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恃剑为君行》 第1章 之壹 我是一名女将军,也是大燕朝唯一一名女将军。 曾经我爱上一位帝王,却舍弃后位,选择守护他的江山。 如今江山依旧,只是旧人换新欢。 往事不可再重来。 —————— 火盆燃烧,几张薄纸随火舌摇曳成灰,仿佛唯一的价值便是这一瞬的光热。 连姝坐在他腿上,他便抱紧了怀中娇俏的人儿,温声问道:“暖和么?” “暖和呀,真是暖和。”连姝拍手调笑,嗓音如银珠似得喜人。 我身披着还未来得及卸下的甲胄,发上是一千里长路的霜雪。 我沉默地跪在殿中,而火盆里烧的,是我收集数载,丞相连奉一族密谋篡权的证据。 我跪了许久,沈晞似乎终于想起他亲封的镇北大将军来,于是将缱绻目光从他最宠爱的女人身上移开,淡淡落在我被多年风雪吹得惨白的面上。 “仇将军,我念你累有战功,今日不纠你构陷之责,且勿再提。” 我缄默地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面容依旧的帝王,拖着疲惫的步伐缓缓向外走去。 意味不明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将军,孤闻漠北的星夜甚美,可当真?” 我脚步顿住,答道:“是。” “比起那时夜里,如何?” 他又笑着问我,语气寡淡,深黑的瞳却轻微地颤动。 我低下头,不去看他:“回陛下,年事久远,臣已忘记了。” “哈哈——好。”他倏地大笑起来,向我挥手,“你退下吧。” 在他逐渐嘶哑的笑声中我踏出明正殿,沈晞身旁的侍官便径直上前夺了我的虎符。待我走出宫门时,一箭从高处射下,穿透我的胸口。 鲜血淋漓了我的手甲,滴落在地,正如我许多次捧起将士们余温尚存的身体,只不过这次,是我自己。 自快马回宫后,我就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而我依旧寄希望于沈晞在看见证据后会顾念旧情,于是孤身前往,并将兵刃都卸下。 火舌燃毁了我费尽心血换来的一切,也焚尽了我对沈家王朝最后的幻想。 - 在沈晞被权臣柳喻扶持为傀儡皇帝之前,我们也曾两小无猜过很长一段时光。 我父亲原是驻守边关的名将,因在与夷族的一场大战中失利被贬,故而成日颓唐酗酒,无暇管教我。 我于是无所事事,一日翻过高墙,跳到临家宅邸的院子里来,不料低估了高度,“咚”地一声砸在了正在读书的沈晞身上,使他当场晕了过去,我也就不得不照顾了他好几天。 这就是我与七皇子沈晞并不美好的初遇。 或许是因为不受宠的缘故,他不像我印象中的王公贵族,反而吃穿用度都很简朴,一身病弱书生气。 世界上是不会有人喜欢读书的。年方十一的我对这一点坚信不疑,于是认定他是受了家里人的逼迫,总翻过墙去强拉着他玩闹。 沈晞起初很不愿意,总躲在屋里任由我使劲敲门也不肯出来。但后来也慢慢习惯有个人总在他耳边叽喳,甚至也会在夜深人静时主动翻过高墙,与我说他今日又读了什么书,书里圣贤说了什么大哲之词。 而我一句也听不懂,于是把刚练完搁在一边的长刀往手里一提:“走,我听说地里番薯长好了,我带你去偷点来吃。” 沈晞听了大惊失色:“你一代名将之女,怎可做这样偷鸡摸狗之事?” 然而等番薯烤出来后,他却吃得理所当然,甚至比我还多。 后来被农家逮到了一通乱撵,满身粘着灰土回来,也不清洗,随便一抹便躺在屋顶上看星星,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直到第二日醒来齐齐感了风寒,也要爬上墙对着打喷嚏,生怕对方比自己先好了嘲笑自己。 有一回我那总喝得神志不清的父亲走出屋门来,看见我与沈晞在院子里追逐打闹,便扬声喊了句:“原来我女已为自己选了个好夫婿!” 我知他又是喝蒙了,于是上前推搡他赶紧睡去别胡说八道。 而我将他推进屋,再看方才还在用手狠捏我脸颊的沈晞此刻却不知为何紧抿着唇,从脖颈红到了耳朵尖。 我凑在他面前打量了许久,而他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我遂豪爽地一拍他的肩,开解道:“我爹不过胡说几句,你别往心上去。” 而沈晞脸色更奇怪了,他冷淡地应了一声,也不愿再和我继续玩闹,自顾自翻过院墙去了。 - 后来不知道哪里传出的风声,说仇将军已经把女儿许配给七皇子了。落魄皇子配落魄将军之女,真是门当户对。 我听了十分生气,提着木棍就满大街巡逻去,听见有嚼舌根的不管比我高大多少,通通指着教训。 “不许你说我和沈晞的坏话!不然揍扁你们!” 可没想到这下谣传得更厉害:仇将军的女儿性子泼辣,强迫七皇子与她成婚。 我听了简直要气哭,抓着沈晞的衣襟问:“你读书多,你说,为什么我威胁他们没用?” 沈晞于是翻开他满满一屋的书,找得满头大汗,最后敷衍我说:“因为你只是个小女子,揍不扁他们。” 我听懂了,便抄起父亲当年立下战功皇上亲赐的佩刀,就要冲出去证明自己,沈晞连忙将我拉住,说他有办法。 然后我听他之乎者也地和人争辩了一整日的礼义廉耻,直到面红耳赤,灰溜溜地跑回来。 我捧腹大笑,然而笑够了,也不禁困惑:“武也无用,文也无用,那什么有用呢?” 沈晞同我一起坐在旧屋顶上,沉默许久,忽而说道:“钱有用,权有用。” 那是我第一次从满嘴圣贤哲理的沈晞口中听到这两个字眼,不带任何唾弃的语调。 从这日起沈晞开始读起了别的书,结交了很多穿着各异的朋友,身上也沾染了世俗的味道。 而我却不以为然。沈晞还是那个会每日翻墙与我闲谈胡闹的沈晞,他又和以前有什么区别呢? - 时光如流水一晃而过,转眼我们都到了应婚嫁的年龄。某日我与他如往常一样躺在屋顶,凝望那片十年如一日的漫漫星空。 我偏头,假装不经意地问:“你打算娶什么样的姑娘?” 沈晞很大方地描述起来:“那自然是温柔可人,通情达理的姑娘。” 简直就是我的反义词。我心中升起一道无名火,一声冷哼:“做梦吧,这样好的姑娘哪看得上你?” “呵呵。”沈晞闻言轻笑,“你说得对,看来只有成日舞枪弄棒的小泼妇我能配得上咯。” 我扭头看见他眼中的戏谑之色,这才明白被他耍了,于是立即翻到他身上想像以前一样拧他的耳朵。然而他却伸手将我脑袋一压,摁在自己的唇上。 原来他力气已经这么大了。 我想起初遇时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鬼,忽然意识到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很久了。 - 一切本来应该是这样:他带着许多家当作为彩礼,我也代替父亲收拾许多家当作为嫁妆。我们在一个黄道吉日成婚,余生几十年小心维持落寞贵族的生活。 然而某日出现在王府前的几顶轿子却撕碎了我与沈晞编织了许多年的幻想。 我看到一个身材干瘪、留着长须的男人将沈晞扶上了车,我连忙跑过去拽住他的衣角,却又被一旁带刀的侍卫猛地推倒。 “皇上贵体,你一贱女子岂可触碰?” “他不是什么皇上!他是沈晞!”我愤怒地大喊,“他是我的沈晞!” 向来醉醺醺的父亲此时却跑来捂住了我的嘴,对那长须男人点头哈腰道:“柳大人,小女粗鄙,冒犯了。” 这位柳大人并未计较我的无礼,兀自带着沈晞上了轿子走远。沈晞好几次拉开帘子看我,又被人迅速地拉上。 后来父亲告诉我,天子被刺于宫中,太子也遭鸩杀,权倾朝野的丞相柳喻与柳太后商议,最终决定立孤身一人无势可依的七皇子沈晞为新帝。 就这样,我两年没有再见过沈晞。 - 二十岁,对于一个还未嫁人的姑娘来说已经很晚了。但父亲也不管我,我便自顾自干自己的事。 不是我喜欢独自一人,只是我还忘不了他。 偶然一日听说宫中正在选秀女,我脑袋一热,便跑去自告奋勇地报了名。 听说我要进京,父亲第一次发了火,一巴掌举起来,却最终也没舍得扇下去。 他悲叹了口气:“我好不容易从那吃人的地方出来,你却又要回去!” 我听不懂他的话,我只知道我好想见沈晞。每当夜里独自卧在屋顶仰望繁星,我便会想起他。想起我们在这无人知晓的僻静之处肆意欢笑,偷尝禁果。 我还是固执地进了京。那日父亲把自己锁在门里,不肯见我。 但我坚信自己是对的。而当我真的走进宫里,与一群身姿娇俏的莺莺燕燕站在一起格格不入时,我却又忽然畏缩起来。 ——他曾经说想娶的姑娘现在一抓一大把,他难道还能看得上曾经那个对他死缠烂打的小泼妇吗? 而他已经看见我了。 穿过茫茫的人海,我的目光聚焦在了那个穿着黑色龙袍,神色恹恹的人身上。 而他也陡然与我对视,如渊的眸中忽然就有了光彩。 他隔着人群,大声叫喊我的名字:“仇瑛!你也是来选秀的吗!” 我迷茫地看了眼如潮般拥挤的候选人,又看了一眼他身旁已经被选上于是满脸幸福的女人们。 我鬼使神差地答了一句:“不,我是来参军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之壹 第2章 之贰 我被接进了宫里,想也知道是沈晞的命令,却一连数日都未见到他本人。 听送饭的太监说,皇上疯了,不顾柳丞相的劝阻,执意要立一个新来的女人为后。 我知道这是在说我,心里一阵热烫。他果然也还是一直挂念着我的。 那太监也眯着眼看我。我不知道他是哪边的人,于是极力掩饰着嘴角的笑意,佯装严肃地问:“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我?” 他拖长了语调:“看丞相的意思。” 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看来这两年,沈晞依旧没有获得自己的自由。 当天晚上,我就被召见入明正殿。殿上的不仅有沈晞,还有柳喻和柳太后,气氛低沉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平生第一次面对真正的皇族权贵,不禁有些露怯。但我知道我要站在他身边,就必须拿出同等的勇气。 于是我垂下头,向四面尽可能镇静地跪拜行礼。 “小女仇郦将军之女,仇瑛,见过陛下,见过太后娘娘,见过柳丞相。” “原来是仇将军的女儿,快请起!”叫我免礼的不是天子沈晞,而是那个曾见过一面的干瘪男人,他的胡须愈发长了。 我站起身,小心打量着众人。他们神色各异,自怀鬼胎。 沈晞率先不耐烦地开口:“孤要立仇瑛为后,不必再商榷。” “殿下。”柳喻立即毕恭毕敬地回道,语气却很是强硬,“臣认为您不必如此心急,不如先将仇姑娘立为妃嫔,再择身份当对、品性贤淑之人为后。” 我的脸简直要烧起来。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身份卑微,又品性粗野,配不上沈晞。 “身份当对、品性贤淑?”而沈晞讥讽地冷笑出声,“您莫不是在说您的女儿柳络璎?” 大殿内的气氛一瞬间落至冰点,柳太后一拍桌案,横眉怒目指着沈晞大骂:“你如今是有主意了!” 沈晞蹙眉不语,而柳喻紧接着笑来:“既然皇上不喜小女也罢,我闻八王爷还未娶妻,不知他可看得上小女。” 我顿时打了个冷颤。他话里有话——你是我扶立的傀儡皇帝,要换一个也很简单。 比我嗅觉灵敏百倍的沈晞不可能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我此刻如此希望他能搪塞过去,顺意封我为妃也好,日后再谈也好,毕竟错在我。 我不该不听父亲的话。 我不该进宫。 而沈晞依旧面色平静,忽而笑道:“那就将柳络璎赐婚给八王爷吧。” 殿内顿时寂静无声,只能听见我急促的呼吸。 望见柳喻面上掩饰不住的狠厉杀意,我知道帝相间微弱的平衡已被我突兀的闯入而破碎,那么也必须由我来偿还。 我不知何来的勇气,于是扬声喊道。 “陛下要立我为后?可曾问过我的意见?” “我可不爱你。” 我凝望着沈晞逐渐惨白下去的脸色,深吸了口气,继续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不过念着我与你旧有交情,想来讨点关系罢了。” 我跪倒在地,向柳喻一拜。 “我此番入宫面圣,是欲参军,继承父辈志愿,誓剿尽北夷,收复我朝国土!” “当真?”沈晞死死盯着我,始终冷静的声音却开始颤抖。 我不敢眨眼,怕眼泪滑落下来:“当真。” “你骗我。你不必向朕撒谎。”而沈晞依旧不死心,站起身向我乞求,“你说是假的,朕定立你为后,此生不负。” 我低下头,只露出冷漠的唇角。他太了解我了,正如同我了解他。 只要我露出半分犹豫,他都会不顾柳喻的恫吓,一意孤行。 “从小到大,我骗过你吗。” 我咬牙说道。我听到一声剧烈的碰撞与碎裂声,有人把玉杯狠狠摔在了地上。 许久之后,沈晞平淡的嗓音穿过我的耳膜,使我心尖一悸。 “准。” - 一道诏令当夜便传进了我暂居的寝殿,封我为上都护。不多时又有一道诏令来,改封我为骑尉,辅镇北大将军李沥林。 我抚摸着这两道一模一样的黄帛,心知肚明前一道是柳喻下的,后一道是沈晞改的。 我一介从未参军的小女子,直接做上都护必不能服众,要是行事不利,柳喻就好借此机会将我治罪,敲打沈晞。 而沈晞将我改封为一个七品武官,辅佐与我父亲交好的李将军,是为了保护我。 第二日晨,李将军便来找我。他如今也已如父亲那般苍老。 他对我说,从没见过皇上这般慌张,事无巨细地嘱咐了他一遍又一遍,一定要护我周全。 “我不知你为何要从军。”他一声叹息,清明目光却告知我他早已看透真相,“但你既然要随我北上征伐,必然要收心。” 我于是以军法向他行礼:“仇瑛明白。” - 我知晓从军要吃苦,却也没想到这么苦过。 在天寒地冻、飞沙走石的漠北,只要掉队便会瞬间被湮没在滚滚黄沙中。 李将军为了磨练我,令我统领侦察军,一日疾行几百里是常事。天气又冷又干,冻得手脚麻木生疮,嗓不能言。但也不能停,停了便是违反军令,要吃军棍的。 我时常累得睡死在马上,又忽然惊醒。侦察兵除了脚程快,还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我带着情报回到镇北军中时,李将军心疼地摸了摸我脸上被飞石划破的伤口,劝道:“受不了,就回家去陪你的父亲吧。” 我抹了把早已结痂的伤口,坚定道:“我不回去。” 人活一口气,我要向柳喻证明自己。而当那黄布携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时,泪水还是忍不住模糊了我的眼角。 “瑛儿,朕不知可否还能这样称呼你。军中可过得还好?” 不好,苦极了。几乎快要忘记自己性别的我此刻似乎又变回了那个会哭闹的女孩,泪如雨下。 我提笔想给他回信,而黄纸底下露出的柳喻印章却使我停下了动作。 你们做的事,说的话,我都知道。 我擦干了泪水,将沈晞的来信小心叠好,塞入枕下。 我提起长刀,走出帐外,我的部卒们已排好阵列,在此等我。 我挺直腰身,用沙哑的嗓音喊道。 “点兵。” - 之后每个月沈晞都会写信给我,我都认真看过,却从未回过一封。 军中生活实在无聊,便总是会口口相传些京城里的风流事聊以取乐。 “当今圣上都二十有二了,宫里那么多莺莺燕燕,到现在都没个孩子,怕不是有隐疾?” “是哟,我听说宫里的太监们一直在民间秘密求方哩!” 我不禁哑然失笑,沈晞有没有隐疾,我在几年前的旧房顶上就验过货了。他可能耐得很。 然而想到他后宫里的嫔妃们,我心里又不舒服起来,一掀帘走了进去,对着说的正起劲的小兵们皮笑肉不笑道:“诸位消息可真是四通八达呀。” “没没没……仇都尉。”他们打着哈哈,一哄而散了。 这一年来我已经从骑尉升到了都尉,连升两品,除去李将军那一层的关系,也与我自身的努力有关。 我常常单枪匹马深入敌军,又自学了夷族的语言,孤身组织着镇北军的情报网。 我对手下士兵们很不错,他们也就不怕我,有时还会调侃我为何不留在闺中等个好夫婿。 这时我便会狠狠一拍胸脯:“当然是为了对得起我这个姓氏!我仇家世代为将,岂可到我这就断了!” 在他们崇敬的目光中,我又觉得惭愧。 其实啊,不过为了个男人罢了。 - 再后来,又一则消息在军中炸开。这回不再是捕风捉影,而是真从京中传来的口信。 与此同时,我也收到了沈晞最后一封来书。 “瑛儿,回来吧,柳喻死了。” 一代权臣,大燕王朝十年的实际把权者柳喻在闹市被腰斩,株连九族。罪名是谋害先皇与旧太子。 柳太后亦被白绫赐死,所有柳喻提拔的官员都被罢官流放。至此,柳家势力在朝堂与后宫中都被连根拔起。 我在边疆与李将军收复三郡的同时,沈晞也在深宫中完成了一场不为人知的政变,蜕变为真正的帝王。 我想起许久以前在屋顶与沈晞调笑时,他曾玩笑说,男子善征战,女子工心计,到我们这倒反过来了。 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 李将军看出了我想走,虽说舍不得,也还是主动提起。 “孩子,你的路还很长。”他如父亲般抚摩过我因风吹日晒而如男子杂乱的长发,“不该在军中荒废好时光。” “将军……”我不禁热泪盈眶,向他跪下拜了三拜,久久不愿起来。 “你须记住,不要怯懦。属于你的东西,永远也不要让人夺走。” 我带着李将军与我最后的忠告,拿出我急行军的速度来,不过两日便回到了大燕境内。 我先去看了我的父亲。他还是老样子,喝得烂醉如泥躺在床上,见我回来了也不正眼瞧我一回。 而当我就要推门离开时,他却又忽然将他的那把宝贝佩剑丢给了我,模糊不清地说道:“你从军了,一把好剑是必须有的。” 我心虚地点头,没有告诉他我已经打算做普通女子了。 就像我也没告诉他,这把剑已经多年未出鞘,锈得拔不出来了。 - 我换上了曾经的华贵锦裙,用厚厚的妆容遮去这一年多风雪在我面上留下的痕迹。如柔弱闺秀一般坐着马车进京去。 我事先没有告诉沈晞我回来了的事,想给他一个惊吓。 走至宫门前,我掏出沈晞之前寄给我可许随意出入的令牌,侍卫便毕恭毕敬地放了我进去。 我一路打探到了皇上现下居住的是避暑的清河宫,于是匍匐在树丛后面,打算如埋伏敌军般突然窜出,杀他个片甲不留。 我被自己幼稚的想法逗笑,沈晞人还没来呢,自己就先想着乐弯了腰。 总觉着回到他身边,就像回到了曾经那段一起偷番薯挨打的时光。 我好不容易才止住笑,使劲在这炎炎夏日打起精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径的那头。 终于一抹华贵的黑色进入我的视野。我连忙蹲下,将自己整个身形都隐藏在树丛里,确保不会被向来观察敏锐的他发现。 当那抹气息终于慢悠悠走至我跟前时,我猛地跳起,指着他大笑:“沈晞!可给我逮到你了!” 而一声女人的尖叫使我扬至耳边的嘴角僵住,我终于发现沈晞并非孤身一人,他怀中还有一个女子。 沈晞心疼地轻拍着她的脊背,向我责备地看来:“你吓到她了。” 第3章 之叁 我在军中待久了,许多宫里的事都并不曾听闻,于是还以为沈晞是那个对女色恹恹的叛逆帝王。 直到问了来打扫的宫女,我才知道,后宫早就变天了。 自从连奉助沈晞夺权以来,沈晞将他封为了新的丞相,还把他的嫡长女连姝接进了宫。向来片叶不沾身的沈晞一下子对这位才貌双全、名动京城的连姝动了凡心,肆意宠爱,不出两月便立为贵妃,听说立后事宜也在安排中了。 我垂眸沉默了良久,连宫女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 我坐在花园中,闷热的阳光直照在我的面容上。汗液淌下,一滴又一滴落在石桌上。 北漠的烈日也是这般狠毒,却不如这般难耐。 - 等到夜里,沈晞仿佛终于想起我这个故交来,于是叫太监把我引进殿去。 芙蓉帐内有人在熟睡,沈晞衣衫不整地坐在桌前,胸前还淌着汗珠。我咬紧了唇,目光焦急地看着他。 他的声音还带着房事之后的沙哑,漫不经心地问:“仇都尉怎么回来了?” 我一时语塞,本想说还不是你写信叫我回来的,可又想起自己这一年多以来从未给他回过哪怕一封,于是讨好似的低声答道:“忽然想起你来了。” “哈。”他讥讽地一笑,叫我心里更加忐忑。他为我斟上茶水,而我哪里懂得品茶,又加之口渴难耐,于是仰头一饮而尽。 沈晞颇为嫌弃地摇了摇头,接着问我:“你不知朕如今已是一国之君,躲在树后惊吓孤与连贵妃又是何意?” “额。”我不好意思地舔唇,“那您不也罚我在外头晒了一日嘛。” “谁让你晒的?”沈晞闻言不知为何却更加生气了,“这么大个屋子你不知道自己推门进来歇息?真是蠢笨!” 我微微一怔,而后讪笑道:“没事,晒习惯了。” “你……”他又露出那副不耐烦的神情,我都准备好被他赶走了,沈晞抬起一半的手却又慢慢缩了回去。 “这一年多来战果如何。”他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抿了一口清茶。 虽然镇北军的战绩我已经事无巨细地记录好呈给他了,但既然他还想听,我便只好又从头给他讲来。 我取了一旁毛笔,在纸上画下地图,一点点讲到李将军是怎么谋兵布阵,我又是怎么左右驰援的,只不过刻意隐去了危险的部分。 沈晞听得很认真,频频点头,为了方便指点,干脆坐到我身边来,一个细节也不肯放过。 我讲得口干舌燥,累得不行,终于在一个豪迈的大勾划下之后结束了我的汇报工作。 “李将军果然善战。”沈晞钦佩地评价了一句,绝口不提我的功劳。 “朕困了,你出去吧。”他冷漠地补上一句,“朕要和连贵妃共寝了。” “欸……”我连忙拽住他的衣袖,“就不能体谅一下我吗?” “体谅什么?”沈晞又是从鼻间哼出一声冷嗤,“难不成你想留下欣赏吗?” 我偏头看了眼床上缓缓起伏的身影,还想挣扎一下,然而半天也想不出说辞。见沈晞愈发不耐烦了,于是脑子一热,把在军中听的浑话说了出来。 “我打仗回来了,结婚。” - 沈晞被我的直白吓到,睁圆眼许久才迸出几个字来:“你好不要脸!” “当初说不爱我的是你,把我抛在宫中的人是你,一连数月不回我信件的还是你!”他跳起来,指着我的鼻子控诉,“你竟然还有脸面和我谈嫁娶?” 我厚着脸皮舔了舔唇:“你就说答不答应吧。” 他眯起眼,冷冷地微笑:“你伤我心这样深,我又怎么可能……” 然还没等他说完,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倏地将他打断。一个黑影匆匆地推开门跑进殿来,紧接着是试图拦截他的侍卫。 “仇都尉!可找到您了。”他气喘吁吁地在我面前停下,抹了把额前的汗。 我见他竟是李将军的副官,又擅闯皇宫如此焦急,顿时心中升腾起一股不详的预感:“怎么了?” 他于是附在我耳边,急促地吐出几个字。 我脸色陡然变得煞白,手里攥着的杯子也啪嗒落回桌上。 “走。”我利落地站起身,此刻我又变回了仇都尉。 而我刚要离开,衣角便被一股大力紧紧攥住。 “你又要走?”沈晞紧蹙着眉,质问我。 “……是。”我抿唇答道。 “不行。”他言简意赅地命令。 “沈晞,我没时间了。”我急得很,甚至忘了避讳,“李将军他……快要不行了。” “你还会回来吗?”沈晞深黑的瞳被血丝覆盖,他的嗓音一如我一年前离开时那般颤抖。 我陷入沉默。北夷前日对镇北军发动突袭,李将军中了毒箭即将不久于世,最后一言便是要见我。 他之前就曾嘱咐过之后要将镇北军托付给我,我这一去,恐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沈晞从我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忽而大笑,声调高扬:“朕令你不许去!将军那自有人照顾!” 深知除我之外军中无人能承李将军身后事的我压低了嗓音,冷冷说道:“陛下小声些,别惊扰了连贵妃安寝。” - 我换上便行的戎装,跨上骏马,即便已将一连好几日未合眼,也依旧向漠北疾驰而去。 夜风呼啸而过,熟悉的粗糙砂石刮过面颊,我又一次呼吸到了那干涩的空气。 李将军已经虚弱到说不出话来了。我泪流满面,跪倒在军账简陋的榻前。 箭毒已经模糊了他的视力,他缓慢地抬起手,抚摸我的发顶。 他嗫嚅着干裂的唇,想要说些什么。我于是将耳朵伏在他嘴边,这才勉强听清。 “忠……” “忠君……为国……” 说罢,这位戎马一生,将自己的所有都献给了这片河山的老将军垂下头颅,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涕不成声,即使知道他已经无法听见,也依旧紧握住他的手,定定道。 “好。” - 我即日点兵,统帅所有军部,向北夷发起反攻。 其实我早便刺探到了他们的部落驻扎在何处,只是为免打草惊蛇,一直未有动作,没想到却害死了李将军与几千将士。 我满腔愧疚与愤恨,与群情激奋的镇北军一起冲入北夷骑兵的营寨,将这群正在庆功的强盗杀了个溃不成军。我亲自持刀砍下数十人的头颅,最后一刀刺入了想要上马逃走的首领的心脏。 血色如雾染红了天。这场复仇是如此酣畅淋漓,然得胜而归的镇北军却丝毫没有凯旋的得意,个个都垂着头,气氛十分沉重。 在黎明的青光中我与剩下的将士们掘了墓,安葬所有牺牲者。 极度的疲惫间我躺上床,却迟迟无法合眼。李将军在我面前死去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折磨着我,使我无法入眠。 若是我不离开镇北军,他或许就不会中箭了…… 忠君为国…… 以往我每每想起沈晞,便只觉得他是我幼时的玩伴、悸动的爱人。而现在再想起时,却有一个沉重的“君”字覆压在我们之间。 我闭上眼,抱着胸抵御茫茫夜色。 我将继承李将军的遗志,为我的君、我的国付出一切。 - 军不可一日无将。 镇北军许多武官与李将军的旧友都向京城举荐我,我原以为沈晞会多作为难,但谕旨来得很快。 “封仇瑛为镇北大将军。” 如此简洁而平淡的数个字,沈晞大概确实已对我失望透了。 我知自己对不起他,或许今生注定有缘无分。 幸得他已有心爱之人在怀,如今的我已不再感到不甘。 我接替了李将军的位置,这才知晓统领数十万人的军队是有多么艰难。每日忙得好像陀螺似得,经常吃睡都在马背上。筑边墙、建要塞、安黎民、建水利、兴农牧。琐碎的杂事才是战争的主要部分。 北夷蛮族四海为家,藏匿在大漠中,实难剿灭,我军只能不断侦查,逐个击破。 春去秋来又是一载,大燕的边境线往北又扩了两郡。离收复当年被侵占的全部领土,已经不远了。 我也时不时与沈晞有信件来往,谈到军中事宜,字字恪守着君臣之礼,再无僭越。 之后又是一载。 - 宫中的流言我远在漠北也听了许多。圣上独宠的连贵妃有孕,不日将封后。连贵妃流产了,圣上加封其为皇贵妃。又是一批秀女进宫,其中谁谁是谁谁。 我在听到沈晞的名字时还会有微微的心悸,毕竟他是我唯一爱过的人。然而我已经无暇顾忌,大燕与北夷残部的决战,即将到来。 近四年间镇北军突破了北夷阵线,诛杀敌军数十万人,缴获牛羊数百万匹。北夷元气大伤,仅剩单于统领着剩余兵马苟延残喘。 我军已刺探到敌军驻守的重要情报,此行将展开决战,将夷族一举歼灭。 形势一片大好,正如预料的一般,镇北军所向披靡,另有一路大军拦截后路,生擒单于指日可待。 而正当我意气风发之时,一纸文书却打破了我所有计划。 它并非来自沈晞,而是当今风头正盛的丞相连奉。 “大燕与北夷已达成和解,即日罢兵。” 我无法接受。 胜利仅一步之遥,而大燕又要与北夷和亲纳贡,这是何等的耻辱? 我立即上书给沈晞,详细写明了当前形势与忠告。 不过两日回信便来到了我的手里。我急不可耐地拆开,信中内容却使我心如坠冰窟。 “如连相所言,勿抗令。” 我于是将军令传达下去,原本激情昂热的将士们立即炸了锅。有消息灵通的,说是北夷派使者贿赂了连妃,连妃给皇上吹枕边风,才达成了这荒唐的和解。 我的心情一点也不比他们轻松,毕竟镇北军走到今天,都是我与牺牲的李将军的心血。然我也不得不整军肃纪,挥师南下,离开这片付出了无数人血与泪的国土。 - 镇北军回到边郡后无所事事,每日便是练兵,等待下一次饿虎扑食的机会。 然而伙食却愈发差,经常采购不来药物,不久又是寒冬,将士们的冬衣却还没有着落。 我不禁疑虑,于是去找管军账的副官,这才知道上面拨划的军饷这一年来几乎减了半。 我命人去查,竟发现圣上批下的军饷经过重重下发是为人昧去如此之多,其中为首的便是丞相连奉。 旧仇新恨涌上心头,我平生最痛恨这般以公谋私之徒,他可知这白花花的银子是多少人的命? 而当我与沈晞之后的书信中提到连奉之事,他却闭口不谈,只说再补发军饷。 我将这张黄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想要看见那枚柳喻印章。 然后醒悟,连奉或许比柳喻高明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