些不合时宜的感慨。 当年她刚动身下山时,魏洵也是如此一身蒲蓝装束,兴冲冲央求她留下来。她当时怎么也想不到,看着年轻稚嫩的少年背后是魏家军一系的庞大兵权,已经率兵西征,在得胜回朝的路上了。 队伍行进的愈来愈慢,冬日的冷冽里百姓们难得热情高涨,拥护着不肯散去,一路跟随到了抱月台。 抱月台也并非是个高台,而是个搭建了石塔的墟场,与城东的散金台相对,寓意阴阳相衡,万事亨通。不过魏洵不太能看得上,毕竟这两处塔台是李温登基初年改国号为嘉乐时建设的,主意就出自于那些表面拥护新帝,暗地玩弄权势的佞臣,林林总总使过不少绊子。 魏洵觉得他们哪日不再兴风作浪了才真有可能万事顺遂。 于是魏将军筋搭错了似的,愣是没出面,直到队伍过了抱月台,这才从人群里冒出一个头,边走边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旁边有人回话:“十二月底了。” “都快年关了啊……” 那人抬头看了看,瞪大眼:“这,这这这,将军?” 魏洵从头到尾几乎没给他摆过正脸 ,只顾着嘴里念叨什么钻出人群,站在了队伍前头。许杳一怔,立即从马上下来恭敬地行礼道:“将军。” “嗯。”魏洵发音发得不紧不慢,眼神却急切地往后扫去。葛童了然,推了一把身侧人,朝他大喊:“将军,人带回来了,全须全尾的没弄伤一点儿!”等到俞森整个人站在他面前,魏洵一颗心才算安定下来,仔仔细细地将人从头看到脚。 怪不得他这担心样儿,魏洵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跟着魏老将军把北疆大漠的沙子吃了个遍。可俞森不同,据说渠羽人的生活状况也不是很好,那小孩生得又白又瘦,眼睛黑亮,跟个瓷姓姓似的,他魏洵哪舍得磕了碰了。好在是碎叶的准备充足,越到京城路也越好走,顶多就是风餐露宿没怎么休息。 俞森神色平淡,甚至还透着丝丝凉意,可被葛童推出去时,神情立即就散了个七七八八,慌张的抬眼,心忽然一沉。 魏洵深承眷注的目光立即密不透风地将他包裹起来,久久不散。 “俞森,过来我看看。” 少年肩膀颤了颤,眼睛肉眼可见的发了红。“魏哥……”这话一出口就先染上了半色委屈,眼眶里五光十色地闪烁了一阵,旁若无人地低声哽道:“将军明明说过,不会,再把我丢下的。” 魏洵茫然,自发忽略了少年口中变样的承诺,将俞森拉过来。“我的错,以后不管走多远,都跟你打声招呼。”真真是这辈子未曾如此有愧过。自己刚允诺要给少年一个家,转眼就奔赴山海去了,衣食住行不如许杳操心的好,陪在他身边的时候也没有葛童多,哪称得上事事照拂,名副其实是个不负责任的哥哥。 葛童看得心惊肉跳。 大清早听到魏洵悄无声息地跑了,早膳都不吃干等了一天,晚间还是气不过,独自上了豺狼山任谁都叫不下来——这与眼前满面委屈的少年,是同一个人? 葛童心惊的同时也佩服啊,俞森仿佛找到了能驾驭锦程哥的法子,眼泪一掉,对方立马就拉着他哄。 一个哭得旁若无人,一个哄得旁若无人。 闹了半晌,魏洵终于是动了,拉着俞森到后头的马车旁,诧异指道:“你,坐瞿姑娘的马车来的?”俞森乖乖点头,回道:“他们嫌,带上我骑马就跑不快了。”魏洵还正惊讶,就听瞿景鸢在马车里头颇为善解人意地解释道:“并非谁人不能接受,人缘儿好的,本仙自欢迎。” 魏洵听她话听得难受,半天辨来不了意思,低头看俞森。 俞森:“许叔给了她一两银子。” “……” 这小仙还挺物质。 车马浩浩荡荡地抵达了将军府,实话说没有想象中那么气派。 俞森跟在魏洵后面,四处打量,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好像又涌上来了一瞬。初到军营时俞森身上正带着伤,披头散发了半日拾到一条红绳,便自个儿在脑后束了条低辫,辗转赶路,红绳早已失去了色泽,灰秃秃的,身上穿着不知葛童从哪个新兵那儿借来的蓝衫,不合身地垮下去一片,全身上下只剩脸尚且白整。 反观魏洵卸下兵甲,穿上便衣,俨然就是个翩翩公子,尤其那长辫,今日束得格外精神,说不出来的……风骚。 俞森忍不住将自己往后藏了藏。 陈伯在大门口侯了半晌,见二人走来,立即迎上去:“将军,膳食已经备好,可就等您了。”魏洵回头找了找人:“哎,让许叔跟葛童进来蹭一顿,省得再准备了。” 当年魏老将军十分器重许杳,屡屡提及,先帝也有意提拔,这便单赏了他一座府邸,自己在京城有一处地,是平日便来魏洵这儿坐坐。至于葛童,虽憧憬于将军身姿,时常膜拜,恨不得赖在魏洵府中,可见了许老头孤独年迈的背影,居然还能生出这辈子都不会有几次的不忍,乖乖伴在许杳身边。 入府,魏洵招呼几人坐下,都是饿了一天,无不食欲大增,当即动起筷子。 这其中就属俞森的饭量最小,平日在军营只要有口吃的就不觉得饿。但将军显然不这么想,给人盛来过碗高的米饭,还不停夹菜,成功招至了某人的不满:“锦程哥你也吃啊!老给他夹菜作甚……” 许杳凉嗖嗖道:“他想弥补呗,让他夹。” “锦程哥那是有皇上召见,这也不能怪他啊?” 魏洵干笑。 原来这事儿还没过去呢,也就葛童蒙在鼓里,还要替他愤愤不平几句。 不过闹归闹,葛童真不至于小气到和俞森翻脸,用膳完毕还尽责地将带人去后院儿,推开魏洵提前命人收拾出来的偏房。“你别嫌它寒碜,出门三两步之内皆能看见池水,往后便是竹浸山帘,锦程哥那些黑甲兵器平日也从不往这儿堆,景色是顶顶好的一处,让给你做房间啦。” “你常来魏哥府上玩?”俞森亮着一双眼,幽幽地问他。 葛童纳闷儿,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别说来玩儿,借宿都是常有的,有时候谈论军事要议,他和许叔免不了要来,反正他自个儿也早把这儿当成另一个家了,分什么你我他?魏洵自己忙没注意,以至于这府里的布局他比魏洵还要清楚几分。 俞森白玉似的脸颊在夜里难得有些发暗,来回扫视一圈,拉住欲走的少年,问:“魏哥住哪儿,我不同魏哥住一块儿吗?” 葛童睁大眼。 这,还不算住一块儿吗?要知道他做梦都想堂堂正正地搬进将军府来着,这小子口中的“一块儿”到底是怎么个住法? “你想与锦程哥……同床共榻!” “不然?” 葛童差点儿失声,正准备使尽浑身解数规劝他,就听魏洵老远道:“葛童,他不想睡那就让他来我这屋,他年纪小,单住怕是要生惧,正跟我做个伴!” 葛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