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与她的心理师》 第1章 异乡来客 苏星言揉了揉太阳穴,结束了今天最后一个咨询个案。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已阴沉下来,雨点开始敲打玻璃窗。她整理好咨询报告,关掉电脑,将座椅推回办公桌下。偌大的公司只剩下她一个人,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她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被雨水模糊的城市夜景。霓虹灯在雨中晕开,形成一片朦胧的光海。今天最后一个来访者的故事还在她脑海中回荡——一个因职场性别歧视而陷入抑郁的年轻女性。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个世界从来就不容易,尤其是对女性而言。 锁好咨询室的门,苏星言拖着疲惫的脚步乘电梯前往地下车库,决定冒雨回家。汽车缓缓驶上主干道,雨也越下越大,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天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苏星言只觉得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旋转。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世界在她周围崩塌又重组,刺眼的白光吞没了所有景象。 —— 冰冷。潮湿。 这是苏星言恢复意识后的第一感觉。她躺在泥泞中,雨水打在她的脸上,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她睁开眼,看到的不是熟悉的城市夜景,而是一片完全陌生的环境。 低矮的土坯房屋挤在狭窄的街道两旁,石板路凹凸不平,积着浑浊的雨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泥土、牲畜和某种陌生香料的气味。最让她惊慌的是,雨还在下,但街上行人撑的不是雨伞,而是一种油纸做的遮雨具;他们穿的也不是现代服装,而是粗布制成的长衫和裙裾。 “我这是在哪里?”苏星言挣扎着从泥地上爬起来。她身上的职业小西装早已湿透沾满泥浆,紧紧贴在身上,看上去极为狼狈。 路人投来好奇又警惕的目光,对着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他们的口音有些古怪,好在勉强可以听懂。 “看呐,那人穿得好生奇怪!” “头发那么短,怕是姑子?” “我看像是北边来的细作……” 北边?细作?苏星言一头雾水。她试着向街边商铺里一个卖饼的老妇人求助:“大娘您好,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老妇人警惕地打量着她,“姑娘打哪儿来?怎的这身打扮?” “我...我不知道。”苏星言直觉如今装失忆是最安全的选择,“我好像撞到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能告诉我这是哪里吗?” “筠州城呗,”老妇人撇撇嘴,“看你这模样,准是遇上劫道的了。啧,这世道...” 筠州?苏星言迅速在记忆中搜索,却找不到任何相关信息。她继续问道:“那现在是哪年?谁当皇帝?” 老妇人瞪大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哎哟喂,可不敢这么说话!现在是永昌二十二年,圣上当朝!你这姑娘莫不是真撞坏脑子了?”说完就不再理会她,转身招呼店里的客人去了。 永昌二十二年?圣上?苏星言的心沉了下去。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观察周围环境,试图用心理咨询师的专业素养分析现状。但无论她怎么自我安抚,一个可怕的结论越来越清晰:她不在自己熟悉的世界了。 饥饿感突然袭来,提醒她已经大半天没有进食。苏星言摸了摸口袋,只找到一支笔和半包纸巾。没有手机,没有钱包,没有任何能证明她身份或来源的东西。 她试着用自己专业知识来找条生路:“请问这附近有官府或者招工的地方吗?” 一个客人嗤笑:“官府是你想进就进的?有冤情得先写状纸,递门帖,等通报!” 苏星言哑口无言。在这个陌生世界,她多年苦读获得的学位证书,她引以为傲的心理咨询技能,甚至她的工作经验,全都变得毫无用处。谁会需要一个无法理解他们世界的心理咨询师呢? 雨越下越大,苏星言冷得发抖。她必须找个地方避雨。沿着街道向前走了约二十多分钟,终于看到转角处有座破旧的庙宇,决定进去暂避一下。 破庙门匾上的字已模糊不清,只隐约辨得出一个“寺”字。庙内佛像落满灰尘,蛛网遍布,但至少能遮风挡雨。已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蜷缩在角落里,应该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苏星言找了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坐下,试图拧干衣服上的水。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庙里的人,注意到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和秩序。当她这个陌生人闯入时,所有人都投来警惕的目光。 “新来的?”一个满脸麻子的壮汉走过来,身后跟着两个同伴,“懂不懂规矩?这地儿是我们的,要待这儿得交钱。” 苏星言下意识的往后缩了一下,背抵在土墙上:“我没有钱。” “那身上有什么,都交出来!”壮汉伸手要抓她。 苏星言试图用平静而坚定的语气说:“我不想惹麻烦,只是避个雨,雨停了就走。” “由得你选?”壮汉嗤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苏星言心中警铃大作。她虽然有运动的习惯,但面对三个壮汉,胜算几乎为零。就在她准备拼命一搏时,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庙门口传来: “这么多人欺负一个,不害臊吗?” 众人转头,见一个青衣少年倚门而立,身形瘦削,面容清秀,眼神却锐利如刀。他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动作娴熟得让人心惊。 “哪来的小白脸?劝你少管闲事!”麻脸壮汉壮着胆子问,但声音已有些发虚。 少年微微一笑,缓步走进庙内:“巧了,我这人就爱管闲事。”话音未落,他手中的匕首突然飞出,擦着壮汉的脸颊钉在身后的柱子上,刀柄还在微微颤动。 壮汉吓得脸色发白,手一松放开了苏星言。三人交换了个眼神,显然认出来者不好惹,悻悻地退回了角落。 少年走过去拔下匕首,瞥了苏星言一眼:“你没事吧?” “谢谢。”苏星言低声道,注意到少年虽然穿着男装,但声音和身形都像是女子。她面容清秀,眼神却有着超乎年龄的世故和警觉。 “你不是本地人。”少年不是询问,而是断定。 苏星言犹豫了一下,“我...不记得怎么来的这里。”她决定继续使用失忆这个借口。 少年挑眉,似乎不相信,但没有追问。“你叫什么?” “苏星言。” 孤鸿重复一遍,点点头,“我叫孤鸿。看你似乎无处可去,要不要跟我走?” 苏星言犹豫了一瞬。心理咨询师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不简单,但眼下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为什么帮我?” 孤鸿笑了,那笑容中带着几分戏谑:“看你顺眼。这理由够吗?” 苏星言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孤鸿带她走出破庙,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偏僻的小院。院子不大,但整洁安静,与外面的破败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以后你住这屋,”孤鸿指着一间厢房,“平时帮我收拾院子,做做饭。会做饭吗?” 苏星言点点头。烹饪是她少有的爱好之一,小时候父母离异后,她常常独自在家,学会了做饭来抚慰自己。长大后,在繁忙的工作之余,烹饪成了她减压和犒赏自己的方式。没想到这个技能在陌生世界成了谋生手段。 “好极了!”孤鸿似乎很满意,“明天我去弄几件正常衣服给你,你这身太扎眼了。” 孤鸿从灶房里给苏星言找了两块面饼和一碗清水,让她先填饱肚子。 吃着略有些粗糙的食物,苏星言心情复杂。这一天经历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从现代咨询室到这个陌生古老的世界,她的人生天翻地覆。 夜晚,苏星言躺在坚硬的床板上,望着陌生的屋顶,无法入眠。窗外的月光透过纸窗洒进来,与故乡是同一轮月亮,却照着完全不同的世界。 她想起白天的经历,想起那些路人的话语,想起孤鸿的出现。一切都像一场梦,但身体的酸痛提醒她这是残酷的现实。 “心理咨询师...”她不自觉的露出一丝苦笑,“在这个世界有什么用呢?” 没有人需要分析潜意识,没有人需要解决情感困扰,生存才是第一要务。她最引以为傲的知识和技能,在这里变得毫无价值。她想念自己的小公寓,想念办公室的三天两头罢工的咖啡机,更想念那些总是抱怨生活却至少熟悉鲜活的来访者们。 想了不知道多久,在天开始蒙蒙亮的时候,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困意,慢慢睡了过去。 第2章 伪装者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纸窗洒进房间,苏星言睁开眼,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自己躺在熟悉的公寓里。然而硬邦邦的床板和陌生的房间陈设立刻将她拉回现实。她仍然在雍朝,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院子里穿来兵器击打木头的声音,她迅速翻身起床。推开门,发现孤鸿正在练剑,招式简单利落,身姿潇洒飘逸,每一个动作都带着难以言喻的美感与力量。 苏星言眼中闪过一抹亮光,有种看武侠电影的沉浸感。 “你好厉害!能教我几招吗?” 孤鸿停下动作,眯眼看她:“为什么想学?” “这个世界比我想象的危险,”苏星言诚实地说,“我不能总是依赖你保护。” 孤鸿沉思片刻,点点头:“明天开始,清晨鸡鸣时分起床。” 于是,从最基本的站姿和呼吸教起,然后是简单的格挡和逃脱技巧,孤鸿真的说到做到。 “防身的关键不是打赢,而是创造机会逃跑,”孤鸿示范着如何挣脱被抓住的手腕,“用巧劲,不是蛮力。” 苏星言学得很认真。她发现心理咨询中的某些原则竟然适用于武学,比如观察对手的微表情预判行动,控制呼吸保持冷静,甚至利用对话分散对方注意力。 作为回报,她倾尽所能为孤鸿准备美食。用有限的食材变着花样做出各种料理:鲜香的菌菇汤、外脆内软的烙饼、慢火炖煮的肉羹...每顿饭都让孤鸿眼前一亮。 “你这些烹饪手艺从哪学来的?”一次晚餐时,孤鸿忍不住问,“我从没吃过这样的味道。” 苏星言含糊其辞:“自己瞎琢磨的。”她没法解释这些来自千年后的烹饪技巧和调味理念。 孤鸿没有追问,但眼中多了几分欣赏。 除了防身术,苏星言还有另外一件麻烦事。她的形象在这个世界多少有些异类,少有的几次出门,总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和议论。街上的人无论男女都会对她指指点点,更有几次,她在集市上遇到了不怀好意的搭讪和骚扰,全靠机敏才得以脱身。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天晚上,苏星言对孤鸿说,“我必须改变形象。” 孤鸿挑眉看她,“你想怎么做?” “像你一样,”苏星言坚定地说,“女扮男装。” 孤鸿愣了一下,随即轻笑:“你看出来了?” 苏星言指指自己的眼睛,“观察细节是我的工作。” 孤鸿没有否认,反而饶有兴趣地打量苏星言:“你的骨架确实偏中性,脸型也合适。只是这头发...”她摸了摸苏星言的齐耳短发,“男子不会留这种发型。” 第二天,孤鸿带回了两套男式衣衫和一顶儒生帽。她帮苏星言把短发全部束进帽中,又用布条缠平胸部,最后教她如何改变走路姿势和声音语调。 “男子行走时步幅更大,肩膀放松但不摇摆,”孤鸿示范着,“说话时声音从胸腔发出,尽量不要尖细。” 对着铜镜,苏星言几乎认不出自己。镜中的少年清秀中带着几分书卷气,完全看不出女儿身的痕迹。 孤鸿拍拍她的肩,“我看你似乎年长我一些,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远房表兄,因家道中落前来投靠。” 首次以男装出门,苏星言立刻就觉察到了不同。 路人不再用那种令人不适的目光打量她,街上巡逻的士兵也不会多看她一眼,终于又找回了以前的自在。很快,她便逐渐适应了筠州的生活。学会了用当地的灶台生火做饭,掌握了去集市采购的基本技巧,甚至能够用半生不熟的口音与商贩讨价还价。 她也注意到,孤鸿经常外出,有时一去就是好几天。回来时往往带着银钱,偶尔还带着新的伤口。苏星言从不多问,只是默默准备好热水、干净布条和伤药。 有一次,孤鸿深夜归来,脸色苍白,左臂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苏星言吓了一跳,赶紧帮她清洗包扎。 “谢谢,”孤鸿罕见地道谢,声音因疼痛而虚弱,“你不问我去哪了?” 苏星言摇头:“你想说自然会说。” 孤鸿沉默片刻,轻声道:“有些事情不知道比较安全。” 苏星言点点头,不再多言。但她注意到孤鸿的行李中有些别致的小物件:一枚特殊的铜钱,一方绣着特殊图案的帕子。她心里对孤鸿的身份有了一些模糊的猜测,但并未表现出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苏星言的防身术渐有长进,已能熟练运用几个逃脱技巧和反击动作。她与孤鸿的关系也变得越发亲近。 然而,筠州的宁静生活在一个秋日的午后被打破。 孤鸿从外归来,神色凝重:“我们得离开这里。” “去哪?”苏星言问。 “南城,”孤鸿开始收拾行装,“我有任务在身。” 苏星言愣了一下。 雍朝在百年前以落水为界,被分为两国,南方的陆氏和北方的呼延氏各据一方。南城,便是南雍的都城,那是权力中心,也是距离她现在所知的一切最遥远的地方。但她很快做出决定:“我跟你一起去。” 孤鸿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看她:“这一路可能很危险。你留在筠州会更安全,我可以给你留些银钱...” “不,”苏星言坚定地打断,“我已经无亲无故,在哪里不都是一样陌生?至少...我们算是朋友了。” “朋友。”孤鸿轻声重复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苏星言读不懂的情绪。最后她点点头:“好。但路上务必听我安排,不可擅自行动。” 接下来的两天,她们忙着准备行程。孤鸿买来一辆旧马车和一些干粮,苏星言则准备了许多耐储存的食物:肉干、烙饼、咸菜,都用油纸包好塞进行囊。 临行前夜,苏星言站在小院中,望着天上的明月。两个月前,她还在为现代生活中的琐事烦恼,如今却要踏上前往古代都城的旅程。命运的无常令人啼笑皆非。 “睡不着?”孤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星言转身,看到孤鸿倚门而立,手中拿着两个小茶杯和一壶茶:“以茶代酒。祝我们一路平安。” 两人对坐小酌。茶的味道有些涩,喝的苏星言忍不住眉头,孤鸿看得轻笑。 “到了南城,你有什么打算?” 苏星言摇头:“先活下去再说吧。或许...开个小食铺?”她半开玩笑地说。 孤鸿却认真点头:“以你的手艺,不成问题。”她停顿一下,声音低了几分,“只是南城不比筠州,那里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行事需更加谨慎。” “包括你的‘任务’?”苏星言忍不住问。 孤鸿的眼神变得深邃:“尤其是我的任务。”她饮尽杯中酒,起身,“早点休息,明日黎明出发。” 第二天拂晓,马车驶出筠州城门,沿着官道向南而行。苏星言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她初来这个世界的小城,心中百感交集。 孤鸿驾着车,背影挺拔如松。苏星言坐在车箱内,随着马车摇晃,思考着未知的前路。 她不知道南城等待着什么,也不知道孤鸿的秘密任务究竟是什么。但有一点她很确定——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时代,她必须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勇气活下去。 马车碾过路面,发出规律的声响,如同命运的鼓点,敲响新征程的序曲。 苏星言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短刃,那是孤鸿前日送她的防身礼物。刀刃冰凉,却给她一丝安全感。无论前路如何,她已做好准备面对。 第3章 南城求医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前行,苏星言紧紧抓住车辕,脸色苍白。从筠州到南城近一个月的路程,让她吃尽了苦头。这个时代的交通工具对她来说简直是种折磨,每一次颠簸都让她浑身骨头像是要散架一般。 但沿途所见却让她逐渐对这个陌生世界有了更多了解。雍朝的生产力水平似乎与她记忆中华国的宋代相仿,铁制农具已普及,水车和灌溉系统相当完善。但让她惊讶的是,这里的物产似乎更加丰富多样,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蔬果在田间茁壮生长,市集上也能见到更多种类的商品。 “再过半日就能到南城了。”孤鸿驾着车,头也不回地说,“撑得住吗?” 苏星言强忍着不适点头:“还行。”她确实瘦了不少,原本合身的男装现在显得有些宽松,脸上也多了几分憔悴。 接近南城时,官道上的车马行人明显增多。就在这时,后方传来一阵骚动。一队骑兵护送着一辆华贵马车驶来,行人纷纷避让。苏星言注意到那马车装饰虽不奢华,但做工精良,车身上刻有精致的云纹,显得庄重而不失威严。 “那是谁的马车?”苏星言好奇地问。 旁边一个商贩打扮的人接话:“这都不认得?那是天宸公主殿下的车驾。听说今日去南山寺为东南水灾祈福归来。” 苏星言心中一动。在筠州时,她就听说过这位特立独行的公主——皇帝最宠爱的女儿陆羡初,也是雍朝历史上少有的女性皇位竞争者。 马车经过时,风吹起车帘一角,苏星言瞥见车内人的侧影。那是一位身着淡蓝色衣裙的女子,坐姿端庄,侧脸线条清冷优美,正低头阅读手中文书,神情专注而沉稳。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惊呼声。一个老妇人不知为何跌倒在路中央,正好挡在公主车队前。护卫骑兵急忙勒马,场面一时混乱。 老妇人似乎摔伤了腿,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无法站起。然而围观者众多,却无人上前相助。 苏星言注意到公主马车的车帘被完全掀开,一位侍女打扮的少女跳下车来。不等她走到老妇人身边,车内传出一个清冷的声音:“凌澜,先去扶老人家到路边。春雨,取药箱来。” 话音落下,一名身着侍卫服饰的女子利落下马,小心地将老妇人扶到路旁。另一位侍女则提着药箱匆匆跟上。 最让苏星言惊讶的是,公主本人也下了马车,亲自查看老妇人的伤势。她举止从容不迫,指挥若定:“秋月,去问问附近可有医馆。老人家,你家住何处?可需通知家人?” 她的声音平静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周围嘈杂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注视着这位亲民的公主。 苏星言不自觉地观察着公主的一举一动。陆羡初的眼神锐利而聪慧,处理事情条理清晰,但同时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既不冷漠也不过分亲昵。 “想不到公主如此亲民。”苏星言轻声道。 孤鸿冷哼一声:“表面功夫罢了。”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公主的身影,眼神复杂难辨。 在陆羡初的妥善安排下,老妇人被安全送走,道路恢复通畅。车队重新启程时,围观百姓纷纷称赞公主仁慈明理。 “三公主殿下真是菩萨心肠!” “听说东南水灾的赈灾方案就是殿下提出的...” “可惜是女儿身,否则定是明君之选...” 听着周围的议论,苏星言不禁对这位公主产生了好奇。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一位女性能够获得如此评价,必定有过人之处。 车队远去后,城门口的盘查继续。轮到她们时,孤鸿从容地出示了提前准备好的路引和文书。士兵仔细查验后,挥手放行。 进入南城,苏星言多少被都城的繁华景象震撼了一下。宽阔的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各式各样的行人穿梭往来,有衣着华丽的贵族,有匆忙赶路的商人,也有普通百姓和偶尔可见的外邦人,颇有《清明上河图》的风华。 孤鸿驾着马车在熙攘的街道上穿行,最终停在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子里。她租下了城南一处小院落,比筠州的住处稍大些,位置也更加隐蔽。 安顿下来的头几天,苏星言主要在熟悉周边环境。她很快发现南城的物价远高于筠州,生活成本大增。孤鸿则一如既往地神秘,经常外出,有时整日不归。 一日,苏星言在采买日常用品时,注意到城墙上张贴着一张求医榜文。围观者众多,议论纷纷。 “公主府的姬然大人病得可不轻啊…” “说是从北边回来就变成这样了,怕是中了邪。” “那么多名医都瞧不好,怕是没救了…” 苏星言好奇地凑上前,仔细阅读榜文。上面描述的症状让她皱起了眉:夜惊多梦、易受惊吓、时常恍惚、回避与人交往、时有惊恐发作…这分明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典型表现! 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苏星言对PTSD再熟悉不过。这位姬然大人显然经历了极大的创伤,而古代的医者对此类心理创伤了解有限,自然难以对症下药。 回到住处,苏星言心神不宁。她脑海中反复浮现榜文上的症状描述,职业本能让她无法对这样一个明显的心理创伤个案视而不见。 几天后,孤鸿再次外出,临行前嘱咐苏星言不要乱走。然而就在同一天,苏星言在市集听到人们议论,说姬然的病情加重,公主忧心忡忡。 这一刻,苏星言做出了决定。 她回到住处,换上一身最体面的衣服,仔细束好头发,然后毅然向公主府走去。 公主府门前守卫森严,见苏星言这样一个布衣少年靠近,立即上前阻拦:“站住!何人靠近?” 苏星言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镇定自信:“在下为姬然大人的病而来。请通报公主殿下,我有办法医治。” 守卫打量着她,嗤笑道:“就你?多少名医大家都束手无策,你个毛头小子能有什么办法?快走快走!” 苏星言不退反进,声音提高了几分:“姬然大人是否夜不能寐、易惊易怒、时常陷入恐惧回忆?是否回避特定场所与人际交往?是否…” 她精准地说出PTSD的典型症状,守卫的表情从不屑逐渐转为惊讶。 “你…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因为我懂得这种病的根源。”苏星言镇定地说,“这不是普通的病症,而是心伤。寻常药物治标不治本,需用特殊方法调理。” 守卫犹豫片刻,终于道:“你在此等候,我去通报。”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苏星言站在公主府高大门楼下的阴影里,心中忐忑不安。她知道自己此举冒险至极,但作为一名心理工作者,她无法忽视任何需要帮助的人。 终于,守卫返回,表情仍有一丝怀疑:“殿下有请。” 苏星言点头,跟随守卫踏入公主府。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但很清楚这一步迈出,她的命运可能就将彻底改变。 穿过几重庭院,苏星言被引至一处偏厅。厅内布置雅致,一位身着玄色衣裙的女子正背对着她,凝视着窗外。 守卫恭敬行礼:“殿下,人已带到。” 女子缓缓转身,正是苏星言那日在城外有一面之缘的三公主陆羡初。近距离看,她比远观更加清冷出尘,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看透人心。 “你说你能治姬然的病?”陆羡初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自带威仪。 苏星言稳住心神,行了一礼:“回殿下,在下确实有方法可试。” “你可知已有九位医者尝试过,均告失败?” “在下略有耳闻。” “那你为何自信能成功?” “因他们治的是症,而在下治的是根。”苏星言抬起头,直视公主的眼睛,“姬然大人患的不是身病,而是心病。若殿下允许,我可详细说明。” 陆羡初审视着她,良久,微微颔首:“说。” 第4章 心药医心 苏星言稳住呼吸,迎上陆羡初审视的目光。她知道接下来的话将决定她能否获得这个机会。 “殿下,根据榜文描述和市井传言,在下推测姬然大人患的是一种‘心伤’。”她谨慎地选择着用词,避免使用过于现代的术语,“这种病症往往源于经历了极为可怕的变故,虽身体无恙,但心神受损。患者会不断在梦中重现当时情景,白日里也容易受惊,回避与创伤相关的人事物,可是如此?” 陆羡初的眼神微微一动,虽未直接承认,但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已让苏星言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继续。” “寻常药物可安神助眠,却难治根本。”苏星言渐入状态,语气更加自信,“心病还需心药医。需用特殊方法,助患者直面恐惧,重整心神。这不是一日之功,但若方法得当,确有痊愈之望。” 厅内一时寂静,只闻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陆羡初凝视着苏星言,似在权衡什么。 “你师从何人?此法有何来历?” “此法...乃家传之学。”苏星言硬着头皮编造,“家母曾患类似病症,家父遍寻名医无效后,自创此法,终治愈家母。详情请恕在下不便多言。” 这半真半假的解释似乎起了作用。陆羡初沉默片刻,终于微微颔首:“本宫准你一试。但须约法三章:一,治疗需在公主府内进行,有侍女在场;二,不得使用任何未经太医查验的药物;三,若有任何不当之举,立逐出府。” “在下遵命。”苏星言压下心中激动,恭敬行礼。 在侍女春雨的引领下,苏星言来到府内一处僻静院落。推门而入,只见一位约莫三十余岁的男子坐在窗边,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他身形消瘦,面色苍白,双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正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反应。 “姬大人,这位是苏星言先生,殿下请来为您看诊的。”春雨轻声介绍。 姬然缓缓转头,目光在苏星言身上停留片刻,又漠然移开:“不必费心,没人能治。” 他的声音沙哑无力,透着深深的绝望。 苏星言示意春雨稍候门外,自己则在姬然对面坐下,保持着一个不会让对方感到威胁的距离。 “姬大人,我不是来治病的。”她轻声开口,“只是来听故事的,若你愿意说的话。” 姬然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我没什么故事可说。” “那不妨说说北边的风土?我从未去过,很是好奇。”苏星言巧妙地避开敏感话题,从无关紧要的内容入手。 这是心理咨询中的建立信任技巧——从安全话题开始,逐步深入。 起初姬然反应冷淡,但在苏星言耐心引导下,他偶尔会简短回应一二。苏星言观察到他每当提及“边境”、“夜间”、“声响”等词时,呼吸会明显加快,手指蜷缩,这些都是创伤触发的生理反应。 半个时辰后,苏星言起身告辞:“今日多谢姬大人为我解惑。明日若方便,我再来聆听北地见闻。” 姬然似乎有些意外:“你不再问问我的病症?” “大人若想说时,自然会说。”苏星言微笑。 离开小院时,苏星言注意到姬然的眼神已不像最初那样完全空洞,多了几分探究和困惑。 春雨将苏星言送出府门,轻声道:“先生果然特别。往日那些大夫一来便望闻问切,开方施针,姬大人总是更加烦躁。今日他竟与您说了这许多话。” 苏星言但笑不语。心理治疗本就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建立信任是关键的第一步。 回到住处时,日已西斜。苏星言推门而入,却见孤鸿早已回来,正坐在院中擦拭匕首。 “去哪了?”孤鸿头也不抬地问,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苏星言心里一紧,面上却故作轻松:“随处逛逛,熟悉下南城。” 孤鸿终于抬头,目光如刀:“公主府也是‘随处逛逛’?” 苏星言顿时语塞。她没想到孤鸿消息如此灵通,才半天功夫就知道了。 “我...我看到求医榜文,想去试试。” “试什么?你真当自己是神医?”孤鸿起身逼近,眼中带着苏星言从未见过的厉色,“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招惹的是什么人?” 苏星言下意识后退一步:“我只是想帮忙,那位姬大人的病,我恰好知道如何医治。” “帮忙?”孤鸿冷笑,“你连自己都顾不好,还想去帮公主府的人?苏星言,你太天真了!” 这是孤鸿第一次直呼她的全名,语气中的怒意让苏星言心惊。但她也不甘示弱:“我有我的专业和能力,不是你眼中需要时刻保护的累赘!” 两人对峙片刻,孤鸿忽然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缓:“你不明白,那里的水太深。远离公主府,明日就去推了这差事。” “为什么?你似乎对公主府特别在意?”苏星言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孤鸿眼神闪烁,避而不答:“总之听我的,不要再去。” 但苏星言已打定主意。不仅因为职业操守,更因为这是她在这个世界找到的第一个能体现自身价值的机会。 “抱歉,孤鸿。”她坚定地说,“我已经答应了公主,不能言而无信。况且...”她顿了顿,“我觉得这位公主殿下,或许与你想的不太一样。” 孤鸿盯着她,良久,忽然转身回房,摔门声在寂静院落中格外响亮。 苏星言独自站在院中,心中五味杂沈。她不明白孤鸿为何对公主府如此敏感,但直觉告诉她,这其中定有隐情。 那晚,两人第一次没有共进晚餐。苏星言简单做了些吃的放在孤鸿门前,却直到深夜都未见动过。 次日清晨,苏星言准备前往公主府时,发现孤鸿已不见踪影,只在桌上留了一张字条: “万事小心,莫轻信人。” 看着这熟悉的字迹,苏星言心中稍安。至少孤鸿还在关心她。 公主府内,陆羡初早已等候在偏厅。 “昨日姬然似乎平静许多。”公主开门见山,“你用了何法?” “只是陪大人聊了聊北地风土。”苏星言如实相告,“心病患者往往需要先建立信任,方能逐步直面创伤。强求反而适得其反。” 陆羡初若有所思:“所以你今日打算继续‘聊天’?” “是,但会稍作引导。”苏星言解释,“今日我想请姬大人说说他最爱吃的北地菜肴。味觉记忆往往与情感记忆相连,或可唤起一些积极回忆。” 这其实是现代心理治疗中的一种技术——通过正向记忆来平衡创伤记忆。 陆羡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最终点头允准。 再见到姬然时,苏星言发现他虽仍憔悴,但眼神已有了些许神采。 “姬大人,昨日听您说起北地风光,让我很是向往。”苏星言笑着坐下,“不知北地可有什么特色美食?” 姬然沉默片刻,轻声道:“驼峰炙,很是美味。” “哦?如何制作?”苏星言顺势追问。 随着谈话深入,姬然渐渐打开话匣子,不仅描述了菜肴做法,还说起曾在某次庆功宴上品尝此菜的往事。这是第一次,他主动提及与北边经历相关的内容而不显恐慌。 苏星言仔细倾听,不时引导他说出更多细节。她注意到当姬然描述美食和欢庆场景时,呼吸逐渐平稳,手指也不再颤抖。 治疗结束时,姬然甚至主动问:“明日,你还会来吗?” “自然。”苏星言微笑,“明日想听听北地的民歌小调,据说很是动听。” 离开小院时,苏星言意外发现陆羡初站在廊下,显然听到了部分谈话。 “殿下。” “你确实与众不同。”陆羡初打量着她,“那些名医大家皆束手无策,你却用‘聊天’做到了他们做不到的事。” “有时最好的药,不是最贵的,而是最对症的。”苏星言谦逊回应。 陆羡初微微颔首:“继续吧。若真能治愈姬然,本宫必有重赏。” 回程路上,苏星言思绪纷杂。治疗进展顺利让她欣慰,但孤鸿的异常反应让她不安。更让她困惑的是,在与陆羡初的几次接触中,她发现自己竟对这位公主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敬意。 “专业界限,苏星言。”她提醒自己,“保持专业界限。” 然而在心底,她知道在这个陌生世界,遇见一个能够欣赏她专业能力的人,是多么难得。 推开院门,孤鸿仍不在。苏星言轻叹一声,开始准备晚餐。无论发生什么,生活总要继续。 她不知道的是,远处屋顶上,孤鸿正默默注视着小院,眼中满是挣扎与担忧。 第5章 风雨欲来 时光荏苒,转眼两个多月过去。苏星言每周往返于小院与公主府之间,姬然的病情在她的精心治疗下已有明显好转。这一日,她照例来到公主府,却见府内气氛与往日不同。守卫更加森严,侍女们步履匆匆,面带凝重。 “苏先生来了。”春雨迎上前来,压低声音,“殿下正在书房与几位大人议事,姬然大人也在其中。请稍候片刻。” 苏星言点头表示理解,随春雨来到偏厅等候。厅内茶香袅袅,却无人有暇品茗。透过半开的窗扉,她能看到远处议事厅外肃立的侍卫。 等待良久,仍不见议事结束。春雨歉然道:“看来还要些时辰。先生若闷了,可到园中走走,只是不要靠近东边的书房区域。” 苏星言确实有些坐不住了,便依言来到公主府的后花园。园中景致雅致,假山流水,亭台楼阁,看得出主人品味不凡。她信步而行,不觉走到一处较为僻静的廊下。 恰好两个侍女端着茶点从旁经过,并未注意到假山后的苏星言,低声交谈着: “...听说睿王殿下在东南治水有功,皇上龙心大悦,赏赐了不少东西呢。” “可不是么,朝中那些大臣现在都在说,睿王殿下才是最合适的。” “嘘!慎言!不过话说回来,那么多灾民涌到南城,皇上好像要让赵王或咱们殿下去安置呢...” 声音渐行渐远,苏星言却心中一动。睿王得势,灾民安置...这些信息拼凑起来,让她对朝堂局势有了大致了解。看来陆羡初的处境并不轻松,兄妹之间的明争暗斗愈发激烈。 正当她沉思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正是陆羡初带着几位幕僚从议事厅出来,人人面色凝重。姬然也在其中,见到苏星言,微微点头致意,气色比初见时好了太多。 陆羡初的目光在苏星言身上停留了片刻。注意到这个年轻男子有着一双清澈的眼睛,身上透着于年龄不符的睿智,举止间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度,与寻常医者不太相同。 “苏先生久等了。”陆羡初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请随我来。” 来到书房,陆羡初屏退左右,只留苏星言一人。她揉着太阳穴,难得地显露出几分倦色:“姬然的病多亏了你。如今他已能正常理事,虽偶有噩梦,但已无大碍。” “殿下过奖。姬大人本身心志坚韧,方能恢复如此之快。”苏星言谦逊道。 陆羡初微微颔首,从案几上取出一份文书:“听说先生游历四方,见识广博。我派人打听过,你在筠州时便以见解独到著称。” 苏星言心中一惊,面上却不露声色。原来陆羡初早已暗中调查过她的背景,好在孤鸿事先做了周全准备,为她伪造的身份天衣无缝。 “乡野之见,不足挂齿。”她谨慎回应。 陆羡初凝视着她:“先生过谦了。依你之见,大批灾民涌入都城,当如何处置最为妥当?” 苏星言一愣,没想到公主会问计于她。但她很快镇定下来,思考片刻后道:“回殿下,灾民安置,首要在于安顿身心。百姓背井离乡,既怀失去家园之痛,又忧未来生计,心中惶恐不安。若处置不当,恐生事端。” “哦?详细说说。”陆羡初显然来了兴趣。 苏星言整理了一下思路,将现代灾后心理援助的理念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表达出来:“在下以为,首先需确保灾民温饱,设立专门的安置区,提供食宿医药。其次,要让他们有事可做,或参与搭建临时居所,或协助维持秩序, idle hands are the devil''s workshop...呃,闲则生事。” 她差点说出英文谚语,急忙改口:“最重要的是,要有人倾听他们的遭遇和忧虑。可组织些识文断字之人,记录灾民故事,让他们感到被重视和理解。同时也可借此了解灾情实况。” 陆羡初目光锐利地看着她:“先生见解独特。但朝中大臣多主张严加管束,以防灾民滋事。” “堵不如疏。”苏星言坚定地说,“恐惧和悲伤若无处宣泄,终将化为愤怒和暴力。给予适当的关怀和理解,反而能赢得民心。” 她顿了顿,补充道:“况且,若能妥善安置灾民,展现殿下仁爱之心,于您的...声誉也大有裨益。”她巧妙地点出这一点,知道陆羡初不会忽视其中的政治价值。 陆羡初沉默良久,指尖轻叩桌面。她不得不承认,这个看似年轻的“男子”提出的建议远比那些食古不化的老臣高明。更重要的是,这些建议与她心中的想法不谋而合。 “先生果然非同一般。”她最终说道,语气中多了几分真正的赏识,“这些见解,朝中那些迂腐老臣是断然想不到的。”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通报声:“殿下,赵王府送来请柬,邀您明日过府一叙。” 陆羡初冷笑一声:“看来本宫的好皇兄也得知消息,想要试探于我了。”她转向苏星言,目光深邃,“先生今日一席话,让我受益匪浅。还请继续为姬然诊治,酬劳方面不必担心。” 苏星言知趣告退。走出公主府时,她心中波澜起伏。没想到自己现代的心理学知识,竟能在这个古老的时代发挥作用,更没想到陆羡初会如此重视她的建议。 回到住处,孤鸿罕见地在家中等她,桌上摆着几样小菜。 “今日这么早回来?”苏星言有些意外。 孤鸿打量着她:“公主府待你越发看重了。”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苏星言听出话中深意,轻叹一声:“我只是在尽医者本分。” 两人默默用餐,气氛微妙。饭后,孤鸿忽然道:“南城近日不太平,灾民涌入,各方势力暗流涌动。你尽量少出门为好。” 苏星言抬头看她:“你在担心我?” 孤鸿移开视线:“只是提醒。公主府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但我已经答应了要继续为姬然治疗。”苏星言犹豫道,“而且,我觉得公主殿下并非如你所想那般...” “你了解她多少?”孤鸿突然打断,语气激动,“就因为几次诊治,几句谈话?你知道她手上沾了多少...”她忽然住口,转身背对苏星言,“罢了,你自己小心便是。” 苏星言望着孤鸿的背影,心中疑惑更甚。孤鸿对公主府的敌意显然不是空穴来风,但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恩怨?她想起陆羡初清冷但睿智的眼神,实在难以将她与孤鸿暗示的那种形象联系在一起。 夜深人静,苏星言躺在床上,回想日间种种。陆羡初疲惫却坚韧的神情,朝堂斗争的暗流涌动,孤鸿欲言又止的警告,这一切都让她感到,自己正被卷入一个越来越深的漩涡。 但是,一想到能够运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帮助他人,甚至可能影响这个时代的灾民安置政策,她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价值感。这种被需要、被重视的感觉,让她在这个陌生世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既来之,则安之。”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静静地照耀着这座古老都城,以及其中暗流涌动的权力博弈。 而苏星言不知道的是,她的那番建言正在公主府书房中被详细记录,并将在翌日的朝会上,成为陆羡初提出灾民安置方案的重要依据。 第6章 安民策 翌日,苏星言刚用完午食,公主府的马车就已候在门外。凌澜亲自前来相迎,神色比往日更加恭敬。 “殿下请先生过府一叙,有要事相商。” 苏星言心中疑惑,却还是随着马车再次踏入公主府。今日府内气氛更加紧张,往来人员步履匆匆,脸上都带着凝重神色。 陆羡初正在书房批阅文书,见苏星言到来,放下笔直截了当道:“父皇已命我全权负责灾民安置事宜。” 苏星言拱手:“恭喜殿下。” “不必道喜,这是块烫手山芋。”陆羡初神色凝重,“昨日你的建言很有见地,我想请你协助办理此事。” 苏星言怔住了:“在下一介布衣,如何能...” “本宫会给你一个临时官职,作为安置使参事。”陆羡初打断她,“你不需要处理政务,只需专注于安抚民心,预防骚乱。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这提议出乎苏星言意料。她沉吟片刻,道:“在下感激殿下的信任。但需事先言明,我的方法可能有别于传统,若殿下不能完全信任,恐难见效。” 陆羡初凝视着她:“本宫既然用你,自会信你。” 苏星言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当日午后,南城外的临时安置区开始搭建。在陆羡初的调度下,官兵们迅速划出区域,搭建帐篷,设置粥棚。苏星言则带着一队识字的文书,开始在灾民中走访。 眼前的景象让苏星言心痛。成千上万的灾民挤在临时搭建的棚屋里,面黄肌瘦,眼神麻木。许多人与家人失散,更有不少人在洪水中失去了至亲。 她采用现代危机干预的方法,先让文书们记录每个灾民的基本信息和遭遇,让他们感到被重视。然后组织团体干预,对孩子们游戏疗法,让成年人参与搭建临时居所——这些都是转移注意力,重建控制感的方法。 然而第三天,问题出现了。 一群来自东南灾情最严重地区的灾民聚集起来,要求更多粮食和更好的住所,情绪激动。官兵们紧张地围成人墙,双方对峙,一触即发。 苏星言闻讯赶来时,陆羡初也已到场。公主身着便装,只带了凌澜等少数侍卫,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怎么回事?”陆羡初问道,声音冷静。 领头的灾民是个中年汉子,激动地说:“殿下!我们每日只得两碗薄粥,住的棚子漏风漏雨!朝廷就这般对待子民吗?” 苏星言注意到这汉子手臂上有未愈的伤痕,眼神中除了愤怒,还有深深的恐惧和无助——这是创伤应激的反应。 她向前一步,温声道:“这位大哥,我理解你的心情。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从哪里来?” 那汉子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会先问这个:“我...我叫李大山,从临河县来。” “临河县灾情很重吧?能逃出来不容易。”苏星言语气平和,“听说那里的堤坝决口时,很多人都没来得及...” 李大山眼圈突然红了:“我爹娘...都没逃出来...”他哽咽着,之前的怒气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悲伤。 苏星言转向众人,提高声音:“诸位乡亲,我知道大家经历了怎样的苦难。失去家园,失去亲人,这种痛苦言语难以形容。朝廷正在尽力安置,但需要时间。请给我们一点时间,也给自己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些难受的情绪。” 她的话触动了灾民心中的伤痛,许多人开始低声哭泣,紧张的气氛渐渐缓和。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说得好听!你们这些当官的哪懂得我们的苦!我们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不是空话!” 气氛再度紧张起来。 陆羡初突然开口,声音清冷却有力:“本宫确实不曾经历诸位之苦。但今日在此向各位保证:三日内,所有棚屋修缮完毕;五日内,保证每人每日能得饱饭;十日内,必给诸位一个长久的安置方案。” 她目光扫过众人:“但若有人借此生事,扰乱秩序,休怪本宫依法严办。朝廷有仁慈之心,亦有律法之威。” 软硬兼施的一席话,让灾民们安静下来。李大山率先跪下:“谢殿下!我们...我们相信殿下!” 危机暂时化解。 回到临时搭建的办公帐中,陆羡初屏退左右,单独对苏星言道:“今日你做得很好。那种情况下,若强行弹压,必生暴乱。” 苏星言却道:“殿下承诺是否太过?十日内拿出长久安置方案,时间恐怕不够。” “本宫自有打算。”陆羡初眼神深邃,“倒是你,为何先问那汉子姓名来历?直接安抚不是更省时?” 苏星言解释道:“愤怒往往源于无助和恐惧。让他说出名字和来历,是让他感到被当作一个人而非‘灾民’看待。先建立连接,才能有效沟通。” 陆羡初若有所思:“你总是有这些特别的见解。” 随后的日子里,两人配合越发默契。苏星言专注于灾民的心理需求,组织各种活动缓解压力;陆羡初则调动资源,确保物资供应和秩序维护。 不过也有不和谐的时候。一日,苏星言提议为失去亲人的灾民举办集体悼念仪式,让他们有机会宣泄悲伤。陆羡初却皱起眉头:“聚集大量情绪激动的灾民,万一失控如何是好?” “悲伤若得不到宣泄,反而更容易酿成祸端。”苏星言坚持,“我会设计好流程,确保安全。” 陆羡初权衡再三,最终同意,但坚持要加派便衣侍卫混入人群中。 悼念仪式上,灾民们痛哭失声,诉说失去亲人的痛苦。苏星言引导大家分享美好回忆,将焦点从失去转向珍惜。仪式结束时,许多人的情绪明显有了缓解。 陆羡初在远处默默观察,眼中闪过复杂神色。她不得不承认,苏星言的方法确实有效。 另一日,两人在安置方式上产生分歧。苏星言希望尽可能保持家庭和村落的完整性安置,认为社会支持网络对心理康复至关重要;陆羡初则更考虑实际效率,主张按劳动力强弱分开安置,以便调配人手参与重建。 “殿下,强行拆散这些刚刚经历创伤的人,会造成二次伤害!”苏星言罕见地激动起来。 “但重建工作需要壮劳力,老弱妇孺安置在城内更为安全。”陆羡初冷静反驳。 两人争执不下,最终各退一步:以家庭为单位安置,但壮劳力需轮流参与重建工作。 最大的考验发生在安置进行的第七日。一场暴雨突然袭来,临时安置区多处淹水,灾民情绪再度恐慌。更糟糕的是,谣言开始流传,说朝廷其实无力安置,准备强行驱散灾民。 深夜,帐外传来骚动声。苏星言和陆羡初同时惊醒,冲出帐外。只见数百灾民举着火把,围在存储粮草的仓库前,与官兵对峙。 “朝廷要饿死我们!” “打开仓库!我们要粮食!” 陆羡初面色一沉,正要下令强压,苏星言急忙拉住她:“殿下不可!让民怨发酵片刻,反而能看清问题所在。” 她快步走向人群,不顾侍卫阻拦,直接站到灾民面前:“诸位!我是苏参事!有什么诉求,可与我直言!” 一个老妇人哭喊道:“他们说...说粮仓其实空了!明天就没饭吃了!” 苏星言心中一惊,回头看向陆羡初。公主立即下令:“打开粮仓,让众人亲眼看看!” 仓门大开,里面堆满粮袋。陆羡初命人随机打开几袋,都是饱满的米粮。 陆羡初声音冷峻,“现在,谁再散播谣言,扰乱民心,依法严办!” 灾民们面面相觑,面色尴尬的相继散去。 事后查证,谣言竟是由几个别有用心者故意传播,意图制造混乱。陆羡初雷厉风行,将主谋者依法处置,迅速稳定了局势。 是夜,两人在帐中对坐,皆是疲惫不堪。 “今日多谢你。”陆羡初突然开口,“若非你阻拦,本宫或许已采取了过激手段。” 苏星言摇头:“殿下最终处理得宜,恩威并施。” 烛光下,陆羡初仔细打量着苏星言。这张看上去有几分孩子气的脸,却有着超乎年龄的智慧和勇气。更难得的是那份悲天悯人的情怀,在这乱世中显得如此珍贵。 “你究竟从何处学来这些……方法?”陆羡初忍不住问。 苏星言揉着太阳穴,表情有些落寞,语气确实轻松的:“或许是另一个世界吧。” 这句玩笑话让陆羡初也难得地莞尔:“若真如此,那个世界定是个好地方。” 帐外雨声渐歇,黎明将至。十日期限已到大半,安置工作虽有波折,但总体顺利。而苏星言和陆羡初在这段共事中,对彼此都有了更深的欣赏。 第7章 南北之间 灾民安置事宜在第十日如期完成,成效出乎所有人意料。陆羡初提出的安置方案得到了皇帝的赞赏,在朝会上特地表彰了她的仁政爱民。然而这番荣耀并未让公主府上下松懈,反而更加谨言慎行。 "殿下今日在朝会上可谓风光无限。"回到府中,凌澜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 陆羡初却面色凝重:"树大招风。赵王今日在朝上一言不发,不像他的作风。" 苏星言正在偏厅等候,见陆羡初归来,起身行礼:"恭喜殿下。" "不必多礼。"陆羡初示意她坐下,"安置事宜能顺利进行,你功不可没。父皇赏赐的百两黄金,本宫现转赠与你。" 苏星言连忙推辞:"在下不敢居功。如今灾民已得安置,姬然大人的病情也稳定了,我今日是来向殿下辞行的。" 陆羡初略显诧异:"辞行?先生何出此言?本宫还有许多要倚重先生的地方。" 苏星言恭敬却坚定地说:"承蒙殿下厚爱,但在下本是一介布衣,偶得机缘为殿下效劳已是荣幸。如今事毕,不敢再叨扰。" 她心中明白,与权力中心走得太近并非好事。作为一名叙事取向的心理咨询师,她深知权力关系的不对等性,更不愿成为宫廷斗争中的一枚棋子。 陆羡初凝视她片刻,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既然先生去意已决,本宫便不强留。但这些赏赐还请收下,这是你应得的。" 她示意侍女端上一个锦盒:"此外,本宫赠你一枚玉牌,若日后有何难处,可凭此玉牌求见。" 苏星言犹豫片刻,终是收下了。有了筠州的经历,她明白在这个世界,贵人的庇护在关键时刻可以救命。 离开公主府时,苏星言心情多少有些复杂。她钦佩陆羡初的才干与魄力,但也清楚两人终究是不同世界的人,只能祝她得偿所愿。 回到住处,孤鸿罕见地白日在家,正在擦拭她那把从不离身的匕首。 "今日这么早回来?"孤鸿头也不抬地问。 苏星言轻松的笑了:"公主让我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姬大人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以后不用再去公主府,现在你可以放心了。" 孤鸿放下匕首,表情有些意外,"你能及时抽身,是明智之举。" 苏星言在她对面坐下,轻声道:"其实殿下并非如你想的那般..." "殿下?"孤鸿挑眉,"叫得倒是亲切。" 苏星言皱了皱眉:"孤鸿,你是否对公主有什么误解?我看到她为灾民尽心尽力,并非冷酷无情之人。" 孤鸿冷笑一声:"施舍仁慈容易,真正的公正难求。你可知道南北边境每年有多少百姓因两国纷争流离失所?而这些皇亲国戚,谁又真正在乎过?" 苏星言敏锐地捕捉到她话中的深意:"你似乎对南北之事特别关注?" 孤鸿沉默片刻,忽然问:"你觉得南北雍为何分裂?" 苏星言回想这些日子听来的信息:"据说是因为百年前的一场政变?" "那只是表象。"孤鸿目光幽深,"真正的原因是贪婪与猜忌。当年雍朝一统时,南北本就风俗各异,朝廷却强求一致,加重赋税,引发民怨。后来北地大旱,朝廷赈灾不力,这才导致分裂。"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如今南北对峙,苦的是百姓。边境时常冲突,贸易受阻,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 苏星言惊讶于孤鸿的见解。平日寡言少语的她,谈起南北之事竟如此透彻。 "你...似乎很有感触?" 孤鸿转身,眼中闪过一丝苏星言从未见过的悲凉:"我在边境生活过。见过太多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人,也见过太多被战争毁掉的家庭。" 她忽然住口,又恢复了平日的冷漠:"总之,远离权势斗争才是明智之举。公主府的事,就此打住吧。" 这一番话倒是说到苏星言心底去了。她在现代虽未亲眼目睹战乱,却也看了许多新闻,惯来反对战争,更是厌恶宏大叙事。 她感觉到胸腔升起一股欣喜之意,心想与孤鸿虽然相识数月,彼此间的距离却从未如此贴近。于是轻声问:"那你呢?你的任务是否与南北之事有关?" 孤鸿眼神一凛:"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比较安全。" 接下来的日子,苏星言重拾旧业。她现在有了公主的赏赐,不用再为生活发愁,于是在南城开了间小医馆,叫仁叙堂,专门为人解决"心病"。 不过生意门可罗雀,南雍虽然政治清明也相对富足,但毕竟是古代,生产力有限,百姓每日起早贪黑尚且只能满足温饱,没多少人在乎心理健康问题。不过她也不着急,主打一个随缘。 她刻意避开与公主府的联系,但偶尔还是会从零星的达官贵人来访者口中听到朝堂的消息。听说赵王仍在暗中针对陆羡初,但公主总能巧妙化解。 这日午后,一位年轻女子犹豫地站在门外,衣着朴素却难掩教养。她眼神黯淡,面色苍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迟迟不敢进门。 “请问有什么事吗?”苏星言主动上前,语气温和。 女子像是受惊般后退半步,低声道:“我……我听说这里能解心结。” “请进来说话。”苏星言将她引入内室,奉上一杯清茶,“怎么称呼?” “姓沈,名予心。”女子声音细若蚊蝇,始终低着头,“家道中落,流落南城已有半年……夜夜难眠,白日也无精神,总觉得……活着无趣。” 苏星言仔细观察她的神态和语气,初步判断是典型的抑郁伴随适应障碍。她放缓语气:“沈姑娘,可否多说一些来南城之前的事?比如,过去喜欢做些什么?” 沈予心沉默许久,才轻声道:“从前……喜欢画画。家中曾有收藏许多名画,我也时常临摹……如今,都已没了。” 苏星言注意到她在提及“画画”时,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移动,仿佛在虚空中勾勒线条。 “现在还想画吗?” 沈予心苦笑:“笔墨纸砚皆需银钱,我连温饱尚且艰难,何来闲情逸致?” 苏星言心中一动,起身从柜中取出一些纸张和一支毛笔——这是她平时用来记录案例的。“若不嫌弃,可以用这些。” 沈予心怔怔地看着递到面前的纸笔,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她犹豫地接过笔,手指微微发颤,却在触到纸张的瞬间逐渐稳定下来。 她轻轻在纸上画了几笔,是一只雀鸟的轮廓,虽然简单,却栩栩如生。 “画得很好。”苏星言真诚赞叹,“你有很天赋。” 沈予心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红晕,这是她进门后第一次显露出些许生机。“许久未画,生疏了。” “若能重拾此技,或许能谋个生计。”苏星言建议道,“南城多有书画铺子,或许可以接一些临摹的活计。” 沈予心眼中希望一闪,又黯淡下去:“我一介女子,无依无靠,怕是难。” “要相信自己,也请相信天无绝人之路。”苏星言温和道,“重要的是,找回能让自己专注和喜悦的事。心结需心药医,有时一味良药,就藏在旧日的喜好里。” 沈予心抬起头,眼中已有泪光:“多谢先生……我已经许久,没有与人说过这许多话了。” “往后若是愿意,可常来坐坐。我这里别的不多,纸张和倾听的耐心,总是有的。” 沈予心神色动容,但语气却有些犹豫,“小女子生活困顿,恐难维持长久的看诊费用。” “不必担心,只需每次一个铜板便可。”苏星言温和道,她现在算是财富自由了,对有需求的人只要象征性的收点钱,保持咨询设置就行。 送走沈予心后,苏星言站在医馆门口,望着街道上熙攘的人群。帮助他人找回生命的意义和乐趣,这份成就感与她过去做心理咨询时并无二致。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她依然找到了践行职业信念的方式。 第8章 岁寒烟火 腊月的南城,空气中沁着寒意,却无法阻挡越来越浓的年节气息。 长街两侧,铺面摊贩的吆喝声比平日更响亮了三分,新挂起的红灯笼在灰瓦素墙间格外醒目,各式年货堆得满满当当。 对于苏星言而言,这是一种陌生而鲜活的体验,带着一种粗粝又温暖的热闹,与现代社会日渐淡薄的年味截然不同。 这是她在雍朝的第一个年。时空转换带来的漂泊无依感,在这强调团圆的日子里变得格外清晰。万幸,她并非孑然一身。 “脚下生根了?”身侧传来一声低唤,语调带着惯有的几分懒散戏谑。 苏星言收回打量糖瓜的目光,看向身旁的孤鸿。她正拿着一串糖葫芦吃的开心,眉眼都被周围的气氛感染的鲜活了些。 “只是瞧个新鲜。走吧,多买些吃食,辛苦了大半年,总要过个好年才是。” 孤鸿轻嗤,顺手从旁边摊上拈了颗炒豆丢进嘴里,在小贩侧目前精准地弹过一枚铜钱:“那我就等着大饱口福了。”她目光随意扫过周遭,看似闲适,实则已将人流动向尽收眼底。 两人随着人流缓行,采买些简单的年货。苏星言对许多食材好奇,低声询问,孤鸿虽时常不耐,却总能在吐槽间给出实在建议,砍起价来更是干脆利落,透着江湖人的爽利与精明。 临街的茶楼二层,陆羡初凭窗而坐,一身玄色暗纹常服,外罩白玄裘,葱白的手指握着温热的茶盏。 朝堂年尾的纷扰暂歇,灾民安置得当带来的些许宽慰,也很快被新的筹谋取代。此刻偷得半日闲,顺应年俗出府走走,目光掠过楼下喧嚣的街市,带了几丝兴味。 凌澜一身侍卫劲装,静立其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街上。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笑声混杂成一片旺盛的生机。 凌澜的目光掠过楼下某处,微微一顿,低声道:“殿下,您看那边。” 陆羡初依言望去。人群中,两个男子的身影映入眼帘。稍高些的那个蓝衫少年,正侧头与同伴说着什么,眉眼清润,笑意温和——正是苏星言。他比在公主府时似乎放松许多,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疏离感淡了些,倒真像个寻常的南都少年郎。 他身旁的男子身上衣着朴素,负手而立,姿态看似闲散,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势,观其步履身形,绝非寻常人士。 苏星言似乎想将刚买的什么吃食递给同伴,那同伴只略一摇头,他便自己笑着吃了下去,两人交谈几句,继续向前走去,关系显得颇为熟稔自然。 “她倒是自在。”陆羡初淡淡说了一句,听不出情绪。她记得这人辞行时眼神里的不卑不亢,此刻看来,离了公主府,他果真寻到了想要的生活。 凌澜低声道:“那位同伴,脚步沉稳,气息内敛,观其顾盼间的警觉,怕不是普通走江湖的。” 陆羡初微微颔首,未再多言,只端起茶盏,慢饮了一口。目光却似无意般,又在那两个融入人潮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 楼下街市,苏星言对来自上方的注视毫无所觉。 “方才那芝麻糖,你真不尝尝?很是香甜。”她犹自回味。 孤鸿目视前方,语气平淡:“不喜欢芝麻。” 苏星言早已习惯她这般做派,笑道:“走吧,去买条鱼,总要讨个年年有余的彩头。”她很是自然地轻扯了一下孤鸿的袖口,引着她向鱼市走去。 孤鸿任由她拉着,目光却几不可查地向茶楼方向快速一扫,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警惕,随即又恢复如常,仿佛只是随意看看天色。她的感知远比苏星言敏锐,虽未精准定位,却隐约捕捉到一道不同寻常的审视视线。但这细微的波动,她并未让身侧的苏星言察觉。 她们挑了一条活鱼,又买了些蔬菜肉类,苏星言还特意选了一小坛据说口感醇厚的米酒。 “过年嘛,仪式感还是要的。”她抱着酒坛,眉眼间带着满足的期待。 孤鸿看着她冻得微红的鼻尖和发亮的眼睛,沉默一瞬,忽然开口:“你的故乡,年节也如此热闹?” 苏星言怔了怔,旋即笑道:“热闹是差不多的,只是……方式不同。那里没有这么冷的冬天,也没有……”她声音轻了些,“这么多需要小心翼翼的事。” 孤鸿眸色微动,不再追问,只伸手将她怀中那坛酒接了过去。“雪渐渐大了,咱们早些回去吧。”她语气依旧平淡,“等着见识你的‘手艺’。” 两人提着年货,身影渐渐被人潮吞没。 茶楼上,陆羡初放下茶盏。 “凌澜。” “属下在。” “找个机灵点的人打探一下苏星言身旁那人。” “是。”凌澜垂首领命,心下明了。 陆羡初最后望了一眼窗外。雪越下越大,落在街边的红灯笼上,煞是好看。她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在杯沿轻轻一划。“回府。” * * * 除夕当日,南城的天空铅云低垂,零星飘着细雪,却压不住满城鼎沸的人间烟火气。苏星言和孤鸿赁下的小院,也难得透出几分热闹暖意。 “左一点,再高些……好了好了!”苏星言仰着头,指挥着梯子上的孤鸿。 孤鸿一身利落的深色短打,闻言手腕一稳,将手中那块新削的桃符稳稳挂在门上。桃木特有的清香混着墨汁味淡淡散开,上面是苏星言亲手写的祈福吉语,字迹端正,带着几分筋骨。 “想不到你字写的这般好。”孤鸿跃下梯子,拍了拍手上的灰,看着那桃符点评道。 “练过几年。”苏星言弯着眼笑,递过去一张剪好的春字窗花。“这个贴窗上。” 孤鸿接过,依言贴好。红艳艳的窗花立刻将冬日萧瑟的窗棂点缀得生机勃勃。 她看着苏星言忙碌的身影,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这些琐碎的仪式,于她这般行走于暗夜之人,原是遥远又陌生的。但此刻,竟也不觉得讨厌。 “你们南人……过年总是这般繁琐细致?”孤鸿倚在门框边,看着苏星言又将一束新扎的芝麻秆靠在门边“藏鬼”,随口问道。北境的年节,更粗犷热烈,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喧腾,是驱傩队伍戴着狰狞面具、击鼓呼号的宏大场面,与这南都小院里的精巧布置截然不同。 苏星言手上不停,正将几枚铜钱塞进准备晚上煮的饺子里,闻言笑道:“繁琐才有年味嘛。在我们那儿,除夕守岁,小儿辈要讨压岁钱,长辈还得用盘盒或琉璃瓶盛百果种子,互相馈赠,谓之‘百事大吉’。初一放鞭炮……” 她话语里带着对遥远故乡的怀念,声音温软。孤鸿安静听着,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细节,是她从未驻足细看的风光。 她忽然想起曾在北雍元京潜伏时见过的年景,御街上结扎的彩棚高耸入云,卖锦装褾子的摊贩能排出十里地去。 “对了,还得准备五色纸钱,祭祀众神和祖先……”苏星言念叨着,转身又钻进那方小小的厨房。 这里是她今日的主战场。一条新鲜的河鱼已改了花刀,正待下锅红烧,酱汁调得浓稠喷香;肥瘦相间的肉馅摔打得劲道十足,团成圆溜溜的丸子,寓意团圆的“四喜丸子”已炸得金黄定型,只待入锅煨透;一只肥鸡在陶罐里与红枣、枸杞、菌菇一同咕嘟咕嘟地炖着,汤色渐渐醇厚,散发出温补的甜香;碧绿的蔬菜也已洗净沥水,只等清炒上桌。 孤鸿抱臂看着她在灶台前转悠,动作行云流水,灶火映得她侧脸微红,额角沁出细汗,一种蓬勃的生机自她身上散发出来。 她忽然想,若北雍故乡的家未散,年节大约……也该是这般滋味。她心中那片常年冰封的孤寂之地,仿佛也被这凡俗的烟火气悄然蚀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有需要我帮忙的吗?”孤鸿问,她惯于执行命令或独自行动,于此道着实生疏。 苏星言用手帕快速擦了一下额际细密的汗珠:“那你把酒烫一烫吧。除夕夜,总要喝上一杯。” 孤鸿依言照做,看着泥炉上温着的酒坛渐渐冒出热气,酒香混合着红烧的酱香、鸡汤的醇香在小院中弥漫开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氛围缓缓流淌。 暮色渐合,远处的街巷传来零星的爆竹声响。院内灯笼尚未点亮,但灶火温暖,饭菜飘香,新桃符与红窗花映着雪光,透出辞旧迎新的希冀。 第9章 除夕夜宴 南雍的雪下得矜持,绒絮般的雪花尚未完全覆盖住朱墙碧瓦,便被宫人们迅速扫去,露出洁净平整的宫道。 除夕之夜,皇宫之内灯火通明,恍如白昼。壮丽的含元殿更是笙歌鼎沸,暖香馥郁,驱散了严冬的寒意。 御座之上,皇帝陆天祈面带笑意,看着殿中翩跹起舞的教坊司舞姬。她们身着彩绣辉煌的舞衣,随着悠扬的丝竹声旋转腾挪,水袖翻飞间,勾勒出一派太平盛世的绚丽图景。百官依品阶列坐,觥筹交错,表面上尽是一团和气。 陆羡初坐于御座下首左侧最为尊贵的位置,一身玄色绣金凤纹宫装,衬得她面容清冷,姿仪端华。她唇边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目光偶尔掠过舞池,但更多的注意力则放在身侧瘦小的身影上——她一母同胞的妹妹陆羡南。小公主看上去有些精神不济,眼底还带着淡淡的乌青。 凌澜如影子般静立在陆羡初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时刻保持着警觉。 一曲舞毕,舞姬们翩然退下,殿内响起一片应景的喝彩声。皇帝显然心情颇佳,多饮了几杯,面泛红光。 就在这时,兵部侍郎李崇起身,面向御座深深一揖:“陛下!今日除夕佳节,四海升平,万物欣荣,实乃陛下仁德感天所致。臣等沐浴圣恩,感激不尽!” 一番例行的歌功颂德之后,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激昂:“然,臣每念及北地故土仍在伪朝窃据之下,无数雍朝子民仍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便觉寝食难安!我大雍南北分裂已近百载,祖宗基业未能一统,实乃我等臣子之耻!如今天佑我南雍,国库渐丰,军备日盛,正是一雪前耻,光复河山之时!臣恳请陛下,圣心明断,早定北伐大计,完成统一大业,则天下幸甚,万民幸甚!” 此言一出,原本喧闹的大殿骤然安静了一瞬。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殿中的李侍郎和御座之上的皇帝身上。 北伐这个敏感的话题,终于在这歌舞升平的除夕夜,被抛到了台面之上。 皇帝陆天祈抚着须,脸上的笑意淡去了几分,沉吟片刻,方才缓缓开口:“李爱卿忠心可嘉,赤诚可表。北伐一统,乃朕之夙愿,也是先皇之遗志。”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众臣,“不过,北伐关乎国运,须从长计议,周密准备,未有万全之策,不可轻启战端。” 皇帝的态度,一如既往的持重,既肯定了北伐的正当性,又强调了谨慎的必要。 这时,睿王陆羡之率先站了起来。他先是向皇帝行了一礼,然后面向李侍郎,语气温和,甚至带着几分悲悯:“李侍郎所言,虽是忠君爱国之思,但是不是过于急躁了?” 他转向皇帝,言辞恳切,“父皇圣明。兵者,实乃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北伐绝非小事,需天时地利人和。近年来我国虽国力有所恢复,但连年安置边境灾民、兴修水利,亦耗损大量钱粮。北地苦寒,地形复杂,一旦开战,旷日持久,国库耗费甚巨,若稍有差池,恐伤及国本。” “依儿臣之见,不如继续休养生息,缓图北进,待国力鼎盛,北雍内部生变之时,再行雷霆之举,方为万全之策。”他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处处彰显仁爱与持重。保守派的丞相张铭勋略点了一下头。 赵王陆羡明闻言,却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他豁然起身,身形魁梧,带着一股武人的悍厉之气,声音洪亮地压过了睿王:“皇兄此言,未免太过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岂不闻‘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北雍如今朝局动荡,几个皇子争权夺利,正是一片混乱之时!此乃天赐良机,岂能错过?” 他转向皇帝,抱拳道,语气激烈:“父皇,儿臣以为,当立即着手整顿军备,筹措粮草,招募勇壮,待春暖后便可挥师北上!以我南雍锐士之勇,父皇之神武,必能势如破竹,一举统一大雍!届时,父皇之功业,必将超越历代先皇!” 他的话语充满了煽动性和对战争的狂热,仿佛胜利唾手可得。 两位皇子,一个略显保守,一个则过于激进,殿内群臣窃窃私语,目光闪烁。 老皇帝将群臣的言行看着眼里,右手食指不动声色地点了一下身前的桌案,“初儿怎么看?” 陆羡初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起身。她姿态从容,先向御座微微一福,然后目光平静地扫过睿王与赵王。 “父皇。”她的声音清朗如玉磬,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大皇兄体恤民力,仁爱为怀,所言不无道理。二皇兄锐意进取,志在收复失地,其心赤诚,亦堪嘉许。” 注意到两位皇子微微颔了首,随即话锋微转,“但儿臣以为北伐大业,关乎国本,非匹夫之勇,亦非空谈可成。当务之急,非急于求战,而应稳扎稳打,做好万全准备。” 她略一停顿,目光变得锐利而深邃,“首先应继续推行富国强兵之策,鼓励农耕,发展商贸,此乃北伐之根基,无根之木,无水之萍,岂能长久?其次,应加强边境建设,固我防线,操练精兵;再可遣细作、派商队,深入北境,绘制山川详图,探明军政虚实,更可散播谣言,分化其君臣,拉拢其失意贵族,此所谓‘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 她一席话,有理有据,策略兼备,殿内许多务实派和中立大臣闻言,不禁暗自点头。 她再次面向皇帝,语气无比恭顺与诚恳:“待时机成熟,儿臣不才,愿为父皇分忧,助父皇成就千秋功业!” 陆天祈看着自己这个女儿,眼中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有赞赏,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初儿所思颇为周全。北伐之事,确需从长计议,具体方略,容年后详议。”他目光扫过全场,语气加重,“今日除夕,暂不谈国事。来人,奏乐!” 皇帝一语定音。丝竹声立刻再度响起,又一队婀娜的舞姬翩然入殿,试图重新点燃宴会的热闹气氛。百官们纷纷举杯应和,只是那歌舞声浪之下,多少人心思已不在宴饮之上。 赵王面色不豫地坐下,看向陆羡初的目光多了几分阴鸷与嫉恨。睿王则松了口气般,端起酒杯掩饰神情。 陆羡初安然落座,端起面前的白玉酒杯,指尖微凉。她目光掠过殿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看到远方连绵的烽燧。 南都城南的小院内。 与宫廷的奢华喧嚣相比,这里显得格外简单而温暖。小小的堂屋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冬夜的严寒。 方桌上,摆着几样虽不名贵却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浓油赤酱、香气扑鼻的红烧鱼、圆润饱满的四喜丸子、氤氲着红枣与鸡肉甜香的炖汤以及一碟翠绿欲滴的时蔬,中间还摆着一盘刚煮好的饺子。 孤鸿看着这一桌充满烟火气的年夜饭,与北雍年节的大块牛羊、喧嚣烈酒截然不同,是一种更细腻温馨的滋味。 “听说宫里今晚也有夜宴,想必极是热闹。”苏星言随口道,夹了一个丸子给孤鸿。 孤鸿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饮了一口酒,醇厚的米香和着暖意直透丹田。她淡淡道:“宫宴自是繁华,钟鸣鼎食,歌舞升平。”她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那必定是了。”苏星言想象了一下那场景,随后莞尔一笑,“还是我们自在。要是能一直这样也不错。”穿越过来大半年的时间,她已经渐渐习惯了古代的生活。 孤鸿的眸光放下酒杯,“如果再没有战乱的话,自是好的。” “我看现下百姓生活和乐,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打仗了吧?” “那些大人物们,总是不乏雄心壮志,你等着瞧吧。”她语气平静,嘴里咀嚼着鲜嫩的鱼肉,仿佛在评论一件遥远的事。只是垂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却无意识地微微收紧。 苏星言并未察觉,只是叹了口气,内心也觉得自己有些天真了,她摇摇头,举起酒杯,“不说这个了,孤鸿,新年安康!” 孤鸿抬眼,看着对面人衷心的眼神,心底某处被轻轻触动,也举起了杯,与苏星言轻轻一碰。 “新年安康。” 两只陶杯相碰,发出清脆的轻响。杯中之酒微微晃动,映照着堂内温暖的灯火,也仿佛隐约倒映出远方宫廷冰冷的玉液琼浆,以及那盘旋在歌舞升平之上渐渐开始凝聚的阴云。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悄悄落了下来。 第10章 暗涌 年节的气氛如同褪色的桃符,在几场淅淅沥沥的春雪洗刷下,渐渐淡去了鲜活的色彩,南城也恢复了往日的忙碌。 苏星言的仁叙堂依旧门庭冷落,她倒也乐得清闲。这日午后,她正对着院中的桃树出神,忽闻院门外传来两声轻叩。 她心下讶异,这个时辰孤鸿通常不在。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棉袍,上前打开院门。 门外站着的是陆羡初的贴身护卫凌澜。 “苏先生。”凌澜抱拳,语气是一贯的公事公办,“殿下有请。” 苏星言挑了下眉。自上次辞行后,她便与公主府再无交集。此时突然相邀,多少有些不寻常。 “凌护卫,”苏星言还礼,侧身让开,“请进来说话。可是殿下有什么吩咐?” 凌澜并未进门,只站在门口,目光快速扫过院内,低声道:“殿下命我前来,是想请先生入府一叙。是……为了小公主的事。” “小公主?”苏星言更觉意外。 “是殿下的幼妹,天昭公主。”凌澜解释了一句,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小公主近日心绪不宁,眠食难安,御医看了只说是思虑过甚,开了安神汤药却效果寥寥。殿下想起先生颇有奇术,故派我来请先生前往一看。” 原来是为了妹妹。苏星言恍然,心中那点疑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职业性的关注。 “我明白了。请凌护卫稍候,我取些东西。” 待她拿了备用的一个小布囊再次出门,凌澜已备好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等候在巷口。一路疾行,驶向城西的一处清幽别院。 穿过几重庭院,凌澜将苏星言引至一处暖阁外,低声道:“殿下与小公主就在里面。” 苏星言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暖阁内炭火温暖,药香淡淡。陆羡初正坐在一张软榻边,榻上倚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女孩,面色苍白,神情恹恹,正是小公主陆羡南。她听到开门声,只是懒懒地抬了下眼皮,又漠然移开。 陆羡初抬起头。她似乎清减了些,眉宇间带着疲惫,但在看到苏星言时,眼神亮了一些。 “苏先生,你来了。”陆羡初的声音比平时低沉,“这是舍妹羡南。她的情况,凌澜想必已告知你了。” 苏星言点头行礼,目光快速扫过小公主,心中有了初步判断,“殿下,小公主此症,像是心中积郁,寻常药石恐难奏效,需得疏导心结。” 陆羡初颔首:“本宫亦作此想。故而请先生来,希望先生能……与她谈谈。” 她说出“谈谈”二字时,略显迟疑,目光在苏星言和年幼的妹妹之间扫过,那份因性别之防而产生的顾虑清晰可见。 苏星言立刻明白了陆羡初的顾虑。她只略犹豫了一会,便下定决心,上前一步,目光坦诚地迎向陆羡初,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她们三人能听见。 “殿下所虑,星言明白。若要真正解开小公主心结,需建立信任,深入交谈,绝非隔帘问诊、泛泛而谈可成。然而……” 她顿了顿,语气更郑重了一些:“然而男女有别,确需避嫌。在下有一事须向殿下坦诚。” 陆羡初眸光一凝,身体微微前倾:“请讲。” 苏星言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道:“在下其实并非男子,女扮男装实为身处异乡行走方便之举,并非有意欺瞒殿下。今日考虑到小公主的情况和诊治的效果,我思虑再三,觉得还是坦诚相待为好。无论殿下如何决断,星言绝无怨言。” 说完,她微微挺直脊背,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暖阁内一时间静得可怕,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陆羡初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脸上惯常的冷静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确实从未怀疑过!她的目光如同锋利的刀,重新地审视着眼前的人——那过于清秀的眉眼、偶尔流露的细腻,还有那份异于寻常“男子”的识别情绪能力……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震惊、被欺瞒的不快、权衡利弊的谨慎……种种情绪在她脑海中飞快闪过。最终,对妹妹状况的担忧压过了一切。 她的表情恢复沉静,只嘴角牵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好,本宫晓得了。” 她没有追问细节,也没有怪罪,而是直接接受了这个新身份。“既然如此,便再无顾虑。我妹妹就拜托你,她许久未曾好好安睡了。”她站起身,让开了榻边的位置。 这份干脆利落的接纳,让苏星言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必当尽力。” 陆羡初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了暖阁,轻轻带上了门。 没有了性别与身份的隔阂,苏星言感到一阵轻松。她走到榻边,在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坐下,从布囊中取出纸笔和一个小小的装着干花和草药的香囊,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温和:“公主殿下,我叫苏星言。你若愿意,我们可以随便画点什么,或者闻闻这个香囊?它也许能让你觉得舒服一点。” 她的声音有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在充满了安全感的环境下,加上知道苏星言的女性身份带来的亲近感,一直沉默抗拒的小公主陆羡南,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伸出手,先是拿过那个香囊,放在鼻尖嗅了嗅,淡淡的草木清香似乎让她紧绷的神情松弛了一丝。然后,她迟疑地拿起笔,在纸上画起来。 苏星言安静地看着,只见那画纸上先是出现杂乱无章的线条,然后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女性轮廓,却又被重重的黑色覆盖,旁边还画了许多滴落的墨点,如同眼泪。 她柔声开口,“是想念娘娘了吗?” 羡南公主的画笔猛地一顿,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如同断线的珠子,无声地滴落在画纸上,晕开了那些墨色的“泪滴”。 苏星言没有阻止,只是递过去一方干净的帕子,轻声道:“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些。想念母亲,是天底下最自然不过的事。” 暖阁外,陆羡初并未走远,她就站在廊下,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妹妹压抑的哭声,她的手指微微蜷紧。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暖阁的门轻轻打开。苏星言走了出来,面色有些疲惫,但眼神清澈。她对着陆羡初轻轻点了点头。 陆羡初立刻走进暖阁,只见妹妹羡南已经哭累了,竟依在榻上沉沉睡去,脸上还带着泪痕,呼吸却比往日平稳了许多,手中还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香囊。 轻轻替妹妹掖好被角,站在原地看了一会,才悄然退了出来。 她走到苏星言面前,沉默片刻,方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多谢。” “殿下不必客气。”苏星言轻声道,“小公主是积郁已久,悲伤得不到宣泄……日后还需多陪伴,引导她说出心事……最重要的,仍是心药。” 陆羡初认真地听着,将这些话一一记下。她看着苏星言,忽然道:“你似乎……很擅长此道。” 苏星言笑笑,“我喜欢这份差事。” 这时,一名侍女端上热茶前来。陆羡初示意苏星言到旁边亭子里坐下。两人之间的氛围,因那场坦白的信任和共同关心的人,而变得略亲近了一些。 一时无话,两人静静地喝着茶。透过氤氲的热气,苏星言注意到了陆羡初略显疲惫的眉眼,但她什么也没说。 这份短暂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凌澜悄然入内,面色凝重地低语了几句。 陆羡初端着茶盏的手顿住,脸上的柔和瞬间被冰冷的锐利取代。她微微颔首,凌澜退下。 苏星言察觉变化,知趣起身:“殿下若有要事,在下便先行告退。” 陆羡初抬眸看她,目光深邃:“也好。”她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近日城中或许不会太平静,苏……大夫若无必要,尽量减少外出,尤其是靠近北人聚居的街市。” 苏星言心中猛地一紧,面上不动声色:“多谢殿下提醒。” 回程的马车上,苏星言的心再也无法平静。陆羡初那句意味深长的警告,像一块石头投入水中。 第11章 风起 年节过后,南都的天气并未立刻转暖,反倒时常刮起带着湿冷寒意的风,吹得街面上的幌子猎猎作响,平添了几分萧瑟。 苏星言坐在仁叙堂内,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总觉得这城市的气氛,比天气还要沉郁几分。 孤鸿近来越发忙碌了。她外出的次数明显增多,有时清晨便不见人影,深夜才带着一身寒气归来。问她,只说是江湖上的朋友有些琐事需要帮手,语气一如往常般平淡,听不出什么波澜。 苏星言虽心下担忧,却也并未深究。她深知孤鸿自有其行事规则,过多追问反而不美。只是偶尔在孤鸿晚归时,会为她留一盏灯,温一碗简单的粥。孤鸿看到这些,通常只是沉默地接过,最多低声道一句“多谢”,但眉宇间的倦色,似乎能因此稍稍化开些许。 这日,苏星言照常去市集采买些日常用度。她敏锐地发现,集市上的氛围与年前已大不相同。 往日里热闹喧嚣的北货区,此刻竟显得有些冷清。几个相熟的贩售北地用品、皮货的摊主,见了她都忍不住抱怨。 “苏先生,您瞧瞧,这上好的墨锭,年前还不是这个价呢!北边过来的路越发不好走了,货少,价自然就上去了。”卖文房四宝的老掌柜唉声叹气。 旁边一个卖皮子的壮汉也凑过来,压低了声音:“何止是路不好走!听说北边查得严得很,咱们南边的商队过去,盘问得那叫一个仔细,恨不得连祖宗八代都问出来。这生意,真是越来越难做喽!” 苏星言心中微沉,付了钱,又转到茶肆想买些新茶。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几个茶客正高声议论。 “……要我说,打就打!咱们南雍兵强马壮,难道还怕了北边那些蛮子不成?早日一统,咱们生意也好做!”一个看似行商的人激动道。 “嘿,你说得轻巧!打仗那是要死人的!粮草、徭役,哪一样不是从咱们百姓身上出?到时候样样涨价,日子才叫难过!”另一个老成些的声音立刻反驳。 “就是就是,没见这几天城门盘查都严了吗?我看呐,这风向是不太对……” 苏星言默默听着,没有进去,转身离开了。 这些议论像细小的针,一下下扎在她心上。她来自一个和平年代,战争于她而言是新闻里的遥远词汇,而在这里,却仿佛成了悬在每个人头顶的,渐渐逼近的阴云。 她不由得想起除夕夜孤鸿那句淡淡的评价——“那些大人物们,总是不乏雄心壮志”。当时只觉是感慨,如今细想,却品出一丝洞悉世事的冷冽。 回到仁叙堂,还没等她理清心绪,门便被轻轻推开了。来人是沈予心。她今日气色似乎稍好了一些,手中拿着一把精心绘制的团扇。 “苏大夫,”她声音依旧轻柔,带着几分怯意,却比初次来时多了些活气,“我……我新画了两把扇子,想着聊表谢意。若不是先生开导,予心如今还不知是何光景。”她说着,将其中一把递过来,扇面上绘着精致的兰草蝴蝶,笔触细腻,生动可爱。 苏星言看着那扇子,心中温暖,却没有伸手去接。 “沈姑娘,你的心意我领了。这扇子画得极好,你重拾旧艺,我真心为你高兴。但是这礼物我不能收。” 沈予心一愣,脸上掠过一丝不知所措的黯然:“大夫是……嫌弃予心的画技粗陋吗?” “绝非如此。”苏星言连忙解释,“正因为它很好,我才更不能收。我帮你,是因你身处困境,也是我的工作。若收了你的礼物,这份帮助就变了味道。于我而言,能看到你慢慢好起来,便是最好的谢礼了。” 她看着沈予心的眼睛,“请你理解,这是我的原则。” 沈予心怔怔地看着她,似乎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道理。她眼中的黯然渐渐化为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感动也有惊讶。她缓缓收回手,轻声道:“先生品性高洁,是予心唐突了。” “言重了。”苏星言请她坐下,为她斟了杯热茶,试图缓和气氛,“说起来,近日市面上似乎不太平,北地来的货物都涨价了,沈姑娘若是需要什么北地特有的物件,或许要早些打算。” 她本是无心提起市井见闻,想换个轻松些的话题。 然而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轻响,沈予心手中的茶杯竟脱手落在桌上,温热的茶水溅湿了她的衣袖。 “北……北地……”她喃喃道,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沈姑娘?你怎么了?”苏星言立刻起身,“别紧张,慢慢调整呼吸节奏,先用力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苏星言心中惊异,她没想到一句寻常的话竟会引起对方如此剧烈的创伤性反应。赶紧引导沈予心平复呼吸,将注意力拉回到当下。 良久,沈予心的颤抖才慢慢平息,但眼中的惊惧却未完全散去,只是变成了更深沉的哀恸与绝望。她猛地站起身,声音破碎而急促:“对……对不起,苏大夫……我,我突然想起有些急事,先告辞了!” 说完,也不再看苏星言,几乎是踉跄着夺门而出,连那把精心绘制的团扇都遗落在了桌上。 苏星言站在原地,看着那微微晃动的门板,眉头紧紧蹙起。 沈予心强烈的反应不正常。她过去的创伤,她家族的败落,必然与北雍高层、与当下的紧张局势有着某种联系。她到底在害怕什么?仅仅是背井离乡的恐惧吗? 这个插曲,让苏星言心头那抹因市井传闻而起的阴云,变得更加沉重具体。 夜幕悄然降临,家家户户点起了灯,却驱不散南城上空弥漫的无形压力。 孤鸿又一次晚归。她推开院门时,带进一股夜风的寒气和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味。苏星言正在厨房温着粥,听到动静探出头来:“回来了?粥还热着。” “嗯。”孤鸿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走到水缸边,舀水仔细地清洗双手,指节用力,仿佛要搓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两人对坐在小桌旁,安静地吃着简单的晚饭,气氛有些沉默。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声响。那并非是夜市喧嚣,而是整齐划一的的马蹄声敲击青石板路的声音,间或夹杂着车轮滚过的辘辘声由远及近,又向着驿馆的方向缓缓远去。 苏星言停下筷子,侧耳倾听片刻,疑惑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动静?听着像是不少车马。” 孤鸿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垂着眼睑,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中瞬间闪过的了然与冷意。她听得更真切,那响亮的马蹄声,那车轮的节奏,都指向一个答案,不是普通商队或官员出行。 但她开口时,声音却听不出任何异常,只是淡淡道:“嗯,大约是哪个州府的官员述职,或是哪家的贵客深夜入城吧。” 她说完,继续低头喝粥,仿佛对此漠不关心。 然而在她低头的瞬间,苏星言却瞥见她握着碗边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透出用力的白。 门外那队神秘的车马声已渐渐消失在城市的深处,只留下更深的夜色和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 第12章 北使来朝 北雍使团抵达南都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一夜之间激起了千层浪。街头巷尾,人们交头接耳,猜测着使团此行的目的,各种流言甚嚣尘上。 翌日清晨,皇宫钟鼓齐鸣,庄严而肃穆。太极殿内,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衣冠整肃,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皇帝陆天祈高踞御座之上,冕旒垂面,神色威仪莫测。陆羡初立于御阶之下左侧首位,一身玄色朝服,金凤暗纹在晨曦微光中若隐若现,衬得她面容清冷,目光平静地望向殿门方向。睿王、赵王则立于右侧尊位,神色各异。 “宣——北雍使臣觐见!”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喏声打破了大殿的寂静。 殿门缓缓洞开,在两名南雍礼官的引导下,北雍正使呼延衡率领副使及十余随员,缓步踏入大殿。 呼延衡年约四十,面容精悍,步履沉稳,身着北雍特有的貉裘官服,眼神锐利如鹰,顾盼间自带一股北方草原的彪悍之气。他身后的随员们也个个身形健硕,神情倨傲,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南雍朝堂。 行至御阶前,呼延衡依足礼制,躬身行礼,声音洪亮道:“北雍使臣呼延衡,奉我主之命,觐见南雍皇帝陛下!愿陛下万岁,愿两国邦交永固!”言辞虽恭,姿态却是不卑不亢。 “贵使远来辛苦。”皇帝陆天祈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平稳无波,“赐座。” “谢陛下。”呼延衡再次躬身,随即在指定的客位坐下。短暂的寒暄与官方辞令过后,他话入正题,一挥手,随行的北雍侍从们立刻抬上数个沉重的礼箱。 “陛下,外臣此次前来,特备薄礼,聊表我主修好之意。” 呼延衡朗声道,命人逐一打开礼箱。顿时珠光宝气,耀人眼目。有硕大圆润的东珠、洁白无瑕的玉山、锋利华美的镶宝石弯刀以及各种珍稀的兽皮药材,无一不是北地瑰宝。 百官之中传来低低的惊叹声。皇帝微微颔首,面露些许笑意:“贵国主有心了。赐宴时,朕再亲自谢过。” “陛下喜欢便好。”呼延衡微微一笑,目光却似无意般扫过御阶下的陆羡初,随即再次面向御座,语气忽然变得更为郑重,“外臣此次前来,还肩负一项尤为重要的使命,关乎两国百年之好,万民之福。”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重头戏要来了。 呼延衡深吸一口气,声音更加洪亮:“我主听闻贵国天宸公主殿下,贤良淑德,聪慧明敏,有经纬之才,容姿倾世,心向往之久矣。我主雄才大略,正值盛年,后宫虚位以待中宫之主。若陛下不弃,愿以两国百年和平为聘,迎娶天宸公主为我北雍皇后。自此,南北联姻,化干戈为玉帛,岂非苍生之幸,天下之福?”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虽然不少人早已猜到北雍可能提出和亲,但直接以“皇后之位”相聘,姿态可谓极高,分量极重。这已不仅仅是简单的和亲,而是将两国政治联盟的可能性提到了最高点。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陆羡初身上,有精明的朝臣又偷偷瞥向御座之上的皇帝。 赵王陆羡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似是惊讶,又似是权衡。睿王陆羡之则明显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若能以和亲换取和平,避免战争,无疑是上上之选,他甚至下意识地微微点头。 皇帝陆天祈的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只是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并未立刻回应。他目光微转,落在了下首的女儿身上。 陆羡初在呼延衡开口时,便已微微垂眸,长睫遮住了眼底瞬间掠过的冰冷寒芒。感受到全场的注视和父皇的目光,她缓缓抬起头,面上无一丝羞怯或慌乱。 她并未看向呼延衡,而是先向御座行了一礼,声音清越如玉磬相击,瞬间压下了殿内的窃窃私语:“父皇,北国主美意,儿臣心领。” 随即,她才转向呼延衡,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对方提出的只是一件寻常小事:“呼延使者,贵国主厚爱,本宫感佩。皇后之位,尊荣无限,确令天下女子心动。” 呼延衡脸上刚刚露出一丝笑意,却听陆羡初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然,正因皇后之位关系重大,关乎一国国母之德仪,万民之表率,更关乎两国未来数十载之邦交,岂可儿戏?” “本宫生于南雍,长于南雍,于南都之气候风物尚难完全适应,何况北雍风土人情、礼仪制度与南雍大相径庭?若因一纸婚约,仓促北上,恐非但不能成为两国纽带,反因言语习俗不通、见识短浅,而贻笑大方,失了南雍体面,亦负了北国主之厚望。”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众臣,最后再次看向呼延衡,言辞愈发犀利:“再者,本宫尝闻,两国之好,当基于诚心实意,互利互惠。若邦交稳固,纵无婚姻之约,亦可和平共处;若各怀心思,纵有十桩婚姻,亦难保边境安宁。昔日我雍朝一统之时,何尝没有和亲之举?然最终南北分裂,烽火再起,可见国之安泰,在于德政,在于民心,在于实力,岂系于女子一身?”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故而,非本宫不愿为两国和平尽力,实乃自知才疏德薄,不堪此重任。恐有负北国主厚爱,更恐辜负两国百姓殷殷期盼。此议,还望使者回禀于贵国主,另觅真正贤能淑女,方为正道。” 一席话条理清晰,不卑不亢。既全了北雍的面子,又守住了南雍的尊严,更隐隐点出和亲并非和平保障的本质,将皮球巧妙地踢了回去,堵得呼延衡一时竟难以找到合适的言辞来反驳。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 一些大臣看向陆羡初的目光充满了惊愕与佩服。他们没想到,公主不仅拒绝了,还将话说的如此滴水不漏,将一场可能的外交风波,化解于无形之中,且全然占据了道理制高点。 皇帝陆天祈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赏和如释重负。 他自然不愿将最宠爱的女儿远嫁北雍,那无异于自断臂膀。此刻女儿自己站出来,以如此圆满的理由拒绝,正合他心意。 他清了清嗓子,适时开口,语气带着帝王的威严与一丝“无奈”: “天宸所言,虽过于自谦,却也不无道理。两国联姻,确是大事,需慎之又慎。小女久居南地,性子倔强,恐难适应北雍宫闱,且朕亦不舍其远嫁。贵国主美意,朕心领了。此事,便作罢吧。至于两国邦交,朕愿与贵国主以诚相待,共谋和平之道。” 皇帝一锤定音,既肯定了女儿的说法,又表达了父亲的慈爱,还给了北雍一个台阶下。 呼延衡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显然没料到陆羡初会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更没料到她的理由如此难以驳斥。他精心准备的后续说辞,在对方这番以退为进的言论面前,全然派不上用场。 他张了张嘴,最终也只能强行挤出一丝笑容,躬身道:“是……外臣明白了。陛下与公主殿下思虑周全,是外臣唐突了。我定将陛下与公主之意,如实回禀我主。” 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僵硬勉强。他身后那些原本倨傲的北雍随员,此刻也如同斗败的公鸡,气势瞬间萎靡了下去。 一场看似隆重盛大且关乎两国未来的求亲,就在陆羡初冷静而智慧的应对下,消弭于无形。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最终的结果。北雍吃了这样一个软钉子,绝不会善罢甘休。拒婚之事,必将成为南北关系中一道新的裂痕,甚至可能成为未来冲突的导火索。 朝会在一片微妙而压抑的气氛中结束。百官退朝时,仍忍不住窃窃私语,今日天宸公主的表现,足以让他们重新评估这位皇室女性的能量与魄力。 陆羡初面无表情,在凌澜等人的护卫下,随着人流缓步走出太极殿。 春日阳光洒在她玄色的朝服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她知道,自己今日的抉择,彻底斩断了一条看似便捷的道路,也将自己和国家都推向了必须依靠绝对实力才能生存和发展的未来。 她的目光越过重重宫阙,望向北方,眼神坚定而冰冷。 当日下午,市井之间就有消息灵通者听闻了朝堂上的风声。 “听说了吗?北雍来了个使团,竟然想求娶咱们天宸公主去做皇后!” “啊?真的假的?公主殿下答应了?” “答应?嘿!咱们公主那是何等人物?直接就给拒了!说得那北雍使者哑口无言!” “拒得好!凭什么要把咱们南雍最耀眼的明珠送到北边去!” “可是……这会不会惹怒北雍啊?万一他们打过来……” “怕什么!咱们殿下说得对,国家的太平,难道要靠一个女子去和亲换来吗?那才是真没出息!” 各种议论在茶楼酒肆间飞速传播,有人拍手称快,有人忧心忡忡。 消息也隐隐约约传到了仁叙堂。苏星言正在津津有味的看书,听到门外经过的几人议论“公主”、“北雍”、“拒婚”等字眼,手中的动作不由得一顿。 她想起她谈论国事时眼中闪烁的野心与光芒。这样一个女子,怎么可能甘心成为政治联姻的棋子,远嫁他国,被困于深宫? 心中不由得对那位公主生出一丝更深的敬佩,同时却也隐隐感到,这南城的天空,恐怕真的要风雷涌动了。 而孤鸿在听到市井流言的那一刻,只是沉默地擦拭着她从不离身的短刃,眼神幽深。 第13章 凤心初现 北国使团并未立刻离去,依旧被客客气气地安置在馆驿之中,等待着并不存在的转机。 但南都朝堂上的气氛,却因陆羡初那场干净利落的拒婚,而悄然发生了变化。退朝后,皇帝陆天祈并未立刻返回后宫,而是在御书房单独召见了陆羡初。 御书房不似太极殿那般空旷威仪,多了几分书卷气息与生活痕迹。窗外的阳光透过细密的窗格,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陆天祈已褪去了沉重的朝服,换上一身常服,坐在临窗的暖榻上,手边放着一盏热气腾腾的参茶。 “初儿,今日之事,你处理得极好。”陆天祈开口,打破了室内的寂静,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赞赏,“有理有节,既全了国体,又堵了北人之口。朕心甚慰。” 陆羡初微微躬身:“儿臣份内之事,不敢当父皇盛赞。”她姿态恭谨,却并无寻常臣子面对君父时的惶恐。 陆天祈示意她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忽然话锋一转,语气里染上了一丝温和与试探: “北使之请虽已回绝,但你的年岁……确实不小了。寻常官宦人家的女子,如你这般年纪,早已相夫教子。初儿,你对自己终身之事,可曾有过思量?” 他顿了顿,似是不经意地提及:“朝中几位老臣家中,倒是有几位不错的子弟,才华品行皆是上佳。你若有意,朕……” “父皇。”陆羡初出声,声音清冽,打断了皇帝的话。目光平静而坚定地看向自己的父亲:“儿臣谢父皇挂怀。如今北国意图难测,朝中政务繁杂,内忧外患之际,儿臣实在无心思索儿女私情。” “况且闺阁之乐,亦非儿臣所向。儿臣既蒙皇祖父与父皇悉心教导,授以诗书韬略,便愿以此身,效仿先贤,为我大雍江山社稷,为天下万民之福祉尽一份心力。至于婚姻之事……” 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近乎冷峭的弧度:“若不能于儿臣之志业有所助益,反成牵绊负累,那不要也罢。儿臣宁愿终身不嫁,亦不愿成为任何政治交易的筹码,或困于后宫方寸之地。” 御书房内静默了一瞬。 陆天祈打量着女儿,心中情绪复杂难言。有欣赏,有骄傲,也有一丝隐秘的忌惮与忧虑。这个女儿,比他所有的儿子都更像他,甚至……青出于蓝。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透过眼前风华正茂的女儿,看到了许多年前的景象。 “朕还记得你刚出生之时身体孱弱,钦天监却来报,说观测到‘赤凤绕梁,三日乃散’之异象。你皇祖父当时虽未全信,却也因此对你格外看重,认为此乃吉兆,预示我陆氏或将出一位中兴之主……甚至破例,允你自启蒙便与皇子们一同在上书房读书,习文练武。” 这段鲜少被提及的往事,解释了陆羡初为何能打破常规,以女子之身接受最顶尖的储君教育,以及她何以能在朝中拥有超越公主身份的影响力——那些信奉天命追随先帝的老臣,或多或少会因这“祥瑞”而对她另眼相看。 陆羡初安静地听着,面上无波无澜。她深知,所谓“祥瑞”,不过是政治需要的工具。她能有今日,更多的是靠自己无数个日夜的殚精竭虑。 良久,陆天祈才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你的心思,朕明白了。既如此,便依你吧。只是初儿,这条路孤寂无比,你要想清楚。朕……未必能一直护着你。” “儿臣明白。”陆羡初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锐光,“儿臣,从不惧孤寂。” 与此同时,位于宣德街的赵王府深处一间隔绝内外的密室内。 赵王陆羡明脸色铁青,猛地将手中的茶杯掼在地上,上好的白瓷瞬间粉碎,茶水四溅。 “废物!一群废物!还有那个陆羡初!她竟真敢如此干脆地拒绝!”他低吼着,额角青筋暴跳,“北国也是无能,许以皇后之位竟都拿不下一个女人!” 他原本的算计落空,如意算盘被打得粉碎,怎能不怒? 下首坐着他的心腹谋士许仲,一个面色苍白、眼神阴鸷的中年文士,见状连忙低声道:“王爷息怒。公主拒婚,虽出乎意料,但也未必全是坏事。” “哦?”赵王冷眼扫向他。 许仲阴恻恻地一笑:“公主此举,虽看似占了道理,却也授人以柄。我们可以……让她有苦说不出。” “说!” “小人立刻派人于市井坊间散播流言。就说天宸公主并非真心为国,而是早已心有所属,其对象……或可影射为执掌羽林卫的裴将军之子裴琰。裴小将军年少英武,与公主年岁相仿,曾多次护卫宫禁……就说公主为保情郎,不惜忤逆圣意,罔顾两国和平之大局!” 此计极为恶毒,不仅污蔑陆羡初清誉,更将手握兵权的裴家拖下水,极易引发皇帝猜忌。 许仲继续道,“再者,北国使团尚未离去,特别是那位副使哈尔巴拉,似乎对公主拒婚极为不满。王爷或可派一心腹,秘密接触,表达‘遗憾’之意,并暗示若将来南雍朝局有变,王爷主政,必将在边境互市、岁贡等方面,给予北国更多‘便利’。” 这是**裸的政治投机与背叛,赵王摸了摸上唇的两撇胡须,眼中闪过一抹迟疑。 窥见他的神色,许仲换了口风,“也可在宗室与老臣之中散布恐慌。就说公主志比天高,今日能拒北国后位,他日未必不会更进一步,妄想女主临朝……那些宗室耆老和重视礼法的老臣,岂能容她?” 赵王听着,脸上的怒容渐渐被狠厉的笑容取代:“好!就按你说的办,务必做得干净利落。” “属下明白!” 不过一两日功夫,市井之间的议论风向便开始悄然转变。 苏星言去采买食材时,便隐约听到几个人在巷口窃窃私语:“……听说了吗?原来公主不肯和亲,是因为心里早就有人了!” “真的?是谁啊?” “好像是裴将军家的小将军……啧啧,真是造孽哦,为了儿女私情,连国家大事都不顾了!” “不会吧?公主殿下不像那样的人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再说,那裴小将军确实一表人才。” 苏星言蹙眉走过,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反感。她不信那位目光清明,会如流言所说那般。这更像是有人故意在泼脏水,这一招果然历朝历代都屡试不爽。 晚上回到小院,她忍不住对孤鸿吐槽:“外面那些人,说得真是难听。明明公主殿下是为了国家才拒绝的。” 孤鸿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地道:“市井流言,九假一真,多是些别有用心之人放出来的烟雾。听听就好,不必当真,更莫要与人争执。” 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漠。苏星言看向她:“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孤鸿这才停下动作,抬眼看了苏星言一眼,那眼神深不见底:“我知道的是,这南城很快就要变得不太平了。你近日尽量少出门,尤其是天黑之后。” 她没有正面回答,但警告的意味却十分明显。苏星言的心不由得沉了沉。 公主府内。 姬然将市井间最新流传的恶毒谣言以及探查到的赵王系人马与北国副使秘密接触的蛛丝马迹,一一禀报给陆羡初。 陆羡初正在临摹一幅字帖,闻言,笔下都未曾停顿一下,只唇角弯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他也就只剩下这些见不得光的下作手段了。”她放下笔,拿起旁边的帕子擦了擦手,“跳梁小丑,不必理会。” “那流言涉及裴小将军……”姬然略有迟疑。裴家是军中重臣,若因此生出嫌隙,并非好事。 “裴将军是聪明人,不会信这种无稽之谈。”陆羡初毫不在意,“至于市井之言,清者自清。你只需派人盯紧散播流言的源头,以及赵王府和北国馆驿的动静,将证据握在手里便可。现在还不是动他的时候。” 她的镇定和从容,感染了姬然。他躬身应道:“是,属下明白。” 夜深人静,陆羡初独自一人站在书房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父皇的试探、兄弟的算计、北国的压力、市井的污蔑……如同无数道无形的丝线缠绕而来。 但她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反而燃着更为炽烈和坚定的火焰。 这条通往至高之位的路,注定充满明枪暗箭,但她早已做出了选择。 唯有掌握绝对的权力,才能碾碎一切阴谋诡计,才能真正守护自己想要的一切,才能让这天下,按照她的意志运转。 第14章 美食的意义 阳春三月,南城总算多了些春意,街上行走的人们,脸上也被感染的多了几分喜气。 苏星言脚步轻快的踏入别院时,却敏锐地察觉到今日的气氛似乎比往日更加沉郁些。引路的凌澜依旧沉默如磐石,只在将她送至暖阁外时,低声补充了一句:“小公主昨日祭拜先皇后,情绪低落,至今未食。” 苏星言心中一紧,点了点头,推门而入。 暖阁内,小公主陆羡南果然比上次所见更加萎靡,小小的身子蜷缩着,眼睛红肿,对周遭一切似乎都失去了反应。陆羡初的两位贴身侍女春雨和秋月正束手无策地守在旁边,脸上写满了担忧。 疏导过程比以往更加艰难。苏星言耗费了极大的耐心和技巧,才通过绘画和温和的引导,让陆羡南断断续续地表达出内心的痛苦——对母亲的思念,对姐姐陆羡初的心疼,对自己的自责。 “姐姐她昨天一滴眼泪都没掉,可是我知道她一定也很难过。”小女孩的眼泪无声滑落,“她还要处理那么多事,应付那么多人……” 苏星言心中酸涩,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给予无声的安慰。 一直到小公主哭累了,在贵妃榻上沉沉睡去,她才疲惫地松了口气,细心叮嘱了守在门口的春雨后续照看的要点。 退出暖阁,凌澜仍留在原地。她看着苏星言,冷峻的目光中似乎有一丝极淡的波动,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有劳大夫。殿下在偏厅,已一日未进滴水粒米,我等劝说无用……” 她的话语在这里停顿,似乎有些犹豫是否该将下一句请托说出口。 苏星言闻言,感觉自己的心莫名的揪了一下。她立刻想起小公主刚才的话,想起昨日是她们母亲的忌日,想起陆羡初近日承受的朝堂压力与污蔑流言。那位看似无坚不摧的公主,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她也会痛,会累。 然而,一丝犹豫瞬间掠过苏星言的心头。 她是心理咨询师,深知界限的重要性。陆羡南是她的来访者,而陆羡初身份尊贵且敏感,自己若贸然以“医者”或类似的身份去介入她的情绪,是否合适?是否会模糊了专业的界限? 但这丝犹豫很快被更强烈的情绪压了下去——那是一种基于人而非身份的关切。她欣赏陆羡初,心疼她的坚韧与孤独,尤其是在刚刚听过她妹妹的倾诉之后。她告诉自己,这一刻不是咨询师对来访者家属的关怀,而是……朋友之间的担心。尽管她知道,这“朋友”二字,或许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我去看看。”苏星言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凌澜如释重负,微微侧身:“有劳。” 偏厅内,陆羡初并未端坐,而是背对着门口,临窗而立。 她换下了繁复的宫装,只着一件素净的月白云纹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绾起,褪去了平□□人的威仪,却更显身姿单薄,背影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倦怠和孤寂。窗外微弱的光线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竟有几分易碎感。 秋月正端着一盏显然未曾动过的参汤,一脸焦急无奈。 苏星言轻轻走上前。陆羡初似乎察觉到来人,缓缓回过头。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眼神依旧清明,却难掩疲惫与哀伤。 看到是苏星言,她略微牵动了一下唇角,算是打过招呼,声音比平日低哑了些:“羡南睡了?” “嗯,哭累了,睡下了。情绪宣泄出来就好。”苏星言轻声回答,目光落在她缺乏血色的唇上,心中的关切终究压过了顾虑,“殿下也需保重自己。空腹伤身,尤其伤心郁结之时,更需饮食调理。” 陆羡初摇了摇头,视线又转向窗外,语气平淡:“无妨,只是没什么胃口,不必劳师动众。” 苏星言目光扫过去,只见桌上摆着的尽是些大鱼大肉或甜腻的点心,确实不像能引人食欲的样子。她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殿下若是信我,可否借小厨房一用?我做几样清淡小食,或能开胃。” 陆羡初终于完全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讶异。 她打量着苏星言,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别的意图,但只看到了一片坦荡的真诚。沉默片刻,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好。” 秋月立刻机灵地在前面引路。 别院的小厨房宽敞洁净,食材琳琅满目,许多甚至是苏星言叫不出名字的珍品。但她并未选择那些,目标明确地挑了一条鲜活的鲈鱼、几个鸡蛋、半只鸡、一枚黄澄澄的柠檬、一块新鲜山药、一个雪梨以及翠绿的时蔬。 她的动作快而不乱,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鲈鱼片成薄如蝉翼的透明鱼片,鸡蛋细心滤去气泡,加入恰到好处的温水与微量盐调味,上火慢蒸。在蛋羹即将凝固之际,将鱼片均匀铺于其上,利用余温将其烫熟。最后淋上少许特制的清淡酱油汁,撒上一些葱丝。 鸡腿肉去骨腌制后,小火煎到两面金黄,再加入新鲜柠檬和少许其它调料,最后撒上香菜碎,酸甜清爽,香气扑鼻。 山药去皮切小块,雪梨去核带皮切块,与理气健脾的陈皮一同放入炖盅,加入清水,隔水慢炖。洗净的新鲜蔬菜只需最简单的快炒,保留原本的翠色与爽脆口感。 不过半个多时辰,四样色香味俱全,却毫无油腻感的菜式并一小碗晶莹的米饭,便被端到了偏厅的桌上。没有过多的雕饰,却散发着一种温暖而熨帖的家的气息,与宫廷御膳的奢华精致截然不同。 陆羡初看着这几道从未见过的菜式,眼中讶异更深。她依言坐下,先舀了一小勺雪梨汤送入口中。清甜温润的滋味瞬间抚慰了干涩的喉咙和空乏的胃腹,陈皮的微甘巧妙地点亮了味蕾,却毫不抢戏。 她顿了顿,又尝了一口嫩滑的蒸蛋和鲜甜的鱼片,再试了试那酸爽开胃的柠檬鸡。每一样都恰到好处地迎合了她此刻疲惫厌食的状态,既清淡又滋味十足,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味道。 她吃得慢,却一口接一口,不知不觉间,竟用了小半碗饭和不少菜。 这是她今日第一次真正进食。秋月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用完膳,陆羡初放下象牙箸,接过秋月递上的热毛巾擦了擦手,抬眸看向一直安静陪在一旁的苏星言,眼神复杂,充满了探究:“这些菜式很是特别。宫中的御厨,似乎从未这般做法。你很擅长此道?” 苏星言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怀念:“尚可。在我的家乡,人们相信食物能慰藉人心。每次我觉得不开心,或是压力很大很累的时候,就会给自己精心做一道好吃的。” 她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分享的意味,“不必多么名贵,但一定要合乎自己的口味。烹饪的过程能让人静下心来,品尝美食对我来说是最好的奖励和疗愈。只要吃饱了,有力气了,就又能面对接下来的难题了。” 话语虽简单,却蕴含着一种积极的生活哲学,一种关注自身感受、善待自我的理念。 陆羡初静静地听着,眸光闪动。她生于帝王家,所学皆是权谋制衡、驭下之道,何曾听过有人将做饭和吃赋予如此温暖而私人的意义? 她身边的人,要么将她视为主子精心伺候,要么将她视为对手百般算计,从未有人像苏星言这般,只是单纯地关心她“是否饿了”,“是否累了”,并用如此独特而体贴的方式来表达这份关心。 这一刻,她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澈,似乎带着奇妙能力的人,心中那份探究和好奇,不自觉地加深了几分。她似乎……总能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东西。 “十分可口。”陆羡初再次说道,这次的语气里,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度,“谢谢你,星言。” 第15章 朝堂辩 回去的马车上,苏星言鬼使神差的掏出了陆羡初很久之前赠的玉牌,洁白的和田玉,手感温润细腻,在右下角用小篆刻了“天宸”二字。她用拇指摩挲着字的纹理,想起陆羡初叫她“星言”的语气。 淡淡的,温和的,很悦耳。她不记得有谁把这两个字叫的这么好听过。马车在青石板路上微微颠簸,她心底的某种莫名情绪也在悄然滋长。 车至巷口,苏星言下了马车,独自向小院走去。推开院门,却见一人正从院内匆匆走出,几乎与她撞个满怀。 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陌生男子,五官瞧着很是凶悍,有明显的北人气质。他只看了苏星言一眼就走了,身影迅速消失在巷口。 苏星言进了院子之后,随意看了一圈,发现孤鸿并不在正屋,她的房门紧闭着。犹豫了片刻,还是敲了敲门。 “今天这么早回?”孤鸿很快开了门,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讶,不过很快就消失了。“正好我有事要出去,下午买了肉饼在厨房,你饿的话热一下吃。” 苏星言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院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渐起的暮色与那陌生男子带来的突兀感。苏星言站在原地,厨房里孤鸿留下的肉饼还带着一丝余温,却丝毫勾不起她的食欲。 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感,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心头。那个北地面相的男子,他看向自己的那一眼,冷漠而审视,绝不像走错门的访客。他来找孤鸿所为何事?孤鸿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惊讶,以及匆匆离去的背影,都透着不同寻常的气息。 她想起近日市井间愈演愈烈的流言,关于北使的强硬,关于战争的可能。又想起孤鸿这些时日频繁的晚归和偶尔流露出的、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紧绷。 “江湖上的朋友有些琐事……”孤鸿的解释言犹在耳,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那已经微凉的肉饼重新放入尚有余温的灶上蒸笼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一点烟火气,驱散心底不断蔓延的寒意。 这个夜晚,苏星言睡得极不安稳。窗外风声呜咽,听起来竟真有了几分北地胡风的凛冽。她梦见冰冷的刀光,梦见孤鸿决绝离去的背影,梦见高耸的宫墙和陆羡初那双深邃难测,却偶尔掠过一丝脆弱的眼睛。 而此刻的南都驿馆内,北雍正使呼延衡正对着一份刚刚收到的密信,面色阴沉如水。信上的内容冰冷而残酷,是来自北雍朝廷的最后通牒,措辞严厉,对他的“无能”表达了极度不满,并下达了最终的指令——若不能通过谈判获取足够利益,则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为大军南下扫清障碍,提供关键情报。 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他的肩头。他目光扫过身旁那位一直沉默寡言、气息却最为危险的副使。他知道,有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必须启动了。这将是一场豪赌,赌注是无数人的性命,也包括他们自己的。 同一片月色下,孤鸿悄无声息地潜行在城市的阴影里。她刚刚避开了一队巡逻的士兵,背靠冰冷潮湿的墙壁,微微喘息。怀中那份刚刚获取的、关于城南武库巡防间隙的粗糙情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痛。 这并非核心机密,但已是她能在不引起更大警觉下所能触及的极限。组织的最后通牒言犹在耳,“清算”二字意味着什么,她比谁都清楚。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归宿。 她抬起头,望向小院的方向,眼中充满了痛苦的挣扎。苏星言的笑容,她端出的热粥,她絮絮叨叨的关心……这些是她灰暗人生中罕见的光亮。可这光亮,如今却要因她的行为和即将带来的血雨腥风而熄灭了吗? 不,或许还有别的办法。她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至少,要确保苏星言能置身事外,平安无事。 一晃又过了几日,在南城滞留多时的北雍使团似乎终于准备启程回去了。太极殿上的气氛却不怎么融洽。 北雍正使呼延衡立于殿中,虽依旧依着礼数,但眉宇间已全无初来时的虚伪客套,只剩下**裸的强硬。他身后那些北雍随员,也个个挺直了腰板,眼神倨傲,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 “皇帝陛下,”呼延衡的声音洪亮,甚至压过了殿内的寂静,“我主诚心求娶公主,欲结两国秦晋之好,奈何贵国并无此意。我使团滞留南都已久,总不能空手而回,令我主与北雍臣民失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御阶下的南雍群臣,最后落回皇帝脸上,继续道:“外臣奉我主之命,提出以下几点,若南雍应允,则此番邦交仍算圆满。” 龙椅上的陆天祁坐的四平八稳,看不出情绪,“说说你的条件。” “我国希望开放边境三处重要关隘为互市,且北雍商队享有免税特权;南雍赠优质铁矿千斤、稻米万石;南雍送派精通造船、冶铁的工匠百人北上“交流技艺”……” 每念出一条,南雍文武百官的脸色便难看一分。这哪里是谈判,分明是趁火打劫! “荒谬!”不等皇帝开口,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将军已须发戟张,怒喝道,“尔等北蛮,欺人太甚!我南雍将士尚未死绝!要战便战,何须多言!” “王老将军息怒。”睿王陆羡之连忙出列打圆场,对着御座躬身道,“父皇,北使所言虽有些急切,然两国交兵,生灵涂炭,实非百姓之福。或可再商议一二?” “睿王殿下此言差矣!”立刻有主战派大臣反驳,“此例一开,北雍贪欲岂有止境?今年要这些,明年便敢要更多!割肉饲虎,终被虎噬!” 朝堂之上顿时吵作一团,主战主和两派争执不下,面红耳赤。 皇帝陆天祈面沉如水,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目光却投向了始终沉默的陆羡初。“天宸,你有何看法?” 所有声音瞬间低了下去,目光再次聚焦。 陆羡初缓步出列,玄色朝服衬得她面容愈发清冷镇定。她先向御座一礼,而后转向呼延衡,声音清晰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呼延使者,贵国主的要求,我南雍听到了。” 呼延衡眉头一挑,等待她的下文。 “开放关隘互市,可议,但须遵循两国对等原则,税赋章程需双方共拟,绝无单方面免税之理。铁矿稻米,我南雍亦非丰裕,可供些许作为两国贸易商品,按市价交易,而非贡品。至于派遣工匠……” 她唇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此乃我南雍立国之本,绝无可能。贵国主若欲学习技艺,可遣学子前来交流,我南雍自有海纳百川之胸襟。” 她提出的,是一个打了巨大折扣的反报价,核心利益寸步不让,只在细枝末节上稍作让步,既全了对方一丝颜面,更关键的是拖延了时间。 呼延衡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公主殿下这是在打发乞丐吗?如此条件,恕外臣无法接受!看来贵国是毫无诚意了!” “诚意?”陆羡初眸光骤寒,“贵国强索我朝公主、工匠、国土之利,这便是贵国的诚意?我南雍以礼相待,愿以公平贸易促两国繁荣,已是最大诚意。若贵国想要兴兵……” 她微微抬高了下巴,声音掷地有声:“那我南雍江山万里,甲士数十万,亦非畏战之辈!只是这开启战端、祸乱苍生的千古骂名,不知呼延使者……可否担待得起?” 她的态度强硬无比,直接将“战与和”的皮球,连同巨大的道德压力,一脚踢回了呼延衡脚下。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都被长公主这毫不退让的姿态震慑。连主战派老臣都暗自吸了口凉气,同时又觉无比解气。 皇帝适时开口,一锤定音:“天宸之意,便是朕之意。贵使可依此回禀贵国主。南雍盼和平,但绝不乞求和平。是战是和,就在贵国主一念之间。退朝!” 呼延衡脸色铁青,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能狠狠一甩袖,带着北雍使团悻悻离去。朝会在一片压抑而紧绷的气氛中结束。 所有人都知道,北雍绝不会善罢甘休。陆羡初的强硬回应,虽保住了国格,却也几乎关闭了和谈的大门。 第16章 私宴 翌日下午,苏星言正在仁叙堂内写咨询报告,公主府的马车再次悄然而至。 来的仍是凌澜。她今日未着劲装,而是一身利落的常服,但眉宇间的肃杀之气并未减少分毫。 “苏先生,殿下有请。”凌澜的语气依旧简洁,却比往日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客气? 苏星言心下讶异,今日并非固定为小公主看诊的日子。“凌护卫,可是殿下有什么吩咐?”她试探着问。 “殿下于别院设下私宴,答谢先生连日来对天昭公主的悉心照料。”凌澜解释道。 私宴?苏星言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这不再是公务召见,更像是一种私人性质的邀约,其中蕴含的意味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又隐隐有一丝期待。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的思绪,点头道:“有劳凌护卫稍候,我换身衣服便来。” 马车并未驶向长乐街的公主府,依然是城西别院。 春雨和秋月早已在门口等候,见到苏星言,皆微笑着行礼,引她入内。穿过几重垂花门,来到一处临水的小轩。轩内布置雅致,暖香袅袅,窗外是一片初绽的桃花。 陆羡初已然在座。她今日未施粉黛,只穿着一身素雅的浅绿云纹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绾起,显出几分难得的柔和与闲适。见苏星言进来,她唇角微扬,勾勒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星言来了,坐。”她自然地招呼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随和。 苏星言压下心头的异样感,依言在下首坐下:“谢殿下。” “今天非正式宫宴,不必拘礼。”陆羡初示意春雨布菜,“不过是些家常小菜,感谢你对羡南的用心。她近日睡得安稳多了,脸色也红润了些。” 菜肴陆续送上,果然并非山珍海味,而是些制作精巧、口味清淡的时令菜蔬、鱼脍和羹汤,显然花了心思,更合苏星言的口味。 “殿下言重了,这是医者本分。”苏星言谦逊道,目光却不自觉地被陆羡初吸引。此刻的她,放松而真实,眉眼间虽仍有些的疲惫,却掩不住浑然天成的矜贵之气。 “你的本分,胜过无数御医的尽心。”陆羡初淡淡道,执起玉箸,“尝尝这个,春笋鲜嫩。” 席间气氛逐渐放松。陆羡初似乎暂时抛开了政务,饶有兴致地问起苏星言一些“故乡”的趣闻风物。 苏星言谨慎地挑选着能说的部分,用模糊的“番邦”、“异域”来搪塞,偶尔描述一些无伤大雅的现代观念,比如对四季美食的理解,或是某种舒缓压力的呼吸法。 陆羡初听得认真,时而颔首,时而提出疑问。她发现,与苏星言交谈总能获得一些意想不到的视角,很是新奇,让她紧绷的神经得以片刻舒缓。 “有时倒羡慕你,”陆羡初忽而轻叹一声,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桃花,“见闻广博,心性通透,不为世俗礼法所拘。” 苏星言一怔,看向陆羡初。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她竟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属于陆羡初这个人的向往与倦怠,而非公主的责任与重负。 “殿下肩扛江山社稷,心系万民福祉,所思所虑,自然非星言所能及。”苏星言轻声道,“只是……身居高位,也需善自珍重。心力耗竭,于己于人,皆非幸事。” 这话说得有些逾越,但在此刻的氛围下,却显得自然而然,像是一种朋友间的关切。 陆羡初转回目光,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责怪,反而笑了笑:“这话,也只有你敢同我说。”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是啊,有时也觉得很累。” 这一句轻轻的“很累”,像羽毛一样扫过苏星言的心尖,泛起细微的酸涩与怜惜。她看到了这位强大公主外壳下的一丝裂缝,窥见了其内的孤独与沉重。 就在这时,凌澜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轩外廊下,并未进来,只是微不可察地对陆羡初点了点头。 陆羡初眸光微动,面上的柔和收敛了些许,对苏星言道:“你慢用,我稍事便回。” 苏星言点头应是。陆羡初起身,走向轩外。凌澜立刻上前,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苏星言隐约听到“赵王”、“流言”、“馆驿”、“异常”等零碎词语,心知必是涉及朝堂暗斗与北使动向,便识趣地垂下眼睑,专注地看着眼前的杯盏。 片刻后,陆羡初返回,神色已恢复如常,只是眼底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但她并未多言,只是重新坐下,仿佛方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继续用膳吧。”她语气平静,“这道醋鱼,味道甚好。” 宴席继续,气氛似乎依旧融洽,但苏星言能感觉到,那份短暂的、纯粹的松弛已然消失。权力的阴影和无形的斗争,始终萦绕在她们周围。 私宴结束时,已是夕阳西下。陆羡初亲自将苏星言送至别院门口。 “今日之言,甚得我心。”陆羡初看着苏星言,目光深邃,意有所指,“望日后,还能常与星言如此闲谈。” 苏星言微微颔首:“能与殿下交谈,亦是星言的荣幸。”她能从陆羡初的话语中感受到那份一丝超越君臣身份的认可与亲近。 马车驶离别院,苏星言回头望去,只见陆羡初依旧站在门口,夕阳的金辉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却也无法完全融化她身影里那份与生俱来的孤高与寂寥。 这次短暂的私宴并没有给苏星言的生活带来太多变化,她依然每日待在仁叙堂里,过她的小日子。 沈予心又一次前来咨询。今日她的情绪似乎格外低落,画笔在纸上无意识地涂抹着灰暗的色块和混乱的线条。 苏星言只是安静的陪伴着。在长时间的沉默后,沈予心的笔触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开始勾勒出一些具体的形象——连绵的、覆盖着白雪的山峦,一条蜿蜒曲折、似乎难以通行的小径,路旁生长着姿态奇特的枯树…… 她画得极其专注,仿佛沉浸在了某种痛苦的回忆中,嘴唇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汗,却停不下笔。 不知道多久之后,一幅细节惊人、地貌特征隐约可辨的简略地形图跃然纸上。画完后,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椅子上,眼神空洞,仿佛不知道自己画了什么。 苏星言心中巨震。她虽不通军事,但也直觉感到这幅画绝非普通的风景写生,那细致的地貌描绘,极可能具有重要的战略价值。 她看着脆弱不堪的沈予心,没有选择追问什么。 “累了就休息一下吧。”苏星言最终只是温和地说道,为她递上一杯安神茶,“你做得很好,我们又前进了一步。” 沈予心接过茶,却没有喝,只是放在了手边,缓缓的开了口,“其实,我……我本是北国沈氏之女。” 苏星言心中虽早有猜测,但听到她亲口承认,仍是微微一震。她没有打断,只是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 “家父……曾任北国枢密院副使,掌管边疆舆图堪绘。”沈予心的声音带着痛苦的颤抖,“因卷入朝堂党争,获罪流放。家族顷刻覆灭,我侥幸逃脱,一路南下来此避祸。” 她的目光落在那幅地图上,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怀念,有恐惧,更有深深的痛苦:“这幅图……便是……便是家父昔日心血之部分。北境三州十一关的地形险要、兵力大致布防、粮草转运通道……皆在于此。” 苏星言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这幅地图的价值,也明白了沈予心为何会对“北地”二字有那般剧烈的反应!这绝非简单的思乡之情,而是刻骨铭心的家族惨痛和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秘密! “你……”苏星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保护来访者的**是她的职业底线,但此刻,沈予心吐露的秘密太过惊人,已然超出了普通心理创伤的范畴。 “先生不必为难。”沈予心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凄然一笑,“予心将此秘密告知先生,并非欲拖先生下水。只是……那日之后,予心深知此身已是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若他日予心遭遇不测,世间或许……唯有先生知晓此图之存在与由来。它……它或许不该随我一同埋没,也或许……终有一日,能换得南国百姓少流些血……” 她的话语混乱而绝望,透着一个家破人亡无依无靠的女子,在极度恐惧中为自己找到的唯一一点微弱的意义。 苏星言心中巨震,看着眼前这个柔弱却又在绝望中透出一丝坚韧的女子,一股强烈的酸楚感涌上心头。再开口时,声音无比郑重。 “沈姑娘,我向来认为信任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你今日所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绝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这幅图你务必收好,藏匿妥当,绝不可再轻易示人。你的安全最重要。” 她无法承诺更多,也无法替沈予心决定这幅图的命运,但她能给予此刻最需要的信任和安全感。 沈予心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不再是恐惧的崩溃,而是某种宣泄后的虚脱与一丝微弱的慰藉。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送走情绪稍稍平复的沈予心后,苏星言独自坐在桌前转着她穿越时带来的那支黑色钢笔,心情久久无法平静。沈予心的秘密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她心上。她意识到,自己无意间已被卷入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深的漩涡。 第17章 夜惊魂 是夜,万籁俱寂,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偶尔划破南城的宁静。 苏星言因白日之事心绪不宁,辗转难眠。就在她迷迷糊糊之际,窗外远处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声,紧接着是兵器相交的脆响和短促的呼喝!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狂跳。那声音的方向……似乎离的并不远! 她赤着脚,悄无声息地奔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屏息向外望去。 夜色朦胧,但藉着微弱的月光和远处零星灯笼的光晕,她能看到巷口方向有火把的光芒在急速晃动,人影交错,显然正在激烈地交手! 她的目光焦急地在混乱中搜索,心脏狂跳得像要冲出胸腔。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熟悉至极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在围攻中穿梭腾挪!那灵动的身法,那在绝境中搏命的反击姿态,即使隔着距离,即使对方蒙着面,她也绝不会认错! 是孤鸿! 而那个剑法凌厉,正与孤鸿交锋的冷峻身影正是今日才见过的老熟人——陆羡初的贴身护卫凌澜。 苏星言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冻结,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巨大的震惊与恐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公主府的人在抓孤鸿?! 为什么?! 白日里孤鸿那匆匆离去的身影,还有更早前那个神秘的北人男子……所有线索在这一刻疯狂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让人心惊的结论:孤鸿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江湖客。她的“琐事”,极有可能涉及某些机密,并且被公主府发现了。 她看到孤鸿的身形一个踉跄,似乎左肩已被划伤,深色的衣物迅速洇开一片更深的暗影。但她依旧悍勇,拼着受伤,以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打法逼退凌澜半步,旋即足尖一点,身形如流星般向更深的黑暗里遁去。 “追!她受伤了跑不远。”凌澜冰冷的声音在夜空中清晰可闻,带着浓浓的杀意。 公主府的亲卫们立刻如猎犬般衔尾急追。 苏星言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叫出声。她眼睁睁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担忧、恐惧和困惑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孤鸿到底是谁?她做了什么?公主为什么要如此大动干戈地抓捕她?她伤得重不重?能逃掉吗?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中炸开,却找不到任何答案。她无力地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浑身发冷,微微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打斗声和喧嚣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她的幻觉。 但苏星言知道,那不是梦。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却规律的叩门声响起,打破了小院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星言悚然一惊,心脏再次狂跳起来。她强迫自己镇定,深吸了几口气,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走到门边,声音尽可能平稳地问道:“谁?” “苏大夫,是我,凌澜。”门外传来凌澜那惯常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苏星言的心猛地一沉。 她缓缓打开门。凌澜站在门外,身上依旧是利落的护卫服,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她的表情冷峻如常,但眼神锐利如鹰,仔细地扫过苏星言的脸,似乎在捕捉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凌……凌护卫?”苏星言将人让了进来,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带着被深夜惊扰的困惑和些许不安,“方才外面似乎很是喧闹,是出了什么事吗?” 凌澜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才开口道:“惊扰苏大夫了。不过是抓捕一个胆大包天的宵小之徒,擅闯官署重地,现已遁逃。殿下担心附近安宁,特命我前来查看,你没被惊扰吧?” “多谢殿下和凌护卫关心,我无事。” 苏星言垂下眼睑,避开凌澜那似乎能看透人心的视线,“只是被声响惊醒了而已。” “无事便好。”凌澜点了点头,脚步却未移动,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屋内,语气平淡地仿佛闲聊,“说起来,方才那贼人身手相当了得,应变极快,受了伤竟也能从合围中脱身。观其路数,狠辣刁钻,不像寻常毛贼,倒像是……经年训练之辈。” 苏星言的心跳漏了一拍,只能含糊应道:“是么……那真是……太危险了。” 凌澜的目光似乎无意间落在了苏星言放在桌角的一摞书上。那上面除了几本这个世界的医书,还压着一本苏星言自己用宣纸装订的“工作札记”,蓝皮的封面上用钢笔画了一个被圆圈环绕,代表着倾听的抽象耳朵图案。这是她根据自己的职业设计的一个私人标识,偶尔也会用在给来访者的写的便条上,代表仁叙堂和她的承诺。 凌澜的视线在那个独特的标识上停留了一瞬。她记得这个图案。在调查苏星言和其同院之人的来历时,探子曾回报,这位苏先生似乎有个独特的记号。 而就在刚才那短暂的、激烈的交手中,就在那蒙面贼人掷出暗器试图阻挡她追击的瞬间,凌澜敏锐的目光捕捉到那枚被打飞的菱形镖的尾翼上,似乎用极细的刀尖,刻着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圆圈轮廓。 当时情势紧急,无暇细思,此刻看到苏星言桌上的图案,那个细微的发现瞬间在她脑海中被清晰放大! 一个与北国细作可能有关的标记,出现在了苏星言的私人物品上! 凌澜的眼神骤然变得深邃冰冷。她再次看向苏星言,目光中审视和探究的意味陡然加重。 苏星言被她看得头皮发麻,虽然不知道凌澜具体想到了什么,但那骤变的氛围让她清晰地意识到凌澜产生了危险的怀疑。 “苏大夫,”凌澜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冰层下流动的暗涌,“近日南城不太平,北国细作活动频繁,手段层出不穷,甚至可能伪装成任何人。” 她刻意将重音放在了“任何人”三个字上。 “你的那位朋友似乎结交广泛,接触三教九流之人亦是常事。先生还需多加提醒于她,近日务必谨慎,莫要结交不明之人,以免惹祸上身,甚至牵连他人。” 这番话,听起来是善意的提醒,但结合她刚才的眼神和语气,每一个字都像是沉重的敲打和**裸的警告。 苏星言感到后背瞬间泛起一层冷汗。凌澜果然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孤鸿!她知道她们的关系,所以这番“提醒”才显得如此咄咄逼人。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努力让声音保持平和:“多谢凌护卫提醒。我的朋友行事自有分寸,我会转告她的。” “如此最好。”凌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若发现任何异常,或你朋友提及任何‘朋友’,还请务必立刻禀报殿下。须知,有些界限,一旦逾越,便再难回头。” 最后一句,已是毫不掩饰的威胁。 说完,凌澜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身影迅速融入夜色之中。 院门重新合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苏星言却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背靠着门板,迟迟缓不过来。 凌澜的警告再清楚不过了。她不仅怀疑孤鸿,甚至已经在怀疑自己知情不报! 她不敢再想下去。孤鸿的真实身份、她今晚的行动、公主府的严密布控、凌澜冰冷的警告……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太过了。 她从前只是一名生活在现代大都市里的咨询师,这辈子见过最刺激的事也不过是马路边一场没有见血的车祸,如今却卷入了古代真刀实枪的战争疑云中,她本能的觉得自己应付不了这种状况。 今夜无眠。南都的夜色,从未如此漫长而冰冷。 而此刻,负伤遁走的孤鸿,正藏身于一条污秽狭窄的暗渠之中。剧烈的运动牵动了肩头的伤口,一阵尖锐的疼痛让她闷哼一声。她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想摸出随身带的伤药,指尖却触碰到了一个硬物。 她拿出来,就着微弱的光线一看,是苏星言送给她的一瓶外伤药。药瓶的封口处,细心地贴着一小片素笺,上面画着代表仁叙堂的圆圈耳朵图案。 苏星言觉得她生活在刀光剑影之中,没准什么时候就能用上。这个小小的标记,也算是一种无声的陪伴和叮嘱。 孤鸿看着这个小小的图案,又想起刚才掷出阻挡追兵的那枚暗器——那是她惯用的飞镖,尾翼上有一个许多年前刚入行时刻下的、代表某个早已遗忘的过去的旧标记,也是一个圆圈。 她的心脏猛地一沉。凌澜那样的高手,眼力何其毒辣!万一…… 一种比伤口更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凌澜则快步走在返回公主府的路上。那个圆圈标记的巧合在她心中盘旋,她需要立刻禀报殿下。 第18章 暗流与心渊 夜色深沉,公主府书房内却灯火通明。 陆羡初并未安寝,她身着一袭玄色常服,正凝神看着几份加急文书。东南水灾后续的赈济、边境军备的调整、以及朝中关于北使去留的争论……桩桩件件都耗费心神。 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规律而熟悉。 “进来。”陆羡初头也未抬。 凌澜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夜间的寒气和一丝未散尽的血腥味。她单膝跪地,垂首道:“殿下。” “如何?”陆羡初放下笔,目光落在凌澜身上。 “人跑了。”凌澜言简意赅,“身手极为了得,应变迅速,负伤后仍能突破合围。观其路数,狠辣刁钻,绝非寻常江湖客,更像是北边训练有素的死士。” 陆羡初的眼神骤然冷了下去,指尖在书案上轻轻一点:“目标?” “试图潜入兵部驾部司的一处文书库。具体目标未明,但其行动目的性极强,显然有所图谋。” “死士……图谋文书……”陆羡初沉吟片刻,冷笑一声,“看来呼延衡是真着急了,软的不行,便想来硬的。” 她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还有什么发现?” 凌澜略一迟疑,继续道:“属下在追击过程中,曾击落其一枚菱形镖。镖尾翼上,用极细的刀尖刻有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圆圈轮廓。” “圆圈?”陆羡初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是。”凌澜抬起头,目光沉稳却带着深意,“而属下在苏星言苏大夫的仁叙堂内,曾多次见过一个类似的图案。是她用于代表其医堂的私人标识,一个被圆圈环绕的耳朵图案。” 书房内瞬间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陆羡初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她缓缓走回书案后,却没有坐下,只是用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 “圆圈……”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低沉,“一个刻在北国细作使用的暗器上,一个画在南国一位大夫的私人物品上。凌澜,你想说什么?” 她的目光压在凌澜身上,没有质疑,只有一种冷静的探究。 凌澜垂下视线,语气依旧恭敬:“属下不敢妄下断言。此或为巧合,但苏大夫与那位身份可疑的孤鸿同居一院,关系匪浅。今夜事发之地,距他们住的院子不过一巷之隔。贼人身手如此了得,却偏偏在彼处留下些许痕迹……诸多巧合叠加,属下认为不得不察。” 她顿了顿,补充道:“属下已去过那院落,苏大夫称只是被声响惊扰,并无异常。但属下亦出言警示,提醒其注意‘朋友’交往,若有异动,需立即上报。” 陆羡初沉默了。 她脑海中浮现出苏星言的模样——那双清澈坦诚的眼睛,那张略带些孩子气的白净脸庞,那份对自己的真切关怀,还有在私宴上那片刻放松的交谈……她内心深处不愿相信,这样一个人,会与北国细作有染。 是演技高超?还是别有隐情? 她的理智告诉她,凌澜的怀疑合情合理,任何一个上位者此刻都应采取最谨慎的措施——立即监控,隔离审查,甚至先行控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但她情感上,或者说,她对那份罕见的不带功利性的关怀和理解的珍惜,让她产生了一丝犹豫。 “殿下,”凌澜低声提醒,“苏大夫来历不明,其所言‘异域’之说虚无缥缈。其所擅长之‘心理学’,虽有效验,却也闻所未闻。其人与疑似北国细作过往甚密……此事,关乎重大。” 陆羡初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那丝微弱的波动已被彻底压下,只剩下帝王的冷静与决断。 “本宫知道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凌澜,你做得很好。” “即日起,加派一倍人手,秘密监控仁叙堂及孤鸿常出没的所有地点。一应动静无论巨细,每日禀报。但未有确凿证据前,不得打扰苏星言的日常行动,尤其不可惊扰其为羡南诊治。” “另彻查孤鸿此人。动用一切力量,挖出他的真实身份、过往经历以及与北国可能的关联。要快。” “是!”凌澜垂首领命。 “下去吧。”陆羡初挥了挥手,重新坐回案前,拿起了另一份文书。 凌无声退下,书房内重归寂静。 陆羡初的目光落在文书上,字迹却仿佛模糊起来。苏星言……那个会因为她一句“很累”而目露关切,会用新奇视角宽慰她,做的食物带着烟火气的女子……真的会是精心伪装的棋子吗? 她用力攥紧了手指,指节微微发白。这份疑虑,像一根细刺,扎进了她刚刚试图放松些许的心防。 与此同时,城南小院内。 苏星言和衣躺在在床上,情绪的震动尚未完全消退。凌澜的警告言犹在耳,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时代的残酷和危险,也从未如此无力。 就在她心神俱疲之际,后院方向,极其轻微地传来一声“咔哒”轻响,像是有人极其小心地翻墙落地。 苏星言的心脏猛地一跳,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向后院。 月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倚着墙根,正艰难地试图站起身,正是去而复返的孤鸿!她的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得吓人,右手紧紧捂着左肩,指缝间仍有暗红色的血液不断渗出,呼吸粗重而压抑。 “孤鸿!”苏星言压低声音惊呼,冲上前去想要扶她。 “别碰!”孤鸿猛地低喝一声,声音嘶哑,带着前所未有的警惕和……一丝疏离?她避开苏星言的手,自己强撑着站直身体,但身体的晃动暴露了她的虚弱。 苏星言的手僵在半空,孤鸿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她,充满了痛苦、挣扎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审视。 “你……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苏星言强忍着心底的异样和担忧,再次试图靠近,“快进来,我帮你处理伤口。” “刚才……是不是有人来过?”孤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死死盯着她,眼神锐利如刀,“公主府的人?凌澜?” 苏星言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了?她看到了? “是……凌澜刚走。”苏星言艰难地承认,“她说……抓一个宵小……” 孤鸿发出一声近乎嘲讽的嗤笑,牵动了伤口,让她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宵小……呵……”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起头,闭上眼,似乎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不仅仅是身体上的。 “她怀疑你了,是不是?”孤鸿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因为我。” 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苏星言无法否认。她看着孤鸿惨白的脸和不断渗血的伤口,不打算接这一句。 “先别说这些了,你的伤要紧!”她再次上前,这次不顾孤鸿微弱的挣扎,强硬地扶住她没受伤的右臂,“有什么事,等你止血包扎完再说。” 或许是苏星言的坚持起了作用,孤鸿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些,任由她半扶半抱地搀进屋内。 灯光下,孤鸿肩头的伤口更是触目惊心。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狰狞地皮肉翻卷,鲜血仍在汩汩流出。 苏星言倒吸一口凉气,所有的杂念瞬间被抛开。她以最快的速度取来清水、伤药和干净的布条,动作迅速地开始清洗伤口。她的手很稳,这是作为心理咨询师的基本素养,但微微的颤抖却泄露了她内心的仓惶。 整个过程,孤鸿咬紧牙关,一声未吭,只有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和偶尔抑制不住的肌肉抽搐显示着她正承受着痛苦。 沉默在小小的屋子内蔓延,只有清水滴落和布条撕扯的声音。 直到伤口被清洗干净,撒上厚厚的金疮药,并用布条层层包扎好,苏星言才稍稍松了口气,坐到一旁的凳子上。头一次做这种事,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仗,浑身虚脱。 “谢谢。”良久,孤鸿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依旧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苏星言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不知从何问起。 最终,还是孤鸿先开了口,声音低沉而绝望:“苏星言……你走吧。” 苏星言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离开南都,离开雍朝,越远越好。虽然你从来没说过,但我知道你不是大雍的人。”孤鸿睁开眼,眼中是一片死寂的灰败,“我的身份,我的过去,远比你能想象的要危险。凌澜的怀疑没有错,公主府很快就会查到我头上,而你和我走得太近,会被牵累的。” 她看着苏星言,眼中充满了决绝:“趁现在还能脱身,走吧。忘了这里的一切,忘了……我。” 苏星言怔怔地看着她,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下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孤鸿眼神里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自毁倾向。 “我不走。”苏星言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除非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今晚去做了什么?公主为什么要抓你?还有……那个北人男子,又是谁?” 她深吸一口气,擦掉眼泪,目光直视着孤鸿:“你说过,我们是朋友。朋友不该有难同当吗?就算死,你也得让我死个明白!” 孤鸿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那份固执的坚持,筑起的心防仿佛被狠狠撞击了一下,裂开了一道缝隙。长时间的沉默后,她终于极其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开口。 “我……是北雍枢密院直属,‘雀眼’组织的刺客,孤鸿是我的代号,我本名叫顾青芜。” “今夜的任务,是窃取南国边境军械调配的文书。那个北人是我的上线,也是督促我执行‘死命令’的人。”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砸在苏星言的心上,让她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北雍……刺客……窃取军情…… 真相,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残酷。 第19章 沉默的刀锋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孤鸿肩上的伤口在苏星言的精心照料下,一日日结痂愈合。新肉生长时的麻痒,却远不及她心中万分之一的不安与焦灼。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裂痕,非但没有随着时间弥合,反而随着伤势的好转,愈发深邃难测,如同幽夜中无声扩张的深渊。 伤愈后的孤鸿,或者说——顾青芜,变得异常沉默。她不再于晨曦微露时在院中练剑,剑器破风的锐响曾是这个小院最熟悉的韵律;她不再带着些许好奇,聆听苏星言讲述那些光怪陆离的见闻;她甚至常常刻意避开苏星言那双盛满了担忧与疑问的清澈眼眸。她像一把被强行纳入鞘中的利刃,将所有锋芒、温度与翻涌的情绪死死压抑在冰冷的外壳之下,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近乎凝固的沉寂。 苏星言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内心的风暴。那绝非简单的身份暴露后的恐惧,而是一种更深层、更剧烈的撕扯——在经年的训练中烙印下的忠诚与命令、对北雍的复杂情感、对自身命运的绝望不甘,以及与苏星言这段意外友谊所带来的温暖与牵绊之间,进行着近乎残酷的角力。她尝试过几次,运用她最擅长的心理学方法,试图温和地引导,创造一个安全倾诉的环境。 “你最近似乎睡得不好。” 一次午饭后,苏星言看着孤鸿眼下的乌青,轻声开口,“如果有什么心事,说出来也许会好受些。你知道的,我很擅长听。” 孤鸿正收拾碗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她甚至没有抬头,只是声音平淡地回应:“无事,只是伤口有些痒。”语气里的疏离,像一堵无形的墙,将所有的试探与关怀都隔绝在外。 另一次,苏星言煮了安神的药茶,端到她面前,故作轻松地提起:“说起来,我们认识这么久,好像都没怎么听你提起过故乡的事?北边的风土人情,一定和南都很不一样吧?” 那一刻,苏星言清晰地看到孤鸿的脊背瞬间绷紧,侧脸的线条变得冷硬。 屋内空气仿佛凝结了数个呼吸的时间,最终,孤鸿只是接过茶杯,指尖冰凉,低声道:“没什么好说的。”然后便再无下文,留下苏星言和一室尴尬的沉默。 这比任何激烈的反驳或谎言都更让苏星言心慌。她知道,一定有比身份暴露更为可怕的事情或者即将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 的确如此。 三日后的清晨,一个极其普通的、装着时鲜蔬菜的藤编菜篮,被无声无息地放在了小院门口,与往日邻里互赠菜蔬的情形并无二致。苏星言并未在意,顺手提了进来。孤鸿的目光在触及那菜篮时,却骤然凝固。 她屏住呼吸,动作近乎机械地翻捡着篮中的菜蔬,直到指尖触到底层那枚冰冷坚硬的物体——一枚玄铁令牌,正面阴刻着一只凌厉的眼眸,背面则是繁复的北雍密文。 雀眼组织的死令。 她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而当她的视线落在令牌之下,那一小截干枯的、呈现出独特灰绿色的北地苜蓿草时,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得不见一丝血色,手指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那沉甸甸的令牌。 那截苜蓿草。是她年幼体弱的妹妹顾青钰,在无数个被迫分离的年岁里,唯一能用来向她报平安,证明自己还活着的暗号。他们姐弟年少离散于战火,她因天赋异禀被雀眼选中,经受非人训练,成为组织手中最锋利的刀之一。而体弱多病的妹妹,则成了组织掌控她最有效的筹码,名为照料,实为人质,被严密看守在北雍某处不为人知的地方。 这截看似不起眼的苜蓿草,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脆弱联系。它的出现,只意味着一件事:任务已升至绝密死令,若敢失败或背叛,远在北雍的顾青钰将立刻性命不保,绝无转圜余地。 死令的内容清晰而残酷,以密文形式刻于令牌内侧:五日后,南雍三公主陆羡初将依例出席于南都城外皇家围场举行的春狩大典。那是她少数会离开守备森严如铁桶的公主府,在相对开放场合公开露面的机会。布局多年,潜藏于南都的数枚暗棋将协同配合,为她制造接近的时机。孤鸿必须利用这次机会,不惜一切代价,完成刺杀。 没有质疑,没有退路。 北雍的耐心已经耗尽,呼延衡需要的不再是谈判的筹码或情报的优势,而是足以让南雍权力核心震荡、陷入混乱的雷霆一击,以便他在后续的谈判或行动中攫取最大利益。 最后的通牒,以她绝对无法抗拒的方式,碾碎了孤鸿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挣扎与侥幸。她仿佛能听到妹妹无助的哭泣声,能看到组织里那些冷酷无情的执行者的面孔。 她别无选择。 自那日后,孤鸿周身的气息愈发冷凝。她开始更深露重时才归家,身上时常带着若有似无的尘土气息和更深的疲惫。她不再回避苏星言,但那双看向苏星言的眼睛里,却盛满了苏星言读不懂的,浓稠得化不开的复杂情绪,像是诀别,又像是无声的哀求。 与此同时,南都城内的气氛也悄然发生着变化。街巷之间,巡逻的卫兵队伍明显增多,盘查过往行人的频率和严格程度都提升了许多,城防司的旗帜在各个路口格外醒目。茶楼酒肆间,关于东南水患后续、边境摩擦的小道消息依旧流传,但敏感的人却能察觉到,一种无形的紧张感正在弥漫。 公主府的车驾出入变得愈发频繁,有时深夜仍有快马疾驰而出。凌澜的身影出现的次数多了起来,有时是径直前往仁叙堂询问陆羡南的康复情况,有时则只是带着护卫在附近街巷巡视,她眉宇间总笼罩着一丝凝重,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仿佛在搜寻什么,又像是在防备什么。 苏星言的心弦越绷越紧。 一次她照例前往公主府为陆羡南进行心理疏导,结束时路过偏厅,恰好听到里面传来陆羡初清冷而不容置疑的声音:“……春狩关乎国体,防卫一事需再加三成!尤其是外围警戒和人员核验,绝不可出任何纰漏。非常时期,宁可过慎……” 后面的话被合上的门扉隔绝,但仅仅这寥寥数语,已让苏星言心惊肉跳。 春狩、防卫、非常时期、宁可过慎……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与她感受到的城内紧张气氛、凌澜异常的表现,尤其是孤鸿近日来死寂般的沉默和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绝望与决绝,在她心中疯狂地交织、拼凑,逐渐形成一个模糊却令人极度不安的轮廓。 她虽无法得知具体计划,但那巨大的、针对陆羡初的危险预感,如同暴雨前不断积聚的厚重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几乎让她喘不过气。而所有的线索,都清晰地指向孤鸿——她正被推向这场风暴的最中心。 恐惧和无力感像藤蔓般缠绕住苏星言的心脏。她不能再等待,不能再任由孤鸿独自承受那显而易见的巨大痛苦和危险。 “孤鸿!”这晚,月明星稀,苏星言终于在院角那棵桃树下,拦下了又一次试图悄无声息融入夜色的孤鸿。 她的声音因强烈的急切和恐惧而微微发颤,“你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要出大事了?和你有关,对不对?是……公主她?春狩……” 孤鸿猛地停下脚步,月光勾勒出她挺直却异常僵硬的背影,她没有回头,仿佛一尊冰冷的石雕。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隐约的更梆声,更衬得小院寂静得可怕。 良久,孤鸿沙哑得厉害的声音才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离、开、这、里,苏星言。” “什么?”苏星言一怔。 “就这几天,找个借口,说你故乡急事,或者说去云游行医,随便什么理由……”孤鸿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焦灼,“离开南都,离开雍朝,走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永远别再回来!” “我不走!”苏星言冲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入手处一片冰凉,并能清晰地感受到手下手臂肌肉瞬间的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 “你到底要做什么?那会很危险!对你,对公主,都是!你不能——你不能去做傻事!” “我不能怎样?!” 孤鸿骤然转身,眼底积压的所有痛苦、挣扎、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疯狂的烈焰。 她死死盯着苏星言,目光锐利如刀,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悲恸,像是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地、永远地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我有选择吗?苏星言!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能用你的‘心理学’解决!不是所有困境都能靠谈话和安慰度过!有些路,从踏上第一步起,就注定沾满血腥,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她猛地甩开苏星言的手,力道之大让猝不及防的苏星言踉跄着向后跌退了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凉的树干上,震下几片落叶。 “走!”孤鸿指着院门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因情绪激动而撕裂,“别再管我!就当我们从未相识!过你自己该过的生活去!” 说完,她不再看苏星言一眼,决绝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融入漆黑的夜色之中,身影迅速消失不见,仿佛被无尽的黑暗彻底吞噬。 留下苏星言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后背被粗糙的树皮硌得生疼,但远比这更冷的,是孤鸿最后那绝望而疯狂的眼神,和这冰冷刺骨的夜风。它们一同缠绕上来,渗入骨髓,带来前所未有的刺骨寒意与深沉的无力感。 她知道,有什么事情,正在无可避免地滑向那个最可怕、最无法挽回的深渊。而她,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第20章 春狩惊变 皇家围场,旌旗招展,号角长鸣。 春狩大典乃是南雍春日里最盛大的庆典兼武事演练,旨在彰显国力、鼓舞士气。今日天公作美,晴空万里,碧草如茵。猎场外围,早已筑起观礼高台,锦缎铺陈,华盖云集。 高台之上,皇帝陆天祈端坐于正中央,身着明黄色龙袍,精神奕奕。王公贵族、文武百官依序而坐,身着各色猎装或礼服,言笑晏晏,一派喧腾气象。外围则是精锐的禁军侍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甲胄鲜明,目光如炬,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陆羡初一身月白色绣金骑射服,青丝高束,英姿飒飒。凌澜带着两名心腹侍立在其侧后方,手看似随意地按在剑柄上,锐利的目光不曾有片刻松懈。 整个围场的防卫,明暗交错,看似开放,实则铁桶一般。 苏星言本无资格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她只是一名暂居南都的医者,即便与公主姐妹有几分私交,此等国家典礼也绝非她可以涉足的场合。然而自那夜与孤鸿决裂般的对话后,一种强烈的不安就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 她深知孤鸿已被逼至绝境。春狩,公开露面,防卫加强……所有线索都指向这里。 她无法坐视不理。无论是对孤鸿可能万劫不复的担忧,还是对那位虽身份尊贵却也曾对她流露片刻真实关怀的公主复杂情感,都驱使着她必须做点什么。 她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粗布衣裤,将头发紧紧束于头顶,罩上一顶宽檐旧斗笠,尽量遮掩身形面貌。她早早离开了城南小院,绕开守卫森严的主入口,艰难跋涉至围场外围一处地势起伏、林木稍密的区域。这里恰好能远远望见主观礼台以及通往林中猎场的必经之路。 她的心在胸腔里狂跳,紧握着一根临时充作手杖的结实木棍。孤鸿教给她那些闪避、利用环境隐藏的技巧此刻在脑海中异常清晰,却更添了几分悲凉。 典礼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献祭、致辞、擂鼓、号角再次长鸣,宣告春狩正式开始。年轻的贵族子弟们纷纷上马,带着猎犬和随从,如同开闸的洪流般涌入猎场。 陆羡初与皇帝低语几句后,在凌澜及一众贴身护卫的簇拥下,起身走下观礼台,准备移驾至另一处视野更佳的平台。这支小小的队伍沿着一条被侍卫隔离开的通道,不疾不徐地前行。 就在这一刻,苏星言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在下方那些侍立的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正借着人群的遮挡和仪式转换时的松懈,精准地移动着。 是孤鸿! 她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灰褐色仆役服饰,低垂着头,手中托着一个托盘,完美地融入了背景。但苏星言认出来了。她清晰地看到了孤鸿移动的轨迹——她正在计算着距离和时机,无限接近那条被隔离出来的通道! 刺杀的最佳时机,就在眼前! 不行!绝不能! 苏星言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智都被最原始的情感冲动淹没——她不能让孤鸿的手染上无法挽回的血腥!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她视作朋友的人走向彻底的毁灭!她也不能接受陆羡初就这样殒命!! 电光火石之间,她几乎是凭借本能做出了反应。直接冲出去呼喊警告无异于自杀且无人会信,她需要一个意外,一个足够打断那精准刺杀节奏的、合理的意外。 她的目光疯狂扫过四周,猛地注意到不远处一小片矮树丛异常晃动,似乎有什么体型不小的动物被这边喧嚣的人马惊扰,正躁动不安!也许是野猪,也许是獐子。 机会! 就在孤鸿的手指悄然探向托盘底部、身体肌肉绷紧如猎豹般即将暴起的前一刹那—— 苏星言猛地从藏身之处跃出,扑向那片树丛,同时用尽力气将手中的木棍狠狠砸向树干,发出巨大的脆响,口中发出惊恐的呼喝:“别过来!救命啊!” 这一下,彻底惊动了树丛后那头受惊的半大野猪!它发出一声尖锐嚎叫,猛地从树丛里狂窜而出,朝着人群方向横冲直撞过去! “野猪!” “小心!有野猪惊了!” “快躲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引发了小范围的骚动!外围的侍从们惊呼闪避,队形出现混乱。负责警戒那条通道的侍卫也被这突发的状况吸引了注意力,本能地侧身、按紧武器,警惕那头横冲直撞的野兽是否会冲撞贵人队伍! 孤鸿那凝聚了全部精气神、计算了无数遍的必杀一击,被这毫无征兆的意外彻底打断! 她蓄势待发的身体猛地一滞,探出的手僵在半空。最佳的角度、最佳的时机,已然稍纵即逝!眼前的目标已被瞬间警觉起来的护卫更严密地遮挡,周围所有的目光都因这突如其来的野兽冲撞而发生了偏移! 她猛地扭头,目光如淬毒的冰锥,瞬间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地钉在了那个刚刚惊险躲开野猪、斗笠歪斜露出半张苍白脸庞的身影身上—— 苏星言! 四目相对。 隔着骚动的人群,隔着扬起的尘土,隔着那头嚎叫乱窜的野兽,隔着已然无法逾越的、由瞬间升高的警觉构筑的鸿沟。 苏星言气喘吁吁,眼神因惊惧和奔跑而闪烁,但在接触到孤鸿目光的刹那,那里面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哀求,以及一种孤注一掷后的虚脱。 孤鸿的眼中,在最初的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之后,迅速被最信任之人从背后狠狠刺穿的绝望与暴怒所吞噬!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能杀人,充满了质问、背叛和一种彻骨的冰冷恨意! 她明白了。这不是巧合。 这是苏星言故意的。她破坏了她唯一能救妹妹的机会,也将她推入了万劫不复的险境! 功败垂成的怒火和绝境下的疯狂,让她做出了孤注一掷的决定。既然暗杀已不可能,那便制造最大的混乱! 在侍卫们分心驱赶野猪、凌澜厉声大喝“护驾”的瞬间,孤鸿非但没有立即撤离,反而猛地将手中托盘狠狠掷向护卫圈最薄弱的一环,随后向着陆羡初的方向洒撒出一把飞镖,围绕在她身前的几名护卫应声倒地。 这石破天惊的动作,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引爆了全场! “有刺客!” “保护陛下!保护各位殿下!” 护卫们彻底炸开锅,刀剑出鞘的铿锵声不绝于耳,瞬间将皇帝和皇子公主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场面彻底失控! 在这极致的混乱中,孤鸿深深看了苏星言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到极致——有恨,有怨,或许还有一丝彻底斩断一切的解脱。随即,她身形如鬼魅般急退,利用人群的惊恐和护卫调动的空隙,几个闪落便消失在帐篷和林木的阴影之中。 功败垂成,但刺杀意图已彻底暴露。 现场一片鸡飞狗跳。侍卫们一部分死死护住圣驾,一部分则朝着孤鸿消失的方向追去,呼喝声、马蹄声杂乱的响起。 陆羡初在重重护卫中,面色沉静如水,但眼神锐利如刀,迅速扫过混乱的现场,试图抓住些什么。皇帝陆天祈显然受了惊吓,脸色发白,紧紧抓着座椅扶手。 苏星言趁乱压低斗笠,迅速退向树林深处,心脏狂跳。她成功阻止了刺杀,也避免了身份暴露。但孤鸿最后那决绝离去的身影和眼神,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将她心中那份情谊彻底斩断。 她知道,她永远地失去了这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