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振想要当宰相》 第1章 重逢 元开二十五年,冬日,玄武国边境附近一座小城。 近几年和突厥打仗,这里已是人丁稀少,只有三三两两几家店铺,半死不活地开着,维持生活。 天寒地冻,别说乞丐,连野狗都没几只。 这天,温振冒着风雪,提上几只野兔来小酒馆换点干粮。 “老板,还和之前一样……” 他用手推开厚重的布门帘,就见酒馆上了年纪的老板和老板娘被人绑在角落,鼻青脸肿。 一旁,四、五个地痞流氓在翻箱倒柜,也没见几个铜板。 他们其中有人骂骂咧咧,“妈的,怎么什么都没有……喂,老头,你们把钱藏哪儿了,快老实交代,不然烧你们铺子!” 温振心一沉,怒火攻心。 这里的老板和他远在长安的父亲一个年纪,他流浪至此,每每看见老板,都觉得是个念想。 何况,这老板对他着实不错,他们儿子被征兵战死沙场,他们看他就像看自己的儿子一样慈爱。 “喂!”他一声喝令,扯过一旁的一个流氓,反手就将他一只胳膊扭断。 “妈的,你混哪条道的,别多管闲事,不然有你好看的!” “我就多管闲事,怎么着?” 温振三两下将他们打倒在地,末了,将他们一个个扔出去。 “再敢来找我东家麻烦,下次就不是断手断脚了,听见没有!” 他挥了挥手上的刀,又说:“野外那么多野兽,你们有手有脚的,还那么多人,也不知道去猎几只,非得来欺负老人家吗?败类!” 那些地痞流氓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温振在门口站定,远远看见几百米外,有一支军队行军经过。 嬴子骞的脸在他脑海一闪而过……跟着,心情也变得沉闷了些。 他顿了顿,转身走进酒馆。 这几年,大大小小的行军队伍他见过不少,但都避而远之。 领头的那个人,也许是他在长安相熟之人,无论是谁,都令他情怯……毕竟在长安,他早已声名狼藉。 “老板,不好意思,刚刚打架打得有点凶,回头我重新给你做几张新凳子。” 他给老夫妻松绑,顺手给他们恢复桌椅摆设。 “没事,多亏有你,没有你,我和我老婆子就要遭殃了……”老板颤颤巍巍地说。 没过一会儿,又有人推开布帘,走了进来。 温振下意识回头,定睛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嬴……子骞? 他心头一紧。 “我果然没猜错,隔大老远,听到这个声音,就知道是你!” 嬴子骞一身盔甲,庄严肃穆,是温振从没见过的模样。 他一呼一吸带着明显的雾气,鼻尖、脸颊发红,显然被冻得厉害。但他还是笑了。 虽然不明显,但相较以前的不言苟笑,温振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情绪起伏。 “真是好久不见……” “老板,麻烦上壶酒来。真的太冷了,我跟你喝一杯。”嬴子骞说。 两人坐了下来,他的副将在门外候着。 沉默一会儿,温振暗里搓了搓手,率先开口:“你怎么会在这?” “突厥来犯,秦家军打了败仗,陛下不得已让嬴家重掌兵权。 我父亲、伯父、叔父、还有我的堂兄弟,前赴后继奔赴战场,死的死,伤的伤。 子翟上一年也来了,但失踪了,生死不明……所以我来了,我是我们嬴家最后一个壮丁了……” 说罢,他闷了一口酒,面不改色。 真是满门忠烈……温振心里不是滋味。 “父亲信上说,粮草远远不够,我来调查此事,温相也在长安帮忙调查此事。” “秦家贪腐了吧?像是他们会做的事。” “我猜也是。” “……我爹他老人家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身子骨还算硬朗,我爹出征前,他们在朝堂之上还吵得有来有回,就是自从你……你走后,陛下为安抚温家,转头赐婚你弟弟温挺,让他迎娶三公主,不想风言风语影响你爹,心生嫌隙。” 温振气笑了。 “温相为人刚正不阿,其实无论陛下恩荣与否,都会秉公办事,尽忠尽职。温挺和公主成亲,这下,温氏一族的地位就更不可撼动了。” 嬴子骞看着温振,他身为当朝宰相温见博的长子,年轻有为,万众瞩目,本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此时的他,一身破烂的布衣,披头散发,灰头土脸,胡子拉碴,哪还有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山间野夫。 秦家啊……秦褚臣!温振恨得牙痒痒。 “诶,我化名跟你上战场可以不?” 温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小心翼翼、商量着说。 “当个小兵就行,站岗还是杀敌都行,看门也行,伙夫也行,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我也想去救子翟。” 以后要是父亲问起,他也能说他自始至终在为国为民,不会因为讨厌皇帝就有所改变,希望他不要那么失望,希望自己还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 “就看你愿不愿意用我这个废人……” 嬴子骞顿了顿,“以你的才华,看门口就屈才了,不过……你就先跟在我身边,等去了军营,看我爹怎么说。” “多谢!”温振抱拳,眉开眼笑。 出了小酒馆,温振兴高采烈地和嬴子骞并肩而行,刚走几步,仿佛想起什么,又惶恐地落后嬴子骞两步。 嬴子骞又顿了顿,最终没说什么。 回到军队,他看了看马,又看了看温振单薄的衣服,“风大,你先去后面运粮草的马车待着,等安营扎寨,我再找几件我的衣服给你穿。” 温振笑着点点头。 “将军,这位是?”副将忍不住问。 “他……” “在下……嬴子追!”温振抱拳。 “……他是我请的军师,不可怠慢,带他去后面马车。” 副将看温振胡子拉碴的样子,半信半疑,“是!先生请。” “有劳!有劳!” 风雪漫漫,军队缓缓前行。 嬴子骞骑着马,思绪却飘回以前。 那年,他无意间亲耳听到秦褚臣对温振说:“温振,你喜欢嬴子骞,思慕之情。” “说的什么鬼话?”温振皱眉反驳。 当时他偷偷站在角落,侧身看去,能看到温振不自在的表情。 即便隐藏得很好,但还是能感受出,秦褚臣能,他也能。 此后,他一直装作不知道这件事,也一直暗中留意温振的神色。 偏偏,温振伪装得很好,风度翩翩,眼眸如水,似乎看谁都温柔多情,疏离有礼。 又偏偏,秦褚臣说得那样斩钉截铁。 再次重逢,他还是打量着他的神情,却还是无法从中窥探出什么禁忌的情意。 是他想多了? 也许秦褚臣就是信口雌黄,毕竟,温宰相的长子要是喜欢男人,整个家族便要名声扫地,连带嬴家的名声也…… 而且,至今无人知晓温振怎么突然辞了官,离开长安。 那年,大公主李云瑶在地牢自缢身亡,陛下要将大公主的尸身丢弃乱葬岗,是他不惜顶撞陛下,也要好好将大公主安葬。 出殡那天,他亲眼看他护送大公主的棺柩出城安葬。 不知是不是因为大公主的缘故…… 他不愿多想下去,现今,救出他哥嬴子翟,打嬴这场仗,才是最重要的。 晚上安营扎寨,温振简单擦洗,穿上嬴子骞的便服,临时在嬴子骞营帐打地铺。 嬴子骞比他高半个头,也更结实些,衣服对他而言,有些大了,但卷一卷衣袖、裤脚,也能穿。 “真暖和!”温振心满意足地舒展身子。 冬天以来,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干净暖和了。 嬴子骞躺在床上,撑着脑袋,看着他的胡子,“你怎么不把胡子剃了?” 怪碍眼的。 昔日,他鹅蛋般的脸光滑白皙,很是引人注目,加之气宇轩昂,多少闺阁女子芳心暗许。 “哎!没有这胡子,怎么显得我成熟稳重。将来我上阵杀敌,建立战功,就是妥妥的美髯公了!这胡子,是威严,剃不得!” “……随便你。” 过了一会儿,嬴子骞又说:“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我还以为此生都没有机会见面了……” “谁说不是呢……” 温振有片刻失神。 “睡吧。” 他背过身去。 变了…… 嬴子骞望着他的背影,心想。 第2章 温嬴 说起温振和嬴子骞的家世,要不得不从他们父母辈讲起。 嬴家世代从军,到嬴子骞父亲嬴叔嵇这一辈,有从龙之功,由此被封为镇国公,风光无限。 而温家,文人世家,深得圣心,到温振父亲这一辈,更是一门三公。 伯父温见宏,吏部尚书,封黎国公。父亲温见博,中书令,兼管尚书六部,世人尊称一声温相,封虞国公。叔父温见将,中书侍郎,封清河郡公。 满门荣耀。 传闻年轻时,文臣之女的嬴母和武将之女的温母同时喜欢上温父,温父喜欢温母,嬴父也喜欢温母,所以嬴母、温母,嬴父、温父,彼此都不对付。 两家大到朝堂之上唇枪舌战、剑拔弩张,小到生儿育子,怎么都要比较一番。 嬴家长子嬴子翟最先出生,此后五年,温母的肚子都没有动静,温父温母顶着不少压力。 就在第六年,小小的温振呱呱坠地,但与此同时,嬴母二胎也生下来了,也就是嬴子骞。之后又过了两年,弟弟温挺才出生。 两家都得二子,这下,又有得争了。 五岁那年在御花园,小小的温振第一次见嬴子骞。 当时,秦贵妃邀朝廷命妇进宫赏花,嬴母带了嬴子翟、嬴子骞两兄弟,温母带了温振。 温振牵着温母,嬴子骞牵着嬴子翟,嬴子翟牵着嬴母。 在温振的平行视线里,看到的就是嬴子骞仍带泪痕的、婴儿肥的包子脸。 当时他心里就想,爱哭鬼,不足为惧! 所以,他对标的对手,一直是大五岁的嬴子翟,毕竟彼此都是长子。 但毕竟年龄差就在那里,嬴子翟已经早早接受启蒙,另有大学士教导。 皇帝见太子李云霄、温振、嬴子骞和外戚秦家二子秦褚臣年纪相仿,就安排四人一同接受启蒙教育,三人作为太子的伴读。 太子是敬而远之的,嬴子骞看起来又那么软弱,老实说,那时候,他更喜欢和秦褚臣玩在一起。 后来有一日,临睡前,温父命人找他去书房,过问他的学业,“你和太子他们相处得如何?” “还行……就嬴子骞看起来比较笨,也不怎么和我们说话,我和秦褚臣要好些。” 温父顿了顿,“振儿,切记不要将对别人的喜恶表露在脸上,夹杂在言语里,这是失礼的言行。 每个人都有优缺点,也许嬴子骞只是不善读书,你要多观察别人的优点,好的要学习,不好的要规避。成大事者,胸怀要宽广,明白吗?” “……记住了,爹。” 但娘在他进宫伴读前,私下分明耳提面命,要将嬴子骞比下去,怎么爹、娘说的不一样? 原来,温父不争,是温母争。 温振视温父为最大的榜样,他的话自然要听的。 所以后来,秦褚臣私下要欺负嬴子骞,他都假惺惺阻止。 “你变了!你不想跟我玩了?你想跟嬴子骞玩?你不是最讨厌嬴家吗?” 秦褚臣难以置信地控诉温振。 “去你的!我什么时候说过讨厌嬴家……” 温振说得心虚,“我爹说不能欺负人,我觉得我爹说得对!” “那你都听你爹的吧!我不跟你玩了!” 秦褚臣气冲冲地走了。 嬴子骞坐在地上,看着秦褚臣走远的身影,又看看温振,似乎不知所措。 温振看到这样的场面,不由得扶了扶额角,皱眉对嬴子骞甩甩手,“你也走吧,看得我头疼!” 嬴子骞走后,太子李汉霄从角落走出来。 “温振,你转性了?” “太子殿下,怎么连您也这样!” 温振头更疼了。 “难道不是吗?” 温振灵光一闪,心里打起小九九,表面装得一副深明大义,实则虚伪地说: “那能怎么办?毕竟早晚要一起共事,现在就结下梁子,以后进了朝堂怎么办? 宰相的儿子是宰相,将军的儿子是将军,我不信嬴将军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也当将军。 反正我以后是一定要当宰相的,就像我爹一样,兢兢业业,为国为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唉,秦褚臣怎么这么不懂事,老这样也不是办法,等他冷静一点,我回头再劝劝他。” 李汉霄摇头失笑,多年以后咂摸,又感觉哪里不对劲。 那小子,是不是在演自己? 是不是暗示自己多年以后登基,要记得封他当宰相? 啧啧啧,野心还不小。 此后几年,相安无事。 秦褚臣又怎么可能因为这种小事真的记恨温振,被温振三两下就哄好了,不过面对嬴子骞,仍给不了什么好脸色就是了。 温振本打算将深明大义那一套一装到底,架不住有人要触碰他的底线。 十二岁那年,四人初习射箭,皇帝请的嬴姓武将教习。 李汉霄是太子,是重中之重。 嬴子骞与他同姓,自然得到优待,而且不是一般的优待,温声细语,称赞鼓励。 温振在一旁看着,料想他们平日关系大半也是十分亲近,难不成是亲戚? 秦褚臣父亲秦廷、小叔秦城也是将军,从小摸刀摸枪摸惯了,射箭自然不在话下。 只有温振是真正的死读书,大概是文人世家的缘故,重文轻武,温父没有过多重视他习武的情况。 温母虽是武将之女,但似乎也默认了他从文一路,对他并未有过多要求,只求其身体健康。 难得有温振不擅长的东西,他一直在跟那把弓较劲,很难拉满弓不说,射出去的箭往往半路就掉下去了,要么就脱靶了,练得温振恼火。 尤其嬴子骞射得比他好,得到那武将的赞扬。 温振感觉自己受到冷落。 那嬴姓武将看温振屡试屡败,走过来对温振说:“温家娃娃,这弓要是拉不开,你就换一把,别逞能。” 武将说话不经大脑,虽然是事实,也无恶意,但彻底惹怒温振。 “怎么,你小瞧我?嬴子骞长得跟他文臣之女的娘一模一样,可比我娘娘腔多了,你凭什么小瞧我,我今天还偏要射给你看,滚一边去!” “你说什么!” 嬴子骞冲过来,推了他一把,声音比平时要高不止一个度。 “道歉!” “我说错了吗?每次背书都背不出来的大傻子!抽考永远垫底的大傻子!永远哭哭啼啼的大傻子!蠢货!多读点书!大傻子!大蠢货!” 两人扭打起来,十头牛也拉不住。 此事惊动皇帝,各罚回家面壁抄书半个月。 当天晚上,嬴府,祠堂里,嬴父嬴叔嵇、嬴母李婉淑、嬴子翟都在。 嬴子骞跪坐在祖宗牌位前抄书,他脸上虽挂了彩,但神情坦荡。 “你可知错?”嬴叔嵇说。 “我没有错。”嬴子骞跪得笔挺,“温振对展叔不敬,还骂我是娘娘腔。” “那你也不能动手打人……” “你什么意思?” 李婉淑极为不满,“分明是邓文君不懂得教育孩子,你怪儿子干什么!难道被欺负到头上来了还不能还手吗?” “你少说两句!” 嬴叔嵇不悦地看了李婉淑一眼,微微皱起眉头,又问嬴子骞:“我再问一遍,你知不知错?” “我没有错。” 嬴子骞依旧说得斩钉截铁。 “很好,那你就跪着吧,什么时候认错了,什么时候起来!” “你什么意思!说邓文君两句你就不开心了是吧?亲生儿子都比不上别人儿子重要,是吧?” “我不想跟你吵,你简直就是无理取闹!” “不行!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说法!姓嬴的,你是不是很后悔娶我!那就和离啊,你去跟陛下说,和离啊!” 两人从祠堂一路吵到门外,渐行渐远。 祠堂里,嬴子翟同情地拍了拍嬴子骞肩膀。 “辛苦你了,老弟!” 嬴子骞默默摇了摇头。 温府,同样是祠堂里,温振盘腿坐在祖宗牌位前抄书,脸上也挂了不少彩,嘴角还在隐隐作痛。 他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提笔,抄得生不如死。没等抄几个字,就神游太空去了。 一想起白天的干架,他就气得牙痒痒,只恨自己没能发挥得更好。 这时,温母邓文君端了一盘点心进来。 “儿子,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再写!” “娘!” 温振看见母亲,如同看见主心骨,撒娇地扑到温母怀里。 以往他犯错,都有母亲撑腰,以致温父从不会严厉苛责他,毕竟温父爱妻,很多时候都怕温母。尤其还是和嬴家作对,温母尤其支持。 “你还吃得下!” 温见博跟在邓文君后面,恨铁不成钢。 “那是么,那教射箭的、叫嬴展的就是偏心嬴子骞,我就是觉得不公平!嬴家那么讨厌我们,会真心教我就有鬼了! 呜呜呜……娘,我不想去上学了,这样下去我怎么比得过他们,我日后还怎么当宰相,射箭我秦褚臣比不过,这下,连嬴子骞也比不过了!我不去上学了!” 温振躲在邓文君怀里假哭。 “你这样也能当宰相?说出去怕不是笑掉人大牙。”温见博气笑。 这小子就会拿捏人,动不动就拿当宰相来当挡箭牌,说他吧,他说打击他自信心,不说他,又怕他行差踏错,真是管不了,管不了! “不去便不去,啊,你也大了,再跟在太子身边确实不合适了。” 邓文君摸摸温振脑袋,看了看夫君,又想了想,“今晚我跟你爹商量商量,看上哪儿再给你找个好师傅,至于骑马射箭…… 娘过几天去看看你舅舅,看能不能请他或者他手下教你,将军罢了,谁家还没几个将军。” “娘,真是太好了!这下我有救了!我日后一定刻苦努力,争取早一点把嬴子骞比下去!” 温振欣喜若狂。 温见博看着母子俩,摇头苦笑。 第3章 湖边 后来,温振和堂弟们搬回并州祁县温家祖宅,和他们一起学习。 温母私下请来亲哥邓文峰的习武师傅教导他们功夫,温振可谓在并州过了几年充实的日子,性子也变平稳许多。 并州远离长安的喧闹繁华,让温振他们得以静心学习。 温振的堂哥们还有弟弟温挺,后来也陆陆续续回到并州,只有岁末才会回长安,与父母团聚。 温见博晚育,等温振出生时,大哥温见宏已经生有三子,温英、温晖、温允。 温振是和三弟温见将的两个儿子温浩、温祈差不多年份出生的,温挺则和温见将的小儿子温斐差不多年份出生。 温家枝繁叶茂,都是男儿,个个玉树临风,温润如玉。 虽都长得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但细看就会发现他们手上的老茧,鞋底的泥巴,综合了文臣和武将的气质,温和而坚韧。 年前赶回长安时,他们银鞍白马、意气风发走在一起,俨然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被世人称呼一声“温氏八子”,又或者“长安八温”。 后来,为了科考,他们又从并州搬回长安。 备考的日子枯燥无聊,温振有时会和堂弟们出城骑马散心。 那是初秋的一日下午,他和堂兄温允、堂弟温浩、温祈、温斐停在半山腰歇脚。 一下马,温浩、温祈、温斐三人就背起箭筒,兴致勃勃猎野山鸡去了,美其名曰打打牙祭。 温允和他将马拴好之后,分头去捡拾树枝当柴火,一会儿烤野山鸡用。 捡着捡着,温振忽闻有水声,循声望去,似有人在山底下的水湖里游泳。 他站定望了望,确实有一人在游泳,忽上忽下,浪里白条。而天上,一只海东青在天上盘旋,时不时发出几声叫声。 温振心想,该不会是有主的吧,一会儿别让温浩他们给猎了。 这时,湖里游泳的人停了下来。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将湿发拨于脑后,随后爬上湖心附近的一块石头,手上还抓着一条鱼。 他裸着上身,小麦色的皮肤阳光又健康,精薄的肌肉覆在身上,线条分明,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 初秋的太阳照在他身上,显得他那么的有生命力。 温振此前不曾觉得有什么是美,但那一刻,他才知道,哦,原来……那就是一种美,一种无关性别、生命力的美…… 他由衷赞叹,那是他身上不曾有的美,另一种朝气蓬勃的美。 那人吹了一声口哨,唤天上的海东青下来。 海东青稳稳停落在他肩头,他把鱼送到海东青嘴边,似乎在问它吃不吃。 长安的世家子弟出游,无不呼朋唤友,结伴而行。 唯独眼前这人,一人一马一鹰,特立独行,阳光孤高,格格不入。 温振目不转睛,不知不觉,看着迷了。 “阿振,捡好柴火了吗?在看什么呢?” 身后,温允的声音传来。 “允兄,”温振用下巴指了指湖里的人,“下面有人,你认识吗?” 温允比他早一年回来,他想着温允可能会认识也不一定。 能养得起鹰,能这个时候在城外溜达,应是世家子弟无疑。 温允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这不是嬴子骞吗?你忘了?” “嬴子骞?” 真是男大十八变。 “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只记得他和他娘长得很像,娘娘腔一样……” 断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可能隔太远了,我看不清他长什么样。” “我记得你们小时候还打过架呢,你现在还讨厌他吗?” “温、嬴两家相看两厌,这不是宿命吗?不过所幸,他参加的不是春闱,不然我真要‘恨死’他。他是参加武举的,对吧?” 温允点了点头,“他哥哥嬴子翟几年前拿了武举第一,不出意外,明年他也会去参加武举。” 嬴子骞似有所感,朝他们的方向看过去。 温振身体顿了顿,不知为何,下意识后退半步。 他们就这样相互盯着对方的方向,温振也不确定嬴子骞是否真能看得到自己,真能认得出自己。 盯了一会儿,似乎确认没有威胁以后,嬴子骞又重新跳回湖里,留下那只海东青在石头上吃鱼。 “允兄,振兄,你们在哪儿?” 听到温浩的呼唤,温振他们才转身回去。 温振再见嬴子骞,是在深秋元帝举办的秋狝活动上。 “长安八温”盛名在外,元帝指名要见,所以他们这次也一同前往麟游围场。 秋狝第一天,举行了盛大的开猎仪式。 温振躲在温见博后面,左右看了看,就温氏门人众多,心想:不祥之兆,还是低调做人的好。 仪式过后,元帝亲自上马去狩猎,武官诸如嬴叔嵇、秦廷、秦城等人,怕他有闪失,紧随其后。 文官不善骑射,就待在一旁乘凉了。 年轻子弟,三五成群,远远缀在后面。 一个时辰后,元帝乏了。 退场前,他说今晚谁猎的猎物最大,重重有赏。 那些子弟胆子才逐渐大起来,隐隐形成一种竞争之势。 温家人多,且是文人世家,不好跟那些武将相争,也就意思意思猎点野鸡、野鹿等,一些性情温和的动物,好在胜在数量多。 温家几人都比较谨慎,都是一起行动,一起回去。 有那么几次,温振远远注意到,嬴子骞和他哥嬴子翟一起行动,秦褚定、秦褚臣两兄弟一起行动。 还有一次,他看到秦城一个人骑马路过。 他隐约记得,那是秦褚臣的小叔。 不过那人性格看似比较阴沉,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温振未敢多作观察。 晚宴之时,秦城迟迟未归。 元帝问起,有侍卫回话:“回陛下,不久前,西边出现一个豁口,似有大型野兽闯入的迹象,看脚印,应是虎、豹一类,秦城将军前去查看了。” 不多时,秦城骑马归来,身后四个侍卫抬着一头通体漆黑、皮毛油光滑亮的野兽小跑回来。 那野兽被捆了四肢、嘴巴,后腿还中了一箭,已经奄奄一息。 “陛下,末将猎得黑豹一头,特将此兽献给陛下!”秦城行礼说。 “哈哈,爱卿有心,看来,今天的头奖非你莫属!”元帝龙心大悦。 “等会儿……” 只见嬴子骞快速从席间走出来,直奔那头野兽而去。 “哎,子骞,你干什么,圣前不得无礼,回来!” 嬴子翟急忙跟过去,想把他拽回去。 “等会儿,哥……” 他命人拿火把来,仔细照着那野兽的皮毛看。 “额头宽大,吻部短,脸部有麻点……皮毛暗紫红与黑相间底版色,花纹呈柳叶状黑白灰三色条纹从头顶至尾臀部顺向分布……体粗壮且修长,远胜花豹……回陛下,这不是黑豹,是霸王猇!” 嬴子骞欣喜若狂,“听闻霸王猇早已绝迹,我只在画册上见过……” 他说着话时,那头霸王猇睁开了眼睛,半阖地盯着他。 黑夜中,它的眼睛似在发绿光。 “真是太漂亮了……” 嬴子骞忍不住用手去抚摸它的脑袋,它并未反抗。 众人听到是绝迹的霸王猇,都兴奋起来,小声议论不停。 元帝看嬴子骞入迷的样子,不由笑道:“还得是你啊,子骞,要不是你痴迷于研究这些山野珍兽,今天大伙儿还就都看走眼了。子骞,喜欢吗?” “喜欢……” 嬴子骞下意识脱口而出。 “这……唉……” 嬴子翟心里叹了一口气,这弟弟,也太不知分寸了,好歹推脱一下。 “珍兽就应赐予慧眼识珠之人,子骞,这头霸王猇就赐给你了。秦城猎兽有功,赐龙泉宝剑一柄!” “谢陛下!” 嬴子骞行礼,嘴角上扬,眸光熠熠,是少年独有的朝气。 “谢主隆恩!” 秦城也一同行礼,表情未有太大的起伏。 “啊,父皇,儿子也想要!” 二皇子李汉雲对皇帝撒娇说。 “呵呵,等你什么时候学会驯化朕送你的那只海东青,朕就再命人为你专门抓一头霸王猇。子骞,朕之前送你的那只海东青可还在?” “回陛下,在的,微臣让它自己去觅食了。” 嬴子骞朝天上吹了一声口哨。 天上盘旋的海东青一声鸣叫,随后俯冲,稳稳落在嬴子骞肩膀上。 “你看看!哎呀,养得真有神啊!”元帝大加赞叹。 “哼!” 李汉雲不满地小小跺了跺脚,但一想到自己那只被关在笼子里养的海东青,就不敢多说什么了,只恨嬴子骞抢了他的风头。 “好了,好了,都入座吧,开席了。” 回到自己座位,嬴子翟小声说了弟弟一句,“你啊!” “嘿嘿,对不住了,爹,哥,冲上去才察觉失礼,但霸王猇真是太不常见了,一时冲动了。” 嬴子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下次注意。” “是,爹。” 第4章 秋狝 秋狝的第二天,依旧有较量,这次是比谁猎得多,元帝依旧有赏。 林子里,温振和嬴子骞狭路相逢,两人都猎中同一只狍子。 双方静默僵持片刻,温振不欲与他纠缠,“让你了。” 说罢,调转马头就想走。 哪知,嬴子骞淡淡地说:“温振,你还欠我一句道歉。” “哈?嬴子骞,你是不是有病?” 他们打架的事已经过去五年有余。 “怎么,‘温氏八子’就这么不明事理吗?” “你是不是想找架吵?少给我阴阳怪气,就事论事,你敢说那姓嬴的没有偏心你?做不到公平公正就不要出来教人,恶心!” “是你技不如人,又不肯接受现实,怪谁?道歉。” 温振气笑了,“看来你现在很有本事,既然如此,那就较量较量吧!” 他抽出一支箭,手握箭头,以箭为剑,策马奔向嬴子骞,箭尾直攻嬴子骞门面。 大动干戈、你死我活自是不可能的,他要把他划成花猫脸,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具侮辱的了。正好,他也想跟他比比,当年那口气还在呢。 嬴子骞同样从箭筒抽出一支箭,不慌不忙地接招。 两人从马上打到马下,谁也占不到谁的便宜,反而把马惊跑了。 谁都无暇顾及自己的马,双方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对方,生怕下一秒就露出破绽。 “哼,不得不说,你还有点本事。” 嬴子骞微微喘息,扯着嘴角冷笑。 “哼。”温振同样冷笑,“彼此彼此,姓嬴的,我要变招了……看招!” 突然,他手上变出一撮土,直撒嬴子骞脸上去。 嬴子骞一个不察,被迷了眼睛。同时,他也扑倒温振,将他按在地上。 “温振,你个卑鄙小人!” 嬴子骞破口大骂。 温振颇为得意,“嬴子骞,这叫兵不厌诈,多读点书,小混蛋……” 谁曾想,嬴子骞直接把头埋在温振脖颈处,把脸上的泥都抹在温振的衣领上。 “他妈的,嬴子骞,你恶不恶心!” “哼,彼此彼此!” 两人火气直线上升,直接在地上扭打起来。 一路打,一路滚,一不小心竟掉进一个还没布置好当陷阱的深坑里。 深坑之下,嬴子骞还是死死压着温振,气得温振心里骂骂咧咧。 这该死的嬴子骞,手长脚长,脸长得像娘没错,但架不住身材长得像爹啊。 那日开猎仪式,他远远看着赢家两兄弟和嬴叔嵇站在一起,已经和嬴父长得一般高、一样结实了。 现在两人贴在一起,温振才明显感觉出,嬴子骞高他半个头,身体比他结实,力气也奇大。 他压制着他的手手脚脚,根本动弹不得。 掉下深坑的时候,两人身上又沾了些泥土,嬴子骞又埋头在温振身上擦脸了。 “姓嬴的,你他妈!” 温振气得急呼吸,手脚暗暗抵抗嬴子骞,试图掀翻他,但很快力竭。 “嬴子骞……” 他平了平息,“我错了,我不应该骂你是娘娘腔,你现在……像只狗!” 话音刚落,他把刚刚暗中蓄的力全部爆发出来,再次试图掀翻嬴子骞,又失败了。 嬴子骞渐渐恢复视力。 他看到温振那憋红脸的样子,反而笑了,幸灾乐祸。 “对么,你现在的样子才配得上你的实力。挣扎啊,你继续挣扎啊,休想我放开,呵呵……”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要不你认输,道歉,亲口承认技不如人,我就放了你!” “痴心妄想,混蛋玩意儿!” 两人又僵持了一会儿。 突然,不远处好像传来马蹄声。 温振停止挣扎,侧耳静听,确实有几人在靠近没错,这下有救了! “救命啊!”他大喊,“救……” 很快被嬴子骞死死捂住嘴巴。 “嗯!嗯!” “呵呵……是打一个,还是打八个,我还是知道差别的……” 嬴子骞冷笑,声音低沉。 温振感受到他胸腔因低笑而产生的微微震动。 “嗯!嗯!” 柿子还专挑软的捏?奶奶的! 温振用被放开的那只手推嬴子骞,嬴子骞纹丝不动。 他们滚到低洼处,地面附近还有低矮的灌木丛遮挡,根本无法被人察觉。 “嗯?这里怎么有头死狍子,身上还插了两只箭?” 是秦褚臣的声音,同时还听出他跳下马,前去查看。 “一支一箭封喉,一支射在右腿……这只狍子死于封喉。” 那是秦褚臣兄长秦褚定的声音。 封喉的箭是嬴子骞射的。 嬴子骞对温振挑了挑眉,似乎在说:老子猎的,需要你让么。 温振回他一个白眼。 秦褚臣仔细查看箭尾,上面一支刻了“赢”字,一支刻了“温”字。 “嗯?这支箭出自嬴家,这支箭出自温家……狍子还有余温,应该刚死不久……” 秦褚臣看了看四周,“人呢?” 附近既没人影,也没有听到马叫声。 “估计又到哪里吵去了吧。” “不能吧,除了温振、嬴子骞这两个冤种,温家和嬴家其他人还是挺有分寸的,不会大庭广众之下闹得不可开交。”秦褚臣有些迟疑。 头一次被人骂没有分寸…… 温振和嬴子骞面面相觑,都略显尴尬。 “别管了,走吧。” 秦褚定扯了扯缰绳,□□的黑马却开始低头吃起草来,根本使唤不动。 “这畜生玩意儿!”只能等马吃完草了。 秦褚臣的红马也开始吃起草来。 秦褚臣摸着骏马的鬃毛,思索了一会儿,说:“哥,一会儿咱们也去找找霸王猇的踪迹吧!我也想要一头霸王猇!” “仅凭我们两个,怕是治不住一头霸王猇,有危险。也就只有神勇如小叔,还有其他护卫军从旁协助,才有可能。” “唉,要我去拜托小叔为我猎一头霸王猇,小叔保准骂我不务正业! 哥,你说陛下怎么就对嬴子骞那么好呢,没有官职,却赐‘臣’的称谓…… 赐给太子、二皇子的海东青,他也有,我都没有呢,其他大臣的儿子也没有呢…… 二皇子明明那么眼热那头霸王猇,陛下转头就赐给了嬴子骞,陛下不是最喜欢二皇子吗?” “只是表面风光罢了。我听旁人说,十年前,陛下怕嬴叔嵇拥兵自重,设了鸿门宴,杯酒释兵权。 从此往后,嬴叔嵇虽然还保留封号,俸禄也一分不少,但已经没有实权了。 你看看现在嬴家旁系年轻一辈,除了老一辈那些功臣,哪还有五品以上的官职,不必羡慕。” “但嬴子翟不是嬴了武状元吗?” “那又怎样,没有战事他怎么往上升,撑死就是个看门狗,现在温家才是最大的威胁…… 真是纳了闷了,温氏一脉怎么那么能生,生出个‘长安八温’。 一个温见博协助陛下管理一切军国大事,一个温见宏掌管官员任免,还有一个温见将在中书省担任侍郎,温氏已经权倾朝野。 现在温见博动不动就弹劾秦家外戚专政,他奶奶的,什么‘长安八温’,我看是‘长安发瘟’!” 秦褚臣见秦褚定越骂越激动,连忙阻止他,“哥!哥!哥!走了!小心隔墙有耳!” 温振听着秦褚臣他们走远,挑了挑眉。 第一次当别人口诛笔伐的对象,心情还真是微妙。 嬴子骞脸色微变,不知不觉间,他放开温振,坐了起来,有些失神。 温振也坐起来,他扒了扒脑袋,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安慰嬴子骞。 虽然他和嬴子骞不对付,但对嬴叔嵇带领嬴氏一族建立的功名还是很认可的。 他看了看坑口,决定出去再说。 他趁嬴子骞不备,踩着嬴子骞的膝盖迅速爬上去。 “温振!” 嬴子骞吃痛,抬头怒瞪温振。 温振站在坑口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就在嬴子骞以为他会不管他死活、一走了之的时候,他却蹲下,对他伸出援手。 嬴子骞怔然,有点不适应,但还是拉着他的手爬了上去。 “怎么,你以为我会抛下你,一走了之?”温振哼哼唧唧地说。 “我才不像你那么没格局,我以后可是要当宰相的男人。 为官者要体恤黎民……知道了吗,黎民!哼,你知道什么,个蠢蛋!” 可不是蠢蛋吗?以前秦褚臣那么欺负他,他也一声不吭。 偏偏那次在练武场,他就吭了,还跟他干了一架。 拜他所赐,自从那次和他打过架后,他就得了个善妒的骂名,真是混蛋! 他的宰相之路岂能背负这样小气的骂名! 第5章 仕途 翌年开春,温振春闱第一,踏上了他梦寐以求的仕途。 嬴子骞不出意外,得了武举第一,成为武状元,秦褚臣拿了武举第二。 朝堂之上,文官、武官一般分列两旁。 今日之朝堂,文官这边的气氛可谓硝烟四起,剑拔弩张。 武官都不约而同地静默低头,悄然侧目旁观。 唯嬴叔嵇站得笔挺,他已经被卸了兵权,朝廷上的纷纷扰扰,皆与他无关。 起因是今年春闱上榜才子的任用。 出身寒门的御史大夫牛中瑞出列,行过礼后,义正词严道:“陛下,今年春闱的结果已经出来了,不出所料,士族子弟上榜居多。臣……并不认可吏部对这些才子的任用。” 此人说话时,眉头紧皱,双眼圆睁,眼袋突出,有板有眼,一看就知道是个顽固的老学究。 他手中朝笏持得笔直,笏板写着“弹劾士族子弟留任长安”几个黑色小字,像一把刻着符文的利刃,大有沉舟破釜的架势。 长安之地,多是士族门阀,加之家族联姻,势力可谓盘根错节、枝繁叶茂。为免世家之间相互包庇,御史台的人员任用多是寒门子弟。 牛中瑞是元帝一手提拔上来的,向来以出身寒门为傲,做事从来刚正不阿,痛恨士族垄断。每年春闱,他都要提上一嘴,朝臣皆知他最不好惹。 “哦,此话怎讲?” 元帝的声音还算平稳。 折子他是批了的,批奏前通过了中书省、门下省的审核,明天就该由尚书省下发执行,何故今天才来弹劾。 不过牛中瑞年年都会来这一出,倒也不算太意外。 “臣看了吏部用人的折子……士族子弟上榜的人数居多也就罢了,何故在长安任职的也占居多? 本身,臣认为现在的春闱制度就不太公平。 士族子弟家境优渥,无忧无虑,只需安心读书即可,要时间有时间,要名师有名师。 可寒门子弟呢,不仅要从事生产,为生计奔波,受教育的条件也差……本身就应该扩大寒门的录取人数,降低录取门槛。 现在,士族子弟还要多在长安任职,将寒门子弟逼迫到地方去,长此以往,必定形成垄断局面。” 已经垄断了,众人心想。 “温尚书,你怎么看?”元帝徐徐问道。 温见宏顿了顿,出列,“吏部用人,从来只看能力,不看出身……” “温大人说这话,恐怕没什么说服力吧?”牛中瑞侧目,“长安谁人不知‘温氏八子’、‘长安八温’。 温氏育才确实了得,要不是还有两个年纪尚小,没来得及科考,不然恐怕八子都要入朝为官。 上一年,老夫就弹劾温氏有三子留任长安,今年你们温氏又上榜三子,还都是即将在长安上任,你作何解释?” 温见宏默然。 不仅如此,身为宰相的温见博、和官至中书侍郎的温见将也一同默然。 众人偷偷打量三人的神色。 如此说来,他们三兄弟可不是士族垄断最极端的例子么? 但又怎样,他们的官职是皇帝亲封的,这意指不就是指桑骂槐,间接骂皇帝昏庸? 折子是皇帝批了的,说明皇帝同意的,牛中瑞这突然又跳出来反对,闹的哪一出? 这时,秦廷出列,缓缓行礼,道:“……臣有一事不明……士族子弟资源好因此读书好,无可厚非,臣也信温尚书说的用人不看出身、看能力……但牛老为反而反……又会不会太过了? 寒门子弟未能上榜,说明能力就是有欠缺,如果贸然扩大录取人数,降低录取门槛,导致录取之人无法胜任该职……又该怎么办?” 秦廷是现在最得圣宠的秦贵妃的亲兄长,温见博和御史台向来参他们秦氏一家外戚专政参得最凶,按道理不该替温氏说话。 但牛中瑞此举牵涉甚广,他未必能袖手旁观,他正打算扩大自己的人脉势力。 “秦将军不要曲解了老夫的意思,陛下……” 牛中瑞对元帝拱了拱手,“能力太差的自然不能录取,但如果只是稍有欠缺,日后在场的同僚能教导一二,是不是一样能胜任?是不是体现了诸位对同僚的仁爱? 臣在意的是士族大家不识人间疾苦,世家子弟如果走不出这长安城,又如何体察民情,将来如何协助陛下管理天下?” “那长安城中总有职位空缺……” 有官员不满,小声表达,想必也是士族垄断的既得利益者。 “那就将地方优秀的官员调到长安,这才是良性的晋升之道!用人之道!” 牛中瑞的声音陡然增大。 朝堂一片死寂。 在即将无法僵持下去的时候,温见博出列,行礼道:“陛下,臣同意牛大人的看法,臣同意将臣的儿子温振调出长安,不要因为他是臣的儿子就善待。” 紧跟着,温见将也出列,“陛下,臣也同意将臣的儿子温浩、温祈调出长安!务必让他们担任最贴近百姓的官职,体百姓苦,察百姓情!” “陛下,请将臣的三个儿子都调走吧!臣无话可说,无怨无悔,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一切都是为了玄武国!” 温见宏抬手高呼。 三位重臣都表了态,只等元帝开口。 其他出身士族的官员虽然不满,但也无话可说,又不敢不说,只好附和。 “臣等听从陛下安排!” 元帝琢磨了会儿,“好了好了,御史台的意见不无道理,但都调走像什么话。 历练归历练,也要留个儿子在京中孝敬父母才是,将来各位的夫人思儿心切,要是一个儿子都见不到,估计要怨朕,也怨你们,省得家庭不和……好了,就这么决定了。” 温见博晚上才回府。 晚膳时间,前厅一个人都没有,只亮了几盏昏暗的烛火。 他纳闷,“人呢?不吃饭吗?” 管家赶紧回道:“大人,下午妯娌登门,哭着闹着今天朝堂之上远调的事,想请大人向陛下求情,夫人怎么劝都没用。 好不容易天黑前,尚书、侍郎各家的公子才来将各自的娘连拉带扯地抱走……夫人……夫人现在正在书房逼着二公子发誓呢……” “发誓?” “您去了就知道了!” 书房里,温振饿得两眼发慌,瘫坐在椅子上幻想一会儿要吃鸡腿。 下午被两位伯母、婶婶哭得头大,刚刚送别时也花了大力气,怎么会有人抱着门柱不肯走,手指掰都掰不下来,以后可别再说妇人力气小了。 书案旁,温挺正襟危坐,邓文君说一句,他写一句。 “本人温挺在此郑重发誓,此后不从仕途,如违此誓,不得好死!” “咳!”温挺惊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娘!我为什么就非得不得好死呢!对我这么狠,我还是您儿子吗?” 邓文君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不行,不够全面,重写……” 她将纸揉成一团,拍了拍温挺肩膀,威逼他再写。 “本人温挺在此郑重起誓,本人及后世子孙,不从仕途,不嫁娶官家子女,如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温见博一进门,就听到“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几个字,顿感头疼。 “爹,您回来啦!” 温振、温挺喜出望外。 温挺想跑到温见博身边,被邓文君按住。 “写,继续写!” 温挺哭丧着脸看向父亲,温见博却见惯不怪一般,云淡风轻坐下,“你们不饿吗?去吃饭。” 温挺看他见死不救,只能自暴自弃地继续写。 “爹,婶婶她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温振殷勤地给温见博倒茶,“其实我觉得我都可以……去外面历练也挺好……” 他面露向往。 温见博欣慰地拍了拍他肩膀,“你能这么想就好。” “我知道你是百官之首,要做表率,但振儿、挺儿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两块肉,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长安,离我太远……” 邓文君一边说,一边拿过印泥,逼温挺签字画押。 “要是陛下真将振儿远调,咱们明天就去辞官,你们两兄弟做生意去。” 士农工商,法典上虽未直接剥夺商人子弟的科考资格,却也规定了工贾殊类不得与士人同列。 商人逐利,为士族不耻,入仕会遭遇非人的排挤,久而久之,就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商贾不得入仕。 这是把后路都想清楚了。 “真是慈母多败儿。” 温见博不痛不痒地轻声骂了一句,“家中不议朝政,写完了吗,写完就去吃饭。” 说罢,搭着温振的肩膀往外走。 “温见博,我可说真的!” 邓文君在后面大喊,“要是振儿真被调走,我就带着挺儿跟着振儿一起上任,留你一个人在长安!” “好好好。”温见博摆了摆手,“你要走,我便辞了官,跟你走。” 以上种种,温振最后还是留在了长安,得个小小校书郞的官职,负责校勘典籍,隶属秘书省,品级较低,但胜在地位清贵。 邓文君还是一门心思想让温挺从商,不仅将温挺的书都丢了,还将那丢人的誓词裱起来,挂在前厅最显眼的位置。 宫中来人宣旨,进门第一眼就必须得先看这一眼。 不仅如此,她后来还给温挺买了几间铺子,推他出去经营书局,不到晚上不许回家。 书局里头,也挂着一副同样的誓词,新鲜出炉,亲手摘抄,亲自画押,沸沸扬扬,闹得人尽皆知。 元帝素来得知温相有个脾气火爆的夫人,却不知火爆到这地步。 散朝时,有同僚趁机揶揄,温见博也只是笑笑,“没办法,我夫人不好惹,我也怕。” 他说这话时,御史台的人多数都在。 牛中瑞黑着个脸,一声不吭。 至此,“长安八温”基本四散。 吏部尚书家留了个任著作佐郎的小儿子温允,温振当校书郞,温挺被老母赶去经商不许入仕。 中书侍郎家,夫人舍不得小儿子的仕途,仍留小儿子温斐在长安读书,两个上榜的大儿子、二儿子则被调到了外地。 第6章 局势 了却一桩心事,温振终日懒洋洋。 不是他不上进,而是温氏正处于风口浪尖,他不好做什么出格的事。 就怕皇帝有什么阴谋,借他这个豁口,对温父下手。 弹劾一事,最终恐怕只有皇帝乐见其成。 他可没忘嬴家被卸兵权一事,别一个搞不好,温父就此告老还乡。 每逢休沐,温振便到温挺的四海书局转转。 这日,碰巧与温允、温斐在四海书局门口撞见,三人寒暄。 “允兄,你也休沐吗?阿斐,多日不见。” “阿振。” “振兄。” 温振鬼鬼祟祟往四周望了望,看附近有没有御史台的巡使,“现在都不敢和你们站太近,就怕御史台参我们一个结党营私……” “怕什么,自家兄弟,难道还要老死不相往来?”温允无奈失笑。 眼看将近晌午,兄弟四人到九香楼搓一顿。 他们上到二楼,临窗而坐。 等菜的间隙,瞧见嬴子骞带巡逻队打楼下经过。 牛中瑞这场弹劾风波似乎没有太波及武官。 温振原本以为,凭皇帝对嬴子骞的喜爱,会将他安排进千牛卫,当贴身侍卫,又或者进北衙禁军,担任皇帝亲信,事务清闲,地位清贵。 结果嬴子骞主动请缨,任从六品上左金吾卫校尉,主管长安城东部日常巡警、坊市治安,重点区域包括皇城东侧诸门及东市,庶务繁杂,抛头露脸。 而秦褚臣,多方运作之下,任从六品上右金吾卫校尉,主管长安城西部,负责西市、金光门等区域,并监管胡商聚居的西城地带。 嬴子翟时任北衙禁军校尉,从六品上;秦褚定时任北衙禁军郎将,正五品上——秦褚定压嬴子翟一头。 秦褚臣虽和嬴子骞同等级,但嬴子骞多负责皇权区、富贵区等重点区域——嬴子骞隐隐压秦褚臣一头。 在另外的“战场”上,秦、嬴两党分庭抗礼,看不见的硝烟早已四起。 最最让温振郁闷的是,都是同一届,何故他只是个小小的九品校书郎,造孽啊! 难道文科状元就这么不值钱,这么不如武举状元吗?他竟就这么被那两个人比下去了!他的宰相之路!何其坎坷! 嬴子骞样貌气质出众,身形高大像父亲,小麦肤色,五官偏精致像母亲,但不至于太秀气。 走在街上,一身正气,有板有眼,少有表情却能让人感觉出一丝乖巧和良好的教养,是多少妇人梦寐以求的儿子。 巡街时,多少已婚的、未婚的女子都在偷看他。 喂喂喂,那个盘了妇人发髻的,你隔壁相公脸都绿了!看没看到! 还有抱着你膝盖的,你女儿吧,哈喇子都流到地上了!管不管! 温振心中妒火熊熊燃烧。 “早知道我也去参加武举了……” 温振郁闷地撑着下巴,瞪着经过的嬴子骞。 “校书郞多没前途,武举,打不赢嬴子骞,还打不赢秦褚臣吗……” 就算打不赢秦褚臣,总能上榜吧?找点什么跑腿干干,也好过整天枯坐在案前……好过那群老登提防自己。 但要说做武官…… 现在军队基本分两大阵营,嬴家和秦家。 嬴家和温家有隔阂,不好拉拢。 他和太子李汉霄处得不错,为了他日后的宰相之位,他自然是要投靠东宫的…… 和秦褚臣也有年少情谊……但二皇子和太子水深火热,秦家支持二皇子,太子只能找嬴家支持,他只能与秦家为敌。 啧,这关系,乱如战国七雄…… 难道要他假意投靠秦褚臣,虚与委蛇?但他也知道,秦家视温家为眼中钉……他可没忘秋狝时秦褚定说过的话,那满满的敌意。 温振心中踌躇不定。 “临近中秋灯会,巡检频繁不少。”温允说。 “哎,哥,中秋灯会通宵达旦,我们到时候也出来玩,行不?我要是一个人,我娘可能不允。到时候我们四个一起,我跟我娘说说,她应该会同意!” 温斐期盼地看看温允,又看看温振。 “行啊,到时候我们去你家找你。” 温振随口尝了一颗花生。 慢悠悠吃饭午饭,温允、温斐便都回去了。 温振带着温挺去东市看花鸟市集,权当消食。这都是富贵人家的消遣,他倒不是很感兴趣,只看个新奇。 他们经过一处鸟商时,铺中突然传出几句脏话。 “直视我,崽种!” “崽种!崽种!” “龟儿!龟儿!” 说话的是一只玄凤鹦鹉,通体雪白,脸颊两点红,头顶一撮黄毛,瞅着有一种清澈的愚蠢,看起来鸟龄不大。 那么小,吐字却能那么清晰,不常见。 “哎呀,骂得这么脏……” 勾起温振的兴趣,那骂人的架势,还真颇得他真传。 “哎呦,哎呦,客官,真对不住,这只鹦鹉是我今天从养鸟户那边收鸟时送的,也不知怎么教的,不教吉利话,净教些晦气话。收时不声不响,等到店里就开始骂人……” 贩鸟商老板汗流浃背,连连道歉。 “该不会是学不会吉利话,才免费送的吧?”温振偷笑。 “没事,我就喜欢它骂得脏……小东西……回去我再教你几句脏的……崽种!崽种!龟儿!龟儿!” 跟鹦鹉对骂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什么,左看右看,生怕有御史台的巡使,参他一个玩物丧志。 逗了一会儿,温振还是移不开眼睛,不由说:“老板,这只鹦鹉我要了!” “好嘞!好嘞!”老板连忙点头哈腰,“谢谢您!” “哎呀,真好,我本来也想买的,但怕买回去被我爹骂。” 这时,温振才留意到旁边还有一人,身后跟着书童,同样对这只玄凤鹦鹉目不转睛。 “未请教,阁下是?” 看打扮,多半也是官家子弟。 “在下谷德怀,家父是户部尚书谷魏智。”谷德怀作揖。 “我认得你们兄弟俩,你们是温相的儿子。四海书局那副不从仕途的誓词惊世骇俗,所有人都想看看,发誓的究竟是怎样的人。” 听到两人身份,鸟商老板就更汗流浃背了。 户部尚书? 听到这几个字,温振眼睛都亮了,这人脉不就送上来了吗!钱袋子啊! “哎呀,是户部尚书之子,难怪,久仰久仰!” 温振客套回礼。 “早就耳闻你们家家教甚严,也不容易啊……你要是喜欢这鹦鹉,有空我们也可以约约,一起逛逛花鸟集什么的,都是同龄人,搞不好志趣相投啊!” “哈哈,好说,好说……” 两人把场面话都说圆了。 哪曾想,还没来得及换到新笼子里,玄凤鹦鹉就飞了出去。 温振转身,就看到它稳稳落在嬴子骞肩膀上。 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尤其这只鸟选嬴子骞不选他,站在嬴子骞肩膀上安安静静梳理羽毛,温振有种被落了面子的感觉。 天上盘旋的海东青远远瞧见自己的位置被霸占,一个响亮的鸣叫就俯冲下来,吓得那只玄凤鹦鹉从嬴子骞肩膀滚落下来。 嬴子骞眼疾手快,一下子稳稳接住它,将它握在手里,阻挡海东青的视线。 海东青站在嬴子骞肩膀,一双犀利的眼睛左看右看,似有不满。 嬴子骞抬起右臂,将它引导到手臂上,手一扬,又将它赶回天上去。 嬴子骞这才缓缓打开左手,那只玄凤鹦鹉闭眼躺在他手心。 所有人都以为它被吓死的时候,它又晃悠悠站起来,展开翅膀,飞回嬴子骞肩膀,还精力十足地朝温振的方向叫,“崽种!崽种!龟儿!龟儿!” 还会装死,精得很。 它仿佛在骂自己,温振有种吃瘪的感觉,尤其嬴子骞现在官阶比他高。 “还给我。” 他不情不愿地看向嬴子骞。 嬴子骞喜欢看他吃瘪的表情,决定不予归还了。 他转向老板,“他付钱了吗,多少钱?” “还、还没……”老板擦汗。 “是不是想打架?” 温振脸色一下子拉下来。 “是你人品太差,这只鹦鹉主动择主,与我何干?这只鹦鹉多少钱?我要了。” 嬴子骞继续看向老板。 老板看看温振,看看嬴子骞,都得罪不起,哪敢要钱。 “这……这……这……反正也是养鸟户送的,就不收钱了吧?” 嬴子骞没说话,兀自掏出二十文塞到贩鸟商老板手里。 温振忽然开腔冷嘲,“听闻嬴二公子喜欢与猛禽野兽为伍,看来果真如此,连小小一只玄凤鹦鹉都不放过。既然这样,我只能‘忍痛割爱 ’了。” 嬴子骞缓缓朝周围扫视一圈,唤道:“可有御史台的巡察使?巡使何在?” 他转回看向温振,盯着他的眼睛,“给我参他,温大公子德行不悖,口出狂言……” 温振脸都绿了,像啃了只死老鼠。 嬴子骞挑眉,扬起嘴角,“我还是喜欢你桀骜不驯的样子。” “我今天只是没心情,真要打,保证给你拳拳到肉,脸上花开!” 混蛋……温振咬牙切齿。 “哼。” “哼。” 两人相互看不顺眼,但都不想再纠缠,周围开始驻足一些八卦旁观者。 温振只能冷脸让嬴子骞的巡逻队离开。 “早闻你们两个不对付,今日一见,开了眼界……” 谷德怀叹为观止。 “德怀兄,还有事,改日再聚。” 温振杀气腾腾地背着手走了,温挺惶然跟在他后面。 “好、好的……” 黄昏,嬴府,嬴子骞在逗弄新得回来的玄凤鹦鹉。 嬴子翟从他书房经过,驻足听了会儿。 “这哪来的?骂得真脏。” “从温振手里抢来的。” “听说今天你和他在街上吵了一架?” 嬴子骞不语。 嬴子翟想了想,“你和他关系好像还不错……”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嬴子骞匪夷所思地扬起眉头。 “要关系真不好,早就老死不相往来,话也不多一句了,还能对着骂?” “什么歪理?” “哈哈哈……” 这时,婢女安昭妤端了壶茶过来,她是家生婢,随母姓安,是粟特人的后代。 栗特人擅长经商,长期主导丝绸之路贸易,粟特商人以此闻名。 安母年轻时随父母颠沛流离,父母双亡后,被嬴子骞的爷爷买回府当婢女,后与嬴府家丁成亲,生下安昭妤。 但也有一些突厥族汉化改姓为安,所以即便她与嬴子翟相恋,也得不到嬴父嬴母的成全和祝福。 嬴叔嵇带兵打过突厥,对异域长相多少有些介意。 嬴母是汉官之女,对血统、对门户更是看重,不可能看得上安昭妤。 嬴子骞没想太多,既是兄长喜欢的人,他便尊重,私下经常喊安昭妤嫂子。 “嫂子!” 这会儿,他也这么喊了。 “别这样叫!夫人听见了可不高兴!” 但她脸上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嬴子翟抱臂在一旁看着,摇头失笑。 第7章 灯会 八月十五,华灯初上,街上人群熙熙攘攘。 温振、温允、温挺、温斐四人走在市集上,温挺、温斐兴奋不已,左看看,右看看。 “借过!借过!” “借过!借过!” “麻烦让让!让让啊!” 前面似乎有几人在疾步逆行,一人打头,破开人浪。不过人潮涌动,声音嘈杂,时常有人喊声“借过”,温振等人并未过多留意。 也就这样,有一人在经过时,擦肩撞到温振,惯性之大,几乎要把温振撞倒。 温振侧过头去看,那人还有点眼熟。 秦、秦褚臣? 秦褚臣似乎也认出他,微喘着气,有些怔愣,随后神采飞扬地问他:“看热闹,来不来?” 一如伴读那时,他们曾经天下第一好那时。 温振还未回答,他已经先一步拽着温振手腕,强行拉他走。 “哥,你们先走,等会儿我自己回家!” 无法,温振只能高喊,给温允他们交代一句。 秦褚臣他们走得很快,温振根本没办法停下来问是怎么回事。 他们一路来到平康坊,直上金风月苑二楼。 秦褚臣左看右看,寻着要找的目标后,带着众人选了靠边的位置坐。 那个位置,三面中空,只有护栏,再加纱幔遮掩,清风徐来,纱幔摇曳,楼上的觥筹交错若隐若现。 不仅能将金风月苑里面的情况看个大半,同时还能看到门口的位置。 平康坊是举子、选人、外省驻京官吏和各地进京人员的聚集地,也是长安城内著名的青楼聚集地。 而金风月苑是其中最大、最高端的一家。 温振门风正派,还是第一次涉足这样的场所。 “唷,官人,想要点啥,要不要点些姑娘作陪……” 老鸨上前热情招待。 “上酒,上些果盘、小菜,其他一概不要。” 秦褚臣摆摆手。 他舔了舔嘴唇,微喘,感觉嗓子要冒烟了,与他同行的人皆是如此,一看就知道赶路赶得急了。 “……好嘞!” 老鸨怔愣,随即以扇遮脸,撇了撇嘴,下去吩咐。 温振坐秦褚臣旁边,其他人他还不认识。 秦褚臣看温振还云里雾里,小声解释:“大公主在我们后头…… 我们本来在皇城外遇着大公主,远远看见她怒气冲冲,嘴里喊着、骂着‘混蛋’、‘捉奸’之类。 我们看她走的平康坊的方向,就先一步到这里蹲点了。 呐!那一桌,就是刑部尚书胡狄之子,胡世冲,节前刚被陛下赐婚……” 秦褚臣用下巴指给他看。 “我就说胡世冲在金风月苑准没错,我都在这里看见他八百回了!” 同行的其中一人说道。 “未请教,阁下是?” 温振看了看那两人。 “我来介绍……” 秦褚臣先是介绍温振,“这位,温振,我小时候的死党,温相的长子。这位我的好友,邱杉,与我同是右金吾卫校尉。这位林城东,也是我的好友,北衙禁军校尉,在我哥手底下做事。” “幸会!幸会!” “幸会!幸会!” “幸会!幸会!” 三人客套寒暄几句,就听到楼下门口一女子大喊:“薛骐,你进去将那混蛋拖出来!” “是!” 便衣打扮的侍卫薛骐领命入内。 秦褚臣等人看到侍卫薛骐走进金风月苑,随意扫视一圈,精准目中正和歌姬嬉闹的胡世冲,直径走到他身边,毫不客气地拎起他的后领,将他拖往门口。 “干什么!你是谁!我爹可是刑部尚书,你敢对我动手!” 胡世冲此时酒劲上头,整个人晕乎乎的,抵抗不能。 薛骐将他丢到门口,大公主李云瑶破口大骂。 “姓胡的,刚赐婚,你就在这里鬼混,几个意思?是不把我李云瑶放在眼里?我打死你个混蛋!” 她抬手,薛骐把拔下来的刀鞘递到她手上。 啪的一下,胡世冲脸上就挨了一下,鼻血瞬间流下来。 “公主,饶命,饶命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是误会啊!别打了、别打了……” 胡世冲跪在地上搓手求饶,鼻血横流也不敢擦,换来的是李云瑶愤怒的拳打脚踢。 别看李云瑶一介女流之辈,下手也不轻,温振分明地看到胡世冲那龇牙咧嘴的疼痛模样,一下一下的。 薛骐就拿着刀站在一旁,仿佛只要不打死,他就不掺和。 刀鞘打在胡世冲鼻子那一下,温振几人几乎感同身受,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此时他们一字排开,猫着腰躲在护栏下面,齐齐露出一排脑袋。 薛骐似有所感,抬头往上看,吓得他们把头缩回去。 秦褚臣大大地咧着嘴角,有几分惊吓,但看起来相当尽兴。 他们不死心,没过一会儿又好奇地把头悄悄伸出去。 不多时,嬴子骞带着巡逻队跑过来。 “怎么回事,有人举报这里有人打架斗殴……” 他一看闹事者是大公主李云瑶,又一下子顿住了。 他把目光看向薛骐,薛骐对他拱手摇头,他只好带人站在那里旁观,别让闹出人命。 温振目不转睛地盯着嬴子骞,在嬴子骞即将抬眼向楼上看时,又把头缩了回去。 不知为何,他不希望嬴子骞看到他和秦褚臣在一起。 直到李云瑶打到力竭,才终于停手,“你就等着退婚吧!哼!”说罢,带着薛骐走了。 大公主一走,嬴子骞也走了。 此时胡世冲已经被打得跟个猪头一样,还是老鸨可怜他,让金风月苑的跑堂送他回府。 秦褚臣等人又重新坐了回去。 平康坊是举子、选人、官员的聚集地,大公主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给胡世冲难堪,大嚷大叫,自爆姓名,目的昭然若揭,只是…… 真的就只是为了退婚吗?非得用这种激进的方式吗?温振若有所思。 “你们说,大公主真能成功退婚吗?” 邱杉问出了温振的疑惑。 林城东摇头,肯定地说:“陛下似乎不太喜欢她,不会让她为所欲为的。” “不喜欢她?为何?”温振问。 “我也不知道,但在北衙待久了,大家都这么说。”林城东耸耸肩。 “但其实也可以推测得出来,大公主从不主动去给陛下请安。 你想……你要是陛下,喜欢得起来吗……” 他压低声音,说得小心翼翼。 秦褚臣说:“退婚岂是儿戏,胡世冲身世不错了,嫁给他,不至于辱没公主的身份,不算亏待。 况且,要是大公主不嫁,将来落到你我头上,怎么吃得消这个母夜叉,还是让胡世冲收了她吧,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四人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秦褚臣问温振:“你呢,你怎么样,自从你和嬴子骞东宫一战,就杳无音讯了几年,回长安也不来找我。” “这不是要准备春闱考试嘛!” “之前秋狝你也不来跟我打声招呼?” 这么一说,温振立刻想起秦褚定和他在小树林蛐蛐他跟嬴子骞的事。 温振嘴角一扯,“圣驾跟前,我岂敢造次,况且人太多了,我才回长安不久,我爹盯着我呢!” “听说前些日子,嬴子骞当街抢走你一只玄凤鹦鹉?” “哼,是我不要,他捡我的,真够不要脸!” “你在说他,还是在说你自己?”秦褚臣捧腹大笑,引得众人也跟着笑了。 当时情况具体如何,大家心知肚明,温振也无所谓隐瞒了。 “这不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嘛,我怕御史台的人参我,你也不是不知道小弟我最近仕途不顺,不然不会只是个小小的九品校书郎。” “哈哈,难为你了。那你家里可给你说亲了?” “嗐!”温振摆摆手,“早着呢,我才刚考完春闱,怎么着,也先让我歇几年……再者,也先等大公主嫁了再说。” “哈哈哈哈……”四人又是一阵爆笑。 “非要娶公主,再怎么也要娶像三公主那样的,娇小玲珑,看起来可爱。 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清云郡主那样的,看起来清冷聪慧,不矫情。” 秦褚臣随口一说。 他究竟喜欢的是她这个人,还是喜欢她背后所代表的势力…… 温振抿了口酒在嘴里,但笑不语。 清云郡主是长公主的女儿,长公主驸马是中书侍郎刘煜衡,也是有实权的。 秦褚臣丹凤眼,头小脸小,显得个高耳朵大,耳朵大,看起来有富贵相。下巴瘦削,看似不好相处,笑起来时,嘴角又尖又张扬,是又争又抢的面相。 小时候这样,现在还这样。 别看他下巴尖,看起来痩,温振私下观察过他的手脚步态,矫健有力,爆发力强,不容小觑。 也许他在警告自己?温振心里也不确定。 他看起来坏,对自己却算是好的,像兄弟一样。 但温振也确实介怀当初秋狝时,他和秦褚定,尤其秦褚定对温家的态度。 后来,秦褚臣邀请他在金风月苑通宵畅饮,被他以家规森严拒绝掉了,眼看喝得差不多,温振就先撤了。 中秋灯会,虽说通宵达旦,但黎明时分,街上已经没什么人。 不过,嬴子骞还是会将他的本职工作做好。 巡逻至朱雀大街时,他发现西边几座望楼在用灯笼明暗打着他所不知的暗语,颇感奇怪。 “你们继续巡逻,我过那边看看怎么回事。” “是。” 等他上到其中一座望楼,值守士兵却清醒地上来迎接他。 “嬴大人,怎么了,可有急事?” 那士兵虽没见过嬴子骞几次,却也知道他的大名。 “没,看你们在打灯,上来看看怎么回事。” “哦——”那士兵语气拉长,“无事!只是挡板卡住了,所以多试了几次,一切如常!一切如常!呵呵……”恰到好处的谄媚。 “无事就好……” 嬴子骞没说什么,走了。 第8章 联姻 金风月苑一别,温振就琢磨起联姻结盟一事。 现今,身份最尊贵又适婚的女子,大公主李云瑶算一个,三公主李云茵算一个,二公主夭折,故只保留封号。 大公主与太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年龄也是最急迫的。 三公主为其他妃子所出,相比之下,年纪还算是小的。 另有一位清云郡主刘钰,为元帝妹妹长公主独女,其父中书侍郎刘煜衡,目前在朝中不偏不倚,平日不声不响,少与他人往来,颇得皇帝重用。 秦家现如今在扩大自己的势力,势必会打起联姻的主意。 金风月苑一席闲谈,让温振得知,秦褚臣在打清云郡主的主意。 温振忽然想起什么,问一旁正在给温挺书局对账的母亲。 “娘,跟您打听个事儿,秦褚臣的大哥成亲了吗?” 他此前久不在长安,对这些事并不清楚,老娘身为朝廷命妇,再怎么也应该知道些,尤其关于嬴家。 “没有……怎么了?” “那嬴家呢?嬴家那两兄弟,陛下可有说赐婚?” 邓文君一顿,“都没有成亲……怎么,你担心日后娶的老婆比不过人家?还是说你有了喜欢的官家姑娘,怕被他们抢去?” 温振哭笑不得。 虽然从小跟他们做比较,做竞争,但不至于连老婆都要比吧,他成什么人了。 他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没有,只是十五那天和秦褚臣他们聊起此事,秦褚臣似乎对清云郡主有意……陛下可曾说有意将清云郡主许配给谁?” “算年纪,清云郡主与三公主同龄,都是二八芳龄,大公主未嫁,她们应是不急……” 秦家兄弟、嬴家兄弟都未婚配,这变数可就大了……温振不由陷入沉思。 大公主不必考虑,她已有婚约在身,即便闹退婚,也未必能成功,即便成功,也轮不到秦褚臣和嬴子骞。 接下来,搞不好会出现秦褚臣、嬴子骞同争一女的局面。温振不知为何,自然而然就代入了这样的想法。 以嬴子骞目前的身份、地位和圣宠,配得上当今身份最尊贵的女子,或三公主,或清云郡主。 温振是希望嬴子骞迎娶三公主的,本身陛下对嬴子骞就宠爱有加,要是娶了三公主,不得把他当亲儿子对待。 若娶了清云郡主,就相当于选了权力,可能遭陛下忌惮,反而失去往日的恩宠。 但他又不希望清云郡主落在秦家手里…… 思索间,听得温挺问邓文君,“娘,您和爹可有打算给哥说个什么亲?” 邓文君看了看温挺,又看了看温振,有些难为地说:“倒还真没想过……之前和妯娌闲谈时,倒也聊过,不过转眼就忘了。 我和你们爹本身就是晚婚,在我们心里,你们都还小呢……不过眨眼间,你们都这么大了……” 言下之意,似乎也打算开始考虑他们的婚事。 “哎,别!” 温振连忙摆手,一身抗拒。 “现在这种特殊时期,如果我们娶公主或郡主,御史台那群老登肯定骂我们攀龙附凤。 如若士族联姻,就说我们加深绑定,利益结盟。如若娶了寒门女眷,还要骂我们不安好心,拉拢他们,污染他们寒门的‘血统’。 此事还是再放放,再放放……” “可是,哥……温氏都已经一门三公了,还需要攀吗?” 温挺歪头,不解。 “那……那就是权势滔天!无论如何,都会被人诟病!” 邓文君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两兄弟,“你们就瞎猜吧,也许圣上一纸婚书下来,谁也猜不到……” “那就拒绝啊,娘!陛下总不会因为我的一桩婚事就难为爹吧?不行就我来说!我都在想,温氏如今被寒门敌对的情况,也许只有我娶平民一解。 我也向阿挺学学,发个誓,不娶高门士族女眷,不娶寒门官吏女眷,就将那誓词挂大门口上,人来人往,以表决心。 弟,也许将来哥给你娶一屠户家的嫂子,至少她能给你烧一手好肉!哈哈哈哈……” 说着,自己就先忍不住笑开怀。 “哥,你开玩笑呢,家里怎么可能应允,娘估计要打死你。” 温挺打量邓文君的脸色,他虽是如此说,却也忍不住抿唇,弯起了嘴角。 邓文君只是摇摇头,哭笑不得,母子三人,其乐融融。 温振后面又一想,难为就难为吧,偶尔抗抗旨,少些圣宠也不错。 “娘,您老实说……爹是有什么陛下的把柄?陛下怎么会这么重用咱们家?” 温振问出多年的疑惑。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邓文君被气笑。 “那是么!”他偶尔为温家太得圣宠而烦恼。 “没什么,就……” 邓文君想了想,“陛下还是皇子时,曾带兵出征,与突厥战于太谷。你爹当时是行军长史,为救陛下,被擒,被囚阴山苦寒之地数月之久。 突厥人对他严刑拷打,拷问当时的兵粮虚实,你爹誓死不答。后来,嬴叔嵇战场得胜,将他救出。 陛下有感于他的救命之恩,就一直提拔他,乃至登基后,也仍重用他。” 答案跟温振少时听到的大差不差。 “但如果你爹没有真材实料,陛下顶多也就只会许予钱财,不会将他重用,这是双向的选择。 所以,你们即便听到外面的风言风语,也不要多想,我们做好自己就行……” “那是自然的,我最崇拜爹了!” 温挺满脸骄傲之色。 温振亦然。 不过,既然嬴叔嵇救过爹的命,为何现在两家闹得这么僵?难道真的为了所谓的情感纠纷?真的值得吗? 他不敢问。 宫中,元帝在花园召见李云瑶。 他远远看见李云瑶带着薛骐来见驾,薛骐远远站在花园外等她。 元帝所处凉亭地势高,所以一目了然。 宦官之首的大太监高立德将李云瑶送至凉亭后,又下去了,独留父女二人相谈。 “父皇。” 李云瑶不亲不热地请安道,眼底是冷漠的神色。 元帝站着,在抄金刚经,她来,亦未停。 李云瑶即便倒着看,也能认出他此刻在抄的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教人破除执念。 破除执念?李云瑶讽刺地弯了弯嘴角,不知是在讽刺元帝,还是讽刺自己。 李云瑶和元帝是长得极像的,尤其眼睛和嘴巴,太子都没她像。 性格也像……爱恨分明,性格强硬,有时甚至有些极端。 这样性格相似又极端的两个人站在一起,时有争吵,是为平常。 李云瑶就这样站着,懒得问找她所为何事,爱说不说,这性子是磨不了一点。 “死了弟弟,转头就和哥哥走在一起,李云瑶啊李云瑶,你要被天下人所不耻啊……” 元帝手上未停。 李云瑶一顿,并未多做解释,反而说:“父皇,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您不是给女儿赐婚了吗,况且,我爱未来驸马爱得不行,怎么会有空想别人?” “哼……爱?爱到将人打得鼻青脸肿?刑部尚书都告到御前来了。” “自己儿子没教好,在风月场所流连忘返,还好意思御前告状?看来一家子都欠教养……” 李云瑶目光一凝,嘴角大大的勾起,随即又放下,恶作剧的眼光转瞬即逝。元帝仍在写字,并未注意到她的表情。 “我说的未来驸马不是他,我要嫁温振!” “温振?温相的儿子?” 元帝惊得站直了腰,“你什么时候和他勾搭上了?” “父皇,您不懂,女儿那叫一见钟情……” “朕记得以前……他在靶场和嬴子骞打过一架?此人性格高昂善妒,虽是温相之子,春闱状元,但……” 元帝对温振的印象并不好。 大公主的性格也是高昂善妒,喜好计较……该说物以类聚么…… “比胡世冲好,反正在我眼中,他什么都好。 就这样吧,如果您要我去给胡世冲道歉,我可以去,只要您能忍受他无视皇家尊严,流连勾栏场所。 反正他也不喜欢我,我正好去跟他商量退婚,女儿告退。” 李云瑶扭头去东宫,将这个决定告诉太子李汉霄,要他帮忙促成此事。 李汉霄不懂,“为什么非得是温振,姐,你都没见过他几面吧?” “听你口气……你反对?” “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李云瑶捻起一颗葡萄放进嘴里,漫不经心地说:“温氏门风好,为什么不能嫁,我嫁给他,替你拉拢温氏一脉,不好吗?况且,他是温相的儿子,还能是旁人说杀就杀的吗?” 听到最后这一句,李汉霄心里才明白过来,原来李云瑶还在记恨着以前的一切,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你跟温振关系如何?有几成把握笼络他?” “还行,少时交情不错。那小子,整天在我面前嚷着以后要当宰相,明里暗里地暗示我……” 李汉霄回想起幼时读书的情形,摇头失笑,“他性格颇像温相,为人正派,即便不帮我,也不会害我的。” “如此便好。” 李云瑶放心地点了点头。 第9章 重阳 九月九,重阳日,皇恩浩荡,元帝特准开放芙蓉园一日,邀百官及家属同赏秋菊,共游曲江。 温振、温允、温斐三人同游。 他本想叫上温挺,但温挺说他不入仕途的誓言已是长安百官眼中的笑话,他自觉没脸出现在众人面前,只好作罢。 三人途中遇见秦褚臣和邱杉,还有几位与秦褚臣年纪相仿,温振不认识的官家子弟。 秦褚臣出行,身边总是热闹。 他本想过来打招呼,顺便邀请温振他们一起同游,眼角远远瞥见清云郡主一行,又火急火燎地赶过去了。 来时乌泱泱一片,离开时也是乌泱泱一片。 也许他是真心爱慕清云郡主?温振心想。 他的本能告诉他,他不乐见秦家和刘家联姻结盟,但此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也只是隐隐感到担忧罢了。 这时,有宦官上前来,用尖细的嗓音恭敬、小声地说:“校书郎,太子殿下有请!” 温振眼前一亮,他对温允、温斐说:“哥,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温允点了点头。 那宦官将他领到一处临江的望楼。 此时,楼里都被清空,楼下有人把守。 温振独自上到顶楼,看见李汉霄背着手,临窗而立,气质已非儿时能比。 李汉霄听到脚步声,转过身去,未等温振请安,就先一步走到他身边。 “温振,好久不见!” 他上下打量,感慨地拍了拍他肩膀,“英姿飒爽,不减当年啊!” 温振弯起嘴角,叉手行礼,“承蒙殿下还记得臣,臣倍感荣幸,要是有用得着臣的地方,殿下尽可吩咐。” 又搞起他那虚伪的一套。 “少来这套,你以前什么时候在我面前自称过臣,我还不知道你?坐!” 李云霄顺手给他倒了杯茶。 “哎哟!谢殿下!” 温振诚惶诚恐地接过那杯茶,一饮而尽。 他嘿嘿笑了两声,“我这不是还要靠殿下提拔嘛,如今臣只是个小小的九品校书郎,将来宰相之位还要靠殿下成全!” 李汉霄又给他满上,顿了顿才说:“其实有法子……大公主欲退婚,转嫁给你,你只要娶了大公主,你我就是郎舅,将来我必封你为相!” “什、什么!” 温振手抖如筛,声音、脸色全变了。 “我并非危言耸听,大公主已经当面和陛下说退婚并且要嫁给你的事…… 不过陛下对你印象不佳,说你当年和嬴子骞打过一架,小肚鸡肠,此事就暂且搁置了。 不过,日后,要是大公主莫名开始对你亲昵,又或者哪天,陛下突然召见,不要见怪,我已经在此提醒过你。” 当温振得知陛下对自己印象不好,全因小时候和嬴子骞打过一架,简直一口老血卡在喉咙。 “殿下,这可不是开玩笑,为什么非得是我呢!现在御史台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我怎敢娶皇亲…… 况且……况且……我听说陛下不喜大公主,我若娶她,就更不可能得陛下重用了……” 他怎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大公主可是太子亲姐!不过他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 “陛下不重用你,我重用你啊,我不是说了吗,将来我必封你为相!” “殿下,您这话可不好使……”他忽然就变聪明了。 “那说句不好听的,我老爹如今身子骨硬朗,他退下来也是三、四十年后的事了,我若娶了大公主,还不知有没有命活到那个岁数呢,即便苟活到那时,也有心无力了。 思来想去,这宰相我还是不要做了,殿下,告辞!” 温振起身就想走。 “唉,先别走啊!再聊聊!” 李汉霄拽住他,“这事只怕由不得你……” 温振闻言,僵硬地回过头来看他,“殿下,您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为何说得如此绝对?他脸色惨如死人。 李汉霄踌躇了一会儿,“你大概不了解我姐的为人……她雷厉风行,心狠手辣,有时候疯起来,我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 就比如说要嫁给你,我也是事后才知道……你说陛下不喜欢她,那是因为她恨陛下……这恨,绝不仅仅因为陛下不够善待我们母亲……” 他缓缓叹了口气。 “十年前,她曾经喜欢过一个身份卑微的小小侍卫。 当时她才十四,而侍卫已经二十四,已经不是毛头小子了。 陛下说他有心机,欺公主年少,蒙骗公主真心,将他沉了井。” 温振心里倒抽一口气。 “同年,她便把秦贵妃最得力的心腹,还有最爱的一只狮子狗,也扔进井里。 有人证,有物证…… 无数宫女宦官听到那死去宫女的呼救声,狗吠声,等众人赶到时,她就笑着站在井边…… 她的手被那只狗咬得鲜血淋漓,身上也有那宫女临死前的挠伤,那口枯井下,有她身上的衣服碎片,是那宫女临死前死拽着撕下来的…… 事后陛下审问,她也只是面无表情地说,是那宫女和那只狗想伤害她,她自保而已,还反问陛下,究竟是宫女和狗的性命重要,还是她的性命重要…… 陛下后来以休养的名义,将她关了五年,但她的性情已然扭曲。 她现在身边时常跟着一个侍卫薛骐,那死去的侍卫,便是薛骐的弟弟。” “她不喜陛下的赐婚,如果退婚不成,也许哪一天就手刃了胡世冲,婚前杀不了,也许婚后就杀了。我不是在开玩笑,凭她对陛下的恨意,完全做得出来。 而她之所以选择你,是因为你是温相的儿子,不是陛下能说杀就杀的,不是像那死去的侍卫那样的草芥,也是反抗陛下的选择。” “我若不从她,她岂不是也杀我?”温振惊悚。 李汉霄沉默地看着他,随后安慰地拍了拍他肩膀,“有我看着,不会的,我会极力劝阻。” 这个安慰聊胜于无。 温振六神无主地回到温允他们身边。 “怎么了这是?”温允问。 “完了!完了!大公主‘看’上我了……吾命休矣!” 温振欲哭无泪地趴在温允肩膀上。 “什么?我没听错吧?”温斐惊讶地张大嘴巴。 “太子殿下说的?”温允追问。 温振唯以长叹作答。 忽然间,胡世冲就这样出现在温振的视线。 他远远看见胡世冲只影一人,百无聊赖地走着。 大伙儿都畏惧大公主的声威,不敢与他走得太近,再亲近也只是打个招呼就借口离开,生怕被大公主误会成一伙儿的,伤及无辜。 此刻,温振见他如见救命稻草。 胡世冲也是尚书之子,如无作奸犯科,岂能是陛下说杀就杀,大抵大公主纯粹不喜欢这个人罢了。 他应该向胡世冲看齐,当他个纨绔子弟。如果大公主不喜胡世冲,便不会喜欢自甘堕落的他。再怎么样,他也要保护胡世冲婚前不被大公主所杀。 至于婚后,即便家毁人亡,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事了。要知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世冲兄啊世冲兄,等等小弟!等等小弟!” 温振眼含热泪地跑过去。 “你是?”胡世冲用手挡住他,与他保持一臂距离。 这个人也太热情了点。 “小弟姓温,名振,家父中书令温见博……” “哦!我知道你,温氏八子么,温相的儿子……不过……你找我何事?” 他们应该八竿子也打不着吧,谁不知温氏八子都是乖乖儿子,怎么会和他这种纨绔子弟有联系。 “哦,没事……就想问问你去不去金风月苑,我想同你一起去……” “你是不是专程来戏弄我?” 胡世冲勃然大怒,“谁人不知大公主在金风月苑门口将我打了一顿,我还敢去吗?” 他揪住温振的衣襟,“谁敢在我面前提‘金风月苑’四字,就是跟我过不去!” “唉唉唉,世冲兄息怒!息怒!” 温振余光看见有人注意到他们二人,转而小声说: “是我自己想去……自从去金风月苑见过一次世面,我是日思夜想,食不知味……你也知道我家教严……” 他用眼神暗示他看站在远处的温允和温斐,“时刻都有兄弟盯着呢……我一个人去不方便,你如果去,我便跟着你去,便有了由头…… 世冲兄你是情场高手,肯定见过更多世面,我跟着你也是学习……” 怎么会有人将逛青楼讲得这么清新脱俗,光明正大,非去不可?而且还是个文人才子,最不可能沉迷青楼的正经人。 胡世冲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不过……他也确实很久没去,有点想了…… 其实还不到一个月。 此人就算别有居心,能别有居心到哪里去,他只是个纨绔,在刑部当个闲差,毫无用处,而且现在大家都对他避之不及……但他老爹又确实耳提面命,斥令他不许再惹是生非…… “但大公主……” 他面有犹豫。 “哎!世冲兄,有什么好畏手畏脚的,树挪死,人挪活,金风月苑去不了,咱还可以去其他地方么。 早就听闻西市胡姬异域风情,别有一番滋味……再说了,大公主哪能天天盯着你呀……好了好了,走吧,再不走黄花菜都凉了!” 他搂过胡世冲的肩膀就往芙蓉园外边走。 也罢,就让他去观察观察,这个温振到底是何居心…… 胡世冲半推半就地想。 “哥,我俩一见如故,去畅聊人生理想去了,你们就先回去吧!” 温振冲温允、温斐高喊,留下一脸困惑的允斐二人。 第10章 监视 温振和胡世冲勾肩搭背地走着,深入西市时,看见邓义禹、嬴诚飞、嬴子骞三人迎面走来。 都说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这不,他们仨儿手上或多或少都提了点东西,有护膝,有胡酒,有马鞭。 所以说,这人际关系,实际就是个圈。 邓义禹是温振舅舅的儿子,兵部尚书邓文峰之子。 武将之间,总有那么点惺惺相惜。 邓文峰任兵部尚书前,曾是军营里的将军,和嬴展相处得还不错。 到了他们儿子这辈,邓义禹和嬴展之子嬴诚飞是把子之交,嬴诚飞又和嬴子骞称兄道弟,自然而然,三人就成了好友。 偏偏,温振和嬴子骞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都说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可惜,他跟敌人的敌人还是敌人。 如果他将秦褚臣视为敌人,那敌人的敌人的嬴子骞,不正是他的另一个敌人? 他骂过嬴诚飞的老子嬴展,也和嬴子骞干过仗、骂过架,邓义禹这个表兄,却和他的两个敌人走在一起。 温振不由得用看叛徒的眼神,似笑非笑地看着邓义禹。 邓义禹尴尬地笑着,走上前亲切地搂住温振肩膀,小声在他耳边说:“他又不是犯了什么死罪,不必这么针对他……” 此话被胡世冲听见。 嬴子骞、嬴诚飞两人,看到温振,都站在原地,与他保持距离,只有邓义禹一人上前打招呼。 今天有邓义禹在,双方都给了个薄面,尽量不吵起来,只不过,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就是了。 都说温、嬴两家不对付,传闻真不假……胡世冲心想。 “上哪儿去呢?阿振……” 邓义禹笑眯眯地问。 “青楼。” 邓义禹眼神一摄,冷眼看向一旁的胡世冲。 这胡世冲是个什么路子,他也知道,长安城中有名的纨绔子弟。 “看我干什么,是他非要拉我去的。” 胡世冲甩手,颇感冤枉。 “邓义禹,怎么说话呢,不许这么对我兄弟!” “我这什么都还没说呢!”邓义禹大呼,“而且你不许去青楼,我不许你去!” “要你管,你跟你自己的‘兄弟’逛去吧……”说罢,温振搂着胡世冲的肩膀就走。 胡世冲心中感动,回搂他的肩膀。 “振兄!你竟如此重情重义,从未有人如此维护过我,我真是太感动了,好兄弟,我请你喝酒!” “走!” 两人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你敢!” 邓义禹扯住温振后领。 “你这么啰嗦,干脆你也一起去好了!” 温振一个回手,锁住他的脖子,准备硬拖他过去。 这时,一位清纯可爱、娇小玲珑的女子映入温振眼帘。 她从温振、邓义禹身边经过,身后跟着两个婢女和两个白脸小生。 她不认识温振等人,只是看他们当街打闹,姿势奇怪,觉得有些滑稽。 她只与温振他们对视了一眼,捂嘴偷笑了一下,很快离去。 她是认识嬴子骞的,因为在经过嬴子骞时,明显顿了顿,但也只是点点头,就继续往前走了。 嬴子骞似乎也认出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她便已走远。 那两个白脸小生很明显是宦官……十四、五岁……娇小玲珑……三公主吗?温振心想。 “那不是三公主吗?” 胡世冲证实了他的猜测。 温振忽然想起什么,冲嬴子骞喊:“喂,嬴子骞,还愣着干嘛,公主什么人都没带,还不赶紧跟过去保护公主!” 是这样没错,但嬴子骞很不爽他发号施令的口吻。 他冷冷瞪温振一眼,转身跟上去。 嬴诚飞看他去保护三公主,也跟上去,唯有邓义禹还被温振锁在臂弯里,苦苦挣扎。 温振看着嬴子骞和三公主的背影,别有深意地弯起嘴角。 秦褚臣追求清云郡主,嬴子骞和三公主培养感情,而他在努力开拓人脉,唯他当官意志最坚,他们都有光明的前途,嘿、嘿、嘿…… 晚上,嬴子骞和家人用完膳,早早回自己的院子,熄了灯。 熄灯后,他翻墙而出。 今夜的他,着一身黑衣,靠着墙边,或沿着街边而行,隐藏在黑暗中,或影子下,行动迅敏,一路潜伏到西市。 他挑一处商铺的高楼,轻松攀爬到顶层,藏于屋瓦阴面。 这是个距望楼不远不近的好位置,他又着一身黑衣,轻易隐藏于夜色。 此时已是宵禁时间,商铺早已落锁,也不怕被人发现。 自他发现西市个别望楼有不明的灯笼明灭,除非值夜,否则他都会像这样,宵禁后潜伏到西市,守着望楼,等灯笼再次用明灭打信号,或飞檐走壁,游走在西市各大坊,查探有无违法行径。 他发现黑火帮会在宵禁后秘密运送物资,箱子成箱成箱运到一胡商的货栈。 黑火帮是西市最大的流氓帮派,头目虽是汉人,手下却多是汉胡混血,人高马大,凶神恶煞。 他们平日里胡作非为,欺压百姓,什么收取保护费、青楼赌坊、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然而,他们现在却在井然有序地运送物资,没有人说话,灯笼也很暗,有也只有几句头领之间的低语。 一切都那么不同寻常,透着诡异。 嬴子骞曾想过下去探查货栈里究竟是什么,但货栈日夜有人看守,防守极严。 至于那个胡商,嬴子骞白天去监视过,纯正的胡人,做的倒卖生意,将边塞胡人的东西运进来,汉人的东西运出去,两边倒卖。 他有数十个货栈,都雇了黑火帮的流氓看守,却只有这里防守最严。 他倒是想光明正大带人来查,但这里是右金吾卫的地盘,违反宵禁这样的小罪,只怕会让右金吾卫的同僚觉得他手伸太长,没事找事,硬找茬儿。 况且,能在望楼用灯笼打信号,说他们在右金吾卫没人,说出去谁信。怕只怕他还没跨过朱雀大街,这些人就已然收到风声,撤了个干净。 嬴子骞等到望楼打灯后,摸黑潜行到那间货栈附近,趴在屋瓦上盯着货栈外的情况。 盯了一炷香时间,毫无破绽。 这时,他远远瞧见有个黑影在其他屋瓦上跳跃。 他一会儿飞檐走壁,一会儿蛰伏观察,似乎在寻找那间货栈防守的破绽或切入点。 这样偷偷摸摸,想必不是黑火帮的人……小偷吗?这片都是货栈,何以不偷别的,只盯着那家货栈……看来不简单……无论如何,他都要截住那人。 嬴子骞在那人越靠越近时,突然窜出,将他逼落货栈。 此人着一身夜行衣,从头包到脚,非常严谨。 嬴子骞仅能凭月光看出他中等个子,身材健壮,是个中年男子。 他自信自己武功不凡,无论如何都能缠住此人。但此人拳脚老练,跟嬴子骞打得有来有回,让嬴子骞有些吃惊。 那人同样惊讶,发觉嬴子骞的招式有些熟悉时,明显顿了顿,摸到他身上的料子时,又顿了顿。 这个货栈和目标客栈仅一巷之隔,他们虽然很有“默契”,都未发一言,但打得拳拳到肉,掌掌生风,还是引起了外面黑火帮流氓的注意。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他们有人说。 “好像是那个院子传出来的……” 有人拿着灯笼靠近。 两人瞬间停手,分开。 嬴子骞竖耳静听黑火帮流氓的脚步声,盘算着黑火帮的人如果进来查看怎么办,却见那黑衣人直接翻墙,从另一边逃跑了。 嬴子骞心里骂了句娘,也快速翻墙离开。 他翻墙回到嬴府,直接躺在床上,忍不住在脑海里回想刚才的事,一时回忆那黑衣人的招式,想通过那些招式推测黑衣人的身份,一时又在脑中推演,下次要如何出招,才能更快将他制服。 直至快到黎明,才迷迷糊糊睡去。 清晨,家丁在门外喊道:“少爷,您起了吗?刚刚有人上门送信,说务必要交到您手里……说很重要……少爷,您起了吗?少爷……” 平日这个时候,少爷已经起来练武了,今日屋子大门还关着,确是有点奇怪。 少爷从没对下人发过脾气,他也就斗胆喊了,耽误少爷的大事可不行。 嬴子骞打开门,双眼未见疲惫,只下巴冒出点胡茬,倒显出一丝成熟之色。 他身上还穿着昨晚那套衣服,家丁瞧不出异常,以为他刚换好衣服准备锻炼。 家丁双手把信递给他,他问:“送信的是什么人,可有报身份?” “没有……门童说他是坐着马车来的,斯斯文文,像读书人,送了信就走了。” 嬴子骞打开信,那是上好的信纸,上面写着:今夜戌时,金风月苑,竹室。 笔触铁画银钩,可以感受出书写之人的不凡,右下角还画了个银鱼袋。 嬴子骞下意识去摸自己腰间,空空如也。 “该死……”他低骂一句。 “少爷?”那家丁还以为嬴子骞在骂自己。 “没事,下去吧。” 让送信的,应是昨晚的黑衣人……不,能写出这手字的人,不像是那样的武者。 嬴子骞把信揉成球,捏在手里,对昨晚的黑衣人,以及黑衣人背后的势力无限想象。 第11章 赐婚 重阳后第二天,温振打着哈欠回翰林院当值。 刚进翰林院,就见几位同僚在道上闲聊八卦。 “聊什么呢?” 温振凑上去,哥俩好地搂住他们肩膀。 什么八卦,值得他们直接在道上三人聚团。 “昨天芙蓉园赏菊大会,良兄头痛没去,我在跟他说清云郡主落水一事……” “清云郡主落水了?” 温振吃惊。 “你这么吃惊干嘛,你不是去芙蓉园了吗?我都看见你了。” “呵呵……”温振尴尬一笑,“我没待多久,早早就溜了。你快给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就……清云郡主不慎掉进曲江池……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掉的,等听到呼救,众人围过去时,秦褚定已经跳入池中将她救起,跪在岸边给她按肚子,渡气…… 郡主吐出不少水呢,迟迟没有反应,大伙都吓死,还好最后指头有了点反应,急急忙忙抬去看太医了……” 温振还是好奇,与其说好奇,不如说是困惑。 他明明记得临走前,清云郡主身边作陪的是秦褚臣,何以到后面,救人的是秦褚定? “只有秦褚定一个人吗?秦褚臣呢?”他追问。 “秦褚臣?”同僚不解。 “哦,我的意思是只有秦褚定一个人下去救吗?如果多几个人下去,清云郡主早一点获救,说不定就不用喝这么多水,能早点醒来……” 另一个人回忆说:“是还有几个侍卫也跳了下去,不过水性都没秦褚定好……” 很快到当值时间,他们没有继续深聊下去。 与此同时,紫宸殿里,下朝后,秦廷带秦褚定单独面圣。 “陛下,臣今日是为犬子婚事而来。” “哦,你想找朕当媒人?说来听听……” 元帝在榻上盘腿而坐,好整以暇地整理着龙袍下摆,带着点松弛。 “回陛下,昨日清云郡主落水,犬子下水相救,上岸后做了些……急救措施,虽是为救郡主,不得已而为之,但臣还是担心有碍郡主声誉。 如长公主、驸马、郡主不弃,犬子愿意担起责任,负责到底……臣一家,愿恭迎郡主下嫁……” 元帝顿了顿,沉吟片刻方说:“你这想法提得突然……具体愿不愿意,朕也得先问问长公主一家……先回去吧。” 他把头转向一旁的宦官高立德,“差人去长公主府,将秦将军这番话带过去……” 他又看回秦廷,“等驸马回话,朕再召你……” 高立德领命,移步到殿外去吩咐。 “谢陛下!” 达到目的,秦廷带秦褚定退下。 此番消息带到长公主府,瞬间炸开锅,急得清云郡主刘钰强撑病躯,也要坚持进宫面圣。 “你这孩子,有什么话不能等到病好再说?” 长公主心疼地责怪,“你要真急,大不了差人进宫送句话,急什么,有什么好急,什么能比得上你身体重要?” “你想对陛下说什么?”刘煜衡问。 刘钰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先说,坚持面圣,说等到了圣前再说,以表诚恳决然。 刘煜衡见她态度激烈,心想她肯定是不喜欢这桩婚事……进宫左右也是为了拒绝这桩婚事……见她闹得厉害,就让她去了。 长公主不放心她的身体,跟着一同前去。 刘煜衡拉不下这个脸面,没去。 哪有人当天就进宫回绝的,多大点事,周旋几天怎么了,做事怎么这么不留余地,果真是妇人做事…… 再者,即便她今天进宫回绝,陛下也会思量他这个一家之主的意见,再来问一遍,有什么用,急什么? 不过,他倒感觉秦廷的态度有点意思,扭头一个人回书房琢磨此事。 紫宸殿,刘钰拖着病体行了个大礼,跪在地上不肯起。 “陛下,臣女不想嫁给秦公子!秦公子救了臣女,臣女心存感激,但……臣女喜欢的是嬴子骞嬴二公子!婚姻一事,臣女不想勉强!” “什么?” 长公主不知是惊呼她的直白,还是惊讶不知她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嬴子骞。 元帝瞧长公主的反应有趣,对刘钰的直率也感到有趣。 这小丫头从小聪慧,元帝破格将她从县主册封为郡主,对她很多时候也是纵容,没有责怪她圣前失礼。 “看你娘的反应,她都不知道你喜欢嬴子骞,钰钰,你怎么就喜欢上嬴子骞,什么时候喜欢上嬴子骞的?”元帝略带揶揄。 “可不是,今天才知道的……”长公主头痛扶额。 “臣女……臣女是一见钟情!”刘钰坚定地说。 “呵呵……”元帝轻笑,“你就算再喜欢,朕也得先问问嬴元帅和嬴二公子的意见不是?先回去吧,把病养好再谈,看你小脸白得……” 他摆了摆手。 出宫的马车上,刘钰卸了压力,整个人开始发冷,她依偎在长公主肩膀,冷到发抖。 “钰儿,你见怎么样?难受吗?” 长公主着急地握住她的手,入手冰凉。 “娘……我在曲江池时,晕得突然……我怀疑……是不是那些糕点有问题……还是茶水……我不知道……” 这也是她最疑惑的地方。 长公主一愣,“那些茶水糕点……都是咱和其他官家女眷、贵妃娘娘们一起吃的,娘也吃了不少,也没见晕啊……会不会你想太多了?” 无凭无据,这也是刘钰一开始无法向家人,向陛下说明的原因。事到如今,她也无法追究了。 她喜欢嬴子骞是真,现在只希望能赶紧拒掉秦家的婚事。 消息很快传到秦府,当时秦家父子三人都在书房。 秦褚臣只见兄长秦褚定手握拳头,几乎咬牙切齿地沉声自语:“看我怎么废了他……” 主位的秦廷盘着手串,目光收敛,沉思,一语不发,专心到似乎没有听到秦褚定危险的发言,又似乎已经习惯这些血雨腥风的话语。 秦褚定临走前,他也只是简洁地嘱咐一句:“别闹出人命……” 晚上,温振被秦褚臣叫去金风月苑喝酒。 他去到时,同桌的还有上次一起的林城东、邱杉。 秦褚定求娶清云郡主一事,半天时间已经“传遍”宫里宫外,尤其清云郡主当天带病入宫,和陛下谈的什么,无从得知,引人想象。 温振看秦褚臣闷闷不乐地喝酒,心想他也许真的喜欢清云郡主…… 他也坚信秦褚定想迎娶清云郡主,是为获得其父中书侍郎刘煜衡的支持…… 党争到最后,亲哥夺走自己喜欢的女人,不知秦褚臣作何感受。 正喝着,他看见邓义禹、嬴诚飞、嬴子骞三人走进来。 他们习惯性地四周察看,自然而然就与温振八目相看。 温振又扬起他那似笑非笑的笑容,用看叛徒的眼神看着邓义禹。 不让他逛青楼,自己却带着两个敌人逛金风月苑。 邓义禹心虚地挠挠头,带着嬴诚飞他们坐到一个角落,落座时,特意挑一个背对温振的位置。 他可冤枉极了,是嬴诚飞主动邀请他的,谁知嬴子骞也跟过来了。 那可是嬴子骞!洁身自好,正直到不能再正直的嬴子骞!着实让人感到意外。 秦褚臣撑着下巴,盯住那边的方向,眼眸微合,想了想,招来随从小厮,耳语几句,小厮领命离开。 温振心中不安,却只能假装若无其事。 喝到中途,嬴子骞站起来,似乎要去茅厕。 他走到后院,正思索该怎么找到那间竹室,就有一个仆人上前来。 他恭谨地低着头,“公子,随我来。”带着嬴子骞七转八绕,走到更深的里面。 他们进到一个空房,仆人反手将门从里面锁了。房间里还有一道门,穿过那道门,便到了一个空院。 他们在游廊下走着,又绕了一圈,才看到有间亮了灯的房间。 嬴子骞全程没有看到有别的婢女,或者仆人。 隔壁是金风月苑的欢声笑语…… 他们已经绕到隔壁院落来了。 游廊下也只有几盏昏暗的灯笼,让整条游廊看似一条蜿蜒至未知的蛇影。 而所谓竹室,门前角落确实种着几棵竹子,门上挂着“竹室”二字的木牌,显得有些随意,是竹室,也是陋室。 “公子,您进去吧,我就在门外候着,一会儿带您回去。”那仆人边说,边给他推开门。 竹室里坐着两个人,一个约莫二十五岁左右的青年,一个五十出头的中年,嬴子骞觉着他的身形有些熟悉。 那个青年,他更熟悉,起居郎顾浪,左谏议大夫顾琮回之子,太子的表兄。 这不得不提皇室上一辈的恩怨。 先皇后,元帝原配,太子生母,乃是当时的中书令之女,其兄顾琮回。 元帝与顾家的姻亲,是先帝赐婚,并无感情,所爱另有其人。 元帝登基后,宠爱秦贵妃,冷淡先皇后,致使先皇后郁郁而终。 他先是迅速提拔温见博,挤掉顾父原本的中书令之位,又婉转卸掉嬴家的兵权,扶植秦家上位。 此后,对顾家、嬴家提防,暗中打压,诸如顾琮回当了十几年左谏议大夫,一直不得晋升,官位不高不低,就这么吊着,叫人寻不出什么错误,反正饿不死。 顾、嬴两家的后辈,除了极个别特别照顾,如嬴子骞,如顾浪,用于安抚人心外,其他少有重用,也少有晋升。 元帝对嬴家如此提防,倒不是嬴叔嵇站顾家,而是太过忠于先帝,太过刚正不阿。 这样的利剑,能收服,用好了也是极好的,坏就坏在时机不对。 当年元帝夺位,用了不少龌龊手段,这在嬴叔嵇看来就是以下犯上,对先帝有威胁,因此有些微词,导致元帝心生芥蒂。 此后,元帝登基,也算名正言顺,嬴家依旧对皇室忠心耿耿,他却不想再重用嬴叔嵇。 但凡嬴叔嵇能灵活变通点,都不至于落得今天这个待遇。 顾浪的出现,让嬴子骞极为意外。 这么说,金风月苑是顾家的产业?还是说,太子的产业?他本不必亲自现身,但还是出现了,是为什么? 第12章 下药 两人见到嬴子骞,纷纷站起来迎接。 那中年男子将嬴子骞的银鱼袋轻巧地抛给他,笑着打趣,“嬴大人,这银鱼袋可别再丢了!” 嬴子骞十二分肯定,银鱼袋就是他偷的,而不是他弄丢的。 “你们如何肯定,这银鱼袋的主人就是我?” “我与你交手时,你用的嬴家独门武功,我很熟悉。我再一摸你身上的料子……没有哪个窃贼会穿这么好的衣服去偷东西。” “能得银鱼袋,会嬴家功夫,昨晚嬴子翟又在宫中当值,可不只剩你了么……”顾浪说。 嬴子骞没有特意换装,也是为突发什么事情时,能及时表明身份。 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以他的官家身份自傲,被摸了银鱼袋,也不算冤。 “那你……你们为什么会盯着那间货栈,你们知道些什么?” “你又知道些什么?你怎么会在那里盯梢?”顾浪反问。 “我上任不久,便留意到西市有人在宵禁后,借望楼用灯笼打暗语,观察十数日,发现只要是打暗语那天深夜,黑火帮的人必会秘密运送物资,我想知道那些是什么……” 黑火帮的人也极好认,他们袖子上都绣有黑火的纹路。 “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也许官商勾结,没有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胡商怎敢违反宵禁,暗中运送货物。 而又是什么货物,紧急到半夜搬……不,也许是必须半夜搬……” 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见不得光的东西。 嬴子骞默然。 “是寸弩。”中年男子道。 “兵器?”嬴子骞大骇。 “如果我再告诉你,黑火帮是秦家的爪牙呢?”顾浪说。 秦褚臣就在西市,他能当上右金吾卫校尉,没有点千丝万缕的关系,没人信。 但胡商、突厥、寸弩……秦党是想叛国吗? “我有眼线,有次看到秦褚定的幕僚乔装出入黑火帮堂口……我们也是盯上黑火帮,才进而察觉那胡商与秦家勾结。 那胡商在西市是数一数二的大商贾,将胡人的货物运进来,汉人的东西运出去,而实际……是将铜料运进来,将寸弩等物资运出去……” “私铸铜币?” 顾浪点点头,“他们长安城内的货栈防守严,但出了城……我们安排人手,乔装成劫匪,劫过一箱货物——箱子里,上面是木质的工艺品,最底层有暗层,能藏十六把寸弩。 我们的人装作不知有暗格,只劫上面的货物,将箱子弃之野外,又被他们捡了回去。” “至于铜料,就更容易发现了,车马运送途中,总容易震落些边角料……”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招兵买马,扩大势力。” “他们私养募兵?” “不用养。”中年男子说,“当年突厥率十万骑兵进犯太原,太谷一战,张家军全军覆没,致使温相被擒。 你爹带兵反击,大胜。 战报说突厥首领金力可汗战死,我想割下金力可汗的首级,祭慰众将士在天之灵,却如何都寻不到他的尸首。 我严重怀疑,他还没死。 突厥如今有死灰复燃的迹象,我已经发现有一些狼卫混迹在那胡商身边。 狼卫身材魁梧,杀气腾腾,我是不会认错的。 只要秦廷源源不断地供应物资和武器,狼卫就能为他所用。 你可知当年张家军为何全军覆没,全因秦廷的援军迟迟不到,可那个昏君只道是我的责任……” 说着说着,中年男子红了眼睛,恨意滔天。 “……我对当年的事知道得不多,不知阁下是?” 顾浪拍了拍中年男子的肩膀以示安慰。 “张叔是当年的右卫大将军,姓张名瑾。因与陛下起了龃龉,战后解甲除籍。我爹可惜他的战功和能力,请他来帮助太子殿下。” 左右是为了党争……嬴子骞暗想。 顾浪估摸看出他不想站队,“我不强求你加入我们,但如果秦廷真和突厥狼卫勾结,那对长安就是极大的危害。 为了陛下和长安的百姓,我不信你能坐视不管。 一个人的力量终归有限,现在也不宜打草惊蛇,如果你有其他信息,希望你能跟我们互通有无,一起拿下这些乱臣贼子。” 嬴子骞想了想,点点头。 这时,门外传来仆人请安的声音。 “坊主……” 一高挑纤瘦的男子推门而入。 他年纪与顾浪相仿,丹凤眼,嘴角噙着笑,身上儒雅的气质冲淡了他那张脸带来的侵略感。 顾浪为嬴子骞介绍,“沈朿,明面是金风月苑的东家,实际是鹘坊的主人,我的谋士,我爹的养子。” 顾浪什么都和盘托出,让嬴子骞极为不适,“你跟我说这么多辛秘,就不怕我扬出去?” 嬴子骞明显感觉出他的拉拢之意,所以心里抗拒。 此乃阳谋。 顾浪一笑,“我信你,你们嬴氏一族的口碑、立场从来都是忠君、爱民,我有眼睛,能看得出来。 而且鹘坊设立的初衷就是为国为民,是深处民间的耳朵和眼睛。 鹘坊没有牌匾,没有门面,以无数种方式隐匿全国,只看令牌行事,只抄这里,是没用的。” 他掏出一块黑漆令牌,上面是浮纹的“鹘坊”二字。 “要么,给你一块。” 嬴子骞嘴角抽了抽,“不必,一有情报,我会来找他的,我认得他。” 他指了指那带路的仆人。 “你嬴二公子为人正直,频繁出入金风月苑,岂不惹人怀疑?” “我也认得这里,知道竹室在金风月苑隔壁,可以翻墙而入。” 真是油盐不进。 顾浪挑了挑眉,“随你。” 他转向沈朿,“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 沈朿说:“我来是想提醒嬴大人,方才黑火帮的人混进后厨,往给邓公子、嬴公子的酒水下了药。 两位公子现在看似喝得醉醺醺,其实已经神志不清。” 嬴子骞急得往外走,沈朿拦住他。 “我已经让苑里的姑娘陪着了,久久都无事发生,我想是冲你来的,只是没想到你‘上个茅厕’要这么久…… 提醒你一句,门外不远处停了辆马车,车夫也是黑火帮的人。” “秦廷要对你下手?”张瑾觉得匪夷所思。 “我大概知道原因,宫里消息,秦廷带秦褚定进宫求娶清云郡主,清云郡主带病进宫婉拒婚事,并言喜欢嬴二公子……” 顾浪揶揄地看着嬴子骞,“我要是秦褚定,恨不得直接打你一顿。” “直接打多明显啊,区区流氓恶霸,怎敢围殴朝廷命官……” 沈朿抱胸,好整以暇地说。 “换作是我,就迷晕他,先让一百个肥头大耳的丑妇蹂躏他,再把他丢到大街上,马车碾过,碾断双腿,从此沦为废人。” “沈朿,你果然次次有新意,恶毒如斯!”顾浪投去赞赏的眼光。 嬴子骞嘴角再次一抽,“多谢提醒。” “你打算如何应对?”沈朿问。 “我打算……将计就计。” 嬴子骞回到前院,果见邓义禹、嬴诚飞几近不省人事,有两个姑娘在旁边轻轻推他们,试图唤醒他们。 “公子?公子?醉了么?要不差人送您回府吧?公子?公子?” 他瞥一眼秦褚臣那桌,林城东、邱杉未察,秦褚臣嘴上喝着,余光却盯着邓义禹他们。 温振亦然,只是他脸上没什么笑意。 嬴子骞回到自己的位子,这时花魁柳如霏走过来,跪坐在他旁边,柔声道:“公子,可需将这二位公子送回家?” 嬴子骞却说:“喂我喝酒。” 柳如霏顿了顿,拿起酒杯,送到嬴子骞嘴边。 嬴子骞借着她宽大的袖子,假意喝酒,实际将酒倒在衣服下摆,他穿的深色衣物,倒也不明显。 柳如霏神色如常地看着他,他也看了柳如霏几眼。 能够这样面不改色,想必也是鹘坊的人……嬴子骞心想。 “还喝吗?”柳如霏问。 “喝。” 这次,柳如霏特意将酒倒少一点,免得嬴子骞身上的酒流到地上。 温振远远看着,暗骂嬴子骞衣冠禽兽。 平日装得人模狗样,不近女色,喝起花酒轻车驾熟,面不改色。 他都做不出让花魁喂酒这么轻浮的举动,要是被御史台的人看到,参他一本,岂不是步胡世冲后尘? 他还有何面目迎娶三公主!这时候都不回家,待会儿三个人全醉了,可就难看了! 果不其然,两杯下肚,嬴子骞就开始摇摇欲醉。 他用手撑着脑袋,“迷糊”了一会儿,终“不胜酒力”,“倒”在桌上。 “公子?公子?” 柳如霏用手推他,确定是醉得“不省人事”了。 正当柳如霏一筹莫展,从门外快步走进来六个魁形大汉,为首的说:“交给我们就行了,这是我家公子。” 说罢,就两两架起一人,往门外走去。 为撇清与黑火帮的关系,他们甚至换了一身仆人的装扮,只可惜,那一脸煞气是藏不住的。 以邓义禹三人的门风,可培养不出这么凶神恶煞的家丁。 第13章 救人 眼看事情越来越不对劲,温振唰的一下站起来,疾步走过去拦住他们。 “干什么?上哪儿去?” 温振语气冰冷,不容置喙。 “……我家公子喝醉了,我们要送公子回府……” 还是刚刚同柳如霏说话的那人回答。 “哪位是你们家公子?我表兄兵部尚书之子邓义禹,也是你家公子吗?将人放下!” “……自然不是,只是看他与我家公子一同醉了,便想着一起带走照顾……既然他是公子表兄,便交还给公子照顾吧。” 他示意手下将邓义禹放回去。 且不说嬴诚飞,就嬴子骞那货,仗着自己的身手,从来都是独来独往。 逛青楼这种丢脸的事,嬴诚飞敢带仆人?敢让自己喝醉?温振信他个鬼,他都能想象嬴展提棍打人的场景。 “我说,将人放下!” 温振提高声量,引得周围的人都开始旁观。 邓义禹已经被放下了,他还这样说,显然就是让连同嬴子骞、嬴诚飞二人一起放下。 黑火帮的人还在迟疑,明显不愿。 他只说邓义禹是他表兄,又没说嬴子骞二人跟他是什么关系,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温、嬴两家不合,他就是说怕他对嬴子骞不轨,一定要将嬴子骞带走,那又能怎样? 他只有一个人,能敌六人吗?但毕竟是温相的儿子……所以他们迟疑了。 “怎么了?” 秦褚臣走过来。 温振背对着他,所以看不到他对黑火帮的人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温振全程盯紧他们的眼睛,他看到那六人在看到秦褚臣时,眼神都变得恭敬起来,甚至只听到一句“怎么了”就躬了躬身,麻利地放下人,退下了。 旁人也许看得云里雾里,但这样的细节在温振看来,就确认了他们图谋不轨。 他倒是想将那六人留下,既然口口声声说“我家公子”,那便上门好好对质,看看是谁家的仆人。 可惜他只有一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不过可以确认的是,他们多半认得秦褚臣。 温振调整呼吸,装得一脸不耐烦的模样,皱眉说:“那些家伙看起来不像好人,怕不是想趁机劫财,也不看看是谁,谁都敢劫……” 他又看向倒在地上的嬴子骞、嬴诚飞,“这两个废物是邓义禹带出来的,出了什么事,我老舅要找我麻烦。” 眼神有多嫌弃就多嫌弃。 他甚至泄愤地踢邓义禹一脚,臭骂:“混蛋邓义禹,真是交友不慎!” “那现在怎么办?找人送他们回去?”秦褚臣说。 找人,温振不放心,毕竟三个人都烂醉如泥,没有意识。如果只是一个普通单薄的车夫,抵挡不住那些人半路杀回来。 这时,沈朿走出来,笑意盈盈地说:“小温大人,要是想送人,金风月苑可以代劳。” “你认得我?” “做生意,怎能不知贵客的身份,诸位大人,小人都认得。” 他躬了躬身。 那句“小温大人”说得真好听,可惜,温振也不信他。 突然就冒出来说代劳,谁知道是不是跟刚才那些人一伙的。那些人能随随便便进来,是不是也有金风月苑对他们的纵容。 不过他现在只有一人,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说:“麻烦帮我叫辆马车,再帮我取壶凉水来。” 沈朿又躬了躬身,吩咐下去。 取来凉水后,温振毫不客气往三个人脸上倒,邓义禹还哼哼唧唧的,嬴诚飞、嬴子骞两人简直就跟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没办法了,我亲自跑一趟……兄弟们,改天再喝。” 温振回身,对秦褚臣他们拱了拱手。 “振兄,你可对他们太好了,真是无微不至。”林城东打趣。 温振嗤笑一声,“你这话应该在邓义禹清醒时,说给那混蛋听。谁让我就是这么个胆大心细,有勇有谋,善良忠纯的人呢?” “脸皮真厚……”秦褚臣笑着摇摇头,又坐回去继续喝酒。 马车停在金风月苑门口,几个小厮帮忙将邓义禹三人搬上马车,沈朿站在温振身后,跟着看着。 温振特地留意了车夫,看起来忠厚老实,一举一动,一呼一吸,不像是会武的样子。 邓义禹三人体型高大,近乎叠在马车里。嬴子骞腿太长,还有一双脚露在外面,就夹在车夫和温振中间。 “啧!”温振狠狠皱起眉头,还是坐在了外面,“先去元帅府。” 车帘也懒得放下了,正好散散酒气,兴许吹着夜风,半路就清醒了。 马车起步后,沈朿低声对身边的仆人说:“让影卫在后面跟着。” 他也不信温振。 “是。” 此时城东区万籁俱寂,街上只有他们这辆马车的马蹄声在回响。 城东是皇权区、富贵区,温振觉得应该不会有人蠢到在这边闹事,但万一呢,搞不好城东杀人,城西抛尸…… 因此他未敢松懈,眼观八路,耳听八方,将那些个阴暗角落瞧得个仔仔细细,轻微动响听得明明白白。 黑火帮的喽啰在后面跟着,只等他们离平康坊再远一点,方便动手。 秦褚定性情暴躁,今晚要是没个结果,黑火帮的人肯定要受折磨。 他们有另外一个计划。 待到更僻静的路段,他们就一拥而上,控制车夫和温振,将二人迷晕。迷药有严重副作用,可致中药之人短暂丧失记忆。 他们给嬴子骞三人准备了毒药,可致器官衰竭,无差别袭击,让人猜不出嬴子骞才是目标。 这样,即便邓、嬴几家震怒,最多也只能查到是在金风月苑中的毒,他们已经将一个装过毒药的空瓶丢在金风月苑角落。 可是他们不知,影卫悄无声息跟在他们后面。 影卫身影如魅,迅速将他们扑倒,只一个呼吸,便都被扭断脖子,兵不血刃,不留痕迹。 影卫一人背起一具尸首,将他们背到附近一处宅子。 鹘坊在长安城置办了许多宅子,或安置影卫用,或毁尸灭迹用。 温振似有所感,还特意回头,盯着马车后面的街道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 黑暗中,嬴子骞睁开眼睛。 他盯着马车顶,耳边唯有马蹄声,温振也不同车夫搭话,一路沉默着。 他稍微抬起头,就见温振双手抱胸,背靠马车的背影。 他左腿盘着,右腿屈着,看似松弛,实则时刻提防。 而马车行进的路,确实是往元帅府的路…… 这让嬴子骞有些迷惑了。 马车来到元帅府,温振让车夫去敲门,自己跳下车,抱胸在一旁看着。 等嬴府的家丁出来,他说:“嬴诚飞也在车上,你们将他也弄下车,回头差人去他家告知一声,我懒得挨个送。” 然后,温振带着邓义禹回了自己家。 车夫在门口,能听见他向邓文君辩解的声音。 “娘,不关我的事,是有朋友告诉我,看见邓义禹在平康坊喝得烂醉,我这才把他带回来的!” “那你身上怎么会有酒气?你大晚上上哪儿去了?” “没去哪儿,就散散步!酒气是邓义禹身上的!” “我信你个鬼!中了状元就不读书了是吧?就去鬼混了是吧?你给我过来!” “诶呀,娘!别揪我耳朵,疼!弟,救我!” “你还是想想怎么应付爹吧。” 温挺在一旁说风凉话。 车夫回金风月苑,将安全送回的消息告知沈朿。 沈朿略一思索,扭头去竹室。 顾浪和张瑾都还在。 “这温振倒是个奇人……”沈朿摸着下巴说,“和嬴子骞闹成这样,却能送他回家。秦廷和温相几乎水火不容,他却能和秦褚臣做朋友,我已经两次看到他和秦褚臣及其党羽在金风月苑喝酒了……” 他困惑温振的立场。 “大概……温相是什么立场,他便是什么立场。殿下曾说过,他更倾向殿下,他从未曾主动去见过二皇子。”顾浪说。 “温相正值壮年,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小子能有什么压力,好好做好自己的官就诸事大吉了,无论靠近殿下,还是二皇子,都是‘自毁前途’。”张瑾说。 “说起来,温相和嬴叔嵇的立场,其实挺相近的,都不参与党争,只忠于皇帝。可惜,昏君对嬴叔嵇生了嫌隙……” 说到压力,顾浪想起秦廷勾结突厥狼卫一事。 “您打算什么时候去见元帅?” 嬴子骞临走前,张瑾让他给嬴叔嵇带话,说昔日旧识不日登门拜访。 “就这两天……” “今夜行事的黑火帮喽啰一夜之间全部不知所踪,秦褚定一定起疑。”沈朿说。 “就让他猜去吧。”顾浪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