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京华无雪》 第1章 楔子 昭定一五三年,北定皇帝暴戾恣睢,流连荒亡,民不聊生。 大司马祁世勋斩竿揭木,推翻昭定,改国号为阗,定都于大阗,年号昌乐。 自此,暴君死,天下安。 民之所向。 ……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未至十一月,青石板台阶下已积了薄薄一层白霜。 镇西将军府刚翻新不久,瓦片铄墙仍泛着光泽。寒鸦立在枯枝上梳理羽毛,三五成群地发出嘶哑的叫声,在寂静的庭院里回荡,平添了几分凉意。 它们漠然盯着下方的一片人群,似是疑惑往日热闹的府里怎么鸦雀无声。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罪臣隋正蔚,驻守阗京,位居朝堂,受朕厚恩,本应忠君爱国,辅弼社稷,奈何贼子野心,通敌叛国,致使我军损兵折将,邵阳百姓惨遭涂炭。 其行为不忠不义,罪大恶极。今朕已查明真相,证据确凿。颁此诏书,着即褫夺一切官职爵位,打入天牢,后日绞刑,以谢天下。朕念其三年前任丘一战有功,故特赦家眷,流放崖州。钦此。” 太监尖细的嗓子高高吊着。 “隋将军,接旨吧。” 高公公垂眼看着跪姿的人,冷声开口,眼里却泄出一丝极细微的惋惜。 前些年他还没爬到御前内监这个位置,只是景德宫一个洒扫太监。 正遇上隋正蔚及一干将领面见陛下,临走时,他在旁掀着厚厚的门帘,旁人都无视他这个卑人,只有隋正蔚对他道了一声谢。 忠臣反受诛,太息真冤苦。 好人却没个好结局,可惜了。 只是他也只能可惜,新朝初立,上人斗法,他这个小人改变不了任何结局。 隋正蔚平静地接过旨意,磕头谢恩。 “公公可否准许我同家人再说几句话?” 高公公示意周围侍卫转过身去,摆摆手说:“一炷香。” 隋之央顾不得站起来,忙爬过去,小声啜泣:“爹,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为何要诬陷您,那些信明明不是您写的。” 隋正蔚没回答她,只是攥着她肩膀,深深看着她,目光是难以读懂的悲怆。 “央儿,爹走了以后,好好照顾好你母亲和弟弟。天下已定,我固当烹,你自小聪慧,想必能想明白其中道理。记住,不要为爹报仇,好好活下去。” 说完,他目光蓦地放远,投向远处昏倒的妇人,他的发妻。 …… 他死在新朝第三年。 许多年后,隋之央回想起她爹时,脑子里最先浮起的不是他打了什么胜仗,抑或是他给她和弟弟买的什么甜糕。 而是他转身离去看向她娘时,眼角划过的一滴泪。 第2章 下山 大阗,昌乐十一年,暮秋,气爽云高。 晖云山最后一片枯黄的叶子从树上落下,在空中辗转,直至归于尘土,片刻后,落叶又轻轻飘浮起来,一路朝着前方奔去。不过半息,一只马蹄重重踩下,那片可怜的落叶和黄土便彻底沦为了一体。 那是几匹上等的骏马,八个精壮侍卫围着一辆马车徐徐行驶,马车是用上等的黑楠木制成的,镶着白玉的窗牖被一席素色缎帘遮挡,里头隐隐传来细细的说话声。 “谢天谢地,姑娘身子总算是好全乎了。姑娘离家这几年,夫人时常念叨着,忧心不已,可惜一年只能去探望姑娘一两次,好在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兰哥儿也快要成婚,咱家真是双喜临门了。” 身穿深蓝织锦丁香袄的嬷嬷看着面前的姑娘絮叨着,满目慈爱。 这姑娘约莫是二八年华,穿了一件芙蓉色鸢尾长裙,低垂着眼睫,面容精致,发髻在后脑松松挽就,只插了根翠镶玫瑰扁簪,未施粉黛,干净得过分。 “姑娘可是累了?念竹,你看看窗牖的帘子可盖全乎了,莫让姑娘见了风。” 圆眼桃腮的小姑娘转头掖了掖帘脚,笑眯眯地开口:“遮得严严实实,琴嬷嬷放心。” “还有多久到呀?我饿了。”她又捶捶腰,揉揉肚子,苦着脸说。 “念竹,不可无礼。”隋垂容开口,念竹立刻缩缩脖子作鹌鹑样。 “不妨事,年纪大了,我就喜欢小丫头闹腾腾的。”琴嬷嬷眼睛眯成一道弯月,“小姐不在,哥儿也忙着公务,府里无聊得紧。” “哦?不是还有静雪姐姐和静姝妹妹吗?”隋垂容眨了眨眼,疑惑开口。 她记得这两个二叔家的姑娘,一个比她大一岁,一个比她小两岁,貌似前两年又添了个男孩。 听见这话,琴嬷嬷撇撇嘴,“这两位…也挺好的,小姐到家了就知道了。” 她心里暗暗诽谤,一个眼睛长在头顶上,谁都看不起,还说全京城男人非太子殿下和卫王世子不嫁;一个整日顾影自怜,上不得台面,她姨娘的矫揉造作到学了个十成十。 实在两个奇葩,不过她这个做奴婢的,也不好说背地里讲主子的不好。 隋垂容看着面前嬷嬷丰富的表情,忍不住弯了弯唇角,这御史大人府里,倒都是些妙人儿。 “姑娘在山上过的可好?纵然玄素先生医术高强,可这山上条件到底不比家里…” 她没说完,隋垂容却懂了言外之意,她摇摇头,拍了拍琴嬷嬷的手,“嬷嬷别担心,一切都好,我这不是要回家了嘛。” 是啊,她要回家了。七年来,每每闭上眼帘,充斥在她周围的,都是刺目的火光。 她师傅总问她:“垂容,身病好治,心病难医。你小小年纪,怎么眉宇间十足戾气?” 山路崎岖,马车摇摇晃晃,车顶坠着的金色流苏四散开来,晃花了隋垂容的眼。 她想起七年前那个冬夜。 父亲被诬陷叛国,抓进了天牢。她和母亲、弟弟则被驱赶到临时的衙门,等候派遣。 许是恻隐之心作祟,高公公让她娘三住进了同一个监房。 母亲醒来后,异常的冷静,她扶着隋垂容双肩,说:“之央,鹭儿听着,许叔叔一会来接你们,他会帮你们寻到去处。之央,照顾好你弟弟,记住娘的话,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等着娘来接你们。” 她那时惶恐极了,生平第一次嗅到了失去亲人的恐惧。 “娘,你和我们一起走。” “娘暂时还不能走,娘不能让你爹无辜受死,我得找出背后之人。别担心,我们之央是大孩子了。” 她看见娘亲的目光满是眷恋与温柔,终于万般艰难的点了头。 可是…… 可是她醒来,却感到钻心的痛,她的四肢软绵绵的瘫在地上,不受控制,映入眼帘的是弟弟幼小的,残破的尸体,像破碎的人偶,被人蹂躏,又折断。 还有娘,死死地把她抱在怀里,目光如果是武器,可以杀死面前的人千千万万次。 “许邱德,正蔚待你不薄!你怎能做出如此猪狗不如之事!” 许叔叔? 隋垂容用尽全力支撑着脑袋,看向面前的男人,他背对着窄小监牢里唯一的窗子,整个人阴暗而模糊。 许叔叔是父亲的下属,也是他的好友,常来将军府中找他下棋。 许叔叔脾气生得极好,每次都给他们姐弟俩带南街的玫瑰乳酪酥,鹭儿还总闹着要他抱。是以,隋垂容刚听她娘的话,才不假思索地点了头。 没想到,却是一头披着羊皮的豺狼。父亲错看人心,枉付性命。 “待我不薄?呵呵…凭什么他是将军我只是他座下的无名氏?凭什么他娇妻美眷,儿女双全,而我只能娶个乡下糟糠?” 隋垂容被他面目狰狞的样子吓到,她瞪大眼睛,原来人的嫉妒,可以丑陋成这个样子。 “怪只怪他不识相,有登天的云梯不踏,那就只好由我来了。董清秋,不如你求求我,我可以纳你进我府里当个婢妾,不过这两个小杂种必须得死。” 她娘亲满眼不可置信,“那封信也是你…” “没错,是我大义,递交了贼人通敌叛国的信笺,哈哈哈。”许邱德居高临上,充斥着得意。 “我呸!你不得好死,正蔚一生光明磊落,即使死了也顶天立地,不像你,一辈子都是阴沟里的蛆,靠摧眉折腰,侍奉权贵过活。我要是你,早该羞愤自尽了。”隋垂容感到搂着她的臂弯在微微颤抖。 许邱德气急败坏地抹去脸上血沫,声音像扭紧的木桩,“好,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你们一起为隋大将军陪葬吧。” 他回头踱步而出,在外静候的侍从随即泼进来满地石油,又扔进来火把。 满目是刺眼的火光,痛苦地惨叫声,以及灼烧的剧痛。 她在这剧痛中,一遍又一遍默念着许邱德的名字。 若有来世…… “小姐,小姐。”旁边坐着的丫鬟轻轻推了推她,她才从回忆中挣脱出来。 “怎么了?”回过神来,隋垂容扭头问道。 忘忧担心地看着自家小姐,刚才她可看见了,小姐的面色十分不好。 “琴嬷嬷说,快到阗京城门了,进了城门就离家里不远了。” 隋垂容点头,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子暖心。 她自火中失去意识后,再醒来便成为了御史大人府上九岁的女童,这女童先天不足,自小便在床上躺着,是在药罐子里泡大的。那天丫鬟偷懒,没关紧门缝,让北风溜了进来,这位小女童便发起了高热,没挺过来。 正巧当今国师大人同袍玄素先生路过,为女童施了针,可惜已无力回天,再醒过来的,就是她了。 她依稀记得当时,玄素先生盯了她好半晌,缓缓叹息,“天命难为。” 他又和御史大人说:“这次施针治标不治本,此病须好好调养。不知大人可愿意我收令千金为徒,带她去晖云山,有助于愈疾。” 在山上的几年,御史夫人时常来派遣侍从给她送来鲜亮衣裳,首饰,还有好吃的瓜果点心。 每逢上山来看她,更是抱着她“儿啊,我的儿啊”的哭个不停。 她从最开始的沉默寡言到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悄悄在心里对隋小姐说,放心,我会好好对待你家人的。 七年很长,又仿佛眨眼一瞬,任何感情都会被时间磨平,唯独仇恨不会。 尽管她每日都默写一遍师傅给她准备的清心咒,可一想到那天,仍旧愤懑难平。 马车下了山,速度便提起来,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城门口。 城门口熙熙攘攘,像是在围观什么似的。 念竹年纪小,玩性大,见此情景,激动地问琴嬷嬷:“琴嬷嬷,这是在干嘛啊?怎么这么多人?” 琴嬷嬷失笑,一边掏出御史府上的合符交由外边的侍卫,以交代身份,好进城门,一边又看着外面,开口道:“是卫王世子回京啊,前些时日,他去辛都办差了。这城门口的人,想必都是来看他的。” “世子还办差?”念竹不解,世子不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吗,怎么还办劳什子差呢。 “他长得很好看吗?这么多人。” 琴嬷嬷被她夸张的模样逗笑。 “当然了,这位卫王世子是当今陛下的亲侄儿,卫王去世后,陛下封他为朗宁王。可他反去了骁骑营。那会有多少人看他笑话,觉得这位金尊玉贵,肯定吃不了苦,没想到还真让他干出了名堂,如今可是骁骑营都统了。” “相貌不俗,我瞅着”,她看了一眼隋垂容,顿了顿又开口道,“和咱家姑娘一样,长得都像天人儿。” 念竹与有荣焉地点点头,和自家小姐的相貌能相提并论,那定是极好看的。 隋垂容看着这一老一少一唱一和,也不免起了点兴趣。 “他叫什么?” “大名我倒不知道,只听得都唤他祁云照。” 隋垂容挑了挑眉。 野鸟窥我醉,溪云照我眠。 皇室子弟,竟取了个这么有江湖气的字,实在是…有趣。 她掀开一小角帘子朝外看去。 青年看着刚至弱冠,骑着一头通体全白的马,身姿英挺,仿若修竹,眉如墨画,形貌昳丽。 他身着玄色锦衣,眼角含笑地望着一众人,嘴角挂着一丝桀骜,郎朗如日月在怀。 本身相貌已足够出挑,再加上周身浑然天成的气质,好一个风流佳公子。 隋垂容不禁暗自赞叹,很快,城门守兵核对好身份放行,她也收回目光,放好帘子重新坐好。 城门口。 “不是,这些人怎么都在看你,明明本少爷也不差什么,真是不懂欣赏。”谭经之拽紧马鞍,破防开口。 他是太府寺卿的儿子,人生格言是“及时行乐”,三天两头捉猫逗狗,常把他公正严明的老爹气得跳脚。 当初见祁云照毅然去了骁骑营,他大为佩服,并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虽然只是他单方面的。 是以他抱着这份单方面的情谊,乐滋滋地跑去了骁骑营大喊着要和祁云照交朋友。 然后……被扔了出来。 祁云照似有所感,朝一个方向看去,只看见一截素白的指尖。 “刚才过去的,是谁家的马车?” 野鸟窥我醉,溪云照我眠。—欧阳修《题滁州醉翁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下山 第3章 隋家 大阗民风开放,百姓这般大胆,实在是寻常,他也见的多了,只是今天,倒隐隐约约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不同。 “唔,好像是隋御史隋大人府上的,听我爹说他家小女儿旧疾已好差不多了,估摸着是来接这位小姐的。” 谭经之疑惑开口,“你问这个干什么?” 半晌又贱兮兮地朝这边探:“怎么,你看见那位隋小姐了,什么模样?” 隋牧?有点印象,能力很是不错,皇上都夸过几次。 他高扬马鞭,极轻地撇了一眼谭经之:“下流。” “诶,祁云照,祁承!小爷饶不了你,给我停下。” 阗京很是热闹,和她记忆中的没什么两样。 马车进了城门,很快便到了隋家。 朱红的大门前,乌压压堆了一地的人,见到马车驶来,有机灵的,立马兴奋地朝里边跑:“回来啦,回来啦。小姐回来啦。” 隋垂容下了马车,琴嬷嬷引她前去正厅。 一众丫鬟小厮在后面好奇地瞧着,见前面的姑娘身姿窈窕,眉似远黛,眸如碎星,那身芙蓉色衣裳更衬得女子像江南的朦胧烟雨,清冷不可亵渎。 “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之前听我娘说府里的二小姐长得瓷娃娃般,我还不信,如今瞧了,才知道我娘没有骗我。”门房周叔家女儿琴枝喃喃道。 她如今在大夫人房里做事,见大夫人日日念叨,一直对隋垂容好奇得紧。 听见这话的丫鬟们也纷纷点头。 隋家院子布置得很漂亮,青石板地面锃亮,绕过影壁墙,映入眼帘的是两棵高大的异木棉树,眼下还没完全凋零,淡紫红花片铺了满地,像纷纷扬的花雨。 凤仙花,石竹子,绿梅,牡丹,红玫都团在一起,彷若碧玉丝绸上活灵活现的锦绣。 庭院布局精巧,建了一座长长的游廊,冬暖夏凉,又方便又好看,游廊侧边有一方池塘,里头的鱼儿已被移入了暖阁。 游廊后头还有一座假山,假山上有几条长条柄状的管子,一端连在这边的池塘中,想必夏日时节便会有喷泉水景。 十分符合她的审美。 “央央,路上累不累,饿不饿?快坐着歇一歇,我现在就让厨房备饭。” 刚走过游廊,转了个弯,还未走到正厅,一个妇人便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 这妇人身穿宝蓝色云锦牡丹长裙,又披了一件蜜合色云纹褙子,乌发如缎,面色红润,双眼溢满笑意,一看就没吃过什么苦。这美妇人,就是隋御史夫人宋菱了。 “娘。”她回握住妇人的手。 秋天如水夜未央,天汉东西月色光。 这位隋大小姐的小字同她一模一样,都叫央央,命运真是玄之又玄。她从前对这些鬼神之说总是嗤之以鼻,如今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宋菱细细打量着隋垂容,见她面色莹白还透着点粉,不似之前苍白,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她生隋垂容时早产,险些一尸两命,是以,待这个小女儿,如珠如宝一样疼着。当初看丈夫那么果断答应了玄素先生,她还生了好久的气, 如今瞧着她身子大好,她的心也稳当了许多,不枉费她在水阁寺烧的香,看来哪天得去还个愿,宋菱心里盘算着。 隋垂容有些羞赧,她父亲母亲都粗枝大叶,如今再活一次,遇到的娘却如此温柔小意,叫她险些招架不住。 “怎生还在外面站着?娘,妹妹身体刚好,不要让她在外面吹风了。” 声音温润,隋垂容抬头看去,见面前的男子一身淡绿长袍,相貌英俊,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看来这便是她那便宜大哥隋见川了。 “娘都糊涂了,走,央央,娘亲带你去见你父亲,祖母还有你二叔他们。”宋菱拉着隋垂容,拾阶而上。 正厅宽阔,桌子椅子全是红木制成,很是气派。 正前方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老太太,身型圆润,肤色白净,身着茄紫掐金色锻织暗花攒心菊襦裙,搭着件墨绿色褙子,发髻梳得光滑紧实,没有一丝碎发,插着个全金梳蓖,手腕上套着圈翠绿镯子,正一下一下捻着手里的檀木佛珠,膝上还有个小胖墩在啃着枣子,一看就是如假包换的祖孙两。 这老太太面容慈和,不过瞧着她的那双眼睛,却是不怎么友好了。 果然,她咳咳两声开口道:“老大家的,你是有多大的派头,让我们一屋子人候着你闺女,不知道的还以为公主驾到呢。”老太太阴阳怪气说道。 “娘。”隋牧沉声,老太太立刻撇撇嘴,不敢再说话了。 隋牧自幼家境贫寒,父亲早逝,母亲含辛茹苦将他养育大,供他读书。 他二十几岁才考取功名,岳家榜上捉婿,他也与宋菱一见钟情。不过随着他官职越来越大,他母亲开始嫌弃起宋菱小门小户,配不得他,很是让人头痛。 “祖母莫怪母亲,是央央离家许久,心里思念不已,缠着母亲说话呢。” 老太太这才抬眸看向少女,亭亭玉立,老大家的这一儿一女养得倒是极好。她心里稍微好受了点,招招手,“过来。” 隋垂容上前,她褪下镯子,给隋垂容戴上,“回来了就好,身体可好全了?” 隋垂容细细回答了,她又点点头道:“那就好,过去见过你爹吧。” 隋牧身形清瘦高挑,像一具翠竹,气质凛凛然。他生得很像个读书人,脸色端重,不苟言笑,普通的一张脸,唯独一双眼睛很是深邃,眼尾略弯,黑白分明。 想来年轻时候更吸引人的眼光,不怪当时宋菱父亲一眼看上了他。 隋垂容兄妹都继承了她娘的好相貌,只随了隋牧的这双眼睛。 “回来就好,你娘总算能放心了。”他实在不善言辞,只能拿宋菱当借口。 宋菱似笑非笑撇向他,他心虚移开目光。 隋牧拍了拍隋垂容的头,心中感慨万千,当初的小丫头,怎么一转眼就这么大了。 “哎呦,过来让二婶瞧瞧,咱们央央真是越来越漂亮,长成大姑娘了。”隋垂容被妇人拉过去。 眼前的妇人也生得珠圆玉润,与老太太祖孙两,简直可以套叠叠乐。 这便是二叔的正妻,胡氏了。 “二婶好。”隋垂容盈盈行了一礼。 “诶,好。这是你大姐姐。”她一边笑着,一边扯出来后面站着的姑娘。 那姑娘身着淡黄色彩绣软烟罗对襟纱裙,长相娇丽,眉目矜傲,淡淡对隋垂容点了点头,这是二叔的嫡长女,隋静雪。 “大姐姐好。”隋垂容懒得理会少女莫名的情绪,只笑着问了声好。 “央央,来,这是你二叔二婶给你的见面礼。” 隋怀乐呵呵地递给她一个木盒,很是精美,打开一看,是一只白玉镂雕凤凰坠佩,很符合年轻小姑娘的喜好。 他不似隋牧严肃,长了一张笑脸,人不胖,却微微凸起了点肚腩。 他也无甚建树,靠着隋牧混了个登仕郎的散官。 隋怀生性风流,红颜知己数不胜数,不过后院稀奇得只有一妻一妾。 “谢谢二叔二婶,我很喜欢。”隋垂容乖巧地道谢。 “你丹二姨娘和静姝妹妹这些时日染了风寒,以后有时间在去看看他们。”宋菱揽过隋垂容,低声和她说着。 问过一圈好,便到了用饭时候。 隋垂容正抬步往八仙桌边上走,却挪不动步,低头一看,原是那个胖团子,她的小表弟隋见清。 见她低下头,他扯开没牙的嘴,冲她嗝嗝地笑,很有喜感。 “元宝,怎么一不注意跑这来了。”正愣神的功夫,二婶一把把他抱起。 “嫦娥姐姐~”元宝冲着隋垂容伸出小胖手。 二婶忍俊不禁,轻轻拍了拍他的小屁股,“老太太爱听戏,又亲元宝,估摸着跟在老太太身边看多了,这小子。” 隋垂容嘴角微弯,伸出手捏了捏元宝的手指,元宝高兴地“咿咿呀呀”,在胡氏身上扭来扭去。 到了饭桌上,元宝闹着要和隋垂容坐,见状,老太太吃味道:“小没良心的,你二姐姐一回来就忘了祖母啦。” 桌上人都被逗得笑起来,隋见川坐在老太太旁边,为她捣捣腿,“祖母这是嫌弃孙儿了?有了小的就忘记大的了。” 老太太被哄得见不着牙,佯装怒气打了隋见川一拳,“你呀,都快要成亲的人了,还没有你妹妹稳重。” 饭桌上喜气洋洋,隋垂容看着这一幕,蓦地腾起了几分怅然。 后院。 前厅气氛融融,春阳院却是完全不同,丫鬟们大气不敢出。 丹姨娘看着面前拭泪的少女,气不打一处来,“哭哭哭,就知道哭,今日你大伯家女儿回来,你也不知道去打个招呼。我感染风寒了,你也感染了?真是上不得台面,连隋静雪那丫头都比你强,我怎么就生了你个没出息的。” 说罢,又怨恨起来,“你爹也是,我不过就感染了轻微的风寒,就不让我去前厅,生怕他那金贵侄女被传染上。”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她伸出手指重重点点少女的额头,“都是隋家的姑娘,看看人家,看看你。” 少女头被戳地往后仰,低着头一言不发,她姨娘向来这样,在她爹面前装可怜,回来院子里冲她发泄肚子里的怨恨。 埋怨上天不公,可这不是她自找的吗? …… 用过饭,宋菱还想拉着她说两句,隋见川却忙拦着她娘,“娘,妹妹都累了一天了,有什么话明日不能说,让她赶快歇息吧。” “你房里有哥哥给你的礼物,还有你宋姐姐送的。”他冲隋垂容眨眨眼,面上还浮起一丝诡异的羞涩,“那个,额,就是你素未谋面的嫂嫂。” 御史府很大,走过一段游廊,再穿过垂花门,才到她的院子里头。 院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绮罗院。 红墙翠瓦,花木扶疏,还有一颗玉兰树,很是漂亮。 推开屋门,香炉里燃着香球,熏得整间屋子泛着清甜,隋垂容闻不惯这味道,叫念竹开了窗户。 房间里一应俱全,挂画皆是出自名家,门前立着一扇双面绣织锦屏风,别致精巧。 她让其他人下去,只留下了念竹和忘忧,打算等明日再看哥哥送了什么,舟车劳顿,今日实在是有点累了。 窗外星光流动,卫王府里却泛着一股子凄清。 秋天如水夜未央,天汉东西月色光。—张籍《秋夜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隋家 第4章 冬宴 今夜起风了,王府里的下人来来往往都不自觉缩了缩脖子,雾气很浓,王府里的灯点得少,绰绰约约地跳动,恍然不似人间。 祁云照脱下外衣,递给红云,问:“夫人晚上用过饭没有?” “还是老样子,吃了几口便不再动了。” 祁云照点点头,看着小祠堂方向,一时无言。 红云不敢再出声,便悄悄退下去了。 丹桂树凋零得只剩枯枝,黑暗里,枯枝张牙舞爪得格外显眼,祁云照看着看着便入了神,她母亲最爱丹桂,所以府里种的最多的便是丹桂树,每至深秋,王府里橙红飘摇,香气馥郁。 幼时父亲为哄他开心,卖力地摇树,他在树下随着飘洒的落叶舞剑,想象自己是话本子里的潇洒剑客,母亲则在一旁又气又笑地看着他们父子俩玩乐,还不忘拿帕子给他拭汗。 又一阵风吹来,枯枝被折断,落在地下,祁云照回过神来,缓缓抬起步子,走过去拾起那根枯枝。 可惜枯枝难回枝头…… 第二日天气很好,是个艳阳天。 用过饭后,隋垂容懒洋洋地躺在醉翁椅上晒太阳,心里细细盘算着。 许邱德如今已做到了京兆尹的位置,要想动他,不是件简单的事。 不过,隋垂容突然想到,听人说,许邱德之前的妻子因病去世,另娶了一个娇妻。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可谓“糟糠之妻不下堂”,但去世了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另娶了吗,以她对许邱德的了解,他绝不是什么忠贞不渝之人。 或许,可以从他这两任妻子身上下手。 还有,许邱德虽贪爱名利,但他性情胆小,不然也不至于一直在她爹手底下,背后肯定还有指使他的人。 是谁呢? 他父亲脾气豪爽,一向与人为乐,隋垂容想不到有哪些人可以怀疑。 她一时想得入了神,没留意传来的脚步声。 “想什么呢妹妹,莫不是玄素先生治好了你的旧疾,却将脑子治傻了。” 爽朗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昨日看没看哥哥送你的礼物啊?” 隋垂容扭过身子,好整以暇地望着他,隋见川被看得不自在起来,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哥哥如今怎么扭扭捏捏,不就是想问我喜不喜欢嫂嫂的礼物嘛。” 她刻意加重了“嫂嫂”这两个字。 果然隋见川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扬起来,“什么嫂嫂,还没过门呢,乱叫什么。” ……隋垂容无语,大哥你要不先把你嘴角往下压压呢。 不过今日起来她去看礼物,爹娘给她的都是些精致小巧的摆件首饰,哥哥则是一枚绿松石玉环,圆圆的,上头还刻着她的小字,隋垂容很是喜欢。 而那位嫂嫂送的格外与众不同,是一把七弦琴,琴身用北越黄檀木制成,上面刻着奇怪的字符,隋垂容看不懂,但觉得和这古琴很是相配,这把琴格外称她的意。 “你们俩说什么呢?也不来陪娘说说话。” 宋菱笑着走过来,顺势坐在隋垂容旁边,抚了抚她的碎发。 宋菱看着面前的两个孩子,心中生出一种满足,她这一生,父母和顺,丈夫爱她敬她,只她一个妻子,他们儿女双全,如今女儿旧疾已愈,儿子也快要成亲,她很是高兴。 “娘,我是在说哥哥哪来的好运气,能找到宋姐姐那样的好女子。” “隋垂容!你在山上几年,胆子大了是不是?”隋见川作势要揍她。 宋菱一边拦,一边笑得开怀,“可不,知意那孩子我一看就喜欢,又聪明又懂事,比你哥老气我强多了,哪天我带你去见见。” 隋垂容笑着点点头,她确实挺好奇这位宋姐姐的。 “对了央央,府里新送来一批织云锦,娘准备叫人给你做几身衣裳。” “娘,我不是有衣裳吗?”隋垂容疑惑,她房里满满的衣裳首饰。 “那些都是平日穿的,十日后立冬,太后娘娘每年都准备冬日宴,邀官眷参加,往年你不在,今年你和娘一起去,也带你认认人。” 她这么一说,隋垂容就懂了,之前她也参加过几次类似的宫宴,无非官眷们坐在一起喝喝热茶,凑凑近乎,或是暗自里给自家孩子相看相看,这宴席只是太后闲着无趣办的,每年都有很多人不去。 立冬一大早,念竹就把她叫起来,“小姐,快起来,今日可是冬日宴的日子,今日奴婢给您好好梳妆打扮。” 念竹摩拳擦掌,很是兴奋。 隋垂容畏冷,一到冬天便贪懒。她懒洋洋地任由念竹将她扶起,“一个宴会而已,让我再睡会。” “小姐,这可是大事,您以前不在阗京,他们都不认识您,第一次见面当然要留个好印象,最好能惊艳全场。” 隋垂容好笑地睁开眼,“你这丫头,哪学来的歪理。” “听说书听的,这丫头最近喜欢看德宝楼的孙虾子说书。”忘忧毫不留情地拆着台。 “说书怎么了,我听掌柜的说,那朗宁王祁世子也是那里的常客。”念竹不服气。 祁云照?隋垂容心想,又是他,这个世子爷莫不是想做个江湖剑客? “小姐,我觉得念竹说得对,这样的日子,是得好好打扮,您别仗着您漂亮,随便乱穿。”忘忧也一本正经地开口。 “稀奇啊,你竟然赞同我了。”念竹大惊小怪,忘忧把头转向一边。 隋垂容还是拗不过她俩,只好起身下床,任由她们摆弄。 两炷香的功夫,隋垂容睁开眼,她不得不承认,念竹的手艺确实好。 镜中的少女生得很白,身上穿着妃色浮光织云锦缠枝纹综裙,领口镶着一圈兔毛,衬得她多了一丝娇俏,念竹给她梳了个随云髻,插上一支海棠银步摇,脸上还不忘施了一层淡淡的妆容,容色瞬间生动起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临出门时,怕她受凉,忘忧又给她披了身月白绣花小披风,这才走出门去。 刚出远门,母亲旁边伺候的琴枝小跑来,小声开口,“二小姐,夫人她们让你直接往门口走,马车已经在门口候着了,说今日冬日宴提前了半刻。” 隋垂容听见此话,步子略微快了几分,走到门口,正好看见宋菱胡氏一行人走过来,她轻呼了口气。 对面一众人自然也看见她了,不由睁大眼睛,这二姑娘生得好他们都知道,如今这一打扮,通身的气质,让人想忽略也难。 “央央,才叫琴枝去叫了你,这么快就到了,仔细摔倒。”宋菱不赞同地看着她。 “娘,我这不是害怕大家等我,不太好嘛。”隋垂容软声道。 “这有什么,都是一家人,莫生分了。好了,上车吧。” 隋垂容上马车时,不经意回头一看,不由得怔住了。 门前的少女身着青色春锦镶毛折裙,套着一件银鼠褂,插了一支青玉簪子,怯怯地站在原地。 共有两辆马车,胡氏和隋静姝坐一辆,她和宋菱坐一辆,那眼前的,估摸就是那位丹姨娘的女儿,她二叔的庶女隋静姝了。 “三妹妹,我许久不在阗京,什么都不大了解了,你能不能来陪我说说话?”隋垂容叹了口气,随即招手。 少女原本踌躇的眼睛立马亮了起来,她小跑爬上马车,羞涩地冲宋菱行礼,“大伯母好。” 宋菱早听见了隋垂容的话,她也没法子掺合别人家事,浅笑着应和了一声,总归这孩子是个乖巧的,她又差琴枝去向胡氏说了一声。 胡氏听了琴枝的话,呵呵应了。 转头面色阴沉起来,“这小蹄子什么意思,和她娘一样惯会攀高枝,看见隋垂容恨不得扒着人家不放,哼,要不是你爹非要我带上她,我都懒得管。” 隋静姝自顾自地照着镜子,“娘,你为个庶女生气干嘛?等到了年纪把她嫁给大伯的随便一个门生不就得了。” 她又想起隋垂容,脸色难看了几分,她一向自矜于自己的容貌,见不得比她好看的女子,今日看见隋垂容光彩照人,心里自然不舒服。 “今日太子殿下和几位皇子都会在场,还有朗宁王,上次宫宴,他还看我了。”她不禁露出了几分娇羞。 哼,漂亮又怎么样,等她以后嫁给这些人其中一个,隋垂容还不是得向她行礼,思及此,她又得意洋洋起来。 她势在必得。 而这边马车车厢,铺着软软的貂皮毯子,支着一张小桌,上面放着清茶点心,还有几个橘子。 宋菱知道她不喜欢甜香,特意换了鹅梨香,清淡好闻。 隋垂容懒洋洋地窝在车榻上,随意捞了个橘子慢慢拨着,看着面前的少女正襟危坐,不禁好笑起来。 听见她的笑声,少女四肢僵硬,脸更红了些:“二姐姐,你笑什么?” “这么害羞啊,十几岁的小姑娘,可以肆意一点,你也是二叔的女儿。” 隋垂容递给她几瓣橘子,也没有想多说话的意思,闭眼假寐起来。 隋静姝安静吃着橘子,隋垂容清冷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回荡,她偷偷看了一眼面前的姑娘,二姐姐可真好看,又没来由得眼眶发酸,心里头涌起一股子苦涩,她如何肆意呢?她也不知道。 她低下头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咧出一个小小的微笑。 这大概是她十四年来,吃过最甜的橘子了。 马车驶进宫门,便不能再往前了,她们得下车步行去华润宫。 华润宫离宫门口不远,里面虽不是很大,但胜在工艺精巧绝伦,是以,每次太后举办冬日宴时,都设在了这里,隋垂容少时,也随母亲来过几次。 思及此处,她又想到许邱德,目光微冷。 第5章 沾不上边 “诶,听说那位隋二小姐生的很漂亮,你说会不会是真的?比秦岚玉也漂亮?” 何书盈无聊极了,趁宴会还没开始,悄摸扭头望着她的闺中密友凌霜八卦道。 “不会吧,大家都说秦岚玉是阗京第一美人。” 秦岚玉是大学士的女儿,自幼饱读诗书,常在酒楼里举办些读诗会,赏画会,很受文人举子们推崇。 “谁说的?她自封的吧,真不知道那些读书人是都瞎了眼还是怎的,我看漆华公主都比她好看。” 何书盈又四下望了望,“不过怎么今日不见她?” “病了?我也不知道。”凌霜摇摇头。 何书盈翻了个白眼,她一向看不惯秦岚玉,装得一副冰清玉洁的样子,连自家哥哥都被她迷得昏头转向。 更可恨的是! 她还吊着她哥哥,时不时给点甜头,若即若离,真是气煞人也。 “隋家小姐怎么还没来。”她期待地看向门口。 说曹操曹操到。 门前侍候着的太监高声道:“隋御史家眷到。” 宋菱率先进门,后面跟着胡氏和隋静雪,隋静姝二人。 隋垂容在路上眯了一觉,下车时修整了一番,所以最后一个才进去。 何书盈瞪大眼睛看着刚进门的姑娘,身形高挑,玉面淡拂,气质忧郁朦胧,叫人不敢轻易接近。 她也是清冷的,但不似袁岚玉那样如雪般脱俗,而是像江南的烟雨在冬日化为冰珠,温柔得过分。 老天爷,别拦我,这才是阗京第一美人! 她愣愣地看着隋垂容在离她不远的位置坐下,心中无声咆哮着。 座位上已坐了不少人,男席和女席中间隔着一扇很大的屏风,隋垂容坐下不动声色打量着四周,忘忧走过来,轻轻对她扭了扭头。 隋垂容皱了皱眉头,瞄了席上一圈人,奇怪,怎么不见许邱德那位夫人。 宴会果真一如即往的无聊。 吃过饭后,太后坐在高位开口:“今年御花园里的腊梅开得很好,叫姑娘们都去看看吧,她们年纪还小,正是活泼烂漫的时候,坐不住坐不住。” 姑娘们都面露喜色,对太后行过礼后,便欢天喜地的出去了。 隋垂容起身欲往外走,太后笑着冲她招招手,隋垂容乖巧上前,“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好孩子,你师傅可好?” 隋垂容眼睛微微睁大,闪过一瞬疑惑,眼前的女人雍容华贵,黑发如墨,只眼角的细纹暴露了她的风霜。 “师傅很好,我下山的时候,他还忙着做新药呢。” 太后眼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还有复杂的微光,似怨恨似恋眷,隋垂容看不懂那种情绪。 直到她站在御花园,捻起一支腊梅,也没搞懂,难不成自己师傅还有一桩风流韵事? “隋小姐,听闻你刚回家不久,你以后要想出去玩,可以来找我们呀,阗京哪家点心最好吃,哪家衣裳铺子最时兴最好看,我都知道。” 何书盈拉着凌霜走到近前。她一向大胆活泼,刚才在宴上她就想认识隋垂容了,不知道为什么,隋垂容身上的气质很是让人舒服。 隋垂容看着面前的姑娘,一个娇俏可爱,一个桃羞杏让,一个太师之女,一个吏部尚书之女。 她笑着同她们打招呼:“那多谢你们了。”她又招呼忘忧,“这是在山上我师姐教我做的养容膏,对皮肤很好,送给你们。” 她今天一大早就让忘忧把她在山上做的养容膏给带上,毕竟,姑娘们金尊玉贵,什么都不缺,想来这个是个稀罕玩意,大家都想再漂亮一点。 跟她们打好关系,对她以后复仇也有点助益,隋垂容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何书盈高兴极了,阗京谁人不知,隋垂容师傅是大名鼎鼎的玄素先生,医算双绝,那口中的师姐,肯定也很厉害。 她连忙接过,“哇,这么好的东西,垂容你真好。可惜我今天出门没带什么。” 凌霜虽不似何书盈表现的那么兴高采烈,但也露出了小小的欣喜,冲隋垂容道谢。 许是何书盈声音太大,引得一帮贵女好奇看来,隋垂容也大方地分给了她们,还耐心教给了她们使用方法。 她们拿到养容膏,都围在隋垂容身边和她说着话,原先以为这隋家二小姐不好接近,如今看来,是个十分善良的好姑娘。 看一个人顺眼,就是如此快速又神奇的一件事。 当然最大的原因,是大家都抵挡不了好看的姑娘。 “垂容,听我爹说,玄素先生和国师大人一般年纪,却一丝白头发也没有,真的假的呀?” “啊,国师大人都耳顺之年了,这年纪了还没白头发,难不成他是神仙?” “我怎么知道,我也是听我爹说的。” “垂容,你生得可真好看。” “哎哎哎,不是说朗宁王和太子殿下他们会来吗?怎么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就是,亏我今天梳妆打扮了那么久。” …… 另一头水榭中,有几个男子站在其中,正是她们口中谈论的一行人。 几个男子皆身形高大,容貌出众,气质翩翩。 其中一凭栏而坐的男子最为出挑,他坐姿松散,嘴角含笑,身着玄色织金暗纹束腰长袍,腰间一条墨绿色玉带,附着一块凰尾玉佩。 他眼尾平滑略微上翘,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墨色长发用玉冠束起,脚踩绣金黑靴,不动声色,却自有一股风流意气。 如果隋垂容在场的话,肯定能认出来这便是那天在城门口的青年。 祁云照饶有兴致地望着女眷的方向,眸色清浅。 “她们的情谊,都建立得如此快速吗?” 谭经之瞠目结舌道。 随即他眼珠一转,看到祁云照正看着那边,声音立马提高了几分,道:“这隋二小姐确实漂亮,看着人也温柔善良,怪不得某人那天还问起我来呢。” 他耐人寻味地勾勒出一抹奸笑。 祁云照懒洋洋地扭过头,“你是不是又想去骁骑营里和羽墨过两招了?” 谭经之连忙一个箭步,躲到一旁穿朱色锦袍的男子后面,吓得打了个寒颤。 开什么玩笑,羽墨是骁骑营里的副都统,像个冰块人一样,不讲情面,他每次都被揍得半死。 他讪讪地笑了两声:“云照,我就开个玩笑而已啦。” “这倒稀奇,全阗京那么多姑娘心悦于你,你喜欢隋御史家的?听闻他古板严私,他这关可不好过啊” 朱色锦袍男子促狭开口。 他便是三皇子,祁暄风,也是皇后所出。 昌乐帝子嗣并不十分兴旺,只育有四子一女。 大皇子在当初动荡时不幸遭难,英年早逝,储君之位也就一直空悬了下来。 二皇子祁暄州,生母卑贱,早早便去了,一直养在元妃身边。五皇子祁暄寅,是渠嫔之子,也是陛下最小的孩子。 如今朝中暗流涌动,支持三皇子的和二皇子的各自站队,每日上朝两拨人都吵得不可开交,只有少数人不瞎参合。 “三哥,你与其有闲心操心我,不如多关心一下你那位许姑娘。我看皇后娘娘一直给你目色三皇子妃呢。” “咳咳”,祁暄风被噎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从小就说不过这个堂弟。 见两人都哑口无言,祁云照心满意足地扭过头去。 他并没把二人的打趣放在心上,皮相对他而言,顶多算是锦上添花,好不好都无关紧要,他祁云照要的,是要与他心意相通的女子。 养容膏?他低下头无声浅笑,这隋小姐多年不在阗京,一回来露了个面,三两句话,一个小物件就笼络了这么多贵女,着实不简单。 表面看着温和大方,明明笑着,祁云照却从她眼底看到了深深的漠然,依他多年办案子的经验,温柔善良这两个字,大概率和她沾不上边。 不过她这个人如何,也不关他的事。 脑海中又浮现起一截素白的指尖,祁云照晃晃头,刻意忽视。 “诶,三哥,云照!你们原来在这躲闲,害得她们都来问我,烦人得很。”女子面带愠色地走过来,脆声抱怨着。 她掐着腰站定,瞪着面前的几个男子,“你们可真好意思!” 这女子唇色嫣红,皓腕似雪,眸采明亮,眼角眉梢自有风情万种,整个人神采飞扬,透着股勃勃的生机。 这便是四公主祁昙华,陛下极为宠爱她的生母宸妃,是以爱屋及乌,赐封号为漆华公主,还破例早早在宫外为她修建了府邸。 “没大没小,冲哥哥们嚷嚷什么。”祁云照站起身,弹了她一个大大的脑瓜崩。 “你不就比我大几个月而已,还想让我叫你哥哥,想得美。” 漆华公主抱着自己的头怒视他。 “你以后再弹我,小心我不客气。” 说罢,还是气不过,“三哥,你看祁云照,每次都欺负我。”她拉着一边的祁暄风,不依不饶地告状。 祁暄风无语地看着这两打闹,闻言,翻了个白眼,挤出一个标准的微笑,“你俩谁把谁打死我都开心。” 说罢,他一甩长袖,轻摇折扇,率先迈出了水榭,悠悠然朝着御花园走了过去。 祁云照和漆华看着他的背影,不约而同地开口:“伪君子。” 看了一出好戏的谭经之:…… “诶,等等我啊。” 今年的腊梅确实开得很好,色似蜜蜡,香气清雅,迎寒吐蕊,隋垂容抬头看着一丛腊梅,心里无端地涌上来一股酸胀。 旧时镇西将军府也常种腊梅,她父亲虽是武官,但极好风雅,常拉着一家人赏梅,摇头晃脑地诵起:“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 幼时不解其中意,不胜其烦,如今却只能乞与一支教断肠了。 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陆游《落梅二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沾不上边 第6章 救脸恩人 父亲是君子,她可不是,她定要仇人,血债血偿! 隋垂容按耐下涩意,吸了吸鼻子,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一回头,便看到了朝这边走来的祁云照一行人。 男子手背在后面,依然是那副不耐烦的笑,走得歪歪扭扭,她不由怔住。 其实那天城门口,不是她第一次见祁云照,她从前就见过他的。 周围贵女们谈笑声在她耳边充斥,腊梅扑簌枝桠,袭来柔和的香气,恍惚中依稀让人回到了一个有水的梦境。 那时她刚上山没两年,师傅医术果然高强,她的旧疾很快便治愈,只余下调理身子。 她那时报仇心切,几乎被恨懑吞噬,得知身体已好得差不多,便要下山,满脑子都是大不了与许邱德同归于尽。 师傅却不许,她追问缘由,师傅只丢下一句“你现在不适合下山。” 她虽惶恐自己心事可能被看穿,但随即恼羞成怒。 她故意不做师傅留给她的功课,偷偷掀翻师傅采的草药,漫山遍野地疯闹,山里的动物见了她都撅起蹄子,转头就跑。 她本以为这样就可以让师傅厌烦,将她赶下山去。 可他只轻抚她发顶,看着她轻笑:“这才有个孩子样,小小年纪怎么那么苦大仇深。”眼睛里仿若是洞悉一切的慈悲。 直到那一天,“收拾包袱,过两天同我去个地方。” 师傅带她和师姐去了邵阳,此行是给邵阳县令夫人治病,没办法,家里有两个小姑娘要养,还是得赚点银子。 天幕低垂,师傅师姐二人还未归,她带了个面纱,偷偷溜了出去,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邵阳靠水,温暖宜人,大街上满是游龙舞灯,美不胜收,到底还是小孩子,她看着看着,便入了神。 再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河边。 河面上影影绰绰,飘燃着许多荷花样式的小灯,汇集成一片灯海,幽幽泛着朦胧的微光。 “姑娘,可要买一盏水灯?” 一个瘦小的小贩背着竹篓笑着上前说道,她看着小贩手里精巧的荷花样式的灯。 “水灯?” “对啊,姑娘你不是我们邵阳人吧。”小贩了然地笑笑,“我们邵阳每年这个月份都会在溶月河上放水灯,用以祭念逝去的亲人、寄托祝愿,像你这般大的姑娘,一般都许愿早日觅得如意郎君呢。” 祭念亲人…她不由意动,眼眶发酸,微微泛红。 “那给我来一盏吧。” “好嘞”,小贩见做成了这桩生意,高兴地回身在背篓里拿灯,“姑娘稍等,我给姑娘寻一盏漂亮的。” 隋垂容准备掏钱,……一直面无表情的脸石化了。 她呆若木鸡立在原地,出门走得急,忘带荷包了。 正当她对着小贩的笑脸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时,旁边一只手伸了过来,小贩接过那颗碎银,道谢后便背着竹篓继续推销去了。 是只很漂亮的手,青筋分明,指骨修长,指甲圆润干净。 顺着那只手往上看去,少年俊俏,眼里含笑,“看你这么窘迫,算我请你的。” 真是的,谁窘迫了,谁要你帮了。隋垂容心里诽谤,不过不敢说出口,毕竟是她的“救脸恩人”。 又想起之前娘教她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断定,此人人模人样的外表下,藏着一颗黑心肝。 她又提起来几分警惕,把面纱固紧了些,捧起水灯走到溶月河边蹲了下去。 “诶,我说你这小丫头,我帮了你,怎么都不说声谢谢。”少年大剌剌地走上前,也走过来,蹲在她旁边距离一丈远的地方。 “你也不是邵阳人?真巧,我也不是。” “你这水灯是干嘛的?祈祷觅得如意郎君?哈哈,我一猜便是。” 隋垂容忍无可忍:“祭告家人。” 气氛陡然沉默下来,半晌,祁云照挠挠头,“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少年歉意真挚,隋垂容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怪他。 许是夜色太美人太孤独,又许是萍水相逢之人更合适吐露心声,隋垂容看着远方,怅然开口。 “你说,逝去的人真的能看到这些灯吗?” “能!” “你为何如此肯定?” “有思念就会有回声的,我相信,你也要相信。” 祁云照斟酌了半天,又轻声开口,“我想,你的亲人在天之灵,肯定是希望你能好好生活的。” 隋垂容忍不住笑了,他实在是很不会安慰人,可就这么拙劣的安慰,竟然巧妙地使她的心情好了许多。 是以那天看见他,她才会鬼使神差地问了琴嬷嬷少年的名字,云照,确实很符合他。 他们相逢,又再见,彼此都默契的没有多问对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君子之交淡如水。 接下来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同,她依旧跟着师傅回了晖云山,只是再没闹着要下山去了,她想,父亲母亲和弟弟,肯定不愿意她为了报仇而变得面目全非。 “好你个隋垂容,回来这么久了,都不来找我,看来之前说的都是骗我的。” 隋垂容回过神,才发觉贵女们都四散开来,此地只有她们几人。 她看见面前的漆华公主,倏然笑着弯了弯眉,“漆华,许久不见,怎么你还是这副脾气?” “隋小姐和漆华认识?”祁暄风惊奇地说。 “三哥,你莫不是忘了,我小时候珠珠去世,我伤心得哭了半个月,还发烧了,父皇看不下去,给我送到了晖云山上。”漆华看着祁暄风,满脸幽怨。 ……珠珠,哦,他想起来了。 是一只极漂亮的白猫,眼眸碧蓝,性子温顺得不得了,漆华特别宝贝它,谁也不许碰,甚至每晚都与它同塌而眠,后来不知怎的,珠珠误食了一些东西,口吐白沫,没撑过去。 漆华知道了特别伤心,哭个没完,宸妃便向父皇提议,将她送到了玄素先生那里,好好休养身心。 他记得母后当时还说了一句:“宸妃确实爱子心切。” 想来那误食的东西…祁暄风不敢在细想下去。 “原是如此,我当然记得。没想到隋小姐和漆华还有这一段缘分。”祁暄风笑着点点头。 隋垂容冲他福了一礼:“我幼时承蒙师父教诲,与漆华又年纪相当,十分投缘。” 祁云照双臂环胸,没骨头似地倚在树干上,笑着开口,“投缘?和漆华这丫头投缘,看来隋小姐应该也挺活泼的。” 他加重了活泼这两个字。 谭经之却像不认识他了一样,瞪大眼睛看着他,天爷啊,这世子爷平时在外人面前吝啬得一句话也懒得说,如今却在这打趣一个小姑娘? 是打趣没错吧,他看到了什么,啧啧啧。 “朗宁王有所不知,投缘之人须得互补,我不善言辞,恰好漆华明媚活泼,若两人都一样,那和照镜子有什么区别。” “看来朗宁王平日里好友甚少。” 隋垂容敛眉,皮笑肉不笑,这人还是如此讨厌。 听到这夹枪带棒的一番话,祁云照不由得更想发笑,“唔,受教受教。” 一旁的三人都惊呆了,他们何时见过祁云照这个模样。 当然,漆华早领教过隋垂容的尖嘴薄舌,只是她平日里实在装得太好,她还是和隋垂容熟了之后才发现的,祁云照能一下子把隋垂容惹恼,也是很厉害了。 “我开玩笑的,朗宁王不要生气。”隋垂容抬起头,眼睛黑白分明,雾气朦胧。 祁云照却蓦然怔住,他不由得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小姑娘,她们有着同样的一双眼睛。 他母亲是邵阳人,他那时随父亲母亲回去探望外祖。 外祖家涌了很多人,七嘴八张,他一向讨厌人多的场合,于是偷偷溜了出来,不知不觉走到了溶月河边,百无聊赖。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小姑娘,看那样子,似乎是没带荷包,还没什么生活经验。 没带钱就没带钱,至于窘迫得不知如何向小贩开口嘛。 罢了,少爷我做件好事,他掏出一块碎银递给了小贩。 本来他该转身就走的,可看到那姑娘周身单薄的,浓烈的悲伤,竟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 他原以为这个年纪的姑娘,买来水灯,大抵都是求一门好姻缘,只是没想到,她亲人竟已不在。 他至今仍记得那段对话,在无数个深夜里,在他父亲的棺木前… 说来可笑,他那时可怜她,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想问同样的问题。 逝去之人,真的能听见那些思念吗? 命运向来喜欢捉弄人,许多年前他安慰小姑娘的话,许多年后,也让他劝慰了自己。 不知道那个小姑娘,如今怎么样了。 可是,祁云照笑着摇摇头,他真是疯了,隋御史夫妇身体康健,活得好好的,他怎么会有如此荒谬的念头。 “本王心胸宽广,自然不会计较。”祁云照勾唇一笑,“时候不早了,我去骁骑营办点事。”他大踏步离去。 “诶,不是说好要去……” 祁暄风伸出手,却捉了个空,他低下头轻叹。 谭经之也笑眯眯地开口:“那我也回去了,要我回去晚了我老爹又该骂我了,诸位,回见啊” 见二人都告辞,祁暄风也不好夹在两个姑娘中间,随意寻了个借口便走了。 漆华斜眼看着隋垂容,隋垂容无奈歪头,浮起一抹浅笑。 她上前拉住漆华的手,软声开口:“好啦,我刚回来,府里事多得很,这不是见到了嘛。长得倒是愈发漂亮,脾气却一点没变。” 漆华听见,脸色好了几番,她其实也就是故意闹闹小性子,她知道隋垂容一定会来哄她的。 “那好吧,我暂且原谅你。”语气里的雀跃怎么都藏不住。 看见她这个样子,隋垂容失笑,她想起她们初见面时。那时的漆华刚上晖云山,刁蛮任性,喝水要喝牛酪浆,吃饭要吃水晶饭,还专门购置了一张金丝木桌子。 山顶上有一座小土坡,她还总喜欢站在上面扮过家家。 她每每路过,瞧见她在上面对着侍卫颐指气使的样子,心里都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第7章 挚友 她那时极其看不惯她,只觉得她是一个被惯坏的小公主。 后来也许是这公主玩那劳什子过家家玩腻了,师姐比她们两大好几岁,她不敢去惹师姐,却盯上了她。 她那时心态已然平和了不少,只每日抽出一两个时辰练师傅给她编的养身操,调养身体,其余时间,统统钻进了书里。 师傅的书架上各种书应有尽有,小到市井轶闻,大到边疆巫蛊。想来是这些年他天南海北的漫游,搜罗了不少,她在医术一道上实在是无甚天分,费尽心力只学会点皮毛,只得放弃。 又担忧以后没有能力给家人报仇申冤,便钻进书里,如饥似渴,常常看了个昏天黑地。 看的书越多,知道的东西就越多,她越觉得自己渺小如浮萍,一度觉得自己没办法报仇了,心情沉重焦虑。 就在她心烦意乱之时,漆华在门口大声嚷嚷:“诶,里面那个,隋什么容来着,出来,陪本公主玩。” “滚开。”她冷声开口。 她清楚地看见漆华的嘴巴张大,像是能塞进去一个鸭蛋,这公主活到这么大,大概没听别人对她说过重话。 那又怎样,我不开心,谁也别想开心。隋垂容快意又小心眼地想。 就这样,她们二人像是杠上了,无论隋垂容如何冷嘲热讽,漆华都照单全收,然后再加倍奉还给她,甚至她都不吃那些金贵食物了,挤在破石板桌子和隋垂容抢饭吃,师傅和师姐只看着她俩轻笑。 相处的时间久了,她发现这个小公主有着与她秾丽外表下截然不同的天真烂漫,大胆活泼,这竟然是宫里能养出来的性格?她惊奇地想。或许是她母亲把她保护的很好,隋垂容酸溜溜地想到。 那天,她去山脚采药,偶然听见两个樵户一边砍柴,一遍闲谈:“这许邱德升的够快啊,都成京兆尹了。” “可不,自从隋大将军死了后,他一路直升,仕途真顺,真是羡慕不来…” “诶,可不敢提这个名字,你忘了他怎么死的了。” 一个樵户连忙打断他,表情讳莫如深。 回去的路上,隋垂容如游魂一般,感觉不到自己身在何处,怒气,无助,痛苦,不解…各种情绪汇杂,像一团火,要把她燃烧殆尽。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一家白白惨死,坏人却可以过得这么好,老天爷怎么不开开眼。 “叫你去采药怎么这么久时间?玄素先生都等急了,让我来看看,真是的,你是不是偷偷玩去了。”漆华一蹦一跳地跑过来。 隋垂容看见她,满腔的意气像是有了宣泄口,“关你什么事,你怎么总是缠着我,你们这种人都是何不食肉糜,我最讨厌看见你笑得这么开心。” 她一把把漆华推倒在地。 漆华坐在地上,仍一脸懵,随即也来了脾气,爬起来不甘示弱地也把隋垂容推倒在地,“我惹你了吗?你每天发什么疯病。” 她们二人在荒草堆里打了起来,渐渐没了力气,不小心掉进了一个农户捕猎挖的陷阱里。 月光悄然爬上树梢头,隋垂容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她看着对面冻的瑟瑟发抖的漆华,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轻轻脱下自己的外裳罩在她身上,愧疚不已:“对不起啊,我方才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有点心情不好。” “那些话也不是真心的,我觉得你人还挺好的,真心话。” 漆华“哼”了一声,她没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虽天真,却很有一番边界感。 “不要想本公主这么轻易原谅你,以后我叫你,要随叫随到,不要对我摆脸子,好吃的要让我先挑。” 她又想了半天,“嗯…暂时先这么多,以后想到什么我再给你说,总之,你不许再像今日一样了。” 隋垂容连连点头,举起三根手指,“我发誓。” 半刻无声,她们二人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噗嗤”笑出声来。 “诶!隋垂容你笑什么,本宫是不是很狼狈啊啊啊。” “没有没有,还是很美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你不也笑了?” “隋垂容你又顶嘴!” 星星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天已经很黑了,山上的黑夜很冷。 她们二人紧挨着,蜷缩在外裳里互相取暖,抬头看着洞口的一方星空。 “难不成隋御史一家虐待你,把你送到山上?故意不让你回家?你难不成是那话本子里的假千金?” 眼见她脑补的越来越离谱,隋垂容抚额:“你瞎说什么?我爹娘对我很好。” “哦,那你还…”漆华轻声嘟囔了两句。 “我父皇对我很好,母妃虽然受宠,可宫里面也有这妃那妃,人太多了,我有好几个哥哥呢!我有一次还看见母妃偷偷哭了。 我也知道,父皇对我好,可是这种好是只把我当个物件儿宠,他看我和看囿苑里圈养的猛虎没甚区别。他听见我背诗会皱眉,听见哥哥们背诗却笑得很开怀,很自豪。” 没等隋垂容开口她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隋垂容看着低落的漆华,蹭了蹭她松软的头发,她没想到,看着无忧无虑的小公主,也过早地体会过伤心世事。 “你俩到很有心情啊,不如今天就住这里吧,以天为盖地为床。”上方传来一道声音。 玄素先生背着手悠悠地站在洞口,师姐举着一把灯笼一边冲她们使眼色,一边偷笑着。 自那天以后,她们的关系突飞猛进,漆华再也不会故意打扰她看书,而她也不会再对漆华冷言嘲讽了。 她们二人时常黏在一起,用漆华的话来说,可谓是“不打不相识。” 她们知道彼此的不堪,也愿意守护对方的柔软。 人生难得遇知己。 时间过得很快,漆华不能一直待在山上,宫里来人的时候,她泪眼汪汪抓着隋垂容的手不放。 “你下山了记得来找我啊,不要忘记我!” 她朋友不多,漆华是她的好朋友,她格外珍惜。 …… 漆华很是兴奋,“玄素先生可还好?谢姐姐好不好,她还没找到意中人啊。” “你小心师姐听到,给你下痒痒粉。” 漆华这才缩了缩脖子,压下了点兴奋。 隋垂容说:“他们都好得很,有时间你随我去山上看看他们。” “哎,还不知道何时能去呢。对了,父皇赏了我一座府邸,你要不要来玩?” 隋垂容思衬片刻:“得过段时间,母亲还在等我回家,过两天水阁寺有法会,她还要去还愿呢,让我也一道去。” “水阁寺?我母妃也要去呢,那空智大师每次讲经都要三四个时辰,难捱得紧,本来我还不想去,你去的话,我也要去。那到时候见,我赶紧去和母妃说一下去,要不到时候来不及了。” 她说罢兴奋地提起裙子,急匆匆地走了。 “这丫头”,隋垂容笑着摇摇头,谁能想到阗京城端丽冠绝的漆华公主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 阗京好风光有七分都在皇城里,而皇城里风光最好的,大概就属昭阳殿了。 郁金堂,琉璃壁,玳瑁梁,贵不可言。 虽值初冬,院内仍花团锦簇,融融流着暖意,一妇人正拿着粉彩花釉浇壶,莲步轻移,细细地给花浇着水。 她身着一袭紫藤兰色广绣长裙,袖口和领口上绣着几朵白兰,松松披着一件雪狐裘裳,流云髻上只简单簪了一支翡翠玉蝶钗。 明明是极艳丽的一张脸,气质却如水如玉,清丽脱俗,像是山间的白狐刚刚修炼成人。 她便是漆华的生母,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宸妃娘娘了。 “娘娘千金之体,这些活交给下人们做就好了,您何苦亲自来浇水。” 一旁小心搀扶着她的侍女开口,这侍女约莫三十来岁,一袭青罗绸衫,圆脸圆鼻,头上挽了个麻姑髻,十分精明干练,俨然地位很高的样子。 “琳琅,瞧你说的,我难不成还能整日躺榻上?皇上最喜欢昭阳殿的这些花,我得细细将它们侍弄好。” “皇上哪是喜欢花啊,是喜欢宸妃娘娘您呐。”琳琅是玉妃的陪嫁丫鬟,自幼便跟着宸妃,是以说话大胆了一些。 “你年纪见长,说话倒是越来越没个正形了。”宸妃嗔怒瞥了她一眼。 “对了,去水阁寺的东西准备好了吗?此行是要给太后娘娘祈福的,可不能出差错。”她想起了什么,又叮嘱了琳琅一句。 “漆华那丫头,又跑哪去了!真是不让我省心。” “娘娘放心,奴婢亲自盯着的,不会有差错。”琳琅信誓旦旦。“公主和三皇子、朗宁王他们在御花园呢。” 说罢,她又迟疑片刻,嘴唇嗫嚅着,却不发出声音。 “叫丹心让小厨房备点椰奶粥温着,再准备点小菜,漆华一会回来了该喊饿了。” 宸妃转头叮嘱琳琅,却看见她这个模样,疑惑道:“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琳琅顿了顿:“娘娘可还记得李青时?” 话一出口,宸妃愣了一刹,随即久远的记忆才翻复上来。 康国质子?当年陛下初登皇位,根基不稳,康国狼子野心,勾结有二心之人,发兵攻打大阗,谁料功败垂成,最后以康国割城池五座,黄金千两,以及一个皇子送到大阗作结。这件事过后,叛国之人皆处极刑,陛下也因此犯了疑心病,看谁都怀疑是不是要谋反。 这李青时便是那可怜的康国质子了。 各位宝宝如果看到这里,有喜欢的可以点个小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