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不早春》 第1章 无相仙人霁月巅回眸一望 “脱裙衫,穷不妨;布荆人,名自香!” 台上戏曲悠扬,起承转合,“李香君”正唱到《桃花扇》的第七出《却奁》。 许是感到胳膊有些酥麻,或是睡久了头有些难受,蒋辞厌不耐地双手交换,往上一趴,继续沉沉地睡着。 今天课上开始讲戏曲了,怪事。 台上“李香君”正痛斥奸佞“马士英”,“阮大铖”。 “东林伯仲,俺青楼皆知敬重。干儿义子从新用,绝不了魏家种!” “……” 蒋辞厌半靠在胳膊上,另一只手捂住耳朵,想将这戏曲声给隔绝出去。 “当此地覆天翻,还恋情根欲种,岂不可笑!” “……” “大道才知是,浓情悔认真。回头皆幻景,对面是何人?” 正唱到“侯方域”与“李香君”出家,蒋辞厌烦躁地猛然抬头,睡眼惺忪地看着眼前的木桌,有些愣。 印入眼帘的是如烟似雾的香云纱,不规矩的肆意飘动,像一片云彩耷拉在蒋辞厌肩上,柔软至极。 桌子是上好的红木雕花,沿角边儿刻的是如意纹,面上摆着两樽茶杯、一盏青玉茶壶、一盘果子还有一盘荷花酥。 地板用红绸白毯平铺,几尺白纱掩住楼上包间里的形状,门边儿珠帘后守着两个小厮,低头不语。 “爷今儿兴致不高?让他们再唱一出西厢可好?” 蒋辞厌下意识地抬头看去,一名身姿绰约,面容姣好的女子用手挑开珠帘,站进来问。 真是见鬼了。 蒋辞厌悄悄捏了自己一把,痛意袭来,可见并不是做梦。 “爷们儿?” “我……”蒋辞厌有些不习惯别人这么唤他,脸色憋的有些涨红。 “您是听腻了吧?”女子恍然大悟,掩面轻笑,“瞧您,我让下面人再排一出新戏不就成了,今儿倒这么客气。” 蒋辞厌欲寻着她的话头往下接,却倏地感到一阵头疼欲裂,脑中多了许多不属于他的记忆片段,像一柄重锤敲在额上,钻心的疼。 “爷?!” 女子吓了一跳,忙搀住他的胳膊,一只手轻轻帮他顺气。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蒋辞厌眼尾泛起薄红,面若寒雪绵绵,捂着脑袋不肯松手,只是那一双桃花眼流转间,猛的多了些什么。 这是穿越吗? 原主也叫蒋辞厌,出身神修世家,谢九梁的小儿子,跟着他亡故的母亲姓蒋,自小被千娇万宠长大。 整个燕京城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存在,一月足有十来天都泡在戏楼里的小少爷一位。 而他蒋辞厌,原本还是一名勤勤恳恳的高中生,前一秒还在桌上趴着睡觉,现下已经在这儿当这劳什子少爷了,直到现在他也不能确定,现在究竟是不是在做梦。 这小少爷被金尊玉贵的养大,十来岁的年纪被人捧上了神坛,一口一个小蒋爷的喊着。 罢了,甭管他做不做梦,演下去总是对的。 “……姜喜。” 姜喜正是那女子的名讳,她急忙应道:“奴家在呢,您好些了么?” 蒋辞厌挥挥手,眉眼间仍有些恍惚和茫然,像是记忆挤在一起有些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楼下在吵什么呢?” “不是楼下吵,是整条街都在闹呢!” “……闹?”蒋辞厌有些跟不上来,努力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他记得……好像有人要被斩首了。 “对啊爷,您忘了么?就是那胆大包天的周惊延啊。”说完姜喜关切地摸了摸他的额头。 “爷,您发烧了,奴家去给您喊个大夫?” 蒋辞厌琢磨这原主那股矫情劲儿,要是原主的话,定是扇子一敲,皱着一张俊脸道。 “我可不要,生了病看大夫没什么,若是没什么病不是要遭人笑话。” 但蒋辞厌却说不出口,决定小发脾气来掩盖一二。 “我不要,你可别想管着我。” 姜喜“嗳哟”一声,笑着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俏脸一转,低声哄道。 “爷,谁敢管您呀,要不奴家让人给您煎一副药汤,您高低赏脸喝几口。”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多加些糖可好?” 蒋辞厌顺杆就下,勉强接受着开口,“行吧。” 姜喜立马吩咐人下去做了,独自陪在蒋辞厌身边。 蒋辞厌这具身子的确在发烧,脸色能白得透出细小的血管,他恹恹地扶在窗棂边,折扇一挥掩住面庞,低头朝街上看去。 姜喜将暖炉塞到他手里,再给他披了一件檐边裹着一圈兔儿毛的白色斗篷。 “您病着呢,可莫要着了风再病倒了。”姜喜担心道。 蒋辞厌瞧见街上行驶来一辆囚车,上面露出个头发乱糟糟的脑袋,那人似乎感觉到楼上有人在看他,朝薛辞厌看过来。 两道目光措不及防的对到一起,蒋辞厌不自然地移开眼。 “我想去看看。”蒋辞厌突然开口。 “爷们儿什么时候对这粗鄙之事感兴趣了?” 姜喜一愣,有些犹豫,要知道这爷还病着呢,要是出个什么事,她怎么跟荼蘼孤屿交代? 但蒋辞厌只是重复了一遍,姜喜看着那张脸有些不忍心,只能答应。 “那奴家陪您一块儿去。” 姜喜扶着蒋辞厌下楼,一路上都有人跟他打招呼,好在不用他应承,这些人看见他身体不好,也就有眼力见儿的走了。 “啧啧,这小蒋爷病成这样还来听戏呢。” “你听说了吗?小蒋爷上次在红椿楼……” “不过话可说过来了,小蒋爷这脸是真俊,要是个戏子不知得红成什么样……” “嘘,你不要命了,人还没走远……” 楼下台上戏声未断,正唱到了苏昆生唱尽兴亡之痛。 好不容易走到不远处的刑场,蒋辞厌站在后面随意瞧着。 “爷不上前去瞧瞧?” “有什么可瞧的?看上两眼凑个热闹得了。” 话虽如此,蒋辞厌却盯着高台上不放。 犯人被拖在刑场上,两名刽子手站在她身边,沉默着等待。 蒋辞厌这才注意到这犯人竟然是个年轻姑娘。 台上一名不知官职的小官儿朗朗作声,拿着一页纸振振有词地宣判着犯人的罪孽。 “犯人周惊延,谋杀万氏公子万有康,散播恶劣谣言,今于午后斩首,以儆效尤!” 周惊延面色平淡地被压在行刑台上,露出一截脖颈,刽子手等待着时辰到来。 这时,民众中出现斥骂声,烂鸡蛋和菜叶子被扔到周惊延身上。 “这种娘们儿娶进来就是个祸害,那万家公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摊上这么一个烂货。” “要我说,这种女的就该扒光衣服吊死,斩首都是便宜她了。” “还燕京城第一才女,啊呸!万公子这么一个大善人被她害死了,不要脸的贱人。” 当罪责被公之于众,恶性就成了顺理成章。 周惊延只是闭着眼睛等待着死亡,浑身轻飘飘的。 一颗烧红的煤炭被扔到周惊延身上,霎时被烫出一道血口,她还是这么趴着,一声不吭,漆黑的眼瞳只有空洞,既无恐惧也无羞恼。 立马有官兵把极端的民众拉下去,一时间情形好了许多。 姜喜看向蒋辞厌,有些不大理解,“爷,他们缘何如此激愤?” 姜喜是念喜园的班主,早年间也是红遍北方的名角儿,可惜后来伤了腰,便也不再唱。 她看的事情多了,却还是不明白明明一件与他们无关的事,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 “呦。”一位脸庞油腻,獐头鼠目的汉子打量着姜喜,不怀好意地道:“姜老板这是陪着哪家汉子出来逛了?” 姜喜气极,正要反驳,就看见蒋辞厌把她护在身后,转头看向那汉子。 “王贵,有事冲我来,对着个姑娘算是什么事?” 蒋辞厌拢着斗篷,脸原本被遮着,一时间漏了出来,身边有人开始惊呼。 “小蒋爷,您也来看热闹了?” “问小蒋爷安,您今个儿可好?” “王贵,你这泼皮赌鬼,快滚开,别吓到小蒋爷了。” 王贵脸色唰的一下白了,连忙道歉作揖,慌忙地跑了。 蒋辞厌不习惯人围着,只拉着姜喜向后离去,一边慢吞吞地走,一边回答她刚刚的问题。 “打骂一个有罪的妇人,总是有情可原的,他们只是一时间看不下去,有什么错呢?” 这话说的不明,竟然还有些微妙的感同身受,姜喜撇了撇嘴,刚刚的小插曲她早已习惯,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是看蒋辞厌面上有些不高兴,转移话题而已。 “那……您方才为何护着我?” 蒋辞厌学着原主蹙眉:“可别胡说哦,我可没有。” 说完撩开袖子大步向前走去,姜喜原地一愣,低头笑了笑,无奈地追了上去。 “爷,是奴家说错话儿了,等等奴家吧。” 蒋辞厌耳朵微动,步子慢慢缓下来。 背后传来一道声音,夹杂着冬日的冰冷刺骨,显得格外萧瑟。 “午时已到,斩!” 一道血花四溅,人头落地。 看热闹的人还在喋喋不休的咒骂着,仿佛周惊延死了也不够痛快,必须要辱骂鞭尸才行。 蒋辞厌没有往后看,只是闷闷地走着,姜喜挽着他重新回到戏楼。 蒋辞厌本想往后看,心中泛上一丝惶恐,犹豫一路,终究没有回头。 只见那戏台上戏子眼波流转,一把扇舞得生动,哀怨喜怒淋漓尽致,唱了今天的最后一出《哀江南》。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第2章 无相仙人霁月巅回眸一望 蒋辞厌倚靠在塌上,衣襟微乱,一袭华贵的银丝绣着大朵盛开的荼蘼花,月白色外衣轻轻耷拉在地上,露出青色丝绸玉扣花纹里衬。 一对白玉耳坠微微摇晃,双眸垂下,一只手上扶着一杆翠青色镶纹银龙金雀的细细水烟杆,薄唇微张,烟雾从口中一节一节地吐出来。 奇的是,这烟杆冒出的烟雾是阵阵清幽暗香,花香下是淡淡的寺庙香火味儿。 蒋辞厌兴致缺缺,心情有些复杂,原主蒋辞厌修仙天赋极高,奈何先天身体有缺,各种生病不断,一副活不久的样子。 明明才十九的年纪,却只能靠着这柄神器兰因烟杆续命,这是他的药,也是他的魂。 现在可如何是好呢? 继续待在戏楼?不成,原主这命不久矣的样子怕是不能长期待在这里。 回家?也不成,他记忆混乱找不到回去的路。 蒋辞厌在烟雾缭绕中叹了口气,正要再次阖上眼休憩片刻,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心中有些奇怪,不是跟姜喜说过让她别让人上来吗? 会是谁? “阿厌,我能进来吗?” 一道温润的声音自门外响起,仿佛夹杂着春风和暖阳,让蒋辞厌怔愣一下,迅速从脑中找出这道声音的主人。 荼蘼孤屿的大师兄,江许,江枝亭。 平日父亲和哥哥忙,蒋辞厌是一手被江许拉扯大的孩子,就如同亲人一般。 门外身影很耐心地等着,蒋辞厌也只得应了一声。 江许进来是看到的便是一副憔悴病气的样子,蒋辞厌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 蒋辞厌发着高烧,虽然喝了碗姜喜端上来的汤药,但毕竟修士与普通人的体质不同,病起来也更难治好。 江许有些心疼,一看到他烟杆都扶不住的样子,走上去轻轻扶住蒋辞厌的肩,一边探了探他的额头。 蒋辞厌半靠在他怀里,病得有些昏头了,却一声不吭地僵坐着,生怕给人添麻烦。 他在现代时只是一个孤儿,又因为长相过于出挑,身体也不好,从小没少被人欺侮。 因此就习惯了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一个人默默的活。 江许眉头一皱,在他眼中蒋辞厌一直是一个会撒娇,受不得委屈的金贵小少爷,又是他看着长大的。 现下窝在褥子里,什么也不说,眼神里都是溢出来的寂。 “阿厌,乖乖吃药病很快就好了。”江许帮他扶着兰因烟杆,青烟缭绕,熏红了蒋辞厌眼尾的泪痣。 另一只揽着他肩膀的手一下一下拍着,柔声道:“有什么不高兴的跟师兄说说,我们慢慢解决。” 蒋辞厌抬起头,眯着眼看他,少年毕竟是少年,即使被人称作爷,也还是少不了脸上那一份稚气。 他心中倏忽有些酸涩,加上此时头晕脑胀,所有情绪一下子涌上来。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种话,不高兴是可以有人哄着问着的。 “师兄。” 江许看着他眼眶含泪的样子,不免担忧。 “阿厌,是有谁欺负你了吗?”他忍着怒气温和地问。 蒋辞厌此时是真的脑子晕了,原主的躯体实在太脆皮了,感觉哪儿都不舒服。 现在看着长相清隽的江许,竟然有些像自己的班主任,不禁转悲为喜,脸上一乐。 “仙女姐姐,你跟我王老师长得好像。” 仙女姐姐江许:“……” 江许无奈地勾了勾唇,看着神志不清开始说胡话的小孩儿有些想笑,又怕蒋辞厌瞧见会生气,只能憋着笑把斗篷盖在他身上。 师弟有自己的心事了,江许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江许很清楚蒋辞厌的身体状况,几乎跟一尊瓷娃娃似的,一碰就碎,脆弱得很。 所以此刻也不急,只是轻轻环着他,等他稍微缓一会了再吃药。 话说,早年间在蒋辞厌满月时来过一个无相道士,那道士浑身破破烂烂,挂着半吊铜钱,满嘴胡言乱语,吵嚷着要去吃满月宴。 满月宴设在荼蘼孤屿的霁月山巅,神修八家的掌门和弟子都到位了,其中还有各地有头有脸的富商和隐世家族。 据说那天天光放晴,万里无云,从山巅到山底用寸米寸金的上好香云纱铺了一路,连蜡烛都是花的精魂所提炼,可谓是神修界第一次如此铺张奢华的满月宴了。 谢尊主和蒋夫人是心地很善良的人,又因为是大喜的日子,便客客气气地把无相道士迎了进来。 谁知那道士把沾满污垢的头发一撩开,竟然是一张无相的脸,这可把众人吓坏了,都觉得这人恶臭至极,丑陋至极,要打发他出去。 蒋夫人却笑着让人给了他几锭银子,一壶茶水,一盒点心,让他安心吃喝。 无相道士吃饱后心满意足,刹那间狂风大作,恢弘的金光自云端中乍现,冥冥中有仙音佛经伴随,温暖神圣的气息包裹着每个人。 他告诉谢蒋夫妻二人,小公子是有福之人,可惜他神魂过于强大,**凡胎承受不住,不久就会落病而亡。 这道士原来是仙人下凡游历人间,一眼瞧中了这蒋小公子的慧根,又可惜这孩子身体虚弱,只能以此善意提醒。 谢蒋夫妻二人自然是大惊失色,连忙虚心请求道士仙人的帮助。 道士却模凌两可的一模胡须:“只须记得以下一词,方可避祸。” “慧极怎堪雪柳身,不入人间不掺尘。 凡间不许玲珑寿,相许混元谪仙人。” 道士在在众人面前留下“辞妄厌尘,心净自在”八个字和一柄兰因烟杆后,翩翩然离去了。 一边走一边唱着不知何朝何代的官话,歌声悠扬,宛如江上扁舟划过的绵绵水波。 有人依稀能解出大概有这几句歌词。 “人间都道光阴宝,仙山枯草长生讨。半生枯荣藏素稿,花落残梦黄粱少……” 谢蒋夫妻二人深觉此事为一番造化,况且他们也早已察觉了小儿子先天身体有缺,便相信了无相道士的话,为他取名“蒋辞厌。” 希望他心无挂碍,心净自在。 此事也是神修界的一段佳话了,民间也有不少人流传着“无相仙人霁月巅降福”的故事,所以蒋辞厌年纪轻轻便是公认的“小福娃”了。 那时,江许已经九岁了。 思及此,江许从意识中抽离,蒋辞厌从他怀中悠悠转醒,惨白着一张脸静静的,像是没什么生气一般。 这一幕蓦地刺痛了他,勾起了他某一段回忆,好像下一秒怀中人就会消失一样。 蒋辞厌抬起双眼,仍旧不习惯这个距离,但也不作声。 “阿厌,你好些了么?”江许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松开手,坐在床边问道。 蒋辞厌心中松了口气,他实在学不会原主那撒娇卖乖的性格,只能借着生病无力地应了声,听着有些软。 “师兄放心,我已经好多了。” 实则不然,他还是很难受,只是习惯了别人关心他时下意识地说好,不让别人操心,也不显得软弱矫情。 江许握住他的手,只感觉手里像一块坚冰。 “师兄帮你调息。” 一道温和浑厚的灵力遍布蒋辞厌的四肢百骸,浑身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 是的,江许的灵力有温养神魂和筋骨的作用,可能对旁人来说很鸡助,甚至对于江许这种年轻一代的战力天花板来说,没什么太大的用处。 但对于蒋辞厌来说就是救命的,因此从小到大都是蒋辞厌在哪里,江许就在哪里。 原主还对此调侃过江许,说他像一个“奶妈”,唠唠叨叨唧唧歪歪。 江许对此是什么反应呢? 不过是笑着让他穿好靴子,别冻着了,说如果他不嫌弃,当个奶妈也不是不行。 这时,江许握着他的手突然一顿,眼神慢慢定格在蒋辞厌脸上。 蒋辞厌不敢看他,一瞬间冷汗直掉,恐惧的本能让他忍不住开始颤抖。 难道是他看出来了?看出此蒋辞厌非彼蒋辞厌了? 他不敢想,江许这么在乎这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师弟,要是知道被穿魂了会怎么对他。 几乎一刹那,蒋辞厌怎么逃命都想好了,生怕对方一时气急给他一剑。 半晌过去,蒋辞厌把眼睛眯了条缝,什么也没发生。 江许只是脸色有些不自然地伸手整理了一下他的衣襟。 “你衣服乱了。” 蒋辞厌放松下来,心里的大石头落地,此刻宽心了不少。 “阿厌,我们该回去了,少尊主放心不下你。” 也就是蒋辞厌的哥哥,谢辞清,荼蘼孤屿的少尊主。与江许一样的岁数,自打二人的母亲去世后,谢辞清对弟弟简直是要星星送星星,要月亮给月亮。 说罢,二人整理一下,江许便带着蒋辞厌御剑回去了。 一路上无话,蒋辞厌稍稍放下心来,穿魂这种事毕竟太过于虚无缥缈,况且他也没想干夺舍这种事啊。 第3章 无相仙人霁月巅回眸一望 “少尊主,阿厌的神魂恐怕出问题了。” 江许朝座上之人行了个礼,眼中尽是慌乱之色,面上是掩盖不住的担忧。 面前之人闻言瞳孔一缩,一双凌厉漂亮的瑞凤眼朝他看来,身上穿着矜贵的青玉色外衫,衣袖卷边镶着金边荼蘼花纹,一圈圈银竹环绕在衣摆之上,气质锋利而雅致。 他样貌与蒋辞厌有五六分相似,偏生蒋辞厌是一双含着春水的碧绿桃花眼,二人看上去倒没有这么像。 谢辞清放下手中的玉盏,一枚翠色扳指划过,茶盏应声而裂,他眼神凉凉的,像是随时在酝酿危险的蜜酒。 “好端端的,神魂怎么会出问题?”谢辞清看向侧屋里睡着的蒋辞厌,还有一旁为他检查身体的大夫。 谢辞清与他自小一同长大,视江许为自己的兄弟,宗门最得力的助手,对他也相当了解。 向来为神修界年轻一辈的翘楚,各个门派争先恐后结交的青年才俊,却从来不会恃才傲物,温柔地对待每个人和世界上的每一种可能。 大到斩妖除魔拯救百姓,下到为周边的百姓处理农忙杂事,是荼蘼孤屿最好的大师兄。 江许反应一下子让谢辞清的心唰的凉下来。 “我今日原本去找阿厌回来,为上次不让他吃冰的事道歉,却发现他身体变得极其虚弱。” 谢辞清摩挲着扳指,点点头:“这也正常,阿厌年岁越长,发病次数是多了些。” 江许却摇头:“往日发病,靠兰因烟杆和我的灵力温养基本可以压制住,但今日我为他调息了整整三个周天,发现……” 说着他顿了一下,面色有些不好,继续开口道:“阿厌的神魂似乎不太一样了。” 谢辞清惊愕的抬头,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的,脸色瞬时沉了下来。 “夺舍?!” 江许不安的摇头,似是有些奇怪,又有些犹豫。 “并不是,荼蘼孤屿的弟子身上都有神魂烙印,一旦被夺舍神魂会立即回到养魂灯。” “而这种情况……就像是他的神魂破裂了,正在融合,但并没有影响到他的正常生活。” 谢辞清原本听到神魂破裂时险些没站稳,听到神魂暂时无恙,不会影响他继续生活时,勉强定了定心,又疑惑的问。 “不可能,我们的人一直在暗中护着,你也寸步不离,是谁能让他神魂分裂?” 江许面色也不好,但还是回道: “暂且不知,不过我刚刚试探过他了,他的记忆似乎出现了些问题,应该是神魂融合时太混乱导致的。” 他没忘记,刚刚一进门蒋辞厌眼中那一瞬间的陌生,下一秒又像是从书中找出答案一般叫出他的名字。 谢辞清在殿中来回踱步,焦躁不安,江许不可能说错的,他的灵力天生有温养神魂的功效,甚至能储存小精小怪的魂魄,往日兰因烟杆里的百花精魂都是他收集来的。 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神魂了。 神魂问题可是大事,那问题出在哪里,自己作为哥哥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一时间内疚不已,着手让手下去查明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现如今不能吓着他,免得再出现什么问题,我们佯装一二,别让他发现了再受了刺激。” 谢辞清冷静地对江许说道,又咬咬牙对一边的随侍吩咐。 “去把尊主请回来。” 大夫从房间里出来了,一脸凝重地对二人道:“少尊主,江公子,小少爷他身体本就不太好,以后切不可让他再着凉了,切忌药烟不可断,灵力不能随意使用。” 江许礼貌的点头,恭敬地把大夫送了出去。 此时蒋辞厌已经醒了,有些发愣。他的记忆很混乱,只是时不时想起一些,不能一下子全记起来。 江许端了一小碗莲子羹,就要用精致的雕花木勺一口口喂给他,蒋辞厌下意识把碗端过来放在自己手上捧着。 谢辞清一挑眉,二人对视一眼,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弟弟脑子出问题了,记忆不全,要配合着演。 蒋辞厌抬头看向谢辞清,觉得自己要有礼貌一点。 “哥哥。” 谢辞清眼睛眨了眨,看到往日骄横的弟弟忽的变得如此乖顺,有些不习惯,握拳在嘴边咳了咳。 “阿厌,哥哥在呢,有什么不舒服告诉我。” 蒋辞厌点头,在二人慈爱的目光中不自在的把莲子羹用了小半碗。 谢辞清想了想,似乎想到个能让他开心的事情,有意逗他开心。 “下半个月要去四季书斋了,这次轮到的是落春生,上官伯伯在那儿呢,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他可喜欢你了。” 说完又打趣了一句,“你上官姐姐也在。” 神修界的大宗门一共有八家,分为上神修四家和下神修四家。 分别是为仙家行首的荼蘼孤屿谢家,听雪阁苏家,落春生上官家还有太微洞庭章家。 下神修四家为尔雅士夏侯家,八椿宫周家,游天门李家和义风山庄梅家。 神修八家为了让年轻子弟互相学习,增长见识,因此成立了四季书斋,每一季度去一个宗门学习两个月,通常都会派出本门优秀的直系血亲和内门弟子。 这一次刚好轮到落春生上官家,而这一家的关系与蒋辞厌可谓是很微妙了。 蒋夫人与落春生故去的林夫人是密友,因此两家便给双方的孩子定了亲,这桩亲事原本是落不到蒋辞厌头上。 可偏偏谢辞清是少尊主,落春生掌门上官鸿只有一个独女上官熙,都是要继承宗门的。因此总不能让谢辞清入赘,也不能让谢辞清娶了人家少主吧? 所以两边一合计,这亲事便成了蒋辞厌的。 说到这儿,虽然上官熙比江许还大了一岁,比蒋辞厌更是大了整整十一岁,不过神修者嘛,活的日子都很长,年纪也就不算什么了。 蒋辞厌有些尴尬,觉得自己占了人家的身份,还要替人娶媳妇,多少有些不厚道。 他本就是个敏感胆小的人,总会各种纠结困扰。 看着谢辞清有意让他振奋一些的样子,又难免不好意思,只能装作开心的样子笑了笑。 “好啊,很久没看到上官伯伯了,我记得他送过一个……”蒋辞厌努力想了想,“一张宣纸法器。” 他依稀记得好像是一张能传递东西的宣纸,很珍贵,就相当于顺丰快递了。 谢辞清觉得他记忆也没有完全错乱,因此抬手摸摸弟弟的脑袋,笑着对一旁的江许道:“枝亭,到时候照顾好阿厌。” 江许勉强笑了下,不知为何,蒋辞厌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自然。” 夜晚,蒋辞厌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侧房住着江许,是为了以防他突然发病。 陌生的床,陌生的世界,陌生的亲人,未知的一切都令他不安。 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穿越成修仙世界豪门少爷虽然不至于太高兴,也不会像他一样坐立难安。 蒋辞厌是个很纯粹的人,在学校有人欺负他他也一声不吭,有人骂他病秧子他也能接受,甚至于有人嘲讽他没爹没妈他也一副温吞的样子,从来不会记恨任何人,也不关心任何事。 没有人在乎他,没有人需要他,没有人看得见那个身无长处的他,从小学到高中总是蜷缩在角落,静静的做自己的事。 会因为别人一个冷脸反思自己一整天,会为了同桌女孩儿一个甜甜的笑开心一整天。 这就是他,别扭着自己,担心着他人。 甚至到现在,他还在纠结于原本的蒋辞厌去哪儿了,会不会回了现代被人欺负。 而原主蒋辞厌则截然不同,原主是个很倨傲的人,有着极高的天赋,令人艳羡的家世,虽然也是个病秧子,却从来没有人能看不起他,或者说是没有人敢看不起他。 走到哪里都是和善的问候,尽心尽力的照顾。 天之骄子,不食人间疾苦,内心却也是个温柔和善的人,会帮助戏楼里被恶霸欺侮的姑娘,但嘴里又只是说是顺手而为。会给檐下等雨的书生一把伞,却说是他不想要了。 他们性格虽然不同,但心却是一样的。 也正是如此,蒋辞厌无法心安理得的用着别人的身份,享受着不属于他的爱。 他穿着一身薄衣坐在门槛边看星星,山巅的风景很好,月光却平白为一个寂寞的灵魂带来了一束光。 说到底,就算神修八家把蒋辞厌的灵魂抽出来反复审查,也只能看见一个担惊受怕的孩子。 温暖的斗篷落在身上,蒋辞厌下意识地眸子往上一抬,一双碧绿的桃花眼像两汪湖水,多情又带着淡淡的孤寂。 与天上皎洁的月光重合在一起,像雨中荼蘼,如天边极光。 江许看见这道落寞的背影有些恍惚,小师弟这是怎么了? “师兄,怎么了?”蒋辞厌瞧见是他来了,轻声问道。 江许回过神,温和的为他系好斗篷,坐在他身边。 蒋辞厌拢好衣服,继续抬头看星星,冬日的天空澄澈无比,连星星都闪亮得惊人。 “阿厌,……是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吗?” “没有。”蒋辞厌笑着摇头,少年的轮廓很柔和,薄唇勾着,却没有笑意。 “只是那月亮……” 太寂寞了些。 梦亦妄生颠倒想,何如明月自由人。 蒋辞厌没说出口,江许却将那抹落寞看进了心里,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但某些地方却出奇的相似。 第4章 无相仙人霁月巅回眸一望 离去落春生上学的日子还有半月余,这寒冬越发嚣张起来,连木窗都被烈风吹的夜夜作响。 蒋辞厌身体恢复了一些,却也怕这冷风入骨,整日缩在暖阁里看书写字,研究一些灵巧的机关物件儿,时不时趴在窗边儿上看山巅的师兄师姐们练剑。 一时间沉寂了许多,宗门中总有人在低声猜测,这小师弟是不是转性了,连戏楼和街坊都在思念这位好久不见的小蒋爷。 姜喜托人来送了好几次新出的戏本子,蒋辞厌认真的读完后作了批注和感受再差人送回去。 他记忆时好时坏,只能一个人先把这个世界的灵力,术法和历史给全部看了一遍,好在他在现代是个小学霸,看起来倒也不费劲。 一眨眼的功夫就到除夕了,荼蘼孤屿上张灯结彩,用灵力点亮了整个岛屿,每个弟子的小楼上都挂着红灯笼,好不热闹。 蒋辞厌穿着崭新的荔白色蹙金云缎里衣和绛色彩绣红梅外衣,腰带上坠着青白玉镂空雕云如意纹带銙,耳上一副白玉红珠坠子,柔顺如墨的长发被简单披在耳后。 碧绿的桃花眼看上去依旧恹恹的,清瘦的腕骨露出一截,拎着兰因烟杆,薄唇泛白,却不见往日的病气。 一时间整个人看上去气色好了不少,蒋辞厌踩着白雪,朝站在腊梅树下等他的江许走去。 江许今天看上去也格外不同,一袭胜雪含春的皓白色外衣,剑眉星目,眸若寒星又自带柔光,唇若红樱,始终带着不散的笑意,神色却复杂地看着那棵巨大的腊梅。 举手投足之间都是风雅,似山间的簌簌摇竹,似雾霭中的初绽白柰,端的一副月下生竹色的世家公子风。 “江哥。” 江许微一转身,两人的眼眸定在一处,江许笑着朝他招手。 等到蒋辞厌走进,一股常年被药沁入骨髓的香味扑面而来,笑着抬头看他。 “阿厌,上次给你带的小册子可看完了,师兄新寻了几个有趣的小故事,回头给你送去。” 说是送去,其实就是走两步到隔壁的事。 “那自然是好了,正愁没书可看了。”蒋辞厌笑道。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在月下,准备去殿前陪江许发完新年红包,再一起回去吃年夜饭。 说来这本该是谢辞清这个少尊主的活儿,但谢辞清向来是个嘴毒刻薄的主儿,在蒋辞厌面前见不得,可门下弟子最怕的就是他。 因此为了让大家过个欢欢喜喜的年,这差事就被派给了荼蘼孤屿的大师兄头上。 江许提着一个木匣子,里面是沉甸甸的红包,一群弟子看见他时眼睛都亮了一下。 “大师兄,小师弟!” “诸位师弟师妹,少尊主亲自准备了守岁礼,望尔等今后刻苦修行,言行律己,不负宗门所望。”说完又顿了一下,温润地笑着。 “还有,平安健康,喜乐常在。” 蒋辞厌也少不得要说几句祝福语,一时间竟然有些累,被师兄师姐们缠着逗了好一会儿才给放开。 江许依次给每人递上红包,是谢辞清特意准备的一人一朵金荼蘼,足有半个拳头大小。 “小师弟长得也忒俊了,瞧瞧这眼睛,看我一眼我简直想嫁给他。”一位师姐满脸桃花地对一旁人道。 “要是能让我嫁给小师弟,哪怕是做妾我也愿意!”她旁边的男弟子阴阳怪气地对那师姐说道,顿时引来了一片哄笑。 那姑娘翻了个白眼,手抱在胸前,“你可就算了吧,要是你给小师弟做妾,那上官可不得给你两耳刮子扇成大猪头。” “你们都喜欢小师弟,我更喜欢大师兄这种类型,他好温柔呜呜……” “说真的,大师兄年纪这么大了还不成亲,难不成是不喜欢女子?” 此话一处,周围突然沉默了一瞬,八卦的几个弟子忽的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眼神。 蒋辞厌从后面冒出来,好奇道:“什么大师兄?” 弟子们赶紧把蒋辞厌包围起来,生怕他被风吹了再生病,一边朝江许那个方向看,一边悄声嘀咕。 其实荼蘼孤屿的内门弟子只有十二人,但外门弟子众多,一时间也发不完。 于是各位师兄师姐们安心转过来,委婉地对蒋辞厌开口。 “小师弟,你年纪还小不懂这个也正常……” “你乌师姐说得没错,大师兄他确实不像是……” “嗯嗯,你师兄说的对,这个世道也不奇怪……” 蒋辞厌一时间有些不解,师兄师姐们语焉不详的话是什么意思,一时间觉得内含深意,便虚心的求教。 “所以这跟大师兄有什么关系?” 乌师姐就是刚刚那个扬言想嫁给蒋辞厌的女壮士,一把搂住蒋辞厌的脖子,准备语重心长地对他解释一番。 蒋辞厌本着虚心请教的心态,配合着她弯腰低头,两个人脑袋凑在一起。 “小师弟,你不觉得……大师兄这么多年,也没个道侣……很不寻常?” 蒋辞厌是没明白,只是道:“师兄很忙的,可能是没时间?” 乌师姐恨铁不成钢:“他二十八了。” 蒋辞厌想了想,挠挠头:“神修者能活好几百年呢。” “你说的确实也……” 乌师姐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或许是他们太敏感了,正待说些什么,突然觉得周围怎么如此安静,还有一些夸张又着急的咳嗽声。 心下登时一凉,犹如万鬼穿身,她僵硬地转过头,看见了自家那依旧温润如玉,笑得如沐春风的大师兄。 “啊,大师兄,您这边儿发完了?” “乌师妹,注意举止。” 江许盯着二人勾着脖子的样子,皱了皱眉。 乌师姐赶紧把手放下,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一边嘟嘟囔囔。 “大师兄,你偏心。” 这些弟子其实也不是对他有意见,相反荼蘼孤屿里最有声望的便是江许了,甚至有段时日超过了其尊主谢九梁。 只是江许从小像一个带孩子的嬷嬷一般,照顾着宗门里每个弟弟妹妹,大家一起长大,自然也就经常开些玩笑,彼此也不会生气。 “行了,都快去吃年夜饭吧。”江许笑着,却听不出语气。 弟子们一下子就四散而逃,捧着守岁礼跑去吃饭了。 “呼……好险,话说大师兄他听到几句?”乌师姐拍拍胸脯,舒了一口气。 “自然是什么都听到了。” 其他人纷纷同情地看着她,决定还是告诉她现实,末了又补充一句。 “在你占小师弟便宜之前。” “……” “江哥,你生气了?”蒋辞厌以为他生气了,试探地看向他。 蒋辞厌私下里是一直喊他江哥的。 江许晃了晃神,抬手帮他把肩上的落雪掸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柔声地道。 “阿厌,我不会生你的气。” 蒋辞厌放心了,随即坐在备在一边的黄花梨轮椅上,已然是有些疲惫了。 他站不得太久,这冬天对他而言实在太难熬。 江许蹲下来递给他一个木盒子,笑着看他。 “给你准备的压岁钱。” 蒋辞厌作为宗门中的小少爷,金荼蘼自然也是有的,江许此时给的是他单独准备的压岁钱,而非守岁礼。 蒋辞厌也没推拒,伸手接过来,一打开是一枚充满江许灵力的暖玉戒指,形如一朵绕着绿枝的白柰茉莉,是江许亲手雕制的。 “我想着万一我不在,你再发病可怎么是好,就寻了这蕴灵玉。”江许似是有些看不见的低落,又强颜欢笑,“你可喜欢?” 蒋辞厌直接把它挂在脖子上,眉眼如月牙勾着,认真地开口。 “谢谢哥,自然是很喜欢的。” 江许也跟着笑了,仿佛刚刚的事已经烟消云散。 月光正好,江许推着蒋辞厌一路走到正殿,门内已有两人坐着,正是尊主谢九梁和少尊主谢辞清了。 谢九梁频频跟谢辞清说着些什么,谢辞清则是冷着脸不耐烦的坐着。 二人一踏入门里,谢辞清就像是躲过了什么恶劫一般,面上寒冰消散,直接略过了谢九梁走过来。 一边招呼道:“阿厌,枝亭,快赶紧进来。” 谢九梁也不生气,只是面上浮现出欢喜,一张脸与兄弟二人长得是极像的,完全不像是四十多岁的人,倒像二人的兄长。 “阿厌,爹爹好久没见你了,怎么又清减了不少。” 蒋辞厌不好意思地说:“爹爹。” 谢九梁摸摸他的头,看着他那一双状似桃花的眼睛心中有些酸涩,慈爱的感叹。 “阿厌,真是长大了,一眨眼已经及冠一年了。” 神修界男子及冠一向比人间早两年,也天生寓意神修者提早两年的责任。 谢辞清冷不丁的开口,“尊主要是再不回来,阿厌怕是都成亲了。” “阿清,你何必这么说话?我是你爹爹……” “尊主真是让人奇怪,我说的有问题吗?阿厌生病时你在哪儿?” “阿清,我跟你解释过了……” 眼见形式越发恶劣,江许先是恭敬地对谢九梁和谢辞清行了个礼,开始一贯的解围场面。 蒋辞厌则是在轮椅上点了一下,一丝微弱的灵力涌入,轮椅自己动了起来,靠在一旁吃点心。 有些前尘往事他不清楚,只知道蒋夫人是在十三年前的一次鬼族入侵中殒命的,闹得举世皆知,正巧那时谢九梁不在,最后蒋夫人率领门中弟子,战死于霁月门下,据说因此救了许多人的性命,也被称作“霁月门之变”。 具体情况是什么他就不知道了,他那时才六岁,加上现在记忆不全,而谢辞清和江许,乃至荼蘼孤屿年长的师兄师姐们提到这事时,也是悲痛沉伤之色。 第5章 无相仙人霁月巅回眸一望 父子俩不对付的气氛在江许的劝说下,以蒋辞厌一声咳嗽终止。 四人终于能坐下来吃一顿年夜饭,婢女们纷纷把冷掉的饭菜撤下去,换上一桌热气腾腾的佳肴。 蒋辞厌有意缓解饭桌上的氛围,于是假意皱着眉头不满地开口。 “爹爹,哥哥,莫不是忘了阿厌的红包?” 两人立马停止了眼神上的碰撞,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过来。 谢辞清一双好看的凤眼瞪了谢九梁一下,随即从小侍女的托盘上拿出一个玉匣子。 “阿厌,新年快乐,哥哥希望你新一年能健康欢喜。” 蒋辞厌接过来,沉甸甸的,不用看都知道是一匣子金荼蘼,不过他还是很感动。 “谢谢哥哥。” 谢九梁也笑了,一时间气氛好了不少。谢九梁的红包是一朵和蒋辞厌脑袋一样大的金荼蘼。 说起来,父子俩的性格倒是一模一样,送人礼物的方式也是出奇的相似。 谢辞清咬着牙,觉得被谢九梁比下去了,捏着筷子给蒋辞厌夹菜。 “阿厌,你脖子上那颗戒指怎么没见你带过?” 蒋辞厌嚼着米饭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句。 “师兄给的红包,可以调息的。” 于是两双相似的凤眼目光炯炯地盯上江许,江许只好装作没看见,朝二人举了举杯。 谢辞清气笑了,暗自盘算着下次要准备个超凡脱俗的礼物。 谢九梁倒是不在意,只是叮嘱了江许几句去落春生的事宜,照顾好蒋辞厌什么的。 一时间窗外发出弟子们热闹的欢声笑语,五彩斑斓的烟火点亮了天空,蒋辞厌顺着声音朝外看去。 盛大的,绚烂的,仿佛黑夜绽放的花火。 谢九梁看了他期待的样子,也放下筷子:“阿厌,出去和你师兄师姐们玩会吧。” 蒋辞厌道了声好,想自己推着轮椅出去,一道力就握在了后面,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去,江许朝他眨眨眼睛,看向后面的二人。 婢女侍从都下去了,俨然是给这父子俩留了空间。 等到二人都离开后,谢辞清才用锦帕擦了擦唇,随手丢在一旁,冷着脸走到窗前。 看见蒋辞厌正和江许说着些什么,江许俯下身侧耳倾听。 “阿清。”谢九梁走到他旁边,两鬓之间已有斑白。 谢辞清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融化在雪里,浸湿了翡翠扳指,淡着一张俊脸,说话一字一顿。 “尊主,有事直说。” 谢九梁犹豫了一下,眉间有些疲惫,缓了缓还是好声好气的开口。 “阿清,你能不能……别叫我尊主。” 他看起来并不老,只是岁月也并未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只是眼底深深的累暴露了他苍老的底色,此时看上去竟然有些卑微。 “哦?” 谢九梁讽刺的嗤笑了一下,只是远远看着自己笑得正开心的弟弟,勉强控制住了情绪。 “您是谁哪位?父亲?娘亲去世的时候您在哪里?阿厌生病的时候您又在哪里?” 谢辞清突然胸中涌上一股压抑已久的怒火,又被深深的无力按耐下去,他其实还想问一句。 这些年,他一个人守着宗门的时候,他谢九梁又在哪里? “斩妖除魔?真是个人人称颂的大英雄啊。” 说到“人人称颂”的大英雄时,他还刻意加重了一下语气,一双泛着寒意的凤眼带着凉意。 谢九梁脸色僵了一瞬,沉默了,他无法反驳,更无颜辩解。 “对不起。” 谢辞清笑了。 这三个字,太单薄了,薄得竟然能拖起他娘的命,就像一张纸拖起一句道歉一样轻飘飘。 原来红颜薄命四个字,在书上记载得如此轻松。 “您知道吗?我常认为命运是个恶心人的畜生……” 谢辞清笑了一下,陡然间发狠般一掌拍在窗沿上,沉重地力道让整面墙都蔓延出裂缝。 “偏偏让心中有恨的那个儿子继承了您的姓氏,那可真是……让我恶心。” 偏偏他是个极重权势的人,即使他再厌恶,再作呕,也得装作为之骄傲。 鲜血顺着苍白的手指流下,滴在地上,像是给了谢九梁沉重一击。 “阿清,你别……” 谢九梁想拉住他的手,被他一掌挥开,推得后退几步,惊愕地看着谢辞清。 谢辞清厌恶地看了一眼被他接触到地方,冷着脸嘲讽地开口。 “尊主,您应该庆幸,如果没有阿厌,我定是不会让您出现在我娘面前的。” 门前那颗巨大的腊梅,是他的娘亲,梅下还坐在轮椅上的少年,是他的弟弟。 谢辞清优雅地用锦帕擦了擦手,也不管谢九梁受伤的脸色,径直走出门去。 这几年,谢九梁的尊主身份也名存实亡,整个荼蘼孤屿被谢辞清牢牢把握,也不知是谢辞清给昔日父亲留了一丝脸面,还是谢九梁有意让权,如今的荼蘼孤屿,姓谢,谢辞清的谢。 谢九梁这么多年一直在各个灾祸横行的地方除魔卫道,除了寄些东西和信件回来,平时也见不着人。 “婉儿……”谢九梁无力地坐在凳子上,喃喃着。 蒋辞厌坐在花树下看烟花,旁边是看着他的江许。 砰—— 黑夜顿时被巨大的金色荼蘼照亮,所有人发出对新年已至的欢呼声,洋溢着充满活力的笑容。 蒋辞厌一瞬不瞬的盯着那朵盛大无比的烟花,一边咳嗽一边笑着,差点眼泪都咳了出来。 江许无奈,握住他的手,灵力流转,寒气被驱逐出体内,渐渐回暖。 “哥,新年快乐。”蒋辞厌抬头看他,却刚好在江许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时间有些愣。 “阿厌,新年快乐。” 江许摸摸他的脑袋,清隽的面孔流露出与往日不同的笑意,看起来更儒雅温柔了。 “哥,你过来。”蒋辞厌突然出声。 江许看着那张已然风华绝代的脸,不知他想干什么,却下意识地弯腰贴近他的脸。 蒋辞厌凑上来,一缕药香混合着的花香传入鼻腔,柔软的发划过他的脖颈,不禁有些发痒。 下一刻,他感觉蒋辞厌搂住了他的脖子,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他有些疑惑。 蒋辞厌费劲地用一只手给他系好吊坠,满意地看了看,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哥?” 思绪回笼,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江许看着蒋辞厌疑惑的目光回过神来,不明所以。 “阿厌?” 蒋辞厌笑着指了指他胸前挂着的吊坠,一朵漂亮的白荼蘼开得正艳。 既非玉也非瓷,而是由蒋辞厌的灵力做的,他不能随意使用灵力,一天做几枚花瓣,有了这朵繁复的重瓣空心泡。 “这是……” 江许望着那双精致的眼睛,心里有些涩。 “孝敬哥的新年礼。” 蒋辞厌笑意浅浅地开玩笑道,他平日看见江许一个人在宗门里跑上跑下,游刃有余地处理各种杂事。 就连谢辞清的人情也要他来细细维护着,一得空还要到处去寻他喜欢的话本机关,为他温养神魂,操心不已。 说不感动定是不可能的。 只是蒋辞厌此时并没有察觉到,他已经与那个荼蘼孤屿金枝玉叶的小少爷逐渐开始融合了。 “阿厌,谢谢你。” 江许心中是有些难过的,他被当成宗门里的大师兄很久很久了,师弟师妹们总是说: “师兄师兄,你看他又欺负我。” “大师兄,我惹麻烦了……” “大师兄,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师兄,可以帮我个忙吗?我……” 他总是耐心地帮每一位师弟师妹们处理好问题,柔声细语地安慰,一丝不苟的教导。 从来没有人肯为他花时间做一份新年礼,就连他自己潜意识里也没认为过蒋辞厌会为他费心思。 蒋辞厌看着他眼眸中的苦涩,本想抱抱他,却有觉得大庭广众之下两个男子拉拉扯扯不大妥帖,况且他也及冠了。 于是另一只手轻轻拍拍他,故作轻松道:“哥,你知道为什么荼蘼花精被认成山茶花精后会大发雷霆吗?” 江许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善茬。” 说完还没等江许反应过来,一个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差点儿笑出来,耳坠都掉在了衣襟上,索性一伸手把另一只也给摘了。 江许看着他的样子也忍不住噗嗤一笑,眼中闪出细碎的星光,被他感染了似的笑起来。 谢辞清过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自家弟弟一反常态地捧腹大笑,还有他家一向自持的大师兄也笑得失态。 其实他是知道的,蒋辞厌依赖江许大过依赖他,谢辞清事务实在繁忙,只能在忙完后去陪会儿他,而江许则是一天到晚都看着蒋辞厌。 他挑了挑眉,最终还是没走过去,只是坐在霁月门的台阶上,向下看着八千长阶,独揽明月清风欣欣向荣之色。 “霁月长风八千路,一剑九幽万骨枯。” 形容的是霁月夫人,蒋婉。 神修界的女英雄,蒋婉。 他们的母亲,蒋婉。 而母亲这个身份对于寒梅傲骨的蒋婉来说,只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底色。 第6章 金玉荼蘼香车艳 新年已过,荼蘼孤屿上下却还残留着往年的味道和过年时的喧嚣。 谢辞清安排好宗门事宜,随着去落春生上学的弟子们一起出发了,留了谢九梁守山门。 蒋辞厌仍旧一身绿色常服,怀里抱着没用过几次的佩剑,安心地窝在轮椅上,当个衣来张手的小公子。 谢辞清和江许则身着荼蘼孤屿象征的青白色宗服,头戴玄冠,走在马车最前列。 马车自然是给蒋辞厌坐的,他不能御剑,也受不得颠簸,于是一行人只能跟在小蒋爷的马车后,无聊的提前上路了。 谢辞清作为神修八家之首的少尊主自然是不用去的,不过他放心不下蒋辞厌,于是借着与上官掌门议事的由头送他过去。 “金玉荼蘼,万神开道,众生让!” 随着百姓们惊叹和兴奋的声音,一辆极其奢华的八角宝盖玲珑香车悬空而来,车身由沉香木打造,外身镶玉,竟然看不出它原本的木质色泽,一道青色珠帘落下,挡住里面若隐若现的身影。 虽是马车,却不见马匹,只能听见内藏的机关响动和灵力运转。 荼蘼孤屿于神修界最为人所知的有三样。 一为剑,有道是踏雪银竹谢辞清,白柰照夜江枝亭,前者一曲昭华剑舞名动天下,后者一手缱绻柔意苏春剑倾倒众生。 其宗门的剑常在神修界有着“一剑破千城,万里荼蘼香”的声誉。 二为名,荼蘼孤屿与其他宗门不同,它的内门弟子仅有十二人,个个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行侠仗义,但行善事,被称作“十二花君”。 三嘛,就是机甲术了。 自谢辞清接手荼蘼孤屿以来,表现出了惊人的机甲制造天赋,连其弟蒋辞厌在这方面的天赋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些机甲被卖入民间,在日常生活和保护家园中起到了极大的助力,荼蘼孤屿在十五年里也一跃成了天下第一富。 “是谢仙君和江仙君,快看!” “我滴妈,遇到大人物了,他们是要去哪儿?” “那轿子里做的是荼蘼孤屿的小姐吗?好生俊俏,就是看不太清” “你瞎吧?那一看就是个男儿,还小姐,那分明是小蒋爷!” 金玉飞花开路,凡人让行,大家都好奇地瞧着浩浩荡荡,如同搬家一样的仙君们。 谢辞清神色淡淡,骑马走在最前面,面上倨傲又无尘。 江许骑马跟在他侧后方,倒是唇角一如既往地挂着如沐春风的笑,时不时与人打招呼。 二人身后就是蒋辞厌的马车了。 “停。” 一只素白而骨节分明的手自珠帘轻纱中挑出,在路过一家戏楼时呼唤出声。 行队停了。 江许策马折返到马车窗边,轻声问:“阿厌,怎么了?” 蒋辞厌捏一把镂空黑扇将珠帘撩起,微一抬眉探出头,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姜喜,姑娘明明被挤在最后去了,还拼命往前伸手。 “问小蒋爷安,您可安好?” 一群他昔日结交的各色人等围上来,谄媚地在他面前显脸。 “承蒙各位问候,爷今个儿找姜喜姜姑娘。”蒋辞厌眉眼柔情,薄唇一勾。 这是蒋辞厌这几日绞尽脑汁才学出来的那股劲儿,怕去了学堂反而让人疑心性情大变。 江许倒是许久没见过他这幅灵动的样子了,提马侧身,笑着为他让开视线。 姜喜听到蒋辞厌的声音,朝马车跑过来,众人听见蒋辞厌开口,只得纷纷为她让路。 “爷,您好久没来了。” 姜喜语气委屈,不带有任何其他暧昧的情绪,她是真的有些想蒋辞厌了。 蒋辞厌也是真心觉得这姑娘很好,结交时也对他颇多照顾,临走了也难免担心她被人欺负。 “姜喜,那王贵可还有骚扰过你?” 姜喜摇头,她不愿让蒋辞厌被人非议,所以什么也不说。 蒋辞厌怎能看不出来,这简直与他在现代一模一样了好吧。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落春生?” 姜喜一愣,面上一喜,思索片刻,却犹豫着摇摇头。 “我楼里姑娘们没了我不行的。” 她看出蒋辞厌的担心,于是像往常一样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明媚的笑着哄他。 “爷,您下次回来奴家亲自给您唱一出戏如何?” “还唱您最爱的桃花扇,好不好?” 蒋辞厌见她眼神虽然不舍却都是真挚,也只能点头应好。 “等我回来,瞧瞧你上次信中说的新戏服。” 行队重新出发了,姜喜跟在后面跑了几步,大声挥手作别。 谢辞清自认弟弟为唯一亲人,向来也不会在意他人所言,莫说是个小姑娘,就是蒋辞厌愿意,把整个戏楼带上都成。 江许则是瞧出了蒋辞厌的忧心,把马匹交给一位师弟,也钻上马车。 “阿厌,可是担心那姑娘?” 他向来视小师弟大过于其他一切,此时也自然关心他的感受。 “自是担心的,姜喜是个逞强的姑娘,无父无母的,年纪又小,我走了指不定被人欺负。” 话虽如此,但真要说起来蒋辞厌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在这里,年纪都没姜喜大。 不知为何,蒋辞厌在江许面前向来不会伪装,习惯有什么说什么。 江许闻言,垂下眼眸,“确为如此。” 蒋辞厌反应过来江许也是孤儿,察觉自己言行有误,内心顿觉愧疚不已。 “师兄,你还有我呢,我不会让你被人欺负的。” “师兄知道,幸好还有阿厌在。” 江许笑了,给他盖好毯子,又细心地换上热茶和点心。 谢辞清翻了个白眼,神修者耳力极好,这马车又是出行的仪仗车,他们说的话自然也能听清楚。 随即又不满地一跃下马,撩开马车坐在了蒋辞厌身边,一边喝茶一边对江许道。 “枝亭,我累了,你去带队吧。” 等到江许走了,谢辞清不高兴地对蒋辞厌开口。 “阿厌,你怎么能老叫他哥呢?” 蒋辞厌眼神迷茫,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脑袋一歪,靠在一边,打了个哈欠。 “哥哥,我困了,先睡会。” 谢辞清险些气笑了,却还是敛住了呼吸,也闭目养神起来。 周围离得近的弟子们也开始暗自腹诽,大师兄表面光风霁月,私下还在小师弟面前装可怜? 还有,少尊主为了一个称呼争风吃醋的,这两人不愧被并称为“荼蘼双君”,不如干脆改名叫“辞厌双君”好了? 说归说,想归想,却不由得为蒋辞厌担心起来,小师弟的身体看上去是越来越差了,这可怎么行? 蒋辞厌服了药,昏昏沉沉地靠在谢辞清身上睡着,只觉得头脑发热,隐约出现了许多头脑深处的记忆。 “喂!小孩儿!你不去听学一个人在这儿干嘛呢?” 一颗石头砰的砸在小蒋辞厌的脑袋上,小少爷堆石头堆得好好的,被豁然砸了个大红包在脑门上,哇的一下哭出来。 小男孩哪里想过这小孩儿如此细皮嫩肉,轻轻砸一下就破了皮,赶紧跳下围墙捂住他的嘴。 那时候的蒋辞厌长得极为可爱,一双含着泪的桃花眼扑闪扑闪的,长长的睫毛扫在小男孩手上。 小男孩一愣,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却捂住他的嘴不放。 “嘘!” 小蒋辞厌不理解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小脏孩,视线环视一圈,发现师兄不在,于是听话的点点头。 小孩儿放了手,歉疚地看着他。 “那个……小妹妹啊,对不起,我原是想给你打个招呼来着……” 小蒋辞厌正是七八岁大的年纪,脸没张开,声音也还未转变,看上去粉雕玉琢,竟让这小孩儿以为他是小姑娘。 蒋辞厌作为神修著名纨绔不是没有道理,小小的年纪就展现出了惊人的表演天赋,表面乖顺,心里却暗自要一报砸头之仇。 “我叫章瑜,你叫什么?” 章瑜一双狐狸眼生的明亮,看上去只比蒋辞厌大个一二岁,能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哪家小公子。 蒋辞厌可不明白这些,只觉得他看起来邪里邪气,不像好人,牢记师兄对他的叮嘱,要远离坏人。 章瑜见他不说话,也有些无措,一拍脑门一想,思索想出个将功补过的损招。 “你叫我一声哥,我带你出去玩儿怎么样?” 蒋辞厌眼睛一亮,他还没出去玩过呢,一时间师兄的嘱咐被忘在脑后,挣扎着犹豫片刻脆生生喊了句。 “章瑜哥,我叫阿厌。” “原来是颜师妹,走,哥带你去集市玩儿。”章瑜没听清,还以为是哪家姓颜的小弟子。 章瑜兴奋地拉起蒋辞厌翻墙而上,少年年纪不大,腿脚功夫却好,几个纵跃就来到了人间。 两个小孩走走停停,一路打量着神修界从没见过的人间烟火色。 蒋辞厌手上拿了一只竹签穿成的兔子糖画,嘴里塞满了各种口味的糕点蜜饯,一只手拉着章瑜。 “章瑜哥,你是个好人。” 用蒋辞厌这个娃娃的玉佩来买点心的大好人。 章瑜得意洋洋地道:“这是自然,今天遇到我算你运气好了,那帮老家伙有什么可看的。” 说完又不忘提醒一句:“对了,你可别告诉别人啊。” 蒋辞厌人畜无害地笑了一下,温顺地点头称好。 “我不会的。” 第7章 金玉荼蘼香车艳 另一边,年仅十六的江许简直快找疯了,他刚一下课,就被告知小师弟不见了,整个人心急如焚。 与他一起不见的还有太微洞庭的章小公子。 “江小仙君,你莫慌,阁主已经发动所有人去找了,谢尊主和谢小仙君也快来了。” 江许却等不了,苏春剑出鞘,剑光使出,人已经留下一道残影。 夜色降临,荼蘼孤屿和太微洞庭的掌门都到了,谢辞清差点从剑上摔下来,一路跌跌撞撞走过来。 谢九梁则是要好一些,作为神修之首,自然要做好表率,却不难听出他的声音在打颤。 荼靡孤屿再也承受不起任何人的离开了。 人是在听雪阁消失的,苏蓬之作为阁主难辞其咎,此时也沉着脸部署人手。 要知道,这是荼蘼孤屿的太子爷,而荼蘼孤屿又是神修界的战力巅峰,与仙首交恶必定不好。 况且还有一个神机天算的太微洞庭。 上神修四家足有三家出动,连远在南边的落春生都派了人来问。 “章瑜哥,我想回去了,我师兄会担心我的。”蒋辞厌吃完最后一口糕,认真对章瑜说道。 “你怎么句句不离你师兄的,他谁啊?”章瑜抱着臂走在街上。 两个小孩带着大大的斗笠,走在青阶上,正面走来一个拿着葫芦串的老爷爷。 那老爷爷摇摇晃晃,看起来极其随意,瞥见二人时,顿了一下。 伸手递给蒋辞厌一只红彤彤的糖葫芦,鲜艳的色泽让人垂涎欲滴。 蒋辞厌茫然地抬头,对上一双清明的双眼,他不确定的指了指自己。 “给我吗?” 老爷爷笑着点头,看上去并不像个老人,反倒身形矫健,直接把糖葫芦塞到他手上。 “小泥人儿,我给你吃好吃的,你快回家好不好?” 蒋辞厌莫名觉得这人亲切,却还是谨慎地开口。 “到了时候我会回家的。” 老爷爷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叹了口气。恐是觉得他是哪家与父母赌气跑出来的小孩。 “老爷爷,我没有吗?。” 章瑜本就生地极好,此时就着玩笑一撒娇都是小孩子那股又灵又甜的劲儿。 老爷爷被他凑上来的样子惊了一下,犹豫着还是取下一串糖葫芦,送给了他。 “谢谢您。” “阿厌!” 江许惊喜的声音传来,蒋辞厌下意识地回头看去,下一瞬就被抱了起来。 糖葫芦掉在地上,碎了一地,蒋辞厌小小的身躯被紧紧护在少年怀里,还有温热的液体落在他手上。 “阿厌,终于找到你了。” 蒋辞厌反手抱住江许,努力拍了拍。 “师兄,阿厌今天看到了好多好玩的东西,吃了好多好吃的……” 江许看着小师弟扳着手指数糕点的样子,心中有气无处发,只能轻轻拍拍他的屁股。 “阿厌,下次可不能再乱跑了。” “哎呦,你打我!”蒋辞厌生气地往后一跳,推开他,躲在章瑜身后做鬼脸。 一边还回头看看,那老爷爷已经消失了,留下了一片夜色。 章瑜震惊地看着江许又看了看蒋辞厌,有些迷糊。 “江师兄?” 他是知道这位后起新秀的江小仙君的,被当做神修界天资禀赋的妖孽级别人物。 “颜师妹,你师兄是他?” “什么颜师妹?”江许蹙起眉头,伸手把蒋辞厌牵了出来。 还没等两人继续说话,两位掌门就到了,章瑜的脸一下子僵了下来,比吃了苍蝇还难受。 一众人回到听雪阁后,蒋辞厌和章瑜就分别感受到了人心的险恶。 蒋辞厌仗着年纪小,身体又差,躲在谢辞清怀里不肯出来,一问就是顶着脑袋上的大包眼泪汪汪地看着所有人。 而章瑜的反应也让年纪尚小的小蒋爷明白了什么叫翻脸比翻书还快。 章瑜跟他出去玩时,一副混不吝的纨绔公子样儿,此时跪在他爹章掌门面前,像个乖顺的好孩子,那神态,那表情,任谁来了都得说他是冤枉的。 接下来就到了两个小孩儿互飙演技,甩锅卸任的场面了。 “爹,阿兄,我真的错了,不该私自带颜师妹出去玩。”章瑜眼角含泪,语气忏悔,说完又立马接了一句。 “我瞧见别人都不和她玩儿,实在是于心不忍,这才……” 言下之意就是,我虽然做错了,但那又怎么样,我只是出于心善看不得师妹一个人罢了。 蒋辞厌被抱在江许手上,一手拽着他的衣襟,一手猛擦眼泪。 “章瑜哥说他是想跟我打招呼才用石头砸我的,阿厌其实也不疼……” “我觉得他是个好人,就跟着他出去玩儿了。” 说完又噙着泪对地上跪着的章瑜眨眨眼,低头道:“那时候大家都在上课呢,我就没跟师兄说……” 换而言之,你给我脑袋上砸个大包,骗我的钱出去玩,还有你逃课了你知道吗兄弟? 章瑜:“……” 章瑜咬牙,没想到这小孩如此有一套,此刻也顾不得太多,还是先以道歉为先。 不然怕蒋辞厌连他用小孩子的玉佩买糕点的事都会说出来。 “各位师长前辈,是嘉言错了,嘉言甘愿受罚。” 闹了大半夜,在场的长辈们其实也大概能猜出来缘由,现在人找到了,他们也不会过多苛责,除了大晚上被闹得乌烟瘴气四处找人的苏蓬之,大家都还算安心。 “谁是颜师妹?” 问话的是章瑜的母亲,太微洞庭的掌门夫人,上官黛,脸上有些好奇。 章瑜迷茫地看着他娘,指了指抱着谢辞清装傻的蒋辞厌。 “她呀,颜师妹。” 所有人都沉默了,以一种啼笑皆非的表情看着他,他爹他娘,还有他哥都用看傻子的眼神注视着他。 看着自己向来聪明的弟弟不知所云的样子,最后还是他哥章知寒不忍心站出来委婉地说了一句。 “这不是师妹,是谢尊主家的小公子。” 章瑜炸了,看向一脸无辜的蒋辞厌,后者对他挥了挥手,做了个鬼脸,口型开合。 “章、瑜、哥。” 章瑜感觉自己被一个小他两岁的小孩儿耍了,出了一个如此大的丑,面上还依旧挂着僵硬的笑。 “原来是……师弟啊,我道是哪家的师妹呢。” 事已至此,大家也不再追问,只是严厉告诫一番,各家掌门便先后离开了。 蒋辞厌本就是因为体弱多病,听雪阁的夫子和长老们不敢真的要求他做什么,因此平时上课也不大管,生怕这小祖宗出了什么事。 现在有了这事端,把尊主和少尊主都惊过来了,就更不敢管了。 谢辞清没忘记弟弟脑袋上的大包,临走之前状似随意地提了一句,上官夫人便拎着章瑜的耳朵走了。 事实证明,不是每个人都像蒋辞厌一样有免死金牌,章瑜在听雪阁被关了禁闭。 有了这次教训,一向把蒋辞厌护得像眼珠子的谢辞清也意识到,弟弟毕竟是小孩子,天性还是愿意出去看热闹的,此后便派了众多人手在暗中保护,不再约束他的外出。 “阿厌,下次切不可这样了。”江许一边劝说,一边心疼地给他擦药。 蒋辞厌小嘴一撇,不高兴道:“江哥,明明阿厌都受伤了,你还怪我。” 江许捏了捏他的脸,无奈道:“没有怪你,只是希望你有什么事告诉我一声,我至少能陪着你不是吗?” 蒋辞厌没忘记江许打了他屁股一下,小孩子本就情绪不稳定,白天又玩的太久,此时也有小脾气,于是脱口而出。 “那你也不能一直陪着我呀!” 江许手上一顿,继续给他上药,轻轻吹了吹他肿起来的伤口。 少年眼下泛着乌青,像是早已疲惫至极,却还是细心照料好自己的小师弟,他早已习惯将心绪压在心底。 “阿许,好好活下去。” “诸君……随我死守山门!” “娘亲!” “蒋夫人!” 阿许,好好活下去。 这是闭关六年后江许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蒋婉对他说的话。 她至始至终没有塞给江许人在临终前的负担,没有让他保护好蒋辞厌,没有告诉他接下来要留在荼靡孤屿做什么。 甚至没有来得及做任何嘱托。 嘶吼的,呜咽的,夹杂着血和泪的,他只记得年仅十五岁的他把晕过去的蒋辞厌死死抱住,拼命地跑…… “跑啊……江许,跑!” 他忘记都有谁跟他说过这句话了,一路上好多人……好多人,有些人已经死了,有些人躺在血海里抬起一张脸,面容都记不清了,但他们的话他却记到现在。 “向前跑!别回头!” 于是江许跑到了现在,至今从未停歇。 倏忽,一丝香甜窜入鼻腔,江许从回忆中醒来,只见蒋辞厌把一块茉莉糕递戳在他鼻子上,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阿厌给哥留的。”说完又补充了一句,“甜甜的。” 江许蓦地鼻尖一酸,突然站起身来背过去,不让蒋辞厌看见。 蒋辞厌慌了,以为江许生气了,跳下床榻一把抱住江许的腿,把脸埋起来抽噎着。 “哥,阿厌错了,你别走嘛。” 江许一见他又哭了,哭笑不得,反倒又安慰了他好一会,直到哄着他进入了梦乡。 “阿厌,我不会走的。” 如果失去了蒋辞厌,那么他就再没了继续拼命逃亡的目标了。 他从来不会忘记那个温柔女子把他推开时的坚决和信任,如母亲般的温柔足够他此生铭记。 这天过后,蒋辞厌和章瑜便也算不打不相识,经常勾搭在一块儿玩耍,只是章瑜每一见他,就要欠欠地喊一句。 “这不是蒋娇娇蒋师妹蒋公主吗?” 蒋辞厌也毫不客气地怼回去:“怎么了章鱼哥,可是戒律没抄完,要喷点墨水沾沾?” 一来二去两人也算熟悉,常常一起密谋着什么戏弄人玩儿的把戏,其余跟他们同龄的弟子都对这两个年纪小的少爷敬谢不敏。 第8章 金玉荼蘼香车艳 “蒋师妹!” 蒋辞厌猛地惊醒,看了看周围,发现他还在马车上,稍觉安心。 谢辞清却皱了眉头,有些不悦。一旁江许也提马绕到身侧。 “何人于此放肆。” 马车外一道身影微顿,似乎没想到谢辞清也在里面,连忙见礼道。 “嘉言见过少尊主,江宗师。是来找蒋师……弟的。” 来人正是太微洞庭的小公子,章瑜。 蒋辞厌坐起来仔细盯了盯,内心暗想,“这就是那个……章鱼哥?” 好生清奇的名字。 车帘撩起一角,章瑜偷偷打量了一眼马车内,一股烟雾溢了出来,蒋辞厌刚好歪着脑袋看他,二人犹如常年做贼心虚的好友在家长面前被逮住了般,对视一眼莫名憋不住笑。 谢辞清本不耐烦待见小孩儿,又念在他是蒋辞厌的朋友,侧头看他询问意见。 “哥哥,我去见见他。” 人都到门口了,如果不见岂不是更奇怪? 谢辞清懒怠在马车里久坐,干脆道:“让他进来吧,章少主应该也在附近,我去跟他谈谈。” 章瑜眉目阖着一半,垂下来的碎发正好挡住一双艳丽的狐狸眼,显得尤其乖巧。眼见着谢辞清发话,忙道:“嘉言多谢少尊主,我哥在西南三里处,我叫随士领您去。” “可。” 谢辞清瞧了他一眼,淡淡地应了声,随即就下了车,路过江许时往里面扫了一眼,江许微微颔首。 蒋辞厌松了一口气,仍旧倚在塌上,指尖一缕青烟冒出,扶着兰因烟杆抽了一口,香火花香顿时散满整个车厢。 章瑜拍下帘子,一屁股坐进来,四仰八叉地瘫在蒋辞厌对面,与刚刚判若两人。看着好友低头扶烟的样子嘴角直抽,言语却下意识地关心。 “蒋师妹,许久不见你这病是愈发重了。” 蒋辞厌瞥了他一眼,掩面咳了咳,递了杯茶水到他面前。 “章瑜哥,许久不见你也是愈发能装了。” 没错,章瑜这人极其能装,人前乖宝宝俏公子,人后腹黑又邪气。 章瑜也不在意,反倒是极为好奇地凑上来问:“这次表姐也在呢,你也及冠了,估摸着这次就要商定你们的婚事了。” 章瑜的母亲是落春生现任掌门上官鸿的亲妹妹,表姐也就是他的女儿上官熙。 走在前面的江许耳朵一动,屏息听起来,片刻又觉得自己太不像话了,怎么能未经师弟允许私自听人说话,赶紧上前两步隔绝声音。 蒋辞厌一想到这个就有些尴尬,先不提他根本不是蒋辞厌这回事儿。 就说他自小都没有喜欢过人的经验,让他娶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姐姐,简直是悚然。 “能不成亲吗?” 章瑜靠过来低声道:“表姐是上官家的继承人,竞争力很大,你不娶也得娶。” 换句话说就是,即使上官熙和蒋辞厌都不想成亲,但上官熙为了得到荼蘼孤屿的扶持,必定不会放弃这门亲事。 蒋辞厌生无可恋,求助般地问章瑜:“那怎么办?” “没办法,舅舅很喜欢你的你也知道。” 蒋辞厌放下茶盏,低低地叹了口气。 这种事是没办法轻易解决的,落春生不是一个禅让制的宗门,只要有能力,门下弟子都有可能取而代之。 上官熙能坐到这个位置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不能轻飘飘的用一句不愿意就给把责任推卸了。 谢九梁的原意也是觉得他身体有缺,光有荼蘼孤屿为他兜底还不够,于是这联姻才能成。 这么多年,这么多人的心意和苦心经营,怎能一时间解决。 “你也别烦了,表姐人也不错,舅舅对你比对表姐还好。” 蒋辞厌摆摆手,示意他不是这个意思。 “上官姐姐很好,不想成亲的是我,因此解决问题的也该是我,总不能因为我让上官姐姐平白受人指摘了去。” 女子行走于世本就不易,神修八家里只有一家为女性掌门,她们要坐到这个位置上,要付出比旁人多几倍的辛苦,在这过程中还要遭人指点说道。 不承担后果的人是他,他当然可以说无所谓,那上官熙怎么办? 若要因为他的私心,让上官熙的前途和声名受了影响,他无法装作轻松不在意的生活下去。 “算了,此事不提。”章瑜见他确实忧心困扰,便也不再说,此刻正色起来,声音更低了。 “辞厌,你这个月怎么忽的没信儿了,我这边都要停工了!” 蒋辞厌茫然,什么停工? 章瑜看他发懵的样子,心中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试探地问。 “辞厌?” “你说的是……什么停工?”蒋辞厌还是张口问了出来。 章瑜仿佛被雷劈了一般,整个人面若白雪,手指颤抖不已,似乎是不可置信一般。 “你……你什么意思?!” 蒋辞厌说出事先准备好的措辞,诚恳地解释道: “我前些日子高烧一场,有些事情不记得了。” 怪不得今天的小蒋爷如此乖顺,没刺他个几句,他原以为是他病重了没精神,或是因为婚约问题不高兴,没想到是失忆了啊。 章瑜一瞬间恢复了神色,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下,心彻底死了。 “全完了,都等着吃饭呢,厨子把锅砸了。” 蒋辞厌习惯性的愧疚低头,抱歉地道:“你不如跟我说说,或许我能想起来呢?” 章瑜破罐子破摔一般,端起茶杯抿了口茶,伸手掷出一道隔音阵,细细的与他说来。 原来是前年春天,蒋辞厌,章瑜还有苏家小姐苏攸焘一时兴起,办了个小社团,取名藏春坞。 一些天资卓越的神修者会在年少时觉醒特殊的灵力,就如江许的混沌灵力,能温养神魂和经脉,而章瑜的灵力蕴含一丝算天命,蔽因果。 蒋辞厌的灵力就怪了,他能听见人的愿景,也就是心思所托,愿力所在,他隐隐感觉还不止这么简单。 他隐约能感受到百姓想要什么,需要什么,所以与二人一拍即合,决定要帮助人们解决难题。 不过或许是天妒英才,即使天资再高,身体却不允许他随意使用灵力。 可怎么解决呢?三个少年陷入了沉思,直接去找到那户人家,给他们钱? 不行,先不说蒋辞厌只是能听见,却根本不知具体的人在哪里,人海茫茫,如何能一一帮助到。 然后小蒋爷想了个妙招儿。 人们想要便利的书信往来,蒋辞厌设计出了听风叶,让远在他乡的游子能听见家人的问候。 人们担心小精小怪的作祟,蒋辞厌便精心钻刻出了守穗人,让农户们能安心的入睡。 人们希望能少受赋税杂役之苦,蒋辞厌三人便连续几个月招揽了各个地方的穷苦百姓,让他们加入机关制造的工厂,给予他们丰厚的酬劳。 于是藏春坞在民间声势越来越浩大,许多都能用上藏春坞出品的机甲灵气,还是以低廉的价格售出。 蒋辞厌,章瑜和苏攸焘三人分别以神昔,人兹和鬼后为代号出现在江湖中。 只是这传说中的机甲大师,神昔仙君,从来不会买卖和荼蘼孤屿一致的机甲,大家都说这仙君是敬重荼蘼孤屿,所以才与之避开。 “你上次说,这个月把听风叶改进一遍,我材料都准备好了,攸焘把人也准备好了,结果你现在告诉我你失忆了。” 章瑜越想越气,如同一个被耍了的冤大头。 蒋辞厌连忙安慰他,“要不然先产原来那一版的,我说不准过几天就想起来了呢?” 章瑜气不过,却也没办法,其实从蒋辞厌失去联系后他们已经开始着手解决问题了,此时也倒不算忧心。 “算了,左右不过一个小营生,大不了撂挑子不干了,您是少爷嘛,我们得伺候好您。” 章瑜反抱着脑袋,双眼发直,生无可恋。 蒋辞厌虽自觉没做错什么,但此刻也不敢看他的脸,想了想从一旁递了个东西给他。 “我前些天无事时做的,你瞧能不能用。” 章瑜接过来一看,脸上浮现出惊讶之色。 “你把舅舅送你的神机画给研究明白了?” 蒋辞厌摇头,解释道: “确有借鉴,但此物为穿云绣,需要两幅画同时使用,能穿梭空间,但所需灵力极大,实用性不太高,可以试试多人穿梭。” 其实是他借鉴了高铁,每个人买票就能上的话,价钱不就打下来了? “蒋娇娇,哦不,神昔仙君,你真是太厉害了,这种东西也能被你研究明白。” 章瑜盯着图纸大为震惊,知道蒋辞厌天赋极高,却不曾想他连这穿梭之物都能研究出来。 蒋辞厌松了口气,“若要实用的话,怕是还早,这东西不太完善,怕有危险。” 章瑜目不转睛地研究着,一边点头应好,一时间什么情绪都没了。 “我说,你哪天能把穿梭时间的画卷弄出来吗,我想见见你出生时是不是有上仙点拨你了。” 蒋辞厌无语地扯了扯嘴角,还穿越时间,他都不是你们这个修仙世界的人好吗?他还想穿越回去呢。 马车停下,章瑜挥手把隔音阵撤去,窗外传来温和地声音。 “阿厌,到地方了,需不需要休息会儿再下车?” 蒋辞厌才是那个一直休息的人,哪里好意思让别人等着,赶紧道:“师兄,现在就走吧。” 章瑜挑眉看他,学着他的语气开口,“师兄,我也要下车吗?” 蒋辞厌把他推开,一边推一边不满道:“你喊谁师兄呢?快给我推下去。” 江许从章瑜手中接过轮椅,蒋辞厌一下车就感到一股刺骨的寒冷,不禁打了个寒颤。浑身肌肉受药物和寒冷影响又开始僵硬,不能随意动弹。 江许把一件宽厚的斗篷罩在他身上,又握住他的手输送灵力,脸色方才好了些。 荼蘼孤屿和太微洞庭一起到了,章瑜跟谢辞清和江许打了个招呼便回自己家那边了。 “阿厌,刚刚跟章公子聊什么了?这么开心。”江许笑着问道。 “没什么,就是章瑜说这次可能会让我和上官姐姐的亲事提上日程,来打趣几句。” 蒋辞厌缩在斗篷里,支支吾吾随意说了几句。 藏春坞不是小事,三人中没一个对外说出去,不是不信任江许,而是担心事发后被其他宗门指责,连累到他。 “原来如此。” 江许神色复杂地低了下头,心中想了许多事。 蒋辞厌成亲之后,定是不再需要他了,那他要是发病了,自己又不在可怎么办?他们能照顾好他吗? 须得想个法子才是。 “荼蘼孤屿到!” 第9章 流霞载月归 谢辞清冷冷清清的往落春生的瑶光台上一站,凤眼威仪,一眼看过去不像是来送蒋辞厌来上学的,倒像是掌门训话一般。 江许春风化雨般站在他身侧,消解了阵阵寒意,眉目含笑地侧腰抱剑,莫如雪中暖玉,天上晚星。 二人身后是倚靠着椅垫的蒋辞厌,肤色苍白得不正常,碧色的桃花眼本是多情婉转,却因它的主人显得些许厌世,灵蛇吐杏般凉薄。 再身后就是荼蘼孤屿的四个内门弟子,和一众侍女随从站了百米有余。 “谢少尊主,区区在此等候已久了。” 中年人约莫四十来岁,虽眼带皱纹,却仍然能看出昔日风姿,嘴角在岁月间多了那么一缕风流。 “上官伯伯,叫我辞清就好。”谢辞清行了晚辈礼,身边二人身边的侍从交换见礼。 各自身后众人也先后按辈分和位置行礼,好一会儿才结束站定。 “阿厌可来了?怎么没见他人?”上官鸿亲切地问。 江许让开身形,蒋辞厌露了出来,还未等他起身见礼,就被上官鸿按着坐下了。 “孩子你快坐下,别动了病气。” “上官伯伯安好。” 上官鸿看着他点点头,心生感慨,面上却有些莫名的伤怀纵横。 “阿厌长大了,像你娘亲。” 蒋辞厌琢磨着,或许是逝去夫人与蒋夫人关系亲密,现在斯人已逝,上官鸿难免有些感伤之情。 蒋辞厌有礼貌地颔首,看着他笑道:“多谢上官伯伯年年送来的神机画。” 上官鸿笑着一挥手,大方道:“这算什么,待会儿让你上官姐姐带你去灵宝楼挑挑,还有什么喜欢的只管拿去玩儿。” “瞧瞧便好,宝贝还是给上官伯伯留着吧。”蒋辞厌笑着称好。 上官鸿一直对这个孩子喜欢得紧,这些年时不时送些年轻人可能喜欢的礼物过来。 “上官伯伯,咱们待会再聊吧。”谢辞清提醒道。 其他宗门的亲属和弟子都差不多齐至了,按照规矩,要等排位为首的荼蘼孤屿见礼后才是他们,此时也不好叫人多等。 “是了是了,辞清说的对,你们先进去,熙儿在里面等着呢。” 又拉扯一阵,一众人等方才进了内门。 其实这种一年要轮四次的小辈活动,上官鸿本不必亲自前来,但此番竟然连少尊主都来了,多少要给荼蘼孤屿面子。 况且现在谁人不知踏雪银竹谢辞清的名号,还有他身边那位宗门大师兄,二人谁都不能得罪。 迎面一位身材袅袅,面若凝脂白玉,外表冷傲泠然的女子走来,步履款款,冷若飘香。 这女子约莫二十来岁,通身森然冷决之气,形若窈窕翠枝,眼含寒潭碎冰,眉目清秀自带一丝狠绝果敢。 眼见得她一袭银紫掐花云锦裙,印着云雁穿花八宝纹,一根素色流光飞簪细细盘着厚密的青丝,自蓝花楹下踏水而来,脚面停在湖上绽出点点波涛水痕。 眉黛含清雪,寒衣陵水立。 玉骨怎留情,一点霜痕寂。 傲骨凌人,恍如仙子。 蒋辞厌内心暗自赞叹,又暗觉随意打量女子形容不妥,遂移开眼眸端坐于前。 “谢少尊主,江宗师。”上官熙拱手一笑,顿了顿,挤出一个柔和的表情,又单独朝蒋辞厌笑了笑。 “蒋少爷。” “上官少掌门。” 谢辞清和上官熙表面功夫做完后,便随意攀谈起来,也不用什么敬称往来。 几人本就自幼一同长大,也算彼此很熟悉了。 “上官,你这事儿可闹的不小。” “那又如何,一个杂碎而已,杀了便杀了。” 上官熙淡然道,仿佛杀人于她而言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谢辞清漫不经心道:“可你说的这杂碎是上官伯伯的大弟子,也是你的大师兄。” “哦。” 上官熙泠然,毫无感情,却转眼看他,“倒是你……” “怎么许久未见,如今还发起善心来了?” 谢辞清于首位坐下,身边立刻有人奉上茶盏,他伸手握住敲了敲,像是精心计算一般。 “这人对我有用,你不是不知。” 上官熙吩咐人都退下,只剩下谢辞清,江许和蒋辞厌三人。 “那你想怎么样?” 谢辞清转了转杯盏,看见茶叶在其中翻滚。 “你杀了我安插的人,自然得给我赔偿。” 上官熙像是早已预料到他会这么说一般,淡然道:“落春生在琴州有一批上等的赤灵玉,改日差人给你送去。” “成。”谢辞清想了想,回答得言简意赅。 蒋辞厌拉拉江许的衣袖,小声问:“他们在说什么?” 江许低头解释道:“少尊主在寻一个物件儿,那落春生的大师兄一直是我们的人,上官把他杀了,自然不能轻易解决。” “哥哥给人家宗门里安插细作还告诉人家少主?”蒋辞厌从前不关心神修八家的事情,此时有些惊愕。 “上官的位置很多人觊觎着,那个大师兄也是其中之一,少尊主找他,他便也应允了。” 简单来说,就是这个倒霉的大师兄原以为受了荼蘼孤屿的青睐,就要飞跃枝头变凤凰,谁知谢辞清一开始就把消息给上官熙递了过去。 “哥哥跟上官姐姐很熟?” “不是熟不熟的问题。”江许摇头,耐心开口。 “神修八家的下一任掌权人都有各自的底牌,互相配合才是长久之道。” 蒋辞厌这才了然的点头。 上位者在位置上待久了,有的人脉和资源不是下位者能想到的,他们总是在上天垂怜之际认不清自己,谁能想到所谓机缘本身都是被操纵好的。 神修八家虽然有时候处于对立关系,毕竟利益就在那里,也就这么多,谁都想争。 但他们在某些方面来说,又出奇的团结,一份热气腾腾的牛肉,让知己知彼的人拿了去,总比被不知底的小人拿去好。 更何况,上官熙和蒋辞厌有这么一层渊源在,谢辞清也不会太为难她。 互相制衡,彼此制约。 “阿厌,许久不见,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上官熙见他无趣,关切地问了一句。 该来的总会来的,蒋辞厌暗想着。 “上官姐姐,我都好。” “你这病是得时刻小心着,门里新来了一批极品月石花,刚好与你的病有益,我晚些给你送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蒋辞厌也不好拒绝,只得道谢。 “那阿厌就谢谢姐姐了。” 神修八家弟子齐至,分别被安排进不同的阁楼休息,谢辞清,上官鸿,还有尔雅士掌门于夜相约作酒。 “这便是两位的住所了,这栋小楼是掌门亲自为蒋公子挑选的,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在下。” 小弟子掌灯为二人引路,带到门口后,施礼告辞。 “挽归楼,这名字取的也太过伤怀了。”蒋辞厌细细读出牌匾上的字。 江许赞同地点头道:“是哀婉了些。” “折梅强为挽,遥送故人归。” 江许抚开旧雪,瞧见这小楼竟然年代已久,不过保养甚好,偏的一副古香古韵之色。 他此时竟然有一种错觉,觉得他在这里生活过一般,也将会同这小楼一样,被陈旧,掩埋…… 说是“遥送”,实则“遥望”。 蒋辞厌握拳在唇边咳了一下,一怔愣,不作声色的移开,随即莞尔轻笑。 “哥今儿怎忽的多愁了起来,我觉着倒像是……” “春涧挽桃雪,流霞载月归。” 江许失笑:“又胡说了,哪儿来的春天?” 蒋辞厌笑吟吟的伸手往墙头一指,只见几棵枝桠从里面探出头来,开着大朵的粉嫩桃花。 江许慢慢推着蒋辞厌向里走去,院子里果然屹立着一棵花树,簌簌着倚风摇曳,像流落人间的玉兔,奔着皎洁的月亮开得欢喜。 “这是醉玉桃花?”江许依稀记得这灵树是个极其名贵的品种,花期长,却不易活,总在冬季盛开,又在临近春天时消亡,只要落了一片花瓣,整枝都会跟着掉,是一种极为有风骨的花。 这株桃树枝繁叶茂,通体鎏金,花开得正是硕大美满,一看就花了许多功夫来养护。 “不。”蒋辞厌摇头,看着花瓣飘落至肩头,拈花一瞧,碧绿的眸子也跟着笑起来。 “这是春天。” 当不绝的风声穿过耳畔,二人寂静了片刻。 江许苦笑了一下,春天,真是个让人久等的季节,久得让人竟分不清它是年首还是年尾。 他只愿二人共行的路慢一点,再慢一点,能陪他久一点,再久一点。 蒋辞厌浑然不觉江许的心绪,只感觉心情很好,撑着轮椅起身走了几步。 肌肉僵硬,走起来相当费力,蒋辞厌沉默一瞬,叹了口气。 其实蒋辞厌心中很清楚,就算他没有穿越,他的身体比起现在也好不了多少,上天不怜,让他两世都只能安于塌上。 好在他心有春园,倒也不会过于失望。 “阿厌不怕,哥陪你走走。”江许瞧见他落寞的神情,连忙拉着他的手,让他经脉肌肉温足些。 “哥,你又哄我。” 蒋辞厌扶着他的手站起来,只是慢慢走进楼里,也不再看满天飞雪桃花散落之景。他的身后没有他在雪里留下的脚印。 江许捡起斗篷,小心的握着他往里走,他看见蒋辞厌瘦削的身形时,心上一阵钝痛。 什么时候他已经这么瘦了,仿佛一缕风都能给他吹走了。 “哥,休息吧,我有些累了。” “阿厌,明天会更好的。”江许给他掖好被角,轻轻说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