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 第1章 新家 “时恩,我们这样真的可以吗?”韩沐言的声音被奔跑颠得断断续续,呼吸急促。 “你不相信我吗?”时恩并没有回头,右手牢牢牵着她,肩上的双肩包带子快要滑落,左手的纺织袋沉甸甸地晃动着。 “我相信你,可是......” “你只管跟着我就好。”时恩说着,用力把背包往肩上送了送,“沐言,快点,要赶不上车了。” 韩沐言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但只要时恩在,去哪里都好。 她跟在时恩身后,看着女孩的马尾在奔跑中散开,碎发被汗水打湿。那道背影明明那么单薄,却一次次成为她的依靠。她总是想不明白,明明自己才是姐姐,为什么总是这个妹妹在照顾她。 车站就在眼前。时恩猛地停住脚步,把纺织袋往地上一放:“你在这里等我。” “好。”韩沐言轻轻喘着气。 时恩跑到售票窗口,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她扒着小小的窗台,对里面说:“两张到安州的票。” “十块。” 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五元纸币,仔细抚平上面的褶皱,递进窗口。 她接过售票员接来的两张蕴含着新生的车票。小跑回来,额前的头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姐,走吧。” 韩沐言伸手,轻轻替她拨开那几缕湿发。时恩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那笑容让韩沐言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突然陷了下去。 这姑娘生得一副乖巧模样,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小脸蛋,笑起来会有小虎牙,很可爱。但韩沐言再清楚不过,要是谁惹恼了时恩,这对小虎牙就是她最好的武器,咬起人来一点也不“牙软”。 韩沐言笑着说“好,走吧。” 二人拎起全部家当,刚踏进车站院子,嘈杂的声浪便混着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 “有没有去宁兴的,这边!” “川口,川口!” “安州,安州的快点了!马上发车!” 一个穿着旧夹克的司机大哥站在入口处,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刚进来的两个女孩身上。“小姑娘,去哪的?” 时恩下意识地上前半步,将韩沐言挡在身后些许,“安州。” “最里面那辆绿色大巴,行李放后备箱。” 司机指着院子里停着的那辆有些许破旧的大巴。 时恩点点头,拉着韩沐言快步走过去。她先把自己手里沉甸甸的纺织袋塞进打开的后备箱,然后又接过韩沐言提着的包。 她没有随便放置,而是用力将两个袋子都推到了车厢最内侧、最不起眼的角落,还用旁边一个破旧的麻包稍微遮掩了一下。 在这个治安堪忧的年头,这几乎是她们的全部家当,如果不是因为行李太大,放不上行李架上,她们是不会让行李离开自己的视线。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又看了一眼,不特意寻找,很难发现那里还藏着东西。 二人转身走上大巴车。车门一开,一股难以名状的气味便直冲鼻腔,劣质汽油、陈年烟垢、汗渍与隐约的脚臭混杂在一起,像是闷了一夜的浑浊空气,令人呼吸一窒。 车上的人已有大半,从过道走到座位的短短几步,能清晰地感觉到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黏在身上,带着审视,甚至有一两道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狡黠的光。 时恩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紧紧领着韩沐言,找到空位,让她靠窗坐下,自己则牢牢守在过道的位置。 从上车到落座,时恩牵着韩沐言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力道甚至比刚才在奔跑时更紧了一些。 坐定后,韩沐言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时恩看着姐姐的侧脸,感受到她握着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将那只手更紧地握住,拇指轻轻摩挲着对方的手背。 “姐,”她声音很低,“你会后悔吗?” 韩沐言转回头。眼前这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却像林间受惊的小鹿,藏着不安。 她笑了笑,伸手拭去妹妹额角的细汗:“傻孩子。”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心安,“不后悔。只要跟你一起,去哪里都可以。” 得到姐姐肯定的回答,时恩嘴角扬了起来,又露出了自己的小虎牙,笑得明媚,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韩沐言捏了捏她泛红的脸颊,语气里满是纵容:“你呀。” 刚在站口招揽乘客的司机上了车,清点完人数后重重坐进驾驶座。检票员随后上来草草验了票,转身下了车。 “安全带都系好,走了!”司机带着浓重的乡音喊道。 发动机轰隆作响,车身随之震颤。大巴缓缓驶出车站,不时发出吱呀的异响,像不堪重负的叹息。 韩沐言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树木,心头泛起一丝茫然。这次冲动的代价会是什么?前方真的会有更好的生活吗? 破旧的大巴载着她们,驶离了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小镇。 这一年,韩沐言十八岁,时恩十五岁。 她们带着全部家当,也带着对未来的那点微光,离开了这个从未给予她们温暖的地方。 车子缓缓转入康宁大道,窗外的世界陡然变了模样。 低矮的砖房、坑洼的街道、永远散不去的潮湿气味,都被甩在了身后。取而代之的是高耸的楼宇、洁净宽阔的街道,以及悬挂在楼体上巨大的广告牌。每一个景象都在无声地宣告:这里是另一个世界,是她们即将与之建立联系的新生活。 韩沐言看着陌生的景象,又转头看向靠在自己肩上睡得正熟的时恩。她伸出手指,指尖轻轻将妹妹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柔声唤道:“小恩,我们快到了。” “嗯……”时恩迷迷糊糊地应着,睫毛颤动了几下才睁开眼,意识还未完全回笼,声音里带着睡意的沙哑,软软地喊:“姐姐~”双手仍紧紧抱着韩沐言的手臂,脸颊依赖地在她肩头蹭了蹭。 “小恩,我们到安州了。” 时恩靠在姐姐肩头,顺着姐姐的视线望向窗外,看着流光溢彩的街景缓缓掠过,轻声重复:“我们到安州了。” 车子缓慢驶进安州市中心车站,时恩立刻坐直身子。车刚停稳,她便拉起姐姐,第一时间冲下车,跑到后备箱确认那两个藏在最里面的行李。 它们还在原处,分毫未动,她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站在车站外的马路边,两人一时有些茫然。 安州与小镇不同,安州的空气里没有熟悉的霉味,带着城市特有的清新。 此刻云开雾散,阳光洒下来,照得人心底也亮堂起来。不像小镇,连绵阴雨,时常像被笼罩在巨大的阴霾之下,使人喘不上气。 她们拎着沉重的行李,汇入街头熙攘的人流。 因为时恩年纪尚小,没有身份证,韩沐言便让她守在行李旁,自己挨家旅店询问住宿价格。 几经周折,她们终于找到一位好心的房东。见只是两个小姑娘,房东心软了,答应以每月六百的价格租给她们一间房,连押金也没要。 姐妹俩拖着行李,一步步爬上七楼。用那把崭新的钥匙,打开了通往新生活的铁门。 屋子有三十平米,却功能俱全: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巧妙地集结在这方小天地里。 对她们而言,已经足够了。 时恩反手关上铁门,那声轻微的“咔哒”响动,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 三十平米的空间静默地展现在眼前。老式的木地板,有些地方漆色已经磨褪,却擦得干净。客厅很小,只容得下一张旧沙发和一张折叠桌; 卧室里是张一米五的床,占了大部分空间;厨房是窄长的一条,卫浴更是转身都需小心。 一扇朝南的窗户此刻正敞着,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光柱里能看见细微的尘埃缓缓浮动。 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老旧木材和阳光的气息。 时恩把肩上的背包卸下来,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她环顾四周,眼睛亮亮的:“姐,我们有自己的家了。” 韩沐言站在原地,一时还有些恍惚。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从决定逃离,到坐上大巴,再到站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她走到窗边,看向楼下。 街道上车辆穿梭,行人匆匆,一切井然有序,与记忆中那个泥泞、嘈杂的小镇截然不同。 “嗯,”她轻声应着,转过身,对时恩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是我们的家了。” 时恩已经蹲下身,拉开了那个沉甸甸的纺织袋。 她先拿出用塑料袋仔细包裹着的东西——是她们的相册和几本旧书,边角都已磨损。 接着是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虽然旧,但很干净。最后是一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针线、纽扣和一些零碎物品。 她的动作麻利而有序,仿佛已经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该如何布置这个新家。 韩沐言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相册,轻轻放在窗台上。 阳光正好照在封面上,那是一张几年前的照片,姐妹俩挨在一起,笑得有些拘谨,背景是老家那面斑驳的墙。 “先收拾衣服吧,”韩沐言说,“我去看看厨房的柜子能不能用。” 时恩点点头,抱起那叠衣服走向卧室。她的脚步在空荡的房间里发出轻微的回响。 这个小小的空间,这六百元一个月的容身之所,从此就是她们风雨中的港湾,是她们所有勇敢与冒险的起点。 窗外,城市的声响隐约传来,像是遥远的潮汐。 而屋内,两个年轻的生命正小心翼翼地,开始构筑属于她们的,第一个家。 第2章 蓝色火焰 时恩和韩沐言将从楼下小超市买来的拖把和抹布浸湿,开始一点一点擦拭这个新家。 韩沐言踮起脚也够不到高处的柜顶,时恩便搬来凳子踩上去。灰尘簌簌落下,在阳光里翻飞,呛得她止不住咳嗽。韩沐言急忙递过拧干的毛巾,时恩接过来捂住口鼻,只剩一双眼睛在灰尘中眨巴。 从凳子上跳下来时,时恩已成了小花猫,鼻尖沾着灰痕。韩沐言忍不住笑出声,用湿毛巾轻轻擦拭她的脸颊。 等最后一块地板擦净,两人累得瘫倒在旧沙发上。望着窗明几净的小屋,空气中还飘着淡淡的皂角清香,这些天始终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弛。 正当二人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时,“咕噜~”韩沐言疑惑地转头,便看见时恩瞬间涨红的脸。 “饿了?”她嘴角弯起温柔的弧度。 时恩把整张脸埋进姐姐肩头,轻轻点头。可那对通红的耳朵却藏不住心事,在碎发间若隐若现。 韩沐言伸手揉了揉那只发烫的耳朵,“那你在家等着,我去买菜。想吃什么?” 时恩立刻抬起头,眼睛在暮色中亮晶晶的:“我跟你一起去。” “好。”韩沐言拉起妹妹的手,“我们一起去。” 两人锁好门,走下七楼。傍晚的安州华灯初上,宽阔的街道上车流如织,自行车铃铛声、汽车喇叭声和沿街店铺的音乐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大都市特有的活力与喧嚣。 她们沿着人行道走了约莫十分钟,拐进一条岔路,一个热闹的露天菜市场赫然出现在眼前。与主干道的整洁现代不同,这里充满了鲜活的市井气息。 市场里人头攒动,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头顶是拉起的简易遮雨布,两旁是密密麻麻的摊位。蔬菜水灵灵地堆成小山,肉铺挂着新鲜的猪牛羊肉,鱼摊的水盆里氧气泵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空气里混杂着生肉、活鱼、泥土和香料的味道。 “姐,你看这西红柿,好红!”时恩拉着韩沐言在一个菜摊前停下,好奇地摸摸这个,看看那个。 她们在小镇上很少买菜,大部分都是自家种的。一年到头也没吃过几次荤腥,就连家里母鸡诞下的鸡蛋,韩建国都不会给她们姐妹俩吃。 韩沐言比较着价格,拿起两个西红柿:“阿姨,这个怎么卖?” “一块一斤。”围着围裙的老板娘利索地答道。 韩沐言点点头,挑了几个品相好的。时恩已经蹲在一旁,指着带泥的土豆:“这个呢?” “土豆五毛。” 韩沐言心里快速盘算着。两百元房租,她们剩下的钱必须精打细算。 她买了土豆、一把小青菜和几个鸡蛋,又在一个肉摊前犹豫了一下,最终只称了小小一块猪肉,足够姐妹俩吃一顿。 “姐,我想吃那个。”时恩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角,指向一个卖熟食的摊位,玻璃柜里油亮亮的烤鸡腿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韩沐言看了一眼价格牌,三块钱一个。她柔声说:“小恩,今天我们先吃西红柿炒鸡蛋和青菜肉片,好吗?下次姐姐再给你买鸡腿。” 时恩很懂事,立刻点头:“嗯!西红柿炒鸡蛋最好吃了!” 走出喧闹的菜市场,回到相对安静的小区。韩沐言手里提着沉甸甸的塑料袋,里面是她们未来几天的口粮。时恩则抱着那几枚鸡蛋,像抱着什么宝贝。 两人提着菜回到七楼的家中。时恩兴冲冲地抱着鸡蛋就要往厨房钻,被韩沐言叫住。 “小恩,先洗手。” 时恩乖乖放下袋子,跑到狭小的卫生间里。韩沐言则走进厨房,目光落在了角落那个锈迹斑斑的液化气钢瓶和旁边老式的单灶燃气灶上。 这和她们老家烧的煤炉子完全不同,她心里有些没底。 她蹲下身,仔细回想之前看别人操作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拧开气瓶阀门,然后按下燃气灶的开关,轻轻一旋, “噗”一声轻响,一道蓝色的火苗骤然腾起,稳定地燃烧着。 韩沐言轻轻松了口气。这比烧煤球方便太多了,没有呛人的煤烟,火候也更容易控制。 “姐,点着了吗?”时恩洗好手,好奇地探进头来。 “点着了。”韩沐言站起身,脸上带着一丝掌握新技能的笑意,“你来洗菜,我切肉。我们早点吃饭。” 时恩凑过来,看着那圈蓝色的火焰,眼睛里充满了新奇。 在她们那个阴霾笼罩的小镇,冬天需要围着呛人的煤炉取暖,做饭时更是满屋烟尘。而这里,干净、便捷的蓝色火苗,仿佛就是新生活最直观的象征。 她挽起袖子,接过姐姐递来的青菜,在水龙头下仔细冲洗。 韩沐言将那块不大的猪肉切成薄片,动作略显生疏却格外专注。 待铁锅烧热,倒上油,几粒蒜瓣下锅爆香,滋啦一声——整个厨房顿时香气四溢。 “好香啊姐!”时恩忍不住凑过来,看着姐姐将肉片滑入锅中快速翻炒。肉片在热油中微微卷曲,变色后加入洗好的青菜。 时恩看着姐姐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心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填满。 饭菜上桌。简简单单的西红柿炒鸡蛋,青菜肉片,比以前只能吃他们剩下的汤汤水水不知道强了多少。 “姐,你做的饭最好吃了。”时恩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含糊不清地说。 韩沐言笑着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饭后,两人挤在小小的洗碗池前,一个洗,一个放,配合默契。 收拾妥当,夜已经深了。三十平米的小屋安静下来,只有卫生间传来隐约的水声。 两人轮流洗漱完毕,换上干净的睡衣,终于躺在了床上。 床板有些硬,硌的骨头生疼,被子有阳光晒过的味道。时恩习惯性地靠向姐姐身边,韩沐言伸手将她揽住。 月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在水泥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 “姐,这里真好。”时恩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 “嗯。”韩沐言轻轻拍着妹妹的背,像小时候一样,“睡吧,明天姐姐去找工作。” “我也要跟姐姐一起。” “好。”韩沐言一边说着一边继续轻拍着她的背。 时恩在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很快传来均匀的呼吸声。韩沐言却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 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未来会怎样,韩沐言心里沉甸甸的,没有半分把握。 心里开始盘算着怎么解决妹妹上学的问题,如果不是九年义务教育的普及,自己恐怕连初中都上不了。 时恩不一样。她刚以优异的成绩初中毕业,绝不能再步自己的后尘。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供妹妹继续上学,上高中,如果可能,还要上大学。 可是,她们在这里连户籍也没有,完全是个“黑户”。 她该怎么给时恩找学校,哪所高中会收留时恩?那些借读费、学杂费又该是多少? 母亲临终前偷偷塞给她的那个旧手帕包着的、她们省吃俭用攒下的几千块钱,除去路费、房租和眼下必需的开销,还剩下多少?够不够支付第一个学期的费用? 心中渐渐不安起来,但当她听间耳边妹妹安稳的呼吸声,感受着这方完全属于她们的小小天地,那份不安又渐渐被一种坚定的温柔取代。 无论如何,她们在一起。这就够了。 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晃晃悠悠地挤进门,破败的木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他踢掉沾满泥巴的鞋子,粗着嗓子大喊:“韩言!烧热水端过来!” 喊完,他“咚”地一声倒在旧木沙发上,仰头喘着粗气。浓烈的酒臭味在屋里弥漫。 过了许久,预想中的脚步声和热水并没有出现。 男人开始不耐烦,浑浊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提高嗓门吼道:“韩沐言!老子说的话你没听见吗?” 屋内依旧死寂,只有墙上老挂钟单调的滴答声。 他又命令:“时恩,你去烧水。” 依然只有沉默。 酒精让他的怒火一点就着。他猛地起身,一脚踢翻矮桌。“时恩!韩沐言!”他跌跌撞撞地在屋里转悠,“狗日的!两个小贱人躲哪儿去了?!”嘴里一刻不停地骂着脏话。 寻找无果后,他开始看见东西就摔,抓起手边的碗、破旧的搪瓷杯。 直到家里一片狼藉,直到他精疲力尽,他才重重倒在床上,鼾声与酒气一同沉入混乱的梦境。 清晨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明晃晃地照在时恩脸上。她在睡梦中蹙了蹙眉,下意识地往身边那个熟悉的温暖源钻去,却扑了个空。 她的手在尚有余温的被子里摸索着,从左到右。 空的! 心脏猛地一沉,像是骤然失重。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睡意荡然无存。 姐姐不在!是不是又被韩建国拉去…… 她猛地坐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姐!”跌跌撞撞地就要冲出房门。 然而,当她的手触碰到冰冷的金属门把手时,理智如同清凉的水,瞬间浇醒了噩梦。 她停住了,胸口剧烈起伏。她们已经离开了,这里是安州,是她们自己的家。没有人知道她们在这里,没有人认识她们。 她缓缓地拧开了门把手。 厨房里,韩沐言正背对着她,站在灶台前,锅里传来食物细微的滋滋声。 那道熟悉的背影,让时恩悬着的心彻底落回原处。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从身后轻轻环住姐姐的腰,将整张脸埋进姐姐后背,声音闷闷地,带着未散的惊悸:“姐姐。” 韩沐言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惊得身体一僵,锅铲都差点脱手。随即,听到那声带着依赖的轻唤,她紧绷的肩线缓缓松弛下来。 “醒了?”她侧过头,声音是刚醒来特有的温柔,“你先去洗漱,饭马上就好了。” 时恩听到姐姐的声音,眼泪不自觉地留下,浸湿了姐姐单薄的衣衫。 她没有动,手臂反而收得更紧了,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消失。 第3章 承诺 韩沐言感受到身后的小人儿在微微颤抖。她立刻将手中的锅铲放下,拧灭了液化气灶的开关。 她缓缓转过身来,将这个紧紧黏在自己背上、微微发抖的身体拥入怀中。她一只手环住时恩单薄的肩膀,另一只手温柔地、一遍遍地顺着她的长发,声音放得极轻:“怎么了?做噩梦了?” 时恩把脸深深埋在姐姐胸口,只是摇头,不说话。 韩沐言稍稍松开怀抱,双手稳稳地托起时恩湿漉漉的脸颊。时恩起初还想别扭地躲开,但韩沐言用了些力,目光坚定而温柔,不容她逃避。 她看着妹妹那双红红的眼睛,哭得跟小花猫似的,心中蓦地一疼。时恩很坚强,不常哭。哪怕遭受了非人一般的待遇,她都能咬牙扛下来。 韩沐言温柔地用拇指拂去时恩脸颊上的泪痕,“小恩,看看姐姐。”她轻声说,双手稳稳托着妹妹的脸颊,“我们安全了。记得吗?这里是安州,是我们的家。那道门,”她朝门口示意,“除了我们自己,谁也进不来。” 时恩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看着姐姐坚定的眼睛,轻轻吸了吸鼻子。 阳光从厨房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时恩湿润的眼眸里映出细碎的光。锅里煎蛋的余温还在空气中弥漫,带着一丝焦香。 “从今往后,只有我们两个人。姐姐会一直在你身边,我保证。” 时恩望着姐姐,那双总是带着不安的小鹿眼睛,渐渐沉淀下来。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额头重新抵在姐姐的肩头。 韩沐言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后终于平静下来的小动物。 “好了,”过了一会儿,韩沐言柔声说,“去洗把脸。吃完早饭,我们一起出门,熟悉熟悉周围,好不好?” 时恩在她肩头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吃过早饭后,韩沐言牵着时恩的手走出了那栋七层居民楼。 她们穿过狭窄的巷道,走出巷口,踏上宽阔平整的柏油马路时,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先去那边看看。”时恩指了指与昨天相反的方向。她们住的这片区域楼房密集,电线在头顶交织,阳台外伸出的晾衣杆上挂满了各色衣物。 街道渐渐热闹起来。早餐摊前排着队,老板娘熟练地用铲子翻动着平底锅里的鸡蛋灌饼。送奶工骑着电动三轮车,按着喇叭,在窄巷里灵巧地穿行。 一群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说笑着从她们身边经过,书包在肩头一颠一颠。 韩沐言停下脚步,目光跟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他们拐过街角。 “小恩,”她轻声说,“你想不想跟他们一样?” 时恩立刻摇头,声音很轻却坚决:"不要。" 她刚刚已经听到了一些。这里的中学都要住校,一个星期只能回家一个下午。她不能把姐姐一个人留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城中村。房东带她们来的时特意提醒过,这片没有物业,什么人都有,让她们晚上别太晚回家。 韩沐言伸手理了理时恩被风吹乱的刘海:“姐姐想让你读书。小恩,忘记答应过姐姐什么了吗?” 时恩抬起眼,目光里带着真实的困惑。 “你说过的,”韩沐言笑了笑,“将来要养我。好好读书,才能赚大钱啊。” “可是......”时恩攥紧了衣角。 “别担心我。”韩沐言打断她,声音很轻,“姐姐相信你,你也要相信姐姐,好吗?” 时恩望着姐姐那双总是温柔,此刻却格外坚定的眼睛,所有未说出口的话都咽了回去。她用力点头: “好。我一直都相信姐姐。” “小恩,真乖。”韩沐言牵起妹妹的手,“走吧,我们再去前面看看。” 两人在一家名为“好再来”的小餐馆门口停下脚步。玻璃门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招服务员,18-45岁,月薪1200。 韩沐言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那扇带着油渍的玻璃门。门上的风铃发出叮当脆响。 店里飘着饭菜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一个微胖的老板娘正坐在柜台后,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抬头看着挂在墙角的小电视机,里面正放着喧闹的家庭伦理剧。 “菜单在桌上,想吃什么自己点。”老板娘头也没回,目光还粘在屏幕上。 “您好,”韩沐言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我想问,您这里还招人吗?” 老板娘这才转过脸,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吐出两片瓜子壳:“不招未成年。” “我成年了。”韩沐言立刻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老板娘挑了挑眉,似乎来了点兴趣。她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按了暂停,电视剧里人物夸张的表情定格在屏幕上。 她仔细看了看站在面前的女孩,皮肤白皙,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看着不像啊,”她拖长了语调,“身份证带了没?” “带了。”韩沐言从裤兜里掏出那身份证,小心地递了过去。 老板娘接过,瞥了一眼,“哟,95年的?刚成年啊。”她的目光越过韩沐言,落到安静站在一旁的时恩身上,“你旁边这位呢?” “她是我妹妹,陪我来的。” “哦。”老板娘把身份证递回来,又抓了把瓜子,“都能干啥?” “什么都能干,”韩沐言赶紧表态,“端盘子、洗碗、擦桌子扫地,我都能做。” “别站着了,坐吧。”老板娘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塑料凳子。 韩沐言和时恩依言坐下。接下来的对话基本上是老板娘问一句,韩沐言答一句,关于住哪里,以前干过没有,能不能长期做。 韩沐言回答得谨慎而恳切。时恩始终没说话,只是挨着姐姐坐着,一只手在桌子底下,轻轻攥着韩沐言的一片衣角。 老板娘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屑,站起身:“行,明天能来上班不?” “可以。”韩沐言立即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明天早上八点,别迟到。”老板娘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笔记本,“叫什么名字?我给你记上。” “韩沐言。”她轻声答道,看着老板娘歪歪扭扭地在纸上写下她的名字。 “好了,明天准时到。”老板娘合上本子,重新拿起遥控器,按下了播放键。电视剧里人物的争吵声再次充斥着小店。 走出餐馆,午后的阳光正好。韩沐言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不知何时已经汗湿了。 然而,找到工作的短暂轻松,并未能卸下她心头的重负。一千二百元,这个数字在她心里飞快地拆解:房租、水电、一日三餐……每一样都是开销,盘算下来恐怕所剩无几。妹妹的学费,依然像一座遥远的大山,横亘在眼前。 细心的时恩立刻察觉到姐姐舒展的眉头又悄悄蹙起,她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姐姐汗湿的手掌心,唤道:“姐姐。” 韩沐言蓦地回过神,将所有情绪迅速藏回眼底,温声应道:“怎么了?” “我也想找...” “饿不饿?”韩沐言轻声打断了她。她太了解时恩了,知道那双清澈眼睛里藏着的忧虑,也猜得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但这些都不该是这个年纪的时恩需要操心的。 她握紧妹妹的手,目光温柔却坚定:“走吧,我们去那边买点菜,姐姐回家给你做饭。” 时恩安静地跟在身后,看着姐姐单薄的背影。阳光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可她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甸甸的。 姐姐的手很暖,可这份温暖反而让她更加难过——为什么自己不能再长大一点,再强大一些? 她低下头,盯着脚下不断交替的水泥砖缝,把那些没说完的话,和着这份沉甸甸的难过,一起咽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她们在巷口的小店买了一小袋米和一把面条。时恩始终低垂着头,沉默地拎着东西,像一抹安静的影子跟在姐姐身后。 韩沐言当然察觉到了身旁这无声的低落,但她什么也没说。有些情绪,需要时间去消化,而过多的言语有时反而是一种压力。 二人沉默地走回了七楼的那个小家。将东西放进狭小的厨房后,韩沐言便开始忙碌起来。 她舀米、淘洗,然后找了个汤锅,将洗好的米放进一个碗里,接了适量的水,又找了个盘子仔细地盖在碗上,这才将碗放进锅里,准备蒸饭。 整个过程里,时恩一直坐在那张旧沙发上,一言不发,目光紧紧跟随着姐姐在厨房里移动的背影,那眼神里交织着依赖、心疼和一种无力挣脱的委屈。 韩沐言忙完,擦干手走出厨房,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时恩蜷在沙发里,双臂抱着膝盖,把半张脸都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那眼神像极了在雨夜里被遗弃的小动物,充满了无声的控诉和可怜。 韩沐言的心瞬间软成了一滩水。她走过去,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挨着时恩坐下,然后伸出手,温柔又坚定地将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小身子揽进了自己怀里。 时恩起初还僵硬着,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但姐姐怀里那熟悉又令人安心的温暖,很快就让她放弃了抵抗。 她将脸深深埋进姐姐的颈窝,呼吸着那令人心安的气息,紧绷的身体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 韩沐言的手一下下轻抚着她的背,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受惊的小猫。 厨房里蒸锅的声响渐渐大了些,米饭的香气开始透过门缝悄悄钻进客厅。 “小恩,”韩沐言终于开口,“别的小朋友有的,你都会有的。” 时恩在她怀里轻轻动了动。 “姐姐会努力的。”韩沐言继续说,手指绕着她散落的发丝,“你只要好好长大就行。开开心心的,想读书就读书,想笑就笑。” 她说得那么认真,仿佛在规划一个触手可及的未来。那个未来里有时恩明亮的教室,有她不用皱起眉头的每一天,有所有这个年纪该有的、简单纯粹的快乐。 时恩抬起头,眼眶还红着,却认真地看着姐姐:“我不要别的。我只要姐姐。” 韩沐言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又酸又软。她捧住妹妹的脸,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湿润。 “傻瓜,”她声音有些哑,却带着笑意,“姐姐当然会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