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他总是在听枫叶染尘云》 第1章 第一章 落云晨钟 栖梧山脉绵延万里,云蒸霞蔚,其中落云峰尤为奇秀,峰顶常年云雾缭绕,如仙人垂袖。寅时刚过,天光未亮,唯有东方天际透出一线鱼肚白。 墨染枫已在落云峰的小厨房里忙碌了半个时辰。 灶膛里的火是用法术引燃的灵木炭,火势稳定而温和,映亮了他专注的侧脸。他小心地搅动着砂锅里的粟米粥,金色的米粒在乳白色的汤汁中翻滚,散发出质朴的香气。另一边的平底锅里,两张糖饼正被烙得滋滋作响,边缘泛起诱人的焦黄。他精准地掌控着火候,这是经过无数次试验才得出的结论——小火慢烙,饼皮方能酥脆,内里包裹的红糖融化得恰到好处,不会过甜发腻,正是师尊喜欢的程度。 他将做好的粥和饼放在一旁的食盒里温着,食盒上刻有简单的恒温法阵,以保师尊不会拖拖拉拉不肯吃朝餐。接着,他熟练地打好清澈沁凉的山泉水,将雪白的棉巾浸湿又拧得半干,搭在臂弯,端起沉重的铜盆,走向小院正房。 脚步轻捷,如同林间小鹿。 他轻轻推开房门,木质门轴发出几不可闻的“吱呀”声。室内光线昏暗,带着雪松般清冽的气息。不出所料,楼听尘并未沉睡榻上,而是早已起身,静坐于床榻边。 一袭素白中衣,衬得他身形清癯,墨色长发未束,流水般披散下来,更添几分平日罕见的疏懒。晨光熹微中,他侧脸轮廓如同寒玉雕琢,神情带着初醒时特有的淡漠,仿佛与这尘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纱。 墨染枫连忙将铜盆和毛巾放在一旁的架子上,快步走近,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义父,我给您更衣。” 楼听尘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力道不大,警示意味却足。 “没大没小,我怎么教你的?”声音清泠,如同碎玉投冰。 墨染枫缩了缩脖子,嘟嘟嘴,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委屈:“可是弟子想更加亲近您嘛……”他觑着楼听尘的脸色,见那眉宇间并无真正的怒意,只有晨起时惯有的不耐,便从善如流地改口,“师尊。” “下不为例。”楼听尘瞥了他一眼,终是轻轻叹了口气,只是叹息声轻得像一阵风。 墨染枫脸上瞬间云开雾散,笑容灿烂得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 “师尊师尊,我去给您拿早饭,今天早上有您喜欢的糖饼!” 看着那抹枣红色的身影如同一团暖融融的火焰般雀跃着跑出去,楼听尘静默的唇角,似乎被那光芒与热气感染,几不可察地牵起一丝微乎其微的弧度。这让他想起七年前,在停云镇那个脏兮兮的街角。 那时,这孩子骨瘦如柴,破旧的衣衫几乎无法蔽体,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蒙尘的琥珀被骤然擦亮,里面盛满了对生存最原始的渴望,以及一丝不曾被磨灭的倔强。他拽住自己雪白的衣角,眼巴巴地望着,不是为了乞求怜悯,更像是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一顿饱饭,一身干净的新衣。楼听尘当时只是遵循着师尊“与人为善”的教诲,了却一段因果。然而,当这孩子与他道别,用沙哑却清晰的声音说出“您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时,他那颗惯于独行、沉寂如古井的心弦,竟被悄然拨动。 那双纯粹眼眸中毫无阴霾的感激与因饱足而焕发的生机,以及短短两日相伴间,那孩子不自觉流露出的、早已被他自己遗忘的活泼天性,让他头一次生出了“留下他”的念头。 于是,计划中的云游提前结束。他牵着这个自称“墨染枫”的孩子,回到了清冷的落云峰。 转眼间,当年那个需要仰头才能抓住他衣角的小不点,已抽条成十六岁的翩翩少年,个头都快赶上他了。 “师尊!粥的温度刚好,您快喝吧!”墨染枫端着食盒回来,将还冒着微微热气的粟米粥和糖饼在院中石桌上摆好,又转身进来唤他。 楼听尘已用毛巾净了面,冰凉的山泉水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墨染枫适时递上一杯用今晨灵兽收集的露水沏的茶,水温亦是恰到好处。 一切打理妥当,楼听尘这才缓步踏出门槛。晨光洒落,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他步履从容,走向院内那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岁月的梧桐树下。墨染枫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像一只忠诚的小兽。 两人落座,墨染枫递过一双打磨光滑的木箸。他看着自家师尊,心里觉得有趣。这位师尊早已辟谷,不食人间烟火亦无妨,可却固执地保持着一日三餐的习惯,尤其对甜食情有独钟。自从他偶然发现此事后,便一头扎进膳食的研究中,变着法儿地给楼听尘捣鼓各种甜点小吃,乐此不疲。 墨染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楼听尘用木箸夹起他早上烙的糖饼,放入那淡色的唇间,又看着他细嚼慢咽、细细品味的样子,忍不住邀功:“怎样怎样?师尊我这次做的是不是比上次好吃多了!我这次放了比上次还多的红糖哦!” 楼听尘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颜色极浅的眸子里,似乎有微光流转,融化了一丝寒意。他淡淡夸赞:“嗯,有进步。” 墨染枫丝毫不在意自家师尊这堪称吝啬的夸奖。他早已学会从那双冰雪般的眸子里读取情绪——他知道,师尊此刻是在笑的。于是他心满意足地拿起自己的木箸,一边吃,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起今日的安排。 “师尊,今日弟子要开始参悟那本《浮光掠影》剑诀了,可是您却要去熙潭峰和掌门师伯议论宗门大比的事……”他说着说着,语调便低了下去,尾音拖长,染上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委屈,“那弟子若有不懂之处,可如何是好?” 楼听尘岂能不知他这徒弟的性子?聪明是真聪明,一点就透,可这爱撒娇、顺杆爬的本事也是与日俱增。若哄得不好,便能自个儿生上半天闷气。虽说不会短了他的吃食,但接下来几日,落云峰的餐桌上怕是再见不到半点甜味。 楼听尘心中无奈,面上却不显,只平静道:“若有滞涩,传讯与我。待正事毕,我便回来教你。” 墨染枫听完,果然瞬间阴转晴,乐开了花,仿佛刚才那点委屈从未存在过。“好!那师尊忙完一定快快回来!” “嗯,”楼听尘拿起一旁素净的手帕擦了擦嘴角,“我去了。” 墨染枫用力点头,目送那一抹月白身影御剑而起,化作清光消失在云海之中。他快速吃完自己那份,将碗碟收拾到小厨房,自有外门弟子前来清理。而他则亲自将楼听尘房内铜盆的水倒掉,把毛巾洗净晾好,这才拿起自己的隐麟剑,迫不及待地奔向落云峰后山,翻开了那本崭新的《浮光掠影》剑诀。 少年人的身影在晨光中舞动,枣红色的衣衫像一团跳跃的火焰。他天生就是练剑的胚子,不过翻看几遍,比划几下,便已窥得门径,剑风凌厉,在地上划出几道清晰的痕迹。 然而,练了不到一个时辰,他便有些心不在焉了。 他收起剑势,看了看天色,喃喃自语:“已是未时了吗?不知道师尊在熙潭峰有没有被掌门师伯留着用饭……掌门师伯那里的膳食,可没弟子做的合您口味呢。” 心下惦记,他索性收了剑,穿过一片苍翠的松林,来到了后山清泉旁。这里有一间小屋,里面存放着楼听尘多年游历收集来的各种杂物,从古籍残卷到凡间的小玩意儿,琳琅满目。 他随手从架子上取下一册凡间的话本翻阅,一只熟悉的松鼠灵巧地从窗口跳入,熟门熟路地跳上他的膝头。墨染枫心不在焉地轻抚着松鼠柔软的皮毛,眼神有些游离,望着窗外云雾缭绕的山峦,低语道:“小松,你说……是不是我绊住了师尊的脚步?” 他总觉着,若非因为要教养自己,师尊那般喜爱云游四海、静观尘世的人,不该长年困于这小小的落云峰。师尊应是那天上皎月,山间清风,自在来去,而非被他这片小小的、依恋他的枫叶牵绊。 虽然楼听尘从未表露过丝毫此类情绪,反而时常赞他聪颖肯吃苦,是万里挑一的好苗子。可墨染枫幼年漂泊、无所依归的经历,不可避免地在他心底留下了深藏的敏感与不安,让他总是忍不住多想。 * 与此同时,熙潭峰主殿内。 楼听尘刚与掌门穆希成等人议定宗门大比的几项要务,便察觉到袖中微震。他不动声色地取出一枚用灵力凝成的、脉络清晰的红色枫叶,枫叶中传来墨染枫清亮又带着点撒娇意味的传音:“师尊师尊,弟子已经将哺食做好啦~” 穆希成修为高深,自然也能捕捉到这缕灵力传音,他抚须调侃道:“你这小徒弟,憋了一日,终是憋不住了?” 楼听尘面色如常,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掌门师兄,染枫他只是……依赖我些。” 穆希成哈哈一笑,摆了摆手:“逸之啊,我知道你想维护他,别这么敏感嘛,我就是开个玩笑。” 他看着楼听尘那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心下却是感慨。他这小师弟,自幼因身世之故变得沉寡言,成名后更是罕少与人亲近,何曾见过他如此维护一人? “师兄……”楼听尘看向他。 穆希成不再打趣,双手放到楼听尘的肩膀上,将他转向大殿门口,又拍了拍他的肩,“好了好了,快去吧,陪陪你那望眼欲穿的小徒弟,我不开玩笑就是了。” 楼听尘转身,执了一礼:“那我走了,师兄。” “嗯,”穆希成微笑着点头,随即想起一事,问道,“对了,这次宗门大比,你家这小徒弟总该出来露露面了吧?都十六了,也该让同门们见识一下默言君亲传弟子的风采了。” 楼听尘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只道:“我还需和他商量。” 穆希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小师弟,护犊子护得紧呐。 楼听尘踏上悬璧剑,清光一闪,便消失在云端。御剑速度极快,却比来时明显放缓了几分,似是刻意迁就。而穆希成却站在原地愈发感叹,他这小师弟,自幼因身世之故变得沉寡言,成名后更是罕少交友,何曾见过他如此维护一人?毕竟整个修仙界谁人不知栖梧山的默言君是一个冰山美人,喜欢云游四海但和谁说的话都不超过三句。 但又是这么一位冰山美人,每每出山游历都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无论是豪强地主还是落魄乞丐,只要找上他,他都会去帮他们。 可只有穆希成知道,他这个小师弟不爱说话的毛病根本不是从小就这样,而是经历过自家的烦心事才这样的。但是没办法,楼家在凡间也是世家大族,楼听尘的父亲被赐忠武侯,可身边莺莺燕燕太多,儿女也多,所以人死后荫蔽和财产分割的内斗就多。 更何况楼听尘还是个幼时丧母的妾室出身的庶子,早年他姑母送他来拜师求道时,他的姑母就嘱咐过要他收起自己的天真,认真努力改变自己的生活,于是楼听尘凭着九成的努力和一成的天赋修得正道,成为了如今广为人知的默言君。 不知是师尊起号时一语成谶还是怎样,楼听尘自从给姑母服丧后再也没有原来说话多了,大抵是姑母瞒了他一辈子的身世被知晓了吧。 * 而落云峰上,墨染枫早已将精心烹制的饭菜摆上了梧桐树下的石桌。虽只是简单的两菜一汤,却色香味俱全,尤其当中那碟晶莹剔透的蜂蜜桂花糕,一看便是花了心思的。 听到天际传来的熟悉剑啸,墨染枫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鸟般跑了过去,枣红色的身影在暮色中格外醒目。 “师尊师尊!” 楼听尘翩然落下,悬璧剑化作一道流光没入袖中。他看着奔向自己的少年,抬手,极其自然地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 “嗯,”他应道,声音依旧清淡,“今日可有些不懂的?” “有的有的!”墨染枫顺势搂住楼听尘的胳膊,与他一同走向石桌,“弟子在读《浮光掠影》总纲时,有一处关于‘气随影动,意附光走’的阐述,无论如何演练都觉得滞涩,师尊教教我可好?” 两人在石桌前坐下。楼听尘先执起木箸,夹了一小块桂花糕放入口中,细嚼慢咽后,才在墨染枫期待的目光中微微颔首,表示认可。墨染枫立刻眉开眼笑,这才开始动筷。 用餐过半,楼听尘方放下木箸,开口道:“两月后的宗门大比,你可愿去?” 墨染枫闻言,眼睛瞬间亮如星辰,几乎是立刻应道:“想的!师尊您终于准我去了!” “并非不准,”楼听尘摇头,浅色的眸子看着他,“是恐你年岁尚小,心性未定,易受挫折,损了道心。” “弟子才不怕呢!”墨染枫拍着胸脯,神采飞扬,少年人的锐气与自信显露无疑,“弟子定不会给师尊丢脸!” 楼听尘看着他跃跃欲试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慰藉,仍叮嘱道:“既如此,便需勤加练习,莫要临阵磨枪,失了为师颜面。” “嗯!弟子明白!”墨染枫用力点头,嘴里还嚼着饭菜,腮帮子鼓鼓的。 “慢些吃,无人同你抢。”楼听尘忍不住唠叨了一句,见他吃得急,便将自己面前那碟尚未怎么动过的桂花糕又往他那边推了推。 暮色渐沉,松涛声起,落云峰上灯火零星,却弥漫着一种名为“家”的宁静与温暖。对墨染枫而言,有师尊在的地方,便是人间烟火处。 第2章 第二章 剑影墨韵 自那日楼听尘答应亲自指导后,墨染枫练剑的劲头更是十足。 《浮光掠影》剑诀如其名,重在速度与变幻,剑出如浮光闪烁,身动似掠影无形。墨染枫天资极高,不过三五日,便将前四式练得纯熟,剑光闪动间,身影在落云峰后的空地上留下道道残影,引得林间鸟雀惊飞。 然而,到了第五式“光影交叠”,他却遇到了瓶颈。此式要求剑光与身影在极速中产生多重幻象,虚实相生,惑敌心魄。他每每施展到关键处,要么是幻象未能凝聚,要么是自身气息紊乱,无法维持高速下的精准控制。 这日晚膳后,他拎着隐麟剑,蹭到正在梧桐树下品茗看书的楼听尘身边。 “师尊……”他声音拖长,带着显而易见的苦恼,“那‘光影交叠’,弟子练了许久,总是不得要领。” 楼听尘放下书卷,抬眸看他。月色如水,洒在少年微蹙的眉宇间。“施展一遍与我看看。” 墨染枫精神一振,立刻退开几步,凝神静气,隐麟剑铿然出鞘。枣红色的身影瞬间动了起来,剑光霍霍,初时迅疾流畅,果然已得前四式精髓。待到施展第五式时,他速度再提,试图分化剑影,然而空中只出现两道模糊不清的虚影,且瞬间溃散,他的真身也因此微微一滞,露出了破绽。 “停。”楼听尘清冷的声音响起。 墨染枫收剑而立,额角已见细汗,有些沮丧地看向楼听尘。 楼听尘起身,缓步走至场中。“浮光掠影,非是盲目求快。”他并指如剑,并未动用灵力,只是随意在空中划过,“心需静,意需专。你急于求成,心神浮躁,如何能驾驭光影?” 他看向墨染枫,浅色的眸子在月光下更显清冷:“闭上眼,感受风动,叶落,以及你自身灵力流转的韵律。” 墨染枫依言闭目,慢慢调整呼吸,将注意力从“快”上移开,逐渐沉浸到周围环境的细微动静与体内灵力的涓涓流淌之中。 “现在,再想‘光影交叠’。”楼听尘的声音如同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非是你去创造幻影,而是让你的剑,你的身法,快至极致,自然于光与影的间隙中,留下存在的痕迹。虚实之间,存乎一心。” 墨染枫心中似有所悟,他猛地睁眼,再次挥剑。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那么紧绷,反而带上了一种奇异的节奏感。剑光闪烁,身影腾挪,在某个玄妙的瞬间,三道清晰凝实的身影骤然出现,虽一闪而逝,却已初具雏形! “师尊!我好像明白了!”墨染枫惊喜道。 楼听尘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却仍道:“形似三分,神韵未足。继续练习,直至幻象由心而生,不滞于物。” “是!”墨染枫备受鼓舞,再次投入练习之中,不知疲倦。 待《浮光掠影》纯熟之后,楼听尘又给了他一本《墨韵五色》剑谱。此剑法与《浮光掠影》的轻灵迅捷截然不同,重在意境与灵力掌控,剑势如泼墨山水,讲究以剑为笔,以灵力为墨,勾勒天地,韵味悠长。 墨染枫初练时,只觉得剑招沉滞晦涩,远不如《浮光掠影》来得爽利。第一式“丹青引”,要求剑尖划过,灵力需在空中留下凝而不散的轨迹,如同画家挥毫起笔。他练习了数日,灵力要么一放即收,留不下痕迹,要么过于猛烈,轨迹涣散不成形。 这夜,楼听尘于月下亲自为他演示。 楼听尘一身月白色素衣,手中拿着他的本命剑悬壁,眼中的清冷在月光的照映下具象化。他的师尊生的一副好样貌,双眉如墨画就,形似长剑,本该意气风发,却偏被那双眼眸中的静默压了下去。那双眸子颜色极浅,不似“星目”的璀璨,倒更像是将寒星浸入了深潭——带着亘古的寒意,让人不敢生出半分亵渎之心。此刻他手中的剑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韵律。剑尖过处,一道淡墨色的灵力轨迹凭空浮现,凝练如实质,随着他的剑招流转,竟在空中勾勒出一幅若有若无的山峦叠嶂图影,玄奥非凡。 墨染枫立在一旁,不觉看得出神。他并非第一次见师尊练剑,却每一次都会被这种超越招式的、近乎于“道”的美感所震撼。 楼听尘演示完毕,收剑而立,见墨染枫仍痴痴地望着方才剑痕消散的虚空,不由得上前,轻轻拍了他的后背一下。 “不学便围着这林子跑上三圈,发什么楞?” 墨染枫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讨饶:“哎呀师尊我错啦!弟子…弟子只是觉得这剑法太过玄妙,看得入迷了。”他挠了挠头,“弟子貌似看会了,您看看对不对?” 他拿起隐麟,依样画葫芦地演练起来,架势倒是学了个七八分,但那份沉雄厚重的意韵却半点也无,看得楼听尘直摇头。 这孩子故意的?他平常可是演示一遍就懂了,今晚怎么就行不通了? 楼听尘心下无奈,却也未点破,只当他是初学难度较高的剑法,一时难以领悟。他走到墨染枫身后,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执剑的手。 “静心,凝神。灵力非是宣泄,而是引导,如臂使指,意在剑先。” 一股微凉的、精纯的灵力透过相触的肌肤缓缓流入,引导着墨染枫体内躁动的火系灵力。雪松般的清冽气息慢慢环绕上来,墨染枫更有些慌神,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此时,晚风像是故意般吹了过来,楼听尘那一丝不苟被高高挽起的发髻中,有几缕未被束紧的墨发随风拂动,轻轻扫过墨染枫的脸颊。 微痒的触感,伴随着近在咫尺的清冷气息,让墨染枫耳根瞬间红透,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粉。 “师、师尊。”他磕磕巴巴地开口,声音都有些变调。 “怎么了?”楼听尘依旧专注地引导着他的剑势,并未察觉异样,“这一式可会了?” “嗯…嗯,弟子…弟子学会了。”墨染枫强自镇定,努力忽略脸上燥热的温度和在鼻尖萦绕不去的冷香。 楼听尘闻言,便松开了手,转而轻轻拍了拍他的发顶。“既如此,天色也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嗯,师尊晚安。”墨染枫几乎是落荒而逃,直到回到自己房中,心脏仍在怦怦直跳,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师尊靠近时那清晰的侧脸轮廓,和那扰人心神的发丝触感。 这一夜,少年初次体会到了何为“心乱如麻”。 * 翌日。 墨染枫照旧将一切准备好,服侍楼听尘吃了朝餐,就去后山练剑了。 他深知师傅领进门,本领看个人的道理。 因此他每天都在努力练剑,更何况两月后的宗门大比是他首次作为默言君的内门弟子亮相,他要好好把握。 墨染枫更加坚定了不给自家师尊丢人的想法,拔出隐麟,灌入灵力,照着剑法练了起来。 楼听尘站在一棵松树后面默默注视着墨染枫练剑。 有些感慨。 依稀记得墨染枫来到栖梧山时还是个小团子,而此时的他已经成为人群中较为高挑的少年郎了。 只是不知,这份活泼到底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楼听尘想着,又记起今日也还需和掌门师兄以及其他峰主讨论宗门大比一事又拂袖而去。 此时的松林中只剩墨染枫一人,一身枣红色的衣服与这墨绿色的松林形成鲜明的对照,提剑时更是将意气风发展现出来。 哪怕他的脸庞尚未脱去少年的圆润,但下颌的线条已初显棱角,双眉修长,并不似楼听尘那般如寒冰雕琢,而是犹如画家用了最浓的徽墨一笔挥就,带着天生的飞扬与不羁。双眼在笑起来时似弯月,清澈的琥珀色瞳仁里华光流转;唇角天然微扬,给人以温暖热情;鼻梁高挑,肤色是健康的暖白与楼听尘的冷白形成对照。虽然墨染枫用发带将头发束起,但总有几缕不听话地垂落额前,此刻正随风轻动。 墨染枫的身影在松干与碎石间穿梭,他的衣衬得他像一抹热烈的火,仿佛下一秒就会点燃整个松林。少年的呼吸声随着动作的加快逐渐变得压抑而粗重,伴随着每一个凌厉的腾挪和折转,汗水早已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 一颗饱满的汗珠顺着他飞扬的剑眉滑下,掠过他因为运转灵力真气而微微泛红的眼角,最终顺着他流畅的下颌甩落,无声的落入脚下的泥草地中。 “再来。” 此时的他不再展现出平日里的活泼热烈,手中剑式也陡然一变,从极动的浮光掠影五式转为那套仅是读过一遍的墨韵五色四式。瞬息间,他的周身的气质也随之一变。方才的迅疾全然变为了更加沉滞玄奥的剑式,仿佛正在空中执笔勾勒一幅无形的水墨长卷。 他那琥珀色的眸子此刻沉静如水,所有外放的风发意气全都内敛成了一种极致的内敛专注。汗水也不似刚才一样飞溅,而是化作一片细密的晶雾,随着他精准控制的每一个动作而蒸腾。 “嗤——” 墨染枫持剑刺出,剑意在先。剑锋并不是直来直往,而是带着一丝不容察觉的、如水波动的颤动,搅落了身前一片飘落的松针。 这是他试图融进剑法中的“变”与“算”。 墨染枫深呼一口气。 也就在这口气将尽未尽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松林深处,一抹不知何时又回来的月白身影。 墨染枫心神骤然一荡。 体内奔流的内息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湖面,那口精纯的真气瞬间涣散。沉重的疲惫感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他手腕一软,长剑“锵啷”一声点在岩石上,支撑住他几乎脱力的身体。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灼热得烫人,额际颈间的汗水更是如同小溪般奔流而下,将衣领彻底濡成深色。 墨染枫当然不明白为何身体反应会如此剧烈。 但他抬起头,毫不避讳地望向那片阴影,染着汗湿与疲惫的脸上,缓缓扯出一个依旧明亮、却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与委屈的笑容,朝着那片寂静扬声道: “师尊……您若是再看下去,弟子可要收报酬了。” 松涛微响,楼听尘缓步而出,暮光为他周身镀上暖橙光晕,宛如谪仙临世。他手中执一新卷,似是刚从主峰带回。 “不错,悟性见长。”楼听尘走到墨染枫身边将他扶起。 “师尊别打趣我了,弟子才没有呢,”墨染枫擦了擦汗,“弟子方才吃力得很。” 楼听尘拿书卷轻拍了一下墨染枫的额头,“既知吃力,便须知止。宗门大比意在历练,勿损了根基。” “弟子只是不想给师尊丢脸嘛……”墨染枫摇了摇楼听尘的胳膊。 楼听尘摇首,引他至松下石桌坐定。 “我向来不重虚名,让你此次参加宗门大比也不过是让你开拓眼界,并非是为了争胜。心浮气躁对修炼不利。”他袖袍一拂,一套茶具现于桌上。墨染枫连忙执壶为他斟茶。 “没有着急的师尊,那套浮光掠影弟子练了两月有余便灵巧运用,下一套的流程也应差不多才对。”墨染枫闪着眸子看着楼听尘。 楼听尘抬眼,又缓缓把茶盏放下,开口道:“你是不可多得的天才,但是根基更为重要。你这次不过是参加金丹修士间的比赛,水平相同,不必过度焦虑。” “可是师尊十一岁就赢下了金丹魁首,弟子想着向师尊看齐嘛……”墨染枫低头说着,声中染上了一丝委屈。 楼听尘看着他耍小性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有好胜心是好的,但要懂得分寸。” “嗯…那师尊近日多陪弟子练剑可好?”墨染枫抬头,眼中带着期许。 “……好。”楼听尘点头答应。 得了他首肯,墨染枫瞬间欢欣雀跃,如一团火跳起来便往院子跑:“师尊一言为定!弟子这便去准备哺食!” 楼听尘愣了一秒,随后又笑。 “跑什么?我何时出尔反尔过?” * 暮色渐浓,松涛声里,院落中的气氛却与练剑后的紧绷截然不同。石桌上,除了清粥,赫然多了一盘酱香浓郁的炙牛肉,与楼听尘面前那碟莹润的蜂蜜渍桑葚相映成趣。 墨染枫悄然蜷了蜷指尖,他刚沐浴过,发梢犹湿,唯有眼底那抹小心翼翼的炽热,不曾稍退。 “师尊,”他将碟子轻轻推前,“弟子新学的,用了补气血的黄牛肋条。” 楼听尘执箸,夹起一片,细嚼慢咽。 墨染枫屏息凝神,紧盯着那微动的喉结,直至它安然滑动,心才落定。 “尚可。” 清泠二字,如冰玉相击。 虽无盛赞,却已足够。少年眼底光华大盛,所有忐忑化为飞扬神采,也夹起一片肉塞入口中,用力咀嚼,仿佛品尝的是无上嘉奖。 “火候还差些,下次定能……”他话音未落,却见楼听尘已重新端起了粥碗,目光落回书卷,仿佛方才的品评不过清风过耳。 他未尽之言哽在喉间,却并不沮丧失落。只安静垂首,学着师尊的样子喝了一口粥,又悄悄夹起一片牛肉,置于粥上,看那浓醇酱色徐徐晕开,将米粥的清白染上属于自己的温暖色泽。 晚风轻柔,拂过松针,带来微苦的清香,与院内这一缕崭新的、温暖的肉食烟火气交织、缠绕,无声流淌。 第3章 第三章 初露锋芒 两月时光倏忽而过,宗门大比之日终于来临。 晨光熹微,薄雾如轻纱笼罩着栖梧山七十二峰。主峰熙潭峰方向传来的钟鼎之声,打破了山间往日的宁静,带来一种庄重而热烈的气氛。 落云峰上,墨染枫早已起身,一身枣红色劲装更衬得他身姿挺拔,意气风发。他在院内的梧桐树下踱来踱去,时而摸摸腰间的隐麟剑,时而望向师尊紧闭的房门,兴奋与紧张交织。 “吱呀——”房门被推开,楼听尘缓步而出,依旧是那身不染尘埃的月白道袍,神情淡漠,仿佛今日并非什么特殊的日子。 “师尊!我们何时出发?”墨染枫立刻迎了上去,眼中是掩不住的期待。 楼听尘目光落在他身上,静默一瞬,轻叹道:“心浮气躁,乃临阵大忌。” 他朝墨染枫招了招手,“过来。” 墨染枫抿了抿唇,依言上前一步。 楼听尘并指如剑,指尖凝聚一点清辉,轻轻点在他的眉心。一股清凉之意瞬间贯穿灵台,如同甘泉浇灭躁动的火焰,墨染枫只觉脑海中一片清明,方才的紧张与杂念竟被抚平了大半。 “御剑时,记得凝神静气。” 话音未落,一道清光自楼听尘袖中流转而出,悬璧剑悄然现身,正悬浮于地三尺之处,散发着温润而强大的灵力波动。楼听尘足尖轻点,便已稳立于剑身之上,衣袂飘飘,宛如谪仙。 墨染枫深吸一口气,压下了残余的兴奋,默运心法。暗红色的隐麟剑应召而出,剑身流光隐现,相较于悬璧的沉稳,更显几分少年人的跳脱与锐气。他也纵身跃上剑身,身形虽不如楼听尘那般稳如磐石,却也展现了良好的控制力与轻盈。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化作两道流光,破开层层云雾,向着熙潭峰而去。脚下是万丈深渊与连绵山峦,耳边是呼啸而过的凛冽的风声。墨染枫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家师尊刻意放缓了速度,否则以楼听尘的修为,瞬息之间便能将他远远甩开。 他调整着呼吸,努力学着师尊的样子,将周身灵力运转得圆润平和。虽然万米高空的烈风刮在脸上有些刺痛,但此刻他心中却是一片滚烫的豪情。这是他第一次,在如此多的同门面前,代表落云峰,代表他的师尊默言君出战。 熙潭峰千丈青石广场之上,早已人声鼎沸。云纹铺地,七十二峰弟子按剑而立,穿着不同颜色的弟子服,整齐划一地站成一个个方队,聚集在巨大的擂台两侧。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属性的灵力波动,气氛热烈而肃穆。 楼听尘的剑光在靠近演武场边缘时悄然收敛,他领着墨染枫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一处略显僻静的角落,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然而,他那独特的清冷气质与卓绝风姿,依旧吸引了不少目光,尤其是许多女弟子,皆忍不住掩口低语,面露羞红。 “在此静候,依号入场。”他语调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可记住了我原先嘱咐你的?” 墨染枫重重地点头,握紧了手中的隐麟,目光扫过那广阔的擂台,以及擂台上空悬浮着的、显示着对阵名单的巨大玉璧,沉声道:“弟子明白,全力以赴,点到即止,胜不骄,败不馁。” 楼听尘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缓步走向高台之上,那里是各峰长老与掌门的位置。他周身清冽的气质引得众多弟子频频回头,甚至许多女弟子忍不住捂嘴害羞。 高台之上,穆希成见楼听尘到来,含笑示意他落座。其余几位峰主也纷纷与他见礼,只是目光或多或少都带着些探究,显然对那位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的默言君亲传弟子颇感兴趣。 恰在此时,钟声再次敲响,悠扬肃穆,传遍群山。 墨染枫握紧了手中的隐麟,目光扫过那广阔的擂台,以及擂台上空悬浮着的、显示着对阵名单的巨大玉璧。 他的宗门大比,即将开始。 * 主持大比的宗门弟子声如洪钟,传遍全场: “宗门大比,正式开始!第一轮,落云峰墨染枫,对朝阳峰赵烈!” 唱名声落,满场霎时一静。几乎所有目光都投向了那个从角落中走出的枣红色身影。十六岁的少年,面容尚带稚嫩,但身姿挺拔,步伐沉稳,握着隐麟剑的手指节分明。 “这就是默言君云游在外带回来的弟子?” “看着倒是一副好相貌,只是不知剑法可配得上这份地位……?” “赵烈师兄可是筑基后期,入门多年,这墨染枫听说才十六岁,怕是悬了。” 议论声细碎如潮,墨染枫恍若未闻。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高台,恰好与楼听尘望下来的视线对上。那双冰雪般的眸子依旧平静,但他却从中读到了一丝淡淡的鼓励。 他心中一暖,所有杂念尽去,大步踏上擂台。 赵烈早已在台上等候,他身材高大,面容带着几分倨傲,抱剑行礼,眼底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他比墨染枫大着三岁有余,他出生比他早,修炼也比他早,又岂会输? “墨师弟,请。” “赵师兄,请。” 墨染枫还礼,姿态不卑不亢。他剑尖轻点地面,正是《浮光掠影》的起手式。 “嗤——!” 赵烈显然想速战速决,一出手便是杀招!按宗门规矩,上擂台者是死是伤皆可,以死亡或投降定胜负。因而赵烈长剑如蛟龙出洞,挟着炽热狂暴的灵力,化作一道赤红流光,直冲墨染枫面门!这一剑快得只剩残影,台下已有女弟子掩唇低呼,似乎预见了那俊秀少年血溅当场的画面。 然而,就在剑风及体的刹那,那枣红色的身影倏然消散——竟是残影! 墨染枫的真身已如一片轻盈的枫叶,在间不容发之际后撤三丈。这并非怯懦的退却,而是《浮光掠影》中的精妙步法“移形换影”。隐麟剑在他手中化作一道暗红流光,不再是硬碰硬,而是如同流水,每一次格挡、卸力都恰到好处,剑身震颤发出清越悠长的鸣响,将赵烈刚猛的力道一一化解。 “作为默言君的弟子,竟只会躲么!?”赵烈久攻不下,心中渐生焦躁,台下传来的窃窃私语更是让他脸上挂不住。他怒喝一声,剑式陡然变得狂猛暴烈,灵力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想以绝对修为强压对方。 可就在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转换瞬间—— 墨染枫眸光一凝,一直收敛的气息骤然释放!隐麟剑由极静转为极动,不再是飘渺难测的浮光掠影,剑尖划过空中,带着某种玄奥无比的韵律,灵力随之牵引,竟在空中形成了淡淡的、如同朱砂挥洒般的轨迹! 《墨韵五色》第一式——丹青引! 那朱砂色的轨迹并非虚影,而是实实在在的、由精纯灵力构筑的剑意屏障,柔韧而绵密。赵烈狂暴的剑势撞上这屏障,如同陷入泥沼,速度与力量被急剧削减,他脸上首次露出了惊愕之色。 “这是什么剑法?”高台上,慈青峰峰主忍不住发问。 不待众人回答,墨染枫手腕轻转,剑意再变!只见那朱砂色轨迹迅速褪去,转而染上了一层沉凝厚重的靛青之色——墨韵五色第二式,山河染! 隐麟剑瞬间仿佛重若千钧,每一次挥斩、直刺,不再追求速度,而是带着描绘万里江山沉雄气魄的意境。剑风呼啸,竟隐隐带有山峦倾覆、大河奔流之势! 赵烈只觉得对方剑上传来的力量陡增,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让他气血翻腾。他勉力支撑,虎口已然崩裂,鲜血染红了剑柄,眼中已满是惊骇与难以置信。 “够了。” 清冷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瞬间压过了全场的喧嚣。不知何时,一袭月白道袍的楼听尘已立在台边,目光落在墨染枫那因强催剑意而微微颤抖的剑尖上。 墨染枫闻声,毫不犹豫,立刻收剑后撤。那绚丽的靛青色剑意痕迹瞬间消散于无形。他气息微乱,脸颊因灵力剧烈消耗而泛红,但仍端正地向楼听尘行礼:“弟子遵命。” 全场寂然。 赵烈面色灰白,怔怔地站在原地,手中长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甚至没完全看清楚自己是如何败下阵来的。 楼听尘缓步上前,指尖轻点墨染枫的手腕,一缕清凉精纯的灵力渡入,瞬间抚平了他经脉中因强行施展高阶剑法而产生的灼痛与滞涩。 “墨韵五色重意不重形,强催剑意,反损经脉。”他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回去后,抄写《静心诀》百遍。” 这话看似责备,实则围护。既点明了墨染枫获胜并非取巧,又解释了他最后收手的原因,更是以师尊的身份进行惩戒,让原本几个还想质疑墨染枫行为是否违反“点到即止”规则的长老,纷纷噤声。 墨染枫仰头,望着师尊那双冰雪般的眸子,小声道:“弟子只是……不想让您失望。” 楼听尘静默一瞬,广袖拂过少年肩头,替他理了理因激烈战斗而微乱的衣领。这个细微的动作,对于墨染枫而言,比任何夸赞都让他欣喜雀跃。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家师尊离开演武场,身后是无数震惊、复杂、以及重新审视的目光。 而楼听尘的目的也达到了。 经此一战,再无人敢小觑落云峰那个爱笑的少年。默言君楼听尘的亲传弟子,以其惊艳的剑法与强大的实力,正式进入了栖梧山所有弟子的视野。 高台上,掌门穆希成抚须轻笑,对身旁的长老低语:“逸之这块寒冰,终究是被那孩子捂化了些许。” * 第一日的比试的结果不错,虽然让楼听尘放心了些,但是墨染枫急于证明自己的心总是让楼听尘放心不下。 好在墨染枫也争气,发生了第一日那般的状况后墨染枫再未强行催动剑意,但一招一式依旧尽显锋芒,排名也扶摇直上。 可全力以赴的背后必定是以受伤为前提的。 夜色已深,墨染枫躺在专供他住的厢房内辗转难眠。 自家师尊不喜喧闹,除了第一日在没去过宗门大比的现场,自己又受了许多伤,且灵力也耗费许多,虽无大碍但依旧担心师尊的反应。 此时房门突然被无声推开,楼听尘周身陇着一层朦胧的月光,纤长玉白的手上端着一碗滋补的灵药。他没有选择点灯,反而就这月光坐在榻边,将白玉碗放在书案上,轻柔地拽过墨染枫的左手,两指并拢轻覆在脉上,亲自为他渡入灵力梳理紊乱的气息。 一股精纯柔和的灵力,如月下寒泉,缓缓流入墨染枫灼痛的经脉,所过之处,躁动的灵力皆被安抚。 墨染枫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在朦胧中下意识拽住了楼听尘微凉的衣袖,低声呓语:“师尊……我没给您丢人……“ 楼听尘身形微顿,伸手用指尖轻轻拂开少年被汗水黏在额前的碎发,这一次,他并没有选择立即抽回手,而是任由对方抓着,在黑暗中静静陪伴了许久。 这是他对他的依赖的首次默许。 也是他对他心跳加速的开始。 这一夜, 会让墨染枫记很久很久。 晨光熹微,早已过了寅正时分,楼听尘没选择叫醒墨染枫,只是轻轻抽回衣袖去后山修炼了。 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墨染枫立马睁开了眼睛。 真是…一夜美梦…… * 从此以后每日疗伤成了师徒间的固定事项,虽不再是夜晚进行,但墨染枫早已习惯。他已从最初的僵硬,变成后来能安然的、甚至带着一丝隐秘欢喜地依靠着自家师尊。楼听尘竟也从未对此表示异议。 而自此开始,落云峰上的日子,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温润的暖流,只是表面上波澜不惊罢。 一日清晨,墨染枫几乎是带着一种朝圣般的心情,准时出现在楼听尘的房门外,伺候完楼听尘更衣、吃朝餐,立马带着温水和棉巾打开正房房门。 “师尊,弟子来给您换药啦!” 几日前,楼听尘接下门内事物,下山为一户人家驱魔,墨染枫本是要跟去的,但楼听尘鉴于他伤势未愈便没答应。 结果就是自己也受了伤。 楼听尘此刻正静坐窗边,闻声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应允。 墨染枫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解开自家师尊腰侧的细带,可目光触及那道伤口时,指尖依旧忍不住的发颤。他强迫自己专注,将灵药涂抹上去。 整个过程楼听尘始终闭目调息,仿佛无知无觉。知道墨染枫重新为他系好衣带之后,他才缓缓睁眼,目光却落在少年因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耳尖上。 “今日的粥,凉了。”他忽然开口。 墨染枫一愣,随即立马反应过来,师尊这是在说他今早因心神不宁,没掌控好粥的温度。他脸颊蓦地一热,低下头,“弟子…弟子下次一定注意。” 楼听尘没再说什么,只重新合上眼。但墨染枫却觉得师尊周身那股清冷的气息,似乎柔和了那么一点儿。 墨染枫甚至开始贪恋起了这段短暂但又亲近的时光。他会偷偷观察自家师尊低垂的眼睫,在心底数起那纤长茂密的弧度;会屏住呼吸,去捕捉那若有似无的、清冽的雪松气息。 而楼听尘似乎也习惯了这份靠近。有时墨染枫动作稍慢,他的指尖就会无意识地在他的腰侧轻点,像是无声的催促。微凉的触感,却能让墨染枫感觉被点到的地方变得滚烫。 * 这种变化自然不止一点。 一日午后,墨染枫在梧桐树下研读剑法,可伤势未愈,精神略有些不济,竟趴在石桌上沉沉睡去。 隐约中,他感到有人从院门外靠近,一件带着熟悉的、雪松香的月白色外袍被轻轻地盖在他身上。即使他努力想睁开眼,但可惜敌不过睡意,只在嘴角微微牵起一丝弧度,更深地睡去。 楼听尘立于桌前,看着少年毫无防备的睡颜。日光透过梧桐树叶的间隙,洋洋洒洒地洒了一地,自然也在少年的脸上留下了斑驳的光影。楼听尘伸出手,似乎是想拂开那片摇曳的光影,可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那温热肌肤是倏然停住,随后缓缓收回。 他转身离去,步履无声。唯有那件残留着他体温与气息的外袍,将墨染枫温柔包裹,证明他曾来过。 又过了两日,墨染枫已能正常练功提剑,而当他习惯性地想为自家师尊沏茶的时,却发现茶罐已空。 “师尊,弟子去丹霞峰领些新茶来。”他禀报道。 正阅新卷的楼听尘闻声并未张口,只是微微颔首。 然而,当墨染枫领了茶叶,又与相熟的同门多说几句,晚归了半个时辰后,他一踏入院门,就见楼听尘面前的石桌上多了一套他最喜爱的那套紫玉茶具,旁边的小石炉上的水也早已煮沸。 见他回来,楼听尘抬眸,毫无波澜的问道:“何事耽搁?” 那眼神依旧清冷,可墨染枫就是读出了其中的一丝不悦。他连忙解释:“路上偶遇赵师兄,就多聊了两句剑法……” 楼听尘思索一阵,收回目光,继续读着新书。 “嗯。” 他未再多言,但墨染枫却能清晰地感知到空中的不悦气息消散了。此刻他忽然意识到,这座落云峰,不,这片院落,好似早已形成了一个只属于他和师尊的、不容外人轻易踏足的领域。 而他的短暂离开,便是对此领域界限的一次无意识的触碰。 * 那日清晨,墨染枫照例给楼听尘换上新的棉布和灵药,空中尚且弥漫着灵药清苦的气息。 墨染枫正仔细地将楼听尘微敞的衣领拢好,无意间擦过楼听尘颈侧温凉的肌肤,两人皆是一顿。就在此时,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且随着带有疑问语气的一道女生传来: “墨师弟可在?” 话音未落,一道明黄色的倩影已翩然踏入院中,是梦海峰的一位女弟子,她手中还捧着一只灵气盎然的木匣。她笑容明媚,目光直直落在墨染枫身上。 原是几日前带他领新茶的师姐。 “柳师姐。”墨染枫朝她施礼。 “听闻师弟前几日宗门大比风采卓然,却伤了静脉,我特寻来这‘冰肌玉骨膏’,于温养经脉最有奇效。”柳欣月说着便将木匣递了过来,眼神关切,笑意盈盈。 墨染枫微微一怔,出于礼数,他正要接过道谢。 然而,就在他准备伸手接过的瞬间,他清晰的感觉到,空气中原本平和的气息,骤然一沉。 并非是狂风骤雨,但像一块玄冰坠入暖泉,瞬间冻住了他周身所有的空气。楼听尘虽未出屋,可这氛围他就是感知到了。 柳欣月自然也察觉到了这微妙的变化。 她脸上笑容凝滞一瞬,目光不由地转向墨染枫身后的房门,递出木匣的手略显尴尬地悬在那里。 院内陷入了短暂但令人窒息的寂静。 最终,房门被楼听尘缓缓打开。 “不曾听闻,”楼听尘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蒲师姐门内竟毫无规矩。” 楼听尘自然指的是梦海峰峰主蒲桃。 他微微一顿,视线扫过柳欣月,最终落回墨染枫的身上,语气平淡的补上一句话: “看来得和蒲师姐聊一下了。” 柳欣月浑身一颤,整个梧桐山派谁人不知梦海峰的落霞君是监管弟子最严的? 柳欣月的脸色霎时变得有些苍白,她讷讷地收回手,强笑道:“是…是弟子唐突了。既如此,便不打扰默言君和墨师弟修养,弟子告退。” 她几乎是仓促地行了一礼,便转身快步离去,那鹅黄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院门外。 院内重归寂静,只余松风过阵。 墨染枫却仍沉浸在方才那无声的惊涛骇浪之中。他的心砰砰直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狂喜与忐忑的热流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身旁依旧神色淡漠的师尊。 阳光透过梧桐叶,在楼听尘清隽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美好得不似真人。 墨染枫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蹭到他身边,仰起脸,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亮得惊人,里面闪烁着狡黠的、试探的,却又无比期待的光芒。他压低了声音,像分享一个只有彼此知道的秘密,轻声问: “师尊……您是不是,不喜他们来找我?” 楼听尘垂眸,视线落在少年因紧张而微微翕动的鼻翼上,良久没有回答。就在墨染枫以为不会得到回应,心头开始泛起失落时,却见师尊转头走进屋内,重新执起方才搁在一旁的书卷,将其从容展开,恰好遮住了大半面容。 然后,一个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足以让墨染枫心花怒放的声音,从书卷后淡淡地传来: “聒噪。” 轻飘飘的。 可落在墨染枫耳中,却比世间任何仙乐都要动听。这不是否认,更不是斥责,而是一种……默认,一种独属于楼听尘式的、笨拙而隐晦的承认。 他不再追问,只是低下头,嘴角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无比灿烂、无比幸福的弧度。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已经不一样了。 第4章 第四章 镜湖幻心 宗门大比之后,墨染枫之名响彻栖梧山。他并未因初战告捷而骄傲,反而更加刻苦修炼。楼听尘也开始逐步交付他一些宗门任务,意在历练。 几个月后,两人伤势痊愈。 墨染枫奉师尊之命去万业峰领取门派任务。 这个玉令的指派任务是除魔,楼听尘美其名曰是带墨染枫见证一下除魔卫道,实际则是暗中调查近来频繁出现的妖魔作乱的原因为何。 等墨染枫回到落云峰后就开始忙前忙后地开始收拾行李,但凡是能用到的、师尊爱用的都一个劲地往乾坤袖中塞。 楼听尘在屋内的书案旁坐着,看着墨染枫把一堆没用的东西往袖里塞,眉头不禁皱起。 此行除魔卫道,带那些累赘作甚? “染枫。” 墨染枫抬头瞥了一眼楼听尘,又连忙低下头继续收拾,“怎么啦师尊?” “放下。” 楼听尘忍不住捏捏眉心,又补了句:“还有你袖中的,放下。” 墨染枫手一顿,抬起头来疑惑地看向楼听尘,眼中似乎还夹杂着几分委屈。 “可是师尊,这些都用得上啊?” 楼听尘叹了口气,走上前给了墨染枫后脑勺一下,“你我二人御剑前去,这些东西带多了如何御剑?只需带些银两即可。” 随后楼听尘又拿住墨染枫的袖子抖抖,把没用的东西全抖落出来。墨染枫只得任由东西散落一地,再由楼听尘用灵力将物件归位。 近日来墨染枫依旧刻苦修炼,御剑也早已成为了小事一桩,两人御剑前行,不过一个时辰两人就到了栖梧山卫护势力边缘的镜湖镇上。 尚未抵达,便能感受到一股无形无质,却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悲戚氛围笼罩着整个小镇。镇中行人面色灰败,眼神空洞,或坐于街角垂泪,或立于门前发呆,整个镇子仿佛失去了所有色彩与生机,唯有无尽的哀伤在流淌。 楼听尘静立镇中,闭上双目,强大的神识如无形的波纹扩散开来。片刻后,他睁眼,指向镇东方向:“魔气源于镇东,那户挂白灯笼的人家。” 那户人家门户简陋,门前悬挂的白灯笼在沉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眼。家中只有一位年轻的妇人,形容枯槁,双眼红肿,抱着一个孩童的旧衣,痴痴呆呆地坐在院中,对周遭一切毫无反应。墨染枫打探一番才得知,其幼子月前不慎溺亡,妇人悲痛欲绝,自此便成了这般模样。 “啼因兽正是借此妇人的极致悲伤盘踞于此,汲取养分。”楼听尘了然。 墨染枫闻言摸上腰侧隐麟,“师尊,那我们直接除了它?” 楼听尘听了却是摇头,“不可。诛身易,诛心难。强行斩杀,恐伤妇人心神,当入其幻境,断其执念。” 两人悄然潜入妇人家中,寻了一处僻静角落。楼听尘取出几枚灵石,指尖灵力流转,迅速布下一个清心宁神的阵法,可护住二人肉身,并在一定程度上稳固心神。 “啼因兽幻境直指内心弱点,守住灵台清明,勿被幻象所惑。”楼听尘盘膝坐下,看向墨染枫,郑重叮嘱。 “弟子明白。”墨染枫点头,在他对面坐下。 两人同时引动灵识,顺着那缕精纯的魔气与悲念,投入了由无尽悲痛构筑的幻境之中。 甫一进入,刺骨的寒意便包裹而来。墨染枫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漫天飞雪的荒原,四野茫茫,唯有风雪呼啸。 “师尊?”他环顾四周,很快看到了前方那个熟悉的月白身影,背对着他,静立于风雪中,仿佛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他心中一喜,连忙上前呼唤。 然而,楼听尘缓缓转身,眼中却不再有平日虽淡却存的温和,只剩下比这风雪更甚的冰冷与疏离,那目光锐利如刃,仿佛下一刻就能将他千刀万剐。 墨染枫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心猛地沉了下去。 “师…尊……?”他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楼听尘广袖一甩,冰冷的脸上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嫌恶,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宣判: “从今往后,你我再无师徒情分。” 说完,他决然转身,毫不留恋地踏入风雪深处。 “不!师尊!为什么?!”墨染枫如遭雷击,巨大的恐慌与心痛瞬间攫住了他。他拼命追赶,嘶声呼喊,然而那道月白身影只是渐行渐远,任凭他如何努力,都无法拉近半分距离,最终彻底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 “不…为什么?” 无边的寒冷与绝望将他淹没。他跪倒在雪地中,世界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纯白。他最深的恐惧,便是被师尊抛弃,再度变回那个一无所有的乞儿。这幻境,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脆弱的一环。 与此同时,楼听尘所处的幻境,却是另一番景象。 “为什么……?” 他立于落云峰的断崖边,脚下是熟悉的云海。然而,怀中却抱着一个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的少年——正是墨染枫。 少年背后是一个巨大的伤口,鲜血染红了他枣红色的衣衫,也染红了楼听尘月白的袍袖。墨染枫仰着头,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琥珀色眸子此刻黯淡无光,里面充满了破碎的依赖与深深的不解。他张着嘴,鲜红的血液不断从口中涌出,似乎想问为什么,却只能发出模糊的气音。 楼听尘低头看着,只觉得那血色无比刺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传来阵阵尖锐的疼痛。他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致的痛楚,道心竟因此微微震荡。他试图渡入灵力,却发现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看着怀中生命的流逝。 这种无能为力的失去感,正是他潜意识中最不愿面对的恐惧。因过往经历,他惧怕牵绊,更惧怕因自己之故,让这抹闯入他生命的炽热火焰,骤然熄灭。 楼听尘被眼前景象刺得眼疼,别过头去,喝道:“破!” 一声清叱,如同惊雷炸响在两个幻境之中!楼听尘强大的神识与坚定的道心,让他率先识破了虚妄,找到了幻境核心的破绽! 幻境应声而碎,如同镜面般寸寸剥落。 现实回归,他们依旧在那僻静的角落,阵法光晕流转。那啼因兽因被识破而现形,化作一团不断扭曲、发出呜咽之声的灰色气团。 然而,墨染枫在幻境中情绪激荡过甚,未能完全抵御住幻境破碎时的反噬,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苍白了几分,神魂传来阵阵刺痛。 楼听尘身形一闪,已来至他身边,扶住他的胳膊,精纯平和的灵力涌入,助他稳定心神。 “凝神。” 随即,楼听尘转向那团啼因兽,目光恢复了一贯的冰冷。他以指为笔,凌空虚划,一道散发着温暖金光的宁神安魂符文瞬间成型,照亮了这间充满悲气的屋子。符文缓缓落下,融入那呜咽的灰色气团与其后眼神空洞的妇人眉心。 同时,悬壁剑出鞘,化作一道清冷流光,无声无息地刺入气团核心。 啼因兽发出一声尖锐短促的哀鸣,随即彻底消散。阵法内那位年轻母亲身体一软,晕倒在地,但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郁结之气,也随之消散了。 两人悄然离开那户人家。走在依旧沉闷的街道上,墨染枫依旧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悄悄抬眼,看向身侧师尊清隽平静的侧脸,幻境中那被抛弃的冰冷与绝望感尚未完全褪去。 楼听尘察觉到他细微的不安,却并未点破,只道:“天色已晚,在此休整一夜,明日再返。” 行至镇中唯一的客栈,楼听尘要了两间上房。 放下行李后,墨染枫却像是生怕独处一般,缠着楼听尘到镇上闲逛。他对街边贩卖的凡间小物件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糖人、泥偶、竹编的蚱蜢……仿佛世间万物都能勾起他的好奇心,引得他驻足。 楼听尘记起他出幻境时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微软,便也由着他,但凡他多看两眼的,便默默付钱买下。 镇上华灯初上,炊烟袅袅,寻常小户人家围桌而坐的温馨景象,与白日里的死寂悲戚截然不同。回到客栈,楼听尘将今日买来的小玩意儿都递给墨染枫,随后,又从怀中取出一枚触手温润、光华内敛的玉佩。玉佩样式古朴,其上雕刻的符文,正与今日他所绘的宁神安魂符一般无二。 他未发一言,只是俯身,亲手将玉佩系在墨染枫的腰间。 “清心宁神,日后随身佩戴。”声音依旧清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墨染枫低头看着那枚还带着师尊指尖微凉温度的玉佩,又抬头看向楼听尘,眼中仿佛有星辰亮起,所有的不安都在这一刻被抚平。他重重点头,绽开一个无比明亮的笑容:“嗯!” 楼听尘本以为此事到此了结,正欲回房打坐,却没想到自己的房门在深夜被轻轻敲响。 “师尊,您歇息了吗?”门外传来墨染枫带着一丝犹豫的轻声询问。 楼听尘闻声睁眼,依旧保持着打坐的姿势,淡淡道:“未曾,进。” 墨染枫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探进一个脑袋,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红晕,声音细若蚊蚋:“师尊…弟子今晚…能和您一同休息吗?” 楼听尘沉默地看了他片刻,少年眼中的依赖与一丝未褪的惊惶清晰可见。他想起幻境中那浑身是血的身影,心中微叹,终是点了点头。 “可。过来打坐吧。” 墨染枫眼睛一亮,立刻闪身进来,轻手轻脚地关好门,欢快地走到楼听尘给他让出的另一半床榻上,依言盘膝坐下。 然而,他虽闭着眼,气息却并不平稳,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时不时悄悄睁开一只眼,飞快地瞥一下身旁的楼听尘。 “……” 楼听尘自然感受到了那如有实质的视线,在内心轻叹一声,睁开双眼,随手一挥,房内烛火瞬间熄灭,陷入一片黑暗。 “睡吧。”他平静地说道,率先和衣躺下,并将被子掀开一角。 墨染枫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心中涌起巨大的欢喜,立刻乖巧地躺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带着一丝试探,小心翼翼地往楼听尘身边靠了靠,最终将额头轻轻抵在师尊微凉的肩侧。 感受到身边传来的温热与真实的触感,幻境带来的最后一丝寒意终于被驱散。他满足地喟叹一声,很快便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楼听尘在黑暗中静默地躺着,肩侧传来的重量与温度如此清晰。他有些不习惯与人这般亲近,身体略显僵硬。 当年掌门师兄被师尊命来照顾年幼的自己时,他是否也这般……不叫人省心? 年代久远,有些记不清了。 他最终没有推开身边的少年,只是在一片静谧中,缓缓合上了眼帘。 翌日。 墨染枫站在剑上,嘴里不停地在给自家师尊道歉。而楼听尘眼下有些乌青,看上去有些没精神。 墨染枫也没想到自己睡觉竟那么不老实,拱了自家师尊颈窝一夜。 楼听尘摆摆手。 “罢了,即刻启程罢。” 第5章 第五章 藏书院惊魂 自镜湖镇归来后,师徒二人并未在落云峰停留太久。下一个任务地点,是一处名为藏书院的上古宗门遗迹。 据任务玉简所述,此地曾有一位长老,道号“守卷”,毕生执着于守护宗门典籍。宗门湮灭于历史长河,这位长老却因执念不散,死后神魂与满阁典籍融为一体,化为一种奇特的“骨灵”。它本只是徘徊守护,近来却开始主动吞噬闯入者的神魂以补全自身意识,甚至开始引诱附近村民进入遗迹,凶名渐起。 “师尊,这骨灵听着比啼因兽还邪门。”墨染枫御剑跟在楼听尘身侧,望着下方愈发荒凉的景色说道。 楼听尘目视前方,声音平静:“执念成魔,尤为可悲。此行需毁其核心,解脱其魂,亦解救受困生灵。” 藏书院遗迹坐落于一片荒芜的山谷之中,断壁残垣间,依稀可见昔日的宏伟规模。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书卷气息,更深层处,则缠绕着一股带着不甘与狂执的怨力,令人心神不宁。 两人落下飞剑,步入那座主体尚存、却已倾颓大半的宏大殿堂。内部光线昏暗,书架东倒西歪,无数古籍或散落在地,或半埋于尘埃之中。 刚一踏入,周遭景象便是一变!原本寂静的废墟仿佛活了过来,无数书籍无风自动,哗啦啦地翻动着书页,悬浮而起,如同被惊动的蜂群。空气中灵力波动剧烈,隐有杀机。 “小心阵法机关。”楼听尘提醒道,悬璧剑已悄然滑入手中。 果然,前行不过十丈,地面便亮起一道复杂的阵图光芒,将二人困于其中。阵纹流转,散发出需要同源灵力方能开启的气息。 “是同心阵。”楼听尘神识扫过,迅速解析,“需两人同时向特定古籍注入灵力,属性、强度、时机皆需完美契合,方能解开。” 他目光落在大殿角落两本毫不起眼的、封面斑驳的古籍上。“左《山河志》,右《异闻录》,同时注入约三成灵力,听我口令。” 墨染枫点头,走到《异闻录》前,手按在封皮上。他看向不远处的楼听尘,眼神坚定:“师尊,信我。” 楼听尘与他对视一眼,在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看到了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专注。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颔首,也将手按在《山河志》上。 “三、二、一……注灵!” 两人同时催动灵力。楼听尘的灵力清冷如冰泉,墨染枫的灵力炽热如火焰,两者截然相反。然而,就在输出灵力的刹那,两人的气息却仿佛被一种无形的纽带连接,一寒一热,非但没有互相排斥,反而如水乳交融,精准地达到了阵法要求的平衡点! 光芒大盛,阵法应声而破,前方道路再现。 墨染枫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楼听尘看了他一眼,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与……欣慰。 二人继续深入,机关陷阱层出不穷,皆需默契配合方能破解。楼听尘负责以强大神识瞬息解析海量信息,找出关键;墨染枫则凭借敏捷的身法与精准的控制力快速执行。 在一处布满符文的核心密室内,他们终于见到了此行的目标——守卷长老的骨灵本体。 一具被无数泛黄书卷紧紧缠绕的苍白骨架,悬浮于半空,空洞的眼眶中跳跃着幽蓝色的魂火。 “桀桀……又来了两个不知死活的闯入者!正好,老夫正缺资粮修补神魂!”骨架发出沙哑刺耳的笑声,周身怨力澎湃。 它不擅近战,却能调动整个藏书阁的力量,将书中记载的各类低阶法术如暴雨般倾泻而出!火球、冰锥、风刃、地刺……密密麻麻,毫无规律可言,几乎覆盖了密室每一寸空间。 楼听尘将墨染枫护在身后,悬璧剑舞得密不透风,化作一道冰寒剑幕,将绝大多数攻击挡下、冻结、击碎。剑光与法术碰撞,爆发出绚烂而危险的光晕,整个密室都在剧烈震颤。 墨染枫则紧握隐麟,全力应对漏网之鱼,同时警惕地观察着骨灵的动作。 战斗持续着,骨灵的攻击似乎无穷无尽。就在楼听尘全力应对正面如潮水般的攻势时,一道极其隐蔽、颜色灰暗、专门污秽侵蚀灵力的“蚀灵幽光”,悄无声息地从一处书架的死角射出,直指楼听尘毫无防备的后心! 他正格开一枚巨大的爆裂火球,已然不及回防! “师尊小心!” 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墨染枫,对魔气与阴损能量感知异常敏锐,瞬间捕捉到了那丝致命的危险!他没有丝毫犹豫,身体已本能地扑了过去,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接下了那道“蚀灵幽光”! “唔——!” 剧痛!一股阴寒刺骨、带着强烈腐蚀性的力量瞬间侵入经脉,如同无数冰针穿刺,灵力运转骤然停滞!墨染枫闷哼一声,喉头一甜,鲜血自嘴角溢出,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无力地向前软倒。 “染枫——!” 楼听尘回身的刹那,正好将少年为他挡下攻击、颓然倒下的这一幕尽收眼底!他脑中“嗡”的一声,素来平静无波的眼底瞬间凝结成万丈寒冰,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与近乎恐慌的心悸,狠狠攫住了他! “你……!” 悬璧剑感应到主人滔天的情绪,发出震彻遗迹的悲鸣!楼听尘周身气息暴涨,剑气不再有半分保留,如同九天银河决堤,悍然席卷而出!冰寒剑意所过之处,漫天法术、飞舞的书卷、乃至那具喋喋不休的骨架,都在瞬间被冻结,继而湮灭成最细微的冰晶尘埃! 他几乎是瞬移般接住墨染枫下坠的身体,精纯浩瀚的灵力毫不犹豫地、近乎粗暴地涌入其体内,对抗着那股侵蚀经脉的阴寒怨力。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与厉色:“谁准你如此逞强?!” 墨染枫靠在他怀里,因剧痛而意识模糊,脸色惨白如纸,却仍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气若游丝:“弟子…不能总是…被您护着啊……” “闭嘴!”楼听尘低斥,动作却快得惊人。他迅速将一枚固本培元的极品灵丹送入墨染枫口中,同时并指如飞,连续点在他周身几处大穴,以自身精纯灵力强行护住其心脉与丹田,延缓伤势恶化。 做完这一切,他不再看这已成废墟的藏书院一眼,甚至等不及召出飞剑长途跋涉。他直接揽紧墨染枫,另一只手自袖中甩出一张空白符纸,指尖灵力奔涌,凌空飞速勾勒出一道繁复无比的银色符文——正是极其耗费心神与灵力的短距离定向传送符! 光芒剧烈一闪,两人身影自藏书院遗迹消失。下一刻,已直接出现在药王谷主殿清雅而药香弥漫的庭院中。 第6章 第六章 药王谷风波 药王谷主迟辛松正与门下弟子交代事务,察觉到剧烈的空间波动与骤然出现的、带着血腥气的凌厉剑意,愕然回头,便见楼听尘扶着一个脸色惨白、嘴角染血的陌生少年,出现在庭院中央。 “听尘?”迟辛松面露惊色,快步上前,目光迅速在墨染枫身上一扫,身为医道圣手的他立刻眉头紧蹙,“这是……?” “我徒儿,墨染枫。”楼听尘言简意赅,声音比万载寒冰更冷几分,“救他。” 迟辛松与他相交数百年,立刻明白事态严重,收起所有调侃之色,果断朝身旁示意:“速带这位小友去净室,用玉髓灵液稳住伤势,我稍后便到!” 两名沉稳的弟子立刻上前,小心地从楼听尘手中接过墨染枫,迅速离去。 迟辛松这才看向目光始终追随着弟子离去方向、周身寒气未散的老友,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就是你当年带回栖梧山的孩子?竟伤得如此之重……看来这次遇到的麻烦不小。” 楼听尘薄唇紧抿,眼底寒意未散:“是我疏忽。” 迟辛松挑眉,脸上浮现一丝真正的诧异:“哟?从不认错的默言君,今日竟破了例?”他打量着楼听尘那明显不同于往常的、带着压抑焦躁与一丝……后怕的神色,语气带着探究,“看来这孩子,于你而言,确实不同。” 楼听尘皱眉瞥了他一眼,眼神里的嫌弃毫不掩饰,仿佛在说:“此时还说这些废话?” 迟辛松被他这眼神一堵,想起陈年旧事,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作甚这般看我?当年百宗峰会你一剑挑飞我时,可连句‘承让’都未曾说过!” 楼听尘面无表情,语气平淡无波:“事实如此,何需多言。” 意思是,你当年确实打不过我,有什么可道歉的。 “你……!”迟辛松被他这理所当然的态度噎住,指着他,半晌才悻悻甩袖,“行行行,我说不过你!快去看着你的宝贝徒弟吧!我这就去配药!” 楼听尘不再多言,转身便朝净室方向走去,衣袂拂动间,已将老友的抱怨甩在身后。 迟辛松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他抬头望向殿外渐沉的暮色,低声自语:“铁树虽未开花,这冰封万丈之下,倒也生了些暖意……罢了,先去救人。” 而此刻,已坐在客室桌旁的楼听尘,静默地等待着弟子治疗的结果。迟辛松的话语在他耳边回响。 不同么? 他敛眸沉思。他不过是遵循本心,在尘世中捡回了一个无处可去的孩子,将他抚养成人,引入正道。仅此而已。 至于墨染枫…… 楼听尘不得不承认,这少年似乎总能在不经意间,打破他固有的界限。无论是平日那些小心翼翼的亲近,还是今日这不顾生死的回护。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杯壁,楼听尘在心中默道:待他伤愈,落云峰的规矩,还需好生重申一番。 * 在楼听尘近乎寸步不离的守候与药王谷圣药“生生造化丹”的效力下,墨染枫的伤势恢复得极快。不过两日,侵入经脉的阴寒怨蚀之力已被驱除殆尽,只是元气大伤,脸色依旧苍白,需要静养。 也正在墨染枫情况稳定下来的一个清晨,两名看守库房的弟子神色匆匆地求见迟辛松。 “禀报谷主,丹阁顶层的禁制昨夜被破,‘九转灵丹’失窃!现场残留了魔气,还有……这个!” 一名弟子呈上去一片暗红色的枫叶,其形状特异,隐隐间,竟带着一丝落云峰独有的清灵气息,只是这气息显得稀薄而僵硬,似是被秘法催生伪装。 迟辛松接过枫叶,指尖摩挲,感受着其上那缕刻意残留却略显造作的灵气,又瞥了一眼静坐一旁调息、对此一无所知的墨染枫,眉头微挑,看向楼听尘: “看来,有人不想让你们师徒安心在我这养伤啊。” 楼听尘眼神瞬间冷了下去,周身气压骤降。 墨染枫此时也已收功睁眼,听到指控,脸色瞬间白了,急声道:“师尊,迟谷主,弟子没有……” “不必多言。”楼听尘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清者自清。” 迟辛松也颔首,与楼听尘一同走出大殿。面对闻讯而来、群情激愤的药王谷弟子,他举起那片枫叶,声音平和却带着谷主威压,瞬间压下所有嘈杂:“证据?就凭这片被人以秘法催动、伪装新落的枫叶,和一丝似是而非的灵气?”他详细点破其中伪造的痕迹,逻辑清晰,再与楼听尘指尖自然流露的那缕精纯本源灵力一对比,高下立判。 “魔物狡诈,意在挑拨。尔等勿被利用,行污蔑之事。”迟辛松一锤定音,驱散众人。 回到内室,迟辛松神色凝重:“是七情心魔猿,此獠最善窥伺与利用人心弱点。它盗丹是其一,离间你我,搅乱我药王谷是其二。” 他看向墨染枫,语气温和却郑重:“小家伙,你师尊说你灵力感知敏锐,伤势既已无大碍,可能助我谷找出那魔物?” 墨染枫知晓这是师尊给他的考验,于是郑重点头,立刻屏息凝神,全力放开感知。片刻,他睁眼,精准地指向后山禁地方向:“那里!魔气最浓,还有一股躁动不安的强大药力!” “果然想在那里融合灵丹!”迟辛松冷哼。 三人即刻动身。在后山禁地深处,发现了正欲强行吞噬“九转灵丹”的心魔猿。一场大战即刻爆发,楼听尘剑光如瀑,迟辛松法术如网。墨染枫虽伤势初愈,实力未复,却凭借对魔气的精准感知,屡次以隐麟剑打断魔猿关键施法,身形步法间,竟隐隐与楼听尘的剑势形成奇妙的呼应互补。 那心魔猿见势不妙,狗急跳墙,竟幻化出墨染枫重伤濒死、哀求楼听尘相救的幻影扑来,试图乱其心神。楼听尘眼中寒芒暴涨,非但未受干扰,剑势反而更加决绝凌厉,携着滔天怒意,一剑便斩破虚妄,直刺魔猿核心! 迟辛松在一旁看得分明,心中惊叹不已。他与楼听尘相识数百年,何曾见过他为谁人如此动容,如此不留余地?这对师徒在战斗中展现出的默契,已远超寻常师徒。 最终,魔猿伏诛,九转灵丹被成功夺回。事毕,迟辛松将一枚装有“凝玉固元丹”的玉盒赠予墨染枫,助他彻底巩固根基。送别师徒二人时,他望着楼听尘下意识放慢脚步迁就身旁少年的背影,那背影依旧挺直清冷,却仿佛不再那么孤绝。 他抚须轻笑,喃喃自语: “楼听尘啊楼听尘,捡来个徒弟,倒像是寻回了半颗魂。这冷冰冰的落云峰,往后怕是要有烟火气喽……” 第7章 第七章 凡尘庆生 离开药王谷,暮色四合。当二人行至山脚下的一座繁华小镇时,天际已擦上一层深蓝。楼听尘并未直接御剑回山,反而领着墨染枫踏入一家灯火通明、颇为雅致的酒楼。 “哎哟,两位仙师里边请——”店小二见二人气度不凡,周身隐有清灵之气,心知是修道之人,赶忙躬身相迎。 墨染枫虽常下山采买,却从未进过这般热闹的凡间酒肆。楼下有舞伎正随乐声翩跹,水袖轻扬,身姿婀娜;四下里坐着些凡间世族子弟,或于堂中,或隐于雅间,谈笑风生,烟火气十足。 听闻楼听尘到来,店主亲自赶至那间常年为他预留的雅致厢房问安。多年前,楼听尘云游经此,曾为镇民除去一桩厉害的鬼祟,救下无数性命,店主一家五口亦在其中。为感念恩情,他便特辟此间,永为楼听尘虚席以待。 “仙长,仍是照旧?”店主恭敬相问。 楼听尘微微颔首,随即又添了一句:“再加一盅鱼肉桂花羹。” “好嘞!”店主笑着应下,转身吩咐下去。 楼听尘转眸,见墨染枫几乎将半个身子探出栏杆,目光灼灼地望着楼下翩跹的舞姿,眼中充满了少年人的新奇与赞叹,便也随他看了一会儿。 半晌,墨染枫才回过神,有些失落地低声道:“师尊,此番下山除魔,弟子……是不是拖累您了?”他想起了藏书院的凶险,又想起了药王谷的风波。 楼听尘闻言微怔,侧首看他,神色端凝,语气清晰而肯定:“染枫,你从未拖累过我。”他顿了顿,“从前不曾,如今亦然。” 他缓缓起身,衣袂随动作轻盈飘动,张口道:“你且继续看表演,为师出去片刻。” 暖黄的灯火为楼听尘清隽的侧影镀上一层柔和光晕。墨染枫点点头,未再多问,只依言将目光重新投向楼下,心中却因师尊那句肯定而暖融融的。 楼听尘又看了他一眼,方才缓步离去。 楼听尘独自踱入无人深巷,向栖梧山方向放出一只雪白的传讯灵鸟,似是向掌门报备行程,那雀鸟周身泛着莹莹微光,振翅没入夜色。楼听尘静立片刻,目送它远去。随后,他在返途的街边小摊,俯身,极其认真地挑了几样小物件——一个憨态可掬的布老虎,一支雕刻着枫叶纹路的木簪,还有一包用油纸包好的、甜香四溢的桂花糖。 待他悄然回到墨染枫身侧时,少年仍看得专注。楼听尘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取出那只刚买的布老虎,轻轻碰了碰徒弟的脸颊。 墨染枫一愣,回过头,正与那布老虎圆溜溜的眼睛对上。方才那点因被独自留下而生的小小不快霎时烟消云散,眸中瞬间绽出璀璨光华。 “师尊!这是给弟子的吗?”他接过布老虎,欢喜地贴在脸上蹭了蹭,那粗糙而温暖的触感,让他心里软成一片。 “嗯。”楼听尘垂眸,走回对面坐下,声音依旧清淡,却格外清晰,“生辰快乐,染枫。” 墨染枫蓦地呆住。他竟忘了,今日已是八月初八。 他自幼漂泊,乞讨为生,本不知生辰为何物。当年楼听尘问他时,他只能茫然答一句“不知”。 “那从今往后,今日便是你的生辰。”那时,楼听尘抱着尚且年幼的他御剑前往栖梧山,声音穿过猎猎天风,清晰地印在他心底,“八月初八。” 小小的墨染枫紧紧搂着师尊的脖颈,眼中不知是否因风太大,泛起一片湿润。他用力点头,哽咽着应道:“嗯!” 原来师尊一直记得。他本不解为何除魔后师尊不直接御剑回山,原来是为这个。 “两位仙师慢用。” 不多时,店家亲自带着伙计将菜肴一一布上。几样清淡时蔬,一道灵菇煨笋,皆是楼听尘素日习惯的菜式。最后端上的,是那盅特意加点的鱼肉桂花羹,奶白的汤羹中浮着细嫩鱼肉与金黄桂花,热气氤氲,散发出清甜暖香。 墨染枫正爱不释手地摆弄着手里那只布老虎,见状不由抬头,目光落在羹盅上,又悄悄看向师尊——他记得自家师尊口味清淡,并不喜食鱼。 楼听尘执起木箸,神色如常地为他布菜,最后将那盅羹轻轻推至他面前。 “趁热用。”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动作却自然得仿佛理应如此。 “多谢师尊。”墨染枫低下头,拿起瓷勺,小心地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羹汤温热滑润,鱼肉的鲜甜与桂花的清香恰到好处地融合,一股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直抵心间,熨帖得他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吃着吃着,眼眶便有些发热,只能更深的低下头,假装专注品味。 楼听尘静静看着他,并未多言,只偶尔将清淡的菜式往他那边挪近些。 荤素搭配,营养均衡。 待羹汤用了大半,店家又笑吟吟端来一个食盒,打开来看,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面线纤长不断,汤色清亮,上面卧着一只饱满的荷包蛋,并几棵翠嫩菜心。 “仙长吩咐的,小老儿特意让厨下用心做的,图个吉利长寿!”店家笑着退下。 楼听尘亲手将面碗端出,放在墨染枫面前。 “民间习俗,生辰需食此面,祈愿福寿绵长。”他看着少年有些发怔的模样,补充道,“需一口食尽,不可咬断。” 墨染枫望着眼前这碗看似寻常,却饱含着前所未有寓意与关怀的面,胸口情绪翻涌,几乎难以自持。这是师尊为他“锚定”在人世间的又一个印记,是专属于他墨染枫的、被郑重对待的证明。 他拿起筷子,有些笨拙地挑起长长的面条,依言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吸入口中。面线柔韧爽滑,汤汁清淡却鲜美。他吃得极其认真,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碗面,这是师尊为他“锚定”在人世间的又一个印记,是专属于他墨染枫的、被郑重对待的证明。 楼听尘始终静坐对面,目光落在少年因低头吃面而露出的、尚显单薄的后颈上,看着他专注而近乎虔诚的侧影,浅淡的眸子里,有什么情绪如冰雪初融般,悄无声息地化开。 直到墨染枫将最后一口汤饮尽,抬起头,唇边还沾着一点油光,眼睛亮得像是落入了星辰。 “师尊,弟子吃完了。” “嗯。”楼听尘应了一声,将自己面前未曾动过的一碟精致糕点推了过去,“回去后,剑法需加倍练习。” 墨染枫用力点头,笑容在脸上绽开,比窗外的灯火更加明亮温暖:“是!弟子一定勤加练习,绝不辜负师尊!” 窗外月色渐明,楼内灯火可亲。碗碟已空,唯留余香。有些东西,如同今夜这碗长寿面的滋味,已然深深烙印在少年心底,再也无法抹去。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布老虎、木簪和桂花糖收好,这些看似平凡的物件,于他而言,却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归途御剑,夜风微凉,墨染枫紧紧跟在楼听尘身后,望着前方那抹永远挺直的月白背影,心中被一种饱胀的、名为幸福的情绪填满。 他知道,从此以后,八月初八,不再仅仅是一个被赋予的日子,而是充满了布老虎的憨态、桂花羹的甜香、长寿面的暖意,以及……师尊那清冷外表下,深藏若虚的温柔。 第8章 第八章 仙陨魔生 自凡尘庆生归来后,落云峰的日子仿佛被注入了更温润的暖流。墨染枫的伤势在楼听尘的悉心照料与药王谷灵丹的效用下彻底痊愈,修为甚至因祸得福,更显精进。他每日练剑、烹膳、打理峰务,将楼听尘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的光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炽热和坚定。 然而,修真界的天空,却正被无形的阴云迅速笼罩。 这一日,楼听尘被掌门穆希成紧急传召至熙潭峰主殿。殿内气氛凝重,各峰峰主齐聚。 “逸之,你回来得正好。”穆希成面色肃然,将几份来自边境的传讯玉简递给他,“近来魔族活动异常频繁,虽多是骚扰,但频次与规模,远超以往数百年。” 楼听尘快速浏览,脑海中瞬间串联起此前下山除魔的种种异状——本应被魔君圈养的啼因兽莫名流落,藏书院骨灵长老力量性质的突变,以及药王谷那只明显被精心安排、意图挑拨的心魔猿…… 他抬起眼,浅色的眸子锐利如冰锥:“师兄,此次下山,我所除虽多为小妖小怪,然种种迹象表明,这或许仅是一场更大风暴的预兆。” 他指尖点在玉简之上,声音清冷而笃定:“据典籍所载,啼因兽素为当代魔君戾渊座下灵宠,从无自行流落之先例。藏书院那位骨灵长老,其所施力量已非纯粹魂力,而是精纯魔力。还有那心魔猿……能仿制我落云峰灵力,绝非寻常魔物可为。背后必有蹊跷,恐是魔界有意试探,甚至……是全面入侵的前奏。” 穆希成眉峰紧锁,与几位峰主交换了眼神,沉声道:“若真如此,确该未雨绸缪。即刻起,栖梧山进入战时戒备,并传讯各宗,共同商讨应对之策!” 命令迅速下达,整个栖梧山的气氛陡然变得紧绷。传讯灵鹤化作道道流光,飞向各大门派。不过数日,修真界各方势力首脑便齐聚熙潭峰,商议对策。 各派掌门长老齐聚于此,玉清宗宗主抚须沉吟:“魔族近日常在边境活动,虽是小规模骚扰,但频次远超往常。” 天罡门门主声如洪钟:“依我看,不如主动出击,总不能坐等魔族打上门来!” 药王谷谷主迟辛松轻叩桌面:“魔族行事向来诡谲,这般频繁挑衅,恐怕另有所图。” 端坐上首的穆希成正要开口,殿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报——!不好了!护山大阵……护山大阵被破了!”一名弟子浑身浴血,踉跄冲入大殿,声音凄厉。 话音未落,整座熙潭峰主殿剧烈震动,琉璃瓦片簌簌落下!众人冲出殿外,只见原本晴朗的天空已被翻滚的黑云彻底笼罩,无数狰狞魔影如同蝗虫过境,嘶吼着扑杀而下!当先数道魔君气息凶戾滔天,其中最强大的一道,正是魔尊座下第一战将——戾渊! “备战!”穆希成厉声喝道,本命仙剑“芷心”铿然出鞘,绽放出万丈清光。 楼听尘白衣一振,悬璧剑无声显现,冰冷的剑意瞬间弥漫开来。他回眸,看向第一时间护在他身侧的墨染枫,只吐出两个字,却重若千钧:“跟紧。” 仙魔大战,就此爆发! 这场战争惨烈而漫长,持续了数月之久。从栖梧山麓打到北境雪原,从东海之滨蔓延至西荒戈壁。山河破碎,血流成河,无数修士与魔族陨落,天地为之失色。 栖梧山作为主战场,更是承受了最猛烈的冲击,早已不复往日仙气缭绕。护山大阵的光幕在无数魔族的疯狂攻击下明灭不定。天空中,各色剑光、法宝与漆黑的魔气、猩红的血煞不断碰撞、爆炸,轰鸣声震耳欲聋。 天罡门的体修们如同金色巨灵,结成战阵,手持巨斧重锤,每一次挥击都带着开山裂石之力,将低阶魔兵成片砸成肉泥,但魔血腐蚀着他们的金光,不断有人怒吼着自爆金丹,与魔将同归于尽。 玉清宗的弟子则御使着各类灵禽仙鹤,于高空结阵,道道清冽的净化仙光如雨落下,试图驱散弥漫的魔气,却被飞行魔物不断冲击,时常有仙鹤哀鸣着坠落。 药王谷的修士在迟辛松的指挥下,于战场后方建立起临时的救治营地,碧绿的生机灵力不断闪烁,挽救着一个个重伤的躯体,但魔气的侵蚀远超寻常伤势,往往刚治愈的伤口又会迅速恶化。 而在这片混乱的杀戮战场上,楼听尘与墨染枫师徒,成为了最耀眼也最稳固的支点。 楼听尘一身月白道袍早已被魔血与自身的鲜血染得斑驳,但他握剑的手依旧稳定。悬璧剑在他手中不再追求招式的优雅,只剩下最极致的效率与杀戮。剑光过处,空间仿佛冻结,无论是魔兵还是魔将,皆在瞬间化为冰雕,继而碎裂成齑粉。他所守卫的区域,便是战场上最坚实的一道防线,是无数同门赖以支撑的信念。 墨染枫紧随其后,隐麟剑如影随形。他的剑法在数月血与火的淬炼中,褪去了最后一丝青涩,变得愈发凌厉狠辣,却又始终围绕着楼听尘,如同最忠诚的护卫星辰。他负责查漏补缺,清理师尊剑势之外的漏网之鱼,枣红色的身影在尸山血海中穿梭,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焰,坚定地守护着那片清冷的月光。 “师尊,左翼!”墨染枫格开一道偷袭的骨矛,急声提醒。 楼听尘头也未回,反手一剑,弧形月刃般的剑气横扫而出,将左侧数十魔物拦腰斩断。 绝对的信任,无间的默契。他们便是彼此的后背,在绝望的战场上舞出了一曲惊心动魄的双人战舞。 然而,在一次与一名魔族长老的激烈交手中,楼听尘以其强大的神识,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常。那长老使用的魔力虽磅礴,却驳杂不纯,其核心深处,隐隐缠绕着一缕更为古老、更为精纯、也更为隐晦的魔念,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漠然,与当前魔尊戾渊的暴虐气息截然不同。 他曾于古籍中见过零星记载,关于上古时期曾统一魔界、后莫名陨落的寂灭魔尊…… 一丝疑虑在他心中闪过,但紧张的战局容不得他深思。 战争持续到第三个月,魔军主力终于在栖梧山外汇聚。数位魔君同时现身,戾渊的目标明确无比——直指正道最强的战力,楼听尘!他知道,只要击败此人,正道防线便将崩溃。 最终的决战爆发了。 “楼听尘!今日便是你的死期!”戾渊咆哮着,魔气化作遮天蔽日的巨爪,携带着毁灭一切的恐怖气息,狠狠压下! 楼听尘面无惧色,悬璧剑发出一声响彻九霄的清越龙吟,冲天而起!他人剑合一,化作一道横贯天地的极致冰寒剑河,与那魔爪狠狠撞在一起! “轰——!!!” 恐怖的冲击波席卷四方,空间都为之扭曲、震荡!下方的低阶修士与魔兵被震得人仰马翻。 与此同时,其他数位魔君也一同围攻而上!楼听尘独战多位同级强者,剑光纵横捭阖,竟一时不落下风!墨染枫在一旁拼死护持,抵挡着其他魔将的干扰,身上添了无数伤口,鲜血浸透了枣红衣袍,却一步不退,眼神凶狠如濒死的幼兽。 大战不知持续了多久,天空已被染成诡异的暗红。楼听尘终于抓住了戾渊一个因久攻不下而产生的微小破绽!悬璧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将所有力量凝聚于一点,人剑合一,化作一道超越速度概念的极致冰冷流光,瞬间贯穿了戾渊的魔核! “不——!!!”戾渊发出不甘的怒吼,庞大的魔躯开始崩溃、消散。 然而,就在楼听尘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绝命瞬间!异变陡生! 那位一直隐匿在侧、擅长诅咒与灵魂攻击的影蚀魔君,其体内那缕被楼听尘隐约感知到的、属于上古寂灭魔尊的隐晦魔念,似乎被戾渊的死亡彻底激活!影蚀魔君的双眸瞬间被混沌黑暗吞噬,发出了不似他自己的、充满古老怨毒与无上威严的嘶吼! 一道融合了其本身魂咒与那缕上古魔念的、无形无质却直指神魂本源的黑色波纹,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概念,直接袭向正处于最虚弱状态的楼听尘!这道攻击,蕴含了一丝源自上古的寂灭规则之力,恶毒而精准,避无可避! “师尊——!!!” 一直密切关注战局的墨染枫瞳孔骤缩,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想扑过去,却被另外两名魔将死死缠住,只能目眦欲裂地看着那道让他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攻击,袭向楼听尘! 楼听尘刚经历恶战,气息正处于最低谷,察觉到此击蕴含的恐怖规则之力,已难以完全避开。他勉力侧身,将悬璧剑横亘身前,剑身爆发出最后的清光试图抵挡。 然而,那黑色波纹竟似能腐蚀万物,穿透了璀璨剑光,狠狠扫中了他的身体! “噗——!” 他身形猛地一颤,如遭太古神山撞击,一大口蕴含着冰蓝灵光与本源气息的鲜血狂喷而出,脸色瞬间变得灰败如死!那并非单纯的□□创伤,而是道基与神魂同时遭受了蕴含上古魔念的、不可逆的侵蚀与重创!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死寂的意念,正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吞噬着他所有的生机! “走!” 凭借顽强的意志强行压制住体内急速恶化的伤势,楼听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把抓住刚刚拼死冲破阻拦、目眦欲裂冲过来的墨染枫,悬璧剑爆发出最后微弱的光芒,支撑两人,带着两人脱离了核心战场。 他没有回熙潭峰,而是直接回到了落云峰,回到了那棵他们最为熟悉的梧桐树下。 甫一落地,他便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墨染枫怀中。月白的袍子已被鲜血彻底浸透,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生命正在飞速流逝。 “师…师尊……”墨染枫跪在地上,紧紧抱着他冰冷的身躯,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楼听尘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上。他徒劳地试图将自己的灵力渡过去,却发现师尊的灵核已然布满裂痕,神魂正在如同沙堡般飞速消散。 楼听尘艰难地抬起手,似乎想最后擦去他的眼泪,指尖却无力地垂下。他看着少年悲痛欲绝的脸,那双总是清澈映着冰雪与尘寰的眸子里,此刻却映满了近乎破碎的温柔与不舍,还有一丝……终于无法再掩饰的、深沉而复杂的情感。 “染枫…”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气若游丝,“别哭……” 他努力想再说些什么,或许是叮嘱,或许是安慰,又或许是……那句始终未曾说出口的话。可惜,他已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再如长辈般为他取字了。 最终,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墨染枫,仿佛要将他的模样,连同他带来的所有温暖与喧嚣,一同刻进灵魂深处,带入永恒的沉寂。 然后,那浅色眼眸中最后的神采,如同燃尽的星辰,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归于永恒的、冰冷的沉寂。 抬起的手,无力地垂落。 栖梧山外,震天的厮杀声、爆炸声仿佛瞬间远去。 落云峰上,万籁俱寂,唯有山风穿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如同天地间最悲恸的哀歌。 墨染枫僵在原地,怀中的躯体正在一点点失去温度,变得冰冷、僵硬。 他难以置信地、轻轻地晃了晃楼听尘。 “师尊?” “师尊……您别吓我……” “楼听尘——!” 没有回应。 只有永恒的寂静,和怀中冰冷的真实。 山风穿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如同天地间最悲恸的哀歌。 少年紧紧抱着他已然逝去的师尊,将脸深深埋在他再无生息的颈窝,发出了如同失去一切、受伤幼兽般的、绝望而破碎的哀鸣。 梧桐树叶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为这轮照耀了他短暂人生的明月的陨落,无声哭泣。 第9章 第九章 逆命之途 楼听尘的陨落,如同擎天之柱倾塌,给正道联军带来了沉重的打击。但默言君以生命重创魔族元气,也极大地鼓舞了剩余修士的士气。在穆希成的率领下,残存的正道力量经过艰苦卓绝的战斗,最终将魔族大军击退,守住了摇摇欲坠的修真界。 只是胜利的代价,太过惨烈。 十四个月后,栖梧山开始着手抚平伤痕。首要之事,便是为那些牺牲的英灵,尤其是为扭转战局而羽化的默言君,举行一场浩大的祭奠。 这一日,栖梧山七十二峰素白垂落。主峰广场上,矗立起一座以万年寒玉雕琢的衣冠冢,冢前立着楼听尘的等身玉像,眉目清冷,栩栩如生。各派幸存的首脑、弟子皆身着缟素,肃穆而立。哀钟长鸣,声传百里,如泣如诉。 墨染枫站在亲传弟子的最前方,一身刺目的孝服。他消瘦了很多,原本飞扬跳脱的气质被一种死寂的沉郁所取代,低垂着眼睫,掩盖了眸中所有情绪,唯有紧握的双拳,指节泛出青白色,泄露着内心翻江倒海的痛苦。 他听着掌门师伯沉痛地细数师尊生平功绩与壮烈,声音沉痛而庄严,无数修士垂首,女弟子们低声啜泣。,墨染枫看着那尊冰冷的、被供奉在神坛上的玉像,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他的师尊,那个喜静、爱甜、会因他受伤而失态、会在他生辰给他买布老虎的楼听尘,最终被浓缩成了“英烈”、“楷模”这样的符号。 这不是他想要的。 仪式持续整日。当众人依次上前敬香时,墨染枫却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人群。 夜色如墨。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风的鬼魅,凭借对栖梧山阵法的深刻理解——这十四个月,他不仅在厮杀,更在疯狂研究宗门禁制,这使他顺利避开了所有岗哨,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安置楼听尘真正遗体的寒寂洞。 来人正是墨染枫。 洞内寒气刺骨,中央的万年玄冰棺内,楼听尘静静躺着,面容安详苍白,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深沉的睡眠。月光透过洞顶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清辉,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冷得毫无生气。 墨染枫走到棺旁,指尖隔着冰冷的玄冰,轻轻描摹着师尊的轮廓。十四个月的煎熬、思念、痛苦,在这一刻尽数爆发,却又被他死死压在喉间,化作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哽咽。 “师尊……”他声音沙哑破碎,“这里太吵了……我带你回家,回我们的落云峰,好不好?” 没有回应。 他不再犹豫。双手结出玄奥法印,体内经过血火淬炼、已远超从前的精纯灵力汹涌而出,小心翼翼地包裹住整个玄冰棺,精准地切断了它与栖梧山地脉的连接。随后,他将棺椁连同棺中人,一同收入了楼听尘早年赠予他的那枚可容纳山海的极品乾坤戒中。 做完这一切,他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寒寂洞,毫不犹豫地转身,融入夜色。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没有回头看那依旧灯火通明的主峰一眼。如同一个孤独的夜行者,他背着整个世界的重量与期望,踏上了回落云峰的路。 栖梧山派失去了他们英雄的肉身,而墨染枫,只是接回了他的师尊,回他们的家。 落云峰依旧被松涛与寂静笼罩。当墨染枫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将玄冰棺小心翼翼地从储物戒中取出,待墨染枫将师尊的肉身妥善安置于落云峰正房后,天边已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可墨染枫并未有片刻停歇。他转身便扎进了后山那间存放着楼听尘游历所得杂物的小屋,近乎如同疯魔般翻找起来。尘埃在从窗棂透入的微光中飞舞,他不眠不休地翻找,终于在积满灰尘的木匣底层,找到了那本以不知名兽皮鞣制、封面写着 《万灵术》 的古籍。 书页泛黄脆弱,记载着无数光怪陆离的灵魂重生秘术。他一目十行,心如擂鼓,在希望与绝望的悬崖边徘徊。最终,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其中一个名为 “融灵” 的禁术上。 此法描述相对最“详尽”:需取献祭者的一魂三魄为引,辅以冰灵花莲、蓄魂草、魄蚕书 三样世间奇物,将这几者以特殊法门融炼成“灵魄水”,再设法渡入死者体内,方有微末可能唤醒沉寂的灵识,重塑生机。 代价是施术者魂魄永缺,道基受损,且那三样奇物,每一样都存在于九死一生的绝地。 墨染枫捏着书页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一魂三魄? 他给得起!哪怕魂飞魄散! 可后面那三样……冰灵花莲生于极北酷寒之地的万丈冰髓之中;蓄魂草只在上古战场、万魂寂灭之地才有可能孕育;而最难获取的魄蚕书,据记载,正沉于魔界禁地怨哭河底,用以镇压河中无数狂暴的亡魂! 希望渺茫如风中残烛,前路艰险似登天之梯。 那又怎样? 他合上古籍,眼底是焚尽一切的决绝。哪怕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希望,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万劫不复,他也要去闯、去试! 他在小屋中枯坐一宿,直至天光破晓。金色的朝阳跃出云海,他却只觉得那光芒刺眼而冰冷,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那双曾盛满星子与笑意的琥珀色眸子,如今只剩下沉淀的痛楚与不变的执着。他只是漠然地看了一眼那轮象征新生与希望的旭日,随即起身,毫不犹豫地回到了寂静的院落。 他回到正房,楼听尘安静地躺在床榻上,面容苍白,长睫低垂。他小心翼翼地俯身,将一个轻如羽毛、却又重若千钧的吻,印在他冰凉的嘴角。他刚刚为师尊渡入了秘密托付药王谷友人炼制的、能保肉身万年不腐的“凝玉琼浆”。 他细致地为楼听尘调整好靠枕,掖好被角,又取来几卷他平日批阅最多的道经典籍,整齐置于枕边。 “师尊,”他低声开口,语气平静得近乎异常,只是那份属于少年人的鲜活跳脱,已彻底沉淀了下去,“弟子走了,您好生休息,等我回来。” 说完,他轻轻合上房门,将噬骨的思念与疯狂的决定一同关在身后。妥善藏好空置的玄冰棺,对外门弟子简单吩咐后,便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栖梧山,踏上了这条渺茫而凶险的征途。 墨染枫的第一站,是远在万里之外的极北雪原。这里终年寒风如刀,冰雪覆地。他运转灵力抵御着足以冻裂金石的低温和无所不在的冰煞罡风,深入死寂的纯白世界。依照古籍中模糊的指引,向着传说中冰髓凝聚之地深入。 每前行一步,都异常艰难。狂暴的风雪模糊了视线,深不见底的冰缝暗藏杀机,更有一些适应了极端环境的冰系精怪,会突然从雪层下发动袭击。墨染枫手持隐麟,剑光在苍茫雪地上一次次亮起,炽热的剑气与极寒的环境激烈碰撞,蒸腾起大片白雾。 在一次与一头守护冰髓矿脉的万年雪妖的苦战后,他几乎耗尽了灵力,才险险将其击退,自己也受了不轻的冻伤。他靠在一块冰岩后喘息,从乾坤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封面素雅的册子——那是楼听尘早年游历北境时随手记录的见闻札记。 他翻到某一页,上面是楼听尘清峻的字迹: “…朔风凛冽,万物凋零。然冰层之下,可见微弱蓝光,似有生命蛰伏,静待春晖。天地至寒之处,或藏至纯生机…” 墨染枫指尖摩挲着那行字迹,仿佛能透过笔墨感受到师尊当年立于这片冰雪世界时的沉思。他闭上眼,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那本札记紧紧贴在胸口,汲取着其中虚幻的温暖与力量。 “师尊,您看到了吗?这冰层之下,真的有生机……我一定会为您取来。”他低声自语,重新站起身,目光更加坚定,继续向着风雪深处跋涉。 历经数十日的搜寻与战斗,他终于在一处万丈冰崖之下的寒潭深处,感应到了一股纯净至极的冰系灵力。他毫不犹豫地潜入刺骨的寒潭,在潭底错综复杂的冰髓矿洞中,找到了一株静静绽放、花瓣如同冰晶雕琢、莲心散发着柔和蓝光的冰灵花莲。他小心翼翼地将其连同一小块孕育它的万年冰髓一同取下,妥善封存。 得到第一样灵物,他心中却无多少喜悦,只有更深的紧迫感。他回头望了一眼南方,那里有他魂牵梦萦的落云峰。 “师尊,第一样,我拿到了。”他在心中默念,随即转身,毫不留恋地奔赴下一个更为凶险的目的地。 离开极北雪原的酷寒,墨染枫未做丝毫停歇,立刻依据《万灵术》中语焉不详的线索,赶往下一处——位于西荒之地的殒神墟。 上古战场,戾气冲天,煞云密布无数大能于此陨落,万年过去,此地依旧生机断绝,唯有一些依靠吞噬残魂怨念为生的诡异生物在此徘徊。他顶着侵蚀心神的怨念煞气,寻找扎根于陨落强者“魂眼”之上的蓄魂草。尚未真正踏入殒神墟的核心地带,一股混杂着血腥、腐朽与绝望的沉重威压便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空气中弥漫着肉眼可见的淡红色煞气,耳边似乎时刻回荡着无数亡魂不甘的嘶吼与哀嚎,无时无刻不在冲击着闯入者的心神。 墨染枫运起灵力护住周身,隐麟剑警惕地横在身前。他踏入这片赤色的大地,脚下是皲裂的焦土与偶尔裸露出来的、依旧闪烁着不祥光泽的破碎骸骨。这里没有方向,只有无尽的荒凉与死寂。 寻找蓄魂草的过程比极北雪原更为凶险。此草并非生长于地表,而是扎根在陨落强者残魂最为凝聚的“魂眼”之上,其形如幽兰,叶片却呈现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状,内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魂光在流动。 他必须顶着侵蚀心神的怨念煞气,小心翼翼地感知着地脉中残魂能量的流动,寻找那微乎其微的“魂眼”。期间,他遭遇了数波由纯粹怨念与煞气凝聚而成的煞灵。这些没有实体的怪物,攻击直接作用于神魂,尖啸声能让人识海翻腾,幻象丛生。 一次,他被数十只强大的煞灵围攻,它们幻化出楼听尘的身影,用冰冷失望的眼神看着他,质问他为何如此无用。墨染枫心神剧震,几乎道心失守,幸得隐麟剑灵发出一声清越剑鸣,将他从幻象中惊醒。他眼中血色一闪,剑势陡然变得狠厉决绝,不再拘泥于招式,只求最快、最有效地剿灭这些玷污他心中神圣身影的污秽之物。 激战之后,他疲惫地靠在一块巨大的、被剑气削去一半的远古石碑下喘息。石碑上模糊的刻痕仿佛记录着某位不知名英雄的最后一战。他从乾坤袖中,取出了那只颜色已有些陈旧的布老虎,紧紧攥在手里。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师尊……”他将布老虎贴近额头,声音沙哑低沉,“这些脏东西……竟敢幻化成您的样子……弟子把它们都杀了。” 四周只有风声呜咽,如同亡魂的回应。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落云峰上,楼听尘在梧桐树下看书,他在一旁练剑的宁静时光。那时的风是清的,阳光是暖的,师尊的翻书声能抚平他所有躁动。 强烈的反差让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猛地睁开眼,将布老虎小心收好,眼神重新变得冷硬如铁。他必须尽快找到蓄魂草,离开这个鬼地方。 终于在第七日,他循着一股异常精纯且凝聚不散的魂力波动,找到了一处位于巨大兽骨头颅之下的隐秘凹陷。在那里,一株通体透明、内部魂光流转不息的三叶小草,正静静生长,正是蓄魂草! 然而,守护这株灵草的,是一头由无数战场残魂碎片强行糅合而成的噬魂兽,形态不定,嘶吼着扑来。墨染枫与之展开了更为艰苦的神魂与物理双重层面的战斗,最终凭借着一股不惜同归于尽的狠劲,以及隐麟剑对魂体特有的灼伤效果,才艰难将其斩灭。 取下蓄魂草时,他的手因脱力和神魂消耗过度而微微颤抖。他不敢在此地久留,迅速封存好灵草,立刻远遁。 魔界与人界的通道虽在仙魔大战后被重新封印,但一些边缘裂隙依旧存在。墨染枫凭借战时对魔族气息的熟悉以及一种近乎自毁的勇气,找到了一处隐秘的、极不稳定的空间裂隙,强行穿行而过。 魔界的天空是永恒的暗红色,空气中弥漫着硫磺与血腥的混合气味,压抑而狂躁。他隐匿气息,避开巡逻的魔兵,朝着《万灵术》中记载的怨哭河方向潜行。 怨哭河,名副其实。尚未靠近,便能听到河中无数亡魂发出的、足以撕裂耳膜的凄厉哭嚎,那声音直贯脑海,搅动人的七情六欲,引人堕落疯狂。漆黑的河水翻滚着,仿佛由纯粹的痛苦与怨恨凝聚而成,河面上漂浮着扭曲的魂影。 魄蚕书并非一本书册,而是一种奇特的魔族生物 “魄蚕” 临终前吐出的、蕴含其一生吞噬魂魄精华的丝状物凝结而成的晶体,因其形似卷起的书册而得名。此物沉于河底,用于平衡和镇压河中过于狂暴的魂力。 如何在不惊动魔族守卫、不沉沦于怨哭河灵魂攻击的情况下,取得河底的魄蚕书,是最大的难题。 墨染枫潜伏在怨哭河畔嶙峋的怪石之后,观察了数日。他看着一些不慎靠近河岸的低阶魔物被哭声吸引,失魂落魄地走入河中,瞬间被撕碎吞噬。他感到自己的心神也在那无休止的哭嚎中逐渐变得麻木、躁动。 在一个魔界“血月”当空、河中怨气最为鼎盛的夜晚,他开始了行动。他先是以自身精血布下一个小型隐匿阵法,暂时隔绝部分怨念侵袭。然后,他取出了一枚楼听尘曾经用过、早已失去灵光的旧玉佩。他将玉佩紧紧握在手中,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成了他保持清醒的唯一锚点。 “师尊,助我。”他心中默念,随即纵身跃入那漆黑如墨、冰寒刺骨的怨哭河中! 河水瞬间包裹了他,无数充满恶意的负面情绪和灵魂碎片如同无数根尖针,疯狂地刺向他的识海。幻象再次出现,这一次,他看到了楼听尘在他怀中彻底闭上双眼的场景,看到了栖梧山在他眼前崩塌,看到了自己一次次失败的未来…… “假的……都是假的!”他怒吼着,凭借顽强的意志和对那抹月白身影的绝对执着,强行稳住心神,运转灵力抵御着河水的侵蚀与拉扯,奋力向河底潜去。 河底是累累白骨与纠缠的怨魂。他忍受着神魂仿佛被撕裂的痛苦,双眼赤红地搜寻着。终于,在一块巨大的、布满孔洞的妖魔头骨旁,他看到了数枚散发着微弱幽光、形如卷轴的暗紫色晶体——魄蚕书! 他伸手抓向其中一枚。就在指尖触碰到晶体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枚魄蚕书突然爆发出强烈的幽光,一股远比影蚀魔君体内那缕魔念更为完整、更为浩瀚、也更为霸道的魔魂意识,顺着他的手臂,悍然冲入他的识海!这股气息,与他师尊重伤时感受到的那丝上古魔念同源,却强大了何止百倍! “多少年了……本尊‘寂灭’留下的后手,终于被引动了……戾渊那个废物,果然不堪大用,还是需要本尊亲自……”一个苍老而充满无上威严,带着亘古死寂气息的声音在他脑海中轰鸣,正是那上古寂灭魔尊残留的一缕本源魂印! 墨染枫瞬间明悟,师尊的重伤,乃至此次仙魔大战的背后,竟然都有这上古魔尊的影子!新仇旧恨,让他心中爆发出滔天怒火与杀意! 夺舍?! 墨染枫心中警铃大作,求生欲与拯救师尊的执念让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的神魂在识海中显化,与那魔尊魂印展开了一场凶险万分、无声无息的厮杀。这不是灵力的比拼,而是意志与灵魂本源的直接碰撞! “蝼蚁,放弃吧,将你的肉身与执念,奉献于本尊!”魔尊魂印咆哮着,幻化出无尽魔威。 “休想!”墨染枫的魂体赤红着双眼,脑海中唯一的念头便是楼听尘安睡的容颜,“我还要救师尊!谁也不能拦我!魔尊……也不行!” 他的执念是如此纯粹,如此强烈,竟在识海中化作熊熊燃烧的金色火焰,那是对楼听尘跨越生死的情感所化,至情至性,反而对魔魂有着莫名的克制与灼烧之力! 同时,他体内运转的,是楼听尘亲授的、至纯至净的栖梧山根本道法,与这魔魂本质相克。在两相加持下,那魔尊魂印竟被他这不顾一切的疯狂反扑,一点点压制、磨灭! “不——!你这……情孽缠身的疯子!”魔尊魂印发出不甘的怒吼,最终意识被彻底碾碎,只留下那精纯无比、失去了主导意识的浩瀚魂力本源,以及……一缕象征着魔界至高权柄的原始魔纹! 墨染枫的神魂,被动地、贪婪地吸收了这缕无主的魂力本源,他的神魂境界在瞬间暴涨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而那缕原始魔纹,则如同烙印,深深铭刻在他的灵魂深处以及他的右侧脖颈上。 当他重新掌控身体,冲出怨哭河面时,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已然不同。除了原本的清灵道韵,更夹杂了一丝令万魔心悸的、源自寂灭魔尊本源的威压! 当他冲出怨哭河,河畔的魔将和魔兵原本杀气腾腾地围拢过来,但在感受到他身上那缕原始魔纹以及那属于寂灭魔尊的至高气息时,竟全都僵住了,那是源自血脉与灵魂最深处的恐惧与敬畏! 霎时间全部魔将和魔兵都僵住,继而惶恐跪拜:“参……参见尊上!” 墨染枫愣了一下,随即明悟。他吸收了上古魔尊的魂力本源,承载了原始魔纹,在这些低阶魔族眼中,他此刻便是血脉与灵魂层面上的……至高统治者! 他无心理会这些,也无意称霸魔界。他只想尽快离开。他冷冷地扫了一眼跪伏的魔族,那眼神中蕴含的威压让所有魔族将头埋得更低。 “滚开。”他沙哑地吐出两个字。 魔族们如蒙大赦,又惶恐不已,连忙让开一条通路。 在万千魔族敬畏的注视下,他从容离开魔界。 可惜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刚出裂缝,墨染枫就昏倒了过去。 在人界荒芜的山谷中醒来时,他感受着体内汹涌的力量与灵魂深处那道魔纹,心情复杂。但这丝复杂很快被巨大的希望冲散。 他探查那枚被他佩戴在右手无名指的储物戒——冰灵花莲、蓄魂草、魄蚕书,三样灵物,完好无损。 他成功了,而且是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 疲惫、伤痛、以及掌控强大力量后的陌生感交织在一起,却都被那股巨大的、近乎虚脱的喜悦与希望冲淡。他挣扎着坐起身,望向栖梧山的方向,干裂的嘴唇翕动,最终却因为极度的虚弱与情绪激荡,未能发出声音。 但他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其中除了希望,还多了一丝深藏眼底、他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的、属于魔界尊主的冰冷与威严。 “师尊,材料齐了,我还……得到了一些别的力量。但无论如何,我快要回来了。” * 墨染枫隐去颈间那象征着魔界至高权柄的暗紫色魔纹,踏着隐麟剑,朝着栖梧山的方向疾驰。然而,他周身那尚未能完全内敛、与灵气格格不入的精纯魔气,如同黑夜中的明灯,很快便引来了沿途修士的注意。他只得昼伏夜出,借助夜色掩护,小心隐藏行迹,但这终究非长久之计。 纸终究包不住火。不过旬月之间,“默言君楼听尘那位天资卓绝的亲传弟子墨染枫,已然堕入魔道”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修真界,自然也传回了栖梧山。 “什么!?” 熙潭峰主殿内,掌门穆希成闻此讯,霍然拍案而起,身前灵木所制的厚重书案竟被拍出一道细微裂痕。他眉宇间尽是难以置信与从未有过的滔天怒意,周身威压不受控制地溢散,令殿内侍立的弟子噤若寒蝉。 他不敢相信,他那光风霁月、以身殉道的师弟楼听尘羽化尚未满十载,其唯一的、曾被他寄予厚望的亲传弟子,竟转头投靠了魔族! “简直……不可理喻!”穆希成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胸口剧烈起伏。他原本还期望着墨染枫能继承逸之的衣钵,让那清冷的落云峰延续一丝生机与热闹,如今看来,这一切期盼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他强压着焚心的怒火,深吸数口气,试图令自己平静下来。待心绪稍定,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与责任感驱使他起身,径直前往后山寒寂洞。他要去看看师弟,仿佛唯有在那冰棺之前,才能倾诉内心的苦闷与愧疚。 “逸之…师兄对不起你,未能看好你那……”穆希成步入洞中,话语却戛然而止,如同被扼住了喉咙。他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洞穴——哪里还有万年玄冰棺与楼听尘遗体的影子! “来人!”穆希成猛地转身,声音因惊怒而拔高,蕴含着化神期修士的恐怖威压,瞬间席卷整个寒寂洞。 两名值守的玄衣弟子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被这股威压震慑得面色惨白,冷汗涔涔,慌忙行礼:“掌、掌门!有何吩咐?” “人呢?棺呢!”穆希成几乎是用吼的,目光如利剑般刺向两名弟子,“尔等是如何值守的?!” 两名弟子浑身一颤,为首一人强忍着恐惧,声音发颤地回道:“启禀掌门!弟子二人日夜轮值,从未敢有片刻懈怠,洞外禁制亦完好无损,实、实在不知默言君的仙躯是何时……何时被窃的啊!” 穆希成见二人不似作伪,且洞内确实无强行闯入的痕迹,显然来人手段极高。他强压下将这无用怒火发泄在弟子身上的冲动,胸口堵得几乎喘不过气。逸之的遗体失踪,墨染枫堕入魔道……这两件事接连发生,让他心乱如麻。 “传令下去!”他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封锁消息,暗中派遣精锐弟子,给我搜!无论如何,也要找回逸之的仙身!” 然而,搜寻毫无结果。 楼听尘遗体神秘失踪的消息虽被极力压制,但墨染枫身负精纯魔气、出现在栖梧山附近的消息却已确凿无误。 这一日,墨染枫终于抵达栖梧山外围。 他望着云雾缭绕的熟悉山门,心中百感交集。他只想悄无声息地回落云峰,完成那最后的仪式。然而,他刚试图穿过外围禁制,周身收敛的魔气便与护山大阵的纯阳灵气产生了剧烈冲突,瞬间触发了警报! 数道强悍气息立刻锁定了他,为首的正是厉焰峰峰主莫淮琛。眼见墨染枫周身魔气缭绕,眼神冰冷,与昔日那个明朗少年判若两人,莫淮琛厉声喝道:“墨染枫!你果真堕入魔道!还不束手就擒,随我去见掌门,给你师尊一个交代!” 墨染枫不欲在此刻纠缠,更不愿伤及同门师伯,他只想尽快脱身。 只是一场冲突不可避免。 他虽修为大进,又得魔尊魂力,但面对数位弟子的围攻以及护山大阵的压制,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加之他内心并不愿真正对栖梧山弟子下杀手,很快便被制服,封印了周身灵力,被押往主峰大殿。 大殿之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冻结。各峰峰主齐聚,目光复杂地看着被押解上殿的墨染枫。穆希成高坐主位,面沉如水,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阶下那名身形消瘦、却背脊挺得笔直的少年。 “墨染枫!”穆希成的声音如同寒冰,在大殿中回荡,“你身负魔气,私闯山门,该当何罪!你师尊一生清誉,难道就要毁在你这不肖弟子手上吗?!” 墨染枫抬起头,脸上并无惧色,只有一片沉寂的淡漠,以及眼底深处那无法化开的疲惫与执念。他迎着穆希成锐利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掌门师伯,弟子从未背叛师门,更未辜负师尊。” “魔气不过是力量的一种,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墨染枫平静地回答,这话语却让在场所有峰主脸色一变,此等言论,近乎离经叛道!穆希成与其他峰主此刻皆认为他心智已失,堕入魔道而不自知。 一场冲突后,墨染枫抬起头看着阶上的穆希成,眼中只有沉寂的淡漠与无法化开的执念。 “强词夺理!”穆希成怒斥,“那你告诉我,你师尊的遗体何在?是否与你有关?!” 提到楼听尘,墨染枫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一种深可见骨的痛楚与温柔交织的复杂情绪。他沉默了片刻,就在穆希成以为他心虚之时,他却忽然抬起头,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师尊的遗体,在我这里。”他坦然承认,不等众人惊呼,又掷地有声地继续说道,“而我,找到了复活师尊的方法!” “荒谬!”、“痴心妄想!”、“死而复生,逆天而行,乃修真界大忌!”峰主们在一旁大声斥责,他们皆与楼听尘师出同门,听及此是悲愤不已、怒不可遏。 穆希成更是痛心疾首,“墨染枫!你醒醒吧!逸之他……他已经道消身殒,神魂俱散!你被魔念所惑,行此逆天之事,只会让他九泉之下难以安息!” “不!师伯您相信我,我是有办法的!” 墨染枫掷地有声,眼中燃烧着赌上一切的火焰。 “《万灵术》记载的‘融灵’之法,并非虚妄!我已集齐灵物!请让我回落云峰!若失败,我愿形神俱灭!若成功……师尊便能归来!” 最终,穆希成看着他那与楼听尘如出一辙的固执,想着那空荡的寒寂洞,重重叹息,挥手下令:“解开封印,让他……回落云峰。” “掌门!”有峰主出声欲劝阻。 “记住你说的话。”穆希成目光复杂地看着墨染枫:“记住你说的话。若你行差踏错,玷污了逸之的清名……我亲手清理门户。” 墨染枫深深一揖:“多谢掌门师伯。” 第10章 第十章 魂兮归来 获得许可的墨染枫,瞬间回到了落云峰。悉的院落,熟悉的梧桐树,只是少了那个月白的身影。 他快步走入正房,楼听尘依旧安静地躺在床榻上,面容苍白,仿佛沉睡。墨染枫跪在榻前,轻轻握住那只冰冷的手,贴在自己脸颊:“师尊,再等等,弟子这就……让您回来。” 他不再犹豫,立刻开始准备。他在梧桐树下清理出空地,以自身精血混合强大神念,勾勒出繁复古老的“融灵”阵法核心。随后,他珍而重之地取出三样灵物:散发着极致寒意与纯净生机的冰灵花莲,花瓣如冰晶剔透;而蓄魂草通体透明,内部魂光流转,仿佛蕴含着无数生命的低语;不同于前两物散发的至纯仙力,魄蚕书呈暗紫色晶体,形如书卷,散发着精纯的魂力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魔界本源气息。 他将三样灵物置于阵法三个核心节点,又祭出自己的一魂三魄。最后,他盘膝坐于阵眼之上,目光温柔而决绝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楼听尘。 魂魄剥离的剧痛与永恒的空虚感瞬间席卷全身,他脸色惨白如纸,身形晃动,却咬紧牙关,手掐法诀,念诵玄奥咒文。 “以我之魂,唤汝之灵……契!” 阵法激活,幽暗光芒大盛。三样灵物在阵法之力下融化、交汇,最终化作一小碗闪烁着混沌色泽、散发着奇异波动的灵魄水。而墨染枫的气息,也随之萎靡了下去,眼神都黯淡了几分。 他端起那碗承载着他部分魂魄与三大奇物精华的灵魄水,走到床榻边,小心翼翼扶起楼听尘,让其靠在自己怀中。感受着那冰冷的体温,他的心如同被针扎般刺痛。 他深吸一口气,竟是自己饮下碗中水,然后,俯身,极其轻柔地、珍重地,亲口将灵魄水渡入楼听尘冰冷苍白的唇中。 墨染枫渡完灵魄水紧张地注视着楼听尘的脸,大气都不敢喘。 时间仿佛凝固。 一息,两息,三息……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即将吞噬墨染枫仅存的意识。 就在这时—— 楼听尘毫无血色的唇瓣,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冰冷的身躯,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 长如蝶翼的睫毛,开始剧烈地颤抖。 墨染枫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屏住呼吸,紧紧盯着。 终于,在漫长的等待后,在那双浅色的、曾映照着冰雪与尘寰的眼眸缓缓睁开一条缝隙的瞬间—— “师……尊?”墨染枫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无尽的希冀与恐惧,轻轻唤了一声。 楼听尘的瞳孔最初是涣散而迷茫的。他有些困难地转动着眼珠,视线最终模糊地聚焦在墨染枫那张近在咫尺、写满了疲惫、狂喜与泪水的脸上。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少年苍白的面容,最终,定格在他因神魂缺失而显得有些黯淡的眸子上,以及……那即便隐去,却在他这等修为面前无所遁形的、缠绕在少年魂魄深处的暗紫色魔纹。 楼听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双刚刚苏醒、还带着虚弱与茫然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清明、了然,以及……深不见底的心疼与复杂。 他极其缓慢地、用尽了此刻全部的力气,抬起那只依旧冰凉的手,指尖微颤地,抚上墨染枫的脸颊,试图擦去那不断滚落的、灼热的泪珠。 干涩的喉咙动了动,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墨染枫耳边的声音,轻轻响起: “…傻…孩子……” 他顿了顿,看着墨染枫魂魄深处的魔纹与那明显的缺失,眼底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用气声艰难地补充道: “…谁…伤的…你?” “没有……没有人伤我,师尊,”眼泪在墨染枫的眼眶里打转,最终承受不住地滚落,他却笑着,用力摇头,“弟子只是……太高兴了。” 第11章 第十一章 烟火人间 楼听尘的苏醒,并非意味着立刻恢复如初。被“融灵”之术强行重塑的灵核与神魂极其脆弱,他需要长时间的静养,几乎散尽的灵力也需要从头修炼。这让他时常望着窗外叹气。 而墨染枫却毫不气馁。他比以往更加细心地照料着楼听尘的饮食起居,深夜里总趴在师尊榻边浅眠,稍有动静便会惊醒。他为他护法,陪他复健,落云峰上再次充满了烟火气息。 楼听尘默许甚至依赖于他的靠近。那双清冷的眸子,逐渐被一种复杂的、带着怜惜与愧疚的温柔取代。只因为那位少年为了他逆天改命,闯遍绝境,甚至承载了魔尊之力,他看着少年为他忙前忙后,看着他颈间即便隐去也能被他感知的魔纹,看着他神魂中那永恒的缺失……他愣愣地发呆。 这份情,太重,他无法再视而不见。 只是魔界权柄之事,始终如同一根刺。 楼听尘始终不知如何开口,而墨染枫也一直闭口不提。 “染枫。”那天,楼听尘坐于梧桐树下,看着墨染枫忙碌的身影开口。 “怎么啦,师尊?”墨染枫立刻跑来,眼睛亮亮的。 “你难道没有什么要事要干么?”楼听尘捏了捏书卷。 “嗯……没有啊?”墨染枫装模作样地想了想。 楼听尘眉头微皱:“那魔界……” “师尊原是担心这个?”墨染枫笑嘻嘻地,眼中划过狡黠,“弟子不知道呢……师尊有什么好办法么?” “我如何知道?” “嘿嘿,师尊既不知道,那就不必担心。”墨染枫笑容灿烂,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弟子早就安排好啦!” 原来,他早已在前些时日趁楼听尘熟睡,连夜前往魔界,召来了实力最强、亦懂审时度势的夜孤魔君,令其代为统治,并三令五申:严禁入侵人界;内部争斗不得波及凡间;若有违逆,他将直接引动魔纹,施以血脉反噬之刑。他早已将体内那庞大的魔力运转自如。 此后,在墨染枫的悉心照料下,楼听尘身体基本康复,行动无碍,只是修为尚需时日。 在一个平静的夜晚,月华如水,流淌在落云峰的院落中。楼听尘正坐在梧桐树下,翻阅着墨染枫从人间新带来的话本子解闷。 墨染枫为他斟上一杯温养的灵茶,看着师尊在月光下愈发平静柔和的侧脸,数月来的守护、数年的痴恋、以及差点永失所爱的巨大后怕,在这一刻冲垮了所有心防。 他放下茶壶,没有看楼听尘的眼睛,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如同立誓: “师尊。” “弟子以前说过,心悦您。” “如今,天地为鉴,生死走过一遭,此心……”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跨越生死与伦常的勇气,最终坚定地吐出: “……此心,未变分毫,亦永世不变。” 没有激动,没有哭泣,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而深沉的陈述。 楼听尘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缓缓将茶杯放下,抬眸,望向眼前这个已然成长为可以为他逆天改命、撑起一片天的青年。 青年如今的身量早已超过他,仿佛轻轻一扣便能将他覆盖。 他的目光深邃,如同浸满了月色的深潭,里面翻涌着太多情绪——是了悟,是心痛,是无奈,是愧疚,最终,都化为一种极致的平静与接纳。 他看着墨染枫,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看清他灵魂深处那份不惜一切的情意。 然后,他用他那特有的、清冽而平稳的声线,轻声回应: “我知道。” 依旧是这三个字。但这一次,不再是洞悉一切的淡然,而是全然的、郑重的接纳与回应。它意味着:你的心意,我一直知晓;你的付出,我全部铭记;你所承受的痛苦与磨难,我感同身受;从今往后,我允许你,走进我的生命,以超越师徒的身份,与我同行。 墨染枫的眼泪,在此刻才无声地汹涌滑落。不是悲伤,是历经千难万险、穿越生死界限后,终于靠岸的解脱与铺天盖地的幸福。 “哭什么?”楼听尘微微倾身,用指腹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痕,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浅色的眸子里漾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缱绻,“你不愿意?” “不!弟子愿意的!”墨染枫语气哽咽,却异常坚定,他抓住楼听尘为他拭泪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颊,仰头望着他,眼中光芒璀璨,胜过星辰,“师尊,弟子愿意!永远都愿意!” 楼听尘看着他,终是浅浅地、真实地笑了起来。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春回大地,瞬间点亮了他清隽的容颜,也彻底照亮了墨染枫的整个世界。 他反手握住墨染枫的手,十指相扣。 “好。” 月光温柔地笼罩着相拥的师徒,梧桐树叶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祝福的低语。落云峰上,清冷依旧,却从此有了人间最温暖的烟火,与跨越了师徒名分、生死界限的,永恒承诺。 (正文完) 不定时更新番外,感谢一路支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十一章 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