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投她网》 第1章 囚他 “你还没有醒吗?” 深夜,江千雪推开了破旧的木门,入目所见的是躺在柴垛边上的一个清俊男子,他双手被铁链禁锢着,双目紧闭,气若游丝,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因为受伤,他白衣上的血花朵朵绽开,虽狼狈,却更添凄美。 她很喜欢他这副惨败之样,在山上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想也不想地把他带了回来,就算他一直昏迷不醒,她也强迫着与他迅速成了亲,而今七日过去,他竟然还没醒。 江千雪蹙眉,她不喜欢死物,七日时间已将她的全部耐心耗尽,她拎起脚边的木桶用力往枝如晏身上泼去,瞬间,他浑身湿透,衣衫上的血迹也随之氤氲开来。 她看得稀奇,又是喜欢又是怜兮,俯身捏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望自己,他的脸长得实在是好看,如琢如磨,最精美的玉饰也比不过他,也不知待这双眼睛睁开会是何等姿色。 忽然,江千雪呼吸一紧,面色急转而下。她不可置信地低头去看,脖颈边不知何时被抵上了一柄匕首,那匕首泛着寒气,只是轻轻一碰,就轻而易举地划出了一道血迹,寒意从伤口处蔓延而进,直侵她的骨髓、她的灵魂。 握着匕首之人正是枝如晏,他此刻终于睁开了眼睛,是一双含情桃花眼,令人沉沦。 江千雪痛得脸色苍白一片,她冷汗簌簌直流,双腿都在发软发颤,此时再看他的眼睛只觉得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甚至莫名其妙地想臣服于他。 片刻后,江千雪熬不住痛意昏死了过去,身子顺势往前一倾。 枝如晏耗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躲闪不及,正好被她压倒在地,扑了个满怀。 他推不开身上的女子,只能任由她压着自己,二人距离过近,他甚至能闻到少女身上独有的馨香。 烦闷、憋屈占据了他整个内心。 昏迷中的江千雪不安分地动了动,脑袋在他身上蹭了蹭,寻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这才停下,像一只不听话的幼兽,懵懵懂懂地讨人厌! 他忍! 没几息她又动了,好像是嫌弃睡在他身上不舒服似的。 枝如晏咬牙:“让开!” 闻声,江千雪可算是清醒了过来,她眼底泛着迷茫,后知后觉才终于看清了眼前情景: 此刻她穿着一袭单薄的红衣,衣衫滑落至肩膀以下,她双腿在罗裙之中若隐若现,未着鞋袜,脚踝处系着的一串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叮铃铃的清脆铃音。 然后她穿成这样正趴在一个同样受伤流血的陌生男子身上睡觉,这男子容颜清冷出尘得如月下仙人,眸中一片霜色,像莲花,圣洁无比。 她的手还攥着这个谪仙人的衣襟,独属于肌肤的冰冷触感随之传来,怎么看都是她在欺压身下之人。 江千雪如被电击一般迅速起了身,几乎是一瞬间产生了亵渎神祗的罪恶感。 她双目圆睁,半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只有胸前传来的火辣辣痛感告诉她这一切并非梦境。 这场景实在是太过于诡谲,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脑中思绪繁杂,头皮都几乎要炸开了。 - 她幼时发烧忘却了自己的身世,记事起就生活在杀手堆里,每日所学所思皆是杀人,她筹谋了十年方逃出来,后来晕倒在了逃亡的山间野路上,再醒来怎到了这陌生的破柴房里? 想到这,如潮水般的记忆忽然涌进了她的大脑,原来她出生在姜水镇,父亲名唤江穆是当地县尉,母亲叶在水身世不详,于她三岁之时便去世了。 她竟然是个官小姐,还有如此疼爱她的父母,夏日会为她制冰酪消暑,冬日为她制狐裘取暖,只是幼时她犯了梦游的毛病,于睡梦中走时了,这才导致被拐九死楼。 而后她在逃亡九死楼的路上晕倒后被一只女鬼附身了,那女鬼名唤只影,至于女鬼心里所想所知她就一概不知了,只能回忆起只影的所作之事。 只影似乎对自己的身世很熟悉,一路目标明确地往姜水镇而去了,非常顺利地认了亲。 江穆得知女儿回来了,自是高兴得要疯了,对她是无所不从、无所不应。 但—— 七日前,江穆上山捉山匪,不幸跌落悬崖了。 并非意外,而是占着她的身体的鬼魂亲自将江穆推下去的,推他时,“江千雪”笑得有多明媚灿烂,江穆就有多不可置信,不明白亲生女儿为什么要杀他。 杀完亲爹江穆,“江千雪”下山回去的路上捡到了重伤昏迷不醒的枝如晏,或许是因为喜欢,她连夜与他成了亲。 两日后,江穆的尸体被人发现,所有人皆痛哭不止,江家二房也就是江穆的弟弟江妄立刻将矛头指向了江千雪,指责都是因为她回来才克死的亲爹,如今竟然还不禀长辈私自成亲,罪证桩桩件件如数家珍般的列了出来。 最后的结果是她被逐出江家族谱,留给她的唯余这处祖宅,但其实只是个破败不堪的茅草院子。 “江千雪”却并不恼怒,反倒是笑得异常开心,眼角眉梢尽是嘲讽,真是一群蠢货,列了这么多条罪证,都没有发现最关键的一条:她弑父啊! 解决完江穆,“江千雪”全部心思便留在了枝如晏身上,每日期待他睁开眼睛,却并不给请郎中,任由他的伤口溃烂,甚至时不时用盐水浇他的伤口,只为欣赏他痛的脸色发白时眉目紧拧的神情。 - 回忆完这一切,江千雪胸口像是被压着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无心管强娶民男之事,捡起掉落在地的匕首就准备去祭拜她还未来得及见最后一面的亲爹。 一出门,北风裹挟着鹅毛大雪扑面而来,寒意透骨,冻得她眼眶都红了。 江穆葬在祖宅附近的深山里,她顾不得给自己包扎伤口,慌忙提了一盏灯就寻了过去,雪天路滑,但也映射得夜晚如白昼,在摔了几个跟头后她很快找到了下葬之地。 直到看见了墓碑上刻的字,她才真正相信这一切不是假的,身体微晃再次跌倒在墓前。 迟了,一切都迟了,她连亲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更何况她亲爹还是那样死的,自责的情绪顷刻蔓延至她全身,让她战栗不止。 她为什么要逃出九死楼?若不逃出来就不会晕倒,不晕倒就不会被恶鬼附身,江穆也就不会死…… 她枯坐了一个时辰,手脚冻得青紫却浑然不知,眼底无泪,只有一片猩红。 杀人能用刀,杀鬼呢?得用道长。 有了目标,她不再干坐,随手折了枝木棍子当拐杖,一瘸一拐地下山了。 路上见到一些野生白萝卜,忽然想起那被自己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枝如晏,犹豫了一会,她停下把萝卜挖了回去。 - 柴房内,枝如晏面色煞白,坐在地上调理气息。 一个月前,他还是胥隐修仙门派逍遥宗的大弟子,因同门算计而误踩传送阵被传送到了一个诡谲至绝的瘴气林,这瘴气林能消弭灵力,封印修为,待他好不容易走出林子,已是遍体鳞伤,昏迷前被这个凡人带了回去,直到昨日他才清醒过来。 然后就发现自己竟然沦落为了这个凡人的阶下囚,甚至与她成了亲,如今他手脚皆被枷锁禁锢着,长长的链条有百斤重,他现在震不碎铁链,只能忍! 平声第一次,他对一个人起了杀意。 “嘎吱——” 门开了,枝如晏轻掀眼皮,再次看见了那道纤瘦身影。 她竟然还敢回来,当真是色胆包天! 待她走近些,他才看清她宽大的袖子下还藏着一柄粗重的斧头,斧头几乎与她的脸一样大,斧刃处闪着寒芒。 嗤,她竟这么记仇,选了一柄这样大的斧头。 枝如晏苦笑,这死法委实憋屈,唯今之计大抵只有自爆与她同归于尽了,只可恨竟然要与她死在一块,怕是连轮回路都脏了。 但想像中的斧刃没有落在他身上,反倒是劈碎了禁锢着他的锁链。 枝如晏错愕地望向眼前女子,她放了他?怎么可能? 江千雪退后了几步,与他保持着安全距离,随手将装着萝卜汤的食盒扔在了地上:“白萝卜止血,随你吃不吃。” 她语气很淡,仿若一滩死水,再没了先前对他的癫狂痴迷。 话毕,她转身离去了,再没有多看他一眼。 在江千雪看来,就算她虐待她,那也是她救了他,况且强娶虐待枝如晏的是那个鬼魂,跟她有什么关系,且她难道就不是受害者吗?如今莫名挨了他一刀也就算了,还要继续遭受他的冷眼?她不喜他,只想跟他一刀两断。 枝如晏愣愣地看着地上的食盒,食盒盖子被打开了,白萝卜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还是热的。 她刚才是冒着大雪特地出去为他挖萝卜止血的?是他误会了她吗?她当真是为了救他? 荒谬的念头在瞥见地上的锁链之后戛然而止,枝如晏冷着一张脸,不再看食盒。 窗外月色沉沉,他的杀意被强行按了下来。 第2章 瞌睡 江千雪蜷缩在漏风的屋子里,拥着单薄的被子辗转难眠。 想要去京城的道观寻道长斩鬼就得有盘缠,江家不会给她银子,她只能变卖家产了,另外再想些挣钱的门道。 她捂着被简单包扎过的伤口,脑中闪过枝如晏扎她的那一幕。 此人对她有杀心,留着恐生事端,况且多一个人多一张吃饭的嘴,她养不起,也不想养,她得休了他,从此划清界限。 - 大雪初霁,冰雪开始消融,顺着屋檐一点点往下滑落。 枝如晏休息了一夜,身体稍微恢复了一点点,丹田里只有如蛛丝般细弱的灵力,什么也干不了,他倚在窗边,骨节分明的手指蘸着雪水在桌上一笔一画地写着“和离”二字。 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抬首间瞧见了坐在窗外廊下的江千雪,他嫌恶地皱了一下眉头。 江千雪在绣荷包,他知晓俗世女子有绣香囊赠情郎的习俗,此为定情信物,她莫不是觉得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指望送一个亲手缝制的香囊给他,他就能爱上她? 枝如晏不喜欢她,连带着觉得她手中的香囊格外碍眼,心里想的话不由说了出来:“绣得真丑!” 江千雪还在怔怔出神,心里想的是晨起她收拾家当换银子时,发现了母亲留下来的一本医书,忽然想起来幼时和母亲一起包扎受伤的野狐狸的情景,记忆中的母亲很温婉,医术了得,却医不了自己,她早早的死在了二十二岁那年。 母亲临死前一手拉着抚着她的发顶,一手还在不停的翻阅医书,最后看她的那一眼充满了悲痛与绝望 此时冷不丁的听到有人说话,手中针线便没拿稳,一个不小心给手指刺了个针眼,大滴鲜血滚落至香囊上。 她不想再干收钱杀人的买卖,想试试学着寻常闺阁女子绣荷包卖钱,现在眼见着这香囊就要绣完了,结果上面出现了这么一块显眼的血渍,还如何能卖出去?虽说绣躲白雪红梅图能遮掩一二,可到底有血腥味,总归会扰了香囊本身的气味。 江千雪只觉眉心嗡嗡直跳,一股戾气油然而生,她扭头看了一眼屋中的枝如晏。 那眼神森森的,枝如晏一愣,这就生气了?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江千雪已推开了他的门,直往他的方向而来。 枝如晏下意识想躲,后退了几步,但屋子很小,两三步间已碰到墙,退无可退。 他紧靠着墙,双眸紧闭,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笑容,心中只恨自己没有如体修那般锻过体,否则也不至于一朝修为尽,只能任由一个凡人磋磨。 “能动了就别装死。”江千雪也不是什么温柔之辈,此刻只觉得枝如晏无比累赘,不能挣银子只能劳烦她来养也就算了,还净给她添乱。 她拉了枝如晏的手,把他拽到了冰冷的炕上坐下。 枝如晏诧异了一会她的力气竟这般大,然后怀里就被塞进了一个绣绷,紧接着他被江千雪圈在了怀里,动弹不得。 二人离得实在是太近了,江千雪的发丝蹭得他耳根子痒痒的。 枝如晏顿觉心如死灰,怀疑这凡人吃了大力丸。 江千雪看不见枝如晏一脸被强迫了的心死表情,抓起他的手就开始穿针引线:“我亲自教你绣香囊,什么时候绣好了,我就什么时候放开你。省得你只吃白饭不干活,还要空口白牙污蔑我绣得丑。” 枝如晏:??? 她就是故意换着花样来折磨他的!人间夫妻红袖添香,都是男子握着女子的手写字作画,怎生到了他这里反了过来,还是被抓着学刺绣…… 他一剑修,哪里绣过花?虽刺剑也是刺,刺绣也是刺,可这两者差别也太大了吧?况且他绣花合适吗? 枝如晏被气得哑口无言,脸色由灰白又转为憋屈,心里想了一百种刀死江千雪的方式,手却只能被迫一针一针在绣绷上穿梭,为了早点脱离她的怀抱,他还真就必须认真学好刺绣! 不,他可以不绣的,想明白这点后枝如晏重新申明:“别白费力气了,我不会要你的香囊的。” 他声如冷泉,却无力至极。 江千雪却道:“这个脏了的你不收也得收,其余的也不会给你。” 枝如晏咬牙,更气了。 一个时辰过去,江千雪惊诧地抚摸着他绣出来的那只香囊,其上绣的是一只小老虎,老虎的样子栩栩如生,就是绣坊里技艺最精湛的绣娘只怕也比不过,只怕能卖出不菲的价格。 她不可置信地出声问道:“你以前真的没有学过刺绣?” 枝如晏:“没有。” 江千雪叹道:“你这天赋不做绣娘可惜了。” 枝如晏心里窝火,他不是刺绣天赋好,而是学什么都很快,什么叫不做绣娘可惜了? 不欲与她争辩,他道:“那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 江千雪眉目舒展开来,起身远离了他,含笑道:“那剩下的香囊都交给你来绣了,不可懈怠。” 枝如晏看着她的背影:“我若不绣呢?” 江千雪没有回头,径直出了房间,甚至颇为体贴地拴上了门。 隔着厚重的木门,少女轻柔的声音传来:“那我便再抓着你绣,反正你身子比我更虚,伤势比我更重,你反抗不了我的,等你什么时候绣好了,什么时候再出这个屋子。” 枝如晏抿唇不再言语,心里一股闷气差点把自己憋死。 江千雪回了自己的屋子,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母亲留下的那本医书。 她也是一样的不高兴,方才她看见了枝如晏在桌上画着东西,一横一竖,看不清是什么,但大抵是逃跑路线。 她可以放他走,但他一身的伤只怕是还没走出二里地就会冻死在这大雪天里。 如今留着他还可以帮她解决盘缠的问题,再等等,等他伤势再好一点,她一定亲手把他丢出去! “叩叩——”门响了两下。 江千雪眼皮未掀,淡淡道了句“进。” 旋即,一个瘦弱的丫头推开了房门,扑通一声跪到了江千雪面前,她头埋得很低,手高高举着一包还未拆封的糕点,颤颤巍巍道:“小姐,您要的糕点,奴婢给您买回来了……” 江千雪愣了一会,没有反应过来。 丫鬟却以为主子不高兴了,声音里都带了些哭意:“对不起小姐,奴婢守在甜香斋门口守了一整夜,实在是太困了,晨起没熬住就睡了过去,再醒来时门口已经排了好多人,排到此刻才买到这枣泥糕。奴婢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江千雪接过她捧着的枣泥糕,眼神却落在丫鬟的两个包子头发髻上,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这丫鬟是谁。 这是江穆为她买的小丫鬟,名唤酥酥,酥酥的卖身契握在她手里,因而她被赶出江家时酥酥也跟着一起离开了江家。 昨日酥酥悄悄给枝如晏生了一炉炭火,“江千雪”看到后没有发怒,只是嘴角一勾,轻飘飘地安排了酥酥一件事:要她换上清凉的夏装,再冒着大雪在甜香斋门口候上一整夜,务必买到甜香斋清晨第一份糕点,然后送给枝如晏。 她说,温饱的温解决了是不是也该解决一下温饱的饱? 然后可怜的酥酥就在甜香斋门口冻了一整夜,酥酥很怕江千雪,几经波折终于买到了糕点,也不敢真的送给枝如晏,只能按耐住恐惧跪倒在江千雪面前。 江千雪扶额,她把糕点重新放回酥酥手里,道:“送过去吧,厨房锅里还有一些白萝卜汤,你去喝一碗,生了火好好歇一觉,休息好了就去照顾枝如晏。” 突然的示好非但没让酥酥欣喜,反倒是让她猛然打了一个战栗,她根本不敢接那糕点,更不敢将小姐喜怒无常的话当真。 她头猛然一低,就要去磕那硬邦邦的地板,求饶道:“奴婢此生只愿伺候小姐一人。” 下一刻,就要触地的额头被江千雪的手接住了。 酥酥额头处传来的冰凉触感,诧异地抬了头,她嘴角嗫嚅了两下:“小姐……?” 江千雪扶起了酥酥,语气却很冷:“我的话不想重复第二遍,不听话的丫鬟还是早早发卖了好。” 酥酥一个哆嗦,忙告退出去了。 “等等!”医书上的一行小字突然吸引住了江千雪,其上写着姜水镇后面的山林深处有一处瘴气林子,人吸入那种瘴气便会生病,种种病症竟然都跟枝如晏对应了起来,而且“江千雪”确实是在瘴气林附近捡到他的。 江千雪心中确定了个七八分,提笔将上面记载的药方誊抄了下来,递给酥酥,吩咐道:“晚点把这上面的药买回来。” 酥酥接过,眼睛迅速扫了一眼那张纸,有些发愣,但到底没说什么,匆匆退了出去。 酥酥早已累的精疲力尽,此刻得了应允只想赶紧飞奔回屋休息,天知道她靠的是多大的毅力才强撑着眼皮子没有耷拉下来,现在是再也不想再管江千雪所言究竟是阴阳怪气还是真的良心发现了,是死是活都等她醒来再说。 怎知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的五更天了,酥酥看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色惊的出了一身的冷汗。 困意仍未消退,如千斤重石一样压着她的眼皮,她不敢再沾床,一溜烟起了身。 这下完了,她不仅一日的饭没做,小姐交代买药和伺候姑爷的事情更是一件没做。 酥酥只觉天都塌了,脑中闪过八百种江千雪罚她的场面,好在江千雪现在应当还没有醒,她素日都是睡到日上三竿的,所以早膳无需准备。 为了快些将功补过,她决定先将院子里的积雪打扫干净,等街上药铺开张了就去买药。 扫帚是堆在枝如晏屋中的,酥酥走到门口方看见门被锁住了,屋中传来一些微弱的咳嗽声,她没忍住从门缝里往里瞧,这一看就看见了昏睡多日的枝如晏醒了。 她看得失了神。 忽然那低垂着眉目的清俊男子抬了头,目光直直透过门缝看过来:“谁?” 他声音可真好听啊,酥酥闹了个大红脸,低声回道:“奴婢是小姐的丫鬟,特来取扫帚清扫积雪,姑爷……” 说到姑爷二字,枝如晏明显变了脸色,酥酥赶紧住嘴,她再笨也看出来了枝如晏不喜姑爷这个称呼。 枝如晏目光森森地盯着那紧闭的门扉,想起昨日他绣了数个香囊,江千雪都亲自取走了,但那个女人忽然变卦,仍旧不肯放他出来。 他沉吟片刻,道:“难道要我给你开门吗?” 酥酥哽了一下,他说得确实很有道理,门是从外面锁住的,要拿扫帚确实只能她自己想办法打开门,她不好意思地低头看了看脚尖,地上一把钥匙措不及防地闯进她的视线。 酥酥:……近在咫尺啊。 她轻手轻脚打开门走了进去,也不敢过多停留,拿了扫帚就要跑,生怕小姐再误会她勾引姑爷。 “慢着。”枝如晏忽然看见了什么,出声止住她。 这声音似有魔力,酥酥脚不受控制地停住了,僵在原地。 枝如晏:“有纸笔吗?” 酥酥转过身来,迷茫地点了一下头,想了想纸笔这点小要求应该不过分,于是重新锁上门出去寻了纸笔来。 做完这一切,酥酥忽然觉得眼皮子一轻,那股困意顿时消散了,她挠挠脑袋,终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继续去清扫积雪了。 屋内,拿到纸笔的枝如晏立即提笔写下了和离书,砚台旁边还有一滩鲜血,散发着诱人的血腥味。 两只近乎透明的虫子正趴在鲜血上疯狂地吸吮着,没一会就吃了个干干净净。 这是瞌睡虫,一种低阶未开灵智的小妖兽,只会让人格外困倦,并不会伤人。 但若是修士用鲜血饲养的瞌睡虫就不一样了,可滋长瞌睡虫的妖力,压着凡人永远睁不开双眼。 被瞌睡虫压着眼皮的人虽是昏睡状态,却能清晰地感受外界的一切,例如冷暖、疼痛、饥饿,幸运的挨到瞌睡虫死亡也就能醒过来了,不幸的那就只能乖乖接受被饿死在梦中的宿命。 从酥酥进屋开始,他就注意到了趴在她眼皮上普通人瞧不见的瞌睡虫,没想到江千雪罚了这小丫鬟一顿,竟让她从外头沾惹来了这么两只瞌睡虫,还真是雪中送炭一般帮了他一个大忙,因果报应,大抵如此。 枝如晏嘴角终是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温柔地抚了抚瞌睡虫的脑袋。 只需再喂养七日,此虫必可令江千雪陷入永眠,在睡梦之中安心死去,届时只需抓着她的手在和离书上按下手印这夫妻关系便能断得个干干净净了。 第3章 休夫 接下来几日,酥酥一直惴惴不安,江千雪不仅没有罚她,还把她当作了透明人,根本不管她,甚至连枝如晏的屋子也一次都没有再踏进去过了,终日只守着一堆奇奇怪怪的药材研究。 另外一边的枝如晏虽然醒了,却也不爱说话。 整个院子安静得出奇,害得酥酥连呼吸都怕重了。 这日姜水镇又下起了大雪,却并非鹅毛般轻柔的雪花,而是雪籽籽,砸得人脸生疼。 江千雪正在灶房里熬药,药炉已经咕咕咕地冒起了泡泡,散发出清冽苦涩的药香。 “咔擦!——” 窗边一棵树忽然被大雪压垮了,重重地砸在了灶房的屋顶之上,然而年久失修的屋顶哪里能承受住这等重量,晃动了两下,抖落了一些积雪,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屋顶被压垮了,往下重重坠落。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江千雪顾不得其他,端了药炉就往外跑,才跑出来一步,身后溅起一层飞雪,原本残破不堪的灶房已彻底沦为了一座废墟。 江千雪放下药炉,捂着胸口连连喘气,好险。 才平复了惊险之情,手上滚辣的痛觉又迅速翻腾了上来,江千雪抬手看看,方才端药太着急并未用布裹着药炉,双手都被烫伤了,此刻红红的一大片,甚是骇人。 她赶紧把手覆在了积雪之上,希望能减缓一点痛意。 药方难配,她忙活了这么久才配好,实在不想白费了,一着急就慌忙护住了药,此刻再想起这件蠢事,她心里涌起了浓浓的后悔之意。 这药是为了枝如晏而配,她竟为了这么个陌生人伤了自己的手,江千雪蹙眉,更加觉得枝如晏是个累赘了。 江千雪心情郁郁,回到房间很不开心地给自己上了药,末了抬头又看见那炉药,她抬手就要打翻,只是手才要触到药罐,她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忍住忍住,打翻了还得再熬,唯今之计还是趁早让枝如晏喝了药赶紧滚。 哄了自己好半天,江千雪这才细细滤过药渣,倒了满满一碗浓稠药汁给枝如晏送去。 她端着药走到枝如晏门口,才想起门还是锁着的,她空不出手来开门,她深呼吸一口气,只觉得这门都在惹她生气,索性抬脚踹开了门。 这么多年的武不是白练的,只是一脚,门就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啪嗒”一声,枝如晏手中的狼毫笔一个没拿稳掉落在地,抬眸看去,是多日不见的江千雪。 他愣了一下,若非江千雪全身上下毫无灵力波动,他简直要怀疑这是个体修了…… 下一眼,他便看见了江千雪手上端着的那碗黑乎乎的药,很显然是来端给他喝的。 她是不可能因为关心他的伤势而为他熬药的,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性,这是一碗春药。 枝如晏手心渗出一层冷汗,他头一次这么紧张,连小时候第一次拜见师尊之时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修为在上一次召出匕首之时已全部消耗殆尽,如今唯一可用的只有瞌睡虫,但现在瞌睡虫还在沉睡之中,若是搅扰了它们睡觉,只怕晋级会失败,届时只怕再没有法子对付江千雪了。 他难道今日真的要被一个凡人强制吗? 枝如晏站起身来盘算着如何才能降低江千雪的防备趁机打翻那碗药,他先是将和离书往袖口里掩了掩,恐她瞧了和离书恼怒之下更想生米煮成熟饭。 “你怎么来了?”他掩住不悦的情绪,平静道。 江千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吝惜似的吐出两个字:“喝药。” 枝如晏表现出一副不疑有他的样子,老实巴交地接过碗,就在接过碗的一瞬间,他佯装没拿稳,碗掉落而下。 可是下一瞬,那碗药又被眼疾手快的江千雪稳稳接住了,黑乎乎的药汁在碗里打了一个转,溅出了几滴,恰好落在江千雪被烫伤的手上,显得格外刺目。 药汁侵染着伤口,勾起一阵疼痛,江千雪凝眉倒吸了一口凉气。 枝如晏这才看清了她手上的水泡,活该!只恨竟没有成功打翻这碗药。 江千雪抬头,恰好看见了枝如晏眼中的遗憾之色,她顿时了然于心,面上浮现出来几分薄愠,厉声问道:“你故意的?你以为这是什么?毒药?” 她废了这么多天功夫配了这么一副药,甚至是为此烫伤了自己的手,到头来这人非但不领情,竟还想着将她的心血打翻在地。 枝如晏见自己想打翻药碗的想法被戳破,也就不装了,冷冷回她:“你当真是无耻至极,竟然能想到用这么下流的手段。” 这话一出,她立马明白了枝如晏口中的下流手段是什么:“你当这是媚药?” 枝如晏:“难道不是吗?” “好啊,我下流。”江千雪这回是真的有点生气了,面上却不怒反笑,她头一仰,将那碗药一饮而尽了。 枝如晏有种不详的预感,身子后退了两步,腰却被江千雪一揽,拽到了她面前,再然后唇上一软,冰冰凉凉的触感传来。 窗外屋檐下躲雪的麻雀也惊了惊,扇动着翅膀捂着眼睛飞走了。 枝如晏瞪大了双眸,整个人几乎都僵住了。 江千雪一颗心狂跳不止,但她强装作若无其事,不去管已经红透了的耳根,笨拙地撬开了他的牙齿,将含着的药汁尽数送入了枝如晏口中。 枝如晏缓过神来后气急败坏地想要推开江千雪,但是整个人都被压到了墙脚,根本无力挣脱,用力间,他喉结一滚,竟不小心把药汁全部吞咽了下去。 他的面色忽地就由红转白,再转为一片冰冷,双手则攥紧江千雪的肩膀,推不开便揉碎她,因为过于用力他指间开始泛白,青筋都几乎暴起。 江千雪吃痛,却更不肯放开他了,如同一只被惹怒了的发狂野兽一般,毫不留情的在他的唇瓣上撕咬啃食,强迫着他接受自己。 此刻她大脑只有一个念头在不停作响:他厌恶她,那她就偏要亲他。 直至咬破了他的唇,血腥味蔓延开来,她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他。 分开之时两人都在喘息,一个笑得恣意明媚,一个则眼底尽是杀意。 枝如晏高出江千雪许多,江千雪看他时还需仰头,她毫不避讳那吃人的凶狠目光,反倒是玩味地回望他,如同看一只凶巴巴的小奶猫,再凶又有何用?能奈她何? 她幽幽道:“你对我有偏见,偏见改不了不如坐实了它,怎么样?我可达到了你心目中的无耻程度?” 枝如晏气急,双目猩红一片,用力地擦拭着自己的唇,血腥气混合着药味充斥着他的大脑,久久不散,半天他才狠声吐出了一个字:“滚!” 看他生气,江千雪反倒是觉得自己气消了一大半,从袖中翻出了那封休书扔到桌上,道:“喝完了药,就拿上这份休书走吧,你被休了,恭喜你,重获自由。” 枝如晏不可置信地在休书与江千雪平静无波的脸上扫来扫去,此刻他袖中还藏着一封和离书…… 他还未来得及拿出和离书,她倒是先休夫了??? 虽然都是解除夫妻关系的文书,可…… 枝如晏心里五味杂陈,复杂至极,他失声问她:“为何?” 江千雪挑眉:“还能为何,腻了。” 枝如晏拳头握紧了又松开,一口气被堵在心口,让他觉得呼吸都困难。 之前说喜欢他的是她,强行成亲的也是她,甚至方才亲他的也是她!才几日啊,这就始乱终弃了???都说人间帝王最是薄情寡义,她倒是更甚如此! 良久,他才艰涩开口:“好一个凉薄的女子……” 江千雪甩袖离开:“我这叫快刀斩乱麻。” 枝如晏猩红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江千雪的背影,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 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桌上的瞌睡虫动了动,提前苏醒了,颤动着翅膀飞了起来,停在枝如晏眼前。 枝如晏给了瞌睡虫一个眼神,瞌睡虫立即会意,转身飞了出去,悄然之间落在了江千雪的肩头。 在她走后,枝如晏顺手将休书扔到了旁边的炭盆里,休书顷刻之间化为灰烬。 江千雪浑然不知,回房收拾行囊准备出发,她要去京城寻找最高明的道长替她捉鬼复仇。 雪大路难行,又是年关时节,所以姜水镇并没有前往京城的商队便车可以乘坐,可她一日都等不及了,只想快些手刃仇敌,她也不想带上酥酥,今晨她就将酥酥支出去买炭火了,并将酥酥的卖身契悄无声息地塞进了她的枕下。 枝如晏站在窗边,冷眼瞧着江千雪撑着一把伞、背上行囊独自离开了小院,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江千雪忽觉越走越艰难,连眼皮也重了些,困意绵绵不绝地传来,险些害她跌了几个跟头,好在江千雪并非娇养大的,身体比常人要好很多,此刻撑着一根随手捡来的木棍当拐杖,坚持冒着风雪走了下去。 终是又坚持了半个时辰之后,她再也走不动了,铺天盖地的困意传来,她不得已停了下来休息片刻,她依靠着树木稍作休整,包裹里是一些早就备好的干粮,她取出一个咬了一口,还未来得及咬上第二口,干粮饼子毫无预兆地跌落下去,砸在了雪地上。 江千雪眼皮彻底合上了,雪籽越下越大,像沙砾一般扑打在她精致的面容上,将她的眼睫都染成了霜色,彻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传来,她于睡梦之中蜷缩成一团,不停地哆嗦。 “簌簌——” 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在江千雪身旁停了下来。 枝如晏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江千雪,附身半蹲而下,拿出了那封准备了许久的和离书,捏起江千雪冻得乌青的手指送到唇边用力咬破,然后往和离书上一按。 做完这一切,他似乎嫌还是不够,于是弯腰抱起了地上的女子,他步子很大,三两下就抱着她走到了湖边。 这时节湖面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他把江千雪轻轻地放在湖面上后这才转身离去。 这时节很少会有人出来,也就很难发现湖面上躺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少女,只余两只瞌睡虫趴在她的眼皮上巍然不动。 第4章 破庙 酥酥提了满满一大篮子的银花炭回来,炭火很重,她累的气喘吁吁的,放下炭火扭头一看,东边的灶房已经坍塌成一片废墟了,枝如晏的房门也瘫倒在地。 酥酥:…… 完了,工作量又增加了,还得修屋子,酥酥欲哭无泪。 饭点误了要挨罚,枝如晏的门坏了……他会逃跑! 想到这,酥酥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已经能料想到小姐发现姑爷不见了之后会发多大的火了。 酥酥心跳如鼓,连忙扔下炭火往枝如晏屋中而来,期待他还在,但事与愿违,屋内空空如也,哪还有枝如晏的身影? 她不死心地翻找了一番,人没有找到,却在早已熄灭的炭盆里发现了一张没有燃烧干净的纸。 酥酥是识字的,认出了那上面的字:休书…… 几日前她拿纸笔给枝如晏的场景再次浮现了出来,酥酥心里一惊,这下真的完蛋了,若是知道姑爷是为了写休书,就算给她九条命她也不敢拿纸笔给他啊。 酥酥不敢再往下深想,脚步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深呼吸一口气,最终还是决定先去禀告小姐。 她忐忑地敲响了江千雪的门,半晌都无人应答,正巧一阵风刮过,嘎吱一声吹开了门,酥酥顺势往里一瞧,哪里有江千雪的影子?就连她的衣物都不见了。 酥酥愣了片刻,旋即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心底升起:逃跑吧,逃走了就再也不用受主子的气了,哪怕逃到深山老林里,哪怕出家为尼…… 这个念头愈演愈强,酥酥的手脚开始不受控制地往自己的屋子而去,她收拾了行囊,先是衣衫,再是鞋袜,这一收拾竟然发现枕头下压着一张纸,她狐疑地扯出来看了一眼,是她的卖身契? - 酥酥拿了卖身契,背上包裹离开了,一路上都觉得脚步轻飘飘的,如在云端,她本是要做逃奴的,怎想小姐竟然直接放了她…… 正大光明地离开这处小院,酥酥反倒是迷茫了,也不知往何处而且,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忽然看见前面湖面上躺着一个人,仔细一看,竟是她的主子江千雪! 因为潜意识里的害怕,她下意识地跑开了,脑中浮现的是江千雪弑父的那一幕。 那天她上山寻主子其实都看见了,但她不敢声张,怕下一个死的就是她自己,别的主子打杀丫鬟或许还要讲究法度情面,可江千雪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敢杀,何况捏死她这样一个小丫鬟? 酥酥把真相咽进肚子里,每日战战兢兢地陪伴在江千雪身边,如同陪伴着一只喜怒无常的妖孽! 现下江千雪晕倒在湖面上,天寒地冻的,若无人发现只怕就要冻死了,这岂不是一件大好事?这样的大逆不道之人死了也是活该! 可另一边脑中又浮现了江千雪这几日的不同,她会诚心祭拜已故双亲,那样子不像是作假,虽然仍然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看,但到底没有再磋磨她了。 她要见死不救吗?酥酥心里矛盾极了,不理解江千雪身上的变化,简直怀疑这是两个人,想要继续跑远点,可衣襟里那张卖身契烙得她胸口发烫。 她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江千雪身边,带着她离开了湖面,冒着风雪艰难地走了一段距离后忽然瞧见了前方有个破庙,她想也没想地走了进去躲雪。 庙里脏兮兮的,到处是蛛丝和灰尘,还有一尊破木神像,也不知是哪路野神,长得还很好看,但酥酥没当回事,把江千雪放在了地上,然后转身出去寻柴火了。 …… 庙很破旧,四处漏风,并没有暖和到那里去,江千雪双目紧闭,身体打着寒颤,蜷缩成一团。 不知何时她身边出现了一个男子,他长身而立,眉目与那方破旧的神像有七八分相似,都有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此刻他正静静地望着地上的江千雪,眼中闪过惊喜、伤心、担忧各种神色,最终化为一抹淡淡的温柔。 良久,他半蹲而下,伸手捏死了江千雪眼皮上的瞌睡虫。 …… 江千雪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变成了一颗青梅,还被做成了一碗冰冻紫苏梅子姜,周身全是冰冷的水,冻的她龇牙咧嘴的,可小青梅没有长手脚,根本挪动不了身体,只能被迫忍受着周身冰块带来的彻骨寒意。 渐渐的,身体暖和了起来,冰块也融化了,她的意识慢慢回归,缓缓睁开了双眼。 首先看到的沾染蛛丝的房梁,然后是橙黄的火光,酥酥正坐在火堆边上添着柴火,她怔了一下,坐起身来:“酥酥?你……” 酥酥闻声,手中木柴啪一声掉在了地上,那股害怕的情绪又涌了上来,硬着头皮道:“小姐莫要伤心了,强扭的瓜不甜的……” 江千雪微愣片刻才明白过来酥酥说的是什么事情:“我不伤心。” “啊?”酥酥眼睛睁大:“那休书不是小姐你一气之下烧掉的吗?” “休书被烧了?!”江千雪语气忽然变重,“那他人呢?走了吗?” 酥酥忍不住往后挪了挪,用细如蚊虫的声音回她:“姑爷不见了……” “那就好。”江千雪长舒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那样子仿佛甩掉了一个包袱。 酥酥懵了,这不是她想象中的反应啊。 江千雪添了一把柴火,眼睫被火光映出一道长长的阴影:“我怎么会在这?你又怎么在这?” 看着江千雪平静的反应,酥酥的神情忽然跟着放松了下来,她觉得小姐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吓人了,于是跟她说了今日发生的事情,末了她补了一句:“所以,小姐你是怎么晕倒在湖面上的?” 江千雪愣神,不确定道:“或许是睡着后不小心滚了下去吧。” 酥酥觉得似乎也有点道理,小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 江千雪看看天色:“时辰不早了,你回去吧,卖身契已经给了你,你自由了,我也要走了。” 酥酥内心纠结了一下,才道:“好。” “好什么好?!”庙外忽然传来一道粗哑的中年妇女声音,“你个丫鬟还想背主?看我不打死你!” 酥酥忍不住身子一抖,拔腿就躲,待反应过来头皮又是一麻,她怎么敢躲到小姐身后的??? 很快那声音的主入就冲进了庙里,江千雪抬眸,待看清来人之后眼睛竟有些湿润了,嗫嚅道:“陶嬷嬷……” 她认得此人,是母亲的心腹,幼时她常跟母亲一起陪她玩,而今也是生出了银发。 陶嬷嬷听闻江千雪不见了,急匆匆地就寻了出来,本是要来教训她的,可乍然撞进江千雪水盈盈的目光之中,她忽地觉得心被揪了一下。 夫人短命,膝下只余有这一个独苗苗,可偏偏走失了这么多年,夫人临死之前都在不甘心没有见到江千雪最后一面。 而今好不容易寻回了夫人的血脉,却因常年流落在外养成了这么个跋扈无礼的性格。 她是恨极了的,恨江千雪不争气,可到底是夫人的女儿啊,她不能放任不管。 要骂人的话就这样硬生生吞进了肚子里,陶嬷嬷不自然地放柔了音调:“你准备跑去哪里?” 江千雪本想胡诌,可骗人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终究是没能说出口来,她实在做不到对母亲的人胡言哄骗,想了想,终究还是说出了心里话: “嬷嬷可信鬼附身之事?” 陶嬷嬷还板着一张脸,耳朵却动了动:“此话怎讲?” 江千雪顿了顿,将她是如何在山里被鬼附身一事细细说了,略过了弑父一事未提及。 她是很忐忑的,不知道她们信不信这等荒诞之事,怎料陶嬷嬷先是瞪大了双眼,然后捏起帕子拭了拭眼角,哽咽道:“我可怜的孩子啊。” 江千雪迟疑道:“嬷嬷信我?” “自是信的,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若非……”陶嬷嬷似想起了什么,终又闭嘴不提了。 江千雪追问:“若非什么?” 陶嬷嬷摇头不语。 江千雪作罢,续道:“听闻京城的两仪观最是出名,我想去寻一道长帮忙。” “不可……”陶嬷嬷下意识出声阻止,末了长叹一声:“罢了,我随你一道去京城,长路漫漫,让我儿子顺风驾马车吧。” 江千雪点头答应了。 陶嬷嬷视线一转,重新恢复了严肃的神态,把躲在江千雪身后的酥酥揪了出来,恶狠狠道:“躲什么躲,你也给我一起去!这一路还得你照顾小姐,等到了京城再发卖了你!” 酥酥想哭,她也是相信小姐所言的,如今反倒是觉得陶嬷嬷比小姐还恐怖。 几人收拾一番后离开了破庙,那尊神像被掩在了一堆柴火中,江千雪自始至终没有看见他。 - 三个月后,一行人出现在了京城的两仪观门口,如今已是春闱后了,气温转暖,却也还有些倒春寒。 江千雪进了山门后直奔灵宫殿而来,朝着殿内供奉的王灵官潜心拜了又拜,传闻王灵官掌赏善罚恶,若神明有灵,望能助她揪住那恶鬼狠狠惩戒。 再三叩拜后,江千雪起身走向殿内侯着的小道士,想要打听一番观内修为最高的道长是何人,可才走两步路,就被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挡住了去路。 来人竟是江千雪的二叔江妄之子,名唤江桁,也算是少年出名,年纪轻轻便中了举,很早就去了京城赶考,没想到今日在此碰上了。 江千雪与其不熟,直接无视他。 江桁略一挑眉,眼睛看着江千雪,话却是对着小道士说的:“王灵官不庇佑恶人,小道士还是不要让此女脏了香火,省得惹了王灵官不悦。” 小道士惊疑不定,问道:“公子何出此言?” 江桁:“她不顾礼义廉耻,亲父死之日竟绑了无辜民男成亲,难道不是大逆不道的恶人?”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之言,小道士脸色唰的一下变了,也不听江千雪解释,立即招呼着人要赶她走。 此刻,一架富丽堂皇的马车朝着两仪观而来,才一停车,就有丫鬟小厮围了上来,拥着一个十七八岁的俏丽小娘子和一个气度雍容富贵的老夫人下了车。 叶凝之扶着叶老夫人往观里而去,边走边道:“祖母心诚如斯,神仙也要感动的……” 才要跨过门槛,忽见前方一个女子崴了脚跌倒在地,挡了她们的去路。 叶凝之当即喝道:“前面那人,还不让开!” 叶老夫人佯嗔了一眼叶凝之:“莫凶可怜人!” 叶凝之一噎,心中叹气,祖母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最是抵抗不了绿茶,她院里犯错的丫鬟只要假装一下柔弱不可自理,祖母就会心软原谅。 叶老夫人甩开了叶凝之的手,满眼心疼地走上前去,伸手去扶江千雪起来:“姑娘可有碍?” 江千雪抬头,只见眼前的老夫人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愣愣道:“多谢老夫人。” 第5章 短命 叶老夫人瞧了她的模样更是怜惜不已,忙不迭问她哪里不适,可有磕着碰着了。 江千雪摇头后,叶老夫人仍旧不放心,反过来搀扶着她进马车。 一旁的叶凝之见了立即不乐意了,阴着一张脸幽幽地看着江千雪,低声骂了一句:“狐媚子!” 骂完这句,她小跑了两步拦在了马车前面,重新堆起满脸的笑容道:“祖母,您还要祭拜神明的,让一个来路不明的乡野丫头独自待在马车上恐怕不合适。” 叶老夫人早就被江千雪迷得神魂颠倒了,浑然没把叶凝之的话当回事,摆摆手道:“改日再来祭拜神明,今日还是招呼贵客要紧。” “祖母!”叶凝之气得跺脚,眼见劝祖母无用,复又去瞪江千雪:“那你呢!你觉得随意进别人家的马车合适吗?” 江千雪这才恍惚过来,连忙朝叶叶老夫人行了个礼便要告辞,一转身却瞧见了愣在原地的陶嬷嬷。 陶嬷嬷先前跟着酥酥一起去帮她买香火了,听说江千雪被赶了出来,急得到处寻人,怎知不仅找到了江千雪,竟然还看见了叶老夫人。 叶老夫人也看见了她,二人四目相对,齐齐留下一行清泪,只剩其余人等一脸懵逼地看着。 最后,叶老夫人、陶嬷嬷、江千雪和叶凝之四人一同上了马车,朝着叶府而去。 马车上,叶老夫人攥着着江千雪的手哽咽不停:“你受苦了……我可怜的孩子啊。” 原来,陶嬷嬷的主子叶在水正是叶老夫人之女,未满十岁便被叶老夫人送了出去,由陶嬷嬷照顾,这么多年都没有联络,也不敢联络。 一晃二十余年过去,叶在水还是死了。 叶老夫人眼中满是不甘:“我的水丫头呀,逃到了那么远的地方都没能逃得了早殇之命。” 江千雪听了她们絮絮叨叨了一路,大概知道了这位老太太是定国公老夫人,而她是老夫人流落在外的外孙女,造化弄人,一夕之间她从被赶出家门的落魄小姐摇身一变又成了定国公府的表小姐,却并不知母亲早殇是为何故,她凝眉问道: “我母亲怎么了?” 叶老夫人叹气:“你可知叶家长盛不衰了数百年。” 江千雪点头,这点她确实略有耳闻,只是没想到自己也与叶家有联系。 叶老夫人:“但叶家的人却总是死于非命,鲜少有活到白发苍苍的,嫁入叶府也就意味着注定守寡,一胜一衰倒也是平衡了,可你母亲不甘心这点,执着于找到法子治好叶氏早殇的病症,于是自请裁断了与叶氏的联系,带着那本老祖宗留下的医书就离开了,我本以为她走了,这样就不算是叶家的女儿了,也就不会早殇……” 说完这话,叶老夫人已泣不成声。 江千雪心思却飘到了九霄云外去,她惜命得很。 “你瞎了吗?没瞧见祖母正伤心吗?还不哄哄?”叶凝之再也忍不住了,一屁股坐到了叶老夫人和江千雪中间,隔开了她们二人。 江千雪被她这一打搅拉回了思绪,急切问道:“那叶家的女儿的后代呢?也会短命吗?” 这话却是叶凝之回答的,她冷笑道:“你还想长命百岁?如今享了我叶氏的荣华富贵,就得接受早殇的命运!” 江千雪蹙眉回她:“为何不敢想长生?鱼和熊掌我偏都要!” 叶凝之想要反驳,却在触及到她眼底的蓬勃野心后偃旗息鼓了,轻哼一声后继续哄叶老夫人去了。 一时间马车又重新安静了下来,各人都有各人的心事。 还是陶嬷嬷看不下去这压抑的气氛,努力想着绕开话题的法子,眼珠子一转,忽地想起来被她遗忘了很久的枝如晏,于是主动开口说了话:“姑爷呢?” 姑爷?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词,叶老夫人登时哭得嗝了一声,瞪大了双眼问道:“什么姑爷?千雪丫头嫁人了?” 连叶凝之也忍不住偷偷竖起来耳朵。 江千雪汗颜,解释道:“我把他休了。” “什么?!”叶老夫人惊得连嘴巴都张大了,缓吸了几口气,续道:“没事,我还有个乖孙孙,你若是不嫌弃他也是叶氏的后人,可能活不长……” 陶嬷嬷也点点头:“休了也罢,老奴瞧着叶小公子确实挺好的,小姐总得留个血脉传承。” 江千雪扶额,打断了他们的话题:“外祖母可知这两仪观有何修为高深的道长?” 叶老夫人迟疑道:“难道你喜欢道长?这可不兴啊,咱们不能亵渎神灵。” 江千雪:“……” - 两仪观后山崖底,一艘精巧的核舟隐在林中的河流中央,枝如晏盘腿坐在船舱之中,和煦的东风呼呼乱吹,扰乱了他的思绪,他蹙眉睁开眼睛,垂首望着自己摊开的手心。 自三月前离开姜水镇,他的修为就在慢慢恢复,至今日已经恢复到了化神期。 他的修为是因瘴气吞噬而消弭,那可是胥隐人人闻之丧胆的瘴气,难道就这点伤害吗?修养几月便能恢复? 他确信自己没有吃过什么灵丹妙药,更何况先前也没有足够的灵力打开储物袋拿到丹药。 “喵~”窗外忽然传来一声猫叫,声音像是在叫春,枝如晏扭头望去,一只浑身如雪的胖猫蹿地一下跑远了,好像是在追逐另一只猫。 枝如晏猛地想到了那个已经冻死在了漫天大雪里的女人,他一挥手,窗户“砰!”的一下应声合上,将野猫叫春之景隔在窗外。 看不见,但还能听见,一声声的“喵”不断传入他的耳中,枝如晏干脆封了自己的听觉,可脑中却浮现出江千雪含着药汁亲他的那一幕。 他愣了愣,那日被迫喝了药之后媚毒其实没有发作过,他只当是因为修为恢复压制了媚毒。 他修为恢复会与那媚毒有关吗? 枝如晏自己都被这荒谬的念头惊了惊,都束手无策的瘴气,她一个凡人能有法子对抗瘴气? - 江千雪被丫鬟们搀扶着下了马车,抬眼望去,才知何为钟鸣鼎食之家,江家在姜水镇也算是大户人家,与之比起来竟成了小门小户的,只怕还没人家门口的一对石狮子看起来矜贵。 回府后,叶凝之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自己的院子,叶老夫人精神却是极好的,也不歇息一二,亲自领着江千雪将府里上上下下逛了一遍,这一路上拐过了数个垂花门,亭台楼阁、假山清溪尽不能收入眼底。 只知上京三品官员的府邸繁华,竟不知世袭了数代的国公府才是真的底蕴深厚。 祖孙俩在叶老夫人居住的梧桐院聊了许久,直到日暮时分国公爷叶吒带了八宝鸭往梧桐院而来,三人面面相觑,叶老夫人这才想起还未同江千雪提起过他。 于是顺手接过他手里的八宝鸭道:“这是你妹妹的女儿,名唤江千雪,也是缘分竟叫我这把年纪在上京遇见了她。” 叶吒身子一颤,失声问道:“那水丫头呢?” 叶老夫人神色一黯,淌下一行浊泪来。 江千雪不会哄人,只会干巴巴地替她拭泪,期间侧头看了眼叶吒:“我母亲已故去,舅舅莫要再提外祖母的伤心事了。” 叶吒愣在原地,忽想起叶在水自请离家时才不过九岁,也是这样的眼神,清清冷冷,看似不关心所有人,实则又将所有的命放在了心尖尖上。 最后还是陶嬷嬷哄好的叶老夫人,然后将个中事由同叶吒说了一遍,才要慎重提起江千雪遭鬼上身而被逐出家门一事,屋外又传来了一道娇滴滴的女声: “老夫人,儿媳今日炖了汤来陪您用膳。” 叶老夫人闻了那清香扑鼻的汤,又听了这娇媚的女声,眉目立刻重新舒展了开来,对着江千雪道:“这是颜姨娘,你舅舅的妾室,最是人美声甜了,深得我喜欢,手艺也是极好的,快些尝尝她炖的汤。” 江千雪颔首,就见一个身着碧色罗裙的妇人走了进来,她保养得恰到好处,笑起来时眼角那丝皱纹若隐若现,竟更添了一番风味,徐娘半老大抵说的就是这样了。 不熟,江千雪敛了眸子不再看她。 可颜姨娘却来亲亲热热地拉住了她的手:“这位姑娘看上去好生面善,不知是?” 她哪里会不知道是谁,她早将府里上上下下的事情了如指掌了,现在不过是做做样子。 但叶老夫人心思单纯,又给颜郁郁介绍了一遍,颜郁郁听了后当即红了眼眶,也不落泪,故意让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就这样泪眼盈盈地望着众人。 叶老夫人和叶吒心都软成一坨糊糊,只有江千雪从始至终都是冷冷的。 这一顿饭吃了一个时辰才散,江千雪被安置在了叶老夫人的梧桐院住下,期间颜姨娘派人送来了许多的礼物,江千雪好财,全部坦然收下。 翌日,江千雪收拾妥当后又准备去两仪观瞧瞧,才走到国公府门口,就瞧见叶凝之带了一个不速之客回来。 叶凝之的手还怯生生地攥着那人的衣裳,此刻三人面面相觑。 忽有丫鬟路过,朝着江千雪微微行礼:“表小姐安好。” 江桁呆滞的脑子才一下子炸开了,什么? 江千雪瞬间明白了过来,他的堂哥不仅暗搓搓和二叔合谋逐她出府霸占了她的家财,还在这上京榜上了贵女呢! 她忽地眉眼一弯,难得地笑了,那笑容格外真诚刺目:“堂哥!太好了,我们又是一家人了呢!你什么时候和我的表妹在一起的?” 江桁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叶凝之则瞪大了眼睛,实在没想到她与江千雪这个狐媚子不仅成了她的表姐,还是她未来的小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