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萧山的美食日记》 第1章 落水的和尚 骆萧山刚完成了对村口小卖部的洗劫,给钱的那种。 这穿粉格子衬衣的姑娘长得干净,是初来乍到的驻村干部,见人就笑,眉眼弯弯的很是可爱。 只是脑袋上倒扣着一个塑料盆,看着好像,好像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在乎的人。 这也不能怪她,一手拖把扫帚,一手提着商品冒尖的桶,实在找不出第三只能拿盆的手,干脆扣在头上遮阳。 别说,效果还真不错。 骆萧山低着头,脚下的影子先她一步走上过河小桥的台阶,村部和她的宿舍就在桥那头,条件还行,不过积灰已久,得做个深度清洁。 太阳刺得人睁不开眼,体感温度倒不是很热。 毕竟这个叫天朴村的村子位于群山环抱之中,一条灵水河由山泉汇集而来,从民居间穿插而过,不大,也不深,清澈见底。 早上村长还介绍,山上源头还有座庙,里头老和尚常跟村民吹嘘他们的庙有几千年历史。 和尚……骆萧山对此的印象都是电视剧中的光头贫僧。 正想着,有人大喊:“和尚想不开跳河了!” 嗯? 骆萧山撂下家当,本能抬头,不远处的河面上确实扑腾着一个男人,很费劲地舞动着四肢,水花乱溅。 虽然穿着像和尚,但有头发,糊在头上。骆萧山看不清人脸,只觉得这人年纪应该不大。 她不明白。 这位大兄弟,这水浅到你站着都弄不湿裤衩子,难道是所谓新时代行为艺术,和尚跳河,可持续零成本绿色环保型放生活动? 和尚没有呼救,但是在剧烈地咳嗽,挣扎得很用力。 嘀咕归嘀咕,骆萧山还是担心这人是不是呛水或者抽筋,闹出安全事故可就不好了。 她提起自己的新拖把,从桥头的石阶下到最近的岸边,将拖把头往河中心伸。 “喂!需要我拉你上来吗?” 那人听见了她,扑腾着转身,朝她伸出手。 与此同时,骆萧山看见他身边有一圈涡流,漆黑的,深不见底,就像是夜晚的海洋。 有点不对。 骆萧山疑惑地眨眼,灵水河还有这么深的地方吗? 而四周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了许多,刚才大吼跳河的没看见人影,正午的太阳藏进云中,光线沉了下来,似乎马上就要下雨。 更古怪的事情发生,骆萧山的格子衬衣开始往下滴水。 她愣了一下,开口:“你的水花溅到我了。瞧,衣服都湿了。” 河中人瞪大眼,看上去就快爆粗口了:“快拉我一下啊啊啊!” “哦。马上。” 骆萧山小心地移动自己的位置,尝试将拖把伸得更远一些。 说来也奇怪,本来这会儿是没有风的,可骆萧山的拖把一伸到和尚所在水域的上方,就好像老鼠遇上猫,剧烈得晃动起来。 哪来的阻力? 骆萧山一个没控制好,拖把头哐的一下,新布条贴心地给人抹了把脸。 差点打掉和尚的脑袋。 “啊,抱歉抱歉。”骆萧山后知后觉,“这头你是不是,不方便拉?” 她将拖把头收了回来,体贴地照顾这个溺水的倒霉和尚,换了一头重新搭救。 这次,和尚顺利地抓住了拖把柄,被拉上岸。他甩了甩身上的水珠,将湿透了的头发从眼前撩开,对骆萧山道了句谢。 后者被他甩开的水珠溅到,只觉得眼睛一痒,随手揉了揉:“不客气,帮助群众是我应该做的,你——” 骆萧山这才看清他的脸。 非常、非常漂亮的一双眼睛。 骆萧山没有狂热地追过星,但网上冲浪的时候高低会刷到一些排比文学,什么“哥哥的眼睛是天上的星,哥哥的脸就像塞纳河的水”,用在眼前这个人身上,完全是量身定制。 灿若星辰,凛似清光。 就算脸色很臭,精致俊秀的眉眼皱起来,还是好看的,湿漉漉的头发被他的动作拨开,嘴唇微抿,有些严肃,让人联想起童话故事中忧郁的人鱼王子殿下。 而不协调的地方,大概就在于王子,大约、应该、肯定不会穿济公的宽袖素袍。 串台了,很出戏。 打量两眼这人身上因为进水而像是披了个大号麻袋的衣服,骆萧山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呃,所以,你跳河是为了放生吗?” 和尚骂骂咧咧,当然不是。 他说自己一时不查,被一个狗啃了脑子的家伙暗算,才掉进水里,音色清亮倒是符合那张脸,就是唇舌翻动飞快,词汇量丰富到骆萧山都有点跟不上,也没在附近看到除了自己和他以外的第三个人。 好暴躁的一个和尚,骆萧山心想,觉得此人回去可能得重修功德。 和尚骂了一段,从裤兜里翻出一块黑色的固体,是手机。现代社会哪怕是和尚也离不了这个,倒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骆萧山看他暴力地摁压电源键,可手机很不给面子,黑屏毫无反应。想必是进水报废了。 和尚又骂了几句,骆萧山替他在心里敲了几下木鱼。 “你还好吗?” “你刚到村里吗?” 他们几乎是同时,骆萧山将这句理解为对村里新面孔的疑问,指了指村部的方向:“我是新来的驻村干部,就住那儿的宿舍,有需要帮助的都可以找我,哦,我叫骆萧山,骆驼的骆,萧山机场的萧山。” 和尚的表情很古怪,骆萧山又揉了揉发痒的眼睛。 “怎么了?觉得我的名字很奇怪吗?光看字很多人以为我是男孩,但谁说女孩不能叫小山,我觉得挺好。” “不奇怪,力气跟山一样大,是好事。” 和尚再次扒拉自己的头发,还揉了揉太阳穴,就是语气懒洋洋的,尤其最后几个字,一顿一顿,很费劲似的。 骆萧山怀疑这人是不是饿了,刚才还激情开开麦,这下就没电说话啦? 她往河堤上走,一面回头问:“你呢,你是村长说的山上庙里修行的和尚吗?” “算吧。缪与,我的名字。” “庙宇?房子的那个?还是红楼梦的妙玉?法号还是真名?你出家前就叫这个吗?” 走在骆萧山身后的和尚声音依旧有气无力,透露出浓浓生无可恋的味道:“本名,我和你的那个与。” “这哪有与……” 骆萧山到达桥头,转过身,看见缪与卷起湿透的袖子,露出精壮的小臂。光从这一处看,没了那湿麻袋的累赘,这个人的身材倒是可圈可点。 她本能地咽了口口水,移开目光,有点尴尬。 难道说,这就是传说中的武僧?! 缪与打了个喷嚏。 “落水了很容易感冒的,先擦擦吧。” 骆萧山的胡思乱想被打断,找到自己临时抛下的爱桶,拿出一条崭新的粉色毛巾递过去。 “就算是正午也不行,这不是要下雨了嘛?你们寺庙在山上,回去是不是有点远?要不去村部冲个热水澡,我帮你借身衣服应个急。” 缪与没有接,反倒是看着她,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骆萧山被他盯得一懵,只见这人伸出食指,一道淡蓝色的荧光出现在他的指尖,随着他的动作,空中行云流水地出现两个字,“缪与”。 “缪而不谬,与而不取,这是我名字的意思。” 他慢悠悠地说。 骆萧山压根没听懂。 “好厉害,这是什么,不需要幕布的投影技术吗?” “是法术。” 骆萧山笑了:“你别逗我,我可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 “你最好是,人们不相信只是因为没见过,或许有一天也能用普世意义上的科学来解释玄学呢?” 缪与这么说着,接过骆萧山拿在手里的毛巾,擦拭湿透了的头发,又低头看着桶子里的马桶清洁伴侣,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皱了皱眉。 “你这,不会是抹布吧?” 骆萧山的目光也掉进桶里,有点不确定的心虚。 “反正是新的!”她搪塞一句,强行接回话题,“要是真的有法术,你为什么不打个响指就把自己弄干?又为什么还会掉进那——么浅的水里爬不起来?” 缪与的表情很尴尬。 缪与的动作彻底僵住了。 缪与好像是又羞又窘地爆炸了。 他愤愤地说:“那不是我不会吗!” “噗——” 骆萧山知道自己很不时宜地笑出了声,才想起自己头上还有个盆,赶忙摘下来抱在怀里,头顶乌云聚集,已经滴了几滴雨水下来。 她赶紧推推缪与:“走走走,别擦了,淋了雨又是白擦。” 后者把毛巾搭在脑袋上,一定程度阻碍了声音的传递,像是在嘟囔。 “卦象说今天的雨下不起来……” 比起玄学,骆萧山更尊重事实。 她一把将盆塞进缪与手里,拎起桶子和家当们就撒开腿。 几步冲到宿舍楼下,朝着缪与招手:“这儿,上我屋里洗个澡,我给你借衣服去,等着啊!” 骆萧山人长得机灵,嘴又甜,抱几件没摘吊牌的新衣服回来不是难事。她原以为缪与会等得不耐烦,却没想到回来一看,把她逗乐了。 这和尚还真就老老实实站在她宿舍门口,端着一个空盆。 表情有点呆呆木木的,估计路过的人都得扔两个子进去。 像文物里的捧盆铜人,那肌肉,邦邦硬。 骆萧山咳嗽一声,把刚才的手感赶出脑子,告诫自己再想就不礼貌了,领人进屋。 几息之间,外面的雨就下得很大,轰隆隆的,骤然进了屋,人的声音都要清晰不少。 “我今天刚报道,屋里还没打扫,不过有热水器,沐浴露什么的在桶里,都是刚买的,你先凑合吧。” 接了骆萧山满怀的物件,缪与动作有点僵,忘记反抗地被发配浴室,甚至走得同手同脚。 不知是不是刚才运动的缘故,他甚至脸上还挂着粉红,这会儿也没消掉。 映在骆萧山眼里,更觉得这小子……皮肤可真好。 她感慨一句,目光从合上的磨砂玻璃门划过,顺着窗子越到外面去,盯了一会雨幕,觉得无聊想玩手机,眼睛又有点痒。 下午得去找个眼药水,她计划着,却听见咚的一声巨响。 是什么重物倒地的声音。 “怎么了?缪与?” 骆萧山起身敲了敲门,但没人回答,室内安静得只能听见外头的雨声。 她的眼睛瞪得老大。 坏了,这人不会洗个澡都能把自己洗晕了吧? 第2章 晕倒的和尚 骆萧山又敲了两下门,里面没有水声,也无人应答。 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紧张地握住浴室门把手。 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也是佛家的话,那缪与一定能理解她的破门而入吧? 经过一番电光火石的思想斗争,骆萧山深吸一口气,脚跟蹬地,将全身重量压在右肩上,准备来一个香港大片式的救援行动。 然而,预想中的撞击并未到来。 手心因紧张而沁出的薄汗让她一滑,门把手往下一动,“咔哒”一声,轻易地旋开了——缪与这家伙洗澡怎么都不锁门的啊?! 收势不及的骆萧山,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惊呼着跌进了那片湿暖氤氲之中。 蒸汽扑面而来,带着沐浴露的暖香,模糊的视野里,缪与颀长的身躯毫无征兆地闯入眼帘。 好大一个人,浑身上下只套着一条深灰色的老头五分裤,仰面朝天,躺在地板上,看上去昏睡不醒、人事不知。 这本来是很紧急的场面,但骆萧山有更紧急的矛盾要解决。 她是“飞”进来的。 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势能,骆萧山本想调用二十年来积累的全部运动能力,手舞足蹈地试图稳住自己,脚尖在地面上慌乱地点踏,眼看就要稳住身体,脚下却猛地一滑,精准地踹中了门口一个圆滚滚的物体。 ——缪与这小子竟然在门口的地方放了瓶沐浴露! “砰!” 毫不意外的,骆萧山整个人扑了出去,脸颊重重撞上一片温热而坚实的肌肤,是缪与的胸口。 鼻尖传来又酸又痛的感觉,骆萧山觉得这玩意要碎了,脑子还嗡嗡的,迷迷糊糊听见一声模糊而痛苦的闷哼从身下传来:“呃……” 还有心跳呼吸! 骆萧山赶紧爬起来,跪坐在地板上,紧张地拍拍缪与的脸:“你怎么啦……” 他的脸颊冰凉,还沾着未干的水珠,拍起来清脆得跟优质苹果似的,可人却毫无反应。 不会吧…… 本来就晕倒了,再被自己这么一撞,该不会、该不会就此瘫痪,要她负责一辈子了吧?! 骆萧山害怕,骆萧山恐慌,骆萧山哐哐用力。 也许是大力出奇迹,缪与的嘴被她拍出几个字,骆萧山立刻低下头,将耳朵凑近去听。 “低……糖……晕……” 原来是低血糖啊! 骆萧山有一个大学室友经常低血糖,只是没想到,那女孩瘦瘦小小一个,缪与看上去也就脸蛋精致,这肌肉都能一拳打死一只大鹅,也有这样的毛病? 顾不上欣赏缪与的形体之美,骆萧山摸遍全身口袋,却连个糖纸都没摸到。 情急之下,她冲出浴室,在自己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行李箱里掏了一会,终于从角落扒拉出一块包装磨损、来历不明的巧克力。 过期不过期的,大不了拉肚子,先救命吧! 她冲回缪与身边,一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嘴,另一手粗暴地撕开包装,将巧克力整块塞了进去,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填装炮弹、决一死战的暴力美学。 不过,缪与是不知道她这番动作的。 当他悠悠转醒时,映入眼帘的是浴室模糊的天花板,以及骆萧山半张如释重负的脸。那脸很快从他视野上方移开,而他只觉得浑身都疼。 后脑勺的钝痛尚在预料之中,可为什么脸颊火辣辣的,胸口到腹部更像被什么重物碾压过? 他摔下去的时候,难道还自带了一个高难度转体,确保全身均匀受力? 骆萧山看见他捂着腹部,脸上闪过心虚,从旁边的架子上随便拽了件衣服,丢给他:“醒啦?赶紧穿上,别着凉,哈哈。” 缪与的动作有条不紊,看上去好像真的没事了。 “你是不是没吃午饭,饿着肚子洗澡确实很容易导致低血糖晕倒。” “嗯。” 骆萧山这才知道,缪与不仅是没吃午饭,已经有三天没吃饭了,还遭遇了落水这样的倒霉事,铁打的人也得出问题。 她叹了一口气,从桶里变魔术一样掏出一个塑料袋,里头装了一些食材:“遇见我,可真是你的福气啊,等着,二十分钟让你吃上。” “不用麻——”拒绝的话还没说完,骆萧山已经叮叮当当地开始忙碌起来。 她这间宿舍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锅碗瓢盆早先已经清洗过,橱柜里还有热情的村长塞来的米油,全是村里自产的,做几个小菜轻而易举。 缪与就安静地看她。 她转身拿东西,他的目光就跟过去;她挪步到水池,他的身体也不自觉地微微转向,像个生怕被主人丢下的大型犬。 骆萧山忍俊不禁:“你晃什么?找把椅子坐着等呗?” 缪与却站在那儿不走,用右手食指反复摩擦着嘴唇,俊秀的眉毛微蹙,似乎有什么很在意的事情一样。 “怎么了?”骆萧山边洗菜边问。 “你刚才……”他迟疑地开口,声音虚虚的,“是怎么给我喂的……” “巧克力啊!还有一块在我箱子里,喏,就在那边,想吃自己拿。”骆萧山头也没回,反手一指。 她完全没看见,缪与的视线随着她手指的方向,落到了她那片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行李箱上,几件颜色各异的私人衣物赫然在目。 他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瞬间弹开,脸颊“唰”地浮起一层薄红,连耳根都未能幸免。 “你是不是有忌口,只能吃素?”骆萧山的声音从灶台边传来。 “没、没有……”缪与的声音略显急促,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不用完全遵守那些戒律,也没有忌口。你听过……酒肉穿肠过吗?心向佛祖就行了。” 骆萧山点点头,这就好办了。 “虎皮金钱蛋,肉末土豆泥,再加一个脆皮黄瓜,怎么样?都很简单,马上就能吃上。” 她手下的动作简洁利落,从水里拿出洗干净的嫩黄瓜,切了加盐腌制,再冷水下鸡蛋。 筷子在碗里轻巧搅合两下,调出米白色的淀粉水,骆萧山转身去淘米煮饭。 几分钟后,她将鸡蛋从锅里捞出来,明珠坠水一般用山泉冷却,朝缪与笑笑:“你要不要来给鸡蛋剥壳?” 后者应了,动作有些生疏,骆萧山也不着急,洗了小块肉。 水流划过粉白的油脂,哪有留情的厨师,丢在案板上就是为了猛下杀手。 手腕用几下巧力就能把整块的肉割成小段,再换个方向继续,然后就是纯力气活,剁成肥瘦混杂的肉末。 缪与的鸡蛋才剥了两个,脱壳很顺利,圆圆白白的很讨喜,骆萧山就继续择菜,葱姜蒜苔等配料要切好,再捡几个拳头大小的土豆,刷刷削去外皮,在水下冲干净,切成斜块块。 她的刀很快,一看就是熟把式,刷刷下去片出来的鸡蛋圈就黄白分明,颜色赏心悦目,再裹上一圈淀粉水,丢进八成热的油锅里。 淀粉来不及散逸开就在高温中膨胀成灿烂的虎皮,她看着差不多就拿起漏勺。 “一网打尽。” 锅里留了点油,刚好用来下才切好的配菜,辣椒和蒜苔的香气被热油激发得滋滋响。 调料罐子像是骆萧山这个魔法师的特别药剂瓶,随心所欲地往里倒了些,又加入些许白糖,粉末融化在汤汁中,翻炒令汁液变得浓稠。 别说这时候下入刚炸好的鸡蛋,就是下点别的什么,那些烟火气也足够令人飘飘欲仙了。 才下盐出锅,骆萧山的锅铲与锅底碰撞几下,看着白瘦的胳膊拿起铁锅来毫不费劲似的,送到水龙头下清洗干净,再次烧干。 舀入炸蛋剩的油,等热了就下肉末,行云流水的几下翻炒,就变了颜色,属于动物肉脂的香味跑了出来,直往缪与鼻子里钻。 这和尚一点也不委婉:“好香。” “这就香了?家常菜而已。”骆萧山笑。 手上动作不停,绿的黄的配料落入锅中,混一点豆瓣酱,再放入黄澄澄的土豆炒匀,加水焖煮起来。 他一面转身把腌好的黄瓜抓干水份,一面架上另一个锅。 照例是油热先炒蒜末,喷香扑鼻后撒入黄瓜,大火猛炒几下,放入一点点增色用的红辣椒,糖和生抽简直是迫不及待地跑进锅**舞,翻腾几下立刻出锅。 土豆也焖煮得绵软,骆萧山就指挥缪与去盛米饭,一面用锅铲压碎土豆泥,装入深底的瓷碗,撒上一圈鲜亮的葱花,端着走到小餐桌前。 几个碗里皆是颜色亮丽,算得上荤素搭配,营养均衡,卖相不说,就这会儿已经快过吃饭的点,谁的肚子都该叫起来,恨不能立刻吞入腹中。 “尝尝看。”骆萧山说。 当蛋白质与淀粉混合,油脂就会告诉你,你的DNA该动起来了。 只需要舀一勺粘稠的土豆泥,汤汁微微高出勺子边缘,却因为液体的张力颤颤巍巍不曾落下,一气呵成浇在饭上,立刻会打着滚与晶莹的米粒好好亲热一番,将对方染成自己的颜色。 那口感,叫一个你我交融,密不可分。 咳,不要想歪。 这可是天经地义,跨越千年的永恒追求。汤汁泡饭,一吃一个不吱声。 再去夹一筷子火候正好的虎皮鸡蛋,蛋黄的熟度刚好,挂着汁水,微微有种湿润感,不至于变成落得到处都是的黄色土渣。 蛋清上面似乎还能看见油花儿,一口下去软嫩弹牙,诱惑非凡,虎皮更是金黄酥脆,褶皱纹理恐怕比这时候舒坦的脑子还要深刻。 就连只是配角的青椒都别有一番滋味,早被锅铲收拾得服服帖帖。 骆萧山不饿,在旁边刷着手机,不时揉一揉眼睛,用余光看缪与的筷子快速运动,很有少林武僧耍弄棍棒的风度。 “还可以吗?” 缪与忙着干饭,嘴上没空,只能抽出左手给厨子比了一个大拇指。 这人几勺下去碗里的米饭就少了大半,干脆将电饭煲的内胆提溜到了桌子上,速度依旧不减,颇有将那些汤汁都消灭殆尽的架势。 骆萧山看着缪与的侧脸,心中感慨。 要不说长得好看的人做什么都占便宜,这要是换个蓬头垢面、样貌丑陋的胖子,那就是当猎奇吃播都没人看,而缪与,估计是一伸筷子都会有手控疯狂地吻上来。 瞧瞧,这骨节分明的,吃个饭都能用行云流水、清风明月来形容。 还得是嫡仙撞入凡尘那种,大喊两句妈呀神仙他活了,神仙他吃得好快。 改明儿就开个直播间去,邀请缪与出镜,就算是给乡村振兴添砖加瓦了。 她想着,手指在短视频软件上往下一滑。 屏幕上跳出一个光着膀子的肌肉男,昏暗不清的打光,暧昧低沉的配乐,金灿灿的链子和闪光的皮带。 靠。 她本能地摁下电源键息屏,心虚地瞟了眼对面的缪与,还好,他正专注地吃着最后几口饭,似乎并未察觉。 骆萧山长舒一口气,赶紧把手机调成静音,这才故作镇定地重新解锁。 手指飞快地往下一划,画面切换成一群眼神睿智的狗子争先恐后抢饭吃,总算带来了片刻的精神安宁。 然而,一股难以忽视的瘙痒却再次找上门,是右眼。 她用力眨了眨眼,没用;又揉了揉,那痒意反而更清晰了,像是有根羽毛在里面轻轻刮搔。 烦躁之下,她放下手机,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一蹭——界面竟又被划回了那个闪着金光的擦边视频。 不痒了。 骆萧山愣住,难以置信地将视频划走。 痒意瞬间卷土重来,比刚才更猛烈。 她手指一颤,又划了回去。 世界再次清净,而重播视频里,擦边男暧昧的笑容在骆萧山看来,更像是有恃无恐的挑衅。 骆萧山:可恶! 就在她对着手机屏幕龇牙咧嘴、出离愤怒之时,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咳。 她僵硬地抬起头,正对上缪与那双漂亮的眼睛。 他的目光在她和手机屏幕之间微妙地转了一圈,轻声问道: “你喜欢……看这个?” 第3章 捉妖的和尚 如果缪与仔细观察,一定能看出骆萧山眼里完全没有对擦边男的欣赏,只有中国女人绝不认输的勃然大怒。 “哈哈,偶然刷到的、偶然,”骆萧山尬笑两声,将手机塞进口袋里,“你吃完啦?饱了没有?” 缪与的目光却紧紧跟随着她的动作,好像她藏起来的不是手机,而是什么稀罕的金银珠宝:“嗯,感谢骆小姐的款待。” 他笑得一脸揶揄。 果然就是在嘲笑吧??!! “我那是,不看就眼睛痒,哎,我不是,算了,我真服了。” 骆萧山百口莫辩,她只觉得右眼更痒了,又用手背揉了揉。 “你的眼睛怎么了?” “好像进了脏东西,不知道怎么回事,痒得不行。”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让我给你看看?”缪与停下正收拾碗筷的动作,微微蹙眉,神情认真,“我的修行也涉及一些医理,或有所助。” 骆萧山被他看得一愣。 “啊,用得着这么正式吗,要不然,你给我吹一下好啦?” 她仰起头,一脸信任地指了指自己的右眼,露出非常信任的表情,像是乖巧等待太阳照射的向日葵。 缪与走过来的动作一顿,耳根悄然泛红。 不过骆萧山并未注意到这个细节,只见他微微倾身,将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凑近,里面倒映的自己清晰无比。 接着,这个青年朝她的眼睛轻轻吹了一口气。 温热的吐息拂过眼睫,骆萧山本能地想闭眼,下颌却被缪与一手稳稳托住,眼皮也被另一手轻柔而坚定地撑开,无处可躲。 “别动。”他低声说。 骆萧山只好尽可能固定自己的目光,没待她在缪与形状优美的下巴和精致挺翘的鼻子上找到一个合适的落点,被她观察的人却皱着眉,“啧”了一声。 “你的眼睛里有一个妖怪。” “哈?” 妖怪?骆萧山受过高等教育的大脑飞速旋转。 但缪与压根没给她细细思考的时间,下一秒,他修长的手指快如闪电,径直探向她的右眼。 骆萧山只来得及看见一抹淡蓝色的光,吓得猛地闭眼,预想中的抠眼珠子却没有到来。 那根手指点在骆萧山的右眼皮上,冰冰凉凉的。 像刚泡了山中泉水。 他们明明挨得很近,骆萧山闭着眼睛却觉得那点接触若即若离,缪与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如同在大殿中聆听佛祖梵音。 “出来!” 话音一落,骆萧山感到右眼一阵点击样地刺痛,下意识睁眼,恰好见到一团黑影从眼前飞出。 缪与早有准备,左手手腕一翻一控,另一只手随性抄起桌上的玻璃杯,“哐当”一声将其倒扣在内。 一团像是煤灰的小鼻嘎在杯中左冲右突,缪与屈指在杯底一敲,震动便让它跌落杯底,不再动弹。 “这、这不会是我的眼珠子吧?” 缪与瞥她一眼,笑着摇头:“想什么呢,都说是妖怪了。” “那我的眼睛是不是不会痒了?” “至少不会因为它痒。”缪与抱着手臂,气定神闲,“找我捉妖收费可是很贵的,现在抵你一顿饭,很给你面子了。” 骆萧山意思意思附和他两声,观察起那只妖怪,寻思它在生物学上的分类,蚊虫?甲壳虫?基因突变? “它到底是什么玩意?为什么会在我眼睛里。” “瞳妖,寄生眼中,以宿主所见的人间欲念为食。”缪与顿了顿,意味深长地扫她一眼,“尤其嗜好……你刚才看的那类东西。” 不等她反驳,他立刻接上,笑意更深:“它找上你是因为你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不过现在妖已除去,你再看那些视频,可找不到借口了哦?” “不要毁我清白!”骆萧山瞪大眼,嚷嚷着:“在河边救你的时候,我就开始眼睛痒了,哪有看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啦,那时候我还没刷到这个视频呢!” 她原以为缪与至少还会接着奚落她两句,比如大数据推送有所依据什么的,那她就要使用底牌,理直气壮说一句,自己好歹也是个女人,就看小视频,就看小视频。 但是,缪与并没有。 他就好像被雷劈中了一样,目光闪躲,左右游离,脸颊竟浮起一层可疑的红晕,不知道的还以为被当场抓包的其实是他。 “你脸红什么?”骆萧山大惑不解。 “还、还不是你做的菜太辣了!” 骆萧山:??? 你碗都洗完半天了,现在才辣上头? 缪与重重咳嗽一声,任谁都知道他要转移话题:“总之,你现在没事了,如果以后还出现这种情况,你就再来找我。” 骆萧山这才回过神来,感慨万千,真没想到自己一个唯物主义战士还真有能看到妖怪的一天,不过,她依然不觉得这就足以推翻科学,缪与自己不也说,有些东西,可能只是当前科学发展的水平还不够,所以没有观测到,或者不能够完全解释吗? 世界是可知的! 想到这,她顺嘴问:“那,像这样的妖怪多吗?我听说,建国以后不准成精,现在妖怪应该很少了吧?” “是不多,但除了精,还有妖魔鬼怪许多类别,尤其有些从封印里逃出来的大妖怪,还是要注意一下,可能就出没在附近。” 骆萧山震惊了:“什么封印什么妖怪?不会除了这小色虫,还有画皮妖,白骨精和黑山姥姥什么的吧?” 面对骆萧山的质问,缪与在这一刻的沉默有些震耳欲聋。 骆萧山不笑了:“不、不会吧?” 从小看画皮看倩女幽魂都会害怕到晚上不敢睡觉的人在这里,忽然间就丧失了全部勇气。 缪与看起来有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才说:“你提的这几个没有。” “你怎么肯定?” “你确定要知道?” 缪与笑得意味深长,在骆萧山看起来甚至是有些不怀好意。 某位驻村干部很有担当精神,梗着嗓子:“我为什么不能知道?这要是出来危害社会,那就是和人民有关的事情,那我就得知道,总不能真让妖怪祸害邻里乡亲们。” “那倒不至于用上你这个小豆芽。” 不出意外得到骆萧山的怒目而视,缪与改口:“我就是在解决这些事情。之前在河里的事故,就是其中一个意外,我在追查一个水鬼,不小心着了道。” 骆萧山没想到眼前这位还有这样的使命,赶紧追问事情的始末,怎么青天白日的有妖怪出逃,难道这就是小说里的灵气复苏,天地异变? 缪与告诉她:“不是。我手里有一本书。” 这是本很有年代的古董,由建木被伐后留下的树皮残片与佛祖顿悟的菩提心叶制作而成,自很多年前,就记录并封印了天朴村一带大大小小的妖怪。因为一些意外,这本书泡了水,导致封印失效,里头的妖怪就趁机出逃了。 让骆萧山来理解,那就是本土版的《夏目友人帐》。 而她刚才提到的那几个家喻户晓的大妖怪,当然不会栖息在天朴村啦,缪与就是贱贱的要吓唬一下骆萧山而已。 不过,没有那些,并不代表这书里的妖怪就都柔弱无害了,没有白骨精,那不能有喜欢美黑的黑骨精吗,他就是喜欢粉色,粉骨蝴蝶结精也可以有啊。 “也就是说,你有一本很厉害的妖怪书,然后里面的妖怪跑出来了?为啥啊,那你快给人家关回去啊!” “因为这本书到我手里的时候就只剩下残页,而且许多页泡了水,看不清楚字迹,我也不知道里头的东西还在不在。” 缪与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很不想讨论这件事的具体细节,只是寥寥几句解释:“关回去?我也想啊,但是这些东西一个比一个能躲,麻烦死了。” 骆萧山摸了摸下巴:“我能看看这本书吗?” 好奇在她的眼里占了主角。 缪与摊手,骆萧山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你是不是傻”的意思:“我没事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带在身上做什么?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也是哦,就冲这人掉河里差点淹死的经历,那真是剩下没湿的残页也得湿透透的了。 不过骆萧山还不死心:“真的安全吗?” 缪与洞察她的心思,勾起嘴角:“你只是好奇吧,不如跟我回寺里,给你看一眼。” 这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雨过的午后格外闷热,阳光自积水折射,相当刺眼。骆萧山犹豫着要不要答应走这一趟上山,却听见有人在敲门。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当然不好,骆萧山从进来的时候就没把门关上,此时只稍稍后仰,便瞧见了来人。 是村长,身后还跟着一位面生的村民大爷,正憨厚地搓着手,朴实地笑。 “小缪在这呐,李伯说请你去帮他算算新房的方位,院子门怎么开更吉利,你给掌掌眼。” 缪与从容起身,点了点头。 骆萧山一脸惊讶:“你还会这个?” “小缪厉害呢,”村长看缪与只笑不说话,抢着解释,“看不出来吧,其实还是那什么什么华夏大学毕业,名牌大学生来的喔!” 骆萧山眼前一亮,华夏大学,那不是她母校嘛! 第4章 走访的干部 骆萧山在大学的时候,念的是一个可以称之为考公大户的专业,但在刚入学那会,也屁颠屁颠地去蹭过其他学院的课。 会讲故事的课堂,譬如历史、文学,尤受欢迎,骆萧山就坚持上了半个学期古建筑学的课。 当然主要是陪室友花痴当时的助教师兄。 如今别说老师在台上信口拈来的典籍古句了,就连那师兄长什么样子,她都一点也想不起来。 但还记得其中有一节是讲风水堪舆的现代科学解释。古人说房子要藏风聚气,也就是三面环山、内有水系,其实可能和磁场有关系,比如福建土楼这样的环形布局构造就可以缓冲外部电磁辐射干扰,从而改善居住环境。 门朝哪开,也很有讲究,书上说这是“气口”,现代人用流体力学、心理学因素等来解释,要考虑风的走向,不能对着直路之类,骆萧山有点印象,但从没见过是怎么测算出来的,她很好奇。 正犹豫着要不要跟缪与说让他带上自己,村长又说话了,这次是对骆萧山说的。 “小骆房子收拾得怎么样了,得空的话,下午跟我去村里走走?你来的巧,村里正搞困难户走访,这几家都是一直关照着的,你也去认个门,日后还要常去的。” 有正经工作,骆萧山自然没什么可说的,她环顾下身后的房间,除了大剌剌摊开的行李箱还没收拾,其他的也差不多—— 缪与重重咳嗽一声。 在场几个人都看向他。 “现在就动身吧,晚点我还要回山上寺里。” “是嘞是嘞,现在天黑得快,山路不好走。” 原来是急着回去,骆萧山也跟着点头,缪与却转过身来,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骆萧山:茫然。 这头发黝黑的和尚还穿着骆萧山借来的衣服,有张极其漂亮的脸,随便往哪个电视剧里一贴,那都不能是跑龙套的,谁家阵容如此豪华,长这样还不得往死里宣发。 “啊!你的衣服!”骆萧山想到了,转头往浴室里跑,缪与要拦下她已经来不及了,只见这姑娘毫不见外地抱出来,又囫囵塞给他,“我给你拿个袋子装一下。” “不,我不是——” “你不是要这个吗?” 骆萧山一边从行李箱中找出来密封袋,把里头自己的干净衣服拿出来,一边困惑不解,她不觉得缪与这个人懒到还要别人帮他洗衣服的地步,瞧着也人模狗样的。 像是个红透了的大番茄。 缪与的眉头紧皱,站在原地不安地抿着嘴,双颊通红,抱着他那几件换下来还湿着的和尚行装,实在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得亏他先前洗澡换衣服的时候还想着叠了一下,这里面还裹着他的……她怎么就…… “不会吧,你还觉得辣?” 村长好奇地插嘴:“什么辣?小骆给做饭吃了?早上我给你的那个辣椒辣的喔,本地产的,这个种就是辣。” “是啦,我们一起吃了一顿,下次也请村长来尝尝我的手艺?”这姑娘笑得爽朗,将袋子递给缪与,被后者无视了继续帮忙的动作,就任由他自己装袋。 “挺好吃的。” 缪与声音低低的,脸上的红晕消退得很快,如同刚才只是骆萧山看错了眼。 村长倒是很高兴,他拍了拍手:“小骆不错啊,我家的那两个大学生,别说做饭了,自己在村里长大的,都不认得稻谷长嘛样。”他顿了顿,看看缪与,“缪大师年纪不大,但是对咱村重要的很,来这村里两年,大家都离不得他,钱物也捐了不少,回头我做东,整点好菜来,一起吃!” 他兴致高昂,说完这番话,缪与也完全恢复了先前平静的语调:“既如此,就先谢谢村长的好意。对了,给我你的联系方式。” 这听起来还像个高僧。 只是目光仍然没有直视,骆萧山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后半句是对自己说的:“哦哦,我扫你微信,啊,差点忘了,你手机进水了,那我给你写个小纸条?” “嗯。” 骆萧山忙忙碌碌又去找来纸笔,亲眼见着缪与将纸条叠起来放进胸前的口袋里,镇重地好像从前那个年代收起要共度一生的爱人信物。 她猜测是因为缪与这身没有裤子口袋,那是老头款。 骆萧山的目光不自觉往下移了移。 缪与用力地瞪了她一眼。 骆萧山若无其事地撇开眼神,心想哪有这么凶的高僧,看都不让看。 他们走后,骆萧山也跟着村长出了门,先前说现在天黑的早,一点也不假,别看白天太阳大,到晚上六七点就该看不清路了,这也算是山中乡村的特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普遍的活动时间都比城里要更早一点。 骆萧山初来乍到,挨家挨户走访到位本来就是她的工作职责,此刻就跟在村长后头,拿着小本本记录村情民况。 她也顺便问了问缪与的事情,照村长说的,这个名牌大学生两年前来到山上的古寺,时不时还给村里做点好事、捐钱捐物,包括村小的教学楼都是他出钱帮忙修缮的,是个顶顶的善人。 也是个顶顶的怪人。 下次有机会,就问问缪与,当和尚要不要交社保好了。 骆萧山在心中敲定,随着村长走进一座篱笆围成的小院子,和附近新修的那些自建房不同,这家的屋子虽有两层半,但看上去还是二十几年前的装修风格,没有瓷砖,不规整的水泥从红砖缝里冒出来,灰扑扑的。 屋里头走出来一个大概五十来岁的女性,不高,嘴唇病态的发紫,头发紧紧攥成一个不到鸡蛋大小的发髻,里头混杂着的半白发相当显眼,村长叫她王姐。 天朴村常住人口也就三百出头,村民之间大多有亲缘联系,你的三姑是我的五舅妈之类,这很正常,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几个大姓。 可只有一户姓王的,也只有一位村民是姓王的。 村长在来的路上说,王姐在外头认识的她男人,改开的年代赚了些钱,就一起回老家,新屋建起来,孩子生了俩,本来好好的,男的不知道发了什么懵,有天夜里抱着五岁的女儿出去,就再也没回来,找了许多年,零碎都没见着,村里就有流言说是叫山里精怪迷了魂,都喂了妖魔吃了。 骆萧山当时就听得心“咯噔”一下,不知道这里的妖怪和缪与说的那些有没有什么关联。 村长却嘿嘿笑:“都是讲着玩的喔,那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传着传着就变味了嘛,眼下是现代社会了,哪里有鬼怪嘛,你们年轻人肯定都不信的吧?” 骆萧山只好尴尬地笑了下。 再说这王姐,撞上这样的事情已经够不幸了,她却还有更难过的故事。丈夫和女儿没了,她却又得了病,还是肺气肿这样折磨人的慢性病,基本没了劳作的能力,死不掉,也不能死,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儿子要拉扯。 说到这,村长顿了一下:“你进去的时候记得不要提这茬,她儿子,哎,要不她总说老天就是故意,确实是造孽。” “不会吧……” 骆萧山问得都有些于心不忍,可这样残酷的事实却真实地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像逃不掉的宿命囚笼。 “王姐儿子长到十五岁,在水库里救了两个七八岁的娃娃,自己没了,这也是好些年前的事情,王姐后来就一个人过,国家有补贴,治病不费什么钱,但也难熬。” 骆萧山能说什么呢,只有沉默。 村长感受到她身上这种共情,安抚地笑了一下:“你有空的话可以多来她这里坐坐,王姐人很好的,她儿子那时候读书厉害哩,长得也好,屋里墙壁上贴了许多奖状,黄澄澄的,人都说会是大学生的,就是可惜了。” 如村长所说,王姐确实是个很和善的人,见他们进门,不要村里给的慰问品,还给他们倒茶切瓜吃。 当然,她这个年纪,骆萧山得叫王姨。 她端着暖烘烘的杯子,局促地坐在小小的木沙发上,一面听村长和王姨唠家常,一面打量着屋里的陈设,都是半新不旧的物件,打理得再干净也除不掉那种陈旧的气息。 尤其是正对门的神龛上一字排开三幅相框,一个样貌年轻的丹凤眼男人,一个扎羊角辫儿的小姑娘,还有一个笑容腼腆的少年。 骆萧山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酸涩。 她轻轻揉了一下,也加入到他们的聊天之中。 原来王姨早年是在外头卖早餐,那时候就很辛苦,昼夜颠倒的备菜,不过很有一门独家手艺,骆萧山就得了话题,同她聊了好些。 略坐一会,从这里取了厨艺经,村长还要带着骆萧山去跑别家,忙让王姨不要送,放了慰问品赶紧走,又去了好几家,各有各的难处。 村长感慨,骆萧山也是唏嘘不已,便到了天黑的时候,骆萧山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果然还不到七点。 还有好些消息没回。 赶紧给爹妈报了平安,又点开其他几个对话框,才看到有个新的好友申请。 看头像是连绵山脉,微信名叫厚德载物。 骆萧山困惑了,不知道是哪来的中年人,申请信息里只写了俩字:加我。 偏不加。 她要点拒绝了。 村长这时候叫住她:“小骆晚饭什么打算,要不要去我家吃点?” 骆萧山今天的社交分量已经够够的,可没有这样的打算,赶紧谢绝好意,说自己刚听了王姨的面条做法,馋的不行,正巧还有中午没用完的食材,打算回去实践一下。 理由无懈可击,村长便和她在河边告别,各自转了方向。骆萧山这路好走,河边安了护栏,这一段离村中心近,还有路灯,天黑以后风清凉凉的,呼着水汽,叫人惬意十分。 直到,她看见稀疏的灯光之间,有一个徘徊着的消瘦人影,浑身湿哒哒的,像刚从水里爬上来的怨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