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壶砸中俏公子》 第1章 断魂崖下非黄泉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医谢观止,此刻正狼狈得像只被猎犬撵急了的兔子。 “谢——观——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给老子站住!”身后,如雷的咆哮声夹杂着刀剑磕碰岩石的刺耳声响,紧追不舍。领头的债主王彪,满脸横肉,眼睛瞪得铜铃大,手里那把九环大刀舞得虎虎生风,仿佛下一刻就要把谢观止劈成两半下酒。 谢观止连头都不敢回,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他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早已被荆棘挂得褴褛,束发的布巾不知何时跑丢了,几缕墨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平日里那双惯于拈针施药、显得从容甚至带点慵懒风流的修长手指,此刻正死死抠住嶙峋的山石,拼了命地往上攀。 “王……王大哥!再宽限几日!在下……在下接了单大生意,诊金一到手立马还!连本带利!”谢观止气喘吁吁地喊,声音在山风里打着飘。他所谓的“大生意”,不过是今早路过村口时,答应给张老汉家那头难产的母猪看看——诊金是十个鸡蛋。 “呸!你这张嘴,老子信了才是见了鬼!上回你说给刘员外家的千金看‘心疾’,结果人姑娘差点被你扎成筛子!还钱!不然老子剁了你这双只会骗钱的手!”王彪的怒吼又近了几分。 谢观止心里叫苦不迭。那刘家姑娘明明是相思病,他好心开导外加几针安神,怎么就成了扎成筛子?奈何他医术虽精,却有个致命的“爱好”——见着稀奇古怪的药材就走不动道。这些年赚的诊金,十成里有九成都换成了他药箱里那些瓶瓶罐罐、奇花异草。债台高筑,实非所愿啊! 眼前豁然开朗,竟是到了山顶断崖边。崖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只有猎猎罡风卷着寒气扑面而来。身后,王彪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手下也追到了崖顶,狞笑着围了上来。 “跑啊!谢大神医,你再跑一个给爷看看?”王彪喘着粗气,大刀“哐当”一声杵在地上,震得碎石乱滚。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谢观止站在崖边,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回头看了一眼步步紧逼的债主们,又低头望了望那深不可测的云雾,心头蓦地涌上一股悲壮(或者说破罐破摔)的豪情。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王彪等人一拱手,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视死如归的平静:“诸位大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债……谢某下辈子做牛做马,定当奉还!” 话音未落,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谢观止双眼一闭,心一横,以一种极其不优雅的姿势,朝着那茫茫云雾纵身一跃! “下辈子还——!” 凄厉(且带着点破音)的尾音被呼啸的风声瞬间吞没。 ———— 断魂崖下,并非如传说中那般是通往幽冥的黄泉路。 这是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谷,谷底竟藏着一方碧幽幽的寒潭。潭水清澈见底,倒映着四周苍翠的崖壁和几株斜伸出的虬枝老松。午后的阳光穿透薄雾,在水面洒下细碎的金光,静谧得如同仙境。 潭水中央,一人正背对着岸边,沉浸在这份无人打扰的幽静里。 男子身形颀长,肩背线条流畅优美,露在水面上的肌肤宛如上好的羊脂白玉,在清澈的潭水中更显莹润无瑕。墨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颈侧和光洁的背上,几缕调皮的发丝随着水波轻轻拂动。他微微仰着头,似乎极为享受这潭水的清凉与洁净,姿态闲适优雅到了极点。此人正是此地别院的主人,素有洁癖、讲究至极的世家贵公子——沈衔璧。 沈衔璧正精心地进行着他每日雷打不动的“沐身养颜”仪式。纤长如玉的手指正蘸取着琉璃小瓶中价值不菲的凝露,细致地涂抹在手臂上,神情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艺术创作。水珠顺着他精致的下颌线滑落,滴在锁骨凹陷处,再缓缓滚入水中。 他喜欢这里,远离尘嚣,水清景幽,最重要的是——绝对干净。连空气似乎都比别处清新几分。 就在沈衔璧闭上眼,感受着凝露渗入肌肤的清凉,准备享受片刻宁静时—— 轰隆!咔嚓! 头顶突然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树木断裂的巨响!紧接着,一个裹挟着大量断枝、烂叶、泥土的不明物体,如同天外陨石般,带着一股势不可挡的劲风,精准无比地朝着他所在的潭心位置,狠狠砸了下来! “噗通——!!!” 巨大的水花冲天而起,如同在平静的湖面引爆了一颗炸弹! “啊——!”沈衔璧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整个人就被巨大的冲击力砸得往水底沉去。冰冷的潭水瞬间灌入口鼻,更可怕的是,那浑浊的泥水、黏腻的烂叶、粗糙的断枝,劈头盖脸地糊了他一身!精心养护的肌肤瞬间被肮脏的泥点覆盖,价值千金的鲛绡浴袍被撕扯挂破,沾满了污渍。清澈见底的潭水,以落点为中心,迅速扩散开一片浑浊的泥黄色! 洁癖入骨的沈公子,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种灭顶的、源于灵魂深处的崩溃感! ———— 谢观止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冰冷刺骨的潭水让他瞬间清醒。他呛咳着,挣扎着从水里冒出头,胡乱地抹开糊在脸上的烂泥和水草。劫后余生的庆幸感还没来得及升起,就被眼前的情景震得僵在原地。 他砸中的不是地面,而是一个人!一个……美人! 只见几步开外,一个绝色男子正挣扎着从浑浊的水中站起。墨发凌乱地贴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那身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月白色浴袍已经惨不忍睹,沾满了污泥和绿色的苔藓,几处还被树枝划破了口子。最刺眼的是,他那原本如玉般光洁的肌肤上,赫然印着几个清晰的黑泥手印——显然是谢观止落水时惊慌失措扒拉上去的。 美人的身体在冰冷的潭水和极致的愤怒中剧烈地颤抖着,那双漂亮得惊人的凤眸此刻圆睁,死死地盯着谢观止,里面燃烧着熊熊怒火,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那眼神,比王彪的九环大刀还瘆人。 “你……你……”沈衔璧气得嘴唇哆嗦,手指颤抖地指着谢观止,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的洁癖之魂在疯狂尖叫,每一寸沾上污秽的肌肤都在灼烧!精心营造的洁净世界,被这个天降的“泥猴子”彻底毁灭了! 就在这时,岸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惊呼:“公子!公子您没事吧?!” 几个穿着统一服饰、手持长剑的护卫闻声冲到了潭边,看到潭中的景象,无不目瞪口呆。他们那向来纤尘不染、连一片落叶掉在肩头都要皱眉拂去的公子,此刻竟像个泥人般站在浑浊的水里,旁边还有个同样狼狈不堪、来历不明的家伙! 护卫们瞬间反应过来,锵啷啷拔剑出鞘,锋利的剑尖齐刷刷对准了水中的谢观止,杀气腾腾! “何方狂徒!胆敢惊扰我家公子!拿下他!” 谢观止看着眼前这位气得几乎要厥过去的美人,再瞄瞄那些寒光闪闪的剑锋,心瞬间凉了半截。 刚出狼窝,又入虎穴!而且还是掉进了洁癖老虎的浴盆里! 完了完了,这下是真要完犊子了! 情急之下,谢观止那属于“江湖老油条”的急智和属于“神医”的职业本能瞬间占领高地。他猛地抬起手,指向正努力想把自己从泥水里“拔”出来、嫌弃得快要原地升天的沈衔璧,用尽毕生演技,用一种混合着“专业诊断”和“走投无路”的急切语气高喊道: “且慢动手!沈公子息怒!在下……在下观你面色发青,唇无血色,气息紊乱……这、这是寒邪入体,已侵肺腑之兆啊!危矣!危矣!” 他咽了口唾沫,无视沈衔璧那恨不得把他凌迟的眼神,硬着头皮,脸上挤出一个谄媚又恳切的笑容,抛出最后的救命稻草: “巧了不是?在下谢观止,江湖人称‘鬼见愁’……呃不,‘见愁’神医!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包治包好!公子你看……这惊扰之罪,还有您这袍子……在下愿以医术抵债,贴身诊治,直到公子康复为止!如何?” 水波荡漾,泥点子在沈衔璧精致的锁骨上画着地图。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满身污泥、笑得一脸“真诚”的“神医”,再看看自己惨不忍睹的“仙境”……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抵债?贴身诊治? 这泥猴子……还想近他的身?! 第2章 入瓮神医,洁癖地狱 谢观止那句“寒邪入体,危矣危矣!”还在寒潭上空回荡,配合着他那张沾满泥点、努力挤出真诚却显得格外滑稽的脸,效果堪称惊悚。 沈衔璧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他,沈衔璧,江南沈氏嫡系,打娘胎里出来就带着对“洁净”二字刻骨铭心的执着,连呼吸的空气都要用香炉滤过三遍。如今,竟被一个从天而降、浑身散发着泥沼和汗臭混合气息的“泥猴”砸进浴池,毁了价值连城的鲛绡浴袍,玷污了他精心养护的肌肤,污染了他最爱的寒潭!现在,这泥猴还敢大放厥词,说他“寒邪入体”?! “拿下!”沈衔璧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都因极致的愤怒和生理性的恶心而变了调。他只想立刻、马上让这个污染源彻底消失!再泡进一百桶加了玫瑰香露的清泉里! “是!”岸边的护卫齐声应诺,杀气腾腾地就要下水擒人。 “慢着!公子三思啊!”谢观止一看对方动真格的,汗毛倒竖,求生欲瞬间爆棚。他扑腾着水花,急中生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医者仁心”的悲悯(实则全是急出来的破音):“公子!您看您这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这是寒邪侵扰经脉,导致气血凝滞,四肢厥逆的前兆!再耽搁下去,恐有……恐有偏瘫之虞啊!” 沈衔璧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确实在抖,但那纯粹是气的!气的!可谢观止那煞有介事的惊呼,配上护卫们瞬间迟疑的眼神,竟让这荒谬的指控产生了一丝诡异的“可信度”。毕竟,公子此刻脸色苍白,浑身湿透发抖的样子,看着确实……不太健康? 谢观止见对方攻势稍缓,立刻打蛇随棍上,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公子明鉴!在下谢观止,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江湖上谁人不知我‘见愁’神医妙手回春?您这寒症,非一日之寒,定是常年身处阴寒之地,或接触了极阴寒之物所致!若不及时根治,每逢阴雨必如针砭刺骨,夏日炎炎亦觉寒凉彻心,长此以往,形销骨立,神仙难救啊!”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沈衔璧的反应。世家公子,养尊处优,最怕什么?最怕死,最怕病,最怕影响风姿仪态!果然,沈衔璧虽然依旧眼神冰冷,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但听到“形销骨立”、“神仙难救”时,那紧抿的薄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尤其是“常年身处阴寒之地”和“接触极阴寒之物”几个字,似乎精准地戳中了什么,让沈衔璧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深的复杂情绪,快得几乎让人捕捉不到。 护卫们也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公子的确……似乎格外畏寒?夏日里也少见冰饮,房中的地龙总是烧得比别人早…… 谢观止心中暗喜,知道自己赌对了方向。他立刻换上最诚恳(也最谄媚)的表情,对着沈衔璧深深作揖,水花四溅:“公子!今日之祸,全是在下的过错!在下愿以一身医术赎罪!贴身伺候,精心调理,包管公子月余之内寒邪尽除,身轻体健,肌肤更胜往昔!至于这袍子……在下愿签下字据,待日后行医赚了诊金,十倍奉还!若治不好,公子届时再将在下送官法办,或是……剁了喂鱼,在下绝无怨言!” “贴身伺候”四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沈衔璧的洁癖神经上,让他瞬间回神。他看着谢观止身上还在往下淌的泥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让这泥猴子近身?那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可……那该死的“寒症”…… 就在沈衔璧内心天人交战,洁癖之魂与对“形销骨立”的恐惧激烈搏斗时,一阵冰冷的山风吹过湿透的身体,激得他猛地打了个寒颤。这寒颤来得如此真实,配合着谢观止刚才那番危言耸听,效果拔群。 沈衔璧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随即被对方身上飘来的泥腥味呛得差点背过气去。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妥协。 “好!”沈衔璧的声音像是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杀意,“谢、观、止?本公子记住你了。” 他抬手指着岸上,对护卫下令,每一个指令都透着咬牙切齿的味道:“把他给我拎上来!用最长的竹竿!不许碰到他!然后——” 沈衔璧的目光如同冰锥,狠狠钉在谢观止身上:“把他给我扔进柴房旁边的那个废弃马厩!用十桶——不,二十桶井水,给我从头到脚冲!冲够十遍!皮搓掉一层为止!没洗干净之前,不许他踏入内院一步!更不许靠近本公子百步之内!” 他顿了顿,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最后的判决:“冲干净了,再给他一身……粗布衣服。然后,押到‘漱玉斋’外候着!记住,让他站在下风口!本公子要隔着窗……问诊!” “是!”护卫们如蒙大赦,赶紧行动起来。找竹竿的找竹竿,提水桶的提水桶,效率空前。 谢观止还没来得及为“死里逃生”松口气,就被“二十桶井水”、“搓掉一层皮”、“废弃马厩”和“粗布衣服”砸得眼冒金星。尤其是“站在下风口”、“隔着窗问诊”……这位沈公子,对“干净”的执着,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他看着护卫们拿着几丈长的晾衣竹竿,小心翼翼地、像叉着一坨不可名状之物一样伸过来,试图勾住他的腰带把他“钓”上岸,而岸上的沈衔璧已经在侍从的搀扶下,以一种近乎虚脱却依旧维持着最后一丝优雅的姿态,迅速远离这片被污染的“灾区”,朝着别院的方向疾步而去,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欠奉。 谢观止认命地抓住竹竿,被“钓”上岸的瞬间,冰凉的井水已经兜头浇了下来,冻得他一个激灵。 “嘶——!轻点!我的老骨头啊!公子!沈公子!咱们打个商量,十五桶行不行?十遍太多了!皮搓掉了还怎么给您看病啊——!”谢观止的哀嚎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伴随着护卫们无情的泼水声和搓洗声(用长柄刷子),显得格外凄凉又滑稽。 ———— 一个时辰后。 谢观止觉得自己像是被剥了一层皮,又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二十桶冰冷的井水,十遍粗暴的刷洗(幸好护卫们只是象征性地用刷子隔着距离捅了几下,大部分时间还是靠泼水),让他浑身发红,瑟瑟发抖。身上那件护卫扔给他的粗布短打,浆洗得发硬,磨得皮肤生疼,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皂角味——这大概是沈衔璧唯一能容忍的“干净”气味了。 他被两个护卫“押送”着,一路穿过了几重月洞门,来到了所谓的“漱玉斋”外。这是一处极为雅致的院落,临水而建,四周遍植翠竹,风过处沙沙作响,清幽异常。院子中央有一座小巧的亭子,飞檐翘角,雕梁画栋。而正对着他们的,是一间轩敞明亮的精舍,门窗紧闭,但窗棂用的是上好的螺钿镶嵌,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站这儿!不许动!更不许靠近窗户!”护卫冷着脸,指着离精舍大门足有十丈远、且明显位于下风口的青石板路。 谢观止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站定。冷风一吹,湿透的粗布贴在身上,冻得他牙齿直打架。他抱着胳膊,眼巴巴地望着那紧闭的、镶着螺钿的精舍窗户,想象着里面那位沈公子此刻正如何嫌弃地焚香、沐浴、更衣,把他当成一个巨大的瘟疫源。 又等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那扇紧闭的雕花木窗终于“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 缝隙后,露出一张脸。 正是沈衔璧。 他显然已经经过了一番彻底的“净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质地极其柔软的云锦素袍,墨发一丝不苟地用玉簪束起,几缕碎发拂在光洁的额前。脸上再无半分泥污,肌肤在午后柔和的光线下,泛着一种近乎透明的、无瑕的玉光。只是那双漂亮的凤眸,隔着十丈的距离和一条窗缝,依旧锐利如刀,冰冷地锁定在谢观止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怀疑以及……深重的嫌弃。 “谢、神、医?”沈衔璧的声音透过窗缝传来,清冽如玉石相击,却毫无温度,“你方才说,本公子身患寒疾?危在旦夕?” 谢观止立刻挺直了腰板(虽然冻得有点哆嗦),脸上堆起职业性的微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专业可靠一些:“正是!公子脉象虽隔得远瞧不真切,但观气色、察神态,此乃沉疴之兆……” “闭嘴。”沈衔璧冷冷打断他,“本公子只问你,如何证明你所言非虚?又如何证明你不是个满口胡言、只为脱身的江湖骗子?” 谢观止心里咯噔一下。来了,考验真本事的时候到了!他脑子飞快转动,目光扫过沈衔璧露在窗缝后的半张脸,以及那扶着窗棂的、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 “公子,”谢观止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可信,“其一,公子畏寒,尤畏湿冷阴寒之地。是否每逢阴雨连绵,便觉四肢关节酸楚沉重,入夜后尤甚?是否即便在盛夏,也甚少贪凉,尤其忌讳接触寒冰、冷泉?” 窗缝后的沈衔璧,眼神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并未否认。 谢观止心中稍定,继续道:“其二,公子是否时常觉得胸中气闷,似有寒凝,尤其在情绪波动或……接触了某些不洁之物后?”他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自己身上粗糙的布衣,“会引发短促的、难以抑制的寒颤?” 沈衔璧扶着窗棂的手指微微收紧。谢观止的话,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他极力掩饰的不适。 “其三,”谢观止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医者的笃定,“公子是否常年饮用一种特殊的……温养之汤?此汤药性极阳,用以压制体内寒气,但饮后虽觉暖意,却总有几分燥郁难消之感,且……于子午相交之时,体内阴阳二气冲突,会有瞬间如坠冰窟般的寒意掠过?” “……” 窗缝后,一片死寂。 沈衔璧那双冰冷的凤眸中,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他常年饮药之事,极其隐秘,连贴身伺候的仆从也只知是养身汤,不知其真正用途!这个满身狼狈的泥猴子……竟能隔着十丈远,仅凭观察,就推断出他饮药的特征和时辰?! 谢观止看着对方骤然变化的脸色,知道自己赌对了。他心中大定,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公子,在下所言,可有一字虚妄?这‘寒邪入体,侵及肺腑’,并非危言耸听吧?若公子信得过在下这一身还算过得去的医术,便让在下近前……悬丝诊脉,一探究竟?也好对症下药,为公子根除这顽疾。” 他故意加重了“悬丝诊脉”四个字,以示自己绝对尊重公子的“洁癖”,绝不会直接接触。 精舍内,沈衔璧沉默了。 窗外的风拂过竹林,沙沙作响。谢观止冻得原地小幅度跺着脚,眼巴巴地望着那条细小的窗缝,等待着自己的“判决”。 许久,窗缝后传来沈衔璧冰冷依旧,却似乎少了些杀伐之气的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来人。取……三丈白绫来。” “把他带到水榭那边。用屏风隔开。” “没有本公子允许,他若敢踏入内院一步……腿打断!” 谢观止:“……” 三丈白绫?悬丝诊脉用三丈?!这洁癖……真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谢观止看着护卫真去取白绫了,再看看自己身上磨人的粗布衣裳,又冷又饿,欲哭无泪。 只求老天善待每一个苦命人啊! 第3章 药渣疑云 谢观止看着护卫捧来的那卷簇新、雪白、长得能绕水榭三圈的白绫,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三丈!整整三丈! 这位沈公子的洁癖,已经不仅仅是入骨了,简直是刻进了灵魂,融入了血脉,上升到了某种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境界! 他被“护送”到了临水的水榭旁。水榭四面通风,风景绝佳,中间已被两扇巨大的素屏风隔开,形成一道严密的“结界”。沈衔璧的身影在屏风后影影绰绰,只能看到一个端坐的、极度挺拔、极度紧绷的轮廓,仿佛屏风后面坐着的不是病人,而是一尊即将被亵渎的玉雕。 一个护卫面无表情地将白绫的一端塞到谢观止手里,另一端则小心翼翼、用两根手指捏着,隔着老远递到屏风后面,由沈衔璧的贴身小厮如临大敌般接过,再隔着帕子,轻轻系在自家公子那截露在袖口外、莹白如玉、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手腕上。 整个过程,屏风内外都弥漫着一种诡异的、近乎神圣的肃穆感。谢观止感觉自己不是在诊脉,而是在进行某种高危的拆弹作业,稍微一用力,屏风后面那位就能原地爆炸。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这荒诞的场面,将心神凝聚在指尖。三丈白绫绷得笔直,传递过来的脉搏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谢观止屏息凝神,指尖感受着那细微的跳动。 屏风后,沈衔璧浑身僵硬,眉头紧锁。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手腕上那根白绫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轻微牵引力,这感觉让他浑身不适,每一根汗毛都在叫嚣着“不洁”!他强忍着甩开白绫的冲动,只盼这该死的“诊脉”快点结束。 时间一点点过去。水榭里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谢观止偶尔因专注而发出的细微气息声。 谢观止的眉头越皱越紧。这脉象……不对!非常不对! 沈衔璧体内确实有一股深重的寒气盘踞,阴寒刺骨,几乎冻结了部分经脉,这与他畏寒的症状相符。但古怪的是,这股寒气并非源自外界入侵的“寒邪”,反倒像是……从身体内部滋生出来的?更诡异的是,寒气深处,似乎还蛰伏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又异常精纯的……炽热?两者纠缠冲突,形成了某种危险的平衡,也造成了沈衔璧那奇特的“寒症”——畏寒,却又不能轻易用阳刚猛药去压制,否则极易打破平衡,引发更剧烈的冲突。 这绝非寻常的寒邪入体!倒像是……某种罕见的先天体质,或是后天中了极阴寒的奇毒所致?谢观止的心沉了下去。若真是如此,这“病”可就棘手了,远非他之前为了脱身随口胡诌的“月余可愈”。 “如何?”屏风后传来沈衔璧冰冷不耐的声音,打断了谢观止的沉思。 谢观止定了定神,松开指尖的白绫。他知道,实话实说恐怕会立刻被扫地出门(甚至打断腿),但也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信口开河了。他斟酌着措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可靠: “公子脉象沉细而弦紧,确系寒凝于内,深入脏腑经络。此寒非一朝一夕之寒,乃……沉疴痼疾。”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果然感觉到屏风后沈衔璧的呼吸微微一窒。 “不过,”谢观止话锋一转,带着医者的笃定,“公子体质特殊,此寒虽重,却并非无解。只是……需徐徐图之,万不可操之过急猛药攻伐。在下需先以温和之药,疏通经络,调和阴阳,待根基稳固,再行祛寒之法。” 沈衔璧沉默片刻,冷冷道:“说人话。多久?怎么治?” 谢观止痛快回答:“至少三个月!每日需按时服药,辅以药浴温通,再配合在下独门的……呃,‘活络暖阳推宫手’按摩相关穴位,激发自身阳气!如此内外兼施,方能有望根除!” 他故意把“按摩”说得极其专业,还编了个听起来很高大上的名字。 屏风后传来一声极轻的、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抽气声。按摩?推宫手?还要三个月?! 沈衔璧感觉自己的洁癖之魂又在疯狂尖叫了!让这泥猴子……不,现在是洗干净了的泥猴子……近身按摩?!三个月?! “不可能!”沈衔璧斩钉截铁地拒绝,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嫌恶,“药,本公子可以喝。药浴……也可勉强一试。至于那什么推……推手,想都别想!本公子宁愿寒死!” 谢观止早有预料,立刻接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和医者的坚持:“公子!此乃关键一环!若不通穴活络,药力难以抵达寒凝深处,事倍功半啊!在下保证,只需隔着洁净的丝帕进行,且每次施术前后,在下必焚香沐浴,更衣净手,绝不让一丝浊气沾染公子玉体!公子若实在不放心,也可……也可隔着屏风指导在下的手法位置?” 隔着屏风指导按摩穴位?这画面光是想想就让沈衔璧眼前发黑。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那股强烈的、想把屏风连同外面那个聒噪的神医一起掀进水里的冲动。 “此事……容后再议!”沈衔璧几乎是咬着牙说,“你先开方!药浴方子也一并开来!阿大!” 一直守在屏风旁的护卫首领阿大立刻应声:“公子。” “带他去……药房!”沈衔璧的声音充满了嫌弃和不情愿,“看着他配药!所需药材,库房里有便取,没有的,让他自己想办法!记住,他碰过的所有东西,事后必须用沸水煮过三遍!他待过的地方,用艾草熏足一个时辰!” “是!”阿大领命,转向谢观止时,依旧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谢神医,请。” ———— 沈家的药房,倒是让谢观止眼前一亮。 地方宽敞明亮,通风极好。一排排高大的紫檀木药柜,分门别类,贴着小篆标签,散发着清苦的药香。药材种类之丰富,品质之上乘,远超一般药铺,甚至有些稀罕的药材,连谢观止都只在古籍上见过图样。看来沈家为了沈衔璧这“寒症”,没少下血本。 “啧啧,百年老山参,品相绝佳!这雪莲……还是天山雪线以上的极品!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谢观止一边啧啧称奇,一边手痒难耐。对于一个见着好药材就走不动道的“药痴”来说,这地方简直是天堂。 阿大抱着剑,像尊门神一样杵在门口,目光如炬地盯着谢观止的一举一动,严格执行着公子“不许靠近百步”的禁令(药房够大,百步绰绰有余)。 谢观止压下心中的激动,开始认真配药。他根据沈衔璧那奇特的脉象,斟酌着药性。既要温通经络,又不能过于燥热刺激。他小心翼翼地抓取着药材:桂枝、芍药调和营卫,细辛温通少阴,附子(仅用微量,取其温阳之力而压制其燥性),再辅以几味疏通经络的藤类药和滋养的补药。 配药的过程,谢观止展现出了极高的专业素养,手法娴熟,分量精准。连一直冷眼旁观的阿大,眼中都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这泥猴子,似乎……真有两下子? 就在谢观止将配好的药材包好,准备写药浴方子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药房角落一个专门倾倒废药渣的紫砂大缸。 缸里堆着不少药渣,大部分是些常见的温补药材残渣,显然是沈衔璧之前服用的方子留下的。但谢观止敏锐的鼻子,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淡薄、却又异常独特的清冽气息。 这气息……? 他心中一动,也顾不上阿大警告的目光,快走几步凑到药渣缸前,不顾形象地伸手在里面翻捡起来。 “你做什么?!”阿大厉声喝道,手按上了剑柄。 “别紧张!别紧张!职业病!职业病!”谢观止头也不抬,动作飞快。终于,他在一堆残渣中,捻起一小片指甲盖大小、颜色灰白、质地如凝固油脂般的碎片。碎片边缘有烧灼过的痕迹,但那股清冽到近乎冰寒的气息,正是从这碎片上散发出来的! 谢观止的瞳孔骤然收缩! 玉髓芝?! 这怎么可能?!玉髓芝乃是传说中的至阴至寒之物,生于万年玄冰之下,极阴极寒,寻常人触之即伤!这种东西,根本不能直接入药!它唯一的用途……是作为某些至阴至毒之物的……药引,或者……是压制某些至阳至烈之物的……容器? 沈衔璧常年服用的“温养之汤”里,怎么会有玉髓芝烧灼后的残渣?! 一股寒意顺着谢观止的脊背爬了上来,比那二十桶井水更冷。他之前关于“先天体质”或“奇毒”的猜测,似乎被这小小的碎片证实了!沈衔璧的“寒症”,远比想象中更复杂、更凶险! “谢神医!”阿大的声音带着警告,打断了他的思绪,“药配好了就请离开!莫要乱碰公子的东西!” 谢观止迅速将那片玉髓芝残渣藏入袖中,脸上堆起惯常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好了好了!这就走!阿大兄弟别急嘛!对了,药浴的方子我还得斟酌一下,明早再给公子送来,保证效果翻倍!” 他抱着配好的药包,被阿大“请”出了药房。临出门前,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堆药渣,心头疑云密布。 沈衔璧……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或者,沈家藏着什么秘密?他这“贴身诊治”的“抵债”生涯,似乎一脚踏进了深不见底的浑水里。 更让他头疼的是,如果沈衔璧的“寒症”真与玉髓芝有关,那他之前夸下海口的“根治”……麻烦大了! 谢观止抱着药,被阿大押送回他那间位于别院最偏僻角落、紧挨着柴房的“客房”——其实就是一间勉强不漏风的杂物间。里面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床薄被,一张瘸腿的桌子,简陋得令人发指。 “公子说了,以后你每日辰时初刻(早上7点)到‘漱玉斋’外候着,汇报病情,不得有误!送药由专人负责,你不必靠近内院!所需物品,会有人送来!”阿大冷冰冰地交代完,便锁上了院门,留下两个护卫在院外“看守”。 谢观止看着手里那包价值不菲的药材,又摸了摸袖子里那片冰凉的玉髓芝残渣,再看看这四面透风的“牢房”,长长叹了口气。 “抵债”的日子,不仅身处洁癖地狱,现在好像还卷入了什么了不得的麻烦里?神医的直觉告诉他,这沈家别院,怕是比断魂崖还不好待! 他瘫倒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望着屋顶的蛛网,喃喃自语: “谢观止啊谢观止,让你嘴欠!让你跳崖!这下好了……砸中的哪是什么俏公子,分明是座随时会喷发的冰山啊!” 第4章 《十诫》问世 谢观止在硬板床上烙了一夜煎饼,梦里全是沈衔璧那双冰锥似的眼睛和二十桶井水兜头浇下的透心凉。天刚蒙蒙亮,院外就传来护卫刻板的催促声:“辰时初刻已到!谢神医,速去‘漱玉斋’外候命!” 他认命地爬起身,对着水缸里模糊的倒影扒拉了几下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又闻了闻身上——嗯,只有粗布和皂角的味道,应该能勉强达到沈公子“百步之外下风口”的准入标准。 漱玉斋外,依旧是那个下风口的青石板位置。清晨的风带着竹叶的清气,也带着更深重的凉意。谢观止抱着胳膊,缩着脖子,眼巴巴地望着那扇紧闭的精舍门窗。他袖子里还藏着那片冰凉的玉髓芝残渣,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神不宁。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雕花木窗终于“吱呀”一声,开了一条比昨日更细的缝隙。沈衔璧那张玉雕般的脸出现在缝隙后,依旧一丝不苟,依旧冷若冰霜,只是眼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淡青影,显然昨夜也未睡安稳。 “药。”沈衔璧的声音透过缝隙传来,言简意赅,一个字都懒得多说。 “公子早!”谢观止立刻堆起笑容,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其实是昨天藏好的)摸出两个油纸包,隔着老远晃了晃,“都备好了!这包是内服的汤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这包是药浴用的,需用大锅煮沸半个时辰,再兑入温水中浸泡全身,每日一次,每次至少半个时辰!水温要适中,不可过烫也不可过凉,以微微出汗为佳!”他语速飞快,生怕对方不耐烦关窗。 沈衔璧的目光在那两个油纸包上扫过,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隔着纸都能闻到药味。“知道了。放下吧。”他示意护卫上前取药。 “公子!”谢观止赶紧补充,脸上带着十二万分的真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药浴之法,关键在于药力渗透!若能辅以在下的‘乾坤一阳指’……哦不,‘活络暖阳推宫手’于几个关键穴位稍加引导,效果定能……” “闭嘴。”沈衔璧毫不留情地打断,窗缝后的眼神瞬间降至冰点,“再提‘推手’二字,今日的药渣就塞你嘴里。” 谢观止脖子一缩,立刻噤声。好吧,按摩大计,任重道远。 护卫面无表情地取走药包,像处理危险品一样迅速远离谢观止。沈衔璧似乎想关窗,但顿了一下,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药浴……在何处进行?” 谢观止眼睛一亮,机会来了!他立刻指向水榭方向:“回公子!水榭临风近水,通风透气,最是适合!在下可在屏风外……” “你想都别想!”沈衔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冒犯的怒意,“本公子沐浴之地,岂容外人窥伺!就在‘净尘轩’!”那是他别院中专门用于沐浴净身的房间,据说地板墙壁每日都要用香汤刷洗三遍。 “是是是!公子英明!”谢观止从善如流,“那……在下就在净尘轩外候着?万一水温不适,或公子有何不适反应,也好及时……” “不必!”沈衔璧断然拒绝,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度恶心的事情,声音都扭曲了,“你……离净尘轩百步之外!不,两百步!待在你自己那狗窝里!没传唤,不许出来!” 谢观止:“……” 得,连候诊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窗“啪”地一声关上了,只留下谢观止在清晨的冷风中独自凌乱。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心里盘算着:药浴是开始了,可隔着两百步,他连个药味都闻不着,更别说观察反应了。这“贴身诊治”,贴的哪门子身?贴的是空气吧! ———— 沈衔璧的“净尘轩”内,此刻弥漫着浓郁的药草气息,混合着沈衔璧惯用的昂贵沉水香,形成一种古怪的氛围。 巨大的青玉浴池里,热气蒸腾。深褐色的药汤散发着温辛的气味。沈衔璧屏退所有仆从,只留了一个心腹小厮在屏风外远远候着。他褪下层层叠叠的云锦外袍,只着一件薄薄的丝质里衣,赤足站在池边,看着那翻滚的药汤,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脏。这颜色,这气味,都让他本能地排斥。 但想到谢观止昨日隔着三丈白绫诊出的脉象,和他精准点出的那些隐秘痛苦……沈衔璧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然后被药味呛得咳嗽了两声),带着一种奔赴刑场的悲壮,缓缓踏入浴池。 温热包裹全身,药力似乎开始丝丝缕缕地渗入肌肤。初始的排斥过后,一种奇特的、仿佛能驱散骨髓深处寒意的暖流开始蔓延开。沈衔璧紧绷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些许,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这感觉……竟意外地舒适? 然而,舒适感只持续了片刻。 随着浸泡时间推移,那药力似乎越来越强,不再是温和的暖流,而是变成了无数细小的、带着灼热感的针,在他经脉中左冲右突!尤其是胸腹之间,一股燥热猛地窜起,与他体内深藏的寒气剧烈冲突起来! “唔!”沈衔璧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那股熟悉的、如同冰针砭刺的寒意毫无征兆地爆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与此同时,燥热感也在体内横冲直撞,冰火两重天的极致折磨让他痛苦地蜷缩起来,手指死死抠住光滑的池壁,指节泛白。 “公子?公子您怎么了?”屏风外的小厮听到动静,焦急地询问。 “滚……出去!不许进来!”沈衔璧从牙缝里挤出命令,声音都在发颤。他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痛苦的模样! 剧烈的冲突只持续了十几息,便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彻骨的寒冷。沈衔璧无力地靠在池壁上,浑身湿透(不知是汗水还是药汤),里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颤抖的身形。他大口喘着气,眼神涣散,方才那一瞬间的痛苦,几乎让他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 谢观止……他的药有问题?! ———— 谢观止在自己的“狗窝”里坐立不安。他竖起耳朵,努力想捕捉从净尘轩方向传来的任何动静,可惜除了风声鸟鸣,什么也听不到。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沈衔璧那特殊的体质,对药性的反应难以预料,万一…… 就在他焦虑得快要挠墙时,院门被“哐当”一声粗暴地推开! 护卫首领阿大带着两个手下,杀气腾腾地冲了进来,脸色黑如锅底。 “谢观止!”阿大的声音像淬了冰,“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公子!” “什……什么?”谢观止懵了,“谋害?我哪有?” “还敢狡辩!”一个护卫上前一步,手里赫然拎着一件湿漉漉的、沾着褐色药渍的月白色丝质里衣——正是沈衔璧泡药浴时穿的那件!“公子用了你的药浴,突发剧痛,寒症发作,险些……险些出事!这药汤定有问题!” 谢观止的心猛地一沉!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他冲上前,不顾护卫的阻拦,一把抢过那件里衣,凑到鼻尖仔细闻了闻。除了浓重的药味和沈衔璧身上特有的冷香,并无其他异样。他又仔细查看药渍的颜色和分布…… “不对!”谢观止猛地抬头,眼神锐利,“这药汤没有问题!我开的方子绝对安全温和!公子是体内寒热冲突被药力短暂激发,才导致剧痛!这是祛除寒邪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排病反应’,虽然凶险,但也说明药力正在冲击病灶!只要熬过这一阵……” “一派胡言!”阿大根本不信,“公子金尊玉体,岂容你这庸医狡辩!把他给我绑了!” 护卫们一拥而上。 “等等!”谢观止急中生智,高举着那件里衣,“我有证据!你们看这药渍!颜色均匀,并无沉淀杂色,说明药汤纯净,无人下毒!若真是药有问题,公子肌肤接触,必有红肿溃烂之相!可你们看这衣服下的肌肤印痕……”他指着里衣内侧几处隐约透出的、属于沈衔璧身体的轮廓,“可有半点异常红肿?” 阿大和护卫们下意识地看向那几处,确实,除了被水浸透的痕迹和药渍本身的褐色,并无任何红肿破溃的迹象。 “再者!”谢观止语速飞快,“公子现在情况如何?是否只是疲惫寒冷,并无其他外伤中毒迹象?若是在下谋害,岂会用如此温和(相对而言)的手段?” 阿大被问得一时语塞。公子泡完药浴后确实只是脸色苍白,浑身发冷,让他们把谢观止碰过的衣服处理掉,并严令不许任何人靠近净尘轩,倒真没有生命垂危的迹象。 “强词夺理!”阿大恼羞成怒,但语气已不如之前强硬,“就算不是毒药,也是你这庸医用药不当,害公子受苦!此事必须严惩!” “严惩?好啊!”谢观止豁出去了,梗着脖子,“把我绑了剁了喂鱼,沈公子的寒症谁来治?你们再去找个能隔着三丈白绫诊出他体内寒热冲突、知道他子午相交时如坠冰窟的神医来?找得到吗?” 这话戳中了要害。沈衔璧的病有多麻烦,阿大作为心腹最清楚。这些年请了多少名医都束手无策,这谢观止虽然讨厌,但确实有两下子。 就在这时,一个清冽冰冷、带着明显疲惫和沙哑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都闭嘴。” 众人回头,只见沈衔璧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院门口。他换了一身更厚的锦袍,外面还罩着雪白的狐裘,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唇上毫无血色,被两个小厮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易碎而冰冷的虚弱感,但那双凤眸扫视过来时,依旧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阿大身上,带着一丝不满,随即转向谢观止,最后定格在他手里那件湿漉漉的里衣上,眼神瞬间变得极度嫌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狼狈。 “把那……污秽之物,烧了。”沈衔璧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是!”护卫立刻上前夺过里衣。 沈衔璧的目光重新锁定谢观止,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愤怒,有怀疑,有痛苦,还有一丝……后怕?他沉默了几息,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谢、观、止。”沈衔璧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冷得掉冰渣,“本公子不管什么‘排病反应’。你听着,从今日起,若再有一次让本公子经历方才那般……痛苦。”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咬牙切齿地宣布了最终的裁决: “阿大!去!找块木板,把本公子新拟的《同居十诫》刻出来,挂在他脖子上!” 谢观止:“???” 阿大:“……公子?十诫?” “第一条!”沈衔璧根本不理会,自顾自地、用冰冷的声音宣判: “药浴水温,需经三仆六道工序试温,精确至毫厘,呈报核准后方可使用!” “第二条:所有药材,入锅前需经‘三蒸三晒’净化工序,由专人执行,谢某只许动嘴,不许动手!” “第三条:药浴期间,谢某需离净尘轩三百步,蒙眼塞耳,面壁思过!” “第四条:药浴后半个时辰内,谢某需离公子寝居五百步,呼吸放缓,禁止出声!” …… 沈衔璧一条条地念着,内容一条比一条苛刻离谱,从药材处理到空间距离,从行为规范到呼吸频率,事无巨细,堪称一部针对谢观止的《洁癖隔离法典》。 谢观止听得目瞪口呆,感觉自己的“抵债”生涯已经从洁癖地狱,直接坠入了十八层无间炼狱!这哪是《十诫》?这是《谢观止灭绝计划》! “第九条:未经许可,不得直视公子!” “第十条……”沈衔璧念到这里,似乎停顿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了谢观止一眼,那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探究和……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但很快又被冰冷的怒意覆盖: “第十条:再敢提‘推宫手’三字,拔舌!” 宣判完毕,沈衔璧像是耗尽了力气,疲惫地挥挥手:“带他下去。即刻执行。阿大,你亲自监刻《十诫》,务必让他……时刻铭记!” 说完,他不再看谢观止一眼,在小厮的搀扶下,转身离去,那裹在狐裘里的背影,显得格外单薄而孤冷。 谢观止呆立当场,看着阿大真去找木板和刻刀了,感觉天都塌了。 “沈公子!沈衔璧!你不能这样啊!这《十诫》它不人道啊!我好歹是神医!神医啊——!”谢观止凄惨的哀嚎在别院上空回荡。 回应他的,只有净尘轩方向飘来的、更加浓郁的艾草熏烟的味道——显然,他待过的院子,正在经历新一轮的“净化”洗礼。 第5章 纹身疑云 一块三尺长、一尺宽、打磨得异常光滑(沈衔璧要求的,边缘不能有毛刺)的樟木牌子,沉甸甸地挂在了谢观止的脖子上。牌子上用极其工整、甚至可以称得上娟秀的小楷,刻着十条森严的律令——《同居十诫》。 谢观止感觉自己像一头被套上了沉重枷锁、等待游街示众的牲口。尤其是第三条“药浴期间,谢某需离净尘轩三百步,蒙眼塞耳,面壁思过!”和第九条“未经许可,不得直视公子!”,让他感觉自己活像个被剥夺了五感的人形药渣处理器。 “阿大兄弟……这玩意儿……能取下来吃饭睡觉吗?”谢观止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可怜巴巴地问。 阿大抱着剑,面无表情:“公子没说能取。只说要你‘时刻铭记’。” 他顿了顿,补充道:“放心,牌子是樟木的,防虫防蛀,经久耐用。公子特意吩咐的。” 谢观止:“……” 他感觉自己离疯不远了。 于是,沈家别院出现了一道奇景。 每当沈衔璧进入净尘轩准备药浴时,在距离净尘轩最精确的三百步开外——一个荒凉的、连蚂蚁都嫌弃的墙角,神医谢观止就会被阿大“请”过去。他脖子上挂着沉重的《十诫》牌,双眼被一条崭新的、雪白的绸带(沈衔璧提供)蒙得严严实实,耳朵里还要塞上两团同样雪白的棉絮(也是沈公子特供)。 他就这样,像个面壁思过的石雕,直挺挺地杵在墙角,对着冰冷的墙壁,呼吸放缓(第四条要求),内心疯狂吐槽。 ‘沈衔璧!你这个洁癖狂魔!暴君!周扒皮!’ ‘三百步!蒙眼塞耳!你当我是谛听下凡还是顺风耳转世?我连水声都听不见!’ ‘面壁思过?我思什么过?思我当初就不该跳崖?思我砸谁不好砸中了你这个活祖宗?’ ‘这破牌子好重!脖子要断了!沈衔璧!你等着!等小爷我治好你的病,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块破木头塞你……塞你香炉里当柴烧!’ 谢观止在内心世界疯狂输出,表面上却只能纹丝不动,如同入定老僧。阿大像个幽灵一样守在不远处,确保他严格执行“面壁”条例。 这种非人的折磨持续了三天。 三天里,谢观止感觉自己快要被逼疯了。他失去了对治疗进程的所有掌控,只能在每次沈衔璧药浴结束后,隔着五百步的距离(第四条),由阿大转述公子的大致状态:“公子说,尚可。”、“公子说,乏了。”、“公子说,闭嘴。” 毫无价值! 更让他忧心的是,沈衔璧的状态似乎并未好转。虽然没再发生第一次药浴时那种剧烈的冲突,但据阿大转述(极其有限的信息),公子依旧畏寒,面色也未见明显红润。谢观止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他像个被捆住手脚的医者,眼睁睁看着病人情况不明,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不行!必须打破这个僵局!《十诫》是死的,人是活的!谢观止那点属于江湖郎中的“滑头”劲儿又冒了出来。 机会出现在第四天的“复诊”。 依旧是漱玉斋外,下风口,十丈远。窗缝比之前开得稍微大了那么一丝丝——大概能勉强看到沈衔璧半张脸了。沈衔璧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似乎比前几日略好一些,只是眼底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他显然刚泡完药浴不久,发梢还带着微微的湿气,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 “公子今日气色……”谢观止刚开了个头,就被沈衔璧冰冷的眼神冻了回去。 “说脉象。”沈衔璧言简意赅,显然不想听任何废话和可能的“推手”暗示。 “是是是!”谢观止立刻点头哈腰,目光却像最精密的探针,隔着十丈距离,努力捕捉沈衔璧脸上、颈间、乃至扶着窗棂的手指的任何细微变化。这是他目前唯一能获取信息的途径了! 三丈白绫再次绷直。谢观止凝神诊脉。脉象依旧沉细弦紧,寒气盘踞,但与第一次诊脉相比,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活”气?就像冻土深处,有极其细小的暖流在艰难地涌动。这说明药浴并非全无效果,只是被沈衔璧体内那冰火冲突的格局死死压制住了,难以发挥全部效力。 “公子脉象……”谢观止斟酌着措辞,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沈衔璧露在狐裘外、扶着窗棂的那截手腕。皓腕如霜,肌肤细腻得看不见毛孔。然而,就在他目光扫过时,似乎瞥见狐裘袖口内里,靠近肘弯内侧的位置,有一小片……异样的颜色? 那颜色极淡,像是皮肤下透出的一抹暗红,形状……似乎有些奇特? 谢观止心中猛地一跳!他不动声色,继续说着脉象:“……寒气虽凝,但根基已有一丝松动之象,药浴之功,功不可没!只是……”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目光却更加专注地“不经意”扫过那个位置,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沈衔璧似乎察觉到了他目光的异样停留,扶着窗棂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往回缩了一下,宽大的狐裘袖口随之滑落,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手腕,也遮住了那惊鸿一瞥的暗色。 “只是什么?”沈衔璧的声音冷了几分,带着警告。 谢观止心中一凛,立刻收回目光,脸上堆起笑容:“只是药力渗透还需时日,公子仍需坚持!另外……公子近日是否觉得药浴后,胸腹间那股燥郁之气有所加重?夜间可还安眠?” 他抛出一个问题转移注意力,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刚才那惊鸿一瞥……绝没看错!沈衔璧的左上臂内侧,靠近肘弯处,似乎有一小片……火焰状的暗红色纹路?那纹路极其隐蔽,颜色又淡,若非他身为医者观察力惊人,又在特定角度和光线下,根本不可能发现! 这纹身……不,那不像后天刺青的纹身!更像是……从皮肤深处透出来的某种印记?联想到药渣里的玉髓芝残渣,联想到他体内那诡异的冰火冲突…… 一个惊人的、几乎不可能的猜测在谢观止脑海中炸开! 难道……沈衔璧并非中了奇毒,而是身负某种罕见的、至阳至烈的……先天血脉或体质?那玉髓芝的至阴至寒之力,是用来压制这血脉力量的?!所以才会形成这种诡异的平衡?! 这个念头太过骇人,连谢观止自己都吓了一跳。若真如此,那他之前的药方路子就完全错了!温通经络的药浴,虽然温和,却也在无形中助长了那被压制的阳火之力,导致与玉髓芝寒气的冲突加剧,才引发了第一次药浴的痛苦!后续药效被压制,也是因为沈衔璧的身体本能地在抗拒这种“助阳”之力? “燥郁……是有些。”沈衔璧的声音打断了谢观止的思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夜间多梦。”他显然也深受其扰,并未否认。 谢观止的心沉得更深了。这几乎印证了他的猜测!他需要更多证据!需要确认那个印记! “公子,”谢观止深吸一口气,决定铤而走险,抛出一个看似合理的要求,“药浴虽有效,但为防万一,也为了调整后续药方,在下……需要查看一下公子药浴后肌肤的细微反应。比如是否有异常红疹、脉络走向等。这隔着十丈……实在是……” 他话没说完,沈衔璧的眼神已经变成了万载寒冰,窗缝“啪”地一声关得只剩一条头发丝那么细! “谢、观、止!”沈衔璧的声音隔着窗缝,带着被冒犯的极致怒火和一丝……慌乱?“你找死吗?!《十诫》第九条是什么?!阿大!把他给我叉出去!今日复诊结束!药浴……药浴照旧!再敢提看肌肤,剜了你的眼!” “公子!公子!医者父母心啊!这是为了治病!治病啊!”谢观止徒劳地喊着,已经被两个如狼似虎的护卫架住了胳膊,拖着就往院外走。脖子上的《十诫》牌哐当作响。 “把他扔回狗窝!面壁两个时辰!今晚的饭……减半!”沈衔璧冰冷的声音从窗缝后追出来,带着一丝气急败坏。 谢观止被狼狈地拖走了,但这一次,他脸上没有太多沮丧,反而眼神闪烁,充满了惊疑和一种发现重大秘密的兴奋。 他几乎可以肯定,沈衔璧左臂上那个火焰状的印记,绝对是他“寒症”的关键!沈衔璧那过激的反应,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被扔回杂物间,脖子上的《十诫》牌也没被取下。谢观止摸着沉重的木牌,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思却异常活络。 “玉髓芝压制……先天阳火血脉?乖乖……沈衔璧啊沈衔璧,你到底是什么来头?”谢观止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医者独有的、遇到疑难杂症时的狂热光芒,“这可比什么寒邪入体有意思多了!” 他摸了摸袖袋深处——那里除了那片玉髓芝残渣,还有一小包他这几天偷偷摸摸、利用阿大偶尔松懈(比如吃饭时)溜去药房边角,顺来的几味极其偏门、药性也极其温和、但专门用于探查和安抚特殊血脉躁动的草药粉末。 “面壁?减饭?”谢观止看着窗外的月光,嘴角勾起一抹狡黠又充满挑战意味的弧度,“沈公子,你这病,小爷我还真就治定了!不就是《十诫》吗?咱们走着瞧!” 第6章 心弦微动 《十诫》牌依旧沉甸甸地挂在脖子上,晚膳的分量也确实被克扣了一半。但谢观止蹲在自己的“狗窝”里,就着一点咸菜啃着硬邦邦的杂粮饼,眼神却亮得惊人,全无之前的颓丧。 沈衔璧手臂上那惊鸿一瞥的火焰印记,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先天阳火血脉被玉髓芝强行压制……这个猜测太过离奇,却完美解释了所有异常!他需要确认!需要靠近!需要……突破这该死的《十诫》牢笼! 夜深人静,别院内只余风声虫鸣。看守他院子的护卫也换成了夜班,精神难免有些松懈。谢观止如同蛰伏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出了低矮的院墙——得益于他“债台高筑”的江湖生涯,溜门撬锁(指翻墙)的功夫早已炉火纯青。 他避开了巡夜的护卫(感谢《十诫》让他被迫牢记了别院各处岗哨的位置和换班时间),目标明确地朝着漱玉斋潜去。他没敢直接闯寝居,而是绕到了精舍侧后方的窗下——那里有一丛茂密的湘妃竹,正好可以藏身。 刚在竹影里蹲下,一阵压抑的、极力克制的咳嗽声便从紧闭的窗棂内传了出来。那咳嗽声并不剧烈,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和寒意,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紧接着,是瓷器轻碰的细碎声响,像是在倒水。 谢观止的心揪了一下。看来白天的药浴和体内的冲突,还是让沈衔璧受了折腾。他屏住呼吸,悄悄挪到窗根下,借着窗纸上透出的微弱烛光,透过一道细微的缝隙向内窥探。 室内陈设极尽雅致,却透着一股清冷。沈衔璧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白寝衣,背对着窗户,坐在一张铺着厚厚绒毯的软榻上。他肩膀微微耸动,显然还在压抑着咳嗽,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则无力地垂在身侧。那截露出的手腕,在昏黄的烛光下,白得近乎透明,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脉络。 谢观止的目光紧紧锁定在沈衔璧的左臂上。寝衣宽大,袖口滑落,正好露出了肘弯内侧的一小片肌肤。借着烛光,谢观止看得真真切切——那里果然有一小片暗红色的印记!形状如同一簇微缩的、跃动的火焰,边缘并不锐利,像是天然生长在皮肤深处,颜色比白天惊鸿一瞥时似乎……更深了一些?隐隐还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灼热感! 真的是它!先天阳火印记! 谢观止几乎要激动地低呼出声!他的猜测被证实了!沈衔璧根本不是什么“寒邪入体”,他是体内蕴藏着至阳至烈的先天血脉之力,却被用玉髓芝这等至阴至寒之物强行镇压,导致阴阳失衡,寒热冲突,才形成了这诡异的“寒症”假象! 就在这时,沈衔璧似乎咳得狠了,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扶榻边的小几,宽大的寝衣袖口随之滑落更多,整条莹白的手臂几乎都暴露在烛光下。谢观止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那优美却脆弱的手臂线条向上移动…… 突然,他瞳孔猛地一缩! 在沈衔璧的肩胛骨下方,靠近脊柱的位置,透过薄薄的寝衣,赫然映出了几道深色的、交错的……鞭痕?!虽然颜色已淡,显然是很久以前的旧伤,但那狰狞的痕迹和位置,绝非寻常意外所能造成! 谢观止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沈衔璧……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显赫的世家公子,金尊玉贵,怎会留下这样的伤痕?这和他体内的秘密,又有什么关系? 室内的沈衔璧似乎缓过气来,他疲惫地靠回软榻,端起一旁的药碗(谢观止认出那是自己开的内服汤药),皱着眉,屏住呼吸,以一种近乎赴死的决绝姿态,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喝完,他立刻用清水漱口,又拈起一枚蜜饯放入口中,动作间带着一种被娇养出来的、却又不失优雅的矜贵。 看着那单薄身影强忍着不适喝药的模样,看着那隐藏在精致表象下的旧伤和新痛,谢观止心中那股属于医者的责任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惜,悄然漫过。之前的算计和戏谑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关切。 他不能再等了!沈衔璧的身体就像一个随时可能失衡爆炸的火药桶,之前的药浴路子完全是错的!必须立刻调整! 谢观止深吸一口气,不再隐藏,轻轻叩响了窗棂。 “谁?!”室内瞬间传来沈衔璧冰冷警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公子,是我,谢观止。”谢观止压低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无害,“夜深叨扰,实非得已。但事关公子病情,在下有重大发现,不得不报。” “滚!”沈衔璧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虚弱,“《十诫》第三条是什么?离我寝居五百步!阿大……” “公子!”谢观止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您的‘寒症’根源,根本不在寒邪!您左臂肘弯内侧的火焰印记,才是关键!那不是病,是您的先天体质!您是不是从小就被迫服用含有玉髓芝的东西来压制它?!” “!!!” 窗内陷入一片死寂。烛火摇曳,映在窗纸上沈衔璧的身影猛地僵直,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 他怎么知道?!他怎么会看到?!沈衔璧的脑中一片空白,随即是滔天的愤怒和被窥破最深秘密的恐慌!这个谢观止!他竟敢……竟敢夜探寝居?! “你……你找死!”沈衔璧的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颤抖,猛地站起身,却因虚弱和激动而眼前发黑,踉跄了一下。 “公子小心!”谢观止在窗外看得真切,心提到了嗓子眼。 沈衔璧扶着软榻站稳,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杀意弥漫:“来人!给我……” “公子息怒!”谢观止语速飞快,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在下并非有意窥探!只是身为医者,若不能查明病根,便是对病人最大的不负责任!您的脉象、您对药浴的反应、还有这印记……一切都指向这个答案!您用玉髓芝强行压制先天阳火,如同抱薪救火,饮鸩止渴!长此以往,阴阳冲突愈烈,终有一日会彻底失衡,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缓,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公子,您信我一次!在下并非觊觎什么,更不会泄露您的秘密!我只想治好您!之前的药浴路子错了,在下已有新的想法!只需一味温和的药引稍作试探,便能验证在下的推断!这药引极其平和,绝无风险!” 窗内,沈衔璧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杀意、愤怒、恐慌、还有那深埋在心底多年、无人知晓的恐惧和痛苦,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他看着自己左臂上那处隐秘的印记,感受着体内冰火交织的痛苦,再想到谢观止隔着三丈白绫都能精准道出他隐秘的痛苦……这个泥猴子神医,或许……真的是唯一看透他病灶的人? 他该怎么办?杀了他?可杀了他,这世上还有谁能懂这非人的折磨?信他?这无异于将最大的秘密和身家性命交到一个相识不过数日、且劣迹斑斑的江湖郎中手里! 内心的挣扎如同狂风暴雨。许久,久到谢观止以为对方已经气得昏过去或者叫护卫了,窗内才传来沈衔璧极度沙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疲惫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什么药引?” 成了! 谢观止心中狂喜,但面上不敢显露半分,立刻从袖中掏出那个小小的油纸包,隔着窗缝小心地递了进去:“公子请看!此乃‘赤阳藤’的根须粉末,药性极其温和,是安抚血脉躁动的常用辅药。您只需取黄豆大小,用温水调和,涂抹于那火焰印记之上即可!若在下推断正确,您会感到印记处传来微弱的暖意,且体内那股燥郁之气会略有平复之感!” 窗内伸出一只微微颤抖的手,用指尖极其嫌恶地、小心翼翼地捏住了那个小小的油纸包,迅速缩了回去,仿佛捏着什么脏东西。 接着,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谢观止能想象沈衔璧内心的天人交战。他屏息等待着,比自己当年第一次独立行医时还要紧张。 终于,窗内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解开衣襟。然后,是一声压抑的、带着难以置信的轻哼。 “如何?”谢观止急切地问。 “……暖。”沈衔璧的声音轻若蚊蚋,带着一种巨大的茫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燥……好像……轻了点?” 巨大的喜悦瞬间淹没了谢观止!他赌对了!这赤阳藤粉就像一把温和的钥匙,没有强行冲击玉髓芝的封印,而是轻轻安抚了那被压抑的阳火血脉,让它感受到了一丝“同类”的呼应,从而暂时平息了躁动!这验证了他所有的猜测! “公子!果然如此!”谢观止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声音都带着颤音,“您的‘寒症’根源找到了!我们之前的治疗方向完全错了!从今日起,药浴必须立刻停止!内服的方子也要大改!我们需要的是疏导调和,而非强行压制!只要……” “闭嘴!”沈衔璧的声音再次响起,虽然依旧冰冷,却少了之前的杀伐之气,多了几分复杂难辨的情绪,“此事……容后再议。你……先回去。” 他顿了顿,似乎在极力平复内心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 “明日……辰时,漱玉斋外,复诊。带上……你新的想法。” “还有,”他的声音陡然又冷硬起来,“今夜之事,若有第三人知晓……《十诫》之外,本公子不介意再添一条‘沉塘’!” “是是是!公子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在下这就滚!立刻滚!”谢观止如蒙大赦,脸上笑开了花,麻利地缩回竹影里,悄无声息地溜走了。脖子上的《十诫》牌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似乎也没那么沉重了。 窗内,沈衔璧依旧僵立在原地。他低头看着左臂上那处火焰印记,指尖还残留着赤阳藤粉带来的微弱暖意。那股纠缠了他多年的燥郁之气,第一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被抚慰的松动感。 他缓缓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肩胛骨下那几道早已愈合、却刻入骨髓的旧鞭痕,眼神复杂到了极点。窗外,那个泥猴子神医鬼鬼祟祟溜走的身影仿佛还在眼前。 信任?这个词对他而言太过奢侈。 但……一丝微弱的光,似乎真的穿透了经年的寒冰与黑暗,照进了他封闭已久的世界。 沈衔璧疲惫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 谢观止……你到底是救命的稻草,还是另一场更深的劫数? 窗外,月光如水。 第7章 旧影幢幢 翌日辰时,漱玉斋外。 谢观止早早便候在了下风口,脖子上的《十诫》牌依旧醒目,但他今日站得格外笔直,眼神里没了之前的蔫头耷脑,反而闪烁着一种近乎雀跃的光芒。袖子里,揣着他连夜推敲出的新药方和一小包珍贵的赤阳藤粉末——这是他今早天没亮就溜去药房边角,顶着被阿大发现的巨大风险“顺”出来的。 窗“吱呀”一声,开得比以往大了些,几乎能看到沈衔璧小半张侧脸。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下的青影似乎淡了些,眼神也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和审视。他并未立刻让谢观止诊脉,目光先是在那醒目的《十诫》牌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无声的质询。 昨夜……不是梦。 “公子早!”谢观止笑容灿烂,仿佛昨夜那个夜探寝居的“贼”不是他,“今日气色瞧着比昨日精神些!” 沈衔璧没理会他的废话,只是微微抬了下下巴,示意开始。三丈白绫再次绷直。谢观止凝神细诊,指尖传来的脉象印证了他的想法:那股盘踞的寒气依旧顽固,但深处被玉髓芝强行压制的阳火之力,在赤阳藤粉的微弱安抚下,似乎真的平息了一丝躁动,使得整体脉象不再像之前那般沉滞紧绷,多了一丝微弱的“活”气。 “公子脉象果然有所缓和!”谢观止收回手,脸上带着医者的笃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邀功,“寒凝之势未减,但深处那股冲突之源已得安抚,此乃吉兆!当务之急,是立刻调整方略!之前的药浴和内服汤药,皆是以温通压制为主,于公子此等特殊体质有害无益,必须立刻停用!” 他顿了顿,从怀里(小心翼翼地避开《十诫》牌)掏出几张写满字的纸:“这是在下新拟的方子!药浴需停!内服汤药改为‘疏络引阳汤’,以疏导经络、引阳归元为主,药性极其温和!另需每日辅以‘赤阳藤粉’外敷于……呃,患处。”他没敢直接说“火焰印记”,“此乃安抚血脉躁动之关键!三者配合,徐徐图之,方是正途!” 谢观止将药方隔着距离递向护卫。护卫正要上前,沈衔璧却忽然开口:“拿来。” 声音不高,却让护卫和谢观止都愣了一下。沈衔璧……竟要亲手接他碰过的东西?这可是破了《十诫》的“天条”! 护卫迟疑地看向自家公子。沈衔璧脸色不变,只是眼神更深了些,重复道:“拿来。” 护卫不敢再犹豫,连忙上前接过药方,再小心翼翼地隔着老远递到窗边。沈衔璧伸出两根修长如玉的手指,用指尖极其嫌弃地捏住了药方的一角,迅速收了回去,仿佛捏着什么烫手山芋。他并未立刻看,只是将药方放在身侧的几案上,随即拿起一块雪白的丝帕,反复擦拭着捏过药方的指尖。 谢观止看得嘴角直抽抽,但心里却莫名有点……高兴?这洁癖狂魔肯亲手接他的方子,哪怕是隔着帕子擦手,也是破天荒的信任(或者说妥协)了! “药浴……可停。”沈衔璧擦拭完毕,才冷冷开口,算是认可了谢观止的第一个建议,“新方所需药材,让阿大带你去药房取。赤阳藤……”他顿了一下,凤眸扫过谢观止,“库中似无此物。” 谢观止立刻拍胸脯:“公子放心!此物虽偏门,但并非绝品!附近山林或许就有!在下即刻去寻!保证日落之前……”他本想夸下海口,但看到沈衔璧那冰雕般的脸,立刻改口,“……呃,尽力寻回!” 沈衔璧没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窗也随之关上了大半。 谢观止如蒙大赦,带着阿大直奔药房。这一次,他终于不用再被“百步”限制在门口了!虽然阿大依旧像影子一样紧跟,目光如炬,但谢观止已心满意足。他熟门熟路地抓取所需药材,动作麻利精准,嘴里还絮絮叨叨地跟阿大解释每味药的用途,也不管对方听不听。 “喏,这味‘络石藤’,最善疏通经络,引气归元……” “这‘紫石英’,温而不燥,最是适合调和阴阳……” “可惜啊,主药‘赤阳藤’得自己去找,不然……” 他正说得起劲,目光无意间扫过药房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落满灰尘的小柜子。柜子似乎很久没被打开了。就在他收回目光的刹那,柜子角落缝隙里,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寻常药材的暗蓝色反光,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什么? 谢观止心中一动,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抓药,脚步却不着痕迹地往那边挪了挪。借着弯腰取药的时机,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缝隙里,似乎卡着一小片……某种金属碎屑?颜色暗蓝,质地非金非玉,边缘锐利。 这碎屑……他从未见过!但不知为何,那暗蓝的色泽和锐利的边缘,让他联想到沈衔璧肩胛骨下那几道狰狞的旧鞭痕!一股寒意瞬间爬上脊背。 “谢神医?”阿大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警告。 “好了好了!齐活了!”谢观止立刻堆起笑容,抱着配好的药材,若无其事地转身,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但那片暗蓝色的金属碎屑,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 赤阳藤果然难寻。谢观止带着护卫在山林里钻了大半天,累得气喘吁吁,才在一处向阳的崖缝里找到几株。他小心翼翼地采下根须,包好,满心欢喜地往回赶。路上还不忘摘了几颗野果充饥,酸得龇牙咧嘴。 回到别院,已是日影西斜。他顾不上休息,立刻钻进自己那间简陋的杂物间,开始捣鼓赤阳藤根须。将根须洗净、晒干(用内力小心烘干)、研磨成极细的粉末。淡淡的、带着阳光气息的药香弥漫开来。 准备好一切,他迫不及待地想去“复命”,顺便看看沈衔璧用了新药的反应。刚走到内院月洞门附近,就看见沈衔璧的贴身小厮阿元,正端着一个空药碗,愁眉苦脸地从“漱玉斋”的方向出来,嘴里还小声嘟囔着:“……还是吐了……这可怎么好……” 谢观止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上前拦住阿元:“阿元小哥,公子怎么了?新药……没喝下去?” 阿元吓了一跳,见是谢观止,苦着脸小声道:“谢神医,您这新药……味道也太冲了!公子捏着鼻子喝了大半,最后还是没忍住……全吐了……连早膳都……”他做了个反胃的表情,“公子现在正烦着呢,脸色难看得吓人。” 味道太冲?谢观止一拍脑门!他光顾着药效,忘了沈衔璧那比狗鼻子还灵的嗅觉和挑剔到极致的味蕾!那“疏络引阳汤”里用了紫石英和几味藤药,气味确实不算清新,味道更是苦涩中带着一股土腥气!这对有洁癖、连空气都要过滤的沈衔璧来说,简直是酷刑! 谢观止顿时有些懊恼。他接过阿元手里的空碗,凑到鼻尖闻了闻残留的药汁,眉头紧锁。这味道……确实一言难尽。 “谢神医,您看这……”阿元一脸为难。 “交给我!”谢观止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抱着药碗,转身就冲回了自己的“狗窝”。 一个时辰后。 谢观止再次出现在漱玉斋外。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只崭新的青玉碗,碗里盛着深褐色的药汁,但诡异的是,药汁上方漂浮着几片鲜嫩的薄荷叶和一小朵洁白的茉莉花,碗边还放着一小碟晶莹剔透的冰糖。 “公子!新药熬好了!”谢观止的声音带着点邀功的兴奋。 窗开了一条缝,沈衔璧那张冷脸出现在后面,眼神带着明显的怀疑和未消的愠怒:“你又搞什么鬼?” “嘿嘿,公子息怒!”谢观止献宝似的把托盘往前送了送,“在下知道之前的药味道不佳,特意改良!加入了薄荷、茉莉提香辟秽,还配了冰糖!您试试?保证不再难喝!” 他一边说,一边还讨好地晃了晃手里那包赤阳藤粉,“这个也准备好了!” 沈衔璧的目光在那碗“花里胡哨”的药汁和谢观止脸上那混合着讨好、期待和一丝紧张的笑容上来回扫视。他沉默着,似乎在评估这碗可疑的药汁和这个更加可疑的神医。 终于,他示意护卫将药端进去。 谢观止紧张地踮着脚,伸长脖子往里看(当然,隔着十丈和窗缝,啥也看不清)。只听见里面传来极其轻微的碗勺碰撞声,然后是……没有呕吐声?也没有怒斥声? 过了好一会儿,窗缝后传来沈衔璧依旧清冷、却似乎少了点冰渣子的声音:“……尚可入口。” 成了! 谢观止差点欢呼出声!他强压住激动,小心翼翼地问:“那……公子,赤阳藤粉……?” “进来。”沈衔璧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带着极大的不情愿,“净手。焚香。更衣(指换干净外袍)。站屏风后。不许靠近三步之内。” 一连串的命令砸下来,谢观止却听得心花怒放! 净手焚香更衣?没问题!只要能靠近三步之内,让他沐浴斋戒三天都行!这可是破天荒的进展!洁癖壁垒,松动了! 他立刻被护卫“押送”去隔壁厢房,严格按照沈衔璧的要求,用加了香露的清水反复净手,再被熏得像个移动香炉,最后换上了一件护卫提供的、同样熏过香的干净外袍,才被允许进入漱玉斋精舍。 精舍内,素雅的屏风已经立好。沈衔璧坐在屏风后,只露出一个朦胧的、挺拔的侧影。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沉水香,盖过了药味。 谢观止的心脏砰砰直跳,小心翼翼地停在屏风三步之外。护卫将赤阳藤粉递给他。 “公子,请露出……患处。”谢观止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 屏风后沉默片刻,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接着,一只骨节分明、莹白如玉的手,从屏风边缘缓缓伸了出来,手肘内侧,那簇火焰状的暗红印记在光线下清晰可见。 谢观止屏住呼吸,用指尖捻起一点赤阳藤粉,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他隔着屏风,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将粉末点涂在那印记之上。他的指尖离那温热的肌肤仅有寸许,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体微微的紧绷和不易察觉的轻颤。 “力道……可好?”谢观止低声问,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嗯。”屏风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回应。 粉末接触皮肤,沈衔璧的身体似乎轻轻放松了一丝。那印记在赤阳藤粉的作用下,颜色似乎更鲜活了一点,隐隐散发出温煦的气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精舍内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谢观止专注地涂抹着,心无旁骛,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指尖下那一点需要他安抚的炽热。而屏风后的沈衔璧,闭着眼,感受着印记处传来的、陌生却舒适的暖流,以及屏风外那人小心翼翼的、带着关切的专注气息,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安心感,悄然包裹了他紧绷多年的神经。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阿大刻意压低却难掩急切的通报声: “公子!老宅……沈辞管家到了!说有急事禀报!” 屏风后,沈衔璧的身体猛地一僵!刚刚放松的气息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他迅速收回手臂,宽大的衣袖滑落,遮住了印记。 “让他去书房候着。”沈衔璧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是!”阿大领命而去。 谢观止还保持着涂抹的姿势,指尖悬在半空。方才那片刻的宁静与靠近,如同泡沫般瞬间破碎。他看着屏风后那重新变得疏离紧绷的身影,心头疑云再起。 沈砚?老宅管家?急事? 还有沈衔璧这突如其来的防备……沈家老宅,到底藏着什么?那片暗蓝色的金属碎屑,那狰狞的旧鞭痕,沈衔璧这诡异的体质……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指向了那个神秘而沉重的“家”。 他默默地收回手,将赤阳藤粉包好。屏风后,沈衔璧已经起身,整理着衣袖,侧影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 “今日……到此为止。”沈衔璧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退下吧。” “是,公子。”谢观止低声应道,看着沈衔璧匆匆离去的背影,那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千钧重担。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赤阳藤粉的微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体温。心湖被投下了一颗名为关切的石子,涟漪扩散,却撞上了名为“沈家秘密”的冰冷礁石。 赤阳藤的暖意,似乎也驱不散那来自旧日阴影的寒意。 第8章 暗蓝扳指 老宅管家沈辞的到来,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刚刚泛起微澜的湖面,瞬间冻结了漱玉斋内那短暂而微妙的暖意。 沈衔璧离去的背影带着一种近乎仓促的决绝,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被无形的枷锁套牢。谢观止被“请”出了精舍,脖子上沉重的《十诫》牌随着他走回“狗窝”的步伐哐当作响,但此刻他心里沉甸甸的,远非一块木牌的重量可比。 沈辞……这个名字本身就透着一股疏离和冷硬。谢观止回到自己简陋的杂物间,坐在硬板床上,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床沿上划拉着。药房角落里那片暗蓝色的金属碎屑,沈衔璧背上狰狞的旧鞭痕,还有沈辞那张未曾谋面却已带来巨大压迫感的名字……这些碎片在脑海中翻腾,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景,却散发着浓重的不祥气息。 他需要知道这个沈辞是谁!他带来的“急事”又是什么? 夜色渐深。谢观止毫无睡意,竖着耳朵捕捉着别院深处的动静。除了风声和巡夜护卫规律的脚步声,一片死寂。这沉寂反而更让人心焦。 就在他以为今夜不会再有动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恭敬却毫无温度的谈话声,顺着夜风隐隐约约飘进了他的小院。声音来自书房方向。 谢观止立刻像壁虎一样贴在墙上,屏息凝神。 “……公子的‘旧疾’,近日可还安稳?”一个陌生的、略显苍老却异常平稳刻板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关切,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是沈辞! 短暂的沉默。接着是沈衔璧那熟悉的、此刻却刻意压得更冷更沉的嗓音:“尚可。劳烦挂心。” “老爷十分惦念公子。”沈辞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宣读公文,“特命老奴前来探望,并送上这个月的‘安神散’。” 一阵轻微的、像是锦盒开启的声响。“老爷嘱咐,务必要按时服用,万不可懈怠。此乃……维系公子康泰的根本。” 安神散?谢观止的心猛地一沉!联想到药渣里的玉髓芝残渣,这所谓的“安神散”,恐怕就是持续压制沈衔璧先天阳火血脉的毒药!沈家……在用这种饮鸩止渴的方式“维系”沈衔璧的“康泰”?这哪里是关心,分明是控制! “知道了。”沈衔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放下吧。” “是。”沈辞应道,接着,声音似乎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另外……老爷听闻公子别院近来收留了一位……江湖郎中?名唤谢观止?” 来了!谢观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个欠债跳崖的倒霉鬼罢了。”沈衔璧的声音陡然冷厉起来,带着浓浓的不屑和驱赶之意,“砸坏了本公子的东西,正勒令他以医术抵债。怎么?老宅连这等琐事也要过问?” “公子息怒。”沈辞的语气依旧平稳无波,却像冰冷的蛇信,“老爷只是担心公子身体金贵,莫要被来历不明之人冲撞了。尤其此人……似乎对公子病症有些‘独特’见解?” 最后几个字,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试探。 “哼!”沈衔璧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充满了嘲讽,“一个满口胡言、只为脱身的庸医,能有什么见解?不过是些骗人的把戏!若非他还有几分收拾草药的用处,本公子早将他扔出去了!此事不必再提!”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是,老奴明白了。”沈辞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沉默,“老爷的话已带到,东西也已奉上。老奴告退。” 脚步声响起,朝着院门方向而来。 谢观止立刻缩回墙根阴影里,心脏狂跳。沈衔璧那番贬低他的话,字字如刀,却让他听出了一丝刻意为之的保护意味。他是在……撇清关系?保护他这个“庸医”不被沈家老宅盯上? 好奇心最终战胜了谨慎。谢观止如同鬼魅般溜到靠近院门回廊的柱子后,借着廊下灯笼昏暗的光线,屏息窥视。 只见一个穿着深青色锦袍、身形瘦削挺直的老者,正被一个小厮引着,目不斜视地朝外走去。老者头发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皱纹深刻,如同刀刻斧凿,一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鹰隼般锐利而冰冷的光。最让谢观止心头剧震的是,老者负在身后的左手上,赫然戴着一枚扳指! 那扳指材质非金非玉,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沉郁的暗蓝色泽,边缘打磨得极其锐利!扳指上似乎还刻着某种繁复而古老的纹样,透着一股阴冷诡异的气息! 正是药房角落里那片碎屑的材质!一模一样! 谢观止的呼吸瞬间停滞!沈辞!他和沈衔璧背上的鞭痕绝对脱不了干系!那暗蓝色的锐利材质,分明是某种特制的刑具! 沈辞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才稍稍散去。谢观止靠在冰冷的柱子上,后背已被冷汗浸透。沈家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冷、更凶险! ———— 沈辞的到来,如同在沈衔璧心湖投下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深夜,万籁俱寂。 谢观止因心事重重而辗转难眠。忽然,一阵极其压抑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痛苦呻吟,伴随着急促而紊乱的呼吸声,隐隐约约从漱玉斋的方向传来! 是沈衔璧! 谢观止瞬间清醒,翻身下床,连《十诫》牌都顾不上摘,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看守的护卫似乎也被惊动,但看到是他,又听到精舍内的动静,竟一时没有阻拦。 谢观止冲到漱玉斋外,也顾不得什么“五百步”、“不得靠近”的禁令了,直接推开了虚掩的精舍门(沈衔璧似乎并未闩死)。 室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入。沈衔璧蜷缩在宽大的床榻上,厚重的锦被被他无意识地蹬开大半。他双目紧闭,眉头痛苦地紧锁着,额上布满冷汗,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如纸,嘴唇微微翕动,发出破碎而压抑的呓语: “……不……不要……冷……好冷……” “……火……烧起来了……救我……” “……别过来……沈辞……走开……” 他的身体在锦被下剧烈地颤抖着,时而蜷缩如虾米,仿佛要抵御刺骨的严寒,时而又痛苦地扭动,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灼烧。显然,沈辞的到来和那瓶“安神散”,如同导火索,彻底引燃了他体内被强行压制的恐惧和痛苦,引发了更深层次的冰火冲突,化作了这可怕的梦魇! 看着那在月光下脆弱挣扎的身影,谢观止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住,所有的顾虑和《十诫》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快步走到床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轻轻覆上沈衔璧紧紧攥着被角、指节泛白、冰凉颤抖的手。 “公子,醒醒!是噩梦!只是噩梦!”谢观止的声音低沉而急切,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掌心传来的冰冷和颤抖让谢观止心惊。他不再犹豫,另一只手迅速从怀中掏出赤阳藤粉,用指尖蘸取少许,借着月光,动作轻柔而快速地涂抹在沈衔璧左臂肘弯内侧那处此刻颜色似乎变得更深、隐隐发烫的火焰印记上! “没事了……没事了……我在呢……”谢观止一边涂抹,一边低声安抚,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和心疼,“暖一点了吗?别怕……那老东西走了……没人能逼你喝那鬼东西……” 赤阳藤粉温和的药力似乎开始渗透。沈衔璧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了一些,紧锁的眉头也微微松开。他无意识地反手抓住了谢观止覆在他手背上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冷……”一声带着浓重鼻音、如同幼兽呜咽般的低喃从沈衔璧唇间逸出。 谢观止心头一软。他环顾四周,拿起被蹬开的锦被,小心地、尽量不触碰他身体其他部位地,将被子重新盖在沈衔璧身上。然后,他就这样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任由沈衔璧死死抓着自己的手腕,另一只手隔着被子,极其轻缓地、有节奏地拍抚着他的肩膀,像哄着一个受惊的孩子。 “不怕了……暖和了……睡吧……”谢观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或许是赤阳藤粉安抚了血脉的躁动,或许是掌心传来的温度和那笨拙却坚定的拍抚驱散了梦魇的寒意,沈衔璧紧绷的身体终于一点点放松下来,呼吸变得绵长而平稳,陷入了真正的沉睡。只是那只抓着谢观止手腕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月光静静地流淌,笼罩着床榻上沉睡的贵公子和床边席地而坐、狼狈却专注的神医。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谢观止低头看着沈衔璧沉睡中依旧带着脆弱感的侧脸,看着他紧紧抓着自己手腕的修长手指,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保护欲和酸楚的情绪在胸中弥漫开来。 这个看似高高在上、洁癖入骨、冷漠刻薄的贵公子,内心究竟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恐惧和伤痛?他的“家”,究竟是庇护所,还是囚笼? 不知过了多久,沈衔璧的睫毛微微颤动,似乎有醒转的迹象。谢观止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发现对方抓得更紧了。 沈衔璧缓缓睁开眼,那双漂亮的凤眸在初醒的迷蒙中,映入了谢观止近在咫尺、带着关切和一丝狼狈的脸庞。他显然还没完全从梦魇和现实的边界清醒过来,眼神有些茫然,看着谢观止,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紧紧抓着对方手腕的手,再感受着手臂印记处残留的暖意和身上盖得好好的被子…… 所有的记忆瞬间回笼。沈辞的压迫,被迫收下的“药”,失控的噩梦……以及眼前这个他本该厌恶嫌弃的泥猴子,此刻正坐在地上,任由自己抓着,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毫不作伪的关切。 一股巨大的窘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同时冲击着沈衔璧的心防。他猛地松开手,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将手缩回被子里,脸色由苍白瞬间涨红(虽然光线昏暗看不太清),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强装的冰冷: “你……你怎么在这里?!《十诫》……” “公子恕罪!”谢观止立刻收回手,站起身,退后一步,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嬉皮笑脸,试图掩饰方才的尴尬和心绪,“在下听见公子梦魇惊呼,情急之下才……才闯了进来!公子您刚才可吓人了,又是喊冷又是喊火的,还死死抓着在下不放……” “闭嘴!”沈衔璧恼羞成怒地低喝,用被子蒙住了头,只露出几缕凌乱的墨发。他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凶狠:“滚出去!立刻!马上!” “是是是!在下这就滚!”谢观止从善如流,麻利地转身,走到门口时,却又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裹在被子里的“蚕茧”,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 “公子,那瓶‘安神散’……能不喝,就别喝了吧?您信我,您的病,我们……能自己治好的。” 说完,他不再停留,轻轻带上门,退了出去。 精舍内,重新陷入寂静。 沈衔璧慢慢拉下蒙头的被子,露出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复杂光芒的凤眸。他抬起刚刚抓住谢观止的那只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手腕的温度和脉搏的跳动。手臂内侧,赤阳藤粉带来的暖意尚未完全消散。 他转头,看向枕边那个沈辞带来的、装着“安神散”的锦盒,眼神冰冷而挣扎。 门外,谢观止靠在冰冷的门板上,仰头望着天边那轮将沉的冷月,抬手摸了摸脖子上冰凉的《十诫》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被紧紧抓过的手腕,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对方指尖的冰凉和依赖的力道。 “家……”谢观止低声自语,带着一丝嘲讽和浓浓的怜惜,“沈衔璧,你的家,到底在哪儿啊?” 第9章 寒鸩暗袭 沈辞留下的阴影和那瓶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安神散”,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沈衔璧将它锁进了书柜最深处,钥匙扔进了寒潭,但无形的枷锁却仿佛更重了。 谢观止明显感觉到沈衔璧变得更加沉默和紧绷。每日的复诊依旧在漱玉斋外进行,窗缝开得比之前更小,沈衔璧的脸色也更冷,除了必要关于病情的只言片语,几乎不再有交流。那短暂的、因为赤阳藤粉而滋生的微妙暖意,仿佛被沈辞带来的寒风吹得无影无踪。 谢观止心急如焚。沈衔璧体内的平衡本就脆弱,如今心绪郁结,忧思惊惧,极易再次引动冰火冲突。他每日配药更加用心,在赤阳藤粉的安抚之外,又悄悄加入了几味极其温和的舒肝解郁、宁心安神的草药,研磨成极细的粉末混入其中。他不敢明说,只能期望这微小的努力能抚平对方心绪的波澜。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午后,谢观止被阿大“押送”着,在距离净尘轩三百步外的墙角进行例行的“蒙眼塞耳面壁思过”仪式。脖子上的《十诫》牌依旧沉重,白绸带蒙眼,棉絮塞耳,世界一片黑暗与寂静。他百无聊赖地在心里默背药方,琢磨着如何改良外敷药剂。 突然! 一股极其细微、却凌厉无匹的破空之声,撕裂了被棉絮过滤后的模糊听觉! 谢观止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医者的敏锐和江湖郎中的警觉让他本能地向左侧猛地一扑!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针刺败革的声响,贴着他的右肩胛骨擦过!一股阴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侵入,虽未直接命中,却让他半边身子都麻了一下! 有人偷袭!目标是他! 谢观止一把扯下蒙眼的绸带和塞耳的棉絮,就地翻滚,同时厉声高喝:“有刺客!” 几乎是同时,负责“看守”他面壁的阿大也察觉了异样,锵啷拔剑,目光如电般射向破空声袭来的方向——漱玉斋后方那片茂密的竹林! “保护公子!”阿大怒吼一声,身形如电般扑向竹林!几个听到示警的护卫也迅速从不同方向包抄过去! 谢观止惊魂未定地捂着发麻的右肩,目光迅速扫过自己刚才站立的位置。只见地上,赫然钉着一枚细如牛毛、通体泛着幽暗蓝芒的短针!针尾还在微微颤动,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阴寒气息! 寒鸩针! 谢观止瞳孔骤缩!他曾在某本记载奇毒的古籍残页上见过此物的描述:以极北寒铁混合数种阴毒矿物淬炼,细若毫芒,专破护体罡气,中者寒毒侵心,顷刻毙命!这分明是冲着要他命来的!而且这淬毒的暗蓝色泽……与沈辞那枚扳指、药房角落的碎屑,同出一源! 是沈辞!或者是他派来的人! 谢观止心中寒意更甚。沈家老宅,已经迫不及待要清除他这个“变数”了吗?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漱玉斋精舍方向,陡然传来一声压抑的、带着极致痛苦的闷哼! 是沈衔璧的声音! 谢观止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难道对方是声东击西?!他顾不上肩头的麻木和地上的毒针,拔腿就朝着漱玉斋狂奔! “公子!”他猛地撞开虚掩的精舍门(沈衔璧似乎又忘了闩门)。 只见沈衔璧跌坐在书案旁的地毯上,脸色惨白如金纸,一手死死捂住左胸,另一只手撑着地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额上冷汗涔涔。他面前的地上,散落着几页书信,还有一只被打翻的、正汩汩流淌着墨汁的砚台——显然,他是在看信时突遭剧痛! “别过来!”沈衔璧看到冲进来的谢观止,强忍着痛苦,声音嘶哑地低喝,眼神充满了戒备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慌?他似乎在害怕谢观止看到他此刻狼狈痛苦的样子。 谢观止哪还顾得上这些!他一眼就看出沈衔璧并非中毒,而是体内那被强行压制的阳火之力,因他突遭偷袭、心神剧震而瞬间失控反噬!那灼热的气息正疯狂冲击着玉髓芝的寒毒封印,冰火之力在他体内激烈交战,如同万把钢刀在脏腑间绞动! “公子!凝神静气!别抗拒!试着引导那股热流!”谢观止一边急声喊着,一边毫不犹豫地冲上前。他不再顾忌什么《十诫》,什么三步之距,直接单膝跪在沈衔璧身边,伸手就去探他的脉搏! “滚开!”沈衔璧如同受伤的野兽,猛地挥臂想要打开谢观止的手,动作却因剧痛而无力。他眼中是极致的痛苦和被窥见脆弱的愤怒。 “别动!”谢观止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医者的绝对命令!他强硬地抓住了沈衔璧挥来的手腕,触手一片滚烫!脉象狂乱如奔马,凶险万分! “你……”沈衔璧被谢观止这从未有过的强硬态度震了一下,反抗的力道弱了几分。 “赤阳藤粉!”谢观止头也不回地对闻声冲进来的阿元吼道,“快!还有银针!最长的!” 阿元被这阵势吓傻了,手忙脚乱地跑去拿。 谢观止一手死死按着沈衔璧滚烫颤抖的手腕,另一只手迅速解开他的衣襟盘扣!动作粗暴却精准,此刻他眼中只有病人濒临失控的危象,再无半分旖旎或洁癖的顾忌! “谢观止!你放肆!”沈衔璧又羞又怒,挣扎着想合拢衣襟,却被胸腹间爆裂般的剧痛打断,闷哼一声,身体软了下去。 衣襟被扯开,露出大片莹白却透着不正常红晕的胸膛。更触目惊心的是,左臂肘弯内侧那簇火焰印记,此刻竟如同活了过来!颜色变得赤红如血,边缘似乎有细小的火焰纹路在皮肤下隐隐流动,散发着惊人的灼热! “果然!”谢观止眼神凝重。阳火彻底失控了!玉髓芝的寒毒正在节节败退,一旦寒毒被冲破,阳火焚身,神仙难救! 阿元连滚带爬地捧着赤阳藤粉和针囊冲了进来。 谢观止一把抓过赤阳藤粉,这次不再温柔,而是直接倒了小半包在掌心,用内力微微一催,粉末瞬间变得温煦。他毫不犹豫地将滚烫的掌心,连同那散发着阳光气息的粉末,直接按在了沈衔璧左胸心口偏上的位置——那是阳火冲突最剧烈的交汇点! “呃啊——!”沈衔璧身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呼。那滚烫的掌心如同烙铁,带着霸道的药力直接按压在他最痛苦的源点,瞬间的剧痛几乎让他昏厥! “忍着!”谢观止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他的手掌并未离开,反而运起一股柔和的、带着疏导意味的内力,透过掌心,缓缓注入沈衔璧体内,引导着那狂暴的阳火之力,试图将其安抚、疏导向四肢百骸,减轻心脉的压力。同时,他另一只手飞快地捻起最长的银针,看也不看,闪电般刺入沈衔璧几处关键的、用以泄热安神的穴位! 针入穴道,沈衔璧弓起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即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般,软软地瘫倒在谢观止臂弯里。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如同退潮般迅速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脱般的疲惫,和……心口处那滚烫掌心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暖流与支撑。 他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映入眼帘的是谢观止近在咫尺的脸。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笑容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汗水,眉头紧锁,眼神专注得如同星辰,里面映着他自己狼狈的影子。那只按在他心口的手,掌心滚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能撑起他整个崩塌世界的力道。 沈衔璧怔住了。从未有人……如此靠近过他,如此……不顾一切地闯入他的痛苦和狼狈,用如此霸道又笨拙的方式,将他从失控的边缘强行拽回。那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似乎一直熨帖到了冰冷的心底。 谢观止感觉到臂弯里的身体不再僵硬和颤抖,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他缓缓撤去内力,但手掌依旧虚虚地按在沈衔璧心口的位置,感受着对方渐渐平稳下来的心跳。他低头,对上沈衔璧那双褪去了冰冷、只剩下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的凤眸。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精舍内一片狼藉,墨汁流淌,纸张散落,空气中还残留着赤阳藤粉的微香和方才惊心动魄的气息。 阿元早已吓得退到了门外。阿大带着护卫匆匆赶回,在门口看到这一幕,也全都僵立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沈衔璧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正以一种极其依赖的姿态半躺在谢观止臂弯里,衣襟大开,胸口还残留着对方掌心的温度和药粉的痕迹……一股巨大的羞窘瞬间席卷了他!他猛地推开谢观止的手,挣扎着想坐起,却又因脱力而踉跄。 “别乱动!”谢观止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肩膀,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阳火虽暂时压下,但冲突剧烈,你心脉受损,需要静养!”他顺手扯过旁边一件干净的袍子,不由分说地裹在沈衔璧身上,动作依旧带着医者的利落,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粗暴。 沈衔璧裹着袍子,靠在书案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避开了谢观止的目光。他低头看着自己心口处残留的药粉痕迹,又感受着左臂印记处依旧残留的灼热余温和被强行疏导后的奇异通畅感,心中五味杂陈。愤怒、羞耻、被冒犯的恼火……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那挥之不去的、属于对方掌心的滚烫触感。 “刺客呢?”沈衔璧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疲惫,却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仿佛刚才的脆弱只是错觉。 阿大这才敢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一枚用布巾小心包裹的幽蓝毒针:“回公子,属下无能!刺客身法诡异,一击不中,立刻遁走,只留下此物。竹林深处发现一个极其隐秘的撤离点,应是蓄谋已久。” 沈衔璧的目光落在那枚熟悉的暗蓝色毒针上,眼神瞬间变得幽深冰冷,如同淬了毒的寒潭。他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阿大退下。 精舍内再次只剩下两人。气氛沉默而凝滞。 谢观止看着沈衔璧冰冷侧脸下掩藏的苍白和疲惫,看着他下意识拢紧衣襟、仿佛想隔绝一切触碰的动作,心头的怜惜再次翻涌。他默默地蹲下身,开始收拾地上散落的纸张和打翻的砚台。 “你……”沈衔璧看着谢观止沾满墨汁的手和那笨拙却认真的动作,喉头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目光落在谢观止右肩胛骨处,那里被毒针擦过的衣料裂开了一道小口,隐隐透出一丝不正常的青黑色。 “你受伤了?”沈衔璧的声音依旧冷硬,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什么。 谢观止动作一顿,无所谓地耸耸肩:“擦破点皮,寒毒入体一点,不碍事,回头我自己扎两针就好。”他故作轻松,试图打破这凝重的气氛,“倒是公子你,心脉受创,这几日务必静养,情绪切忌大起大落!那赤阳藤粉外敷再加量,内服的疏络汤也要……” “闭嘴。”沈衔璧打断他,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和脖子上那块在混乱中歪斜的《十诫》牌。许久,就在谢观止以为他又要下什么驱逐令时,沈衔璧那冰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极不自然的僵硬: “……你的狗窝……漏风。搬到……东厢耳房去。” 顿了顿,似乎用尽了力气才补充道: “离我寝居……一百步。” 谢观止收拾东西的手猛地停住,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沈衔璧。 东厢耳房?离寝居一百步?这简直是天降甘霖!从柴房边的杂物间到东厢耳房,这不仅仅是地理位置的提升,更是生存环境的质的飞跃!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沈公子那坚不可摧的洁癖壁垒,在他刚刚那番“冒犯”之后,非但没有加固,反而……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看着沈衔璧强装镇定却微微泛红的耳根,还有那避开的视线,谢观止的嘴角一点一点地扬了起来,最终扯出一个灿烂无比、带着点傻气的笑容。 “好嘞!谢公子恩典!”他响亮地应道,麻利地把最后一张沾了墨的纸捡起来,仿佛捧着圣旨。 沈衔璧被他那笑容晃得心烦意乱,猛地扭过头去,只留给他一个冰冷紧绷的侧影。但谢观止眼尖地发现,对方拢着衣襟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心口处那片残留着药粉和掌温的肌肤。 危机未解,寒鸩针的阴影依旧笼罩。 但此刻,精舍内弥漫的,除了未散的药香和墨汁气息,似乎还多了一丝……劫后余生的暖意,和某种悄然滋生的、心照不宣的靠近。 一百步的距离,或许,是冰山向火山迈出的第一步。 第10章 《十诫》的终结 东厢耳房。 虽然依旧简洁,但比起柴房边的杂物间,这里简直是天堂。干燥、宽敞、有张像样的床,甚至还有一扇能看见一小片竹林的窗户。谢观止被阿大“客气”地“请”进来时,脖子上的《十诫》牌哐当作响,脸上却笑得像朵向日葵。 然而,这份雀跃并未持续太久。 右肩胛骨处那被寒鸩针擦过的伤口,起初只是麻木,此刻却如同苏醒的毒蛇,阴寒刺骨的痛楚顺着经脉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那寒毒极其刁钻,竟隐隐与他体内因强行压制沈衔璧阳火反噬而耗损的内息纠缠在一起,形成一股冰寒的内劲,在经脉中左冲右突! “嘶……”谢观止捂着肩膀,额上渗出冷汗,脸色也渐渐发白。他低估了寒鸩针的毒性!这绝非普通寒毒,其中蕴含的阴戾之气,竟能侵蚀内力! 他强撑着盘膝坐下,试图运功逼毒。银针扎入肩周几处大穴,内力如涓涓细流涌向伤处,试图将那跗骨之蛆般的寒毒包裹、驱散。但寒毒异常顽固,如同附骨之疽,与他的内力纠缠撕扯,每一次冲击都带来钻心的剧痛和更深的寒意。 汗水浸透了后背,意识在剧痛和冰寒中渐渐模糊。谢观止咬着牙,眼前阵阵发黑。不行……这样下去,毒没逼出来,自己先要内力枯竭而亡!他必须集中力量,将寒毒暂时封住!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拔出肩上的银针,运起仅存的内力,不顾一切地朝着伤处附近几处封闭经脉的隐穴刺去!这是饮鸩止渴的法子,强行封穴固然能暂时遏制寒毒蔓延,但对经脉损伤极大,稍有不慎便会留下永久隐患! 就在他银针即将刺下的瞬间—— “砰!” 房门被一股大力推开! 沈衔璧裹着一件厚厚的大氅,脸色依旧苍白,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厉,出现在门口。他身后跟着端着药碗、一脸担忧的阿元。 “你在干什么?!”沈衔璧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谢观止那高举的、即将刺向自己穴道的银针,以及他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心口那残留的、属于对方掌心的滚烫触感仿佛瞬间复苏,带着一种灼烧般的急迫! 他根本顾不上什么一百步的距离、什么洁癖的壁垒,几步就冲到了床边,一把攥住了谢观止持针的手腕! 那手腕冰凉刺骨,还在微微颤抖! 沈衔璧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那冰冷的温度冻伤了。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过另一个人的虚弱和痛苦,尤其是……这个刚刚才将他从鬼门关拽回来的人! “放手……”谢观止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声音虚弱,“寒毒……封住它……” “封个屁!”沈衔璧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一把夺下谢观止手中的银针,狠狠扔在地上!那冰冷的触感和对方手腕的颤抖,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转头对吓傻的阿元吼道:“药!拿来!” 阿元慌忙把药碗递上。 沈衔璧接过药碗,看着里面深褐色的、散发着浓烈姜辛和药草混合气味的汤汁,又看了看谢观止紧闭着眼、痛苦蹙眉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看到对方肩上那处伤口周围皮肤泛起的、不祥的青黑色脉络时,那丝挣扎瞬间被决绝取代。 他一手依旧死死攥着谢观止冰凉的手腕(仿佛怕他再做出自残的举动),另一只手端起药碗,竟直接凑到谢观止唇边! “喝下去!”命令不容置疑,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浓烈的药味冲入鼻腔,谢观止被呛得微微睁眼,模糊的视线里,是沈衔璧那张近在咫尺、写满冰冷命令却掩不住焦急的脸。他下意识地抗拒,想偏开头:“……苦……” “由不得你!”沈衔璧的声音更冷,手上却用了巧劲,几乎是半强迫地捏开谢观止的牙关,将温热的药汁灌了进去! “唔……咳咳咳……”辛辣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呛得谢观止剧烈咳嗽,眼泪都出来了。但一股霸道的暖流也随之在胃里炸开,迅速涌向四肢百骸,与那肆虐的寒毒猛烈地冲撞起来! “咳咳……沈衔璧……你谋杀……”谢观止一边咳一边控诉,声音却因药力而恢复了一丝力气。 “闭嘴!咽下去!”沈衔璧不为所动,依旧捏着他的下颌,眼神凶狠,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直到碗底见空,他才松开手,看着谢观止咳得满脸通红、眼泪汪汪的狼狈样子,紧绷的下颌线才微微松动。 药力如同烈火,在谢观止体内熊熊燃烧,驱散着那阴寒的毒气。剧痛在对抗中达到顶点,又随着暖流的胜利而缓缓退去。谢观止瘫软在床上,大口喘着气,浑身被冷汗和药汁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但脸色却不再惨白,肩头那青黑的脉络也淡去了许多。 “……什么鬼药……这么猛……”他有气无力地嘟囔。 “沈家秘传的‘九阳驱秽汤’。”沈衔璧冷冷道,看着谢观止虽然狼狈但明显好转的脸色,紧绷的心弦才终于松了下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亲手捏开别人的嘴灌药?还一直抓着对方的手腕?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对方肌肤的冰凉触感和脉搏的微弱跳动…… 一股巨大的不自在瞬间席卷了他!他猛地松开一直攥着谢观止手腕的手,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后退一步,脸上闪过一丝可疑的红晕(在昏暗光线下并不明显),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他拿出那块雪白的丝帕,反复擦拭着刚才触碰过对方的手指,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用力。 “阿元!看着他!一个时辰后再灌一碗!”沈衔璧丢下命令,转身就要走,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污染。 “公子……”谢观止看着他那副嫌弃到极致却又掩不住别扭的样子,心头那点被强行灌药的不满瞬间烟消云散,反而涌起一股暖流和……一丝促狭。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点虚弱的调侃,“救命之恩……咳咳……无以为报……要不……以身相许?” “谢、观、止!”沈衔璧猛地转身,眼神如同冰锥,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红透了,“你再敢胡言乱语,本公子立刻把你扔回柴房!不,扔进寒潭!” “不敢了不敢了……”谢观止立刻认怂,脸上却挂着得逞的、虚弱的笑容。他看着沈衔璧气冲冲离去的背影,那背影在门口顿了一下,似乎想回头又强行忍住,最终消失在了门外。 阿元心有余悸地收拾着药碗。谢观止靠在床头,感受着体内那股霸道药力与残留寒毒最后的拉锯战,虽然依旧疲惫,但心口却异常熨帖。他低头,看着自己刚刚被沈衔璧紧紧攥过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指尖的温度和力道。 “口是心非……”他低声笑骂了一句,闭上了眼。 ———— 接下来的几日,谢观止在东厢耳房安心养伤(兼养膘)。沈衔璧虽然再未踏足,但每日的“九阳驱秽汤”和滋养补品却从未间断,都由阿元准时准点地送来,分量十足,用料考究。谢观止肩头的寒毒在霸道药力下被彻底驱散,内力也在缓缓恢复,脸色一天比一天红润。 沈衔璧的身体也在谢观止调整后的新方子(内服疏络汤 加量赤阳藤粉外敷)下稳步好转。虽然依旧畏寒,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时不时的燥郁感减轻了许多,气色也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只是每次复诊时,隔着窗缝,沈衔璧的脸色都冷得像冰,眼神也刻意避开谢观止,仿佛那天灌药的窘迫和被抓住手腕的尴尬从未发生过。 这日,谢观止自觉恢复得差不多了,正琢磨着如何“报答”沈公子的“汤药之恩”,顺便再试探一下那坚冰般的壁垒。阿大却沉着脸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件折叠整齐的……月白色锦袍? “谢神医,公子命你立刻更衣,去书房。”阿大的声音有些古怪。 “更衣?”谢观止一愣,拿起那件锦袍。入手触感冰凉丝滑,是顶好的云锦,但……这冰凉感似乎有些异样?他下意识地凑近闻了闻,一股极其淡薄、却让他瞬间汗毛倒竖的阴寒气息钻入鼻腔! 这气息……与寒鸩针同源!但更加内敛、更加阴毒!仿佛无数细小的寒毒被织进了锦缎的每一根丝线里! “这是……?”谢观止猛地抬头看向阿大。 阿大的脸色难看至极:“这是老宅今早派人送来的……说是老爷体恤公子畏寒,特意寻访高人,用‘千年冰蚕丝’混合‘北冥寒玉髓’织就的‘寒玉暖云袍’,水火不侵,刀枪难伤,更能……‘温养公子玉体’。” 最后几个字,阿大说得咬牙切齿。 寒玉暖云袍?! 谢观止的心沉到了谷底!千年冰蚕丝或许有,但“北冥寒玉髓”?那分明是古籍中记载的、至阴至寒、能冻结魂魄的邪物!这哪里是温养,分明是杀人不见血的毒衣!沈家老宅,这是要彻底将沈衔璧体内的阳火血脉冰封至死!甚至……可能借着这阴寒之力,彻底摧毁他的根基! “公子呢?他……”谢观止的声音都变了调。 “公子他……”阿大眼中闪过一丝痛色,“老宅的人言辞恳切,打着老爷关怀的旗号……公子他……不得不收下了。” 显然,沈衔璧也认出了这袍子的凶险,却无法公然拒绝来自“父亲”的“关怀”。 谢观止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虎毒尚不食子!沈家那位“老爷”,对自己的亲生骨肉竟狠毒至此!他攥紧了那件散发着阴寒气息的锦袍,指节泛白。 “公子让你去书房……是想让你看看……这‘袍子’。”阿大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 谢观止二话不说,抓起那件寒毒衣,跟着阿大直奔书房。 书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沈衔璧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身姿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浓重的孤寂和冰冷的怒意。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当他的目光落在谢观止手中那件月白锦袍上时,那双漂亮的凤眸瞬间凝结成万载寒冰,深处翻涌着被至亲背叛的痛楚和无边无际的冰冷恨意!他放在窗棂上的手指,因用力而深深陷进木头里,指节苍白。 谢观止看着沈衔璧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冰冷,心像是被狠狠揪住。他不再犹豫,大步上前,将那件所谓的“寒玉暖云袍”用力抖开,在沈衔璧面前展露无遗! “公子!你看好了!”谢观止的声音带着一种悲愤的激昂,他指着锦袍内衬一处极其隐蔽的角落——那里用同色丝线绣着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极其古老的符文印记,“此乃‘玄阴锁魂印’!根本不是什么温养之物!这是用北冥寒玉髓淬炼的丝线织成,内嵌阴毒符文,名为暖云,实为寒棺!长期穿着,不仅会彻底冰封你的血脉,更会侵蚀神智,最终让你变成一具无知无觉的冰雕!” 沈衔璧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眼神死死盯着那个阴毒的符文,脸色惨白如雪,唇上毫无血色。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也被彻底打破。来自血脉至亲的恶意,**裸地、带着冰寒的嘲讽,展现在他面前。 谢观止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样子,心头的怒火和怜惜交织沸腾。他猛地将那件寒毒衣狠狠摔在地上!仿佛摔掉那令人作呕的阴谋和枷锁! “穿个屁!”谢观止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江湖郎中的混不吝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沈衔璧!你听好了!你的命,是我谢观止从断魂崖下捞回来的!从今往后,它归我管了!什么狗屁寒玉暖云袍?什么沈家老宅?让他们统统见鬼去!” 他几步上前,在沈衔璧和阿大震惊的目光中,一把扯下自己脖子上挂了许久、早已成为笑柄和象征的沉重《十诫》木牌! “哐当!” 沉重的木牌被谢观止狠狠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刻着十条森严律令的樟木板翻滚了几下,停在沈衔璧脚边。 “这破玩意儿,老子不戴了!”谢观止指着地上的《十诫》牌,目光灼灼地盯着沈衔璧,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沈衔璧!你体内的火,老子治定了!不是靠那些阴损的毒药毒衣!是靠你自己!靠我谢观止!靠我们!” 他伸出手,不是去碰沈衔璧,而是指向窗外,指向那广阔的天空: “你的病根不在身上,在心里!在那些把你当怪物、当工具、恨不得把你冰封起来的‘家人’身上!这破别院,这破规矩,这破《十诫》!困不住你!更困不住我!” 谢观止的声音在书房内回荡,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 “你若信我,就跟我走!离开这鬼地方!天大地大,老子不信找不到一处清净地,找不到彻底解决你这‘病’的法子!总好过在这里,等着被人用‘关怀’的名义,一寸寸冻成冰雕!” 死寂。 书房内落针可闻。 阿大目瞪口呆,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总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神医。 沈衔璧怔怔地看着地上碎裂的《十诫》牌,又缓缓抬起眼,看向站在他面前、眼神炽热如火、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守护的谢观止。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周身厚重的寒冰,直抵灵魂深处。 那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他封闭窒息的世界。 离开?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瞬间点燃了他心底深处早已熄灭的、对自由和生机的渴望。 他看着谢观止伸出的手,那只手曾在他濒死时按在他心口,带来滚烫的温度和支撑;也曾在他失控时强行灌下苦药,带来生的希望。此刻,这只手没有碰他,却仿佛为他推开了一扇通往未知、却也通往解脱的大门。 沈衔璧的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自己左臂内侧那处火焰印记。这一次,印记不再是冰冷压抑的暗红,在赤阳藤粉的温养下,它似乎真的在缓缓复苏,传递着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在阿大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在谢观止灼灼的注视下,沈衔璧那总是紧抿的、冰冷的唇线,极其艰难地、却无比清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微小、却足以令冰山融化的弧度。 他没有说话。 只是抬起脚,在谢观止狂喜的目光中,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踏在了那块碎裂的《十诫》木牌之上。 “咔哒。” 木牌彻底碎裂。 象征着洁癖、禁锢、疏离和沈家阴影的森严壁垒,在这一刻,随着木牌的碎裂和那抹微不可察的笑意,轰然倒塌。 书房内,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了空气中的微尘,也照亮了两人之间,那再无阻隔的、崭新的距离。 谢观止咧开嘴,笑容灿烂得晃眼。 第11章 心火燃 碎裂的《十诫》木牌如同一个被打破的咒印,宣告着旧时代的终结。 沈衔璧踏碎木牌的动作,轻如鸿毛,却重若千钧。他没有看谢观止,只是转过身,对着目瞪口呆的阿大和阿元,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决断: “阿大,备车。最不起眼的那辆青帷油壁车。” “阿元,收拾细软。只带必备之物,银票、我的药、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件散发着阴寒气息的“寒玉暖云袍”,眼神冰冷,“把这‘厚礼’,用油布包好,沉入寒潭最深处。” “一炷香后,后角门集合。动静要小。” 命令简洁利落,如同出鞘的寒刃。阿大和阿元瞬间回神,眼中虽有震惊,却无半分犹豫,齐声应道:“是,公子!”两人立刻分头行动,动作迅捷如风。 书房内,只剩下谢观止和沈衔璧。 空气里弥漫着未散的寒意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紧张。沈衔璧背对着谢观止,肩膀依旧挺直,但谢观止能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缩着,泄露着内心的激荡。 “喂,”谢观止走过去,捡起地上那件被沈衔璧踩过的、属于他的粗布旧外袍(刚才扯《十诫》牌时脱下的),随意地拍了拍灰,披在自己身上,“沈公子,私奔……哦不,战略转移,总得有个方向吧?咱们往哪儿跑?” 沈衔璧转过身,脸上已不见方才的脆弱和激愤,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他走到书案旁,从暗格里抽出一张泛黄的舆图,指尖点在江南道与岭南道交界处的一片连绵山峦上:“去这里。云梦大泽深处,千嶂山。那里瘴疠横行,人迹罕至,沈家的手……暂时伸不到。” “云梦泽?千嶂山?”谢观止凑过去看,一股清冽的冷香随之钻入鼻尖,让他心神微微一荡,“好地方!够偏!够险!正适合藏……养病!”他及时改口,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笑容,“放心!有我在,什么瘴气毒虫,保管药到病除!” 沈衔璧没理会他的自夸,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包含了太多情绪。最终,他只是收起舆图,冷冷道:“换衣服。阿大给你准备了新的。” 说完,便不再看他,径直走向内室。 谢观止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布旧袍,又看了看阿大放在一旁托盘里那套同样低调却质地精良的深青色劲装,咧嘴一笑。行,私奔也得穿得体面点。 ———— 一炷香后。 后角门悄然打开。一辆不起眼的青帷油壁车安静地停着,拉车的两匹马也打着轻巧的蹄铁。阿大亲自驾车,阿元抱着一个不大的包袱坐在车辕旁,神情紧张。沈衔璧已换上了一身同样不起眼的墨色常服,外面罩着深色斗篷,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站在车旁,身姿挺拔,如同即将出征的将军。 谢观止穿着那身合体的深青劲装,背着不离身的药箱,脖子上终于没了那碍事的木牌,只觉得呼吸都畅快了许多。他走到沈衔璧身边,笑嘻嘻地压低声音:“公子,请上车?咱们这就……奔前程去?” 沈衔璧没理他的油嘴滑舌,只是微微颔首,在阿元的搀扶下,动作利落地上了车。谢观止紧随其后,钻进车厢。 车厢不大,布置简单,只铺着厚厚的绒毯。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阿大一声轻叱,马车缓缓启动,驶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沈衔璧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兜帽下的侧脸线条冷硬。谢观止则有些坐不住,好奇地打量着这辆“逃命专车”,又忍不住偷偷去看身边沉默的沈衔璧。 光线昏暗,但谢观止还是敏锐地察觉到沈衔璧的身体似乎有些紧绷,放在膝上的手也微微蜷着。离开了那个困了他多年的别院,离开了沈家的“庇护”与枷锁,前方是全然未知的凶险,他并非不害怕。 “喂,”谢观止忍不住开口,声音放得很轻,“别绷那么紧。天塌下来,不还有我这个‘见愁’神医顶着吗?砸也先砸我。” 他试图用玩笑缓解气氛。 沈衔璧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兜帽下的阴影里,那双凤眸如同寒星,直直看向谢观止。没有冰冷,没有嘲讽,只有一片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平静。 “谢观止,”沈衔璧的声音很低,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可知,跟我走,意味着什么?” “知道啊!”谢观止答得干脆,“意味着沈家那个老东西和他手下那个戴蓝扳指的老狗,会像疯狗一样追着我们咬呗!意味着以后可能风餐露宿,被毒虫咬,被瘴气熏,还得天天伺候你这个难搞的洁癖公子爷呗!” 他掰着手指头数着,语气轻松,眼神却异常认真:“但,那又怎样?总好过看你被他们一寸寸冻死在那金丝鸟笼里!老子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别的本事没有,逃命和治病的本事还是有的!再说了……” 谢观止凑近了一点,脸上带着惯常的痞笑,眼底却闪烁着灼灼的光:“沈衔璧,你这座冰山底下藏着的火山,老子还没见识够呢!就这么被冻熄了,多可惜?” “火山?”沈衔璧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苍白的脸上瞬间飞起一抹极淡的红晕,他猛地别开脸,声音带着一丝恼意:“胡言乱语!” “是不是胡言乱语,试试不就知道了?”谢观止笑得像只偷腥的猫,意有所指地看向沈衔璧的左臂,“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咱们好好研究研究你这‘先天阳火’?说不定……” “闭嘴!”沈衔璧忍无可忍,抬手就想打人,动作却牵动了体内气息,引发一阵细微的、压抑的咳嗽。 谢观止立刻收起玩笑,眉头微蹙,伸手就想探他脉搏:“怎么了?是不是刚才情绪激动,又引动了?” “别碰我!”沈衔璧条件反射般地向后一缩,避开了他的手,动作带着洁癖的本能,但眼神深处却并无多少真正的厌恶,反而有一丝……慌乱? 谢观止的手停在半空,也不尴尬,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沈衔璧,你现在不是沈家高高在上的公子爷了,我也不是那个被你挂着牌子、呼来喝去的倒霉债主。咱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的身体,就是咱们能不能跑掉的本钱!讳疾忌医要不得!” 他语气严肃,带着医者的权威,让沈衔璧一时语塞。 就在这僵持的片刻,马车猛地一个颠簸! “吁——!”外面传来阿大急促的勒马声和马匹的嘶鸣! “公子小心!”阿元的惊呼同时响起! 车厢剧烈摇晃!沈衔璧本就气息不稳,猝不及防之下,身体猛地向前栽去! “当心!”谢观止眼疾手快,也顾不上什么“不许碰”的禁令,长臂一伸,直接将沈衔璧揽进了怀里!温香软玉(虽然带着清冽的冷香)撞了个满怀,谢观止只觉得一股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沈衔璧更是浑身僵住!陌生的、带着药草清苦气息的男性怀抱将他紧紧包裹,那滚烫的体温隔着衣料清晰地传来,驱散了车厢的寒意,也驱散了他强行维持的冰冷外壳!从未与人如此亲近过的身体瞬间紧绷如弦,心跳如擂鼓! “怎么回事?”谢观止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扶稳沈衔璧,沉声朝外问道。 “谢神医!公子!前面山道塌方了!堵死了!还有……好像有追兵的马蹄声!”阿大的声音带着急迫。 追兵?!来得这么快! 沈衔璧脸色骤变,瞬间挣脱谢观止的怀抱(虽然动作有些仓促),眼中寒光凛冽:“弃车!进山!” 命令一下,四人动作迅捷。阿大和阿元迅速将马车赶入道旁密林深处,用树枝藤蔓简单遮掩。谢观止背上药箱,沈衔璧紧了紧斗篷,四人一头扎进了黎明前漆黑的山林。 山路崎岖湿滑,荆棘丛生。阿大在前开路,阿元搀扶着沈衔璧紧随其后,谢观止殿后。雨,不知何时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很快变成了瓢泼大雨。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衣衫,寒意刺骨。 沈衔璧本就体虚畏寒,被冷雨一激,体内那好不容易被赤阳藤粉安抚的寒气仿佛又蠢蠢欲动,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脚步也越发虚浮。 “公子!”阿元焦急地想要扶稳他。 “我来!”谢观止几步抢上前,不由分说地挤开阿元,一把抓住了沈衔璧冰冷颤抖的手腕!入手一片冰凉湿滑! “你……”沈衔璧想甩开,却因寒冷和虚弱而无力。 “别逞强!”谢观止的声音在雨声中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他直接将沈衔璧冰凉的手塞进了自己温热的掌心,紧紧握住!另一只手则用力揽住了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将他大半个身子都护在自己怀里,用自己还算健壮的身体为他挡住侧面袭来的风雨! “抱紧我!跟着我的步子走!”谢观止几乎是贴着沈衔璧的耳朵低吼,温热的气息喷在他冰凉的耳廓上。 沈衔璧浑身一颤!冰冷的雨水,湿滑的山路,身后追兵的威胁,体内蠢蠢欲动的寒气……所有的冰冷和恐惧,似乎都被这个霸道闯入的怀抱和掌心那源源不断传来的、滚烫到几乎灼人的温度驱散了一些。他僵硬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依偎进那个散发着药草气息和惊人热力的胸膛,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谢观止胸前的衣襟,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谢观止感受到怀里身体的放松和依赖,心头一热,搂得更紧,几乎是将沈衔璧半抱着在泥泞的山路上跋涉。雨水顺着两人的脸颊流淌,冰冷刺骨,但紧贴的胸膛之间,却仿佛点燃了一簇小小的、足以抵御一切寒冷的火焰。 “坚持住!前面有避雨的地方!”谢观止的声音带着喘息,却异常坚定。 阿大和阿元看着前面雨幕中几乎融为一体的两个身影,一个高大挺拔,艰难却坚定地支撑着另一个清瘦单薄的身影,在风雨中相互依偎前行,心中都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不知奔逃了多久,天色微明,雨势稍歇。阿大终于在一处陡峭的山崖下,发现了一个勉强可以容身的浅山洞。 四人狼狈不堪地挤进山洞。洞口狭窄,勉强能遮挡风雨。洞内阴冷潮湿,但总算有了片刻喘息。 阿大和阿元立刻忙着生火(用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和洞里捡的干柴)、拧干衣物。沈衔璧裹着湿透的斗篷,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冻得发青,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显然寒气入体,情况不妙。 谢观止放下药箱,顾不得自己同样湿透,立刻蹲到沈衔璧面前。他摸了摸沈衔璧冰冷的额头,又探了探他紊乱的脉搏,脸色凝重。 “阿元!火生快点!阿大,把咱们带的烈酒拿来!”谢观止一边吩咐,一边迅速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和一个小瓷瓶。 他动作麻利地解开沈衔璧湿透的外袍(沈衔璧似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露出里面同样湿透的单薄里衣。冰冷的肌肤接触到空气,沈衔璧颤抖得更厉害了。 “得罪了!”谢观止低声道,手中银针快如闪电,刺入沈衔璧胸腹几处大穴,暂时护住心脉,激发阳气。同时,他拔开小瓷瓶的塞子,一股辛辣浓烈的药酒气息弥漫开来。他将药酒倒在掌心,用力搓热,然后毫不犹豫地、隔着湿冷的里衣,直接按在了沈衔璧冰冷的小腹和后心! “唔……”滚烫的掌心带着药力透入冰冷的肌肤,沈衔璧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身体猛地一缩,随即又像是汲取温暖般,无意识地微微挺起腰,更贴近了那滚烫的源头。 谢观止毫不松懈,用掌心带着药酒,在沈衔璧的背心和腰腹处反复用力搓揉,动作带着医者的利落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湿冷的布料下,肌肤渐渐被搓热,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阿元生起的火堆终于散发出温暖的光和热。谢观止让阿元帮忙,将沈衔璧湿透的外袍和斗篷烤在火边。他则继续用自己温热的掌心,隔着那件半湿的里衣,紧紧贴在沈衔璧冰冷的后心处,用体温和内力源源不断地为他驱散寒气。 沈衔璧蜷缩在谢观止怀里,背靠着那坚实温暖的胸膛,感受着后心处源源不断传来的、令人安心的热流,身体终于不再剧烈颤抖。冰冷的寒意被一点点驱散,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席卷了全身。他疲惫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意识渐渐模糊,最终沉沉睡去,头无意识地靠在了谢观止的颈窝。 山洞内,火光跳跃,映照着两张同样疲惫却靠得极近的脸。 谢观止低头,看着怀中沉睡的人。那张总是冰冷疏离的脸上,此刻褪去了所有防备,只剩下脆弱的安详。湿漉漉的墨发贴在光洁的额角,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火光下投下阴影。靠在他颈窝的脑袋,呼吸清浅而均匀。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怜惜、责任和某种更深沉情愫的情绪,在谢观止胸中悄然涌动。他紧了紧手臂,将怀中冰冷的身躯更紧密地拥住,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 火光噼啪作响,洞外雨声渐歇。 逃亡之路凶险漫长,但这一刻,在这狭小冰冷的山洞里,两颗心却在风雨飘摇中,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隔阂地靠近了。 谢观止低头,在沈衔璧微凉的发顶,落下了一个极轻、却无比珍重的吻。 “睡吧,冰山公子。”他低声呢喃,带着笑意和承诺,“你的火山,我守定了。” 第12章 生死相托 山洞内的温暖如同一个易碎的梦。 沈衔璧在谢观止怀里沉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被洞外一声尖锐的鹰唳惊醒!那唳声穿透雨后的寂静,带着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不好!”阿大猛地站起,脸色剧变,“是沈家驯养的‘玄冰隼’!他们找到我们了!” 几乎是同时,一阵杂沓急促的马蹄声和衣袂破风声由远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追兵,比预想的更快、更近! “快走!”谢观止当机立断,一把抱起刚刚惊醒、眼神还带着一丝茫然的沈衔璧。沈衔璧感受到谢观止手臂的力道和胸膛的震动,瞬间清醒,体内残存的寒气被巨大的危机感彻底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封般的冷静。 四人冲出山洞,外面天色已亮,雨虽停,但山林间雾气弥漫,湿滑泥泞。然而,追兵的身影已经清晰可见!为首一人,身形瘦削挺拔,深青色锦袍在湿漉漉的雾气中如同鬼魅,正是老宅管家——沈辞!他身后跟着十数名黑衣劲装的护卫,个个眼神冰冷,杀气腾腾,呈扇形包抄过来! “公子,何故不告而别?老爷甚是挂念。”沈辞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器摩擦,毫无波澜,目光却如同毒蛇,死死锁定在谢观止怀中的沈衔璧身上,尤其是在看到他气色明显好转、甚至隐隐透出一丝被压制多年的生机时,那冰冷的眼底闪过一丝极深的忌惮和……杀意! “挂念?”沈衔璧挣脱谢观止的怀抱,稳稳落地,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身姿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如刀,直视着沈辞,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是挂念我的命,还是挂念我体内的‘火’何时被你们彻底冻灭?” 沈辞面无表情:“公子误会了。老爷所做一切,皆是为公子安康着想。请公子随老奴回去,莫要受奸人蛊惑。” 他的目光扫向谢观止,如同看一个死人,“至于这个江湖骗子……胆敢蛊惑公子,其罪当诛!” 话音未落,沈辞身后两名黑衣护卫如同离弦之箭,直扑谢观止!手中淬毒的短刃在雾气中泛着幽蓝的寒芒! “保护公子!”阿大怒吼一声,拔刀迎上!刀光如匹练,瞬间与两名护卫缠斗在一起,金铁交鸣之声响彻山林!阿元也抽出短刃,护在沈衔璧身侧,小脸煞白却眼神坚定。 “沈衔璧!走!”谢观止一把抓住沈衔璧的手腕,入手冰凉!他来不及多想,拉着他就往阿大指出的、唯一可能突破的方向——左侧陡峭的山崖冲去! “拦住他们!”沈辞冰冷的声音如同判官令! 更多的黑衣护卫如同潮水般涌来!刀光剑影,杀气弥漫!谢观止一手拉着沈衔璧,一手挥舞着药箱格挡袭来的兵刃。药箱沉重,磕飞了几柄短刀,但也震得他手臂发麻。他不懂高深武功,全凭江湖摸爬滚打的机敏和一股不要命的狠劲支撑! 沈衔璧被谢观止紧紧拽着,在泥泞湿滑的山路上跌跌撞撞地奔跑。他体质虚弱,剧烈奔跑让他气息紊乱,左臂的火焰印记隐隐发烫,冰火冲突似乎又有引动的迹象!但他咬着牙,强迫自己跟上谢观止的步伐,那双总是冰冷的凤眸里,此刻燃烧着不甘的火焰和强烈的求生欲! “小心!”谢观止猛地将沈衔璧往自己身后一拉! “嗤啦——!” 一柄淬毒的短刀贴着谢观止的肋下划过,带起一串血珠和撕裂的衣帛!剧痛传来,谢观止闷哼一声,动作却丝毫未停,反手将沉重的药箱狠狠砸向偷袭者的面门! “谢观止!”沈衔璧看到那瞬间染红的衣衫,瞳孔骤缩,心头猛地一紧!那痛感仿佛传递到了自己身上! “别管我!跑!”谢观止厉声嘶吼,将沈衔璧猛地向前一推!前方已是山崖边缘,只有一条狭窄湿滑、近乎垂直的天然石阶通向下方更深的密林! 阿大浑身浴血,如同狂暴的凶兽,死死缠住了包括沈辞在内的数名高手,为两人争取最后的时间。阿元早已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 “公子快走!”阿大嘶哑的吼声如同最后的悲鸣! 沈衔璧被谢观止推得踉跄几步,站在了那狭窄的石阶边缘。他回头望去,只见谢观止肋下染血,却如同磐石般挡在追兵与他之间,用身体和那笨重的药箱构筑着最后一道防线。阿大浑身是伤,仍在浴血奋战,每一次刀锋碰撞都溅起刺目的血花。 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愤怒瞬间淹没了沈衔璧!这些年来被当作怪物、被压制、被“关怀”着走向冰封的屈辱和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啊——!”沈衔璧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他左臂的火焰印记瞬间变得赤红如烙铁!一股沉寂了太久、被压制得太狠的炽热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强行唤醒,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意志,轰然爆发! 嗡——! 以沈衔璧为中心,一股无形的、灼热的气浪猛地扩散开来!周围的雾气瞬间被蒸腾驱散!离得最近的几名黑衣护卫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惨叫着倒飞出去,口喷鲜血!连沈辞都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狂暴热浪逼得连退数步,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 失控!阳火血脉彻底失控反噬! 沈衔璧的身体剧烈颤抖着,皮肤下仿佛有赤红的岩浆在流动,双眼变得赤红一片,理智正在被狂暴的火焰吞噬!他痛苦地弓起身,仿佛下一刻就要被体内爆发的力量撑裂! “沈衔璧!”谢观止目眦欲裂!他完全不顾身后追兵的威胁,疯了一般扑向沈衔璧! “抓住他!他要**!”沈辞眼中闪过一丝惊惧,随即是更深的狠厉,“杀不了就废了他!绝不能让‘祸种’流落在外!” 数道凌厉的劲风直袭因痛苦而失去防备的沈衔璧后心!是沈辞的杀招! “不——!”谢观止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沈衔璧扑倒在地,用自己的后背,死死护住了他! 噗!噗!噗! 数道阴寒的指力如同冰冷的毒蛇,狠狠撞在谢观止的后背上!剧痛伴随着刺骨的寒意瞬间侵入五脏六腑!谢观止眼前一黑,一大口鲜血喷在沈衔璧的颈侧! 滚烫的鲜血,如同岩浆滴落在冰面! 沈衔璧赤红的眼眸猛地一颤!狂暴的火焰仿佛被这滚烫的液体和后背传来的沉重压力惊醒了一丝神智!他看到了谢观止惨白的脸,紧闭的双眼,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还有那死死护住他、承受了所有攻击的后背! “谢……观……止……”一声嘶哑破碎、带着无尽恐慌和痛苦的呼唤,从沈衔璧口中艰难地挤出。 “走……跳……”谢观止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双臂死死箍住沈衔璧,抱着他,朝着那陡峭湿滑的石阶边缘,滚了下去! “拦住他们!”沈辞气急败坏的怒吼被抛在身后。 天旋地转! 两人紧紧相拥,如同纠缠在一起的藤蔓,顺着陡峭嶙峋的石阶疯狂翻滚、跌落!尖锐的石块刮擦着身体,带来刺骨的疼痛!谢观止始终将沈衔璧的头护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承受着大部分撞击! 沈衔璧被谢观止紧紧箍在怀中,脸颊紧贴着他被鲜血和汗水浸透的胸膛,听着那微弱却依旧顽强的心跳,感受着那滚烫的体温和不顾一切的保护。体内狂暴的火焰在剧烈的翻滚撞击和这极致的守护下,奇迹般地没有彻底焚毁他的理智,反而如同被强行压缩,蛰伏回深处,留下的是无尽的虚脱和一种撕心裂肺的恐惧——对谢观止生死的恐惧! 不知翻滚了多久,两人终于重重地砸在一片厚厚的腐叶和泥泞之中,停了下来。 谢观止压在沈衔璧身上,一动不动,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后背一片血肉模糊,浸透了衣衫。沈衔璧挣扎着从他身下爬出,浑身剧痛,却顾不上自己。他颤抖着伸出手,探向谢观止的鼻息。 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的气息拂过指尖。 还活着! 巨大的庆幸让沈衔璧几乎瘫软在地。他环顾四周,这里是一处极深的谷底,上方雾气弥漫,遮蔽了天空,也遮蔽了追兵的视线。暂时安全了。 “谢观止!谢观止!醒醒!”沈衔璧拍打着谢观止冰冷的脸颊,声音带着哭腔和从未有过的慌乱。他撕开谢观止后背的衣衫,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和青黑色的掌印让他倒吸一口凉气!沈辞的寒毒指力! 必须救他! 沈衔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记得谢观止药箱里似乎有解毒的药!他手忙脚乱地翻找着滚落在一旁的药箱。药箱已经变形,但幸好里面的瓷瓶大多完好。他凭借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一瓶标注着“清心辟毒散”的药粉和一瓶外敷的金疮药。 他小心地扶起谢观止,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这个动作让他身体僵硬,洁癖的本能在尖叫,但看着谢观止惨白的脸,所有的抗拒都被更强烈的情绪压了下去。他颤抖着手,将解毒药粉混着雨水,小心翼翼地喂进谢观止嘴里。谢观止毫无意识,药汁顺着嘴角流出。 沈衔璧一咬牙,俯下身,用自己冰凉的唇,覆上了谢观止的唇!舌尖笨拙地撬开他的牙关,将苦涩的药汁一点点渡了进去!唇齿相贴的瞬间,一股奇异的电流窜遍全身,让他浑身战栗,却奇异地压制了体内所有的不适和恐惧,只剩下一个念头:救活他! 喂完药,他又颤抖着手,将金疮药细细地撒在谢观止后背狰狞的伤口上。每撒一下,他的心都跟着抽痛一下。他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里衣下摆,笨拙却极其认真地为他包扎。 做完这一切,沈衔璧已是精疲力竭。他紧紧抱着昏迷不醒的谢观止,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冰冷的身体,背靠着冰冷的山岩。谷底阴冷潮湿,寒气刺骨,但他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怀里的人是他唯一的暖源。 他低头,看着谢观止沾满泥土和血污、却依旧带着几分英挺轮廓的脸,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他紧锁的眉头,拭去他嘴角残留的血迹。 “谢观止……”沈衔璧的声音轻若蚊蚋,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刻骨铭心的依赖,“你说……要守着我这座冰山的火山……现在……换我守着你……” “你若是敢死……”他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狠厉,却掩不住深处的恐惧和脆弱,“……我就……我就把你扔进寒潭喂鱼!让你下辈子也还不清砸坏我浴袍的债!”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滴落在谢观止冰冷的脸颊上,滚烫。 冰山在融化,化为守护火山的涓涓细流。 第13章 温汤解寒毒 谷底,时间仿佛凝固。 沈衔璧紧紧抱着谢观止冰冷的身躯,背靠着湿冷的山岩。怀中的人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牵动着沈衔璧紧绷的神经。谢观止后背的伤口在简陋的包扎下,依旧有血水混合着寒毒特有的青黑色缓慢渗出,触目惊心。 谷中死寂,只有水滴从岩缝落下的声音,冰冷而空洞。上方浓雾弥漫,隔绝了天光,也隔绝了追兵的喧嚣,却带来更深的压抑和绝望。沈衔璧从未感到如此无力。他空有那焚毁一切的先天阳火之力,此刻却无法用它来温暖怀中这具渐渐冰冷的身躯,反而要时刻提防着它再次失控,将这唯一的依靠也焚成灰烬。 “谢观止……你不能死……”沈衔璧的声音沙哑破碎,一遍遍在他耳边低语,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微弱的生命之火,“你还没治好我……还没让我看看我的‘火山’……你欠我的债还没还清……砸坏我的浴袍,毁了我的寒潭……你还欠我……” 他语无伦次,冰冷的泪水无声滑落,滴在谢观止毫无血色的脸上。他用自己的脸颊贴着谢观止冰冷的额头,试图传递那点微不足道的体温。洁癖的本能在如此亲密的接触下早已麻木,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怕这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沈衔璧的体温传递起了微弱的作用,或许是那强行渡入的“清心辟毒散”终于开始发挥一丝效力,谢观止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 “谢观止!”沈衔璧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猛地抬起头,急切地呼唤,“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谢观止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许久才聚焦在沈衔璧那张布满泪痕、写满恐慌和希冀的脸上。他想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却牵动了背后的伤口和体内的寒毒,剧痛让他瞬间冷汗涔涔,闷哼出声。 “别……别动……”沈衔璧的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按住他,“你中了沈辞的寒毒掌力,后背伤得很重……” “死……死不了……”谢观止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惯常的痞气,“就是……冷……骨头缝里……都结冰了……” 冷!深入骨髓的冷!沈辞的寒毒如同跗骨之蛆,疯狂侵蚀着他的经脉和脏腑,与他自身的阳刚内息激烈冲突,带来比外伤更致命的痛苦。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被冻僵了。 沈衔璧的心揪得更紧。他环顾四周,谷底阴寒潮湿,雾气弥漫,寒气如同无形的针,不断刺入身体。这样下去,别说疗伤,谢观止很快就会被活活冻死! 必须找到更温暖的地方!或者……生火? 可是,生火的烟雾会立刻暴露他们的位置!沈辞的人很可能还在上面搜索! 就在沈衔璧心急如焚、陷入两难之际,一阵极其微弱、却带着暖意的风,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气息,拂过他的脸颊。 暖风? 沈衔璧猛地抬头,循着风来的方向望去。那是山谷深处,一处被茂密藤蔓和巨大蕨类植物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岩壁。暖风正是从藤蔓的缝隙中透出! 温泉?!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沈衔璧的脑海!山谷深处有地热活动,形成了温泉!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烛火,瞬间点燃! “谢观止!坚持住!有温泉!我们有救了!”沈衔璧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将谢观止背了起来! 谢观止比他高大沉重许多,沈衔璧本就体力透支,此刻更是步履维艰。他咬着牙,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湿滑的腐叶和泥泞中,汗水混合着泪水从额角滑落。背后的重量和伤者的每一次痛苦呻吟,都像鞭子抽打在他心上,却也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拨开层层叠叠、带着倒刺的藤蔓,钻过湿滑狭窄的石缝。越往里走,那股暖意和硫磺气息越浓。终于,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不大却奇特的天然洞穴出现在眼前。洞内温暖如春,弥漫着湿润的白色雾气。最引人注目的是洞穴中央,一泓清澈见底的泉水正汩汩地冒着热气,水面氤氲着白色的水汽。泉眼不大,但水温显然很高。更奇异的是,洞穴深处,靠近泉眼的岩壁上,竟然生长着一些散发着微弱莹白光芒的、如同冰晶般的苔藓,将整个洞穴映照得朦胧而梦幻。 温泉!真的是温泉! 沈衔璧喜出望外,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丝。他小心翼翼地将谢观止放在温泉边一块相对平坦、铺着厚厚干燥苔藓的岩石上。 “谢观止,醒醒!我们有温泉了!”沈衔璧拍打着他的脸。 谢观止艰难地睁开眼,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暖意,精神似乎也振作了一分。他看着那汩汩冒泡的温泉,眼中也闪过一丝光亮,但随即又被痛苦占据:“……好……这热气……能驱寒……但是……不能直接泡……水温太高……伤口会溃烂……寒毒……也需外力引导……” 他气若游丝地说着,眼神却异常清醒。身为神医,他很清楚自己的状况。温泉的热力是驱寒的良药,但直接浸泡对重伤的身体和伤口是灾难。他需要有人在旁,用温泉水小心地为他擦拭身体,引导热力驱散寒毒,同时还要避开伤口。 沈衔璧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热气腾腾的泉水,又看向谢观止血肉模糊的后背和苍白冰冷的脸。他明白谢观止的意思。 这需要……极其亲密的接触和……近乎无微不至的照料。 需要他亲手……触碰那冰冷的、染血的、布满可怖伤口的身体。 需要他放下所有洁癖的壁垒,彻底打破那曾经坚不可摧的距离。 沈衔璧的身体僵住了。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胃里本能地翻涌起抗拒的恶心感。那些关于“不洁”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 “你……自己……”沈衔璧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 谢观止扯出一个极其虚弱的苦笑,眼神带着无奈和一丝……了然:“……我若能自己动手……还用等你背我来?沈公子……我现在……连抬根手指都费劲……要么……你帮我……要么……咱们就一起冻死在这儿……给这温泉当祭品……” 他的话如同冰冷的锤子,敲碎了沈衔璧最后一丝逃避的幻想。 一起冻死在这儿? 不!他绝不允许! 沈衔璧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那双漂亮的凤眸里,所有的挣扎、犹豫、恶心都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取代。他不再看谢观止,而是转身走向温泉边。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手试探着水温。很烫,但并非无法忍受。他脱下自己早已湿透、沾满泥污的外袍和里衣(只留贴身亵裤),露出莹白却布满擦伤和淤青的上身。冰冷的空气让他瑟缩了一下,但温泉的热气很快包裹上来。 他拿起自己相对干净的里衣碎片,浸入温热的泉水中,仔细搓洗干净。然后,他拧干布片,走到谢观止身边。 “忍……忍着点。”沈衔璧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狰狞的伤口,目光只落在谢观止紧闭的双眼和紧锁的眉头上。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用温热的湿布,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开始擦拭谢观止冰冷的脸颊、脖颈、手臂…… 每一次触碰那冰冷的肌肤,沈衔璧的身体都绷紧一分。洁癖的神经在疯狂尖叫,排斥着陌生的触感和血腥的气息。但他咬着下唇,甚至咬出了血痕,强迫自己继续下去。他不断在心里默念:这是为了救他!他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的!他是……谢观止! 湿布移到谢观止的胸膛。温热的触感和布料的摩擦,让昏迷中的谢观止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沈衔璧的手猛地一抖,差点将布片扔掉。他深吸一口气,动作放得更轻,如同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最难的是后背。 当湿布不可避免地要靠近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时,沈衔璧的呼吸都停滞了。他看着那翻卷的皮肉、青黑色的掌印,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别开脸,干呕了几声,脸色惨白如纸。 “别……看伤口……”谢观止微弱的声音传来,带着安抚,“擦……擦旁边……用热力……引……” 沈衔璧强压下恶心,重新转过头。他不再看伤口,只盯着旁边相对完好的皮肤。他用温热的湿布,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边缘,擦拭着谢观止冰冷僵硬的背部肌肉。每一次擦拭,他都运起一丝微弱的内力,试图将温泉的热力缓缓导入谢观止体内,驱散那刺骨的寒毒。 汗水顺着沈衔璧光洁的额头和脊背滑落。他全神贯注,动作笨拙却异常认真。洁癖带来的生理性不适依旧存在,但另一种更强大的情感——担忧、愧疚、守护的意志——如同无形的铠甲,抵御着那些不适,支撑着他完成这艰难的“仪式”。 随着温热的擦拭和内力的微弱疏导,谢观止冰冷的身体渐渐有了一丝暖意,紧锁的眉头也微微松开。他紧闭着眼,但沈衔璧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放松。这微小的变化,如同甘泉,瞬间抚平了沈衔璧所有的煎熬和不适。 当最后一块完好的肌肤被小心擦拭完毕,沈衔璧已是大汗淋漓,如同虚脱。他看着谢观止虽然依旧苍白、但气息似乎平稳了一些的脸,心头那块沉重的巨石终于落地。 他精疲力竭地坐在谢观止身边,背靠着温暖的岩石。洞穴内水汽氤氲,莹白的苔藓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映照着两人狼狈却相依的身影。 沈衔璧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水汽和对方体温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碰肌肤的触感,不再是冰冷和排斥,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他缓缓抬起手,犹豫了一下,最终极其轻柔地,用指腹擦去了谢观止额角残留的一点泥污。 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让他心头一颤。 原来,打破壁垒,并非只有痛苦和不适。 还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带着责任的、甚至有些……安心的暖意。 他轻轻靠在谢观止没有受伤的肩膀旁,闭上了疲惫的双眼。 “谢观止……”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如同梦呓,“这次……换我欠你了……” “你得……快点好起来……讨债……” 第14章 温汤脉脉,心火渐燃 洞穴内,水汽氤氲,暖意融融。莹白的苔藓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将温泉水面映照得如同流淌的月光。谢观止趴在铺着厚厚干燥苔藓的岩石上,后背狰狞的伤口在温泉水汽的熏蒸下,疼痛似乎减轻了些许,那刺骨的寒意也被源源不断的热力驱散了不少。虽然依旧虚弱,但呼吸已趋于平稳,不再是那令人心慌的游丝状态。 沈衔璧精疲力竭地坐在他身旁,背靠着同样被温泉烘得温热的岩石。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紧贴在光洁的额角。他微微喘息着,低头看着自己刚刚为谢观止擦拭过身体的双手。指尖微微发红,带着温泉水留下的湿意,也残留着触碰过对方肌肤的奇异触感——冰冷、温热、伤口边缘的粗糙、肌肉的紧实……混合着血腥和药味,本该让他不适作呕的复杂感受,此刻却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为一种带着责任的、沉甸甸的平静。 洁癖的壁垒,在生死面前,在守护的意志下,似乎真的被凿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缺口后面,并非预想中的污秽不堪,而是……另一种更复杂、更让他心绪难宁的东西。 他抬眼看向昏迷中依旧眉头微蹙的谢观止。那张总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脸,此刻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脆弱,却也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英挺和可靠。就是这个混不吝的家伙,用身体挡下了致命的攻击,抱着他从绝壁滚落,用命护住了他。 心口处,那被滚烫鲜血滴落的记忆复苏,带着灼人的温度。沈衔璧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颈侧,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滚烫的触感。 “冷……”一声微弱的呻吟从谢观止唇间逸出,打断了沈衔璧的思绪。他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似乎体内的寒毒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拉锯。 沈衔璧立刻回神,眼中闪过一丝忧色。他再次浸湿了布片,拧得半干,小心翼翼地敷在谢观止冰凉的颈后和肩头,用温热的湿气驱散寒意。动作依旧生疏,却比之前多了几分从容和专注。 就在他专注地为谢观止敷热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温泉水面。氤氲的水汽下,清澈的泉水底部,除了光滑的鹅卵石,似乎还沉淀着一些极其细微的、闪烁着点点银白色星芒的……结晶粉末? 那是什么? 沈衔璧心中一动。他记得谢观止昏迷前提过,温泉的热气能驱寒,但无法直接浸泡伤口,寒毒也需外力引导。这泉水中的奇异粉末……是否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沾了一点泉水,凑到鼻尖闻了闻。除了浓郁的硫磺气息,似乎还有一丝极其淡薄、却异常清冽的……冰寒之气?这气息与他体内被玉髓芝压制的寒毒有几分相似,却又似乎更加精纯、更加……温和?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沈衔璧脑海中闪过。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对谢观止安危的担忧压倒了所有顾虑。他用指尖蘸取了一点那沉淀的银白色粉末,极其小心地,点在了谢观止后背伤口边缘、一处青黑色寒毒脉络稍浅的地方。 粉末接触皮肤的瞬间,谢观止的身体猛地一颤! “呃……”一声压抑的痛呼响起,谢观止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带着痛苦和茫然。 “谢观止!”沈衔璧心中一紧,“你感觉怎么样?” 谢观止皱着眉,努力感知着后背的感觉。那剧痛之中,被粉末点中的地方,竟传来一股奇异的、深入骨髓的清凉感!这股清凉并非寒毒的刺骨冰冷,反而带着一种温和的安抚力量,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渗入被寒毒肆虐的经脉,所过之处,那如同万蚁噬咬的冰寒刺痛感竟被奇异地抚平了! “这……这是……”谢观止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挣扎着想要扭头去看,“水……水里有什么?” “别动!”沈衔璧按住他,指着泉水底部的银芒,“是这些粉末!我试了一点在你伤口边,似乎……能压制寒毒?” 谢观止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当看清那沉淀的银白色星芒时,瞳孔骤然收缩,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寒……寒髓玉英?!这……这怎么可能?!”他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这是传说中的温养圣物!生于地热与极寒交汇的灵泉之底,性至阴至寒,却又蕴含地火生机,最是温和,能调和阴阳,滋养经脉,化解天下至阴寒毒!沈辞那老狗的寒毒,在它面前就是渣滓!” 他看着沈衔璧,眼中充满了狂喜和后怕:“沈衔璧!你……你真是我的福星!这玩意儿可遇不可求!快!快帮我弄些上来!敷在伤口周围!避开大的创口,只敷寒毒脉络!” 沈衔璧被他眼中的狂喜感染,心头也涌起巨大的希望。他不再犹豫,立刻用洗净的布片小心地兜起泉水底部的银白色粉末,避开大的伤口,极其细致地将那闪烁着星芒的“寒髓玉英”粉末,均匀地涂抹在谢观止后背那些青黑色的寒毒脉络之上。 粉末接触到肌肤,带来阵阵深入骨髓的清凉舒爽。谢观止紧锁的眉头彻底舒展开,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舒服……太舒服了……这玩意儿比我的‘清心辟毒散’强百倍!沈衔璧,你这双手……真是妙手回春啊……” 沈衔璧被他夸得耳根微热,手下动作却更加轻柔专注。指尖蘸着清凉的粉末,划过那些狰狞的脉络,感受着对方肌肉在舒适下的微微放松,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悄然滋生。 随着粉末的覆盖,谢观止后背青黑色的脉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那刺骨的寒意被温和的清凉彻底压制、消融。他体内的内息也仿佛被这股温和的力量安抚,开始缓慢而有序地自行运转,驱逐着残余的寒毒。 “好了……暂时压住了……”谢观止长长舒了口气,声音虽然依旧虚弱,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这寒髓玉英真是神物!有它在,我的伤和毒都不成问题了!沈衔璧,这次多亏了你!” 他艰难地侧过一点头,看向跪坐在他身侧的沈衔璧。水汽朦胧中,沈衔璧只穿着贴身的亵裤,莹白的肌肤在苔藓微光和温泉蒸汽中泛着玉质的光泽,墨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颈侧和光洁的背上,几缕碎发拂在专注而认真的侧脸上。汗水顺着他精致的下颌线滑落,滴在锁骨凹陷处,再缓缓滑下…… 谢观止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滴汗珠,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悸动,如同温泉底下的热流,悄然涌上心头,压过了伤口的疼痛和寒毒的余威。 沈衔璧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四目相对,在氤氲的水汽中,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而粘稠。 谢观止看着沈衔璧那双褪去了冰冷、沾染了水汽、显得格外清亮惑人的凤眸,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和鼻尖上细密的汗珠,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脑门,比那九阳驱秽汤还要霸道。 “咳……”谢观止干咳一声,试图打破这令人心慌意乱的沉默,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个……沈公子……这次救命之恩……你打算让我怎么还?砸坏浴袍的债好像不够抵了……” 沈衔璧被他灼热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心跳莫名加速。他别开脸,故作冷淡地继续收拾着剩余的寒髓玉英粉末,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闭嘴养伤。债……等你好利索了……慢慢算。” “慢慢算?”谢观止的嘴角勾起一抹痞气的弧度,眼神却异常认真,“那……利息怎么算?我这人……可是很贵的。” 他意有所指地看着沈衔璧近在咫尺的侧脸,目光扫过他微启的、带着水色的唇瓣。 沈衔璧的动作猛地一僵。谢观止那毫不掩饰的、带着侵略性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他的肌肤,让他仿佛置身于温泉之外另一个更灼热的空间。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丝仓促:“我……我去看看外面情况!”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走向洞口,留下谢观止趴在温暖的岩石上,看着他略显慌乱的背影,低低地笑了起来。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但眼底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冰山……好像真的在融化呢。 而且融化的水……似乎有点烫人? 沈衔璧站在洞口,背对着洞穴,深深吸了几口谷底微凉的空气,试图平复那莫名狂乱的心跳。脸颊滚烫,耳根更是红得滴血。谢观止那混蛋的眼神……还有那意有所指的话…… 他烦躁地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什么债?什么利息?这泥猴子……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可是……为什么自己的心跳……还是这么快? 为什么……刚才为他敷药时,指尖触碰到的每一寸肌肤,此刻回想起来,都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滚烫?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颈侧,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谢观止滚烫鲜血滴落的幻痛,与此刻心头的悸动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陌生而汹涌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 洞内,温泉汩汩,暖意脉脉。 洞外,夜色深沉,前路未卜。 第15章 药浴同舟 洞口微凉的夜风,并未吹散沈衔璧脸颊的滚烫。他背对着洞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心跳依旧如同密集的鼓点。谢观止那灼热的目光、意有所指的话语,还有自己指尖残留的、为他敷药时的奇异触感,如同藤蔓般缠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当务之急是谢观止的伤!寒髓玉英虽压制了寒毒,但外伤严重,失血过多,仍需精心调理。而自己……方才为他擦拭身体时,也发现他身上其他地方的擦伤淤青同样不少。 沈衔璧转身走回洞穴。莹白苔藓的光芒下,谢观止依旧趴在温暖的岩石上,闭着眼,呼吸平稳,但眉头微蹙,显然伤处的疼痛并未完全消退。沈衔璧的目光扫过他宽阔却布满青紫的后背,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瞬间被更深的担忧取代。 他走到温泉边,看着清澈泉水中沉淀的点点寒髓玉英星芒。此物神效,但仅靠外敷,恐难尽除谢观止体内残存的寒毒余威,也难加速外伤愈合。他需要一个更温和、更全面的法子。 目光落在谢观止那虽然变形但基本完好的药箱上。他走过去,小心地打开。里面瓶瓶罐罐大多完好,各种药材包也散落着。他凭借着之前看谢观止配药时的零星记忆,还有自己多年“被治疗”的经验,开始在药箱里翻找。 止血化瘀的田七、生肌敛口的白芨、温经通络的艾草……还有几味他叫不上名字但闻起来有安神之效的草药。他将这些药材挑拣出来,又看向那汩汩冒着热气的温泉。 一个念头浮现:用药浴! 温泉水本身就有疗愈之效,加入这些药材,再辅以寒髓玉英的调和之力,内外兼施,效果定然更佳! 说干就干。沈衔璧不再犹豫。他找了一个相对完好的铜盆(谢观止药箱里居然连这个都有),舀了大半盆温热的泉水,将挑拣出的药材一股脑儿放进去浸泡。浓烈的药草混合着硫磺的气息在温暖的洞穴中弥漫开来。 然后,他走到谢观止身边,轻轻推了推他:“谢观止,醒醒。” 谢观止缓缓睁开眼,眼中带着刚睡醒的迷茫和未褪的疲惫:“嗯……怎么了?沈公子……要债了?”他习惯性地想扯个笑容,又牵动了伤口,龇牙咧嘴。 沈衔璧没理会他的贫嘴,指着那盆热气腾腾、药香扑鼻的温泉水:“药浴。对你的伤和余毒有好处。” 谢观止看向那盆药水,眼睛一亮:“行家啊沈公子!这方子……虽然粗糙了点,但路子是对的!寒髓玉英调和药性,温泉水引药入体,妙啊!”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疼得倒吸冷气。 “别动!”沈衔璧立刻按住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你后背有伤,不能直接泡。我……我帮你擦。” “擦?”谢观止一愣,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目光灼灼地看着沈衔璧,“沈公子……又要亲自‘伺候’了?我这……受宠若惊啊!” 他刻意加重了“伺候”二字。 沈衔璧被他看得耳根又开始发烫,强装镇定地别开脸:“闭嘴!若非看在你重伤的份上……谁稀罕伺候你!”他拿起一块干净的布片,浸入药水中,拧得半干。 这一次,沈衔璧的动作比之前熟练了许多,也少了许多僵硬和排斥。他不再刻意避开视线,而是以一种医者的专注(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开始为谢观止擦拭。温热的、带着浓郁药香的湿布,从谢观止线条流畅的肩背,到紧实有力的腰侧,再到修长的手臂…… 每一次擦拭,都伴随着热力和药力的渗透。谢观止舒服得直哼哼:“唔……左边……对,就是那儿……再用点力……舒服……” 他毫不掩饰的喟叹在寂静的洞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慵懒的、甚至……撩人的意味。沈衔璧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只觉得那声音如同羽毛搔刮在心尖上,带来一阵阵酥麻的痒意。他强迫自己专注于擦拭的动作,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手下那充满力量感的肌理所吸引。那些擦伤和淤青,非但没有破坏美感,反而如同勋章,彰显着这个人为他付出的代价。 当湿布擦拭到谢观止劲瘦的腰腹时,沈衔璧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指尖隔着湿热的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腹肌的轮廓和温热的体温。他的呼吸不自觉地变得有些急促,脸颊的温度再次攀升。 谢观止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停顿和异样,微微侧过头,眼神带着促狭的笑意和一丝……期待?他故意挺了挺腰,让腹肌的线条更加分明:“沈公子……这儿也酸得很……劳驾?” 沈衔璧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脸上瞬间涨红,羞恼交加:“谢观止!你……你安分点!” “我很安分啊!”谢观止一脸无辜,眼神却亮得惊人,“这不是……配合治疗嘛!沈大夫,您继续?” 沈衔璧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眼神与其说是冰冷,不如说是带着水光的恼羞成怒,在莹白苔藓的光晕下,竟有种别样的风情。他赌气般地将湿布重新浸入药水,拧得更用力,然后带着点“报复”意味地,重重擦在谢观止腰腹敏感的肌肤上! “嘶——!”谢观止猝不及防,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身体猛地一缩,“沈衔璧!你这是谋杀亲……亲债主啊!” “活该!”沈衔璧看着他吃痛的样子,心头那点羞恼奇异地散去,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了一下,如同冰雪初融,春花乍现。 这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如同惊鸿掠影,却让谢观止看得痴了。他忘记了疼痛,目光紧紧锁在沈衔璧那张染着红晕、带着生动气恼的绝色容颜上。心跳如擂鼓,比刚才被“报复”时跳得还要猛烈。 洞穴内的气氛陡然变得粘稠而暧昧。药草的香气混合着硫磺的气息,水汽氤氲升腾,将两人笼罩其中。莹白的苔藓光芒如同月光,温柔地洒落。 沈衔璧被谢观止那毫不掩饰的、炽热到仿佛要将人点燃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手下的动作也乱了章法。他匆匆擦拭完,将布片扔回盆里,起身就想逃离这令人心慌意乱的空间。 “等等!”谢观止却猛地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刚刚为他擦拭过身体,带着药水的温热和湿意,被他滚烫的掌心紧紧握住。 沈衔璧身体一僵,如同被点了穴道。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和温度,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他下意识地想挣脱,却被握得更紧。 “沈衔璧,”谢观止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一种不容错辨的情愫,目光灼灼,仿佛要将他看穿,“你刚才……笑了。” “为了我……你连洁癖都不要了……为了我……你笑了……” 沈衔璧的心跳骤然失序!他慌乱地垂下眼帘,不敢与那双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眸子对视。手腕处传来的滚烫温度,如同烙印,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谁……谁为你笑了!”沈衔璧的声音带着虚张声势的颤抖,试图抽回手,“放手!药擦完了!我要去……” “不放。”谢观止握得更紧,甚至借力,艰难地撑起一点身体,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温热的呼吸几乎喷在沈衔璧的颈侧,带着药草的苦涩和他特有的清冽气息,“沈衔璧……你看清楚……我不是沈家那些想把你冻成冰雕的怪物……我也不是那个只会欠债的倒霉蛋……” “我是谢观止……是把你从寒潭里砸出来的泥猴子……也是想……守着你这座冰山底下火山的人……”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沈衔璧的心防上: “你告诉我……刚才那一笑……是为谁?” 洞穴内,水汽无声蒸腾。 沈衔璧被迫抬起头,撞进谢观止那双深邃得如同漩涡的眼眸里。那里面燃烧的火焰,不再仅仅是医者的关切,而是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最直白、最滚烫的……渴望与情意。 壁垒彻底崩塌。 心防溃不成军。 沈衔璧看着近在咫尺的、带着伤痕却依旧英挺的脸庞,看着那双映着自己慌乱倒影的、盛满情意的眼睛,感受着手腕上那不容置疑的力道和灼人的温度……一种陌生的、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情绪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和矜持。 他放弃了挣扎,任由谢观止握着他的手腕。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颤抖着,最终缓缓闭上。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脸颊,滴在谢观止紧握着他的手背上。 “……为……为你这个……混账……泥猴子……” 声音轻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认命般的、彻底沦陷的哽咽。 这微弱的声音,却如同天籁,瞬间点燃了谢观止眼中所有的火焰! 他不再犹豫,用尽此刻能凝聚的所有力气,猛地将沈衔璧拉向自己! 一个带着药草苦涩、硫磺气息、血腥味道、却无比炽热珍重的吻,重重地落在了沈衔璧微启的、带着泪痕的唇上! “唔……”沈衔璧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闪电击中!陌生的、霸道的男性气息瞬间侵占了他的感官!他下意识地想要推拒,双手却软绵绵地抵在谢观止滚烫的胸膛上,毫无力道。 谢观止的吻并不温柔,甚至带着伤痛的粗喘和不容拒绝的强势,却奇异地抚平了沈衔璧心中所有的恐惧、不安和冰冷。那滚烫的唇舌如同燎原的烈火,瞬间点燃了他体内沉寂已久的、被压抑的火焰! 冰与火的界限彻底模糊。 洁癖的壁垒化为齑粉。 在这与世隔绝的温暖洞穴里,在经历了生死相依、疗伤守护之后,两颗早已相互吸引的心,终于抛开了所有的伪装和顾虑,如同地火遇上了天雷,轰然碰撞,燃起了足以焚毁一切桎梏的熊熊烈焰。 药香氤氲,温汤脉脉,情意初燃。前路依旧凶险,但此刻,他们拥有了彼此,便是拥有了对抗整个世界的勇气。 第17章 瘴中生机 “贼老天!你玩我——!” 谢观止的嘶吼在毒瘴弥漫、岩石封死的洞穴内回荡,充满了不甘与愤怒,最终被浓重的灰白色雾气吞噬,只留下令人窒息的寂静和怀中人微弱的呼吸声。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谢观止的心头。前有剧毒瘴气,后有崩塌封路,沈衔璧中毒昏迷,他自己也重伤在身,内力枯竭。这简直是十死无生的绝境! “沈衔璧……沈衔璧!”谢观止拍打着怀中人冰冷的脸颊,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沈衔璧双目紧闭,脸色在瘴气中泛着不祥的青灰色,呼吸微弱急促,显然吸入了大量毒瘴。 不能死!绝不能死在这里! 谢观止猛地咬破舌尖,剧痛和血腥味让他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一丝。医者的本能压倒了绝望!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检查沈衔璧的状况:脉象紊乱微弱,气息灼热中带着一股阴寒的麻痹感,典型的瘴毒入体,侵袭心肺! 解瘴毒! 他的药箱……药箱在刚才混乱中遗落在温泉边了!里面或许有能缓解的药材!但此刻洞穴被毒瘴充斥,视线不足一臂,回去取无异于送死!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能用?! 谢观止的目光疯狂扫视着四周。灰白的瘴气翻滚,能见度极低。他想起之前沈衔璧为他擦拭身体时,那盆加入了多种草药的温泉水!药性虽杂,但其中田七、艾草、白芨都有一定解毒活血之效!还有……寒髓玉英!那至宝能调和阴阳,化解寒毒,或许对这瘴毒也有奇效!药盆应该也在温泉附近!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摇曳。 谢观止不再犹豫。他将昏迷的沈衔璧小心地放在相对干燥、远离瘴气最浓区域的地面,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里衣下摆,浸湿了(用唾沫)紧紧捂住自己的口鼻。虽然效果微乎其微,但总好过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尽管吸入了更多辛辣刺鼻的瘴气),凭着记忆,朝着温泉的方向匍匐爬去。每一次移动都牵动着后背的伤口,剧痛钻心。瘴气如同粘稠的胶质,侵蚀着他的感官,头晕目眩,四肢越来越沉重。 短短几丈的距离,如同跨越刀山火海。就在他快要支撑不住时,指尖终于触到了温热的岩石边缘!是温泉! 他精神一振,摸索着,很快找到了那个沉甸甸的铜盆。盆中药水已经凉透,但浓郁的草药气息依旧顽强地穿透瘴气。他颤抖着手,在盆底摸索着,果然触到了一些沉淀的、带着冰凉触感的粉末——寒髓玉英! 天不亡我! 谢观止心中狂喜!他顾不得许多,抓起一把混合着药渣和寒髓玉英粉末的沉淀物,又摸索着从旁边散落的药材包里抓了几片干枯的艾叶和白芨碎片(幸好药包就在附近),踉跄着爬回沈衔璧身边。 沈衔璧的气息更加微弱了。 “撑住!”谢观止低吼,声音嘶哑。他先将混合了寒髓玉英的湿冷药泥,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沈衔璧的鼻下、人中、太阳穴等位置,借助其清冽温和之力护住灵台,抵御瘴毒对神智的侵蚀。然后,他将剩下的药泥和艾叶、白芨碎片一起塞进嘴里,用力咀嚼! 苦涩、辛辣、混杂着血腥和泥土的味道在口腔中爆开,恶心得他几乎要呕吐。但他强忍着,将嚼烂的、混合着自己唾液和药力的糊状物,撬开沈衔璧的牙关,一点点渡了进去! 这方法粗暴而危险,但此刻别无选择! “咽下去……沈衔璧……求你了……咽下去……”谢观止一边渡药,一边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带着绝望的祈求。 或许是寒髓玉英的护持起了作用,或许是谢观止那带着生命气息的呼唤穿透了昏迷的屏障,沈衔璧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竟真的将那些苦涩的糊状物咽了下去! 谢观止大喜过望!他立刻将沈衔璧半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双手抵住他的后心,不顾自身伤势和内力枯竭,强行催动体内仅存的一丝内息,缓缓注入沈衔璧体内,引导着药力化开,驱散瘴毒! 时间在瘴气的死寂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长。谢观止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冷汗混合着血水从额角滑落,后背的伤口在强行运功下再次崩裂,但他紧咬着牙关,眼神死死盯着沈衔璧的脸,将最后一丝力量都压榨出来。 终于! 怀中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沈衔璧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咳嗽,随即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起初是茫然的,聚焦在谢观止那张布满汗水血污、却写满狂喜的脸上时,瞬间涌起后怕和担忧。 “谢……咳……”他刚开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别说话!”谢观止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喜悦,“你吸了瘴气,刚服了药!缓一缓!” 他小心地调整姿势,让沈衔璧靠得更舒服些,自己则脱力般瘫靠在冰冷的岩石上,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的抽痛。 沈衔璧缓过气,环顾四周。灰白色的毒瘴依旧弥漫,视线受阻,空气刺鼻。他立刻明白了处境。目光落在谢观止惨白的脸和再次被鲜血浸透的后背衣衫上,心猛地一揪。 “你的伤……”沈衔璧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心疼。 “死不了……”谢观止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多亏了你的‘药浴秘方’和寒髓玉英……还有……”他舔了舔自己同样沾着药泥和血污的唇,眼神带着促狭,“……我的独家‘渡药’秘术。” 沈衔璧瞬间想起昏迷前那苦涩的触感和对方渡药时唇齿相贴的触感,苍白的脸上瞬间飞起两抹红晕,羞恼地瞪了他一眼,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激烈抗拒,反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心照不宣的赧然。他默默伸出手,用自己相对干净的衣袖,轻轻擦拭谢观止嘴角残留的药渣和血渍。 这自然而亲昵的动作,让谢观止心头一暖,仿佛所有的伤痛都减轻了几分。 “沈辞他们……”沈衔璧看向崩塌封死的洞口方向,眼神冰冷。 “被这毒瘴坑得不轻,暂时进不来。”谢观止喘息着分析,“但这瘴气……太霸道,我们撑不了多久。必须……找到出路!” 出路?沈衔璧的目光投向洞穴深处——那条被巨大落石彻底封死、还不断有丝丝缕缕残余瘴气渗出的石缝。那里是死路。 “等等……”谢观止的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弥漫的瘴气,“你……有没有觉得……这瘴气……好像在变淡?” 沈衔璧一怔,凝神感知。确实!虽然依旧浓重呛人,但比起刚才那种令人瞬间窒息的浓度,似乎……稀薄了一些?而且,那股辛辣刺鼻的腐蚀性气味,也似乎减弱了? “难道……这瘴气有周期?”谢观止眼中燃起希望,“或者说……有源头……也有消散的途径?”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查看,却牵动伤口,痛得闷哼一声。 “别动!”沈衔璧按住他,自己站起身。他强忍着吸入瘴气带来的眩晕感,仔细观察着瘴气流动的方向。灰白的雾气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在缓慢地……向着洞穴深处、靠近温泉后方的岩壁方向……流动?仿佛那里有一个微弱的吸力! 沈衔璧心中一动,朝着那个方向小心翼翼地摸索过去。越靠近温泉后方的岩壁,瘴气似乎越稀薄。他用手触摸着湿滑冰冷的岩壁,一寸寸地探查。突然,他的指尖触到了一处极其细微的、带着凉意的……气流?! 这里……有缝隙! 沈衔璧精神一振!他仔细摸索着,发现岩壁下方,靠近地面的位置,有一道极其狭窄、被厚厚的苔藓和藤蔓根系遮蔽得严严实实的裂缝!那微弱的凉风,正是从这裂缝中透出!而弥漫的瘴气,似乎也正被这裂缝缓慢地吸走! “谢观止!这里有风!可能有出路!”沈衔璧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谢观止挣扎着爬过来,凑近那裂缝。果然!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凉风拂过脸颊!他扒开厚厚的苔藓和根系,裂缝很窄,仅容一人勉强侧身挤入,里面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赌一把!”谢观止当机立断,“留在这里是等死!这裂缝能通风,里面或许能走通!瘴气在消散,沈辞的人随时可能清理洞口进来!” 沈衔璧看着那幽深未知的裂缝,又看看谢观止苍白却坚定的脸,没有丝毫犹豫:“好!” 两人不再耽搁。谢观止伤势更重,由沈衔璧打头阵。他先清理掉裂缝口的障碍,然后深吸一口气(尽管还有瘴气残留),侧着身体,极其艰难地挤进了那狭窄冰冷的缝隙中。谢观止紧随其后。 裂缝内狭窄、湿滑、凹凸不平,仅能容人侧身一点点挪动。黑暗如同实质,压迫着感官。石壁冰冷刺骨,不断刮擦着身体,带来新的疼痛。空气稀薄,带着泥土和岩石的腥气,但令人惊喜的是,越往里走,那股刺鼻的瘴气味道越淡,最终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冷的、带着水汽的……新鲜空气!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灯火,指引着两人艰难前行。不知在狭窄的缝隙中挪动了多久,前方终于透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 当两人终于狼狈不堪地从裂缝另一端挤出来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瞬间屏住了呼吸! 不再是幽暗的洞穴或谷底,而是一处巨大的、如同被巨斧劈开般的山体裂隙底部!抬头望去,两侧是高达百丈、近乎垂直的、布满了青苔和藤蔓的苍黑色岩壁,如同两道通往天际的巨大门户。裂隙顶部狭窄,只露出一线灰蒙蒙的天空,阳光艰难地透过藤蔓缝隙,洒下斑驳的光柱。裂隙底部并不平坦,怪石嶙峋,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蜿蜒流淌,水声淙淙,带来了勃勃生机。溪流两侧,生长着许多外界罕见的、散发着莹莹微光的奇异植物,将整个裂隙底部映照得如同梦幻仙境。 空气清新冷冽,带着泥土和植物的芬芳,完全隔绝了外界的毒瘴与杀机。 “我们……出来了?”沈衔璧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宛如世外桃源般的景象,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冲击着他。 谢观止靠在一块相对光滑的岩石上,大口喘着气,后背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渗出,但他脸上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目光灼灼地看向沈衔璧:“不仅出来了……沈衔璧,你看这地形……” 他指着两侧高耸入云的绝壁和顶部狭窄的一线天:“像不像……舆图上标注的,云梦大泽深处,千嶂山中最隐秘的‘一线天’地缝?” 沈衔璧瞳孔微缩!他仔细环顾四周,结合之前看过的模糊舆图,心脏激动地狂跳起来:“没错!就是这里!千嶂山核心!人迹罕至的绝地!” 他看向谢观止,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我们……我们误打误撞,竟然直接到了目的地!” 希望,如同裂隙顶端洒下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所有阴霾。 谢观止看着沈衔璧在斑驳光影下显得格外生动耀眼的容颜,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只觉得一路的艰辛、伤痛、绝望都值了。他艰难地伸出手。 沈衔璧没有丝毫犹豫,快步上前,紧紧握住了那只沾满血污却温暖有力的手。这一次,不再是生死相托的紧握,而是携手共赴新生的坚定。 “沈公子,”谢观止的声音带着笑意和不容置疑的承诺,“欢迎来到……我们的新家。” “在这里,没有沈家的‘寒玉暖云袍’,没有沈辞的追杀令……” “只有你,我,和……”他看向那条清澈的溪流和溪边散发着微光的奇异草药,眼中闪烁着医者的狂热,“……治好你的希望!” 前路依旧在脚下延伸,危机或许并未完全解除(沈家不会轻易放弃),但此刻,在这与世隔绝的绝地桃源,他们拥有了彼此,拥有了希望,拥有了一个可以喘息、可以疗伤、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