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重生后,清冷权臣跪求改嫁》 第1章 玉损 晨曦微透,却驱不散屋内旖旎又诡异的气息…… 阮如玉是在一阵晕眩中醒转的。 她下意识地想抬手揉一揉刺痛的太阳穴,却惊觉身上凉津津的。 低头一看,自己竟肌肤裸露,绯色的鸳鸯肚兜皱巴巴地散落在旁边,而身侧竟酣睡着一个陌生侍卫! “啊——!” 凄厉的尖叫划破宁静。 几乎是同时,“砰”地一声巨响,房门被人狠狠撞开! 李氏带着粗使婆子涌入,怒容扭曲。 “好个不知廉耻的贱人!禁足期间竟行此苟且之事,辱我孟家门风!” 李氏上前,抡圆胳膊,一巴掌将阮如玉扇得耳畔嗡鸣,脸颊灼痛。 “没有!母亲,我没有!” 阮如玉泪如雨下,仓皇穿衣。 “我醒来便是如此!定是有人害我!” 这时夏蓉蓉也搀着的孟书行匆匆赶来。 孟书行一眼便看清屋内情形,脸上血色霎时褪尽,震惊、失望、种种情绪在他眼中翻滚,最后化为一片沉沉的厌恶。 夏蓉蓉适时以帕掩唇,倒抽凉气: “天啊!这、这是……姐姐,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阮如玉泪水汹涌而出,仓皇摇头: “没有!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醒来便是如此!这定是有人害我!是构陷!” 那侍卫连滚带爬下床,磕头如捣蒜: “老夫人、少爷饶命!是…是少夫人寂寞难耐,百般勾引小人…小人才一时糊涂啊!” 这指控如同毒箭。阮如玉难以置信地瞪大泪眼。 “不,书行!是夏蓉蓉!是她昨日送的点心有问题……” “我知姐姐怨我,可怎能如此污蔑…” 夏蓉蓉打断她的话,泣不成声,柔弱无助地靠着孟书行,每一个字都滴着委屈。 孟书行看着怀中柔弱哭泣的夏蓉蓉,再看向那言之凿凿的侍卫,最后目光落回阮如玉身上,最后一丝疑虑也化为冰冷厌恶。 他一把将夏蓉蓉护在身后,仿佛阮如玉是什么污秽之物,会沾染了她。 他声音沉痛,却字字如刀,斩断阮如玉最后一丝希望: “事到如今,证据确凿,你还要攀咬蓉蓉?她那般单纯善良,你竟忍心将这等脏水泼在她身上!阮如玉,你也太恶毒了!” 李氏闻言,脸上的怒意更盛,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厉声道: “这等污点,该当白绫毒酒,以全孟家清誉!” 这话如同死刑判决,冰冷刺骨。阮如玉面色瞬间惨白如纸,只剩下灭顶的绝望。 就在这时,夏蓉蓉却忽地从孟书行身后扑了出来,竟是“噗通”一声跪倒在了李氏面前,泪落得更急,扯着李氏的衣摆哀声求道: “母亲!母亲息怒!求您万万不可啊!” 她转而看向孟书行,眼中全是凄楚与不忍: “书行哥哥,使不得!如玉姐姐……姐姐或许只是一时糊涂,被迷了心窍,她定然是知道错了的。” “禁足这些日子,她想必也是苦闷极了,才……才一时想左了。求你看在往日情分上,饶她性命吧!我……我便是心中再委屈,也不愿见如此惨事啊!” 阮如玉看着夏蓉蓉这番表演,只觉得胸口窒闷,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孟书行见夏蓉蓉竟如此以德报怨,心中更生怜惜,他温柔地将她扶起。看向阮如玉的目光已不带半分温度,只有彻底的冰冷与决绝。 “蓉蓉,你就是太善良了。” 他冷声道,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为她求情?她可曾念过半分旧情!” 孟书行转身走到案前,笔走龙蛇,墨迹淋漓,一纸休书顷刻写成。 他抓起那纸,仿佛丢弃什么秽物般,狠狠掷于阮如玉面前。 “阮氏不贞不洁,构陷他人。今日休弃,逐出家门,生死再与我孟家无关!” 孟书行的声音冷硬如铁,字字砸在阮如玉心上。 李氏立刻厉声附和: “休了都是便宜你这贱妇!孟家绝容不下你这等污点,你若还有半分廉耻,就该立刻自裁谢罪!” “我没有错!我绝不认!” 阮如玉挣扎着想去撕扯那休书,却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死死摁住肩膀,动弹不得。 她发髻散乱,双目赤红,犹如困兽般嘶吼, “你们冤枉我!孟书行!夏蓉蓉!你们不得好死——” 毒酒强行被婆子灌入阮如玉喉中,泼洒的一片狼藉。 “姐姐,你这又是何苦呢?” 夏蓉蓉柔柔的声音响起,她走上前,假意用帕子去擦阮如玉脸上的酒渍,眼中却盛满了恶毒的得意。 她俯下身,花瓣般娇嫩的唇瓣贴近阮如玉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轻轻吐息: “好姐姐,就是我做的,那又怎样?你安心去吧,你正妻的位置,你拥有过的一切,很快……就都是我的了。” 这低语彻底点燃阮如玉的绝望。 “我杀了你!” 她爆发出最后力气,头猛向前撞,一口死死地往夏蓉蓉咬去! “啊——!” 这一次,夏蓉蓉的惨叫撕心裂肺,再无半分虚假,她拼命推打着阮如玉,鲜血瞬间从耳朵涌出,染红了阮如玉的脸。 婆子们惊叫着,慌忙上前用力掰开阮如玉的嘴,将她狠狠掼在地上。 “蓉蓉!快!快去请大夫!” 孟书行惊慌地冲上前,心疼地搂住惨叫的夏蓉蓉,急唤大夫,随即打横抱起她匆匆离去。 阮如玉望着那无情背影,毒酒蚀骨寒意蔓延,视野模糊,不甘与仇恨最终湮灭…… 京城另一处别院内—— 孟淮止正执笔立于一张铺开的宣纸前,他神情专注,姿态闲雅,仿佛外界纷扰皆与他无关。 侍从竹生悄无声息地走入禀报: “爷,侯府那边……出事了。” 孟淮止动作未停,只淡淡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竹生头垂得更低,声音压得极稳,却字字清晰: “刚传来的消息,书行少爷院里的……少夫人阮氏,没了。对外称私通外男,被逼饮毒酒。但我们的人查的,是夏姨娘买通侍卫构陷。” 孟淮止擦手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眉头随即蹙起。 他记得那个安静甚至有些怯懦的女子,是长兄定给他那个不成器的侄子的正妻。 “呵。” 孟淮止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将笔搁回笔架,拭了拭手。 他转过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阴影,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讥诮: “私通外男?就孟书行领回来的那个玩意儿,也值得她冒这等风险?” 孟淮止走到窗边,负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沉默了片刻。 室内静得只能听到烛火噼啪的轻响。 半晌,他冷冽的声音才再度响起,不带丝毫温度,却决定着生死: “传我的意思。” “将这些日子那姓夏的女子做的事,原原本本,告诉孟书行。” 必须让那个被猪油蒙了心的侄子,清清楚楚知道自己究竟蠢到了何种地步。 他顿了顿,语气骤然变得森寒, “那女子,心思歹毒,惑乱内宅,留不得了。既是他院里的人,也不必经外人之手,让他自己看着办。若他下不了手——你就派人,‘帮’他了结。不必来回我。” 最后,他语气里染上一丝难以压抑的愠怒与失望,仿佛在评价一件玷污门风的废物: “长兄留下的就这么一个儿子,竟还能眼盲心瞎至此!真是……蠢笨至极!” 第2章 重生 阮如玉从酱红色的拔步床上惊坐起身,眉心微蹙。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藕色帐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残余的气味。 记忆如同破碎的冰凌,混杂着滔天的恨意与绝望,狠狠刺入脑海。 她不是已经饮下那杯毒酒,在孟书行和夏蓉蓉冷漠的注视下,痛苦地死去了吗? 那穿肠腐骨的剧痛,那被污蔑私通外男、百口莫辩的屈辱,此刻竟如此清晰! 这里……这里是哪里? 她扶住隐隐作痛的额角,正要下床,一个带着哭腔的熟悉声音在耳边响起。 “娘子!您醒了!” 阮如玉浑身一僵,难以置信的转过头。 陪嫁丫鬟挽秋正红肿着眼睛,满脸担忧地看着她。 “挽秋……?” 是梦?是死后的幻觉? 阮如玉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让她一阵眩晕。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颤抖地触碰挽秋温热的脸颊。 热的……是活的! “挽秋……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阮如玉声音沙哑干涩,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惊疑和颤抖。 她明明记得,挽秋在她被禁足前就被处置了,此生再未得见。 挽秋被问得一愣,随即哭得更凶了: “娘子,您是不是魇着了?奴婢一直在这儿守着您啊!您可吓死奴婢了……” 前厅传来噩耗,说世子爷和侯爷在边关……坠崖……您一听就晕死过去,这都昏睡大半天了!” 噩耗……晕死…… 这几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是了!是天启十六年立夏! 阮如玉心神剧震,前世的记忆涌入脑海—— 就是这一天,听到公公孟霄与孟书行一同坠崖、尸骨无存的噩耗,她当时便信以为真,悲痛欲绝晕了过去。 但转醒后还是努力扛起所有重担,帮孟书行料理后事,照顾婆母,打理侯府一切琐事。 可谁知一年后,孟书行竟“死而复生”,还带回一个声称对他有救命之恩的柔弱女子夏蓉蓉。 她前世傻得可笑,对孟书行的归来惊喜万分,对夏蓉蓉也百般照拂,没想到却换来的却是步步紧逼的算计。 夫君苦苦哀求要纳夏蓉蓉为平妻,而婆母李氏也越发苛待刁难。最终,自己还是落得一个私通外男、饮毒自裁的肮脏名声! 巨大的震惊过后,随之而来的是几乎要将她焚毁的、恨意与狂喜交织的复杂情绪。 都过去了! 苍天有眼!竟真的给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 不仅让她回到了悲剧尚未无法挽回之时,还将挽秋,这个前世因她而受牵连的忠仆,重新送回了她身边! 孟书行!夏蓉蓉!李氏!你们等着! 前世的阮如玉软弱可欺,轻信他人,才落得那般下场。 这一世,她偏要做就做那最精于算计、最懂得伪装的黑心莲! 她要风风光光地活,更要那些欺她、负她、害她的人,一一付出惨痛的代价! 阮如玉压下翻涌的心绪,看向身旁担忧的小丫头, “挽秋……我没事了。只是骤然听闻……心如刀绞,一时……支撑不住。” 她带着一丝失而复得的庆幸,轻声道: “幸好……幸好还有你在。” 挽秋见她神情虽悲恸,但眼神清明,总算稍稍安心,忙扶她靠坐起来: “娘子您要保重身子啊!府里现在乱成一团,老夫人也哭晕过去几次,二老爷也告假了,在前厅主持……后事呢。” “二老爷?孟……孟淮止?” 阮如玉眉头微蹙,往昔如潮水般汹涌袭来。 她怎么把他忘了呢? 孟淮止!孟霄的胞弟,孟书行的小叔叔! 孟书行的祖母晚年得子,对这个小儿子尤为珍重。 听说他从小文采卓著,因生得晚,只比孟书行大五岁。祖母去世后,便一直由长兄孟霄照拂,至今仍住侯府,但因孟霄常年带兵,不理内务,府中诸多事务便多由这位二老爷定夺。 他朝政上颇有见地,还深得皇帝信赖,如今已升为手握实权的吏部尚书。更难得的是,这般年纪与身份,他竟至今尚未婚配。 京中贵女们常暗地议论,说孟淮止眼高于顶,寻常闺秀定是入不了他的眼,连皇后娘娘曾有意为他指婚,都被他以“心在朝政,暂无意俗事”婉拒了。 前世的孟淮止,总像个游离在侯府纷争外的透明人。 可偏偏是这个看似不问俗事的小叔叔,在孟书行走后却成了唯一照拂过她的人。 李氏那般跋扈,见了他却总要收敛三分,连对她的苛待都要避着他的耳目。 前世孟书行“死而复生”携那夏蓉蓉归来后,孟淮止大约是彻底厌弃了这满府的肮脏算计与乌烟瘴气,没过多久,便利落地搬离了侯府,另辟府邸居住,从此与这边几乎断了往来。 也是,那样洁净的人,怎会愿意留在这乌烟瘴气的地方? 阮如玉想起前世孟淮止搬出侯府前,曾问过她一句,那话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 “如今这境况,你可愿与书行和离?” 那时的她被已被禁足在冷院,挽秋也已被发卖,却还抱着愚蠢的幻想,以为只要生下孩子就能唤回孟书行的心,竟想也没想便让婢女回了句: “多谢二老爷好意,妾身……不愿。” 可直到自己被泼尽脏水,无人应援时才幡然醒悟,那是她脱离苦海最近的一次。是这个始终与侯府保持距离的小叔,不动声色递来的一根救命稻草。 而她,竟然愚蠢的亲手将它推开了。 阮如玉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错过那根救命稻草。 这位观棋者,或许将是她撬动这死局的关键。 阮如玉撑着虚弱的身子,示意挽秋扶自己到梳妆台前。 刚一站起,便是一阵晕眩,幸得挽秋牢牢扶住。 “娘子!” 挽秋急得眼圈又红了, “您这才刚醒,脸色白得吓人,还是再躺下歇歇吧!前头有二老爷主持,必不会乱了礼数。” 阮如玉借着力道站稳,轻轻摇头,声音虽弱却异常清晰: “正因如此,我才更得去。” 挽秋似懂非懂,但见主子眼神清明坚定,不敢再多劝,只得低声道: “是,奴婢明白了。” 第3章 筹谋 挽秋小心翼翼地搀着阮如玉在镜前坐下,心中莫名一颤,只觉得娘子醒来后,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此刻的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脆弱却难掩魅色的面容。 因刚昏睡醒来,肌肤失了血色,更显出一种易碎的剔透感。 只是那双原本总是含着温婉水光又黑又亮的杏眸,此刻深处却沉淀着冰冷的决绝,如同寒潭深水,窥不见底。 阮如玉再次开口,打断了挽秋的思绪, “挽秋,” “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挽秋一愣,连忙回道: “回娘子,从您九岁那年进府,算来已有十三年了。” “十三年。” 阮如玉轻轻重复着这个数字,指尖在镜沿上慢慢划过, “这十三年里,你瞧着我长大后嫁入孟府,瞧着孟书行出征到去世,也瞧着我在这深宅里步步为营。” 挽秋心头一紧,垂下眼睑:“娘子……” “孟书行已经死了。” 阮如玉打断她的话,嘴角带着一丝不知是嘲讽还是凄凉的弧度, “况且,他在的时候,我也不见得有多好。” 她蓦然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似乎落在远处那片被雨水浸润得愈发苍翠刺眼的竹影上,声音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我想开了,在孟府这棵大树下,想求得真正的安稳,终究得靠那根最稳固的主枝。” 她转过身,目光直直看向挽秋,亮得惊人: “从今天起,我要攀上孟淮止!” 挽秋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娘子,您……您准备做什么?” “勾引他。” 阮如玉说得极其坦然,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只有眼底灼人的光泄露了她的决绝, “只有让孟淮止把我放在心上,我在这侯府中才能有立足之地,才有往后可言。” 她走近握住挽秋微凉颤抖的手,声音压低了,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挽秋,我知道这话说出来惊世骇俗。可你想想,我一个无所依仗、父母双亡的寡妇,在这府里能有什么好下场?” “那阴险狡诈的婆母,那些暗地里等着看我笑话的仆妇,还有踩低拜高的庶兄,只会把我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我需要你的帮助,你那么聪明,我需要你配合我,替我留意他的喜好,我更需要你,替我守住这个秘密。” 阮如玉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恳求,却又不容置疑。 挽秋的手颤抖得愈发厉害,她看着自家娘子眼中那孤注一掷的决绝,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 说完,她松开手,退后一步坐回妆凳上,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你若不愿,我不怪你。毕竟,这是条险路。” 挽秋看着她的身影,心里天人交战。 她知道这是大逆不道,可跟着阮如玉这些年,她太清楚被人欺辱,寄人篱下的滋味。 如果……如果娘子真能成事…… 能得到孟淮止青睐,日子或许也能好过些。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猛然屈膝跪下,声音虽颤却坚定: “我从小就跟着娘子,这辈子也只认娘子一个主子!娘子既信得过奴婢,奴婢定当尽心相助!” 阮如玉俯身,轻轻将她扶起: “好挽秋,起来罢,替我梳妆。” 待妆扮停当,镜中映出的人弱不胜衣,每一声轻微的呼吸都带着颤意。周身弥漫着一种被巨大悲恸彻底击垮后的破碎感,仿佛下一刻就会随风散去。 灵堂越来越近,哀哭声也愈发清晰刺耳。 就在阮如玉步入前厅灵堂的时候,眼风扫过侧面回廊,一道月白的身影骤然撞入眼帘。 饶是早有准备,她的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男子瞧上去二十七八,身形修长挺拔,犹如苍松屹立,脊背笔直,自有一股沉淀后的矜贵风骨。 面容是极好的,白皙如瓷的皮肤,剑眉斜飞入鬓,眉下的双眸深邃如渊,薄唇紧抿,周身透着疏离与禁欲的气息。 只是眉宇间染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意。 他的目光原本淡然,落在阮如玉身上时,却微微顿了一下。 眼前的侄媳,被丫鬟搀着前行,一身素服挂在身上,更显其身形的单薄伶仃。此刻脸色白得骇人,眼圈却是红的,长睫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 她似乎想强撑着站直行礼,却因虚弱而微微晃了一下,只得依靠着丫鬟,勉力屈膝,声音细弱得如同蚊蚋,带着令人心碎的颤音: “如玉……见过小叔叔。” 阮如玉抬起头,那双盈满水光的杏眼怯生生地、带着无助和依赖望向他,只一眼,便又迅速垂下,像是受惊的蝶翼,肩膀微微瑟缩了一下。 孟淮止清冷的目光在她过分苍白的脸和那摇摇欲坠的身形上停留了片刻。 他原本平淡的语调,似乎不易察觉地放缓了些许: “节哀。不必强撑。” 阮如玉闻言,眼中水汽更盛,汇聚成珠,沿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滚落。 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压抑的、细弱的哽咽,慌忙用袖子去拭泪,那动作带着一种孩子气的仓皇和无助。 “多谢……小叔叔,” 她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 “我……我只是想送送夫君……最后一程……” 话语未尽,已是泣不成声,全靠挽秋支撑才未软倒在地。 孟淮止沉默地看着她。 这女子脆弱得像琉璃盏,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下,声音依旧冷凉,却少了些许淡漠: “进去吧。” 阮如玉由挽秋搀扶着,低垂着头,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跟着孟淮止步入了灵堂。 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她那被泪水浸湿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冷静的盘算。 她知道,对于孟淮止这样见惯风浪、心性冷硬的人,纯粹的哭泣或许只会惹他厌烦。 但这般强撑病体、哀毁骨立却仍恪守礼数的脆弱,以及那不经意流露出的、将他视为可依靠长辈的依赖眼神,或许……能撬开一丝缝隙。 第4章 守灵 灵堂内香烟缭绕,白幡低垂,漆黑的木棺显得格外沉重。 阮如玉由挽秋搀着,在仆妇们或真或假的啜泣声中,一步步挪到棺前。 她接过下人递来的线香,手抖得几乎握不住,三鞠躬时,身子软得几乎要瘫下去,全凭挽秋死死架着。 每一次哽咽都恰到好处,肩膀的颤抖幅度都经过算计。 她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背上,清冷,却带着重量。 是孟淮止。 阮如玉的心猛地一跳,随即被一股冷静的算计取代。 焚香完毕,依照礼数该去侧边的蒲团守灵了。 而就是此刻! 她暗中调整了呼吸,让气血愈发往头上涌,眼前刻意制造出阵阵发黑的晕眩感。 转身的瞬间,脚下看似无力地一绊,身子便如同秋日被风吹落的最后一片叶,轻飘飘、软绵绵地朝着侧面倒去。 方向是她计算好的,恰好是孟淮止所站位置的余光范围,既能确保他能及时出手,又不至于显得过于刻意投怀送抱。 耳边是挽秋恰到好处的惊呼,还有周围仆妇们倒吸冷气的声音。 阮如玉在赌,赌孟淮止不会眼睁睁看着侄媳在夫君灵前摔得狼狈。 果然,预想中冰冷地板的撞击并未到来。 几乎是同时,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伸了过来,稳稳托住了她的肘部。 那力道控制得极好,既阻止了她下坠的趋势,又并未过分紧握,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月白色的衣袖掠过她的眼帘,一股清冽的、若有若无的松木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与他本人给人的感觉一样,疏离又难以忽视。 “小心。” 孟淮止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依旧平淡,但那只手传递过来的力量却不容忽视。 她借着他的力道勉强站直,立刻像是被灼到一般,轻轻挣开他的扶持。 脸上迅速飞起一抹因“惊魂未定”和“羞赧”交织的红晕,巧妙地冲淡了病态的苍白,更显出一种惊怯交加的脆弱。 她垂着头,长睫剧烈颤抖,声音细弱得如同蚊蚋,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与自责: “多谢小叔叔……如玉,如玉失仪了……” 孟淮止收回手负在身后,小幅度退后一步。 他看着眼前这个连站都站不稳的侄媳,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那惊慌失措的模样,不似作伪。 “体力不支,便去偏厅歇息片刻。此处有我照应。” 他语气缓和了些,听起来更像一位关切的长辈。 阮如玉却固执地轻轻摇头,抬起泪眼望着他,那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无助: “不,小叔叔,让我待在这里吧……这是如玉最后能为夫君做的事了……我、我若离开,心下难安……” 她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来,这次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只是用贝齿紧紧咬住下唇,直到那毫无血色的唇瓣上留下清晰的齿印,透出一种倔强的哀戚。 孟淮止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从那盈满水光的眼,到被咬得发白的唇。 他见过太多眼泪,真的,假的,悲痛的,敷衍的。但眼前这女子的泪,混合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坚持,竟让他那惯常冷硬的心肠,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他终是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默认了她的坚持。 阮如玉如愿跪在了冰冷的蒲团上,纤细的背脊挺得笔直,面向那代表死亡的牌位。 她的肩膀却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如同受伤小兽的哀鸣,在空旷的灵堂里幽幽回荡,格外清晰。 期间,有管事来回话,询问出殡细节,孟淮止条理清晰,处置得当,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仪。阮如玉注意到,他在处理事务的间隙,目光曾数次不经意地扫过她所在的角落。 直到暮色渐沉,吊唁的宾客陆续散去。阮如玉起身,在挽秋的搀扶下,再次向孟淮止行礼告退。 “今日……多谢小叔叔照拂。” 她声音依旧细弱,却比之前平稳了些许,带着真诚的感激。 孟淮止看着她,灵堂内光线已然昏暗,更显得她身形单薄如纸。 他沉默片刻,终是几不可察地颔首。 阮如玉柔顺地点头,在挽秋的搀扶下,缓缓走出灵堂。 当冰冷的夜风拂面而来,她微微侧首,用仅容二人可闻的声音对挽秋低语,唇角勾起一丝转瞬即逝的、冰冷而得意的弧度: “你看,这第一步,总算没有白费力气。” 挽秋扶着她手臂的手微微一紧,低低应了声: “娘子英明。” 次日清晨,寒意尚未散尽,阮如玉刚由挽秋伺候着梳洗罢,一盏温茶尚未沾唇,院门外便响起了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 帘子被猛地掀开,两个穿着藏青色比甲、面色沉肃的嬷嬷径直闯了进来,目光如刀子般落在阮如玉身上。为首的那个下巴微抬,语气硬邦邦的,不带一丝暖意: “少夫人,老夫人身子不爽利,昨夜辗转难眠,您这做儿媳的,竟不去床前侍奉汤药,未免太失孝道了吧!” 阮如玉放下茶盏,指尖微微发凉,脸上却适时地露出几分惊愕与委屈,声音轻柔: “嬷嬷此言差矣,昨日从灵堂回来天色已晚,儿媳一直谨记母亲需得静养,故而未曾敢深夜打扰母亲休憩……” “好个静养!” 另一个嬷嬷嗤笑一声,打断她的话, “老夫人如今病着,便是天大的道理!娘子巧言令色,老奴们可不敢听。还请娘子即刻随我们去明寿堂,亲自向老夫人解释!” 话音未落,两人便已上前,一左一右“搀”住了阮如玉的手臂。 那力道看似恭敬,实则不容抗拒,指甲几乎要隔着衣袖掐进她的皮肉里。 挽秋想上前阻拦,却被一个嬷嬷用眼神狠狠逼退。 “嬷嬷这是何意?” 阮如玉挣扎了一下,却如同蚍蜉撼树,她眼中瞬间涌上些许生理性的泪光,更显脆弱, “我自行前去便是,何须如此……” “娘子身子‘弱’,老奴们也是怕您路上再有闪失,没法向老夫人交代。” 话语里的讥讽毫不掩饰。 阮如玉不再多言,她垂下眼睫,任由她们半请半押地架着自己往外走。 跨出门槛时,她借着身形不稳的刹那,极快地与挽秋交换了一个无比清晰的口型。 挽秋心脏狂跳,立刻会意,趁着众人不查,悄无声息地退后,转身快步消失在曲折的回廊尽头。 第5章 李氏 前院避风小筑—— 孟淮止端坐于书案之后,正凝神批阅着手中的公文。 晨光透过窗棂,映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更添几分清冷。 案头公文堆积,墨迹未干,显是已处理了许久。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竹生低声的阻拦,紧接着,是挽秋带着急切的、不管不顾的哀求声。 “求求您,侍卫大哥,让奴婢见见二老爷吧!娘子昨夜在灵堂守灵,身子都快熬不住了,奴婢怕……怕老夫人会怪罪啊!” 孟淮止执笔的手一顿,那个昨日在灵堂哀泣的女子身影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他放下狼毫笔,声音透过门扉传出,听不出情绪: “何事喧哗?” 竹生连忙在门外回话: “主子,是少夫人身边的丫鬟挽秋,说…说少夫人被大夫人请走了,言语里很是焦急…” 挽秋的声音立刻接着响起,急得直磕头: “二老爷开恩,我家娘子这几日因身体不好,昨日又守灵到夜里,所以才没去老夫人那请安侍疾……绝非有意怠慢,求二老爷垂怜!” “退下。” 孟淮止打断她,孟淮止的声音依旧冷淡,打断了挽秋的哀求。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未批注完的公文上,但…… 片刻后,他轻叹一声。 罢了,终究是扰了心神。 长嫂因丧子之痛而心气不顺,这几日府中气氛压抑,他并非不知。 她借题发挥,寻个由头敲打这失了倚仗的侄媳,也在意料之中。 只是,兄长出征之时前那句“家中诸事,劳烦淮止多费心”言犹在耳。 他既受兄长生前所托,似乎也不能一直置身事外,眼睁睁看着事情闹得太过难堪。 孟淮止站起身,月白色衣摆扫过门槛时,声音听起来没什么起伏: “去明寿堂。” 竹生愣了一下,连忙应道: “是!” 挽秋跪在地上,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慌忙从地上起身,快步跟上。 阮如玉一进明寿堂,一股浓重的药味夹杂着压抑的怒气便扑面而来。 李氏半倚在榻上,脸色蜡黄,眼皮浮肿,一双刻薄的眼睛却死死盯在阮如玉身上,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看着这张脸,阮如玉袖中的手微微收紧,前世被灌下毒酒时,李氏就是这般怨毒地盯着她。 恨意如毒蛇般噬咬心肺,但她的脸上却愈发显得脆弱。 “跪下!” 李氏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 阮如玉心知躲不过,依言缓缓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垂着头,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 “扫把星!克夫命!” 李氏抓起手边的药碗就想砸过去,被一旁的嬷嬷拦住,只得指着她厉声咒骂, “自你进门,书行便没得过一天好!如今他尸骨未寒,你倒好,我这做母亲的晕死过去,你竟敢不来侍疾!你的孝道呢?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不成!” 字字如刀,裹胁着丧夫丧子的悲痛和迁怒的恨意。 不过这样的话却再也刺不穿阮如玉冰封的心。 她只是恰到好处地让肩膀微微颤抖,再抬头时,已是泪盈于睫声音带着些虚弱沙哑: “母亲明鉴……昨日听闻噩耗,儿媳一时急火攻心,也晕厥了过去,方才醒来不久……醒来后,想着夫君灵前不可无人,便强撑着去守灵了” “并非有意怠慢母亲……” 她的话语柔弱,眼神却暗自观察着李氏的反应,计算着时间。 “晕厥?” 李氏冷笑一声,满是讥讽, “你倒晕的是时候!我看你就是装模作样,心里指不定怎么偷着乐,巴不得我孟家绝后!” “母亲!” 阮如玉猛地抬头,眼中泪水滚落,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委屈,语气却刻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顶撞, “儿媳与夫君虽聚少离多,但亦有夫妻之情,怎会如此狠心?昨日在灵堂,小叔叔亦在场,可为儿媳证明。” 她适时地哽咽住,精准地将“小叔叔”这三个字抛了出来。 果然,如同冷水滴入热油,李氏瞬间炸开。 丈夫和儿子都没了,她面对权势煊赫的孟淮止,心存极大的畏惧,此刻被阮如玉刻意提起,恐惧瞬间转化为更深的愤恨。 “好一张利嘴!搬出淮止来吓唬我?” 李氏气得浑身发抖,连连冷笑, “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你是不知道这孟府后宅谁说了算!来人!家法伺候!我今天就要好好管教这个不孝的媳妇!” 两个粗壮的婆子应声上前,脸上带着惯有的麻木与凶狠。 阮如玉跪在地上,看似柔弱无助地瑟缩着,肩膀微微颤抖,唯有那深深掐进掌心的指甲,泄露了她心底翻涌的恨意。 就在婆子粗糙的手即将触碰到她衣袖的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冷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如玉石相击,瞬间定住了屋內所有的动作: “长嫂,何事动怒?” 孟淮止修长的身影应声踏入,月白色的衣袍带进一室清冷。 他目光先是扫过跪在地上泪痕未干、楚楚可怜的阮如玉,最后落在气息不稳、脸色变幻的李氏身上。 屋内气氛骤然一变,方才的剑拔弩张仿佛被冻结。 李氏脸色霎时有些不自然,气势肉眼可见地弱了下去,甚至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淮止怎么过来了?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不过是教训一下这个不懂规矩的儿媳……” 孟淮止神色平淡,语气听不出波澜,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兄长侄儿新丧,府中事务繁杂。昨日灵堂之上,侄媳恪尽孝道,守灵直至深夜,心力交瘁,众人皆见。” 他话语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李氏一口气堵在胸口,面对这位手握权柄、气场强大的小叔子,她终究不敢如方才那般放肆,半晌,才挤出一句心有不甘的话: “既是你都看在眼里……那便罢了。只是孝道规矩总不能废!” “规矩自不可废。” 孟淮止从善如流,目光再次转向阮如玉,语气依旧淡然,却定了调子, “长嫂这边侍奉汤药,往后量力而行即可,以不损自身为度,方是长久之计。” 阮如玉适时地深深叩下头去,声音哽咽却清晰无比: “谢母亲宽宥,谢小叔叔体恤。儿媳定当谨记教诲,尽心侍奉。” 低垂的眼帘下,眸光沉静冷冽,无波无澜。 李氏看着眼前这一唱一和,胸口剧烈起伏,却深知今日已无法再发作,只得疲惫又愤懑地挥挥手: “你们都去吧,我乏了。” 孟淮止微一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月白色的衣袂划过门槛,未曾回头。 第6章 醉酒 阮如玉在挽秋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垂首跟着退出堂外。 她抬眼,向前方那抹月白身影望去。 “小叔叔留步。”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清晨的宁静。 孟淮止脚步一顿,缓缓转身。晨光中,他眉目清冷,目光落在她微红的眼眶上。 阮如玉快步上前,在离他三步远处停下,微微屈膝行礼: “方才多谢小叔叔出言相助。” 她抬起头,眼眶微红,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声音轻柔却清晰: “若不是小叔叔及时赶到,如玉今日怕是……” 话未说完,她适时垂下眼帘,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姿态恭顺而脆弱。 孟淮止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语气平淡: “不必谢我。不过是尽分内之事。”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但阮如玉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中一丝极细微的缓和。她心中微动,面上却越发显得诚恳: “于小叔叔是分内之事,于如玉却是雪中送炭。” 她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几分,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 “只是……今日因如玉之故,让小叔叔与母亲生了嫌隙,如玉实在过意不去。” 孟淮止眸光微动,终于正眼看向她。 “长嫂那边,我自有分寸。” 他淡淡道。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微微发颤的指尖, “回吧。” 阮如玉心知见好就收的道理,再次屈膝: “是。那如玉告退。” 转身离去时,她的步伐略显虚浮,却在经过他身侧的瞬间,袖中一方素帕“不经意”滑落,正落在他脚边。 果然,就在她即将转过回廊时,身后传来他清冷的声音: “且慢。” 阮如玉驻足回身,只见孟淮止已拾起那方帕子,缓步上前。 “你的东西。” 他将帕子递还,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 “日后若有事,可去前院寻我的长随竹生。” 这话说得平淡,却无疑是一道护身符。阮如玉双手接过帕子,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掌心,一触即分。 “谢小叔叔。您……您真好。” 她低头,声音轻柔得像是一片羽毛拂过。 这声带着几分依赖的轻语,让孟淮止难得地怔了一瞬。 而阮如玉已转身离去,不曾回头。 直到转过回廊,确认脱离了他的视线,她才轻轻展开掌心。 那方素帕上,除了她熟悉的玉兰绣样,还多了一缕极淡的松墨香。 挽秋低声道: “娘子,二老爷他……” 阮如玉将帕子小心收好,眼底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 “不急,这才只是开始。” 丧事接连持续了几日,渐渐在喧嚣声中结束了。 夜色如墨,白日里的香烛纸钱气息尚未散尽,孟府沉浸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之中,只余下灵前长明灯在风中寂寥摇曳。 孟淮止处理完最后几件繁琐的丧仪文书,揉着酸胀的眉心,踏着月色往回走。 连日来的悲恸与操劳令他身心俱疲,只想尽快回房歇息。 路经与后院相连的那片小竹林,夜风穿过竹叶,发出簌簌轻响。 却似乎夹杂着一丝细微的极压抑的啜泣,断断续续,如同即将绷断的丝弦,带着一种勾人心魄的凄楚,精准地钻入他的耳中。 他脚步一顿,凝神细听。 那声音极压抑,仿佛被人死死捂着嘴,却又控制不住泄出的悲鸣,正是从听花阁那边的方向传来。 孟淮止眉头微蹙。 阮如玉? 这般深夜,她不在房中安歇,在此作甚? 想起她近日强撑着守灵的脆弱模样,他心中那点因责任而生的担忧又浮了上来。 略一迟疑,他转身循着声源走去。 而此刻,竹林掩映后的廊下,阮如玉正倚着冰凉的廊柱,眼底一片清冷。 她早已算准了孟淮止归院的时辰,在这条必经之路,此般的呜咽都是她精心拿捏的成果。 她此刻故意将一杯冷酒洒在衣襟前,任那酒气似有若无地弥漫开来。 听到那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立刻深吸一口气,眼中瞬间逼出盈盈水光,身体软软地顺着廊柱滑坐下去。 阮如玉将头深深埋入臂弯,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的啜泣声比方才更加凄楚无助,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下一刻就要碎裂。 孟淮止转过竹丛,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阮如玉孤身一人蜷缩在冰冷的廊下,云鬓散乱,素白的孝服襟口被酒液濡湿,紧贴着纤细的脖颈,身旁还滚落着一只小巧的白玉酒杯。 她哭得浑身发抖,那般脆弱,那般绝望,仿佛被全世界遗弃。 他脚步顿住,语气平静无波: “你……为何深夜在此哭泣?” 听见脚步声,阮如玉茫然抬起头。 烛光映照下,那双平日清澈含情的杏眸此刻水光潋滟,迷离得没有焦点。 她怔怔地望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竟缓缓绽开一种极致依赖的光彩,软软唤道: “夫君?” 她怔怔地望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脚下虚软,踉跄着向前扑去—— 孟淮止后退半步,伸手虚扶她的手臂,避开了直接接触。 她却顺势一把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手指带着滚烫的触感,不容拒绝地将发烫的脸颊偎依在他的手背上,吐息间带着刻意熏染的酒气。 “夫君……是你吗?” 她喃喃着,声音又软又糯,带着无尽的委屈和依赖。 孟淮止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怔在原地。 手上传来的柔软触感、鼻息间萦绕的暧昧香气、还有那一声声带着哭腔的“夫君”,像一道混乱而炽热的浪。 他万万没想到,她会将他错认成已故的侄子。 然而这失态仅仅持续了一瞬。 他很快恢复如常,不容拒绝地挣脱了她的触碰,语气疏离而克制: “阮氏,你看清楚了!我不是孟书行。” 阮如玉却像是听不进任何话,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浑身无力,软软地往后仰去。 孟淮止无法,只得又上前一步伸手扶住她的手臂。 却见她仰起脸,眼神迷离地望着他,水光潋滟的眸子里倒映着烛光,也倒映出他微僵的身影。 “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玉儿好怕啊夫君……这里好黑,好冷……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7章 玉簪 散落的发丝随着她仰头的动作,若有似无地拂过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背。 这一刻,孟淮止心中确实泛起一丝怜悯。 但他很快压下这不合时宜的情绪,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淡漠: “阮氏,你醉了。” “夫君…你别骗玉儿了…玉儿知道是你…” 阮如玉顺着扶住自己的手攀上了他的腰肢,将发烫的脸颊贴在月白色的衣襟上,依恋地蹭了蹭,发出满足又委屈的喟叹: “夫君的身上…还是这么暖…” 孟淮止神色骤然转冷,用力推开她,不顾阮如玉险些栽倒,快速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我让人送你回去。” 说完,他不等她回应,转身朝远处沉声道: “来人。” 两个婆子应声而来。孟淮止面无表情地吩咐: “少夫人醉了,送她回房歇息。” 阮如玉被婆子搀扶起来,依旧低声啜泣着。 孟淮止却大步离去,月白色的衣袂在夜风中轻扬,背影清冷如初。 阮如玉被两个婆子半搀半扶地送回听花阁时,眼泪还挂在睫毛上,身子软得像是真醉了七八分。 可一踏进内室,待旁人退去,她眼底的水光便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挽秋急急迎上来想要搀扶,却被她抬手止住。 “不必。” 她的声音平静,与方才那副醉态判若两人。 阮如玉走到妆台前坐下,铜镜里映出一张泪痕交错的脸,发髻微乱,衣襟上还沾着酒渍,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个伤心欲绝、借酒消愁的未亡人。可那双眸子,却冷静得映不出半点波澜。 她慢慢用帕子蘸了水,一点点擦去脸上的狼狈。 指尖触到脸颊时,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贴近孟淮止胸膛时,感受到的衣料微凉的触感,以及其下沉稳的心跳声。 而孟淮止回到书房,并未立即落座。 他行至窗边,负手而立,窗外竹影摇曳,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 今夜……是巧合吗? 一丝若有似无的冷意浮上他的唇角。 他静立片刻,方才转身,声音冰冷,听不出半分波澜: “竹生。” 一直候在外间的竹生应声而入,垂手恭立: “爷。” 孟淮止的目光掠过书案上未看完的文书,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我的话下去,从今日起,少夫人院中,一滴酒都不许再送。若她问起……” 他略微停顿,窗外的月光在他侧脸投下清冷的轮廓。 “便说是我的意思。” 接下来的几日,孟府上下风平浪静,仿佛那一夜廊下的失控与媚态,真的只是酒精作用下的一场幻梦。 阮如玉的生活规律得近乎刻板。 除了必要的晨昏定省,在李氏面前扮演一个哀戚柔顺的寡媳外,她便将自己彻底关在听花阁的小院里,足不出户。 她或是静静临帖,或是翻阅书卷,甚至耐心地侍弄起窗台那几盆略显萎靡的兰草,看不出半分那夜的癫狂与哀恸。 挽秋终究没忍住,压低声音问道: “娘子,咱们……就这么等着吗?二老爷那边,会不会前功尽弃?” 阮如玉正执笔润墨,闻言,笔尖悬于纸上毫厘之处,并未落下。 她唇角弯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眼神却清亮锐利,如同浸在冰水里的黑玉。 “急什么?” “弦绷得太紧易断,戏演得太频便假。他那样的人,送上门的殷勤他见得还少吗?只会徒增警惕。” 她稳稳落笔,在宣纸上勾勒出兰草纤细的叶脉,继续说道: “晾一晾,才好。” 阮如玉轻轻搁下笔,拿起一旁的水壶,细细地为旁边的兰草洒水,动作优雅从容。 “况且,我若动作频繁,岂不是明晃晃地告诉他,我那夜确是别有用心?” 水珠落在叶片上,晶莹剔透。阮如玉的目光透过窗棂,望向孟淮止书房的方向, “而且我在等,等一个机会。” 又这么过了两日—— 阮如玉正在窗前漫不经心的翻看着账册,挽秋脚步轻捷地从外面进来,低声禀报道: “娘子,前院传来消息,说二老爷今晚要在书房外廊设小宴,宴请几位同窗旧友。” 阮如玉握着账册的手指顿了顿,抬眼望向窗外,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 “机会来了,挽秋。” 她放下账册,轻声问道: “知道是哪几位大人吗?” “听说是户部的周侍郎他们,都是二老爷年少时的同窗,如今在朝堂上也都有些分量。”挽秋回道。 阮如玉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沉默片刻,随即对挽秋说: “去把我前些日子做的那几样精致点心取出来,装在食盒里。既然是小叔叔的友人小聚,我这个做侄媳妇的,理应去表表心意,尽些礼数。” 挽秋眼底闪过一丝了然,起身告退。 阮如玉则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熟悉的黄花梨木妆奁。 妆奁底层躺着一支玉簪,玉质温润如凝脂,簪头精雕细琢着一朵傲然绽放的梅花。 花瓣层叠,细腻逼真,花蕊处恰到好处地嵌着一颗浑圆莹亮的珍珠,光华内敛,价值不菲。 那是孟书行送给她的最漂亮的玉簪,也是他送过的最得她曾经欢心的一支。 冰凉的指尖拂过簪上的珍珠,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孟淮止的避风小筑外廊摆开了小宴。 没有丝竹乱耳,只有三个身着便服的男子围坐桌前把酒言欢,那两位都是他年少时的同窗旧友,如今虽各在朝堂任职,私下里仍以兄弟相称。 几杯酒下肚,一个身着红衣锦袍的高大男子放下酒杯,他眼神锐利,语气凝重地说道: “淮止,近日朝中风向有些微妙啊。二皇子频频出入御书房,六皇子那边却安静得反常。” 他对面,一位身着宝蓝色祥云纹杭绸直裰、手持一串紫檀佛珠的清瘦男子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珠子: “树大招风。淮止如今你虽在孝,可圣眷正浓,盯着你的不少。” 孟淮止执起青玉酒壶,为众人徐徐添酒,声音低沉道: “二位兄长有心了。立储之事,陛下自有圣断。” 那周侍郎接口道: “话虽如此,可如今二皇子与六皇子势同水火,朝中官员难免要有所选择……” 几人正低声讨论着朝中局势,忽见回廊尽头,一道窈窕身影提着食盒袅袅而来,恰到好处地打断了这场敏感的谈话。 阮如玉一身浅粉色素罗裙,在灯烛与暮色的交融下,宛如一支初绽的芙蕖,清新夺目。 第8章 怀疑 “听闻小叔叔与诸位大人小聚,如玉特意备了几样粗浅点心,聊表心意,还望诸位大人莫要嫌弃。” 她行至近前,屈膝行礼,声音温婉清甜。 发鬓间那支珍珠簪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流泻出柔和光彩,宛如凝结了月华露珠。 “少夫人有心了。” 那周侍郎笑着拱手,目光中带着几分长辈式的温和赞许, “淮止这书房素来清寂,可是难得见到如此灵秀鲜活的颜色。” 阮如玉面颊微红,更显娇怯: “不过是些家常吃食,让各位大人见笑了。” 她放下食盒,又简单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极有分寸地再次屈膝, “不敢打扰诸位大人雅兴,如玉告退。” 说罢,她提着裙裾,转身沿着来路翩然而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廊柱之后。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那位兵部的赵大人不禁笑着打趣: “淮止,你这位侄媳妇倒是知书达理。” 孟淮止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并未接话,只再次执起酒壶: “诸位,请。” 回到院中,阮如玉坐在梳妆台前,状似无意地拨了拨发丝。 挽秋走上前,低声道: “娘子,已经按您的意思办妥了。” 阮如玉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做得好。接下来,就等消息吧。” 小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月上中天,几位男子才陆续告辞。 孟淮止送走诸位友人,独自返回书房。 经过外廊时,眼角余光无意间瞥见廊下阴影处的青石板上,似有一点微光闪烁。 他驻足,弯腰拾起。入手微凉,正是阮如玉晚间发间簪着的那支珍珠花簪。 玉质的簪杆在清冷月色下流淌着温润光泽,那枚圆润的珍珠更是皎洁无瑕,宛如含着一捧清澈的泉水。 孟淮止握着簪子,指腹无意识地摩挲过光滑微凉的珠身,眸光渐深。 方才她离去时,步履轻盈平稳,并无颠簸之态,这簪子……怎会如此巧合地掉落在他书房外的廊下? 且位置这般隐蔽,若非他恰好目光扫过,极难察觉。 莫非是……她这般处心积虑…… 孟淮止蓦然想起那日醉酒后那抹梨花带雨的媚态。 还有方才,她提着食盒立于灯下,粉裳珍珠,笑靥如花,每一处细节都美得恰到好处,却也像是一笔笔精心描绘而成的图画。 他指尖微微收紧,将那枚带着女子发间淡香的簪子握在掌心。 而此时听花阁内,阮如玉像是刚刚惊觉,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慌乱: “挽秋,我那支珍珠簪子似乎不见了,快帮我找找!” 挽秋心领神会,立刻配合地在妆台、榻上仔细翻找一遍,脸上却带着十足的焦急: “娘子,屋里都仔细看过了,并未见到。” “那簪子珠光明显,若是掉落,定能一眼瞧见才是!” 阮如玉眉头紧锁,声音带着几分急切: “那支簪子……是夫君昔日费了许多心思才寻来的,珍贵至极,可不能丢了。” “挽秋,你再去小叔叔的书房外廊那边找找,我记得方才去送点心时还戴着呢。” “是,奴婢这就去!” 挽秋应声而去,心里却清楚,这一去定然是找不到的。那支簪子,此刻肯定正安稳地躺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她慢悠悠的低头寻找,一路晃到书房外廊,装作十分着急地在附近转了转,才转身回了院子。 “娘子。” 她语气带着真实的焦急,不似作伪。 “奴婢沿着去书房的路来回找了两遍,连廊下的石板缝、花圃边都仔细瞧了,就是没见着簪子的影子。许是……许是天黑,被哪个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捡了去?” 挽秋越说声音越小。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个小厮恭敬的声音: “少夫人在吗?二老爷让小的给您送样东西过来。” 阮如玉心中猛地一跳,与挽秋交换了一个眼神,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些许疑惑,扬声道: “进来吧。” 只见一小厮手里捧着一个巴掌大的锦盒,恭敬地呈上: “少夫人,二老爷说,这是在书房外廊下拾到的,瞧着像是您的东西,特命小的给您送回来。” 阮如玉伸手接过那锦盒,小心的捧住打开,看到里面的玉簪,忽地捂住嘴惊呼出声,脸上闪过一丝失而复得的、如释重负的笑: “终于找回来了!真是谢天谢地,也帮忙转告劳烦小叔叔费心……” 她话未说完,眼风不经意间扫向院门,笑容倏地僵在脸上。 只见孟淮止不知何时竟也跟了过来,正负手静立在院门处的阴影里,月白色的衣袍被夜风轻轻拂动,目光沉沉,辨不出情绪,正静静地看着她这一连串的反应。 “小叔叔……?” 阮如玉脸上的笑容凝固,有些不知所措。 孟淮止迈步走进院中,目光扫过她紧握的锦盒,声音听不出喜怒: “少夫人这簪子,掉得倒是巧。” 阮如玉像是没听懂,愣了一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话里那毫不掩饰的怀疑如同冰水般泼来。 她猛地抬头,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声音里带着些许难以置信: 小叔叔……您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您觉得……觉得如玉是故意将这簪子丢在您书房附近的?” 孟淮止迎上她的目光,毫不避讳自己的怀疑,反而将话挑得更明,语气冰冷: “阮氏,那日祠堂罚跪,你踉跄下恰好倒向我。前几日深夜醉酒,又在路上哭泣。” “如今又‘不慎’掉了簪子,还偏偏掉在我书房附近,未免太过刻意。” 这一桩桩,一件件,时机地点都拿捏得如此精准,未免太过巧合。你告诉我,这不是处心积虑的算计,又是什么?” 他每说一句,阮如玉的脸色就白一分。 待他说完,她的嘴唇微微哆嗦,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连纤细的肩膀都开始轻轻发颤: “小叔叔怎能如此想我?” “我……” 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倔强地扬起苍白的脸。 第9章 歉意 “那日灵堂阴冷,我本就病着,起身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这才一时站不稳。至于醉酒……如玉想不起来了,若是有失态之处,我向您道歉。” 阮如玉的目光落在锦盒中的玉簪上,声音渐渐哽咽: “至于这支簪子……” “这是夫君出征临行前,亲自去西市寻了许久,又亲手为我簪上的。他说……他说待他凯旋,便用军功换一支更华美的簪子赠与我。” 说罢一滴泪终于滑落,在她素白的衣襟上晕开浅浅的水痕: “我日日戴着它,从未离身,只有摸着这支簪子,才能让我觉得……觉得恍若夫君还在的时候,我还有个念想……” 阮如玉低头看着手中的锦盒,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如玉自知身份低微,入不得小叔叔的眼,可您……您怎能把它说成是我攀附您的工具?” “您怀疑我的为人便罢了,可您不能这样糟践我亡夫的心意,更不能这样糟践我对他的这份念想!” 她情绪激动,说完猛地转身就想离开,却因动作太急,脚下又是一个踉跄,险些软倒在地,幸好及时扶住了一旁的花架,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宛如秋风中的落叶。 孟淮止心头猛地一震,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和颤抖的肩膀,听着那带着绝望哭腔的辩白,他心中那些关于“勾引”“算计”的怀疑,瞬间土崩瓦解。 “你……站住。” 孟淮止站起身,想伸手扶她,却又觉得于礼不合,手停在半空。 “是我……是我失言了。” 他的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仓促和放缓, “你……你别往心里去。” 他想起那支簪子的玉质和珍珠的成色,确实非寻常之物,想必是孟书行用心寻觅方能得到。更想起那日灵堂里,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和冰凉的体温…… 或许,是自己身居高位太久,竟变得如此多疑了吗,连这样一份纯粹的对夫君的深情念想都要曲解,拿来揣测? 阮如玉背对着他,肩膀依旧在微微颤抖,声音闷闷的带着显而易见的伤心: “小叔叔是尚书大人,执掌吏部,洞悉人心,自然想什么都带着算计。见识浅薄,却还知道‘贞静’二字,还没到要拿夫君的信物来作践自己、攀附谁的地步。” 自此事过后,阮如玉再未同孟淮止说过话。 甚至连偶尔在前院廊下碰面,她都会立刻垂下眼睫,远远地便福身行礼,然后迅速绕道而行,只留给他一个仓促而疏远的背影。 这日午后,孟淮止刚下朝归来,想顺道去书房旁的小亭喝杯茶歇息片刻。 刚走到回廊拐角,便听到里面传来阮如玉和丫鬟挽秋低低的说话声。 他脚步下意识一顿,正想走近,却听里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便是挽秋清晰且略带担忧的声音: “娘子,我们还是回院子去吧,这里有些风大。再者……这时辰,小叔叔怕是快下朝回来了,万一遇上了……只怕又惹得您心里不自在。”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便是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却是朝着亭子另一个出口的方向快速离去,仿佛真怕与他撞见一般。 孟淮止望着她方才离去的那条空荡荡的廊道,轻轻蹙了一下眉心。 是夜—— 二更的梆子声敲过已有两刻,月色像一匹浸透冷水的白绫,从藏书阁的雕花窗棂里漫进来,在青砖地上映出片片清碎的光斑。 阮如玉坐在靠窗的紫檀木椅上,指尖悬在一本旧书上,指节因长久保持一个姿势而微微发酸。 她很清楚,孟淮止素来有深夜独自来此查阅典籍的习惯——这是她前世便知晓的,他自幼养成的癖好。 窗台上的琉璃灯换过两回灯芯,烛泪在青玉灯座上积了厚厚一层,将她淡紫色的纱衫袖口也染上几点蜡黄。 已经快三个时辰了。 这些时间里,她多半时候都在翻看那些纸张脆薄的旧书。 方才整理书架时,还时不时停下来凝神细看,翻到有破损的页面,更是小心翼翼地用绢帕擦拭干净。 今日她特意选了件淡紫色纱衫,领口松松垮垮系着,走得急了就往下滑,方才整理高处的书时,还抬手拢了好几回。 藏书阁寂静无声,隐约听见窗外的蝉鸣。 阮如玉在心底叹了口气,看来今夜又要徒劳而返了。 她将怀里抱着的几本棋谱放回原处,动作比来时慢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 她低着头往门口走,脚步有些发沉,经过最后一排高大的书架时,甚至连转弯都没了先前的小心翼翼,裙摆轻轻扫过了书架角落。 就在转过最后一排书架时,鼻间忽然钻进一缕淡淡的松烟墨香——不是书册陈腐的气息,是刚研磨过的新鲜味道。 阮如玉眼中飞快掠过一丝光亮,随即又蒙上恰到好处的迷茫与惊慌。 在看清那道高挑的身影瞬间,肩膀微微一沉装作“不慎”,整个人直直撞了过去。 “呀——” “哗啦——” 阮如玉低呼一声,怀里抱着的棋谱没抓牢,哗啦啦散了满地。 最底下那本滚到男人脚边,被他的靴尖轻轻抵住。 她倒吸一口凉气,手忙脚乱地想去捡,身子却因为这份“慌乱”而微微晃了晃。 这一晃,那本就松垮的紫色纱衫领口顺势滑落下去,顿时露出一段莹润白皙的锁骨,在清冷月色下格外晃眼。 几缕乌黑的碎发也从鬓边垂落,带着她身上那缕淡淡的、若有似无的花香,随着她俯身的动作,发梢极其轻微的、仿佛无意地扫过了孟淮止垂在身侧的手背。 那触感轻得像羽毛,却烫得孟淮止猛地缩回手,后腰撞到书架发出闷响。 他低头,看向蹲在地上、显得娇小慌乱的阮如玉。 她的肩膀还在微微发抖,俨然一副受惊不浅的模样。 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盛满了慌乱,抬眼看他时,睫毛簌簌颤抖,脸颊泛起羞怯的红晕,活脱脱一副受惊的模样。 孟淮止到了嘴边训斥的话一下子哽住了。 她的手指在地上摸索着捡棋谱,指尖都有些发红,像是真的慌了神。 第10章 请求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身上,把那截露在外面的锁骨衬得愈发白皙,也让她此刻的脆弱显得……格外惹人怜惜。 孟淮止站在原地,目光在她肩头停留一瞬便立即移开。 阮如玉抱着棋谱,缓缓站起身,脚下像踩着棉花般,微微晃了晃才站稳。 她刻意往旁边挪了半步,拉开了与孟淮止之间的距离,仿佛方才那意外的触碰,纯粹只是个令人尴尬的插曲。 阮如玉低下头,目光落在怀里的棋谱上,长睫垂下,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柔弱的阴影,声音也刻意染上了几分疏离与客气, “方才……是如玉不慎,冲撞了小叔叔,还请小叔叔莫要见怪。” “既然……既然小叔叔还在忙,如玉就不打扰您清静了,先行告退。” 说罢,她抱着棋谱,转身就要走。 孟淮止想起前几日对她的误解,喉结微动,终是开口: “前几日……是我失言了,你不必因此躲避。” 话音落下的瞬间,前面那抹即将离去的紫色身影明显顿了顿,像是没料到他会如此直白地道歉。 过了片刻,那身影才缓缓转过身来。 她脸上的疏离客气尚未完全褪去,眼眶却已悄悄地红了,长睫上似乎又凝结了一层细微的水汽,望着他的眼神复杂难辨,委屈、惊讶、还有一丝不敢置信。 沉默在书香与墨香交织的静谧空气里蔓延,连灯烛哔剥作响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孟淮止喉结又动了一下,声音比刚才变温了几许: “日后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就当是……我的赔罪。” 这话一出,不仅是阮如玉,连孟淮止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对一个晚辈放低姿态。 阮如玉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像是在认真思索他的话。 怀里的棋谱被她抱得更紧了些,指腹无意识地在封面上摩挲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抬起头。 眸中水光潋滟,望着孟淮止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小叔叔言重了,赔罪之说,如玉万万不敢当。” 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羞怯,却多了些小心翼翼的试探, “只是……方才听小叔叔这么说,妾身……妾身倒想起一件事来。” 阮如玉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随后才继续鼓足了勇气说道: “小叔叔的棋艺是京中一绝,夫君在世时,常常念叨着,说一直想找机会向小叔叔讨教,却总因各种琐事耽搁,没能如愿。” 说到这里,她悄悄抬眼瞥了孟淮止一眼,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没有不悦,才继续轻声道, “若是……若是小叔叔不嫌弃,妾身斗胆想请小叔叔有空时教我下棋,也算是替他圆了这份念想。” 她刻意将“夫君”二字说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指尖也无意识地绞着裙摆的柔软布料,将那淡紫色的纱裙揉出了一道道细密而凌乱的褶皱。 孟淮止眉峰微蹙,目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停留一瞬,终是淡淡道: “可。若想学棋,白日得空时来书房便是。” 烛火映在他眼中,跳动闪烁,往日的清冷依旧占了大半,只是那边缘,似乎融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阮如玉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被羞怯覆盖,她咬着唇,轻轻颔首,声音细若蚊吟: “是,多谢小叔叔。” 藏书阁里的烛火依旧安静地跳动着,光影在两人之间摇曳。 自那日孟淮止亲口承诺之后,阮如玉便每日准时前往书房学棋。 刚过巳时,她便会提着食盒出现在书房门口,里面装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或是一碟精致的杏仁酥。 孟淮止总是端坐于棋桌前,紫檀木棋盘上摆着黑白二子,像是等了许久,又像是他刚好正沉浸于某一局精妙棋路的推演之中。 “小叔叔。” 阮如玉轻声唤道,将食盒放在桌边,顺势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 她今日一头青丝盘珠翠,鬓角斜插玉簪,上着百花衫,下束百褶裙,颜如桃李,柳眉弯弯。 孟淮止抬眼颔首,声音依旧平淡: “坐吧,今日我们讲定式。” 他拿起一枚黑子,指尖夹着棋子在棋盘上轻点, “此处落子,需看对方应对,若走飞,你便拆二;若走尖,你便……” 阮如玉身子微微前倾,听得专注,几缕乌黑发丝如流云般垂落,末梢扫过棋盘边缘。 她忽然“呀”了一声,似被惊扰,忙伸手去捋那几缕不听话的青丝,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自己光滑的颈侧。 孟淮止讲解的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在她耳后一扫而过,随即迅速落回棋盘。 他眉头微蹙,语气依旧平稳: “专心看棋。” 阳光透过窗棂洒进书房,在青砖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袖上。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混着阮如玉发间的兰花香,在暖融融的日光里缠成一团。 “小叔叔,您看……这样落子,行吗?” 阮如玉捏着白子,小心翼翼地落在星位旁,眼寻求确认时,长而卷翘的睫毛翩飞。 孟淮止喉结轻滚,他伸出手,指尖略带薄茧,轻轻将她的白子往旁边挪动了半寸距离。 “此处需再偏些,要为自己留有余地。” 他声音清冷,却比往日温和些许。 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这样的时辰总是过得很快,往往一局棋未终,日头便已爬到中天。 阮如玉收拾棋盒时,“不经意”地将一枚光滑的白子脱手滚落到他脚边。 待他俯身拾起,她温声道: “夫君从前,也总同我说起,小叔叔您一旦沉浸棋局,便是最专注不过的人。” 她蹲下身,鬓角的碎发柔顺地垂下来,假意一同寻找那枚棋子,恰好掩住了眼底流转的情绪。 “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呢。” 孟淮止将棋子稳稳放入盒中,目光掠过她低垂的侧脸,终是淡淡的声音听不出波澜: “明日此时,继续。” 不过短短半月光阴,阮如玉的棋艺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精进起来。 从前许多需要孟淮止手把手纠正的基础落子,如今她竟已能隐隐预判到他三步之后的棋路走向。 偶尔甚至能布下一些精巧却暗藏锋芒的小陷阱,惹得他不得不收敛心神,认真应对。 “今日不讲新课,我们来一局实战。” 第11章 妥协 这一日,孟淮止从棋谱中抬起眼时,窗外阳光恰好落在他清晰的眉骨上,为他平添了几分暖意。 “你执白先行。” 阮如玉落座时特意将椅子往棋桌挪了半寸。 第一子落下时,她的指尖擦过棋盘边缘,带起一丝微风。 孟淮止的黑子紧随其后,落子声清脆得像冰珠撞玉盘。 不知何时,窗外乌云渐渐聚拢,压得很低,透过雕花窗棂漏进书房的光线也随之变得愈发昏沉。 阮如玉刚斟酌着落下一子,孟淮止便伸出手,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那枚白子拈起,放回她手边的棋盒之中: “此处落子太过急躁,正中了我设下的圈套。” 阮如玉轻轻抿了抿唇,带着一丝不服气的倔强夺回那枚白子,重新将它落在另一个星位之上: “小叔叔惯会用这等险招诱敌深入。” 她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棋风竟也比往日显得凌厉急切了许多。 白子如骤雨般接连落在棋盘之上,试图强行冲破黑棋密不透风的包围。 孟淮止的眉峰微蹙,黑子的落子速度也随之加快。 两人的指尖在棋盘上交错,偶尔衣袖撞在一起,又像被烫到般迅速收回。 “你这步棋太过冒进,只攻不守,破绽百出,” 他按住她即将落下的白子,指腹压着她的指节。 “忘了我教你的,攻守兼备,留有余地?” “可再退就要全军覆没了,再无翻身之机!” 阮如玉抽回手时,袖摆扫过棋盘,一枚黑子应声落地。 她慌忙去捡,却被孟淮止先一步拾在手中,他的指腹摩挲着棋子上的纹路,忽然抬眼目光沉静地看向她: “下棋如同处世,需知进退,懂取舍,不可一味强攻,更不可孤注一掷。” 这话像根细针,刺中了阮如玉心底的隐秘。她猛地抬头,眸中闪过一丝倔强: “可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不拼一把怎么知道不行,难道只因前路艰险,便连试都不试了吗?” 话音未落,她的白子便如利剑般插入黑棋腹地,竟是要同归于尽的走法。 孟淮止的指尖顿在半空,凝视着棋盘上那片骤然升腾的惨烈杀气,眉头紧锁。 忽然,他将手中一直摩挲的那枚黑子重重拍在棋盘边缘! “胡闹!” 这是他教棋以来第一次动怒,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火气。 阮如玉被他突如其来的严厉惊得一颤,眼眶却在低头的瞬间迅速泛红。 她算准了他会因此动怒,也料定了此刻该露出怎样的委屈。 只见她豁然起身时,椅腿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像是在加重这份被呵斥的难堪,脸上的泪珠滚得又急又委屈, “是,如玉胡闹。学不会小叔叔的高深棋理!” 她转身要走,却在此时,于他下意识伸手阻拦之际,恰到好处的“脚下微一踉跄”,精准地撞在身后的书架上,几本棋谱哗啦啦掉了下来,恰好落在脚边。 其中一本摊开的页面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墨迹深浅不一,那是她前几日特意熬夜写的,结合他往日教导苦心写下的心得,就等着有朝一日能“不经意”地让他看见这份“沉甸甸”的用心。 孟淮止俯身拾起棋谱,目光在那些工整的字迹上停留一瞬。 “坐下吧。” 他将棋谱放回书架,转身重新坐回棋桌前,目光落在棋盘上那片因她最后一记昏招而彻底胶着、近乎无解的局势上,沉默了片刻。 良久,孟淮止缓缓拿起一枚属于他的黑子,却没有像往常那般冷静地寻找逆转乾坤的破局之法。 反而手腕微沉,将其轻轻地、却是决绝地落在了自己那条黑棋大龙唯一的、也是最关键的眼位之上——一个自杀式的断点。 这一步落下,黑棋辛苦经营的大龙瞬间气息断绝,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再无任何回天之力。 他抬起眼,看向依旧站在原地、泪眼婆娑的阮如玉,眼神里多了些妥协。 “你看,这局……是我输了。” “小叔叔……” 阮如玉让自己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 “别哭了。方才……是我不该对你那般严厉。”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妥协的温和。 “往后下棋,你想如何下,我……不再拦你了。”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竹生沉稳的声音隔着门扉传了进来: “二爷,刑部来人求见。” 孟淮止起身整理衣袖:“今日就到这里。你回去好生歇着。” 他走向门口,在门前稍作停留:“明日若得空,可再来。” 阮如玉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抚过棋盘上那枚决定胜负的黑子。 窗外的乌云渐渐散开,一缕天光漏进书房,照在棋子温润的表面上。 回到自己的听花阁,阮如玉便刻意没再踏足孟淮止的小书房。 头两日,她让挽秋留意书房的动静,得知孟淮止依旧按时等候,便知这步棋走对了路。 第三日晨起,恰是往常该去学棋的时辰,她却命侍女在廊下设好案几,铺开素白经卷,研好浓淡相宜的墨,端坐在晨光里开始抄写经文。 一笔一划,极尽工整,俨然全然沉浸在佛事中的模样。 “娘子,近日……真不去书房了?” 挽秋一边为她添墨,一边小声探问。 阮如玉提笔蘸墨,悬腕运笔,在经卷上落下清秀端庄的字迹。她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光芒,语气却平淡: “急什么?” 这般晾了孟淮止足足五日。 第六日上,孟淮止身边的竹生果然奉命前来探问。 阮如玉早已备好说辞。 她正跪坐在窗前潜心抄经,笔尖在纸上游走,字字虔诚。头也不抬地道: “你去回竹生,便说是我的意思,学棋本就是为了夫君才起的念头,如今想来,不过是个寄托相思的念想罢了。” “转眼就到了夫君的五七了,该专心为他抄经祈福才是正理。哪里还能分出心神,去琢磨那些棋局呢?” 她算准这话传回孟淮止耳中,定会激起波澜。 果然,次日清晨,孟淮止便亲自寻到了她的听花阁院中。 彼时,她正坐在廊下,阳光在她的笔尖投下斑驳的光晕,映得她低垂的侧脸温柔静好。 唯有她自己知晓,那运笔的节奏是刻意放缓的调子,眼角的余光早已精准地瞥见那一角青色的袍影出现在月洞门外。 第12章 冷怠 “学棋之事,关乎心性修养,你竟打算就这么半途而废?” 孟淮止的声音冰冷中带着不悦,恰好落在她预设的情绪节点上。 阮如玉不急不缓地放下毛笔,起身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语气平静: “小叔叔怎么来了?如玉并非有意荒废学业。只是眼下,确有比学棋更重要的事要做。” “更重要的事?” 孟淮止目光扫过案上摊开的经卷,语气严厉: “在你眼里,学棋就只是为了亡夫?如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凭一时兴起,怎能窥得棋道真谛?” 阮如玉恰到好处地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柔弱的阴影,露出一副对着妆镜反复练习过多次的、泫然欲泣的模样。 “小叔叔,” 她声音轻得像一阵叹息,却字字清晰, “学棋于我而言,本就是因夫君而起的心念。如今他五七将至,我能为他做的,便是给他抄写经文祈福,愿他早登极乐。” 阮如玉适时的抬起盈盈水眸,带着几分哀婉, “这便是眼下最最要紧的事。这难道……也有错吗?” 而孟淮止却像是被她的冥顽不灵气到,猛地甩开袖摆后退半步,青色的长衫下摆扫过一旁的雕花木案: “棋艺是能刻进你骨子里的东西!是能让你明心见性的道!为何你总是要把自己困在别人的局里?” “阮如玉,书行已经走了!你得学会为你自己而活!” 阮如玉猛地抬头,眼中恰到好处地闪过一丝惊讶与茫然,仿佛不被理解的委屈所覆盖。 “小叔叔……您说的这些,如玉听不明白。” “为夫君祈福是我的本分,夫为妻纲,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孟淮止被她这番理直气壮、却又无比“真挚”的话语堵得哑口无言,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难以名状的怒火。 他盯着她此刻低垂的眉眼,看着她那副全然不觉得自己有错、甚至带着几分虔诚无辜的模样,一股无力感混杂着怒意直冲头顶。 最终,孟淮止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用一种近乎冰冷的眼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满是失望与难以沟通的愠怒。 随即,他猛地一甩袖袍,转身便走。青色的衣袂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步伐又快又重,踏着压抑的怒火,径直出了院门。 而他看不见的是,在她低垂的眼眸深处,在那无人得见的角度,阮如玉的唇角正极其轻微地向上扬起一个冰冷的、得计的弧度。 孟淮止的身影刚一消失在月洞门外,阮如玉便缓缓直起身,指尖轻轻拂过方才抄写经文的纸页,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看来,” 她声音轻缓,带着几分意料之中的了然, “小叔叔是真的生气了。” 挽秋有些担忧地问: “娘子,这样会不会闹得太僵了?” 阮如玉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算计与笃定, “放心吧,我不会让他僵太久的。我们且等着便是。” 淮止快步回到书房,胸中那股郁结之气仍未消散。 窗边的棋案依旧维持着昨日的模样,黑白棋子静静地散落在棋盘上,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他方才的失态。 他在案前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叩着紫檀木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窗外日光正好,却照得他心头愈发烦乱。 “竹生。” 他朝外唤了一声,声音比平日低沉了几分。 竹生应声而入,垂手侍立: “大人。” 孟淮止目光扫过窗外,停顿片刻,方才开口: “往后阮氏若再来,就说我在处理公务,不便见客。” 竹生微微一怔,随即恭敬应道: “是。” 竹生退下后,书房内重归寂静。 孟淮止起身走到棋案前,看着那盘未完的棋局,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他伸手拂乱棋盘,棋子哗啦作响,玉石相击之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日光渐渐西斜,在他身侧投下长长的影子。他负手立在窗前,望着院中摇曳的竹影,许久未动。 孟淮止的冷落像一层薄冰,迅速在府中蔓延开来。 而李氏本就对这个儿媳心存芥蒂。 见最近孟淮止对她也态度疏离,便也没了顾忌,借着“立规矩”的由头,对阮如玉百般刁难。 每日卯时刚过,天边才泛起鱼肚白,李氏便让人来唤阮如玉去正厅伺候。 暑气蒸腾,她立在日头暴晒的廊下,额角的汗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浸湿了衣裳。 进了内室,檀香的烟气混着暑气扑面而来,也闷得人喘不过气。 阮如玉垂首立在李氏身后,小心翼翼地为其捶背揉肩。力道稍重便是不敬,稍轻便是敷衍,稍缓便是懈怠。 不过半个时辰,她的手臂便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来,后背的衣裳早已被汗水浸透,黏腻地贴在身上。 这日晌午,她正强撑着为李氏布菜,眼前忽然一阵发黑,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 “怎么?” 李氏放下银箸,冷冷瞥她一眼, “这才几日就受不住了?” 阮如玉咬紧下唇,重新站稳: “儿媳不敢。” 正当她以为今日的折磨将要结束时,李氏身边的周嬷嬷踩着碎步进来,鬓角的银簪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少夫人,”周嬷嬷皮笑肉不笑地福了福身子,“镇国公府明日设赏菊宴,老夫人特意吩咐了,要带您一同前去。” 阮如玉垂眸应是,心中却是一凛。镇国公府的赏菊宴向来是京城贵妇们的盛宴,李氏此举,怕是另有用意。 “劳嬷嬷告知,烦请回禀母亲,如玉定当仔细收拾,绝不给府里丢脸。” 待周嬷嬷离去,挽秋急忙上前扶住她微微发颤的身子: “娘子,这……” 阮如玉轻轻摇头,目光却渐渐坚定: “该来的,终究会来。” 阮如玉压低声音,对挽秋道: “你去前院打听打听,小叔叔明日是否赴宴。记住,要不着痕迹。” 挽秋虽心有疑惑,却还是点头应下, “娘子放心。” 挽秋离开后,阮如玉走到妆镜前,望着镜中自己平静的面容,指尖轻轻点了点镜沿。 李氏突然带她赴宴,定没安好心。 若孟淮止在场,或许能避免一些麻烦,可若他不在…… 她眼底闪过一丝厉色,那便只能见招拆招了。 挽秋领命而去。 她刚在前院佯装整理花木,向小厮打听消息,这一幕便被在屋顶值守的竹生看在眼里,立即禀报给了孟淮止。 第13章 赴宴 孟淮止正坐在桌案前处理公务,听闻此事,指尖微微一顿,朱笔在宣纸上留下一个墨点,慢慢晕染开来。 这段时间自己冷落了她,她在府中应该过得并不顺心。 如今要去镇国公府,还在意他是否同去,莫非是最近受了委屈,想寻求他的庇护?还是终于想通,要来向他认错? 这么想来,她倒也算有点眼力。 可想起她那日冥顽不灵的模样,他心头仍有些不快。 他嘴角勾起几分淡然,对竹生道: “去传话下去,就说我今日有要务缠身,镇国公府的宴席,不去了。” 竹生一怔,明明方才大人还吩咐备车,怎么转眼就改了主意?却也不敢多问,只得应声退下。 “是,大人。” 不多时,挽秋回来禀报: “娘子,听说二老爷明日有公务,不去宴席了。” 阮如玉闻言,放下手中的书,轻声道: “我知道了。” 挽秋见她如此从容,不由得有些诧异: “娘子,您怎么如此从容?二老爷不去,李氏怕是……” 阮如玉抬手打断她的话: “他说不去,未必就真不去。” 她起身整理衣襟, “况且,我也只是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我要去罢了。” “准备一下,我们该出发了。” 出发前,阮如玉对镜梳妆,将一头青丝松松挽成低髻,仅斜插一支素雅的竹节玉簪。 几缕碎发垂落鬓边,平添几分随性。 她身着月白色素绢襦裙,领口绣着半圈浅青色竹纹,袖口利落地挽起两寸,行走时裙裾轻扬,整个人宛若一枝清雅的白梅,既有未亡人的端庄,又不失风骨。 李氏出发时,见她这身打扮,浑浊的眼珠在她身上来回打量,嘴角向下扯出刻薄的弧度: “虽说还在孝期,可这般素净的打扮去赴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孟家亏待了你。” 话虽如此,她眼中的厌弃却分毫未减。 又将阮如玉从头到脚细细审视了一番,这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摆了摆手命人备车。 马车缓缓驶离孟府,阮如玉掀起车帘一角,望着街景飞逝,若有所思。 镇国公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朱漆大门洞开,门前两尊石狮威严矗立。 曲水回廊间摆满了各色名菊,粉靥金钩、瑶台玉凤,层层叠叠开得正盛。 宴会宾客云集,贵妇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珠翠环绕,笑语盈盈。 李氏一进场便与几位相熟的老夫人热络寒暄,却将阮如玉独自晾在一旁。不多时,她忽然提高声调,朝阮如玉招了招手: “如玉,快过来给各位夫人见礼。” 阮如玉缓步上前,依礼问安。 镇国公家的老夫人打量着她,笑道: “这便是你儿媳?果然好模样。” 这时,一位身着遍地织金锦裙的夫人轻摇团扇,语带讥诮: “听闻这位少夫人的夫君在世时便不甚孝顺,如今守了寡,更是连婆母病了都不肯侍疾。前些日子为了圆谎,竟还劳动孟尚书亲自为她开脱。” 另一位头戴珍珠抹额的夫人立即附和: “可不是嘛,瞧着也不是什么出身名门的样子,妖妖娆娆的,不知孟老夫人怎么肯带她出来。” 这些刺耳的话语清晰传来,阮如玉却恍若未闻,只垂眸轻抚腕间玉镯,神色淡然。 老夫人见状,非但没有制止,反而笑着对众人说: “我这儿媳性子腼腆,不太会说话,各位多担待。” 阮如玉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衣袖,心中嗤笑。 李氏这话看似维护,实则坐实了她“上不得台面”的名声。 她目光柔柔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李氏身上,声音清越: “母亲常教导,孟家最重礼数。媳妇愚钝,守孝期间更不敢有半分逾矩。” 李氏脸色微沉,正要再说什么,忽见阮如玉身形微晃,脸色倏地发白。她连忙以袖掩口,轻咳两声,声音带着几分虚弱: “许是近日为夫君抄经熬夜,有些头晕。母亲恕罪,容媳妇稍坐片刻。” 说罢,她微微踉跄,恰好扶住身旁的菊花架。 这一下,倒显得方才咄咄逼人的李氏与几位夫人很是不近人情。 阮如玉正欲欠身离去,忽见一道玄色绣金线的身影裹着酒气逼近。 赵珩手持鎏金酒盏摇摇晃晃地走来,这位京城赵家的独子,虽顶着祖父三朝元老的余荫,却将世家风范挥霍在秦楼楚馆与骰子声里。 他眯起眼打量着角落扶着花架的素衣女子,喉间溢出低笑,踉跄两步伸手去碰她手中青瓷盏: “这位夫人独自站着多无趣,不如我陪你喝一杯?” 阮如玉侧身避开,语气平静: “公子请自重。” 赵珩还要纠缠,李氏却顺势开口: “年轻人玩笑几句罢了,如玉,你也太较真了。” 阮如玉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脸上却依旧平静: “母亲教训的是。只是夫君新丧,儿媳不敢有丝毫逾矩,以免玷污了他的清名。” 她这话既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又抬出了孟书行,让李氏一时语塞,讪讪地转身和别的夫人说话去了。 当孟淮止抵达镇国公府时,宴席已过半。他才踏入园中,镇国公便笑着迎上来: “孟尚书姗姗来迟,该罚酒三杯才是。” 孟淮止从容还礼:“公务缠身,让诸位久等了。” 几位官员见状纷纷围拢过来。户部侍郎举杯笑道: “孟大人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议论漕运改制之事,正要请教您的见解。” 孟淮止接过侍从奉上的青玉酒盏,与众人寒暄应酬,言辞得体,举止从容。 暮色渐起,为园子镀上一层金光。孟淮止趁着镇国公与旁人交谈的间隙,不动声色地抽身离去…… 他沿着抄手游廊缓步而行。 园中笑语喧哗渐远,他正想寻一处清净所在,却在刚踏入后花园月洞门的刹那,被一道娇俏的粉色身影拦住了去路。 来者正是镇国公家的嫡女顾盼怡。 她今日梳着惊鸿髻,簪着赤金点翠步摇,一身绣百蝶穿花的云锦襦裙,明艳不可方物。此刻她仰着脸,眼中流光溢彩,语气亲昵得僭越: “淮止哥哥!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呢!” 她说着便要去挽他的臂弯, “我特意让丫鬟在东边临水的位置留了席,那儿视野最好,还能看见池子里新开的莲花。” 第14章 落水 孟淮止不着痕迹地侧身,她的手指只堪堪擦过他竹色锦袍的云纹袖口。他眉宇间凝着疏离的霜色,声音冷淡, “顾小姐,自重。” 可顾盼怡毫不在意他的冷淡,反而笑得更甜: “淮止哥哥怎么总对我这么冷淡呀?我们小时候还一起放过纸鸢呢,你忘了?” 她自顾自地跟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着近日京中的新鲜事, “前几日城西新开了家纸笔铺,里面的狼毫笔特别好用,我特意挑了一套让人给你府里送去,你收到了吗?” 不知为何,这一刻他忽然想起阮如玉。 那个女子永远安静得像一株空谷幽兰,连哭泣都隐忍克制,从不会这般喧哗地闯入他的领域。 孟淮止目光掠过宴席上谈笑的人群,而顾盼怡仍在耳边絮絮说着京中趣闻,他终于不耐,声音又冷了几分: “顾小姐,失陪。” 顾盼怡愣在原地,看着他毫不留恋转身离去的背影,眼底的亮光一点点黯下去,最终凝成不甘。 而此时,荷花池边,水风送来凉意。 阮如玉在老夫人与几位夫人离开后,便想避开赵珩,悄步移至池边僻静处。 不料赵珩竟踉跄着跟了过来,浓郁酒气混杂着衣袍上熏的甜腻香氛,几乎要将人淹没。 他晃着手中半空的酒盏挡住去路,嘴角噙着轻浮的笑: “夫人怎么独自在此赏花?岂不寂寞?不如让小爷陪你再饮几杯……” 阮如玉蹙眉后退,正想避开,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不远处假山后闪过一道月白色身影。 是孟淮止! 他来了!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隐在人群后方、正要赶来解围的挽秋,微不可察地递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她看着步步紧逼的赵珩,又瞟了眼那池边湿滑的青苔,心生一计。 就在赵珩的手即将抓住她衣袖的刹那,阮如玉像是受惊般侧身躲闪,绣鞋“恰好”踩上青苔,身子瞬间失去平衡。 她未曾惊呼,只发出一声极短促的闷哼,便如一只断线的纸鸢,直直坠向身后泛着幽光的池水。 月白裙裾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凉的弧线,溅起大片水花,远远地看去像是一只折翼的白鸟。 冰冷的池水瞬间裹挟而来,刺骨的寒意在四肢百骸蔓延。阮如玉在水中挣扎,意识因呛入冰冷的池水而有些模糊,心底却在冷静地计算着时间。 他会来救她吗? 但即便他不来…… 她沉入水下的瞬间,看到挽秋的双手紧紧攥着栏杆,身体前倾,只待她一个信号便会毫不犹豫地跳下来—— 那是她们主仆二人早已形成的默契,也是她敢于行此险招的底气。 素绢襦裙吸饱了水,沉重地向下拉扯着她。 恍惚间,她看见岸边人影幢幢,惊呼声此起彼伏,却无人下水,李氏站在廊下,脸上竟带着隔岸观火的漠然。 孟淮止刚走到假山的拐角,就听闻“扑通”一声落水声。 他本是在园中随意踱步,目光下意识被水花吸引。抬头便看见阮如玉在水中挣扎的身影,素色衣裙在水里散开,像一朵被打湿的白莲。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已跃入池中。 冰冷的池水浸透衣袍,他却无暇顾及,只迅速游向那个逐渐下沉的身影。 他此刻脑中全无复杂的算计,唯有一个念头清晰无比:不能让她出事。 他用力将她拉到近前,手臂精准地箍住那纤细的腰肢。 软,惊奇的软。 一种陌生的、近乎滚烫的异样感猝然窜上他的臂膀,直抵心尖,让他呼吸为之一窒。 他猛地发力,将人牢牢托出水面。 她不住地呛咳着,冰凉的水珠随着她的咳嗽溅在他衣襟、下颌,甚至唇边,带着池水的微腥和她身上极淡的、已被水汽浸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冷香。 阮如玉浑身湿透,单薄的夏衣紧紧贴着身体,勾勒出青涩却柔美的曲线,此刻在他怀中轻颤,脆弱得如同被风雨打湿的白蝶,仿佛稍一用力便会碎掉。 在他宽阔胸膛的对比下,她显得那般娇小无助,完全依附于他的力量。 就在她被全然揽入那坚实怀抱的刹那,孟淮止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一种超乎掌控的、突兀的悸动。 “孟大人?” 岸边有人惊呼,显然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孟淮止没看任何人,先脱下自己的外袍裹住瑟瑟发抖的阮如玉,然后他目光骤然锁定在一旁脸色发白的赵珩,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赵珩!孟家的人你也敢动?光天化日之下对妇人行不轨,你赵家的教养就是如此不堪?” 赵珩被他的气势震慑,踉跄着后退半步,酒意醒了大半,结结巴巴地辩解: “我、我只是与阮夫人玩笑……” “玩笑?” 孟淮止上前一步,周身的寒气让周围的宾客都下意识后退, “把人逼得落水也算玩笑?今日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出了半分差错,你赵家担待得起吗?” 他眼神凌厉如刀,扫过赵珩腰间的玉佩, “你祖父当年在朝为官,最看重礼法纲常,如今却教出你这般不知廉耻的子孙,真是辱没门楣!” 孟淮止的一番话斥得赵珩面红耳赤,站在原地手足无措,连头都不敢抬。 周围的宾客也纷纷投来鄙夷的目光,低声议论着赵家的家风。 孟淮止却没打算就此放过他,目光落在阮如玉苍白的脸上,语气更添几分强硬: “今日你对我侄媳不敬在先,又害她落水受冻,一句‘玩笑’便想了事?” 他上前一步,逼近赵珩, “给她道歉!” “道歉?” 赵珩猛的抬头,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他出身世家,何时受过这般屈辱, “孟淮止,你别太过分!” “过分?” 孟淮止冷笑,眼底寒意更甚, “若非念及你祖父当年提携之情,今日便不止是道歉这般简单!” 在孟淮止几乎化为实质的威压和四周无声的谴责下,赵珩额角青筋跳动,终究颓然垮下肩膀,对着阮如玉含糊不清地飞快说道: “……对不住。” “大声些。” 孟淮止声音冷厉却不容置疑, “让所有人都听见。” 赵珩额角青筋暴起,几乎是嘶吼出声: “是在下失礼,请阮夫人见谅!” 阮如玉湿发掩面,长睫低垂,掩去所有情绪,只余细弱的声音带着微颤, “罢了……赵公子想必…想必也是无心之失。” 孟淮止强自压下心头翻涌的异样,小心翼翼地将阮如玉扶到挽秋身边,声音低沉: “速去寻间暖阁更衣。” “是,奴婢明白。” 挽秋连声应下,伸手搀扶住阮如玉。 阮如玉步履虚浮,经过孟淮止身侧时,微微停顿,仰起苍白的小脸,眼睫上犹挂着晶莹的水珠,声音轻软: “小叔叔,这次……多谢你。” 第15章 共乘 待那抹柔弱的身影离去,他方缓缓转身,目光如冰冷的刀锋,依次刮过面色惨白的赵珩和看热闹的众人,最终定格在李氏脸上。 “长嫂方才倒是清闲,”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 “自家人落水,尚能稳坐钓鱼台,真是好定力。” 李氏似乎被他眼中冰冷吓到,竟不敢直视,讪讪地别开了脸。 就在众人尚未察觉的角落,一株繁茂的西府海棠后,顾盼怡静静伫立,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她死死盯着阮如玉离去的方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娇美的脸庞因阴霾而扭曲。 那个素衣女子究竟是谁?竟能让孟淮止这般维护? 一股酸涩灼热的怒意猛地窜起,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她招手唤来随身的小厮,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淬毒般的冷意, “去,给我仔细查。那个女子是什么来历,与孟大人是何关系,一五一十都给我打听明白。” 小厮见她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吓得头都不敢抬,连忙躬身应道: “是,小姐,奴才这就去办。” 顾盼怡不再言语,只将目光重新投向孟淮止离去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手中的丝帕,在上好的杭绸上留下几道深刻的褶皱。 淮止哥哥只能是她的,不管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女人使了什么手段,都别想从她手里抢走分毫! 国公府门口,马车早已备好。 孟淮止静立于马车旁,已换过一身竹青色常服,广袖在晚风中轻拂,更显身姿清峻。 他面色平静如水,仿佛方才园中那场风波从未发生。 不多时,挽秋搀着阮如玉缓步而出。她已换上浅樱色襦裙,发髻重新绾得齐整,只是脸色仍透着几分苍白,眼睫低垂间带着些许倦意。 她看到孟淮止,脚步顿了顿,眼神中带着感激与依赖。 孟淮止走上前,目光在她面上短暂停留,随即转向一旁的侍从: “去禀告长嫂,少夫人身子不适,我先送她回府。” 侍从领命而去。他这才转向阮如玉,语气平静无波: “我正好要回府处理公务,顺路送你一程,上车。” 说罢便先行登上马车,玄色车帘在他身后垂落,掩去了车内景象。 阮如玉在挽秋的搀扶下缓步登上马车,车厢内孟淮止已端坐一侧,正闭目养神。 她在他对面的位置轻轻坐下,裙摆如云般散开,与他的衣袂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马车缓缓驶动,轮声辘辘。斜阳余晖透过纱帘,在车厢内投下斑驳光影。 阮如玉安静地靠在车厢角落,目光悄悄掠过孟淮止望向窗外的侧脸。 那张面容依旧冷峻,线条分明如刀刻,可她分明从方才的种种安排中,捕捉到一丝若有似无的关切。 她忽然轻轻抽了口气,声音不大,却足以在静谧的车厢内被他清晰听见。 孟淮止的动作果然一顿,抬眼看向她: “怎么了?” “没、没什么。” 阮如玉慌忙垂下眼,指尖却“不经意”地蹭过他的手背,像是慌乱中失去平衡的支撑。 她的指尖还带着落水后的微凉,触到他温热的皮肤时,两人都顿了一下。 阮如玉迅速收回手,攥紧外袍衣角,耳尖泛红,声音细弱: “就是……方才落水时,好像崴到脚了,方才动了一下,有点疼。” 孟淮止沉默片刻,终究只是冷冷的道: “忍忍,回府让大夫看看。” “不必劳烦大夫了。” 她轻声说着,身子微微倾向他这一侧,却又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已经给小叔叔添了很多麻烦,此刻在您身边,便觉得安心些了。” 她说着,抬眼望他,眼底还凝着未散的水光,睫毛上沾着的细小水珠随着眨眼轻轻颤动,看起来像只受惊后寻求庇护的小鹿。 “既如此,” 孟淮止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语气依旧清冷: “坐稳些,莫要再动了。” 微风透过车帘,轻轻拂动她的发丝。 “小叔叔……” 阮如玉忽然轻声开口,声音低柔似耳语, “今日多谢您相救。若不是您及时赶到,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必谢我。” 他淡淡道, “孟家的脸面,不能任人轻贱。” 听他这么说阮如玉却不气馁,她的目光落在他沉静的侧脸上,继续轻声道: “以前总觉得小叔叔对我很疏离,今日才知道,小叔叔其实是个很心软可靠的人。” 她刻意放缓语速,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既不失礼数,又透着几分依赖。 “为何不呼救?” 孟淮止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静,目光却带着审视望向她。 阮如玉轻轻咬住下唇,声音细弱得几乎消散在车轮声中: “便是喊了……怕也无人会来。” 她垂眸掩饰住眼底闪过的精光,只余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孟淮止身形微滞,目光却依旧锁在她面上,不但没有移开,反而更进一步追问: “那你先前特意打听我是否赴宴,又是为何?” 他语调平稳如常,眸中的审视却愈发深沉。 阮如玉闻言指尖轻颤,猝然抬首,苍白的脸颊倏地掠过一丝慌乱。 她眼睫急促颤动,眸中迅速蒙上一层薄雾,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颤抖: “小叔叔......您、您怎会知晓?” 阮如玉微微启唇,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肩头轻颤,俨然一副心事被窥破的惶然模样—— 这一切自然都是演给他看的。她心中早已了然。 以孟淮止的谨慎,府中定有他的眼线,她让挽秋打探的举动,未必能完全瞒过他。 “小叔叔不是说不来赴宴?” 她轻声问道。 “临时改了主意。” 孟淮止看着她这副惶惶不安的模样,眼底的疑虑渐渐消散。 阮如玉深吸一口气,故意放慢语速,让声音里的委屈与无措更浓: “我、我并非有意要打探您的行踪,只是……”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浅的阴影,像是在压抑情绪, “母亲向来对我不满,这次突然带我来赴宴,我心里实在不安。” 她再次抬眼时,眼底已凝着两点水光,却强忍着没落下,语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恳求: “我想,若是小叔叔您在,母亲多少会顾及您的颜面,不会太过刁难我。 所以……我才会让挽秋悄悄打听您是否会来。我知道这样做不合规矩,可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小叔叔您别怪我……” 阮如玉说着,微微低下头,只露出一截泛红的耳尖,仿佛羞愧又无助。 孟淮止沉默片刻,伸手将车窗缝隙拢了拢,挡住外面的风,声音比先前缓了几分: “罢了,我知道你在府中不易。” 第16章 收养 阮如玉埋着头,指尖微微一顿,似乎没料到他会这般回应。 孟淮止移开视线,闭目道: “先前学棋的事,既然你说只为了书行,那便作罢,我不再教你。”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片刻后才继续道, “但往后在府中,若是再遇到今日这般,或是有其他难处……不必偷偷打探,直接来找我便是。” 这番话出口,他自己都有些意外——明明先前还想刻意疏远,可看着她这副柔弱无依的模样,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 阮如玉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讶,水光似乎更盛,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小叔叔……您说的是真的?” 她刻意让这份惊讶显得格外真切,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能得到他的庇护。 孟淮止别过脸,语气自然,却掩不住一丝松动: “只是不想孟府再出今日这般丢人的事。” 马车一路平稳行驶,不多时便抵达孟府。 孟淮止先下车,又仿佛想起什么微微顿足,待挽秋扶着阮如玉慢慢走下来,才淡淡道: “你先回院中将养,我会让人把府医请来。” 阮如玉朝他福了福身,由挽秋扶着往自己的院落走去。 回到听花阁,挽秋连忙扶着阮如玉坐下,又帮她倒了杯热茶, “娘子,您先歇歇,奴婢这就烧点热水。” 阮如玉却拉住她,眉心微蹙, “不必急着请大夫,先扶我回内室拿冷帕子替我敷一敷,脚腕实在有些疼。” 方才在马车上的柔弱虽有几分刻意,可落水时脚踝确实撞到了池边的石头,此刻缓过劲来,疼意愈发明显。 挽秋扶着阮如玉回到内室替她褪去绣鞋罗袜,只见那脚踝果然已经红肿起来,衬着雪白的肌肤,更显骇人。 正想着,院外却传来了动静。 一个小丫鬟的声音响起: “挽秋姐姐,刘府医来了,二老爷吩咐的。” 挽秋连忙迎出去,刘府医仔细查看了伤势,手法娴熟地按捏了几下,疼得阮如玉眼角沁出泪花,却咬唇忍住没叫出声。 “扭伤得不轻,万幸未伤及骨头。老夫开些活血化瘀的膏药,切记近期莫要走动,好生静养。” 刘府医说着,又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 “这药油化瘀效果最佳,但涂抹时会有些疼痛,娘子需忍耐些。” “无碍,谢谢刘府医。” 阮如玉声音轻柔。 挽秋接过药油,正要道谢,一个低沉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如何?” 孟淮止不知何时已立在门外,青色衣袂在珠帘缝隙间若隐若现。 府医连忙躬身回话: “回二老爷,少夫人是脚踝扭伤,需静养些时日。” “嗯。” 孟淮止应了一声,目光似乎穿透珠帘,落在阮如玉身上。 “既如此,便好生歇着。需要什么,让下人来回我。近日……便安心在院里养着,不必去向你婆母请安了。我会替你告知她。”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阮如玉挣扎着想要起身,声音柔弱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 “劳小叔叔如此费心挂念,如玉实在过意不去……” 她抬眼望向珠帘方向,试图捕捉那后面的神情。 “躺着,不必起来。” 孟淮止的声音立即传来,带着不容反驳的关切。他似是有话要说,却终究止住,只淡淡道: “不打扰了。” 说罢,竟不再多留,转身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阮如玉望着那晃动的珠串,唇边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阮如玉的脚踝伤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 这些时日她便一直待在听花阁的小院里静养,至多由挽秋搀扶着在廊下小坐片刻,望着院中几株渐渐凋零的花草,日子过得颇有些沉闷。 这日晌午过后,挽秋被她打发去小厨房盯着熬药。阮如玉独自倚在窗边的软榻上,阳光暖融融地晒着,她半阖着眼,几乎要睡去。 忽地,院墙根下茂密的花丛里,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断断续续的窸窣声,还夹杂着几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咪呜”声。 那声音孱弱又可怜,带着可怜兮兮的劲儿,勾得人心头发软。 阮如玉怔了怔,小心地撑起身子,扶着窗棂和墙壁,一步步挪到廊下,循着声望去。 花枝颤动了几下,一双碧绿色的、圆溜溜的眼睛从叶片间隙露了出来,正惊恐地望着她。 那是一只通体漆黑的小猫,瘦得几乎皮包骨头,显得眼睛格外大,一条后腿不自然地蜷着,像是受了伤,浑身毛发脏污打结,沾满了草屑泥点,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模样狼狈又凄惨。 阮如玉的心一下子就被揪紧了。她自己如今行动不便,如同折翼之鸟,此刻见这受伤的小猫,竟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她慢慢蹲下身,这个动作牵动了伤处,让她轻轻吸了口气,但她还是尽量将声音放得极其柔和, “别怕……小家伙,你怎么啦?” 阮如玉让闻声赶来的挽秋去取些温水和点心,又特意嘱咐多拿一条不起眼的旧软布。 她将点心掰成细碎的小块,和清水一起放在软布上,小心地推到离小猫一臂远的地方,然后便耐心地等着,不再靠近。 起初,那小黑猫只是瞪着一双惊惶的碧眼,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全身的毛都炸起。 但或许是她看起来温和无害,又或许是食物的香气太过诱人,它终究抵不过本能,极警惕地、一点一点地挪出来,飞快地舔了几口水,叼起一块点心又迅速缩回花丛最深处,仿佛那里才是唯一的庇护。 阮如玉也不急,每日就让挽秋将食物清水放在老地方,自己则坐在廊下,远远地看着,有时会拿着书看看,偶尔抬眼瞧瞧那花丛。 如此过了三四日,那小猫才渐渐卸下心防,允许阮如玉靠近到几步之内,甚至会在她放置食物时,大着胆子极快地用脑袋蹭一下她的指尖,那绒毛掠过皮肤的触感,又软又痒。 阮如玉连日来因养伤而有些郁郁的心情,仿佛被这细小的依赖撬开了一道缝,透进了一缕阳光。 它的腿伤似乎也好些了,虽仍有些跛,但已能慢慢走动。 阮如玉心下欢喜,见它毛发黑如浓墨,便给它起了个名儿叫“墨染”。 她决心收养它,于是亲自用温水替它轻轻擦拭皮毛,小心避开伤处,又寻了药膏,每日耐心地给它涂抹。 墨染似乎知她好意,虽仍有些怯生生,却也不再抗拒,喂药时甚至会伸出小前爪,轻轻搭在她的手腕上,碧眼澄澈地望着她,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咕噜声。 小小的听花阁里,因这意外来客,渐渐多了几分生机与柔软的暖意。 第17章 墨染 然而墨染野性未泯,伤稍好些,便耐不住院中寂寞。 这日清晨,它竟趁着丫鬟不备,一溜烟从门缝蹿了出去,它追着一只翩跹的粉蝶,一瘸一拐地越跑越远,那抹黑色的小身影在晨光中渐行渐远。 恰是辰时刚过,孟淮止下朝归来,一路踏着朝色往回走。 刚至院门外,便见旁边的花草丛中猛地滚出个黑团子,竟直愣愣撞到了他脚背上,还发出了一声懵懂的“咪呜”。 孟淮止脚步一顿,微蹙着眉垂首望去。 他今日穿着一身绛紫色直缀朝服,腰间扎一条同色的金丝细纹带,黑发竖起以镶玉金冠固定着,修长的身子挺得笔直,整个人丰神俊朗又透着与生俱来的清贵。 可偏生此刻,这位向来纤尘不染的尚书大人衣摆处,却正扒着一团墨黑的、不安分的小东西。 墨染似乎将他贵气的衣袍当成了攀爬的软垫,正用那双刚愈合的后腿笨拙的试图向上蹬,爪子上还沾着傍晚湿润的泥土,在那不染纤尘的锦缎料子上留下几道清晰的梅花印。 “……何处来的小兽?” 孟淮止显然未经历过这般“袭击”,他身形微僵,既不好直接抬脚将这软乎乎的小东西甩开,又似是不知该如何下手将它拎走,只得蹙眉盯着,神色间竟流露出一丝罕见的、与他平日威仪极不相称的无措。 他最终收回目光,仿佛这不速之客不值一提,只淡淡对身后的竹生道: “处理一下。” 竹生一愣,顺着大人的视线低头,才瞧见那只几乎要隐没在他玄色靴边阴影里的小黑猫。 “大人的意思是?” “找个角落安置,喂些吃食。” 孟淮止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吩咐一件与自身无关的小事,说罢便不再停留,绛紫色的衣袂拂过石阶,径自步入院内,未曾回头。 竹生不敢怠慢,虽从未经手过这等差事,还是小心翼翼上前,将那瑟瑟发抖的小猫捧了起来。 见它瘦弱可怜,腿脚似有旧伤,便依言寻了处避风的廊角,搭了处住所。每日弄些细软的肉糜、温热的羊乳送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墨染的腿伤渐渐痊愈。 这小家伙似是通了灵性,竟认准了这孟府最清寂的院落,时常趁着无人留意,悄悄往来于听花阁与孟淮止的外书房之间。 起初它只敢在院墙外探头探脑,后来渐渐壮着胆子溜进书房。 这小东西极有眼色,从不乱碰文书,只安静地蜷在窗边的蒲团上打盹。偶尔孟淮止批阅公文时,它会轻巧地跃上书案一角,寻个阳光正好的位置卧下,碧眼半阖,尾巴尖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晃。 孟淮止起初还会蹙眉让竹生将它抱走,后来见它实在乖巧,便也由着它去。 有时墨染蹭到他手边,他还会顺手抚过那身乌黑油亮的皮毛。 如此过了几日,听花阁这边,阮如玉渐渐发觉,墨染时常不见了踪影。 有时是半晌,有时竟大半天寻不着猫影。 起初她只当它是野性难驯,又跑出去玩耍,可次数多了,心下不免生出几分疑惑与担忧。 这小东西,伤才好利索,能跑去哪儿?莫非又受了什么委屈? 这日黄昏,见墨染又一次从窗台跃下,蹿出院门,阮如玉心下微动,如今她的扭伤也好的差不多了,便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 她倒要看看,这小东西每日究竟去了何处。 墨染对孟府路径竟似十分熟悉,灵活地穿梭在花丛小径间。 阮如玉远远跟着,只见它绕过假山,穿过月洞门,竟是朝着孟淮止所居的“避风小筑”方向去了。 她心下怦然,不由放轻了脚步,隐在一株繁茂的丹枫树后,悄悄拨开枝叶望去。心跳得有些急,她暗暗吸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这一望,竟让她怔立原地。 只见避风小筑外的青石阶下,她那几日不见踪影的墨染,正亲昵地绕在一个人的靴边。 尾巴尖翘得老高,发出满足的咕噜声,一下下蹭着那月白色的身影,俨然一副熟稔姿态。 而那人—— 孟淮止正负手而立,身姿依旧挺拔清冷,面色也无多少波澜,夕阳的金晖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柔光,削弱了几分平日里的疏离。 他并未走开。 就那样静静立着,连那惯常清冷的侧脸线条,在暮色光影里也似乎柔和了些许。唇角甚至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近乎温柔的弧度。 原来……这几日,墨染竟是跑来了这里。 原来这位看似冷情冷性、高不可攀的小叔叔,也会默许一只小野猫这般亲近。这个发现让她心尖微颤,仿佛窥见坚冰下一道细微的裂痕。 她正出神间,孟淮止似有所觉,目光倏地抬起,精准地投向了她藏身的丹枫树后。 那目光锐利清明,仿佛能穿透层层红叶。 四目骤然相对,阮如玉避无可避,心下先是一惊,随即迅速镇定下来,眼底适时地漫上几分慌乱与无措。像是做错事被当场捉住的孩子。 她看到他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讶异,仿佛冰湖投入一颗石子,漾开极小一圈涟漪,随即又恢复成一贯的深潭静水,无波无澜。 阮如玉只得从树后走出来,略整了下微乱的鬓发,上前几步,福了一礼,脸颊适时地泛起薄红,声音里带着几分怯懦与被撞破的窘迫: “小叔叔。” 目光却似被牵引般,担忧又羞怯的,落回那只仍不知好歹蹭着他衣角的小猫身上。 孟淮止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脚边的小东西,复又看向她,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这猫,倒是养得熟了些。” 他顿了顿,像是陈述一件已然明了的事实, “原是你在养着。我见它总来,以为是只无主的野猫,便让竹生喂了几日。” 阮如玉垂着眼,长睫如蝶翼般轻颤,小声解释,声音又轻又软,带着惹人怜惜的歉然: “是如玉疏忽,没看管好它。它叫墨染,前些时日躲在院角,伤得厉害,瞧着实在可怜……便忍不住喂了些吃食。没想到它伤好了,性子却野了,竟跑来叨扰小叔叔清净。” 第18章 庶兄 “墨染?”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线依旧平稳,却似乎比平日少了几分清寒冷冽。 “是,” 阮如玉轻轻点头,忍不住柔声补充,像分享一个独属于她的秘密, “您瞧它浑身上下玄黑一团,像是在墨池里滚过一遭似的。” 她抬起眼,目光飞快地在他脸上一触即离,秋日的余晖透过枫叶的间隙,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光影,眼波流转间自有一段难言的风致。 孟淮止有些沉默地望着她。晚风拂过,吹动他月白的衣袂,也带来她身上极淡的、如兰似麝的清香。 阮如玉声音轻柔似羽: “打扰小叔叔,如玉这便带它回去。” 说着,她便欲上前将墨染抱回,谁知那小东西竟似不舍,爪子一伸,顺手就勾住了孟淮止的衣摆,赖着不肯走。 阮如玉脸颊霎时泛红: “小叔叔,它......勾住了您的衣袍。” 她忙俯身,伸出纤指,小心翼翼地去解那勾在精致衣料上的小猫爪子。 指尖不可避免地隔着那月白色衣衫,轻轻擦过他的小腿。 “得罪了......” 阮如玉声若蚊蚋,迅速收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脸颊更红,带着几分羞恼地将那团闯祸的墨黑小心翼翼揽入怀中,全然不顾它爪上的泥污是否会沾染她浅碧色的裙衫。 她垂首,用手指细细梳理墨染的绒毛,低声软语安抚,那侧影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出一种极致专注的温柔。 一种极细微的、陌生的波动自孟淮止心头倏然掠过。 孟淮止的目光在她低垂的眉眼间停留片刻,又掠过她臂弯中安然蜷缩的小兽,终是淡淡开口。声音虽清冷,却无半分斥责: “它既愿意来,便由着它。” “书房里多个活物,倒也无妨。”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月白色的身影在渐深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清冷孤高,步伐沉稳,很快便消失在避风小筑的门内。 阮如玉抱着怀中温热的小兽,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轻轻吁出一口气,一直微提着的心这才落回实处,唇角却忍不住弯起一丝得逞的弧度。 她低头,用指尖点了点墨染湿润的鼻头,声音压得极低,含着狡黠的轻笑: “你呀,倒真是个会挑靠山的小机灵鬼。” 这小兽,今日竟阴差阳错,助了她一臂之力。 墨染“咪呜”一声,碧色的眼瞳在朦胧夜色里闪着懵懂的光,全然不知自己方才成了怎样一段微妙缘分的开端。 此后几日,墨染果然仍是常常不见踪影。 阮如玉也不再急着寻回,她偶尔会在午后,或是黄昏,状似无意地漫步至避风小筑附近。 孟淮止,有时会负手立于阶上,他大多只是淡淡瞥一眼那围着竹生讨食的小黑团子,目光偶尔会掠过悄然立在不远处的她。 她总是适时地垂下头,福身行礼,声音轻软地唤一声“小叔叔”。 阮如玉敏锐地察觉,这些时间他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似乎比以往长了那么一瞬,那声淡漠的“嗯”,也似乎不再那般冰彻入骨。 这般安稳的日子没过几日。晌午,阮如玉刚回到听花阁,管事嬷嬷便急匆匆迎上来: “少夫人,您可算回来了。您娘家的兄长来了,已在花厅等候多时。” 兄长?阮如玉微微蹙眉。 她娘家势微,父亲只是个不懂变通的武官,父母又早逝,没有留下嫡子。 如今当家的便是父亲的妾室所出的庶兄阮宏光。 这位兄长与她素来并不亲近,平日里极少走动,此刻突然来访,绝非寻常。 她心下疑虑,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道: “知道了。挽秋,扶我先去花厅。” 还未踏入花厅,便听见里面传来阮宏光略显不耐的嗓音: “怎么还没到?我这都等了大半个时辰了!” 阮如玉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摆,缓步走入花厅。 只见阮宏光正背着手在厅中踱步,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靛蓝色长袍,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兄长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阮如玉声音平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 阮宏光闻声回头,见到她,脸上立刻堆起略显夸张的笑容: “如玉回来了!为兄可是等了你好久。” 他上下打量她一番,目光在她素净的衣裙上停留片刻,啧啧两声, “瞧你这模样,可是为妹夫伤心坏了?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谁能想到书行妹夫那样的人物竟……” 他假意唏嘘几句,话锋随即一转,搓着手道: “不过如玉啊,这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得往前看不是?你年纪轻轻,总不能一辈子在孟府守寡吧?” 阮如玉心中冷笑,已然猜到几分来意。 她不动声色地在主位坐下,接过挽秋奉上的茶,轻轻拨弄着茶沫,并不接话。 阮宏光见她不语,自顾自在她下首坐下,身子往前倾了倾,压低声音道: “为兄今日来,是给你指条明路!杨明达杨校尉,你知道吧?” “他虽年纪也稍大了些,但前头留下两个儿子,家境也殷实得很!更重要的是,听说他上头有人,前途无量啊!” 他越说越兴奋,眼睛发亮, “杨校尉之前说在宴席上偶然间见过你一面,对你可是念念不忘!他私下跟我透了意思,只要你点头,他立刻就能迎你过门做正经填房夫人!” “到时候,你就能脱离这守寡的苦日子,继续享受富贵,岂不是两全其美?” 阮如玉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紧,指尖泛白。 那杨校尉她前世倒是隐约有印象,是个年近四十、脑满肠肥、声名并不甚好的龌龊官儿,家中妾室通房无数,前头那位夫人据说是郁郁而终。 兄长竟为了拉拢此人,要将她推入这等火坑?还美其名曰“指条明路”! 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恶心与怒火,抬起眼,目光冰冷地看着阮宏光, “兄长真是为我打算得周到。” 阮宏光并未听出她话中的冷意,只当她是同意了,喜道: “这是自然!你是我妹妹,我还能害你不成?那杨校尉虽说年纪大些,但懂得疼人啊!总比你在这孟府看人脸色、守活寡强吧?孟尚书就算再照顾你,但你也终究是个外人……” 第19章 改嫁 “兄长!” 阮如玉猛地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力度,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她缓缓起身,目光如淬寒冰: “但我既已嫁入孟家,生是孟家的人,死是孟家的鬼。这样的话,还请兄长莫要再提。” 阮宏光没料到她会断然拒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得难看起来: “阮如玉!你别不识好歹!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侯府贵妇?你现在是个寡妇!孟书行死了,孟家还能养你一辈子?” “能嫁给杨校尉是你的造化!别给脸不要脸!” “放肆!” 一声冰冷彻骨、蕴含着威严怒意的断喝自花厅门口骤然响起,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打断了阮宏光不堪入耳的话语。 厅内两人俱是一惊,同时转头望去。 只见孟淮止不知何时已站在花厅门口,一身月色常服,身形挺拔如松,此刻却面色沉郁如水,目光锐利如刀,正冷冷地盯在阮宏光身上。 他显然是刚到不久,却已是听到了部分对话,周身都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他迈步踏入厅内,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压力,径直走到主位前,目光先是在阮如玉显得有些苍白却强作镇定的脸上停留一瞬,掠过她微微颤抖的指尖,随即更加冰冷地射向阮宏光。 “阮宏光?” 孟淮止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威压和毫不掩饰的鄙夷, “谁给你的胆子,敢在我孟家撒野?逼迫我孟家的寡媳改嫁?还是嫁给杨明达那等货色?你是欺我孟家无人了吗!” 阮宏光被这突如其来的斥责吓得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方才的气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过是区区小吏,面对孟淮止这等人物,本能地感到腿软。他慌忙站起身,腰都不自觉地弯了下去,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孟、孟大人……您误会了……下官,下官岂敢……下官只是……只是关心舍妹今后的归宿,是一片好意……” “好意?” 孟淮止嗤笑一声,眼神冰寒, “将她推入火坑,为你铺就官场之路,这便是你阮家的‘好意’?既然嫁与我孟家,就是我孟家的人,何时轮到你来安排归宿?” 他上前一步,逼人的气势压得阮宏光几乎喘不过气, “如玉是书行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我孟家的长媳!只要她愿意,孟府便是她一辈子的家,自有我孟淮止看顾,还轮不到外人来指手画脚,更容不得他人作践!” 他的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阮宏光汗如雨下,头几乎垂到了胸口,连声告罪: “是是是……孟大人教训的是……是下官糊涂,下官失言,下官该死……” 他偷觑了一下孟淮止冰冷的神色,吓得一个激灵, “下官……下官这就走,这就告辞……” “滚。” 孟淮止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冰冷的字眼。 阮宏光如蒙大赦,再不敢多看阮如玉一眼,几乎是连滚爬爬的仓皇逃离了花厅。 花厅内霎时陷入一片寂静,只余窗外风吹叶片的簌簌声响。 孟淮止这才转过身,看向阮如玉。 见她依旧低着头,纤细的肩膀微微瑟缩着,指尖用力地绞着帕子,仿佛受尽了委屈却仍在极力隐忍。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语气放缓了些: “虽是表亲,然其居心叵测。往后,不必再见了。” 阮如玉这才缓缓抬首。眸中水光潋滟,却倔强地不让泪珠滚落。她朝着孟淮止盈盈下拜,嗓音带着些许哽咽,却字字清晰: “多谢小叔叔回护之恩。” 她微顿,抬起朦胧泪眼望向他,语气郑重如立誓:“请小叔叔放心,如玉绝非薄情之人。书行虽去,这份情意......此生难忘。” 她说着,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哀恸与决绝: “莫说是那杨校尉,便是王侯将相,我也绝不会改嫁!如玉余生别无他求,只愿能在这府中守着与夫君的回忆,了此残生,便心满意足了。” “也求小叔叔……成全如玉这份心意。”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贞烈与执拗,仿佛任何劝她改嫁的言语都是对她这份“深情”的亵渎。 孟淮止看着跪在眼前、神情决绝、口口声声说着对侄儿“情深意重、此生不忘”的女子,心中莫名地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 他本该欣慰,欣慰侄儿娶了一位如此“贞烈”的妻子,欣慰孟家门风清正。 但……她如此年轻,竟就决心一辈子守着牌位过活? 她就那般……爱重孟书行?爱到任何男子都无法再入她眼? 望着她那盈着水光的眉眼,想到她将用余生守着冰冷的牌位,在青灯古佛前耗尽如花年华,他竟然觉得……可惜。 方才斥责阮宏光时的凛然正气,此刻仿佛被一种莫名的烦躁所取代。 他甚至说不清这烦躁从何而来。 孟淮止沉默了片刻,才伸手虚扶起她,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起来吧,既然决定了,便安心在府里住着,无人会再为难你。”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几分说不清的疏离。 他言罢,正欲转身离去,衣袖却被人轻轻牵住。 “小叔叔留步。” 阮如玉的声音轻柔却坚定,见他停步,这才松开手,福身一礼。她抬眸时,眼中水光已敛,只余一片清澈的诚恳: “过两日便是夫君的百天了。如玉心中难安,明日想去城郊栖霞寺敬一柱香,为夫君点一盏长明灯,愿他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她微微停顿,双手在身前交叠,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语气愈发虔诚: “也想求佛祖保佑侯府门户安宁,更祈愿小叔叔身体康泰,诸事顺遂。” 孟淮止垂眸看着她。 不知怎的,阮如玉此刻的贞静,却让他想起早前她那醉酒的媚态。 “你有此心,甚好。多带几个下人跟着,早去早回。”他蹙了蹙眉头,终于开口,声音比先前更低沉几分。 “谢谢小叔叔。” 孟淮止不再多言,只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去。 第20章 看穿 回到前院的小书房,他并未如常唤人奉茶,只径直走到紫檀木书案后坐下。 满案的公文堆积,他却无心批阅,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一方冰凉的青玉镇纸,目光落在虚空里,眉头紧锁。 方才花厅中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脑中翻涌。 阮宏光那张急功近利、令人作呕的嘴脸,以及那些要将阮如玉推给杨明达做填房的龌龊言语……此刻细细回想,一股无名火竟再度窜起,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心头划过一丝不应有的暴戾——那杨明达是个什么东西! 杨明达这些年在贪墨营私,他并非不知,只是碍于其背后的六皇子一党,加之此前并未直接触犯到孟家利益,他才暂且按兵不动。 可如今…… 他孟淮止的侄媳,书行明媒正娶的妻子,竟被其亲人如此轻贱地推出去,作为攀附权贵的垫脚石? 简直是笑话! 他孟家的人,即便长兄与书行不在了,也容不得这等小人来作践。 指腹下的镇纸愈发冰凉,却丝毫压不住他心头那股邪火。 一个清晰的念头,带着冰冷的杀伐之气,缓缓浮现在他脑海—— 杨明达。 此人留不得。 不仅因其品行不堪,今日敢谋算孟家寡媳,来日还不知会生出多少龌龊心思,将孟家拖入更深的浑水。 况且,以此人过往行径,本就不配居于其位。 孟淮止的眸色倏地沉冷下来,如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指节分明的手掌缓缓收紧,将那方镇纸牢牢握在掌心,冰凉的触感直透心脉,却让他纷乱的思绪骤然变得清晰、冷酷。 既如此,便怪不得他了。 孟淮止眸中的寒意凝如实质。他松开已被掌心焐得微温的镇纸,沉声唤道:“磬灭。”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便悄无声息地自廊下暗处显现,如一片落叶般飘入书房,垂首立于案前。 名唤磬灭的男子身形精干,面容平凡,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此刻正静候主人的指令。 “杨明达。” 孟淮止吐出这个名字,声音不高,却带着砭人肌骨的冷意,“此人碍眼。” 磬灭微微颔首,姿态恭谨,眼神却毫无波澜。 孟淮止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继续道:“他是六皇子门下走狗。手脚要干净,让他看起来......是罪有应得。” 他略一停顿,语气更沉,“将他近几年私吞、勾结地方的那些烂账,一并翻出来。让他死的......有点价值。” “属下明白。” 磬灭的声音低沉平稳。 孟淮止微微颔首,摆了摆手。 磬灭不再多言,身形一闪,便已隐入屏风后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孟淮止独自坐在原地,眸中寒意未散,反而更深沉了几分。 次日,天光未亮透,一辆青帷马车便悄无声息地驶出了侯府侧门,前往城郊栖霞寺。 车厢内,阮如玉一身素净的淡蓝色裙衫,未施粉黛,墨玉般的青丝只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挽起。 她安静地靠在车壁上,望向窗外,挽秋陪坐在侧,小心地将一个暖炉递到她手边。 车窗的帘帷并未完全放下,透过缝隙,能看见街景由繁华渐至清寂,最终被初冬萧疏的田野所取代。 越接近栖霞山,空气愈发清寒,沿途可见三三两两的香客,皆是一脸虔诚地朝着同一方向而行。待到山门前,马车已无法再进一步,阮如玉在挽秋的搀扶下缓缓下车。 晨光中的栖霞寺并未如想象中那般清寂。 山门前的空地上已有不少香客,有布衣荆钗的妇人低声交谈,有白发苍苍的老妪牵着孙儿,亦有面色沉静的汉子独自提着香烛。 虽不算摩肩接踵,却也络绎不绝,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火气与山间晨雾交融的味道。 阮如玉低眉顺眼,步履轻盈,随着引路的小沙弥穿过古木参天的庭院,步入宝殿。 殿内佛像庄严,宝相慈悲。阮如玉在蒲团上盈盈跪下,双手合十,姿态标准得无可挑剔。 她垂下眼帘,唇瓣微动,念诵着超度的经文,声音轻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浸满了哀思。 她点燃长明灯,奉上香油钱,一举一动皆符合一个哀悼亡夫、诚心祈福的未亡人应有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贞静虔诚。 流程一丝不苟地完成。她起身,对着佛像深深一拜,缓步走出大殿。 随后,她又特意转到偏殿的药师佛前,双手合十,眼眸低垂,唇瓣无声翕动,这一次,祈愿的是家宅平安,以及……某人的身体康宁。 直到挽秋轻声提醒: “娘子,时辰不早,该回了。” 阮如玉这才起身,低声道:“走吧。” 行至偏殿外时,天色已悄然变了。 浓厚的乌云凝结天际,只漏下一束浅金色的光,恰好洒在院中一个正在洒扫的年轻僧人身上。 只一眼,阮如玉便觉周遭喧嚣仿佛静了一瞬。 那束自云缝中漏下的天光,如同戏台的追光,将他笼罩其中,将他周遭的昏暗与寺院的沉郁色彩截然分开。 那僧人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他皮肤雪白,面部线条干净利落,垂眸的时候可以看到又浓又厚的睫毛。 偏偏又生的是一双桃花眼,底下的一点痣又给他添了点不协调的魅惑。 光柱中尘埃浮动,映得他青色的衣袖边缘泛着微芒,连他手中竹帚起落间带起的细微尘芥,都清晰可见。 她原本并未在意,此刻却被这惊人的容貌与气场所慑,脚步不由微顿。 挽秋也看得有些怔住,低声道: “这小师父……倒不像寻常扫地僧。” 正说话间,那僧人似有所感,停下了动作,缓缓转过身来。 那双眸子,竟也是极漂亮的,眼瞳颜色偏浅,像浸在寒潭里的琉璃,清澈得能映出人影,直直地穿透她精心构筑的哀婉外壳,仿佛能窥见她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淡淡地开了口,声音平直无波,却字字清晰: “女施主的心不静。” 她尚未开口,身侧的挽秋已蹙眉上前半步,语气带着维护: “这位师父,我家夫人诚心礼佛,为亡夫祈福,何来不静之说?” 阮如玉抬手轻轻止住挽秋,面上强自镇定,甚至微微蹙起眉,流露出几分被无端指责的疑惑与不悦: “小师父何出此言?” 第21章 刁难 小和尚的目光依旧沉静,仿佛看穿了一切: “心若不静,念万遍经文亦无用。” 他顿了顿,那双琉璃似的眸子清冷地映出她微微僵硬的倒影。 “施主的虔诚,浮在表面,未达心底。施主何需自欺欺人?” 这番话,如同冰锥,狠狠刺入阮如玉的心!她瞬间掀起惊涛骇浪,恐慌与羞恼交织奔涌——他看出来了! 他怎么可能看得出来?! 她自认演技天衣无缝,连孟淮止那般精明的人都骗过了,这个深居简出的小和尚…… 挽秋在一旁听得心惊,下意识地攥紧了阮如玉的衣袖,低声道: “娘子,我们走吧,不必理会……” 然而一股极其恶劣的、想要撕破对方那副唬人的面具的冲动,猛地攫住了阮如玉。 只见她脸上的哀戚和不解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微微扬起了下巴,唇角勾起一抹与这佛门净地极不相称的、带着轻佻和恶意的笑容。 阮如玉上前一步,逼近那小和尚,压低了声音,吐气如兰,话语却如毒针般刺耳, “小师父长得这般……玲珑剔透,却原来不懂‘看破不说破’的道理?还是说……” 她的目光刻意在他漂亮得过分的脸上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戏谑, “在这清冷寺庙里待得久了,修行太寂寞,动了凡心么?见了女香客,便忍不住要用些惊人之语来引人注目?嗯?” 她的话语轻浮无比,甚至带着一丝狎昵的意味,与她方才虔诚的模样判若两人。 小和尚那万年不变的冰冷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显然从未遇到过如此直白而恶劣的冒犯,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瞬间闪过一丝愕然。 冷白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不是羞赧,而是被如此轻侮的话语激出的愤怒与窘迫。 他握着扫帚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你!”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斥责,却因极度缺乏应对此种情况的阅历而一时语塞。 阮如玉见状,心中那口被看穿的恶气总算出了些许。 她轻哼一声,不再看他,只用帕子轻轻掩了掩唇角,语气恢复了冷淡,却更显刻薄: “既是出家人,就该谨守清规,非礼勿视,非礼勿言。小师父,你的修行……还差得远呢。”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扶着挽秋的手,仪态大方地离去,仿佛刚才那番恶劣言行只是他人的错觉。 留下那小和尚独自站在原地,脸颊涨红,身体微微发抖,显然是气极了,却又碍于身份和修养不知该如何发作,最终只能猛地转过身,握着扫帚快步离去。 阮如玉扶着挽秋的手,刚刚踏出栖霞寺那朱红色的大门,一股潮湿的空气便扑面而来。 天色不知何时已彻底沉了下来,铅灰色的浓云低低地压着屋檐飞角,远处隐约传来闷雷的滚动声,一场山雨欲来风满楼。 她心绪不宁,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不料刚踏出寺门,便迎面撞上了一行人。 为首的女子,身着鹅黄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外罩一件雪狐毛滚边的绯色斗篷,云鬓珠翠,环佩叮当,容貌娇艳明媚,通身的气派与这清寂的寺庙格格不入。 正是护国公的千金,顾盼怡。 京城谁人不知,这位顾小姐对孟家二老爷孟淮止情有独钟,以往各种宴席场合,没少对孟淮止示好。 顾盼怡显然也看见了阮如玉。 她脚步一顿,那双漂亮的杏眼里瞬间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随即化为浓浓的轻蔑与厌恶。 她目光如同审视货物般,上下扫过阮如玉一身刺眼的素白,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哟,我当是谁呢?” 顾盼怡的声音又脆又亮,带着刻意拔高的调子,足以让周围几个香客和她的仆从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不是孟家新寡的少夫人吗?怎么,不在府里好生守着你那死鬼丈夫的灵位,跑到这佛门清净地来招摇什么?” 话语尖刻恶毒,如同淬了毒的针,直直刺来。 挽秋气得脸色发白,刚要开口,却被阮如玉轻轻按住了手。 只见阮如玉微微垂下眼帘,脸色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愈发苍白透明,更显得弱质纤纤,不堪一击。 她对着顾盼怡的方向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声音轻柔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顾小姐安好。” 她这逆来顺受、我见犹怜的模样,愈发衬得顾盼怡咄咄逼人。 顾盼怡最见不得她这副故作柔弱的姿态,冷哼一声, “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孟书行才去了几日?你就迫不及待地跑出来抛头露面,是真来祈福,还是耐不住寂寞,想来这香火鼎盛之地,瞧瞧有没有别的倚靠?” 这话已是极其难听,近乎指着鼻子骂她不守妇道了。 此刻的闷雷声又近了些。 阮如玉抬起眼,眸中水光氤氲,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只是眼尾微微泛红,看得周遭几个原本看热闹的香客都生出了几分不忍。 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努力维持着镇定: “顾小姐言重了。亡夫百日之期将至,如玉只是想来为亡夫点一盏长明灯,求佛祖保佑他早登极乐,也保佑侯府平安。除此之外,不敢有半分妄念。” 顾盼怡却被她这副样子噎得心头火起,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更是口不择言: “说得比唱得好听!谁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心,还是出门寻一些乐子。” 她目光扫过阮如玉纤细的腰身和苍白却难掩丽色的脸,恶意更甚, “罢了,你这样的身份,如今也就配在这庙里寻些虚无缥缈的安慰了。反正像孟淮止那般人物,可不是你能痴心妄想的,我劝你早些熄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安安分分在守你的寡才是正经!” 她特意提起孟淮止,挑衅意味十足。 阮如玉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地落下两行清泪,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微微后退半步,用帕子掩住唇,声音哽咽: “顾小姐……何必如此羞辱于我?如玉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只想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您如此说,是要将我最后一点容身之所都毁了吗…” 第22章 大雨 阮如玉哭得哀切,肩膀微颤,周围已有香客侧目而视,低声议论着顾盼怡的跋扈嚣张。 顾盼怡见众人目光异样,又见阮如玉哭得仿佛自己真把她怎么着了,更是气得脸色发青,却又不好在佛门之地真的动手教训,只得恶狠狠地瞪着她: “你少在这里装可怜!我们走!” 她冷哼一声,带着一众仆从,趾高气扬地从阮如玉身边撞了过去,险些将阮如玉撞倒。 挽秋连忙扶稳阮如玉,气得眼圈都有些发红: “娘子!她太过分了!” 阮如玉站在原地,看着顾盼怡远去的背影,方才那副柔弱无助的表情渐渐收敛。 她抬手,用指尖慢慢拭去颊边的泪痕,动作优雅而冷静,不见半分方才的凄楚。 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那双还带着水汽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冰封的寒意和一丝极淡的讥嘲。 “跳梁小丑,不足为虑。” 她轻声说道,语气平静无波, “走吧,回府。” 孟淮止…… 她无声咀嚼着这个名字。 看来,觊觎他的人,还真不少。 阮如玉刚被搀扶着踏上马车坐稳,车帘方才落下,车顶之上“噼啪”声便骤然而起,迅疾连成一片密集的轰响! “娘子,好大的雨!”挽秋听着外头骇人的动静,不由得惊呼。 一场蓄势已久的暴雨,终于以倾盆之势猛烈地倒了下来,瞬间将天地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之中。 车夫隔着厚重的车帘,提高嗓音艰难地问道: “雨势太猛,山路怕是不好走!少夫人,咱们是等等再走,还是……?” 阮如玉指尖微微蜷缩,方才在寺中被顾盼怡羞辱的画面、那小和尚洞悉一切的眼神,与此刻车外狂暴的雨声交织在一起,竟在她心口点燃了一簇冰冷的火焰。 她忽然抬眸,眼底闪过一丝近乎决绝的亮光,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幕, “走。” “现在就走。” 阮如玉打断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这雨,正好。” 车夫得令,不敢再犹豫,扬鞭催马。 车轮滚动,碾过积水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马车在滂沱大雨中缓缓启动,如同一叶孤舟,毅然驶入了白茫茫的雨幕之中。 阮如玉靠回车厢壁,闭上眼,听着耳畔震耳欲聋的雨声,嘴角几不可察地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马车在瞬间变得泥泞不堪的道路上艰难前行,车速极慢。 车轮不断碾过深浅不一的水洼,溅起浑浊的泥浆,车身随之剧烈的颠簸摇晃,发出吱呀作响的不堪重负之声。 当马车行至一段尤为陡峭湿滑的下坡路时,惊变突生! 拉车的马匹在泥泞中猛地一个失蹄打滑,带动车轮骤然打滑失控,整个车身像是被无形巨手推搡,猛地向一侧倾斜过去! “啊!” “小心,娘子!” 马车在泥泞中剧烈颠簸,挽秋白着脸,在阮如玉被甩向车壁的刹那,挽秋下意识地扑过去想拉住她,却因惯性自己也摔倒在散落的杂物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车帘被人以极大的力道猛地从外掀开,狂风暴雨裹挟着一道亮色身影迅疾无比地探身闯入! 来人反应快得惊人,一手精准无比地揽住她纤细的腰肢,用力将她往回猛地一带,另一只手则肌肉绷紧,死死抵住剧烈摇晃、几欲倾覆的车壁,硬生生以自身为支柱,稳住了两人急剧失衡的身形。 “砰——哗啦!” 车厢内的小几、软垫、手炉等物什随着这剧烈的晃动四散滚落,撞击声不绝于耳,一片狼藉。 阮如玉惊魂未定,整个人却已被一股大力揽入一个坚实而带着湿冷雨气的怀抱之中。 她的脸颊紧紧贴着他早已被雨水彻底打湿的冰凉衣襟。 冰冷的雨水气息之下,却能异常清晰地感受到其下胸膛传来的灼人热度,以及那沉稳有力、甚至因方才惊险而略显急促的心跳声——咚、咚、咚……一声声,强健而真实,敲击着她的耳膜,竟奇异地压过了车外咆哮的狂风暴雨。 她愕然抬头,透过车内昏暗摇曳的光线,对上了孟淮止那双清冷淡冽、此刻却锐利如鹰的眼眸。 他的发髻已被雨水彻底打散,几缕湿透的黑发凌乱地贴在额角与脸颊,水珠不断从线条冷硬的下颌滚落,模样虽是前所未有的狼狈,却丝毫无损于他那份在危急关头爆发出的、极具压迫感的冷峻威仪。 此时,失控的马车终于发出一声刺耳欲聋的摩擦与撞击声。 车外传来车夫惊慌失措的呼喊、马匹受惊的嘶鸣以及暴雨依旧肆虐的哗啦声。 车轮狠狠卡死在路旁一块巨石缝隙中,猛地一顿,终于彻底停了下来。 孟淮止这才缓缓松开了紧紧揽着阮如玉腰肢的手,那纤细柔软的不盈一握的触感,以及方才紧贴时的温软,却仿佛仍清晰地烙印在他掌心与臂弯。 他低头查看,发现怀中的人儿脸色苍白如雪,唇瓣不住颤抖且毫无血色,一双美眸睁得极大,里面盛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 阮如玉纤弱的身躯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像一只被狂暴风雨彻底打湿、摧折了所有生机的蝶,脆弱得令人心惊。 他眉头不自觉地紧蹙成一个川字,几乎未加任何思索的哄道: “别怕。” 他沉声开口,声音因方才的极度紧张、力量的瞬间爆发以及雨水的冷意而显得格外低沉喑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没事了。” 狭窄而凌乱的车厢内,两人距离极近,她发间散落的淡淡馨香、身上微湿的水汽,与他带来的冰冷雨意、剧烈运动后的热息、以及男性身上特有的清洌富有侵略性的气息交织缠绕。 阮如玉垂下眼帘,装作不敢再看他。 她一只手无意识地紧紧揪住自己湿漉漉的衣襟,另一只手慌乱地撑着身旁的坐垫,试图寻求一点支撑,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惊魂未定的喘息和一丝明显的无措: “多、多谢小叔叔……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第23章 避寒 阮如玉这番姿态,全然是一副受惊过度后又骤然察觉与男子过分亲近、因而羞赧避嫌的守礼模样。 孟淮止喉头微动,正欲开口,目光却扫见了刚从杂物中挣扎起身的挽秋。 小丫鬟脸色煞白,正满脸忧急地望向自家娘子,视线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他仍虚扶在阮如玉肩头未来得及收回的手上。 他像是骤然被火星烫到指节,猛地将手完全收回,迅速拉开了与阮如玉之间的距离,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方才那份下意识的关切与亲密,瞬间被收敛得干干净净,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清冷自持,甚至比平日更添了几分刻意的疏离。 “无事便好。” 他声音已然恢复沉稳,听不出半分波澜,视线也从阮如玉身上移开,落向凌乱的车厢一角。 “二老爷,” 车夫在车外冒着大雨焦急回禀, “车轮卡得死,轴也怕是伤了,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咱们怕是暂时走不了了!” 孟淮止闻言,眉头紧锁。他侧身探出车外,快速查看了一下陷死的车轮与受损的车轴,又环顾四周 ——暴雨如注,天色昏沉如夜,泥泞道路蜿蜒消失在雨幕中,远近不见半点灯火人烟。 他退回车内,短暂的沉默中只闻车外哗啦雨声。随即,他沉声决断: “马车一时无法前行,此地不宜久留。我记得这附近山脚处有座废弃的山神庙,暂且去那里避一避雨,待雨势稍缓,再作计较。”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瞬间将方才那点若有似无的旖旎与尴尬,彻底压了下去。 说罢,他率先下车,接过车夫找来的唯一一把油纸伞,撑开,然后看向车内: “挽秋,扶好你家少夫人。” 挽秋连忙应声,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依旧有些腿软的阮如玉下车。 孟淮止将伞大部分倾覆在阮如玉头顶,自己大半个身子却暴露在暴雨中,玄色的衣衫瞬间湿透。 他沉默地在前面引路,步伐稳健,替她们踏开泥泞。 一行人艰难地行至不远处的破庙。 庙宇果然残破不堪,门窗歪斜,到处漏雨,但至少有个屋顶可遮蔽大部分风雨。 庙堂中央的佛像早已金漆剥落,面目模糊,显得空旷而寂寥。 孟淮止让挽秋扶着阮如玉在一处稍微干燥的角落里坐下。 他则利落地寻来一些散落的、尚未被雨水打透的枯枝断木,又从怀中取出火折子。 很快,一簇小小的火苗燃起,逐渐变成一堆温暖跳跃的篝火,驱散着庙内的阴寒和潮湿。 跳跃的火光瞬间驱散了庙内的阴寒,也映亮了阮如玉苍白却依旧精致的脸庞。 “过来烤火。” 他声音依旧简洁,目光却稍稍避开她。 阮如玉在挽秋的搀扶下,挪到火堆旁。 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冰冷的身体渐渐回暖。 挽秋细心地帮她将半湿的披风和外袍解下,放在火边烘烤,里面那身素色衣裙也洇湿了不少,紧贴着身体,勾勒出纤细的曲线。 她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看似无意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温暖的火焰能更好地烘烤她的侧面,光影在她优美的颈线和微微起伏的胸口流连。 她抬起眼,望向对面坐在火堆另一侧、正添着柴火的孟淮止,眼眸被火光映得潋滟。 “方才……” 她声音轻软,含着一丝后怕的颤音,成功引来了他的注意。 他添柴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 “若不是小叔叔及时赶到,我恐怕早已……” 她适时地停住,微微咬了下唇,像是说不下去那可怕的后果,只余下无尽的恐惧和…依赖。 孟淮止抬起眼,正对上她那双被火光衬得无比柔软的眼神。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移开视线,目光重新落回火焰上,声音低沉平稳,刻意强调着界限: “不必多想。只是恰巧路过。” “我既是你长辈,护着你周全,也是分内之事。” 阮如玉却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疏离,反而就着这话,微微向前倾了倾身,拉近了些许距离。 火光照亮她半边脸颊,细腻的肌肤仿佛透明。 “谢谢您。” 她对他的感激,仿佛不掺杂任何杂质。 她又低头,极轻地笑了笑,带着点如释重负的意味, “原只是恰巧路过,没有给您添麻烦就好。” 孟淮止睫毛一颤,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瘦削的手指却不自觉微微收紧。 雨水未有停歇之意,反而越下越密,敲打着破庙残破的屋顶和窗棂,发出连绵不绝的淅沥声响,将外界彻底隔绝。 此时已是深秋,夜色深沉,庙内的寒意随着时间流逝愈发浓重,那堆篝火成了唯一的光源和热源,努力对抗着无孔不入的潮湿与阴冷。 阮如玉蜷缩在火堆旁,双臂抱着膝盖,起初只是看似因寒冷而微微瑟缩。 她低垂着眼睫,状似无意,余光却始终敏锐地萦绕在对面那个沉默添柴的男人身上。 她敏锐地察觉到孟淮止虽面色沉静,偶尔投向她的目光却带着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全然察觉的关切。 那目光在她被火光勾勒的侧影上停留的时间,比他应有的、作为“长辈”的审视,似乎要长了那么一瞬。 阮如玉心中微动,并未急于言语,只是将原本就纤细的身子又往里缩了缩,仿佛这样能汲取更多暖意。 一阵冷风恰从破窗缝隙钻入,吹得火苗猛地一歪,她也随之轻轻打了个寒颤,这次并非全然作伪。 这细微的动静果然引来了孟淮止的注意。 他抬眸看向阮如玉,见她脸色在火光映照下依旧有些苍白,唇色也淡,那蹙眉忍耐寒冷的模样,脆弱得像是枝头即将被风雨打落的玉兰。 沉默片刻后,孟淮止终是忍不住伸手,将手边几根较干的柴火添进火堆,让火焰燃烧得更旺了些。 又静坐了片刻,阮如玉开始缓缓地、极其自然地调整坐姿,身体不着痕迹地、一点一点地朝着孟淮止的方向挪近…… 第24章 急召 阮如玉的每一次移动都极微小,伴随着刻意放缓、显得困倦已极的呼吸声,仿佛只是一个冻僵的人本能地寻求热源。 两人之间依旧无话,只有雨声火声,但一种由她精心引导的、看似“自然”产生的亲近感,在她有心的算计下悄然弥漫。 感觉距离已足够近,阮如玉开始了最后一步。 眼皮渐渐垂下,脑袋开始如同真的撑不住般一点点下沉,每一次抬起都显得更为艰难。 最终,在一个孟淮止刚添完柴、视线可能扫过她的瞬间,她的头轻轻地、精准地歪倒下去…… 额头不偏不倚地枕在了他坚实温热的肩头。 接触的刹那,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孟淮止的身体骤然绷紧。 她立刻让自己的呼吸变得极其均匀、清浅,长睫安然地覆在眼下,唇瓣微启,露出一丝毫无防备的柔润色泽,将一副因极度疲惫和寒冷而终于支撑不住、沉入梦乡的模样演绎得淋漓尽致。 孟淮止正凝神添着柴火,肩头猝不及防传来的重量和温度让他身体骤然一僵,如同被点了穴道。 他猛地侧过头,映入眼帘的是阮如玉紧闭的双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柔弱的阴影,呼吸均匀清浅。 唇色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柔润。 而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向下移去—— 素色的衣衫被湿气浸润,紧紧贴敷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胸前柔软的曲线。 随着她均匀的呼吸,那处浑圆正微微起伏,隔着薄薄的衣料,几乎能感受到其下温热的体温。 她竟这般毫无防备的,在他肩头沉沉睡去。 阮如玉额前的几缕发丝甚至蹭到了他的脖颈,带来细微的痒意。 孟淮止只觉得心跳突然加速,不知为何身体热了起来。 他应该将她推开——这于礼不合,太过逾越。 然而,他的手指微微一动,目光却在她恬静的睡颜上停顿了。 她看起来那么脆弱,仿佛轻轻一推就会惊醒,似乎真的累极了。 抬起的手终究缓缓落回了原处。 孟淮止望着跳动的火焰,喉结滚动,最终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几乎淹没在雨声里。 他僵硬着肩膀,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再动作,默许了这份越界的依靠。 挽秋则缩在更远处的角落,裹紧了自己单薄的衣衫,早已抵不住真正的困意和疲惫,歪着头睡熟了,对她主子的这番精心运作毫无所觉。 翌日清晨,持续了整夜的暴雨终于歇止。 天光透过破庙残破的窗棂照射进来,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洗刷后的清新草木气息,以及昨夜篝火燃尽后残留的淡淡烟熏味。 阮如玉睫羽微颤,仿佛被光线唤醒,“适时”地悠悠转醒。 她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随即像是骤然发现自己竟倚靠在孟淮止肩头睡了一夜,脸上瞬间飞起两抹红晕,如同受惊般猛地坐直身体,迅速拉开了距离。 “小叔叔……我……” 她垂下头,声音细弱,带着十足的窘迫与歉意, “我竟不知……对不住,昨夜实在是失礼了……” 阮如玉双手无措地绞着衣角,将那番无意冒犯、后知后觉的惶恐模样做得十足。 孟淮止肩头一轻,那温软的触感和淡淡的馨香骤然离去,竟让他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空落感。 他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保持姿势而有些僵硬的肩膀,面色已然恢复了一贯的沉静无波,只淡淡道: “无妨,只是事急从权。雨停了便好。” 恰在此时,车夫带着一身泥水从庙外快步进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 “二老爷,少夫人,车轮已经从石缝中弄出,车轴也已勉强修整,应无大碍,可以上路了。只是道路依旧泥泞,行车恐怕还有些颠簸。” 孟淮止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晨光中投下一片阴影: “能走便好。收拾一下,准备回府。” 挽秋早已醒来,正手脚麻利地将昨夜烘烤得半干的披风为阮如玉重新披上,又仔细为她整理略显凌乱的发鬓,低声道: “娘子,回去便能好好歇息了。” 一行人很快收拾停当。 孟淮止率先步出破庙,晨光落在他玄色的衣袍上,勾勒出挺拔冷硬的轮廓。 车夫此刻已将马车驾至庙前空地上等候。 孟淮止走到他的骏马旁,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流畅而富有美感。 他并未再看阮如玉,目光平视前方,对车夫沉声道: “路上稳着些。” “是,二老爷!”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湿软泥泞的道路,果然还有些颠簸,但比之昨日的惊险已好了太多。 孟淮止控着缰绳,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侧后方。 晨风吹拂,带来湿润的凉意。他端坐于马背之上,身姿笔挺,日光在他肩头跳跃。 侯府的轮廓已隐约可见于晨雾之中,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只见竹生策马疾驰而来,到了近前猛地勒住缰绳,马匹前蹄扬起,溅起一片泥水。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对着孟淮止单膝跪地,气息微促却吐字清晰: “主子,宫里来了急旨,皇上召您即刻入宫议事。” 孟淮止眉头微蹙,握缰绳的手紧了紧。 他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的侯府,又转向一旁的马车,沉吟一瞬,随即利落地翻身下马。 他走到马车旁,车帘适时地被挽秋从内掀开一角,露出阮如玉有些娇憨的侧脸。 “宫中急召,我需即刻入宫。”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比平日多了几分郑重, “你先行回府好生歇息。” 阮如玉微微颔首,眼帘轻垂,语气温顺: “国事要紧,小叔叔快去吧。如玉省得。” 孟淮止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中似还有话要说,不过最终却只化作一个简单的颔首。 他不再多言,转身利落地重新上马,调转马头时玄色披风在晨风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走。” 他对竹生令道,随即一夹马腹,骏马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去,竹生紧随其后,两骑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阮如玉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直到车帘缓缓落下,将渐亮的晨光隔绝在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 第25章 公主 孟淮止随着内侍穿过重重宫阙,朱红宫墙在晨光中显露出庄严肃穆的轮廓。 踏入御书房,一股淡淡的药香混着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年迈的皇帝半倚在暖榻上,身上盖着明黄锦被,花白的须发在透窗而入的晨光中显得格外分明。 见孟淮止进来,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微微抬手示意免礼。 “淮止来了……” 皇帝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仍保持着天家的威仪, “到朕跟前来。” “陛下。” 孟淮止快步上前,在榻前躬身而立。 皇帝仔细端详着他,缓缓道: “北戎使团三日后抵京,携了嫣殊公主同来。朕思来想去,这迎接的重任,非你不可。” 孟淮止正要行礼领旨,皇帝却摆了摆手: “免了那些虚礼。你办事,朕放心。” 说着竟咳嗽起来,侍立的太监连忙递上药盏。 待气息平复,皇帝才继续道: “北戎人粗野,但那嫣殊公主到底是女子,你需多加照拂,莫要失了我朝体统。” “臣定不负陛下厚望。” 孟淮止深深一揖。 宫门外,竹生牵着马匹静候。见孟淮止出来,立即上前: “主子?” 孟淮止翻身上马,缰绳在手中握紧: “准备一下,三日后,迎接北戎使团。” 近日万国来朝的盛典将至,京畿之地早已喧腾数月。 各国使团车队络绎不绝,载着奇珍异宝与异域风情,涌入这座千年帝都。街巷市井之间,谈论皆是远道而来的贵客与即将呈现的煌煌气象。 然而,最引人乐道的,却非那些珍玩贡品,而是随北戎使团一同前来的一位公主。 传闻这位北戎国王最宠爱的掌上明珠嫣殊公主,不仅身份尊贵,更生得明艳动人,肌肤似蜜。 且性情活泼奔放,能歌善舞,与中原女子的含蓄婉约大不相同,引得无数人好奇向往。 一道出乎许多人意料的圣旨颁下,竟让深受器重的孟淮止全权负责迎接护卫北戎公主车驾进京,确保万无一失。 此令一出,更是将这位神秘公主的声名推向了顶点。 孟淮止本就年少权重,圣眷正浓,更兼容貌俊朗,本就是京中无数贵女倾慕的对象,由他迎接公主,无疑给这桩盛事又添了几分旖旎的遐想空间。 入城那日,可谓万人空巷。 大街两侧早早被金吾卫清出通道,但更远处的酒楼茶馆、甚至临街的屋顶树杈上,都挤满了翘首以盼的百姓。 喧哗声、议论声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人人都在翘首以盼,都想一睹异国公主的风采,更想看看那位冷面孟大人如何迎接这位特殊的贵宾。 城门口十里长亭,风光正好。 旌旗仪仗肃立两侧,鸿胪寺与礼部的官员们垂手恭候,气氛庄重而肃穆。蓦地,远处尘头起处,北戎使团的华盖车驾迤逦而至。 车驾停稳,侍女卷起鲛绡车帘,一道明媚窈窕的身影探出身来。嫣殊公主一露面,目光便越过一众迎接的官员,直直落在为首那人身上。 冬阳粲然,落在他一身绛紫色官袍上,玉带勾勒出挺拔腰身。 他负手而立,面容清隽冷肃,眉眼间仿佛凝着终年不化的霜雪,周身威仪天成,与周遭喧腾格格不入,似孤峰独立。 嫣殊公主眼眸倏然一亮,蜜色脸庞上绽开毫不掩饰的惊艳笑容。 她竟不顾身后使臣焦急的低声劝阻,提着裙摆向前几步,用带着有些异域腔调却足够清晰的中原官语,朗声笑道: “这位大人生得真好!通身的气派,竟比我们北戎最高的神山还要令人心折!” 语惊四座! 一时间,万籁俱寂。鸿胪寺卿险些掉了笏板,礼部官员们面面相觑,个个强绷着脸,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偷觑孟淮止的脸色。连北戎的使臣都面红耳赤,连连以目示意,却拦不住他们这位性情如火的小公主。 孟淮止眉头骤然锁紧,下颌线绷得如刀锋一般。 周遭空气仿佛瞬间凝冻,那股子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冷冽威压,让离得近的几个官员几乎屏住了呼吸。 他目光沉静如水,掠过公主明媚笑靥,未起半分波澜,只微微颔首,声音冷澈如冰泉击石,不带一丝温度: “公主殿下谬赞。舟车劳顿,还请即刻入城歇驾。” 言罢,侧身示意,动作间已是不容耽搁的送客姿态。 岂料那嫣殊公主非但不以为意,反而又上前一步,一双明澈大胆的眼眸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竟当着所有人的面,扬声问道: “且慢!这位大人,不知……可曾婚配?” 这一问,比方才更加石破天惊!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连呼吸都忘了。这北戎公主也太过大胆! 竟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询问一位朝廷重臣的婚聘私事! 孟淮止的面色彻底沉了下去,眸中寒意骤深,锐利的目光如冰刃般扫过那明媚又执拗的公主,最后停在众官员面面相觑的脸上。 他沉默了片刻,周遭空气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 最终,他才从薄唇间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 “并无。” 得到这个答案,嫣殊公主脸上的笑容瞬间如同盛夏骄阳,绚烂夺目,竟带着几分计谋得逞的娇憨与满意。 “很好!” 她脆生生地丢下这两个字,这才心满意足,转身姿态轻盈地登上了自己的华车,留下一众目瞪口呆的官员和使臣。 车帘落下,华车缓缓启动。 车内,随侍的心腹侍女这才敢低声开口,语气满是担忧: “公主,您方才也太……孟尚书位高权重,性情又那般冷硬,您这般当众……若是惹恼了他,可如何是好?陛下遣您来,原是意在……” 嫣殊公主斜倚在软枕上,把玩着腕间一串璎珞,唇角噙着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意,打断了她: “父皇的心思,我岂会不知?无非是想用我的婚事,为他换取最大的好处,或是嫁给某位皇子,总之是桩交易。” 她明澈的眼底掠过一丝叛逆与精明,轻哼一声: “可我嫣殊又不是货物。既然横竖要嫁,为何不嫁一个我自己瞧得上眼的?” 第26章 邀约 “早听闻这吏部尚书孟淮止,不仅是大齐皇帝跟前第一得力之人,掌着天下官员的命脉,更生得一副极好的相貌。”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那般气度,京中这些勋贵子弟,哪个及得上他半分?” 侍女忧色更甚: “可奴婢看他方才那神色,实在吓人得很,对公主您也并无……” “你懂什么?” 嫣殊公主挑眉,自信满满, “越是这样的男人,才越有味道。总比那些只会阿谀奉承的纨绔强上千百倍。至于他冷……” 她笑了笑,带着北戎儿女特有的奔放与大胆, “冰山也有融化的时候。本公主看中的人,还能让他跑了不成?” 华车驶入城中,那石破天惊的一幕却如同投石入湖,涟漪迅速荡开。 不过半日功夫,连深锁闺阁的妇人们都听闻了北戎公主是如何当众盛赞孟尚书风采,又是如何直白追问婚配的。 挽秋端着新沏的茶进来时,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惊诧与一丝难以言说的神色。 她将茶盏轻轻放在阮如玉手边的小几上,嘴唇嚅动了几下,欲言又止。 阮如玉正临窗绣着一方帕子,她并未抬头,只淡淡问: “怎么了?外面又有什么新鲜事,让你这般模样?” 挽秋迟疑片刻,终究没忍住,压低了声音,将听来的传闻一五一十地说了。 从公主如何盛赞孟淮止气度胜过北戎神山,到如何不顾礼法当众询问婚配,再到孟淮止那声冰冷的“并无”如何让公主笑逐颜开…… 她说得仔细,一边说一边小心觑着阮如玉的脸色。 室内只闻针线穿过绸缎的细微声响。 阮如玉听着,捻着银针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呵,嫣殊公主……这一幕,与前世何其相似。 这位北戎明珠向来大胆奔放,看上什么便直言不讳,包括男人。 上一世,她也是如此当众对孟淮止表示兴趣,闹得满城风雨。 只是,结果呢?阮如玉眸色微深。 纵使公主百般示好,孟淮止那座冰山何曾融化过分毫? 最终,这位公主也不过是一枚棋子,嫁给了当时风头正盛、急需外部势力支持的六皇子,成就了一段看似风光实则各取所需的政治联姻。 这一世……她指尖微动,银针精准地刺入预定的位置。 这一世许多事情已因她的重生而悄然改变,这公主的心意,是否会引出不同的变数? 她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听的是早已烂熟于心的旧闻,语气淡漠得听不出一丝情绪: “北戎女子,果真是不拘礼数,大胆得紧。与传闻无异。” 她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目光投向窗外,看着一隅灰蒙的天空,似在评价一件早已预料到的事情: “小叔叔位高权重,风采卓然,引人注目也是常理。公主远道而来,见猎心喜,言行出格些,也不足为奇。” 挽秋看着她家娘子这副过分平静的模样,心里反而更加七上八下,忍不住低声道: “可是…那公主身份尊贵,又那般…热情大胆,万一她真的……” “傻丫头。” 阮如玉轻轻摇头,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了然,“公主如何想,是公主的事。小叔叔自有他的考量。这些朝堂上的事,我们何必操心?” 她知道结局,故而更能从容以对,只是心底深处,仍有一丝因变数而生的警觉。 “好了。” 阮如玉将绣绷轻轻放下,对挽秋柔声道, “这些事听过便罢,不必放在心上。去把前日新得的那个绣样取来我瞧瞧。” 挽秋见她神色如常,这才稍稍安心,应声退下。 房门轻轻合上,室内重归寂静。 阮如玉不自觉望向窗外,眼前浮现的却是前世模糊的记忆—— 盛大的婚礼,六皇子志得意满的笑容,以及那位最终嫁入皇家、眼中却失了最初光彩的南疆公主…… 上一世的孟淮止,清冷寡情、权倾朝野,仿佛无人能撼动分毫。 这一世,她这只重生回来的蝴蝶,扇动的翅膀,会改变这些人既定的命运吗? “并无。” 那两个字,冰珠似的,猝不及防地撞入她耳中,与前世他的回应毫无二致。 她微微蹙了下眉,指尖无意识地用力,那根细小的银针竟“啪”一声轻响,从中间弯折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正当她思绪纷乱之际,门外忽然响起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紧接着一道挺拔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前。 孟淮止迈步而入,紫色的官服衬得他身形愈发修长。 许是刚从外面回来,衣襟间还带着凉意 他的目光在室内淡淡一扫,最终落在阮如玉身上。 “小叔叔?” 阮如玉忙放下手中的绣活,起身相迎。 她没料到他会这个时辰过来,方才那些关于前世的思绪还未完全敛去,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怔忡,显得有些可爱。 孟淮止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他沉默片刻开口,声音平和: “三日后,宫中设宴,款待诸国使臣及来朝贵宾。” 阮如玉抬眸看向他,静候下文。 这等规模的宫宴,与她这守寡的儿媳理应无关。 “按制,正三品以上官员皆需携眷出席。” 他继续道,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桩寻常公务, “我身边……并无其他女眷。” 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审视,也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思的期待: “你可愿随我同往?”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 阮如玉心念电转。 万国来朝的宫宴,无疑可以洞察朝局、更是……拉近与眼前这个男人距离的绝佳契机。 她垂下眼帘,长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算计,再抬头时,脸上只剩下一片温顺与恰到好处的迟疑: “小叔叔这……于礼制可合?如玉尚在守制期间,只怕……” “无妨。” 孟淮止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陛下重开明,不系于此等虚礼。你只需答我——” 他微微前倾,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影: “愿,或不愿。” 第27章 准备 阮如玉指尖微微蜷缩,似是犹豫挣扎,最终缓缓点头,声音轻柔却清晰: “承蒙小叔叔不弃,如玉遵命。” “好。” 孟淮止神色微松,又似乎只是了结一桩事务,语气依旧听不出波澜, “届时我会让人给你送来服饰钗环。”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清淡的衣着上扫过,添了一句, “以后你不必过于素净,不失体统即可。” 说完,他不再多留转身离去,绛紫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阮如玉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许久未动。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拂过她沉静的眼眸。 挽秋这才敢上前,又是惊喜又是担忧: “娘子,您真的要去吗?那种场合……” 阮如玉缓缓收回目光,唇角弯起一抹极淡、却深不见底的弧度: “为何不去?这般热闹,错过了岂不可惜?” 次日午后,管家娘子亲自领着四个手捧朱漆描金托盘的小丫鬟,踏入了听花阁。 她先是对阮如玉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才笑道: “少夫人安好。二老爷吩咐,将这些送来给少夫人过目,若有不妥,即刻命人修改。” 挽秋好奇地探首望去,只一眼,便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 只见那托盘之上,最上面一件便是展开的衣裙。 并非时下流行的浓艳色彩,而是一袭沉静如水的蟹青色织锦。 料子在略显昏暗的室内流转着一种含蓄而温润的光泽,似月华倾泻,又似深海微澜。 裙摆及袖口处,用极细的银线掺着淡碧色丝线,绣满了繁复精致的莲花蔓草纹,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唯有在光线变换时,方能窥见那暗涌的华彩,清雅至极,也贵重至极。 另一托盘上,则是一套相配的首饰。 并非黄金宝石那般炫目,而是整套莹润无瑕的白玉头面。 玉簪、玉梳、玉步摇,雕工皆是极尽精巧,玉质通透,如水初凝。 尤其是那支主簪,簪头是一朵半绽的玉兰,花瓣薄如蝉翼,脉络清晰可见,兰心处停了只淡粉色蝴蝶,恰到好处地提亮了整体色泽,既不逾矩,又别具匠心。 还有两个托盘,放着绣鞋、香囊、玉佩等一应配饰,无一不精,无一不美,颜色样式皆与那身宫装完美相衬。 管家嬷嬷笑道: “二老爷特意吩咐了,颜色料子皆按着少夫人的身份来,只是宫宴场合,关乎孟府颜面,故而在工艺上略用心了些,望少夫人体谅。” 阮如玉的目光掠过那些衣物首饰,心中亦是一震。 她自然看得出这些东西的价值非凡,更看得出其品味超卓,绝非敷衍之物。 她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只微微颔首,语气平淡: “有劳嬷嬷。让小叔叔费心了,并无不妥。” “少夫人不嫌弃就好。” 嬷嬷见她认可,脸上的笑意更甚,又叮嘱了几句宫宴的注意事项和礼仪规矩,这才带着人告辞离去。 待人走后,挽秋再也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光滑冰凉的织锦,惊叹道: “娘子,这料子奴婢从未见过,怕是江南进贡的顶级云锦!还有这玉,通透得跟水似的!二老爷他……他可真大方……” 阮如玉没有接话,只是拿起那支兰花簪,指尖传来温润沁凉的触感。她走到镜前,将簪子轻轻比在发间。 镜中人,眉眼依旧,可那支玉簪却仿佛瞬间点亮了她周身的气韵,让她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内敛却不容忽视的光彩。 “收起来吧。” 她吩咐挽秋,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宴会前,再取出熨烫。” “是,娘子。” 宫宴当日。 孟淮止起身极早,由侍从服侍着,一丝不苟地穿上了那绛红色朝服,腰束玉带,头戴笼冠。 镜中的他,威仪天成,眉目冷峻,周身透着不容置喙的权臣气度。 他收拾停当,并未立刻出发,而是踱步至前厅,负手立于廊下,目光看似随意地扫向听花阁的方向。 时辰渐至,府门外马车已备好。 就在他微蹙眉头,准备遣人去催时,却见挽秋扶着一道身影袅袅步出。 阮如玉穿着那身他亲自挑选的蟹青色织锦宫装,沉静的色泽愈发衬得她肤光胜雪,脖颈纤细。 往日那份淡淡的愁绪被明艳所取代,整个人在晨光中莹莹生辉,动人心魄。 孟淮止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他素知她容貌昳丽,却不想盛装之下的她,竟美得如此出乎意料。 他迅速垂眸,将那一闪而过的惊艳与更深处的波动尽数敛于眼底,再抬眼时,已恢复惯常的沉静冷峻。 阮如玉行至他面前三步远处,停下脚步,微微屈膝: “让小叔叔久等了。” 她的声音轻柔,眼中带笑。 孟淮止在她的眉眼上停留一瞬,才沉声开口: “无妨。” 他上前一步,并未假手他人,而是亲自朝她伸出了手臂,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阮如玉睫羽微颤,迟疑了一瞬,终是将纤细的指尖,轻轻搭在了他覆着绛色朝服衣袖上。 他稳稳扶着她,踏上府门外那辆宽大华贵的马车。 在她弯腰进入车厢的刹那,他俯身靠近,清冽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用仅容两人听闻的声音飞快的低语了一句: “宫中规矩虽繁,自有我在。” 阮如玉身形微不可查地一顿,并未回首,只低低应了一声: “是。” 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孟淮止站在原地,目光在那闭合的锦帘上停留了一刻,转身走向自己的骏马,翻身上马的动作依旧利落干脆。 车队抵达宫门时,早有内侍恭候在侧,见孟淮止下马,立即上前躬身引路。 阮如玉微微垂眸,默默跟在孟淮止身后半步之距。 穿过重重宫阙,设宴的宫殿终于出现在眼前。殿前早已冠盖云集,百官身着朝服,命妇们珠翠环绕,三三两两地寒暄着。 当孟淮止带着阮如玉出现在殿前时,原本细碎的交谈声倏然一滞。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们身上。 第28章 开席 “不必在意。” 孟淮止并未回头,低沉的嗓音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他步伐稳健,绛红朝服在晨风中微微拂动,仿佛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将她护在身后。 “孟尚书。” 只见六皇子齐元舟含笑而立,一身月白的蟒服衬得他风姿清雅。他目光温和地扫过阮如玉,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 “这位是?” 孟淮止神色不变,微微侧身将阮如玉挡去大半: “回殿下,这是舍侄媳阮氏。” 齐元舟眼底闪过一丝精光,面上却笑得愈发温和: “原来如此。早就听闻孟家有位品貌出众的少夫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话锋微转,语气带着几分关切, “听闻少夫人近来在府中静养,今日前来,可还适应?” 这话问得体贴,却让阮如玉心中警铃微作。前世这位六皇子可是最是工于心计的人。 她垂眸敛衽,声音轻柔得恰到好处: “劳殿下挂心,一切安好。” 齐元舟的目光在她低垂的眉眼间停留片刻,这才转向孟淮止,语气熟稔: “今日北戎使团将至,那位殊嫣公主……”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听闻对孟尚书颇为赏识。若是能得此良缘,于公于私,都是一桩美事。” 孟淮止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蹙,语气依旧平稳: “殿下说笑了。臣奉命接待使团,自当恪尽职守。” 齐元舟眼底掠过一丝暗芒,随即又恢复温文之态: “孟尚书忠心可嘉。既然如此,本王也不多言了。” 他含笑看向阮如玉, “少夫人若是得空,不妨常出门走走。” 说罢,他施施然离去,转身时目光在阮如玉身上若有似无地一扫。 钟声悠扬响起,殿门缓缓开启。 孟淮止微微偏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跟紧我。” 这三个字说得极轻,却让阮如玉心中莫名一定。 殿内金碧辉煌,御座高悬,两侧案几依次排开。 宫人穿梭引座,将孟淮止安排在离御座极近的位置。 阮如玉在他身侧跪坐而下,不着痕迹地扫过皇室子弟的席位。 二皇子齐元浩与六皇子齐元舟分席而坐,虽隔着距离,言笑晏晏间却暗藏机锋。 二皇子齐元浩一身绛紫蟠龙锦袍,金冠束发,身形魁梧,眉眼间俱是毫不掩饰的张扬与志在必得。 此时他正与邻座宗室高声谈笑,目光却时而锐利地扫向对面,带着毫不掩饰的较量之意。 而刚刚搭话的六皇子齐元舟则面上显得温文许多,他并未高声言语,只与身旁几位大臣低声交谈,姿态从容,指间闲闲把玩着一只细腻的白玉酒杯,偶尔颔首,显得极有耐心与涵养。 只是,阮如玉看见当他抬眼望向二皇子方向时,那温和的眸底深处,会极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与算计,快得让人以为是灯火晃动的错觉。 阮如玉静静看着,心中一片清明。这兄弟二人,一武一文,一外放一内敛,为了那东宫之位早已势同水火。 她转而望向殿内。 就在这一瞥之间,她看见了坐在对面席位上的一道熟悉身影—— 顾盼怡正死死盯着她,手中的团扇被捏得指节发白。那双杏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阮如玉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弯,立即像是受惊般垂下眼帘,不自觉地往孟淮止身边靠了靠。 “怯了?” 孟淮止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 阮如玉轻轻摇头,声音细若蚊蚋: “没、没有……只是人太多了……” 她说话时,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那副怯生生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惜。 孟淮止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终是放柔了些语气: “别怕。”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阮如玉心中暗喜。 她悄悄抬眼,正对上他深邃的眼眸,立即又慌乱地低下头去。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内侍悠长的通传 “陛下驾到——” 满殿顿时寂静,所有人齐齐起身跪拜。 阮如玉随着众人伏身行礼,却趁着低头之际悄悄抬眼。 只见一位身着明黄龙袍的老者在宫人簇拥下缓步而来,虽步履略显蹒跚,但那双眼睛却依然锐利如鹰。 他于御座落座,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众人,方才抬手虚扶: “众卿平身。” 此刻宴席正式开始,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一番例行礼仪后,便到了诸国使臣献礼的环节。 各国使节依次出列,献上早已备好的奇珍异宝。 每一件都价值连城,引得席间不时发出低低的惊叹。 皇帝面含微笑,一一颔首受礼,偶尔询问几句,彰显天朝君主对远来贡物的兴致与恩泽。 轮到北戎使团时,出列的却并非使臣,却是那位早已备受瞩目的殊嫣公主。 她今日并未穿着繁复的宫装,而是一身北戎特色的火红色劲装,金线绣着繁复的图腾,腰间束着宽宽的银带,勾勒出窈窕而充满力量感的身姿。 她步履生风,走到御前,行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北戎礼节,声音清脆如黄鹂: “尊贵的大齐皇帝陛下!殊嫣代父王及北戎子民,向陛下献上最诚挚的敬意与祝福!那些金银珠玉,想必陛下早已见惯。殊嫣愿为您献上一段我北戎的舞蹈”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献舞常见,但在这等庄严场合,由一国公主亲自献舞,却是闻所未闻!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浓厚的兴趣,抚须笑道: “好!朕早有耳闻北戎儿女能歌善舞,更兼骁勇!今日便看看公主的风采!” 乐声一变,鼓点骤起,沉厚而充满节奏,带着北戎特有的野性与热情。 随着鼓声,她翩然起舞。那并非中原舞蹈的柔美婉约,她的动作刚柔并济,既有女子的柔韧之美,更有一种不容忽视的勃勃英气与力量感。 火红的身影在场中飞舞跳跃,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热情、奔放、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与周遭精致奢华的中原氛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却别具一种惊心动魄的魅力。 第29章 拒婚 席间众人看得目不转睛,呼吸都仿佛被她矫健的身姿所牵引。就连高踞御座的皇帝,也不自觉地微微前倾了身子,眼中满是赞赏。 一段激烈的舞毕,鼓声戛然而止。 殊嫣公主以一个利落的收势定格,微微喘息,脸颊因舞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但眼眸亮得惊人。 她再次向皇帝行礼:“此舞名为《祈和》,愿大齐四海升平!” 静默片刻后,皇帝率先抚掌大笑: “好!公主巾帼不让须眉,北戎王有女如此,实乃幸事!赏!” “谢陛下!” 殊嫣起身,笑容明媚张扬,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席间某处。 她并未立刻退回席位,反而挺直了腰背,目光灼灼地望向御座之上的皇帝,声音清脆而坚定,再次开口: “尊贵的皇帝陛下!殊嫣还有一事相求!” 皇帝心情正好,虽略显疲惫,但仍抚须笑道: “公主但说无妨。” 殊嫣深吸一口气,目光毫不避讳地转向官员席首那位绯袍重臣,朗声道: “殊嫣自入京以来,得蒙贵国吏部尚书孟淮止大人关照。 孟大人风姿卓绝,气度恢弘,乃殊嫣生平仅见之伟男子!殊嫣倾慕不已,心之所向,再难更改!” 她的话语如同一记惊雷,在刚刚平复的大殿上炸响,众人皆惊得说不出话来!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皇帝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 北戎虽非最大邻国,但其地理位置特殊,兵力强盛,若能联姻,无疑是两国之福,能极大巩固边防,甚至威慑周边其他蠢蠢欲动的小国!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好!好事!此乃天作之合啊!” 皇帝龙颜大悦,几乎要当场应下,他笑着看向孟淮止, “淮止啊,公主慧眼识珠,对你一往情深,你意下如何啊?” 皇帝虽是询问,但那欣喜的表情已然说明了一切,在他看来,这于公于私,对孟淮止都是莫大的荣耀和机遇。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孟淮止身上。 孟淮止面色沉静,起身离席,行至御前,躬身行礼。他的声音平稳却清晰无比,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臣,谢公主厚爱。然,臣乃大齐之臣,心思皆在朝政社稷,暂无婚娶之念。且公主金枝玉叶,臣不敢高攀。恐辜负陛下与公主美意,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拒绝了!他竟然拒绝了! 皇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眉头微蹙。他没想到孟淮止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但孟淮止并非普通臣子,他手握重权,更是平衡朝局和皇子间的重要支柱,皇帝虽心有不快,却也不敢在此时此地强行逼迫于他。 殿内气氛一时尴尬无比。 就在这时,二皇子齐元浩霍然起身,他早就对这位北戎公主颇有兴趣,更看重其背后的势力,见孟淮止拒绝,自觉机会来了。 他试图打破僵局, “父皇,孟尚书既无心,强求岂非辜负良缘?公主殿下,我大齐好儿郎何其多!例如本王,对公主亦是钦佩不已,若公主愿……” 六皇子齐元舟在席间垂眸抿了一口酒,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讥诮。 蠢货! 这等场合,孟淮止刚拒了婚,便急不可耐地跳出来接手,岂非明摆着告诉众人你急欲争夺这份外力?真是愚不可及! 果然他话未说完,便被殊嫣打断,她的俏脸笑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拒绝后更燃起的斗志。她目光灼灼只盯着孟淮止: “孟大人是觉得殊嫣不够好,配不上你吗?” 孟淮止垂眸:“不敢。” 二皇子脸颊猛地涨红,最终还是他身后的属官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袍后摆,他才猛地回过神,坐回自己的席位。 “那就是不喜欢我?” 殊嫣追问,毫不退缩。 孟淮止沉默片刻,压下心中的不耐,敷衍道: “臣与公主殿下,仅有几面之缘。” “好!” 殊嫣忽然扬声道,转向皇帝, “陛下!殊嫣虽倾慕孟大人,却也不愿强人所难!但请陛下与孟大人给殊嫣一个机会!” 她目光重新回到孟淮止身上,带着无比的自信与势在必得: “孟大人,三个月!给我三个月时间!若三个月后,你还是无法喜欢上殊嫣,殊嫣绝不再纠缠,即刻返回北戎,并向我父王说明,此乃殊嫣一人之愿,与两国邦交无涉!但若三个月内,我能让你心动……” 她扬起下巴, “届时,请陛下再为我二人赐婚!”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既全了皇帝的颜面,给了双方台阶,又将她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但是却充满了挑战意味。 皇帝闻言,觉得这提议既全了邦交体面,又带了点儿女情长的趣味,颇为新奇,那点不快也散了,笑道: “哈哈,好!公主快人快语,颇有气魄!淮止啊,公主话已至此,你若再推拒,倒显得我大齐的男儿没有气量了。” “不过三月之期,你看……” 孟淮止剑眉紧蹙。 皇帝已然开口,公主又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若再强硬拒绝,于两国关系确实不利。 他迅速权衡利弊,眼下唯有先应下,再图后计。 孟淮止目光几不可查地、极快地扫向身后女眷席中那抹蟹青色的身影,只见她垂眸静坐,仿佛周遭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他心中莫名一滞。 “臣,” 他收回目光,沉声道, “遵旨。” 一场风波,暂时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平息。 孟淮止回到座位,面沉如水,却见身侧的阮如玉优雅地执起酒壶,为他斟满一杯,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恭喜小叔叔。” 阮如玉的声音温婉动听,带着笑意, “其实殊嫣公主身份尊贵,性情率真,又对您一往情深。若能成就这段良缘,不仅于两国邦交有益,对孟家更是锦上添花。” 她举杯示意,目光清明,笑容得体,俨然一副真心为他高兴的模样。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任谁听了都要赞一声识大体。 第30章 拜访 孟淮止凝视着她坦然的笑颜,心头却莫名窜起一股无名火。 他用力捏住酒杯。 “你倒是想得通透。” 他的声音比平日更冷几分。 阮如玉仿若未觉,依旧浅笑盈盈: “小叔叔的事,如玉自然要想多思量。其实,公主殿下这般主动热情,与您甚是相配。” 不知为何,她越是这般,孟淮止心中的烦躁就越发强烈。 “够了。” 阮如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她垂下眼眸,低声应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是如玉逾矩了。” 她端正地坐回原位,目光重新投向殿中的歌舞…… 纤长的睫毛却微微颤动,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此刻蒙上了一层水光,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 孟淮止别开视线,又给自己斟了杯酒。 烈酒入喉,本该畅快,此刻却只觉得苦涩。 余光里,他能看见她微微泛红的眼尾,还有那紧抿的唇瓣。 他烦躁地移开目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宫宴终是在一片看似和乐的氛围中接近尾声。 丝竹渐歇,舞姬退场,皇帝面露疲色,在内侍的搀扶下先行起驾回宫。 众臣与命妇们纷纷起身恭送,待那抹明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殿内才渐渐恢复了稍显随意的气氛。 阮如玉始终安静地垂眸坐着,直到身侧的孟淮止站起身,她才随之盈盈起身,依旧落后他半步之距,姿态恭顺,却自始至终未曾再抬眼看他。 两人随着人群默然向外走去。 宫廊深长,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在光洁的石板上,时而交叠,时而分离,却始终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 风带着凉意拂过,吹动她蟹青色的裙摆,也吹散了他周身残留的酒气。 马车早已在宫门外等候。 孟淮止径自走向他那匹通体玄黑的骏马,利落地翻身而上,动作干净利落。 他端坐马背,绛色的衣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目光平视前方,并未看向正在挽秋搀扶下登上马车的阮如玉。 车帘垂下,隔绝了内外。 马蹄声与车轮声几乎同时响起,一前一后,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 孟淮止控着缰绳,不紧不慢地行在马车侧前方,始终保持着固定的距离。月光将他一人的身影拉得颀长,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孤冷。 直至行至孟府门前。 孟淮止率先勒住马缰,未等仆从上前便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扔给迎上来的马夫,步履未停,径直迈过门槛,身影很快消失在影壁之后…… 阮如玉的马车随后停下。 她在挽秋的搀扶下缓步下车,抬眸望去,门前早已空无一人,唯有月光如水,静静洒在石阶上…… 第二日清晨—— 天光尚未大亮,阮如玉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吵醒。 锦被微动,她尚未来得及睁眼,只见挽秋匆匆掀帘而入,脸上带着几分慌乱: “娘子,北戎的殊嫣公主来了府上。” 阮如玉拥被坐起,青丝散乱地铺在枕上。 “这个时辰…怕是来找小叔叔的。” 她揉了揉额角,声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 “奴婢原也这么以为,” 挽秋急急半步,压低声音, “可门房再三确认,公主说是来见您的!” “见我?” 阮如玉睡意未消的眉眼间掠过一丝诧异。 这与她前世的记忆全然不符。 上一世,这位自己和这位北戎明珠可没有任何接触,更别说亲自登门拜访。 “此刻公主怕是已经往院里来了。” 挽秋又添了一句,语气愈发焦急。 阮如玉心头微微一震。 这一世的轨迹,果然开始不同了。是哪里出了偏差?是因为昨日宫宴上她的出现,还是…… 她立即掀被下榻,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快,更衣。” 然而还不等她将长发挽起,门外已传来一阵清脆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银铃般的嗓音: 不必麻烦了!本公主自己进来便是!” 珠帘哗啦一响,殊嫣公主竟径直闯进了内室。 她今日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北戎服饰,只是腰间比昨日多了把镶宝石的短刀,整个人像一团闯进江南烟雨的烈火,与阮如玉这素雅闺阁格格不入。 阮如玉长发披散,只着一身素白中衣,站在满地晨光中,愈发显得弱质纤纤。 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惊惶与无措: “公主殿下!这……如玉尚未梳洗,实在失礼……” 殊嫣却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一双明媚的眸子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她: “无妨!我们草原儿女最不讲究这些虚礼。况且本公主在草原上见惯了不修边幅的勇士。” 她说着,目光忽然被妆台旁几页临字的字帖吸引了去,竟自顾自地上前,信手拈起一张,饶有兴致地端详起来。 “你叫阮如玉?名字倒雅致。本公主今日来,是有话要问你。” 阮如玉垂首而立,指尖悄悄攥紧了衣袖。 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公主,究竟意欲何为? 她迅速在记忆中搜寻关于殊嫣的一切,却发现前世的认知在此刻全然无用。 “公主请问,如玉必定知无不言。” 殊嫣将玉簪往妆台上一搁,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抬起明亮的眼眸,直直看向阮如玉: “你既是孟尚书的侄媳,想必对他颇为了解。本公主向来直来直往,也不与你绕弯子——” 她微微前倾身子,红唇勾起一抹笑意,“且告诉本公主,孟尚书平日都喜欢些什么?爱吃什么菜?可有什么特别的嗜好?” 她问得直接,目光灼灼,带着北戎女子特有的坦率与势在必得。阮如玉却在这样的注视下,缓缓垂下眼帘,心中百转千回。 阮如玉闻言,眼睫轻颤,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无奈: “公主殿下恕罪,如玉……如玉实在不敢妄加揣测小叔叔的喜好。” 她微微抬眸,目光怯怯: “小叔叔向来严肃,平日除了必要的家事交代,与我这做晚辈的并不亲近。莫说喜好,便是平日用膳,也都是独自在书房,从不让旁人伺候。” 第31章 直率 她抬起盈盈水眸,语气诚恳: “不瞒公主,就连昨日去宫宴,也是因小叔叔身边实在无人可携,才让如玉勉强充数。若论对小叔叔的了解,只怕府中的管事都比如玉清楚得多。” 殊嫣公主挑眉,显然不信: “哦?那本公主怎么听说,前些日子你落水,是孟尚书亲自将你救起?” 阮如玉适时地垂下头,声音带着一丝惶恐: “公主明鉴……那日小叔叔相救,不过是恰巧路过。” 她绞着衣袖,声音愈发轻细: “小叔叔最重门风,若是出了意外,传出去对孟家名声不好。这才……” 阮如玉微微抬起眼眸: “其实那日后,小叔叔便很少与如玉说话了。想来是觉得如玉行事不慎,险些酿成大祸,心中不悦……” 殊嫣公主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轻笑一声: “你们中原人就是心思太重。在草原上,救命之恩当以真心相报,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公主说的是。”阮如玉温顺垂眸。 殊嫣公主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站起身,红裙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度: “罢了,看来从你这儿是问不出什么了。” “不过本公主既然看上了他,就一定会弄明白他的喜好。你们中原人不是有句话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 阮如玉笑着恭敬地福了福身: “公主殿下这般诚意,想必小叔叔一定会被感动的。” 殊嫣公主闻言,那双明亮的眸子在阮如玉身上转了转,忽然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 她伸手拍了拍阮如玉的肩,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北戎人特有的爽利: “好!既然你如此坦诚,那本公主就交你这个朋友了!” 她说着,从手指上取下一枚镶嵌着红宝石的戒指: “今天打扰你了,这个给你,在我们北戎,交换信物就是朋友了。” 阮如玉连忙推辞: “公主厚爱,如玉不敢……” “拿着!”殊嫣不由分说地将戒指塞进她手里,她歪头打量着阮如玉,“你这般整日闷在府里怎么行?回头本公主给你下帖子,带你去骑马射箭!” 阮如玉握着那枚尚带体温的银饰,恰到好处地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 “公主厚爱,如玉感激不尽。只是……如玉还在守制期间,恐怕不便……” “守制怎么了?”殊嫣不以为然地摆手,“在我们北戎,逝者已矣,生者更要好好活着。你放心,本公主自有分寸,定会找些有意思的活动把你和孟淮止都叫上。” 她说着已走到门边,忽然回头眨了眨眼:“等着本公主的帖子!保证让你见识见识京城里见不着的新鲜玩意儿!” 待那抹火红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阮如玉缓缓垂眸,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戒指,红宝石在晨光中折射出灼目的光芒。 “娘子,这北戎公主行事也太随性了。”挽秋端着刚温好的茶走进来,见阮如玉仍握着戒指发呆,忍不住低声道,“今日的事孟大人那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多想?” 阮如玉将戒指轻轻放在妆台上,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唇角微扬: “正是要让他知道才好。” 挽秋不解:“娘子的意思是?” “你以为这位公主今日前来,当真无人知晓?”阮如玉执起玉梳,慢条斯理地梳理着长发,“这京城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公主这般来访,此刻早便传到小叔叔耳中了。” 她转身看向挽秋,眸光流转: “你且去前院透个话,就说北戎公主赏了我一枚红宝石戒指,我正不知该如何处置。”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石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阮如玉正坐在窗前绣着帕子,就听见外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不容错辨的威严。 她不动声色地放下绣绷,整理了下衣襟。果然,下一刻孟淮止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他今日穿着月白色常服,衬得面色愈发冷清。 “小叔叔。”阮如玉起身行礼,姿态柔顺。 孟淮止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妆台那枚红宝石戒指上:“听说今日殊嫣公主来过了?” “是。”阮如玉垂眸,“公主殿下赏了这枚戒指,如玉推辞不过……” “你倒是与她投缘。”孟淮止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不过……还是保持些距离为好。” 阮如玉抬起眼帘,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困惑:“为何?公主殿下说……要邀我同游。” 孟淮止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同游?” “公主说会找些有意思的活动。”阮如玉轻声细语,“如玉以为,若是小叔叔能同去,倒是更妥当些。” 孟淮止沉默片刻,忽然向前一步。他身量很高,投下的阴影将阮如玉完全笼罩:“你似乎很期待这场同游?” 阮如玉下意识地后退,后背轻轻抵在窗框上:“如玉只是以为小叔叔……会想多了解公主一些。毕竟……” “毕竟什么?”孟淮止又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阮如玉垂下头,露出纤细的脖颈:“毕竟公主对您一片真心……” “真心?”孟淮止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冷意,“你可知北戎如今内斗不断,这位公主前来和亲,背后牵扯着多少利益?” 阮如玉指尖微颤。 她当然知道——前世的殊嫣公主最终嫁给了六皇子,也正是北戎一派与六皇子结盟的明证。 但这些,不该是现在的她能知道的。 “如玉不知……”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 孟淮止凝视着她低垂的眉眼:“你今日与公主相谈甚欢,可曾想过,若我当真娶了她,你待如何?” 这话问得猝不及防,阮如玉抬眸正对上他冰冷的视线,分明带着不悦。 她稳了稳心神,强作镇定地小声回道:“如玉自然会谨守本分,尽心侍奉……” “好一个谨守本分。”孟淮止唇角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他转身望向窗外,片刻沉默后,语气疏淡:“几日后公主设宴去京郊的马球场,你也同去吧。” 第32章 礼物 次日清晨,天光透过雕花木窗,在梳妆台前洒下一片暖融。 阮如玉端坐在镜前,任由挽秋为她梳理长发。 她今日特意梳了个清雅的发髻,只用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固定,几缕碎发垂在耳侧,衬得脖颈愈发纤长。 外间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珠帘微动,一个小丫鬟捧着个精致的锦盒碎步进来: “娘子,殊嫣公主刚派人送来的帖子。” 阮如玉执簪的手微微一顿。挽秋连忙接过锦盒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一封样式别致的请柬—— “三日后西郊马场,马球会……”阮如玉轻声念着请柬上的字迹,眸光流转, “公主倒是心急。” 她将请柬轻轻放在妆台上,唇角微扬:“公主昨日说得倒也在理,整日闷在屋里确实气短。我想去西街走走,顺便给公主挑件回礼。” 挽秋会意,连忙取来那件新做的雪白薄绒氅,仔细为她系好领口的丝带。毛茸茸的领子衬得她小脸莹白,整个人像是初雪堆就的玉人儿。 西街商铺林立,人流如织,喧闹的气息扑面而来。 阮如玉扶着挽秋的手,漫步在街市上,感受着阳光落在身上的暖意,听着周遭的吆喝叫卖声,连日来积压的郁气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行至颇负盛名的“瑞玉阁”前,她被橱窗内一件精巧的玉雕摆件吸引了目光,脚步不由停下。 店内清雅安静,博古架上珠光宝气。 阮如玉漫无目的地浏览着,指尖随意拂过冰凉的玉器金石,心情倒是松快了些许。 她拿起一枚玉兔摆件细细端详,触手生温,雕工精湛。 红翡点缀的兔眼在阳光下流转着瑰丽的光彩,倒有几分像殊嫣公主那双明媚灼人的眸子。 “娘子好眼光。” 掌柜的含笑上前, “这是用上好的和田玉雕的,红翡点睛,最是难得。” 阮如玉垂眸沉吟,这份礼既不显过分贵重,又足够别致。 她正要开口,目光却被角落里另一件物事吸引 ——那是一枚青玉印章,色泽沉静,雕着简洁的竹纹,倒有几分像某人的品味。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将玉兔轻轻放回原处。 “包起来吧。” 她声音轻柔, 掌柜的连忙应声,小心翼翼地将玉兔装进锦盒。就在这当口,阮如玉状似无意地踱到那枚青玉印章前,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印身。 “这印章……” 她声音轻柔,“倒是雅致。” 掌柜的抬眼看了看,笑道: “娘子慧眼,这是上好的青玉料子,雕的岁寒三友,最是清贵不过。” 阮如玉垂眸细看,只见印章通体莹润,竹纹刻得疏朗有致,确是一方好印。 她想起孟淮止书房里那方常用的寿山镇纸,色泽深沉,与这青玉的温润倒是相映成趣。 “一并包起来吧。” 她轻声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就在掌柜躬身应下时,身旁忽地响起一道温和的男声: “夫人可是喜欢这类玉印?那边博古架上还有几枚和田玉的,质地更佳,夫人可要一看?” 阮如玉闻声,侧头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烟青色锦袍、手持折扇的年轻公子不知何时已站在近旁,面含微笑,正看着她。 那公子上前一步,风度翩翩地拱手: “可是阮夫人?在下沈砚之,家父供职翰林院。昔年与书行兄颇有往来,惊闻噩耗,心下甚憾,还请夫人节哀。” 阮如玉心中微微一怔,没料到会在此处遇到孟书行的旧识。 她迅速收敛了方才片刻的松弛,脸上重新浮现那抹熟悉的、恰到好处的哀戚,微微屈膝还礼: “原来是沈公子。多谢公子挂怀。” 她声音低柔,带着一丝被打扰后的怯生生。 沈砚之见她如此,目光更亮,语气愈发殷勤: “阮夫人是要挑选礼物?这瑞玉阁的掌柜与在下相熟,不若由在下为夫人引荐一二?也算全了与书行兄往日的情谊。” 阮如玉本想婉拒,但转念一想,与此人稍作周旋,或许日后另有他用也未可知。 她垂下眼帘,显出几分犹豫与为难: “这……怎好劳烦沈公子……” “少夫人言重了,何来劳烦之说。” 沈砚之语气温和却坚持,手中的折扇轻轻合拢。 阮如玉抬眼,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似感激又似因提起亡夫而伤感,最终细声应道: “那……便谢过沈公子了。” 沈砚之颔首微笑,转身唤来掌柜低声吩咐了几句。 掌柜会意,恭敬地引着二人走向内室一处更为雅致的隔间,这里的博古架上陈列的玉器显然比外间更为精美些。 沈砚之细心挑选了几枚寓意清远、雕工精湛的玉佩和一件小巧的玉香炉,一一向阮如玉介绍其出处、玉质与意境,言辞雅致,见解独到,确如其言,带着几分风雅的味道。 阮如玉安静地听着,目光随着他的指引流转于那些温润美玉之上,偶尔轻轻颔首,露出些许被触动的认同。 玉器生辉,二人相对而立,气氛倒有几分难得的融洽。 趁着掌柜去取另一件藏品的间隙,隔间内只剩他们二人。 沈砚之执起一旁的青玉茶壶,斟了一杯新沏的香茗,轻轻推到阮如玉面前。 他的语气变得更加温和,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关切,仿佛是不经意地提起: “书行兄骤然离去,实在令人痛心疾首。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她清丽的侧脸, “逝者已矣,生者还需向前看。” 他微微叹息,观察着阮如玉的神色,声音压低几分: “孟家高门深院,规矩严谨,夫人如今……独自一人,想必甚是艰难吧?” “日后……可有何打算?” 他问得极其含蓄,心跳却微微加速…… 阮如玉闻言,执着手帕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讥诮。 果然如此。 她沉默了片刻,再抬起眼时,眼中已盈满了水光,声音轻颤,带着无限的怅惘与无奈: “劳沈公子挂心……能有什么打算呢?不过是守着亡夫的牌位,一日日地熬着罢了。孟家待我……总归是有栖身之所。” 阮如玉语气卑微,刻意略过孟淮止的照拂,只强调自己的孤苦无依。 纤指轻轻摩挲着腕间的白玉镯,又低声道: “书行他去得早,未能留下一儿半女……将来如何,岂是如玉能做主的?无非是听从长辈安排……” 第33章 马球 沈砚之听着,看着她强忍泪光的模样,心中那点怜惜与试探悄然发酵。 他听出了她的意思,只是身不由己,无能为力。 这让他觉得自己或许……并非全无机会。 他连忙温声宽慰道: “夫人切勿如此自轻。您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书行兄在天之灵,也必定希望您能安稳顺遂。” 他没有把话挑明,但语气中的关怀与未尽之意,已然清晰。 这时,掌柜捧着藏品回来了,打破了隔间内微妙的气氛。 阮如玉趁机起身,微微屈膝: “多谢沈公子今日费心。只是我有些乏了,想先行回府。” 沈砚之也不便强留,立刻体贴道: “是在下考虑不周,累着阮夫人了。您请慢走。” 阮如玉点点头,在挽秋的搀扶下,袅袅离去。 那背影依旧柔弱,却让沈砚之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他忽然觉得,这位故友的遗孀,似乎比他记忆中任何一次会面,都要来得……令人难忘。 而阮如玉步出瑞玉阁,感受着身后那道若有若无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她眸光微转,指尖在袖中轻轻摩挲着那枚刚得的青玉印章,唇畔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娘子似乎心情甚好?”挽秋轻声问道。 阮如玉不答,只微微侧首,余光瞥向瑞玉阁方向。 但见沈砚之仍立在门前,一袭烟青长衫在风中轻扬,目光仍追随着她的身影。 就在方才与沈砚之周旋之际,她忽然想起孟淮止那双总是冷冽的眸子。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心头 ——若是让那个永远波澜不惊的人,见到沈砚之对她殷勤备至的模样,那张万年不变的冷峻面容上,可会裂开一丝缝隙? 这个念头让她心情愈发愉悦。沈砚之的出现,简直是天赐的棋子。 三日光阴倏忽而过。 马球会这日,西郊马场彩旗招展,人声鼎沸。各府车驾络绎不绝,锦衣华服的公子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谈笑风生。 阮如玉的马车抵达时,场中已是一片喧腾。 二皇子齐元浩一身明黄骑装,正纵马在场中驰骋,时不时做出几个惊险的马术动作,引得阵阵喝彩。 他目光灼灼,不时望向殊嫣公主的方向,示好之意昭然若揭。 “如玉!这里!” 只见殊嫣公主一身北戎骑装,正站在孟淮止身旁朝她挥手。 而孟淮止则身着一袭雪青色长袍,身姿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带着他那一贯的疏离。 “公主殿下。” 阮如玉缓步上前,屈膝行礼。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正好对上孟淮止投来的视线。他眸色深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便淡淡移开。 旁边坐席上,六皇子齐元舟执盏轻笑: “二皇兄方才还在场上大展身手,看来今日是要与孟尚书一较高下了?” 他语气温和,目光却意味深长地在殊嫣与孟淮止之间流转。 场中的二皇子齐元浩见状,立即策马而来,朗声笑道: “公主若是想看马球,本王随时奉陪!何须劳烦孟尚书?” 殊嫣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盯着孟淮止: “我就想看看孟尚书打马球的样子。” 这时,一个带着几分讥诮的女声插了进来: “公主殿下对孟尚书可真是青眼有加。” 顾盼怡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一身嫣红骑装,珠翠环绕,与殊嫣的飒爽形成鲜明对比。她目光扫过阮如玉时,毫不掩饰其中的厌恶。 “真是会巴结。” 她转头低声对身旁的侍女冷哼, “一个寡妇,一个蛮夷公主,倒是相配得很。” 这话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周遭几人听得清楚。 殊嫣公主闻言挑眉,正要开口,一个温和的嗓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微妙的僵局: “今日雪后初霁,马场别有一番景致,诸位何必在此驻足?不如移步赛场,一睹为快。” 沈砚之含笑走近,一袭青衣在猎猎彩旗中显得格外清雅。他先是向皇子公主及孟淮止行礼,而后目光温和地落在阮如玉身上: “阮夫人也来了。若是待会观赛时对规则有何不解,在下愿为您解说。” 这话说得体贴,却让顾盼怡的脸色又沉了几分。她冷眼看着阮如玉,唇角扯出一抹讥讽的弧度。 殊嫣公主却拍手笑道: “这个主意好!不如我们现在就去选马?” 孟淮止眸光微动,视线在阮如玉与沈砚之之间短暂停留,随即淡淡道: “臣今日不便下场,还请公主见谅。” 二皇子齐元浩闻言立即上前,朗声道: “既如此,本王愿与公主一队!定让公主见识见识我大齐顶尖的马术!” 他目光灼灼地望向殊嫣,期待之色溢于言表。 齐元舟见状,唇角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温声接话: “二皇兄与公主组队,自然是强强联合。既然如此……”他目光转向顾盼怡, “顾小姐可愿与本王一队?” 顾盼怡受宠若惊,连忙敛衽行礼: “殿下厚爱,盼怡荣幸之至。” 殊嫣公主显然对这样的安排不甚满意,红唇微噘,却也不好同时驳了两位皇子的面子。 她下意识地看向孟淮止,却见他已从容地在观赛席落座,姿态闲适得仿佛真的只是来做个看客。 阮如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轻声对身旁的挽秋道: “去把方才准备的姜茶取来,待会比赛间隙给诸位解渴。”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近处的几人听见。沈砚之立即含笑接话: “阮夫人真是心思细腻。” 这句称赞让顾盼怡忍不住冷哼一声,别过脸去。而端坐在席间的孟淮止,执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随着一声锣响,马球赛正式开始。 二皇子齐元浩一马当先,手中球杖带着破空之声,将朱红色的小球精准击出。 雪沫在马蹄下飞溅,明黄的身影在银装素裹的场地上格外醒目。 “公主接球!”他高喊着,一记漂亮的横传。 殊嫣公主纵马迎上,火红的狐裘在雪地上划出一道绚丽的弧线。她俯身挥杖,动作干净利落,球应声入门。 “好!”二皇子大喜过望,“公主好身手!” 第34章 蛊惑 比赛进行到一半,比分依然胶着。 二皇子与殊嫣公主配合默契,频频得分;而六皇子这边,顾盼怡明显力不从心,几个回合下来已是香汗淋漓,发髻散乱。 六皇子齐元舟策马至顾盼怡身侧,声音温和: “顾小姐不必心急,稳住阵脚便是。” 顾盼怡勉强点头,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观赛席。 正好看见孟淮止正望向阮如玉,那个素来冷峻的侧颜此刻竟显出几分难得的柔和。 她心中一紧,手上动作便乱了分寸。 “啊——” 她惊呼出声,狼狈地伏在马背上。 殊嫣公主火红狐裘在雪地中格外耀眼。她挑眉看向狼狈的顾盼怡高呼: “顾小姐若是身子不适,不如早些回去歇着?” 六皇子齐元舟策马含笑近前: “顾小姐方才一直心不在焉,可是有什么心事?” 他目光意味深长地在顾盼怡与孟淮止之间流转, “莫非……是在意什么人的看法?” 顾盼怡双颊绯红,偷偷望向孟淮止: “没、没有……” “顾小姐,” 六皇子忽然压低声音, “有些事,急不得。不过……若是能成全一段良缘,或许能让人另眼相看。” 顾盼怡一怔: “殿下的意思是?” 齐元舟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孟尚书对公主显然无意。而在本王看来,你与孟尚书才是真正的璧人。” 见顾盼怡眸光微动,齐元舟又俯身凑近,声音温和得如同春日融雪: “其实孟尚书那般清冷性子,正需要顾小姐这般温婉贤淑的女子相配。至于公主…” 他轻轻摇头, “终究是异族女子,难登大雅之堂。” 顾盼怡心头一跳,攥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六皇子的话语如同魔咒,一字一句都敲在她心坎上。 她望向观赛席,孟淮止清冷的轮廓在雪后阳光的映射下恍若神祗。若是……若是能得到他的青睐… “本王与顾小姐投缘,” 六皇子继续低语,声音里带着蛊惑, “本王只是想提点一下顾小姐,如果顾小姐需要帮助,尽可来找本王……” 六皇子说完这番话,便含笑调转马头,从容离去。 他那月白骑装的身影在雪地中渐行渐远,仿佛方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顾盼怡怔怔地勒住缰绳,只觉得方才那番话还在耳边回响。 而此刻看台之上气氛却微妙的有些凝滞。 沈砚之仿佛未曾察觉这无形的张力,自然地侧身向阮如玉温声解说: “阮夫人请看,二皇子这一记回身击球,看似惊险,实则拿捏得极准。北戎公主的骑术亦是不凡,颇有几分我们中原少见的大开大阖之气。” 他言语从容,既点了场中形势,又不着痕迹地称赞了殊嫣。 “沈公子见解独到,” 她嗓音温软,比平日又刻意放缓了三分,确保那声音能清晰地飘向孟淮止的方向, “经您这般解说,如玉方才窥得其中真趣呢。” 她顿了顿,似想起什么,轻声道, “方才多谢沈公子为我解围。” “举手之劳,夫人客气了。”沈砚之笑容和煦, 两人言谈晏晏,氛围融洽。阮如玉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似乎更冷冽了些。 恰时挽秋端来姜茶。阮如玉亲手斟满一杯,转身面向孟淮止时,已换上一副温婉恭顺的模样,眸光清澈见底,语调柔婉: “小叔叔,天寒风冷,饮杯姜茶暖暖身吧。” 她递出茶盏的姿势优雅,却刻意放缓了动作,带着恰到好处的晚辈的关切。 孟淮止的目光从赛场收回,落在她奉上的茶盏上,沉默着,并未立即去接。 场中忽起惊呼,是二皇子为博殊嫣一笑,行了一个极险的马术动作。 沈砚之见状轻叹: “二殿下求胜心切,此招虽妙,却易伤及马匹前蹄。” 几乎同时,孟淮止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硬涩: “不必。” 他拒绝了。 阮如玉的手悬在半空,脸上瞬间浮现出一丝被拒绝后的无措与难堪,这神情她拿捏得极准,既不过分夸张,又能引人怜惜…… 她并未立刻收回,仿佛僵住了一般,实则是给足了某人反应的时间。 果然,沈砚之立刻含笑伸手,极其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了那杯茶,温声解围: “孟尚书想必是观赛入神,无心饮茶。这姜茶炮制得恰到好处,香气扑鼻,在下倒是有些口渴,不知阮夫人可否割爱?” 阮如玉顺势收回手,望向沈砚之的眼神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柔弱: “沈大人请用。” 她清晰地看到,在沈砚之接过茶杯,指尖与她有过一瞬轻微碰触时,孟淮止握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 他虽未再看她,但周身散发的寒意几乎能将周围的空气冻结。 沈砚之笑着饮了一口茶,对阮如玉赞道: “果然暖身暖心,夫人费心了。” 他话音方落,一直沉默如冰的孟淮止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冻结了方才那片刻看似融洽的气氛: “沈公子对马球之道见解颇深,对饮茶之道亦如此精通,倒是难得。” 沈砚之持杯的手微微一顿,面上温煦的笑容不变,从容应道: “孟尚书过誉。在下不过是闲暇时多读了几本杂书,略知皮毛,不敢当‘精通’二字。比不得尚书大人,文韬武略,国之柱石。” 他姿态放得极低,应对得体。 孟淮止却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划,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冰锥: “是吗。既知是皮毛,观赛时便更应谨言慎行,妄断皇子得失,恐非人臣之道。” 他直接将沈砚之方才对二皇子马术的点评,上升到了“妄断皇子”的高度!这顶帽子扣下来,不可谓不重。 阮如玉心头一跳,她没想到孟淮止会如此直接地发难,而且一开口便是这般凌厉。 而此刻的沈砚之,脸上的从容温煦如同被寒风吹散的薄雾,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第35章 惊马 沈砚之持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盏中温热的姜茶险些漾出。 他意识到,自己方才为了在阮如玉面前展现才学、顺势解围的随口点评,在孟淮止眼中,竟成了足以影响仕途甚至招致祸端的“妄议”! 此言若被有心人坐实,传到御前…… 沈砚之的额角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再也维持不住那份淡定,慌忙放下茶盏,站起身,朝着孟淮止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尚书大人息怒!是在下……在下狂妄失言,绝无品评皇子之意!只是一时……一时口快,绝无他心!”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中,阮如玉却忽然动了。 她只是微微侧过身,伸出那双素白如玉的手,轻轻执起孟淮止面前那杯他自己都未曾动过的、早已凉透的茶盏。 她的动作流畅自然,宽大的袖摆随着动作如水波般拂过孟淮止搁在案几上的手背。 那丝绸柔滑的触感一掠而过,带着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清淡香气,像羽毛般轻轻搔过。 孟淮止的眸光骤然一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和那截纤细的手腕上。他并未挪开手,任由那细微的接触发生。 阮如玉仿佛浑然未觉,将凉茶缓缓倒入一旁的渣斗,然后重新取过一只洁净的杯盏。 她斟茶的动作格外轻柔,琥珀色的姜茶注入杯中,升起袅袅白雾,在她与他之间弥漫开一片朦胧。 “小叔叔,” 她将新斟的热茶轻轻推至他手边,这一次,她的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了他的手指。 那温热的触感与她微凉的指尖形成鲜明对比,停留的时间比礼节性的接触要长上那么一瞬。 “沈大人方才所言,或许有失斟酌,但念在他初入朝堂,又是一片好心为如玉解围的份上……” 她声音愈发轻柔,几乎成了气音,带着若有似无的依赖, “小叔叔便饶过他这一次,可好? 她保持着微微前倾的姿势,离他很近,近到他能清晰地看见她轻颤的睫毛,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清香。 这种无声的恳求,配合着方才一系列的亲近举动,比任何直白的言语都更具诱惑力。 沈砚之仍保持着作揖的姿势,冷汗涔涔,不敢抬头。 孟淮止的视线牢牢锁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艳若桃李却偏生带着无辜神色的脸。 她袖摆的拂过、指尖的触碰、言语间的亲昵,如同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终于在他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激起了难以察觉的涟漪。 他沉默着,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片刻,他才将目光从阮如玉脸上移开,重新投向躬身不起的沈砚之,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但那冰锥般的寒意却悄然消散了几分: “起来。下不为例。” 沈砚之如蒙大赦,连声道谢,几乎虚脱。 与此同时,赛场之上的顾盼怡已是心神恍惚。 耳畔是呼啸的风声、马蹄踏雪的闷响和人群的喧哗,但这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纱,模糊不清。 她的心思早已不在那颗跳跃的马球上,目光不受控制地一次次飘向那座高高在上的观赛台。 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影,精准地定格在那抹挺拔的身影上。孟淮止依旧端坐着,身姿如松,侧颜冷峻。 尽管孟淮止掩饰得极好,但那份因阮如玉而起的细微波动,逃不过她痴缠多年的目光——他在意。 顾盼怡攥紧缰绳的手指节发白。若能除去殊嫣这个障碍,若能让他看清谁才是真正配得上他的人…… 六皇子温润的嗓音适时在脑海中回响,萦绕不散: “在本王看来,你与孟尚书才是真正的璧人……是能成全一段良缘,或许能让人另眼相看。” “良缘”二字在她心头反复咀嚼,渐渐扭曲成一种执念。 公主必须除去,阮如玉也不能留! 突然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肆意滋长。 既然要争,那就不惜一切代价。 就在马球赛即将结束之际,一名侍卫急匆匆从官道方向奔来,单膝跪地禀报: “启禀各位殿下,方才得到消息,通往城内的官道旁有棵老槐树被积雪压垮,整棵树横在路中,阻塞了交通。工部已派人前去清理,但雪天路滑,预计要到夜间方能通行。”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场间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无人留意到马场上的动静。 场上,殊嫣公主正纵马驰骋,火红的狐裘在雪地上划出飒爽的弧度。 突然,她座下的白马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前蹄猛地扬起 ——一颗石子不知从何方飞来,精准地击中了马腹! “小心!”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白马彻底失控,朝着场边的围栏直冲而去。 殊嫣公主死死抓住缰绳,却仍被颠簸得险些坠马。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月白身影策马而至。 齐元舟准确地从侧方贴近,在两马并驰的瞬间,他敏捷地探身,一把揽住殊嫣公主的腰肢,将她稳稳地带到自己马上。 “公主受惊了。” 他的声音温和依旧,手臂却牢牢护住怀中人。 殊嫣公主惊魂未定地靠在他胸前,狐裘上沾满了雪沫。 观赛台上,二皇子齐元浩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 “六弟真是好身手。”齐元浩语气森冷。 齐元舟从容下马,仍细心搀扶着殊嫣公主: “二哥过奖了。方才情急,不得已冒犯了公主。” 他低头看向殊嫣,语气愈发温和: “公主可还安好?要不要传太医瞧瞧?” 殊嫣公主轻轻摇头,脸上还带着受惊后的苍白: “多谢六殿下相救。只是……我这马儿向来温顺,不知为何突然……” “想必是受了什么惊吓。” 齐元舟自然地接过话,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远处的侍从, “如今官道受阻,公主又受了惊,不如就近到栖霞寺暂歇一夜,也好让太医仔细诊治。” 他这番安排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错处。 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这个提议,可方才的惊险仍让她心有余悸。 “那就……有劳六殿下了。” 齐元舟含笑颔首,亲自搀扶着她走向马车。在经过侍从身边时,他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第36章 佛堂 就在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殊嫣公主身上时,顾盼怡悄然后退半步,将自己隐在人群的阴影里。 她冷眼瞧着齐元舟将殊嫣公主扶上马车,一双手紧紧攥着袖口,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 就在殊嫣公主等一众人的马车缓缓驶离后,阮如玉轻移莲步,走到孟淮止身侧。 她微微仰起脸,一双秋水明眸盛满了恰到好处的担忧,羽睫轻颤,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 “小叔叔……” 她轻声唤道,语气里带着几分依赖, “方才公主落马,可真吓坏如玉了。那马儿向来温顺,怎会突然发狂呢?” 她说话时,纤细的手指不自觉地揪住孟淮止的袖角,那姿态宛若受惊的小兔。 孟淮止垂眸,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忽然淡淡道: “六皇子今日倒是格外机敏。” 阮如玉心领神会,面上却仍是一派天真:“六殿下身手确实了得,若不是他及时相救,公主怕是…” “太过及时,反倒显得刻意。” 孟淮止打断她,声音低沉, “就像那棵恰好在此时倒塌的槐树。” 他目光深邃地注视着她: “栖霞寺…今夜怕是不太平静。” 阮如玉睁大双眼,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 “小叔叔为何这样说?莫非…莫非是觉得公主坠马另有隐情?” 她轻轻摇头,语气纯真, “不会的,六殿下那般温文尔雅,怎会…” 孟淮止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只是提醒你,今夜在寺中,务必小心。” 就在这时,一阵寒风吹过。 阮如玉适时地轻颤一下,不自觉地朝孟淮止身侧靠了靠: “小叔叔这么说,如玉更害怕了…” 她声音微颤,眼底泛起水光, “若是真有什么不妥,那可如何是好?” 孟淮止沉默片刻,解下自己的墨色大氅递到她手上: “记住我的话便是。” 阮如玉拢紧还带着他体温的大氅,脸上飞起两抹红晕: “多谢小叔叔关怀。” 她抬起水盈盈的眸子,语气天真无邪, “不过有您在身边,如玉便什么都不怕了。” 她面上神情纯净得如同初雪, 孟淮止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却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马车。 阮如玉跟在他身后,步履轻盈。 她将小巧的下巴埋进氅衣间,感受着那份属于他的清冽气息,眼底却悄然掠过一抹算计的精光。 暮色四合时,车驾抵达栖霞寺。 古刹静立在半山腰,飞檐翘角覆着薄雪,在暮色中显出一种遗世独立的清寂。 知客僧早已候在山门外,见众人下车,双手合十躬身相迎。 “厢房已经备好,请各位施主随贫僧来。” 一个小沙弥提着灯笼上前引路。阮如玉跟着他,穿过重重回廊,只见青石板路在灯笼映照下泛着湿漉漉的光。 “女施主请。” 小沙弥在一处僻静的院落前停下,推开虚掩的门。 阮如玉步入厢房,只见屋内陈设简朴,却收拾得十分整洁。 小沙弥合十行礼: “女施主若没有其他吩咐,小僧就先告退了。” 阮如玉从袖中取出一个绣囊递过去: “有劳小师父。这点香油钱,还请收下。” 小沙弥推辞不过,只得收下,退出时细心地将房门掩好。 待那细碎的脚步声远去,阮如玉脸上的温婉笑意倏然收起。 她径自走向内室,指尖拂过素净的床帐,对整理衣箱的挽秋低声道: “把内室的帐帘都放下来,做出已经安寝的样子。” 挽秋动作一顿,诧异抬头:“娘子这是……” 阮如玉已转身取下挂在屏风上的披风,利落地系好: “今晚栖霞寺暗流涌动,我们得避一避。” “娘子要出门?”挽秋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 “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儿?” 烛光下,阮如玉的侧脸显得格外的冷: “今晚注定不太平,我们若是留在房中,只怕要惹祸上身。” 她轻轻推开后窗,望向远处重檐叠嶂的殿宇, “今晚怕是睡不成了。”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条通往后方佛堂的小径上,唇角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 “去佛堂。” “既然来了佛门清净地,总要为我的亡夫好好祈祈福才是。” 她理了理披风的褶皱, “那里香火不断,夜里有僧人值守,反倒最是安全。” 她说着已迈步出门,挽秋连忙提灯跟上。 主仆二人悄无声息地没入夜色,阮如玉最后回望了一眼那间点着灯的厢房,帐帘低垂,在窗纸上投下仿佛有人安寝的影子。 佛堂内香火氤氲,烛影摇曳。 阮如玉方踏入殿门,便见一抹熟悉的青色身影正跪坐在蒲团上诵经。 ——竟是上次那个一语道破她心事的小和尚。 烛光为他精致的侧颜镀上一层柔光,长睫在眼下投下浅影,那颗泪痣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中若隐若现。 他闻声抬眸,琉璃色的眸子在触及她的瞬间微微一凝。 阮如玉脚步微滞,随即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去,在相邻的蒲团上跪坐下来。 她眼波流转间,已与身后的挽秋交换了一个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 “下去吧。”阮如玉唇瓣微动。 挽秋心领神会,躬身退出大殿,确认四周无人,她才提起裙角,隐入竹影深处。 檀香袅袅,在她与他之间缭绕。 “真巧,又遇见小师父了。” 她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指尖却带着几分刻意,轻轻拨动的沉香木佛珠,发出细微的声响, “看来我与小师父,确实有几分佛缘。” 那小和尚垂眸不语,只是捻动念珠的指尖微微变快。 阮如玉不以为意,自顾自拈起三炷香,在烛火上徐徐点燃。 香头明灭的火光映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却照不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求佛祖保佑亡夫早登极乐。” 她故意将嗓音放得柔腻,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佻,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清晰地传入身旁人的耳中。 随即她微微倾身,带着一阵若有似无的香风,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混杂着试探与一丝恶劣的玩味: “小师父觉得,我今日的心...可诚?” 小和尚捻动念珠的指尖倏地顿住。 他并未转头,目光依旧凝视着佛像金身,声音却比方才更冷了几分: “上次如何,这次亦是如何。” 阮如玉轻轻“哦”了一声,指尖漫不经心地绕着佛珠流苏:“小师父这话好生伤人。我日日为亡夫诵经祈福,小师父却总说我心不诚。” 她忽然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嗔怪: “还是说...小师父是怪我上次说话太重,至今还在生气?” 第37章 暗流 小和尚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他猛地站起身,僧袖带翻了一旁的香匣,檀香粉撒了一地。 “女施主请自重!” 阮如玉却悠悠起身,俯身去拾那香匣。起身时,一缕青丝不经意拂过他的手腕。 “小师父慌什么?” 她将香匣放回原处,指尖在匣盖上轻轻一点, “佛门讲求众生平等,怎么小师傅对我,就这般不耐?” 她抬眼看他,眸中水光流转: “莫非…是小师父修行不够,定力不足?” 小和尚死死攥着念珠,指节泛白。 他张口欲言,最终却只是强压下心绪,深深看了她一眼: “佛度有缘人。女施主既然来了,便请静心礼佛。” 阮如玉看在眼里,唇角的笑意更深。她不再逼近,反而端正了坐姿,一本正经地合十礼佛。 佛堂内一时寂静,只余诵经声与烛火噼啪作响。 与此同时,在寺院另一端的厢房内,顾盼怡独自坐在桌前,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心头纷乱如麻。 今日马场上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殊嫣公主坠马时六皇子过于及时的相救,阮如玉与孟淮止之间若有似无的默契,都让她如坐针毡。 正当她心烦意乱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叩响。 顾盼怡警觉地直起身: “谁?” 门外无人应答,只有风声掠过屋檐。 她犹豫片刻,轻轻拉开房门。 廊下空无一人,唯有月光洒下一地清辉。廊下空无一人,月光如水银泻地,照见门槛边躺着一个素白信封。 顾盼怡四下张望,急忙拾起信封关上门。 借着烛光,她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包,一包用油纸仔细裹好的粉末滑落掌心,另有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一行小字: “将此物投入公主药中,定能如愿” “是谁?” 她低声自语,指尖微微发颤。 这包莫名出现的药,仿佛看透了她心底最阴暗的念头。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闪过脑海。 她猛地想起白日马球会上,六皇子那意味深长的话: “本王只是想提点一下顾小姐,如果顾小姐需要帮助,尽可来找本王……” 应该是六皇子…… 不过既然有人递来这把刀...... 她攥紧纸包,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悄声推开房门,顾盼怡沿着回廊的阴影快步前行。 此时僧人和宾客都已回到禅房,四下寂静无声。 她记得来时路过的小厨房,此刻应当还在煎着公主的安神汤。 厨房里蒸汽氤氲,只有一个小侍从正坐在灶前打盹。 药罐在炉火上咕嘟作响,浓郁的草药味弥漫在空气中。 顾盼怡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绕到药罐旁。 她颤抖着手打开纸包,就在粉末即将落入药中的刹那,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夜枭的啼叫! 她惊得手一抖,险些打翻药罐。 定了定神,她将药尽数倒入,又用汤匙轻轻搅匀。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退出厨房,身影没入廊下的黑暗中。 回到厢房,顾盼怡反手将门闩落下,背靠着门板急促喘息,心口仍在剧烈起伏。 烛火摇曳,映得她脸色忽明忽暗。 她摊开掌心,那方包裹药粉的油纸还残留着些许白色粉末。 一个恶毒的念头骤然浮现。 “春墨。”她压低声音唤来贴身婢女。 一个身着青衫的侍女应声而入,见她神色凝重,不由放轻了脚步: “小姐有何吩咐?” 顾盼怡将油纸包仔细折好,轻轻塞进春墨手中: “阮如玉这会儿想必已经睡下了。你悄悄进去,把这个放在她房间里。” 她凑近春墨耳边,声音压得极低: “记住,她在西厢第二间,要轻手轻脚,万不可惊动了旁人。” 春墨的手微微发抖,脸色瞬间白了: “小姐,这……若是把阮夫人吵醒了……” “所以才要你格外小心。” 见春墨仍犹豫不决,她又放缓语气: “放心,不止我们……六殿下亦在暗中看着。把事情办妥,要像她自己不慎遗落的。” 春墨的嘴唇颤抖着,眼中蓄满泪水:“可是小姐……” “没有可是!” 顾盼怡猛地松开手,从腕上褪下一只玉镯塞给她, “趁着现在夜深人静,速去速回,不要被人瞧见。” “事成之后,不仅赏你一对赤金镯子,你弟弟明儿就能进府当个清闲差事。放心,有六皇子的人情在,往后还有你的好前程。” 春墨死死攥着那包药粉,指尖冰凉。她望着顾盼怡坚定的神色,终是颤声道: “奴婢……奴婢这就去。” 她将纸包小心翼翼地藏入袖中,转身时步履轻缓,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顾盼怡望着那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缓缓滑坐在冰凉的地上长出一口气。 春墨将玉镯揣进怀里,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悄无声息地掩上房门,沿着昏暗的回廊向西厢摸去。 西厢第二间。 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的推开房门。 屋内一片漆黑,阮如玉果然已经歇下,帐幔低垂,月光下隐约可见一道侧卧的身影。 春墨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绕过屏风。 她的目光在屋内逡巡,最终落在靠墙的紫檀木案几上。案几上整齐地摆放着几卷经书。 她颤抖着手,将油纸包轻轻塞进经书卷起的轴心里。 这个位置既不显眼,又不会轻易被移动。 做完这一切,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细心地将房门恢复原状。 就在此时,窗外的竹影忽然微微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有风拂过。 春墨顿时僵在原地,屏息凝神地等待片刻,见再无动静,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不敢再停留,她提起裙摆匆匆没入夜色。 磬灭隐在廊柱的阴影里,如同一尊融进夜色的石像。 待那抹青色的身影仓皇消失在回廊尽头,他这才转身,悄无声息地穿过庭院。 孟淮止正在厢房里,此刻他灯下执卷,烛光映着他清冷的侧脸,在墙壁上投下巍然不动的剪影。 “主子。” 磬灭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按您的吩咐盯紧两位皇子,果然有所发现。” “方才二殿下被一名侍从引往公主厢房,那引路人身上熏有媚香。从二殿下居处到公主厢房,一路熏染,此物虽不致命,却足以……撩动邪念。” 他稍作停顿,磬灭浓眉微蹙: “另有一事。据报,顾盼怡的婢女春墨方才潜入少夫人房中,在经书轴心里藏了一物。” 他略作停顿, “但……少夫人似乎并不在房中。” 第38章 演戏 烛芯啪地爆开一朵灯花,映得孟淮止眸色深沉。 “可看清放的是何物?” 孟淮止语气平淡,目光仍停留在棋盘上。 “用油纸包着,似是粉末。” 磬灭抬头, “要属下取来吗?” 孟淮止执起一枚黑子,在指间缓缓摩挲: “不必打草惊蛇。” 他望向窗外摇曳的竹影,唇边掠过一丝寒意, “六皇子这出,倒是安排得周全。” 话音未落,他将书卷重重搁在案上,发出沉闷声响。 “你去将那个侍从身上的香囊打掉。”孟淮止眸光冷冽, “想必以二皇子的警觉,此刻也该有所察觉了。” 磬灭领命欲退,又被叫住。 “顺便派人去佛堂看看。” 孟淮止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 “她若不在房中,多半在那里。” 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颀长,在墙壁上微微晃动。今夜这局棋,既然有人执意要将他孟家人卷入这场是非,那就莫怪他落子无情了。 不多久,二皇子齐元浩已站在殊嫣公主的厢房外。 那媚香如同蛛网般缠绕在他的感知中,却意外地让他的头脑愈发清明 ——他知道这是个局,更知道自己该如何破局。 齐元浩抬手叩响门扉,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微醺: “公主可曾安歇?” 门应声而开,殊嫣公主披着件火红的狐裘立在门内,金冠未卸,显然并未就寝。 她挑眉看着齐元浩,唇角扬起一抹弧度: “二殿下此时来访,有何目的?” 齐元浩借着行礼的姿势迅速逼近,在她耳边低语: “有人设局,想致我与公主死地,元浩虽倾慕公主,却不愿行小人之举。得罪了。” 不等殊嫣回应,他猛地扯开自己的衣襟,将茶渍抹在脸上,状似癫狂地大笑: “公主何必故作矜持!” 殊嫣眸光一闪,当即会意。她顺势将茶盏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惊呼: “二殿下请自重!”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院门被猛地撞开。 恰在此时,院门被轰然撞开。 六皇子齐元舟带着侍卫疾步闯入,声音里带着精心雕琢的惊慌: “公主!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快步上前,看似关切地护在殊嫣身前,目光却锐利地扫过衣衫不整的齐元浩。 殊嫣立即揪住齐元舟的衣袖,语气惊慌中带着几分委屈: “六殿下,二殿下他……” 她欲言又止,眼角余光却瞥见齐元浩暗中比了个手势。 齐元舟义正辞严地呵斥: “皇兄!你岂可对公主无礼!” 他转身对侍卫下令,“还不快送皇兄回去歇息!” “六弟来得真是时候。” 齐元浩缓缓直起身,伸手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襟,方才的狂态尽数褪去,眼中冷得可怕, “这出英雄救美的戏码,不知六弟排演了多久?” 齐元舟面色一沉:“皇兄这是何意?” “何意?” 齐元浩冷笑一声,指尖拈起一枚不知何时藏在袖中的香丸, “这媚香的味道,六弟应当不陌生吧?你安排在我身边的侍从,此刻已经被我关押。” 齐元舟脸色微变,强自镇定道: “我不过是担心公主安危,特意吩咐侍卫在附近巡视。听见公主惊叫时我恰在左近,这才匆匆赶来,其余一概不知,实在是误会了皇兄。” 就在这时,殊嫣缓缓站起身来,声音如冰: “六殿下这戏,唱得未免太心急了。” 她轻轻击掌,一名侍女立即捧着一个瓷碗上前, “早在半个时辰前,我的安神汤里就被人动了手脚。六皇子难道也要说不曾听闻?” 齐元舟一怔,面露不解: “公主何出此言?我齐元舟可以对天发誓,对此事一无所知!若有一句虚言,天打雷劈!” “殿下何必装糊涂?” 殊嫣冷笑,示意侍女将瓷碗递给随行的太医, “既然殿下还要继续演下去,不如让太医当众验个明白。” 太医接过瓷碗,仔细查验后神色骤变: “回禀公主,这汤药中确实掺了迷魂散,用量足以让人昏睡整夜。”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齐元舟忽然沉声下令: “来人,即刻搜查所有宾客厢房,不得遗漏任何一处!” 他目光如炬地扫过齐元浩,最后定格在殊嫣身上: “公主和二哥一定是误会本王了。此事关系到本王清白,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侍卫领命而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侍卫长匆匆返回,手中捧着一个油纸包:“启禀殿下,在阮夫人厢房中搜得此物。” 太医接过纸包轻轻展开,只见里面是些白色粉末。他蘸取少许在指尖捻了捻,又凑近细闻,随即禀报: “确是迷药无疑。与公主汤药中的迷魂散药性相近。” “阮夫人现在何处?” 殊嫣突然发问。 侍卫长迟疑道: “厢房内空无一人。” 这个发现让在场众人皆是一怔。 佛堂内烛火摇曳,阮如玉正跪在蒲团前诵经,忽听身后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阮夫人。”侍卫长躬身行礼, “两位殿下有请,还望夫人移步公主院落。” 当阮如玉踏入公主院落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穿着一袭素白色襦裙,发间只簪着一支白玉簪,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中,宛如一朵清莲。 “如玉你来得正好。” 殊嫣公主率先开口,火红的狐裘在月光下格外醒目, “方才在你的房中搜出了一包迷药。” 阮如玉微微福身,声音温婉: “回公主,如玉整晚都在佛堂为亡夫诵经,从未离开过佛堂半步,并不知房中之事。” 齐元浩目光锐利地注视着她: “那夫人可知,这迷药为何会出现在你房中?莫非是你不慎遗漏,或是有他人进入过你的厢房?” “妾身不知。” 阮如玉抬眸,目光坦然, “不过既然是在妾身房中搜出,如玉愿意配合殿下查明真相。” 就在这时,顾盼怡匆匆赶来。 她穿着一身绛紫色襦裙,发髻微乱,见了阮如玉便用帕子掩住唇,故作惊讶地喊道: “天啊!阮如玉,你怎么会做出这等事?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第39章 对峙 殊嫣公主原本静立一旁,此时缓步上前,狐裘在月光下流光溢彩: “顾小姐这话说得未免太早了些。事情尚未查明,何必急着下定论?” 顾盼怡被公主这么一说,脸色微变,正要反驳,却被一道低沉的嗓音打断。 “深更半夜,诸位在此兴师动众,所为何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孟淮止负手立于月下,月白色常服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 他缓步走入庭院,目光淡淡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阮如玉身上。 阮如玉在他目光触及的刹那,指尖微微蜷缩,随即抬起眼帘,坦然迎上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清晰地看见,孟淮止那双总是冷若寒霜的眸子,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孟尚书来得正好。” 齐元舟挑眉道, “正说到在阮夫人房中搜出迷药一事。尚书大人来得巧,不如也来评评理。” 孟淮止唇角微扬: “哦?不知这迷药,是在何处寻得?” 侍卫长忙答: “回尚书大人,是在阮夫人的书卷中。” “书卷?”孟淮止眸光一转,看向阮如玉, “你可知晓此事?” 阮如玉垂眸轻声道: “如玉惶恐,实在不知这迷药从何而来。如玉一直在佛堂为亡夫诵经,寺中一位小师父可为作证。” 齐元浩闻言,当即吩咐侍从: “去请那位小师父过来作证。” 不多时,侍从独自返回,神色恭敬地呈上一方素笺: “那位小师父说方外之人不便涉足俗事,只让带句话——‘阮施主戌时便至佛堂,至今未离’。” 这时,顾盼怡忽然上前一步,语气尖锐: “佛堂作证?谁知是不是串通好的!阮如玉,你莫要以为找个和尚作证就能洗清嫌疑!” 她转向齐元浩,言辞恳切却暗藏杀机: “殿下,迷药确是从她房中搜出,人证物证俱在,岂能因一个不知名的僧人作证就轻信于她?” 殊嫣公主轻抚狐裘,语气悠然: “本公主倒觉得,阮夫人不像会做出这等事的人。” 侍从顿了顿,补充道: “那位小师父还说,若殿下们仍有疑问,可报上他的法号——孤明。” 此言一出,齐元浩与齐元舟对视一眼,俱是神色微动。 孟淮止站在一旁,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眼底掠过一丝深思。 齐元浩沉吟片刻,目光在阮如玉身上停留良久,终是缓缓道: “既然有人作证……本王信你。” 顾盼怡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殿下三思!这般轻率下结论,只怕会纵容真凶……” 此时竹生却押着一个被反绑双手的婢女走进院中。 那婢女发髻散乱,正是春墨。 “主子,”磬灭躬身道, “属下在院外擒获此人,她正欲潜逃。” 春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发抖: “奴婢冤枉!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孟淮止缓步走到她面前,声音冷得像冰: “你是顾小姐的贴身婢女,为何深夜潜逃?” 顾盼怡急忙上前,语气急切: “春墨,你若当真做了糊涂事,现在认罪还来得及!莫要连累他人。” 春墨浑身剧烈颤抖,涕泪交加地伏在地上: “奴婢……奴婢只是……” “说。” 孟淮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平缓却带着慑人的威压, “我的侍从亲眼见你潜入阮氏房中。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 春墨伏在地上,肩膀剧烈颤抖着,泪水混着尘土在她脸上划出几道狼狈的痕迹。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助地望向顾盼怡的方向。 孟淮止顺着春墨那绝望的一瞥,冷冽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顾盼怡,后者脸色一白。 他没有回头,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春墨濒临崩溃的心弦上: “潜入他人居所,栽赃陷害,按律,轻则流放千里,重则……杖毙。” 他微微俯身,阴影将春墨完全笼罩, “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是做一个死路一条的替罪羊,还是做一个迷途知返、或可宽待的证人。” 春墨的呼吸骤然急促,身体的颤抖如同风中残叶。 她看到顾盼怡下意识后退的半步,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惧与警告,那最后一点指望也彻底碎裂。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对主子的恐惧,她猛地以头抢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哭喊道: “是顾小姐!是顾小姐指使奴婢的!她让奴婢将那包迷药偷偷放入阮夫人房中,奴婢……奴婢是被逼的啊,大人明鉴!求大人饶命!” 此言一出,满院哗然。 顾盼怡脸色煞白,踉跄着后退半步,指尖死死攥住衣袖。 “胡说!你这贱婢竟敢污蔑主子!”她声音尖利,却掩不住其中的颤抖, “分明是阮如玉……是阮如玉收买了你!” 春墨抬起头,额上已是一片青紫。 她眼中含着泪,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小姐还要狡辩吗?那装着迷药的油纸包,还是您亲手交给奴婢的!您说……您说事成之后,还会有六皇子的人情。”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院中顿时一片死寂。 顾盼怡如遭雷击,猛地转向齐元舟,嘶声道: “殿下!殿下明鉴!这丫头分明是受人指使,想要一石二鸟!” 齐元舟脸色骤变,厉声喝道: “顾盼怡!你休要信口雌黄!本王何时指使你向公主下药了?” 顾盼怡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她凄声笑道: “殿下现在是要撇清关系了吗?” “马球场上,是谁对我说若能成全一段良缘,或许能让人另眼相看?是谁说公主终究是异族女子,难登大雅之堂?”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尖锐得刺耳: “是您说若我需要帮助,尽可来找您?还有今夜我房门前那封密信,来得那般蹊跷,那信上明明写着……” “荒唐!” 齐元舟怒极反笑的打断她, “本王从未说过此话!” “殿下当真好算计!” 顾盼怡嗓音陡然拔尖,如断裂的琴弦, “诱我踏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先是言语暗示,再是送来迷药,如今东窗事发,便要弃卒保帅?” 第40章 密信 忽然顾盼怡向前踉跄一步,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光芒: “密信就放在我妆奁的暗格之中,大可现在就派人去取来对质!” “好,既然顾小姐执意要自取其辱,本王便成全你。” 齐元舟侧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厅堂, “来人,去顾小姐房间,按她所说,仔细搜一搜那个妆匣。” 侍卫抱拳领命,脚步声沉稳地远去。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空气中只剩下顾盼怡急促的喘息声和烛芯噼啪的微响。 一直冷眼旁观的孟淮止,他并未看向状若疯癫的顾盼怡,反而将目光淡淡投向一旁的阮如玉。 她恰在此时微微抬眸,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在月光下仿佛含着薄薄水光,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无措,在与孟淮止视线相触的瞬间,又飞快地垂下眼睫,宛如受惊的白蝶。 终于,脚步声去而复返。侍卫双手空空,步入殿内,在齐元舟面前单膝跪下: “禀殿下,属下已仔细搜查顾小姐闺房。妆匣暗格……是空的,并无任何信件。” 顾盼怡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身体猛地一晃,难以置信地嘶声道: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明明就在那里!” 殊嫣公主轻轻“啧”了一声,缓步上前: “这出戏唱到现在,倒是让本公主大开眼界。” “怎么会不见呢!我记得……那信,用的也绝非这寺庙里随处可见的寻常抄经纸!”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直沉默的二皇子齐元浩终于沉声开口: “够了。” 他目光如炬,先扫过状若癫狂的顾盼怡,又看向面色阴沉的齐元舟,最后缓缓道: “今夜之事,牵连甚广,已非我等在此争辩所能了结。顾盼怡,涉嫌栽赃陷害、污蔑皇室,即刻收押,待查明真相后再行发落。”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凝重:“至于六弟之事……”他的目光在齐元舟身上停留片刻,带着几分深意, “涉及皇室清誉,本王不敢擅专,自当如实禀明父皇,请圣意独断。” 这番话如一块巨石投入湖中,在每个人心中都激起了不同的涟漪。 顾盼怡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不可能!你们……你们早就串通好了是不是?” 她猛地指向阮如玉, “尤其是你!装得一副清白无辜的模样!” 阮如玉受惊般往后微退半步,退至孟淮止身侧,捏住他的袍角。她低垂着头,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声音轻颤: “顾小姐何苦还要攀诬如玉……” “带下去。” 侍卫这才上前,一左一右架住顾盼怡。她挣扎着,目光死死盯住齐元舟: “殿下,马球场上那些话,分明是您……” “堵上她的嘴。” 齐元舟冷冷打断,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二皇子不容置疑地挥了挥手。 齐元舟则紧握双拳,脸色难看至极…… 侍卫将哭喊着的顾盼怡带了下去,那凄厉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夜色深处,只留下满院的凝重。 齐元浩沉声道,目光威严地扫过众人, “在父皇旨意下达之前,今夜之事,任何人不得外传。” 他转向孟淮止,语气稍缓, “孟尚书,此事关系重大,还望你从旁协助调查。” 孟淮止微微颔首,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身侧的阮如玉,见她依然低垂着眼睑,那截捏着他袍角的纤指尚未松开,在月光下白得晃眼。 殊嫣公主慵懒地倚在软榻上,火红的狐裘衬得她容颜愈发明艳。她纤指轻抬,揉了揉额角: “闹了这半宿,本公主乏了。” 眼波流转间,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最后在孟淮止与阮如玉之间微妙一顿。 二皇子齐元浩会意,沉声道: “既然公主倦了,诸位便都散了吧。” 六皇子齐元舟冷哼一声,率先拂袖而去,面色阴沉。 其余人等也纷纷躬身告退。 退至殿外后,阮如玉轻轻舒了口气,这才发觉掌心已是一片湿冷。 月光如水,洒在寂静的回廊上。孟淮止走在前面,步伐沉稳,阮如玉默默跟在身后,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行至回廊转角,孟淮止忽然停下脚步。阮如玉不及防,险些撞上他挺直的背脊。 “小叔叔?” 她抬眸,眼中带着询问。 孟淮止转身,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方才,吓着了?” 阮如玉轻轻点头,复又摇头,抬起眼眸,眼中水光潋滟,却努力挤出一丝让人怜惜的坚强: “有一点……但,但有小叔叔在,便没那么怕了。” 夜风掠过,带来她身上极淡的、混合着檀香的气息。 孟淮止静默片刻,终是抬手,极为克制地、轻轻拂开她额前一丝被风吹乱的发丝,动作快得仿佛只是错觉。 “走吧,” 他移开目光,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 “送你回去。” 两人并肩而行,却一路无话,穿过月色笼罩的庭院。 直到行至阮如玉院门前,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孟淮止。 “小叔叔,” 她轻声唤道,月光下她的脸庞纯净如初雪, “谢谢您护着我。” 孟淮止深深看了她一眼,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映着月华,也映着她小小的身影。 “嗯,” 他应了一声,“早些安置。” 夜色深沉,阮如玉刚踏进房门,挽秋便立即将门仔细掩好。 “娘子,” 她压低声音,从袖中取出一封折叠整齐的信笺, “得手了。奴婢回来时,正瞧见一众侍卫往顾小姐院子去,幸好娘子未卜先知才没有撞见。” “果然如您所料,顾小姐将这信藏在妆奁的夹层里。” 阮如玉接过信,就着微弱的灯光快速扫过上面的字迹——正是那封暗示顾盼怡对公主下药的密信。 “确定没人看见吧?” 她声音平静,指尖却将信纸捏得微微发皱。 “绝对没有。” 挽秋笃定地点头, “奴婢按您的吩咐,趁所有人都被引去公主院中时潜入,来去不过片刻功夫。连顾小姐房里的贴身丫鬟都不在,神不知鬼不觉。” 阮如玉走到灯前,将信纸一角凑近跳动的火苗。 第41章 是感同身受 昏黄的光影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明明灭灭,映得那双眸子深不见底。 火舌舔舐着纸角,焦黑的痕迹如墨渍般徐徐蔓延,最终只余一角残片,在指尖将熄未熄。 她拈起那点焦痕,递给侍立一旁的挽秋。 “明日一早,你假装前去佛堂找那孤明道谢。将它塞进我常跪的蒲团下。” 烛火噼啪一声,在她眼底溅起细碎流光。 “要像是……” 她顿了顿,唇角浮起浅淡的弧度,“匆忙间遗落的。” 挽秋笃定地点头,却忍不住低声问道: “娘子这般安排,若是让二老爷的人发现了纸角,岂不是要引他起疑?” 阮如玉吹熄了油灯,整个房间陷入黑暗。唯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隐约勾勒出她纤瘦的身影。 “要的,就是让他起疑。” 她的眸中在月光下闪过一丝精光: “孟淮止生性多疑,若是一切太过顺理成章,反倒不美。留些蛛丝马迹,让他自己去查,比我们费尽心思证明更有用。” 挽秋似懂非懂地点头,将那片纸角仔细收好。 “去吧,今天辛苦你了。” 她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今夜,终于可以安睡了。” 翌日清晨,栖霞寺的晨钟在冬日的暖阳里悠悠传开。 阮如玉对镜理妆时,听见窗外传来车马辚辚的声响。挽秋端着热水进来,低声道: “事情已经办妥了。蒲团下的纸角安置得极为隐蔽,却留了足够痕迹——二老爷的人定能发觉。” 见阮如玉神色平静,挽秋终于忍不住问道: “只是奴婢不明白,娘子为何昨夜要大费周章地给顾小姐送信又命奴婢去警醒公主?” 挽秋蹙着眉, “是为了博得公主的青眼,还是……要除去顾小姐?” 阮如玉执梳的手微微一顿,铜镜中映出她恍惚的神情。 她想起前世殊嫣公主一身嫁衣踏入六皇子府的事,想起后来公主在深宅中渐渐凋零的传言,也想起自己前世被蒙蔽双眼的遭遇。 “你可知道,”阮如玉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有些人表面温文尔雅,内里却藏着最锋利的刀。” 她转身望向窗外渐次启程的车队: “那日在马球会上,我见六皇子看公主的眼神,就想起……想起一些往事。” “若我不插手,公主或许也会像……像曾经的某些人一样,被表面的温柔所蒙蔽。” 挽秋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阮如玉轻轻放下玉梳: “既然看出了端倪,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明媚的女子,步入同样的陷阱。” 她的指尖在妆台上轻轻划过, “这一出戏,既是为了让公主看清些东西,也是为了……弥补一些遗憾。” “娘子心善。”挽秋低声道。 阮如玉却摇了摇头: “不是心善,只是……感同身受。” 阮如玉执起玉梳,缓缓理顺一缕青丝: “顾盼怡那边?” 挽秋压低嗓音, “天未亮就悄悄把人接走了,说是突发急病要回府静养。” 她稍顿,声音略扬: “娘子,官道通了,各府车驾正在寺外整队。” 铜镜里映出阮如玉沉静的眉眼。 她将玉梳轻轻搁下,起身净面,温热的面巾覆上脸庞时,唇角掠过一极浅的弧度。 “知道了。” 与此同时,孟淮止书房—— 磬灭垂首立在案前: “主子,顾家那边递了话,说顾小姐突发急病,需静养些时日。只是二皇子昨日抓到的带香囊的侍从却已自尽。” “宫里……陛下听闻此事,动了怒,斥责了六殿下御下不严,命其在府中闭门思过。” 孟淮止执笔批阅着公文,头也未抬: “佛堂那边?” “孤明一切如常,自昨夜出事之后便一直闭门不出。” 磬灭稍顿,补充道, “只是……今早佛堂的小僧收拾少夫人昨夜待过的佛堂时,在蒲团下发现一小片未烧尽的纸角,边缘焦黑,像是匆忙间未燃尽所致。 “质地……与寻常抄经用纸不同。” “主子,你说会不会是顾盼怡说的那信……” 笔尖在宣纸上微微一顿,一滴墨迹缓缓洇开。 “知道了。”孟淮止声音平淡的打断他, “下去吧。” 寺门前,各府车马排列有序。 阮如玉拢了拢身上那件墨色大氅,领口银狐毛衬得她容颜愈发素净。 她望见孟淮止正要登车,便款步上前,在距他三步处停下。 “小叔叔,安好。” 孟淮止转身目光在她墨色的大氅上停留了一瞬。 恰在此时,殊嫣公主那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忽然停下,车窗的帘子掀起一角,露出殊嫣明艳的容颜。 “如玉,” 殊嫣公主含笑望来,指尖轻抚着怀中的鎏金手炉, “路途无聊,不如与我同乘?也好说说话解闷。” 这邀请来得突然,四周各府的女眷都不由放缓动作,悄悄投来视线。 阮如玉却不急作答,她先向公主施了一礼,而后抬眸望向孟淮止。晨光映照下,她眼中漾着盈盈水色,声音轻柔似雪落梅枝: “小叔叔,可以吗?” 这般请示的姿态,既显恭敬,又暗含亲昵。 孟淮止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瞬息。 “去吧。” 他的视线不着痕迹的掠过她的肩头: “路上当心。” 阮如玉轻声应:“谢小叔叔挂怀。” 孟淮止微微颔首,未再多言。 阮如玉这才展颜,又向殊嫣公主行礼: “承蒙公主厚爱。” 她扶着侍女的手登上马车,在殊嫣身侧的锦垫上侧身坐下。 厚厚的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声音与目光。 马车开始缓缓启动,平稳的行驶在官道上。 殊嫣公主在她刚一坐稳便笑盈盈地凑近,轻轻拉住阮如玉的手: “说起来,昨夜多亏你机警,否则本宫真要吃了大亏。” 阮如玉温声应道:“公主吉人天相,自有神明庇佑。” “哎呀,别说得这般客气。” 殊嫣轻轻捏了捏她的手,随即倾身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好奇的光, “你快与我说说,昨日是怎么察觉出有人要对我使坏的?” 第42章 朋友 马车碾过积雪发出规律的声响,阮如玉抬眼对上公主清澈的眸光,悄悄紧了紧手指,轻声道: “昨夜我去佛堂时,恰巧瞧见顾盼怡鬼鬼祟祟往小厨房去。想起当时正炖着公主的安神汤,她素日里连茶水都不愿亲手斟,这般行径实在反常,这才急忙让挽秋前去示警。” 殊嫣从案几上的琉璃碟中拈起一块蜜饯递到阮如玉手中,眉眼间带着真挚的感激: “不瞒你说,当时真吓出一身冷汗。现在回想,若不是你心细,本宫怕是真要遭人暗算。” 话音未落,她忽然蹙起黛眉,指尖重重按在案几上: “那顾盼怡竟还想着把罪证藏到你房中,当真是卑鄙无耻!” 缀满珠串的锦帕在她指间拧作一团。 阮如玉垂眸看着掌心的蜜饯,唇边漾起浅淡笑意: “许是天意使然。如玉原本只是担心公主安危,谁知阴差阳错,竟也保全了自己。若当真让她得逞,此刻怕是百口莫辩。” 殊嫣倾身向前,压低声音问道: “昨夜当众对质时,你可曾害怕?” 车帘外雪光映照,阮如玉抬眸,目光沉静: “有公主主持大局,如玉并不害怕。” “你呀……”殊嫣靠回软垫,随手把玩着腰间的珍珠禁步, “不过昨夜六皇子当真让本宫意外。在草原时,常听人赞他温润如玉,谁知竟是这般工于心计。” 殊嫣歪着头,赤金额饰随着动作闪烁, “经此一事,倒让本宫想通了许多。这中原的弯弯绕绕,比起我们草原上的明刀明枪,反倒更叫人防不胜防。” “妾身有一事相求,” 阮如玉轻声开口, “还请公主莫要将我遣人示警之事说与旁人知晓。” 殊嫣闻言微微怔住,金镯随着她托腮的动作轻轻相叩: “这是为何?” 阮如玉指尖轻抚过袖口,垂眸掩去眼底深意: “不瞒公主,妾身昨夜提醒公主,原不过是出于本心。若此事传扬开去,倒显得妾身别有用心了。” 她抬起眼眸,目光澄澈, “如玉只愿在孟府清净度日,实在不愿卷入是非之中。” “罢了罢了,”殊嫣轻叹一声,随即展颜一笑,伸出掌心与阮如玉轻轻相击, “好!本宫答应你,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阮如玉轻轻将暖手炉往她那边推了推: “公主接下来有何打算?” 殊嫣望着窗外掠过的枯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银刀鞘,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这几日看够了尔虞我诈,连带着对儿女情长也失了兴致。”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阮如玉,眸光清亮如雪后初晴, “况且……昨夜对质之时,本宫察觉到了一件事。” 殊嫣的视线掠过阮如玉轻颤的羽睫,唇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孟尚书心里,似乎早已有了在意之人。” “他看那人的眼神,与看旁人时都不一样。” 车帘随风轻扬,带进几片雪花。殊嫣伸手接住一片,看着它在掌心融化: “所以那三月之约,本宫会亲自向你们大齐的陛下禀明,就此作罢。” “公主……” 阮如玉轻声唤道,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殊嫣轻叹:“我们草原儿女,终究不适合这些弯弯绕绕。” 阮如玉沉默片刻,轻声道:“公主想回草原了?” 殊嫣掀开车帘,任由清冽的寒风拂面,深深吸了一口气: “草原上的星星比这里明亮得多。至少在那里,本宫不必猜度谁的心意。” 她转回头,眼中重新泛起明媚的光彩, “何况,我们草原的好男儿也不少,何苦在中原的宫殿里蹉跎时光。” 阮如玉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小心地展开包裹的丝绢。 一枚白玉雕成的兔子摆件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红翡点缀的兔眼流转着瑰丽光彩,恰似殊嫣那双明媚灼人的眸子。 “这是前些日子如玉偶然所得。” 阮如玉将玉兔轻轻放在殊嫣掌心, “触手生温,雕工也算精致。见它这双灵动的眼睛,便想起公主。” 殊嫣接过玉兔,指尖抚过温润的玉料,眼中泛起感动的波光:“这玉兔……倒真有几分像本宫养的雪团。” 阮如玉浅浅一笑,“无论公主身在草原还是中原,在如玉心里,永远都是最珍贵的朋友。” 殊嫣微微一怔,随即反握住她的手,眼底泛起感动的光芒: “有你这句话,本宫这趟中原之行便不算虚度。” 阮如玉轻声许诺: “待以后若有空,我定去寻你。到时候公主可要带我纵马草原,看遍那里的星空。” “一言为定!” 马车缓缓驶入京城,喧闹的市井声渐渐取代了郊外的宁静。 殊嫣公主的仪仗在朱雀大街转角处停下,与孟府的车驾正好是两个方向。 “就到这儿罢。” 殊嫣掀起车帘,望着窗外的街景,她转身握住阮如玉的双手,唇角漾开明媚的笑意: “以后若有机会让你尝尝本宫亲手打的酥油茶!” 待阮如玉转身欲登孟府马车时,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车旁—— 孟淮止不知何时已下车,显然是在等她,目光在她与公主交握的手上轻轻掠过。 “孟尚书。” 殊嫣笑着打招呼。 孟淮止微微颔首: “有劳公主。” 他的视线转向阮如玉,声音温和了几分, “该回府了。” 阮如玉向公主行礼作别,转身走向孟府马车。 殊嫣回头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眼中闪过一抹了然的笑意。 冬日的阳光正好,孟府门前的石阶被镀上一层金辉。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在府门前停稳,阮如玉刚下车,便见孟淮止已站在另一辆马车旁。 “今日与公主同行,可还适应?” 孟淮止缓步走近,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低沉。 阮如玉微微颔首: “公主待人真诚,这一路很是愉快。” 孟淮止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角,目光掠过她的眉眼。 阮如玉抬眸,日光在她睫羽上跳跃, “只是…” 她声音带着一丝遗憾, “公主说要禀明圣上,不日就要回北戎了。” 第43章 不该疑她 孟淮止目光微动:“哦?” “她说……” 阮如玉顿了顿,指尖轻轻拢了拢袖口, “这几日看够了尔虞我诈,想来是思念草原的辽阔了。” 一阵寒风掠过,孟淮止不自觉地侧身,为她挡去些许寒意。 “知道了。”他声音低沉, “小叔叔。” 她轻声唤道,纤指解开颈间的系带,双手捧着大氅递上前, “多谢您。” 正要递上时,一卷未抄完的经文不慎从袖中滑落。 纸页四下散开,露出工整却未完成的小楷。 阮如玉轻呼一声,慌忙俯身去拾。 孟淮止也随之弯腰去拾,宽大的衣袖掠过青石板,动作间已不着痕迹地将一页经文纳入袖中。 “这是?” 他执起余下的纸页,目光落在墨迹上。 “昨夜去佛堂为夫君祈福,原也想为小叔叔抄录一部《金刚经》,祈求平安顺遂。” 她说到一半微微蹙眉, “谁知抄录到一半时,便被两位殿下唤去了。” 孟淮止接过经文,指尖轻轻抚过。指尖触到纸张特有的细腻纹理,神色微动: “这纸?” 阮如玉颊边泛起淡淡的红晕: “如玉特意寻了这谢公纸,听闻小叔叔珍藏的《兰亭集序》便是用谢公纸摹写的。” 孟淮止凝视着纸上工整的笔迹: “有心了。” 他声音低沉,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摩 “天冷,回去吧。” 阮如玉施礼离去,衣袂在冬风中轻扬。 孟淮止立在原处,目送她穿过月洞门,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照壁后。 他缓缓自袖中取出方才拾起的那页经文, “磬灭。” 他沉声唤道。 磬灭应声而前,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帕展开,里面正是今晨在佛堂蒲团下发现的那片焦黑纸角。 孟淮止将两片纸并排放在廊下的石栏上。 正午的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将纸张的纹理照得纤毫毕现。 孟淮止打断他,指尖轻抚过两片纸张的边缘,“果然是我想多了。” 他声音低沉, “她这般性情,断不会做出那等事。” 磬灭欲言又止: “可顾盼怡昨日的指证...” 孟淮止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嫌恶: “顾盼怡不过是为脱罪的攀诬。一个栽赃之人的话,岂能轻信?” 说罢,他将两片纸指尖对齐,仔细叠成规整的方块收入袖中。 抬眸时眼底的嫌恶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连声音都缓了几分: “我不该疑她的,往后这事不必再查了。” 阮如玉回到房中,掩上房门,方才在孟淮止面前那副温婉柔顺的模样便如潮水般褪去。 窗外的日光透过菱花格,在她素色裙裾上洒下细碎光斑。 她缓缓在窗前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案上未写完的经卷,墨迹已干,心事却未定。 昨日佛堂的种种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那个名唤“孤明”的小和尚…… 她原以为他不过是个颇有慧根的普通僧人,可昨日两位殿下听到他法号时那细微的神情变化,虽掩饰得极好,却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还有那无需多言、只需报上名号就能取信于人的分量—— 这绝非寻常小僧所能及。 她忽然想起前世那些模糊的传闻。 都说圣上第三子为避夺嫡风波,自请入寺清修,虽未正式剃度,却常年带发修行。 前世她只当是市井谣传,毕竟最终在孟淮止相助下登基的仍是二皇子,从未听说有七皇子。 如今细细想来…… 那小和尚通身的气度,眉宇间那份与生俱来的矜贵,还有那双琉璃般澄澈却深不见底的眸子……若他真是皇子,一切便说得通了。 若他真是那位传闻中的七皇子,为何要隐姓埋名在此修行? 前世他最终又去了何处? 为何关于他的记载一片空白? 太多的疑问在心头盘旋,如蛛网般交织。 她轻轻合上经卷,目光投向窗外渐沉的暮色。 这盘棋,似乎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不过无妨。既然多了个变数,那便顺势而为。 “孤明……” 她反复咀嚼着这个法号,唇畔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如池中涟漪,浅淡却意味深长。 或许……应该找时间再去会会这位“小师父”。 毕竟,也该好好谢谢他居然肯出手相助。 正思忖间,门外响起轻叩。挽秋推门而入,面上带着几分欲言又止: “娘子,翰林沈公子派人送了礼来。” 阮如玉手微微一顿。沈砚之?被孟淮止责罚后,他竟还敢往孟府递东西。 “拿进来。” 她声音里透着一丝冷意。 挽秋捧着锦盒入内,轻轻打开。盒中是一对翡翠耳坠,水头极好,雕成精致的玉兰形状,旁边还搁着一封洒金帖子。 阮如玉拈起帖子展开,沈砚之的字迹飘逸风流: “前日整理旧物,偶得书行兄昔日诗稿数篇,其中多有咏梅之作。今西郊梅园初绽,忽忆故人,心下怅然。三日后欲往梅园祭奠,不知夫人可愿同往?权当‘全故人之谊’。” 她想起那日在瑞玉阁,沈砚之故作体贴的模样,还有那双毫不掩饰打量她的眼睛。 “好一个全故人之谊。” 阮如玉指尖轻抚过玉兰耳坠冰凉的轮廓,唇边掠过一丝讥诮: “拿孟书行作筏子,他倒是想得周到。” “娘子可要回绝?” 挽秋低声问道。 阮如玉指尖轻叩妆台,眸光微转。 若是从前,她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绝。可如今…… “不必。” 她将帖子轻轻放回锦盒,轻声道: “你去告诉来人,承蒙沈公子还记得亡夫,三日后我若身子爽利,自当前往祭奠。” 挽秋会意,正要躬身退下,却被阮如玉轻声唤住: “且慢。” 她略一沉吟,指尖在妆台上轻轻一点: “对了,有空去寻些质地细腻的青玉料子来,不必太大,掌心可握便好。” 挽秋虽心有疑惑,仍垂首应道: “是,奴婢这就去办。” 阮如玉独自对镜,将玉兰耳坠贴在耳畔比了比。 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另一个人的眼神—— 永远深沉难测,仿佛万事不萦于心。 她忽然很想知道,若是让那人得知她应了沈砚之这别有居心的邀约,那张永远冷静自持的脸上,可还会是那般云淡风轻的模样? 第44章 下马威 暮色渐沉,孟淮止正在书房批阅章程文书,竹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廊下。 “主子。” 竹生恭敬立在门外, “方才门房来报,沈翰林家的公子给少夫人送了礼,邀少夫人三日后同往西郊梅园。” 孟淮止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说清楚。”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笔尖却悬在半空。 竹生神色端正地回话: “据说是寻得了书行公子生前咏梅的诗稿,欲往梅园祭奠。少夫人已经应下了……” “砰”的一声轻响,孟淮止将笔重重搁在砚台上。 墨汁溅出,沾染了他修长的手指。 “祭奠?” 他冷笑一声, “沈砚之倒是会挑地方。” 竹生屏息凝神,不敢多言。他从未见过主子为这等小事动怒。 “明日早朝后,请沈翰林到吏部一叙。” 孟淮止语气平淡,眼底却结了一层寒霜。 竹生敏锐地察觉到这话中的深意,垂首应道: “是。” 次日下朝后,孟淮止在吏部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文书,沈翰林应召而来。 “孟尚书。” 沈翰林拱手行礼,神色间带着几分揣测。 孟淮止并未抬头,指尖轻轻划过一卷账册:“坐。” 值房里茶香袅袅,孟淮止将一盏新沏的茶推到沈翰林面前,语气平和: “听闻令郎近来雅兴不俗。” 沈翰林忙笑道: “犬子闲时确实爱吟诗作对,让尚书见笑了。” “少年人有些雅兴是好事。” 孟淮止端起茶盏,氤氲水汽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 “只是这雅兴,也该有个分寸。” 他轻轻吹开茶沫,声音依旧温和: “昨日,令郎往我孟府送了一份礼。” 沈翰林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说是要邀我那位守寡的侄媳,同往梅园祭奠亡夫。” 孟淮止抬眼,目光如古井无波:“沈大人觉得,这个分寸,可还妥当?” 沈翰林慌忙起身: “下官管教无方,竟不知这逆子做出这等荒唐事!” 孟淮止轻轻放下茶盏,瓷底与檀木桌面相触,发出清脆的叩击声: “我自是相信沈大人的家教。只是这京城人多口杂,若是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坏了令郎的前程是小,若是牵连到沈府清誉……” 他顿了顿,取过一旁待批的考功司文书,指尖轻轻点在一个名字上—— 那是沈翰林的门生,正待升迁。 “说起来,今早刚看到令高足的考评。” 孟淮止语气轻描淡写, “年轻人锐气太盛,还需多历练几年。” 沈翰林面色骤变,额间渗出细密汗珠。 孟淮止又翻开另一本奏折: “还有令侄在漕运上的差事……” 他微微蹙眉, “近来似乎也有些不太妥当。” “下官明白!今日回去定严加管教!” 沈翰林急忙打断,声音发颤: “从即刻起,那逆子便闭门思过,绝不再踏出府门半步!” 孟淮止这才合上奏折,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沈大人果然深明大义,教子有方。” 沈翰林几乎是踉跄着离开,直到穿过三重宫门,被冷风一吹,才惊觉后背的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凉意直透肌理。 他不敢稍作停留,匆匆登上候在宫门外的轿子,连声催促轿夫速速回府。 轿子终于在沈府门前稳稳落下。 不等管家堆着笑脸上前伺候,沈翰林已一把掀开轿帘,步履带风地径直向内走去,那张铁青的面色吓得门前小厮纷纷垂首避让。 “那个逆子在哪?!” “公子在、在书房……” 沈翰林径直冲向书房,一脚踹开房门。 沈砚之正悠闲地临帖,见父亲这般模样,惊得笔都掉了。 “爹?” “跪下!” 沈翰林抓起案上的镇纸狠狠砸过去。沈砚之慌忙躲开,镇纸砸在博古架上,碎了一件前朝瓷瓶。 “你竟敢去招惹孟府的人!还邀寡居的少夫人游园?谁给你的胆子!” 沈砚之强自镇定: “儿子只是念及与书行的同窗之谊……” “放屁!” 沈翰林气得浑身发抖, “孟淮止今日在值房,就差没明说要断了我们沈家的仕途!你可知他手里握着多少人的前程?” 他一把揪起儿子的衣领: “你那个在考功司的师兄,你的堂兄在漕运的差事,今日全都悬在了刀尖上!就因为你不知死活地去招惹那个寡妇!” 沈砚之这才慌了神:“儿子不知……” “现在知道了?” 沈翰林狠狠将他推开, “即刻起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踏出家门半步!” “父亲!” 沈砚之终于慌了, “儿子知错了……” “晚了!” 沈翰林朝门外厉声喝道, “来人!把公子带回房严加看管!若是让他踏出房门一步,你们统统滚出沈府!” 沈砚之被两个仆从“请”回房中,房门在身后重重关上,落锁声清脆刺耳。他猛踹了一脚门板,胸中怒火翻涌。 “好个孟淮止……” 他在房中来回踱步,忽然停在窗前,望着孟府的方向眼中怒火灼灼。 “你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能让你们痛快。” 他唤来贴身小厮: “你去……” 沈砚之压低声音, “这几日找个由头出府,去寻几个靠得住的地痞,让他们在茶楼酒肆散些话。就说……孟尚书对那位守寡的侄媳格外关照。” 长安吓得脸色发白: “公子,这要是让孟尚书知道…” “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而阮如玉对这朝堂上的风波一无所觉,正倚在大迎枕上读话本。直至孟淮止散朝归来,径直闯入,打破了这一室宁静。 他仍着绛紫朝服,官帽下的眉眼却凝着寒霜。 “听说……” 他刻意避开她的目光, “你想去梅园祭奠书行?” 阮如玉正要答话,却见他突然转身,指节重重按在妆台上: “沈砚之那样的纨绔子弟,也配与你同去?” 阮如玉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中那一丝不寻常的涩意。她垂下眼帘,轻声道: “如玉只是念及亡夫…” “我知道。” 孟淮止打断她, “但沈砚之此举实在不妥。一个外男邀你同游,传出去于你清誉有损。” 他停顿片刻,声音愈发低沉, “你若真想祭奠,改日我再陪你去寺里上香。” 这句话不像建议,倒像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请求。 阮如玉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中的异常,故意沮丧的轻声道: “小叔叔说得是……书行若在天有灵,定也不愿见我这般。” 紧接着她不等孟淮止接话: “谢谢您,只是…小叔叔公务繁忙,我自己去便是了。” 果然,孟淮止身形明显一僵。 他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收紧,又缓缓松开。暮色透过窗棂,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影。 “既如此……” 他声音低沉,却显得有些失落。 “你去吧。” 他言罢转身欲走,却在门槛处顿住。 阳光漫过他的朝服,勾勒出挺拔却孤寂的轮廓。终是轻声添了一句: “早去早回。” 第45章 离京 二月底的京城,春寒犹重。北风掠过檐角,仍带着未散的寒意。 阮如玉正坐在窗下逗弄“墨染”—— 这小猫如今已长成圆润模样,油光水滑的黑色皮毛在日光下泛着锦缎般的光泽,再不见从前瘦骨伶仃的模样。 珠帘轻响,挽秋踏着轻快的步子进来,鬓发间还沾着刚从院外带回的晶莹雪沫。 “娘子,殊嫣公主方才派人送信来了。” 挽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压低声音道, “公主派人传话,她三日后就要启程回国了。” 阮如玉含笑接过,展开信笺,只见字迹洒脱飞扬,仿佛能看见写信人明媚的笑靥: “如玉—— 这京城的春天来得太慢,不如我们北戎的草原,此时应该已经绿意盎然了。 告诉你个消息,我终于可以回家啦!不要想我,我们常通音讯便是。 对了,你们皇上特意让孟淮止护送我回去,这下你可要有一段时日见不到他了。 不过你放心,我会让他平平安安回来的。” 字里行间满是北戎公主特有的爽朗,阮如玉不禁莞尔。 恰在此时,外间传来小丫鬟清脆的通报声 :“少夫人,宫里传来消息,二老爷奉旨护送北戎公主归国,明日便启程。” “明日…” 她轻声重复,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东院的方向。那里是孟淮止的小书房,此刻想必已经在收拾行装了。 墨染似是感知到她的心绪,轻轻用脑袋顶了顶她的手心,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午后日光斜照进东院书房,孟淮止负手立在窗前。竹生侍立在侧,见他望着西院听花阁的方向出神,忍不住提醒: “主子,此行快马加鞭,半月便可返回。” 孟淮止沉吟片刻,转身执起一支令箭,声音沉稳道: “竹生,这次北戎之行,你不必随行。” 竹生正要为他整理出行文书,闻言动作一顿,面露委屈: “主子?您不要我了吗?” “磬灭随我北上便可。”孟淮止将令箭轻轻放在案上, “你留在府中有更重要的事。既要处理日常庶务,也要留意各方动向,随时传信。” 晨风吹动帘栊,他的声音顿了顿: “特别是沈砚之那边,务必确保他安安分分,别再胡乱寄什么信来。” “属下明白。”竹生垂首应道,却仍忍不住嘟囔: “只是此行路途遥远,主子只带磬灭一人...” “无妨。” 孟淮止抬手止住他的话,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击, “只有你留在府中,我方能安心。” 这话让竹生瞬间直起身子,脸上重焕光彩。他恭敬行礼: “是,主子!属下必定守好府中!” 孟淮止微微颔首,目光不自觉地又投向听花阁方向,静立片刻,他终是举步往西院走去。 孟淮止穿过月洞门时,正遇见几个丫鬟端着茶点往听花阁去。见他来了,丫鬟们连忙退到一旁行礼: “二老爷。” 听花阁内,阮如玉正俯身喂墨染吃鱼脍。 黑猫吃得正香,浑身的毛都蓬松起来。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逆光中只见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门前。 “小叔叔?”她有些意外,忙起身相迎。 孟淮止迈入门内,目光在屋内轻轻一扫。窗边的绣架上半幅红梅还未完成,案上摊着几卷书,墨染的食碗搁在角落——处处都是她生活的痕迹。 “明日便要启程了。”他声音比在书房时温和许多, “特来与你说一声。” 阮如玉颔首示意挽秋奉茶,亲自将青瓷盏递到他面前: “北戎路远,小叔叔一路珍重。” 孟淮止接过茶盏,指尖在温热的瓷壁上轻轻摩挲: “此去约需半月。府中诸事已交代竹生,若有急事,可去寻他。” 墨染恰在此时蹭到孟淮止脚边,孟淮止低头看了眼黑猫,终是弯腰将它抱起。墨染出人意料地温顺,在他臂弯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照顾好它。” 他将猫儿递还给阮如玉,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腕,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半月便回。” 他收回手,转身欲走。 “小叔叔,稍候。” 阮如玉忽然唤住他。 她转身步入内室,片刻后捧着个锦盒出来。盒盖开启,一方青玉印章静卧在素锦上,玉质温润如水,雕着的竹纹疏朗有致。 “前些日子在瑞玉阁见此印,觉其清雅气质与小叔叔甚是相契,便想着要赠予您。” 她将锦盒递上前, “只是迟迟未寻到合适的时机。” 他接过锦盒,指尖抚过印章冰凉的玉身,那竹纹在日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多谢。” “愿小叔叔一路平安。” 她微微欠身,衣袂飘拂间暗香浮动,像极了窗外那株悄然绽放的白梅。 孟淮止收起锦盒转身离去,却在迈出门槛时回头望了一眼。阮如玉正抱着墨染立在光影交界处,唇边那抹浅笑如投石入潭,在他心底漾开一丝涟漪。 孟淮止离京不过五六日,京中忽然起了阵蹊跷的流言。 起初只是茶肆酒坊间的窃窃私语,待众人留神时,那些流言早已如藤蔓般悄然爬满了孟府的每个角落。 “啧啧,之前二爷不是还亲自教少夫人下棋来着?” “听说靠得可近了,后来少夫人还不小心落水,还是二老爷给救上来的……” 这些话语在茶余饭后、廊下院角交织传递,越传越是绘声绘色,细节也愈发荒唐起来。渐渐便有那等心思龌龊的,添油加醋,编造出更不堪的细节。 “我有个姐妹前些时日当值,远远瞧见二爷扶着少夫人下马车,那眼神,黏糊得紧呐!” “岂止是眼神?有人可是瞧见了,听说二老爷心疼少夫人受惊,还……亲了少夫人的额头安抚呢!少夫人当时就软在二老爷怀里了……” 这一日,阮如玉正端坐于梳妆台前,对着菱花铜镜,执起螺子黛细细描画眉梢。 挽秋侍立一旁,声音带着不安: “娘子,外头的传言……越发不堪了。” 她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说出了那个最荒唐的“亲额”之说。 阮如玉听着,手上的动作未有丝毫停顿,依旧平稳地勾勒出弯弯的柳叶形状。 直到挽秋说完,屏息等待她的反应时,她才缓缓放下眉黛,对着镜中那个眉目如画、却眼底冰凉的自己,唇角极慢、极清晰地勾起了一抹冷冽的笑意。 “倒是编得一手好故事。” 第46章 认定有罪 挽秋忧心忡忡地压低声音: “娘子,可要奴婢去请竹生小哥前来商议?” 阮如玉执起妆台上的一支玉簪,对镜比了比位置,声音平静无波: “这谣言我们都已听闻,竹生那里怕是早就得了消息。此刻我若急着去找他,反倒显得沉不住气。” 挽秋似懂非懂地望着她。阮如玉转身,唇边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 “孟淮止此刻应该正在回程的路上,若得知我独自面对这般污言秽语却隐忍不发……岂不更显得我懂事得让人心疼?” 但流言如野火,终究毫无意外地烧到了老夫人李氏的跟前。 次日清晨,李氏正由丫鬟伺候着用燕窝,管事妈妈神色慌张地进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啪”的一声,盛着燕窝的青玉碗摔得粉碎。 “混账!” 李氏气得浑身发抖, “我孟家诗礼传家百年,何时出过这等伤风败俗之事!” 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桌沿,指节泛白: “现在满京城都在看我们孟家的笑话。书行才走了多久,她就这般不知检点!” 正所谓快刀斩乱麻,她当即派人将阮如玉押至正厅。堂内气氛压抑,连檀香也压不住那股冰冷的怒气。 李氏端坐于上首,面色阴沉如铁,目光如淬毒的银针,死死盯着被婆子押进来的阮如玉,不等她行礼完毕,便厉声斥道: “跪下!” 阮如玉依言跪下,却挺直脊背直视着她。 “好你个阮氏!” 李氏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我孟家待你不薄,书行才去了多久?你竟就如此按捺不住,闹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丑事来!此刻京城上下传得沸沸扬扬,你还有何颜面自称孟家妇!” 既然孟淮止不在,阮如玉也懒得惺惺作态,她眼睫都未动一下: “流言蜚语,母亲也信?” “无风不起浪!”李氏猛地一拍茶几,茶盏哐当作响, “若非你行为不检,举止轻浮,何以惹来这等污糟议论?我孟家百年清誉,绝不能毁在你手上!” 阮如玉抬起眼,眸光清凌凌的: “母亲若认定儿媳有罪,何必多问?” 这般从容彻底激怒了李氏。她冷笑道: “好个牙尖嘴利!既然你这般不识抬举,也别怪我不客气!” “但凭母亲安排。” 阮如玉施礼告退,转身时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 李氏的发难在她意料之中,但这老妇眼底那抹转瞬即逝的狠厉与杀意,却让她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 孟淮止,你可得快点赶回来啊…… 待阮如玉离去,李氏手中的沉香木佛珠串应声绷断,乌木珠子滚落一地。 “如今不过训斥几句,就敢顶嘴,可见她以前那般伏低做小都是装的!” 她的声音嘶哑,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 “如今看来,分明是早就存了不安分的心!” 怒火在她浑浊的眼中燃烧: “一个无所出、不敬婆母的寡妇,占着孟家少夫人的名分,除了败坏门风,还有什么用?!” 她突然想起阮如玉过门至今始终平坦的小腹, “若是她能怀上一儿半女,书行如今也不至于断了香火!” 这些想法如毒液般在她心中混合、发酵,最终酿成了一种阴毒至极的念头。 守寡有什么用?还不如去地下陪我儿! 她的眼神骤然变得异常冰冷、狠戾,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身边跟了她几十年、最知心也最狠得下心的老嬷嬷,声音低得如同鬼魅: “她既然嫁给了我儿,生是书行的人,死……也该是书行的鬼。” 老嬷嬷浑身一颤,连忙低下头。 老夫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滚着骇人的幽光: “书行年纪轻轻,一个人在下头,该多冷清,多孤单……他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伺候着……” 她枯瘦的手指轻轻敲着床沿,一字一句,清晰而残忍: “我这个做母亲的,总不能让他……孤身上路。” 老嬷嬷瞬间明白了主子的意思,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吓得她几乎腿软。 这是……要让少夫人殉葬! 嬷嬷声音发颤: “少夫人毕竟是……” “毕竟是什么?” 老夫人冷冷打断她,目光如毒针般刺来, 她喘了口气,眼中狠意更浓: “如今孟淮止不在府中,正是除去这祸害的良机。明日就将她遣送到城郊庄子上去……” 枯槁的手指缓缓收拢,攥紧了锦被: “记得打点妥当,找几个‘山匪’,做得干净些。” 次日寅时,天色未明,两个粗使婆子便来到听花阁。不等挽秋应门,门便被从外猛地推开—— 几个身材粗壮的婆子面无表情地涌入屋内,身后跟着李氏身边那位面容冷肃的心腹嬷嬷。 “你们要做什么?” 挽秋惊骇地上前阻拦,却被一个婆子毫不客气地推开,踉跄着撞在桌角。 那心腹嬷嬷冷眼扫过屋内,目光落在刚刚起身、还穿着寝衣的阮如玉身上,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奉老夫人之命,送少夫人去庄子静思己过。少夫人,请吧。” “放肆!你们怎敢……” 挽秋还想争辩,却被另一个婆子直接捂住了嘴,反剪双手捆了起来。 阮如玉心下一沉,知道李氏这是要强行送她走了,而且如此急切粗暴,恐怕没那么简单。 她面上却迅速浮起惊惶与不可置信,挣扎着向后退去: “不!我要见母亲!小叔叔这几日不在,我要等他回来……” “由不得您了!” 心腹嬷嬷使了个眼色,两个婆子立刻上前,毫不怜惜地抓住阮如玉纤细的胳膊,用准备好的粗麻绳将她双手也反绑在身后,力道之大,勒得她腕骨生疼。 “唔唔!” 挽秋被堵着嘴,拼命挣扎,眼泪直流,却无济于事。 主仆二人如同货物般,被一路推搡着,从僻静的后门押出,粗暴地塞进了一辆早已等候多时的、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里。 第47章 林中遇险 车厢狭窄,散发着霉味。 挽秋好不容易用牙磨松嘴里的布条,啜泣着低声道: “娘子……她们怎么敢……我们得想办法……至少、至少得让二老爷知道……” 阮如玉靠在冰冷的车壁上,手腕被粗糙的绳索磨得生疼,但她的眼神却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冷静。 她轻轻摇头,声音低哑却清晰: “李氏就是趁孟淮止不在才敢动手,不过有竹生在,不怕他不知道。” 挽秋闻言稍稍安心,却见阮如玉眸光渐沉,透过车帘缝隙望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荒凉景致。 “只是…” 她声音里带着若有似无的凉意, “我原以为李氏最多将我囚禁在庄子里…” 她未尽的话语让挽秋打了个寒颤。 车辙声在寂静的黎明里格外刺耳。 阮如玉闭上眼,前世记忆如潮水涌来——这一世,终究是走到了与前世不同的岔路。 清晨的寒意尚未散尽,官道上已是尘土飞扬。 孟淮止猛地勒紧缰绳,胯下神骏长嘶一声,马鼻中喷出大股大股的白气。 他端坐马背,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玄色披风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但紧握缰绳的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却泄露了此刻翻涌的心绪。 前两日深夜接到竹生密报时的不安,此刻已化作冰冷的怒意。 脑海中不断闪过阮如玉可能遭遇的种种—— 被责难时的惊慌,被流言中伤时的无助,还有李氏可能暗藏的更深恶意...每一个念头都鞭策着他日夜兼程。 孟淮止向来沉稳持重、喜怒不形于色,可此刻,眼底却暗流汹涌。 “主子,” 磬灭从身后驾马上前, “竹生来报,阮氏今早被绑去庄子,正往西山方向。” 孟淮止眸光骤沉。西山那条荒僻小路,根本不是去庄子的正途。 “分两路。” 他声音冷峻如铁, “磬灭,你带人绕到前面拦截。我去追车。” “是。” “驾!” 他猛地一夹马腹,快马如离弦之箭冲破晨雾。 玄色披风在身后翻飞,卷起漫天尘土,如同他此刻再难压抑的焦灼。 马车碾过铺满枯枝败叶的土路,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像是不堪重负。 阮如玉心头猛地一沉—— 她无法动弹,手腕已被绳子捆出深深红痕。 一旁的挽秋也一脸惊慌,她强自镇定,颤声轻唤车夫: “为何停下了?” 回应她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以及车外几声粗野压抑的嗤笑。 就在这时,厚重的车帘被一只粗糙黝黑、布满污垢和老茧的大手猛地掀开!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浓重的汗臭、土腥以及一丝血腥气灌入车厢,让阮如玉下意识地剧烈瑟缩了一下,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突然,七八条精壮的汉子如同鬼魅般围在马车旁。 他们个个面带凶悍戾气,腰间别着锈迹斑斑的砍刀,眼神贪婪地盯住车厢,显然是早在此处埋伏多时的山贼。 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脸上一道深刻的刀疤从眉骨斜划至下颌,随着他狰狞的笑容扭曲着,更显可怖。 他本是接到孟府那位贵人的重金许诺,要在此处取这女子性命、毁尸灭迹。 可当他看清车厢里那抹杏色窈窕身影和那张惊惶却绝美的脸时,那双浑浊的三角眼瞬间瞪直,嘴角控制不住淌下涎水,淫邪贪婪的光芒几乎要实质般溢出来。 阮如玉生得本就极美,今日也只穿了一身淡雅的杏色家常对襟长衫,乌黑云鬓松松挽就,仅簪了一支玉色簪子。 方才的惊惧让她眼眶泛红,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摇摇欲坠的晶莹泪珠,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苍白无血,我见犹怜。 在那群粗野山贼的映衬下,更是美得惊心动魄,看得那刀疤脸口干舌燥,心痒难耐。 “妈的!” 刀疤脸粗嘎的嗓音如同砂纸磨过,打破了林间的死寂,他搓着满是老茧和冻疮的手,眼神死死黏在阮如玉身上,恨不得立刻将她生吞活剥, “上头只说杀了完事,没说是这么个勾魂摄魄的天仙儿!杀了真是暴殄天物!弟兄们,先别急着送她上路,给这小美人儿松松绑!这么标志的美人儿,合该让咱们兄弟先开开荤,快活快活!” 话音未落,他便猛地探身,那只脏污不堪的大手带着一股恶风,直直抓向阮如玉纤细的手腕! 阮如玉吓得浑身发抖,脸色瞬间惨白无血,猛地向后缩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车壁上,双手死死抓住裙摆。 而挽秋的声音却带着破碎的哭腔和最后的希冀: “别过来!我……我们娘子是吏部尚书孟淮止的侄媳!是孟侯府的人!你们若是伤我们娘子分毫,他……他定然将你们碎尸万段。” “孟淮止?” 刀疤脸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仰头发出粗野刺耳的狂笑,笑声惊起林间几只寒鸦, “你吓唬谁呢?这荒山野岭,老子就是天王老子!等咱们兄弟快活完了,一刀下去,谁知道你是哪家的?只怕喂了野狗都没人找得到!哈哈哈!” 其他山贼也跟着发出猥琐的哄笑,眼神如同饿狼般在阮如玉身上逡巡,步步紧逼。 另两个矮胖山贼已迫不及待爬上马车,去拽试图挡在阮如玉身前的挽秋。 逼仄的车厢瞬间充斥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刀疤脸粗糙油腻的手指直接伸向阮如玉的衣襟。 “嗤啦——!” 上好的云锦料子被硬生生撕裂,发出刺耳的哀鸣,露出月白色小衣与纤细锁骨。 “啊——!” 阮如玉终于还是忍不住失声惊叫。 难道这一世,算来算去还是要把自己折进去吗? 该死的孟淮止,怎么还不来?! 阮如玉心里骂骂咧咧,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般疯狂滚落。 第48章 如玉,闭眼。 她拼命挥舞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推开那些令人作呕的触碰,指甲甚至划破一个山贼的糙脸—— 但这点微末抵抗在孔武有力的暴徒面前,如同螳臂当车,可笑又可怜。 刀疤脸趁机再次狠狠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疼得她眼前发黑,忍不住痛呼出声。 “小美人儿,性子还挺烈!” 刀疤脸凑得更近,浓重腥臭的口气几乎喷在阮如玉脸上,熏得她胃里翻江倒海。 他那只油腻的手顺着她的手腕粗暴地向上摸索,眼看就要触碰到她裸露的脖颈和肩头。 阮如玉被彻底禁锢在车厢角落,避无可避—— 撕裂的衣衫无法蔽体,冰冷的绝望如毒蛇般缠绕心脏,几乎将她溺毙。 她有些绝望地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与黑暗。 就在那肮脏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肌肤的千钧一发之际—— “咻——!” 紧接着,一支羽箭如同黑色的闪电,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精准无比地疾射而来! “噗嗤!” 利刃穿透皮肉的闷声响起。 正准备对阮如玉施暴的刀疤脸身体猛地一僵,动作骤然停顿。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到一支精铁箭矢正正插在自己探出的那只手腕上,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他脏污的衣袖和阮如玉杏色的裙裾。 “啊——!” 下一秒,杀猪般的惨嚎才从刀疤脸口中爆发出来。 是他!孟淮止! 阮如玉的心微微一颤。 所有山贼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骇然转头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竹林深处,一道玄色身影如疾风般策马奔出,快得只剩一道残影! 孟淮止端坐于骏马之上,面色寒如冰霜,眼神锐利如鹰隼,浑身散发着骇人的戾气与杀意! 他目光扫过马车内衣衫不整、泪痕满面、几乎崩溃的阮如玉,眼底瞬间翻涌起滔天怒火! “找死!” 冰冷彻骨的两个字,如同地狱传来的审判,瞬间笼罩了全场。 马儿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孟淮止借势翻身下马,腰间佩剑“呛啷”一声出鞘,寒光凛冽的剑锋直指刀疤脸。 “大哥!” 旁侧的山贼见状怒吼,三四人同时抽刀围了上来,刀刃交错,形成一个半圆,朝孟淮止逼压过来。 孟淮止将身侧的马车帘往内拢了拢,确保阮如玉不会被波及。 “如玉,闭眼。” 他的温柔语气与此时狠戾面容有些违和。 随即旋身转剑,不等他们反应,已然欺身而上,重重朝着左侧山贼的脖颈砍去,那山贼惨叫一声,向后倒去。 他侧身避开劈来的一刀,手腕翻转,剑锋轻易划开另一名山贼的喉咙;回手一剑格开斜刺里的朴刀,顺势一脚将那山贼踹得吐血倒飞,撞倒好几个同伙。 一名山贼趁孟淮止格挡正面攻击时,狞笑着从侧面挥刀砍向马车车厢,企图破开车壁! 孟淮止眼角余光瞥见,瞳孔骤缩,来不及完全转身,直接反手将长剑掷出! 而就这片刻的分神,另一名山贼的刀锋已然袭至孟淮止背后! 他猛地侧身,刀尖划破臂膀处的衣料,带出一片血珠。 与此同时,竹生等随从终于赶到,车外瞬间陷入混乱的厮杀—— 兵刃激烈碰撞,惨叫不绝于耳。 战斗结束得极快。 半刻不到,十余名山贼已全部倒地毙命,只剩下那个被孟淮止一箭射穿了手的刀疤脸头目。 刀疤脸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求饶: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孟淮止瞥了眼地上瑟瑟发抖的山贼,冷哼一声,声音冰冷如霜: “晚了。” 他大步上前,面无表情地了结了刀疤脸最后的痛苦。 空气中弥漫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孟淮止站在尸骸之中,玄色衣袍被溅上点点暗红,臂膀处的伤口渗出的鲜血染深了一小片衣料。 几缕黑发垂落,却更添几分搏杀后的冷厉之气。 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却第一时间急切地望向车厢。 他顿了顿,抬手用剑尖挑开彻底损毁的车帘。 刺目的天光涌入昏暗的车厢,同时映入阮如玉眼帘的,便是孟淮止这副如同战神临世、却为她染血开路的模样。 四目相对。 阮如玉的心停了半拍,只觉得这个男人,长得极好看…… 不,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呆了半瞬,装作才从极致的惊恐与绝望中回过神来。 猛地抬起头,泪水瞬间盈满眼眶,视线模糊地望着眼前这张清冷熟悉、带着血污与杀气的脸庞—— 那份依赖至极、脱口而出的本能,被她演练得毫无破绽。 只听一声破碎不堪的呜咽,自她喉间艰难溢出: “书行……!” 一声呼唤,哽咽着无尽的委屈、劫后余生的恐惧和仿佛见到至亲之人的脆弱。 然而,喊出口的瞬间,她像是陡然清醒,认清了来人是谁。 脸上闪过极大的“慌乱”与“羞愧”,泪水落得更凶,慌忙改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对、对不起……小叔叔……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吓坏了……” 她一边语无伦次地解释,一边仿佛再也支撑不住—— 顾不上礼法规矩,整个人如被抽走所有力气、寻求庇护的幼兽,猛地向前一倾,跌撞着扑进孟淮止刚探入车厢、尚带血腥气与冷冽杀意的怀里! 柔软的、温热的玲珑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冰凉的脸颊深深埋入他染血的胸膛,呜呜的哭泣声压抑又绝望地传来: “小叔叔……我好怕……我真的好怕……” 孟淮止的身体在她扑入怀中的瞬间猛地一僵。 不知为何,那声误唤的“书行”像一根细针,刺入他心底,泛起酸涩的疼。 而她随后慌乱改口的依赖无助,以及怀中这具冰冷颤抖、哭泣不止的娇躯,更是将那点酸涩催化成了汹涌的怜惜与保护欲。 孟淮止原本因搏杀而紧绷的手臂,迟疑了一下,终于缓缓落下,极其僵硬却最终坚定地环住了她颤抖的肩背。 “没事了……” 第49章 无事了…… 孟淮止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未褪的杀意与不自知的温柔: “别怕,我来了。不会再有人能伤害你。” “小叔叔……你怎么会在这……?” 阮如玉话语哽咽,泪水模糊了视线,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如果不是你……我恐怕已经……” 话说到一半便难以为继,只剩下后怕的抽噎。 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与依赖,他动作略显僵硬却未推开,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未褪的杀伐之气: “府中之事我已知晓。岂能容你受此委屈、陷此险境?” 阮如玉仿佛被他的杀气惊到,身体又是一颤,下意识往他怀里缩了缩,泪水涟涟: “母亲遣我去庄子……可为何会有山贼?母亲她……她当真如此厌弃我吗?” 她问得怯生生,带着难以置信的受伤,眼神却悄悄捕捉着他每一丝反应。 孟淮止闻言,眸中寒意更盛,却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沉声道: “此事我自有计较。绝非你的过错。有我在,绝不会再让今日之事重演。” 他的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细腻的肌肤,带来一阵微妙的战栗。 “挽秋呢?她和我一起被绑出来的。她在马车外面吗?” 孟淮止察觉她的担心,沉声喝道: “竹生!” 只见竹生已从一片灌木后快步走出,身上也沾了些尘土草屑,但行动无碍。他手中横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子,正是挽秋。 “爷,” 竹生恭敬在马车外禀报,语气沉稳, “这位姑娘只是被打晕了过去,受了些惊吓,身上并无大碍,稍后便能醒来。” 孟淮止对竹生微一颔首,吩咐道: “将她妥善安置,小心照看。” “是。” 竹生应道,抱着挽秋走向一旁已收拾出的、相对平稳安全的地方。 她想去看看挽秋,却被孟淮止轻轻按住: “有竹生在,她不会有事。” 他指尖虚虚拂过她腕间刺目的红痕,嗓音低沉得不像话: “你先顾好自己,疼么?” 阮如玉轻轻抽了口气,方要摇头强撑,眸光却倏地凝在他左臂——玄色衣袍竟被利刃撕裂了一道长口,暗红的血正从里头不断渗出来,几乎染透了半边衣袖。 “小叔叔!” 她霎时惊呼,容色惨白,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恰到好处地颤抖着—— 一副被骇得魂飞魄散的模样,声线里浸满了精心调配的恐慌: “你流血了!都是为了救我……” 孟淮止瞥了一眼伤处,面不改色,仿佛那皮开肉绽的痛楚不在自己身上: “无碍。” 可阮如玉哪里听得进去?泪珠儿断线似的往下掉,急得便要凑近查看。这一动,方才挣扎间早已凌乱的月白色中衣顿时滑落几分,露出一截莹润如玉的肩头。 凉风侵入车厢,吹在裸露的肌肤上,激起一阵细密的颤栗。 阮如玉后知后觉地“呀”了一声,芙蓉面瞬间红透,羞得无地自容,手忙脚乱地去掩衣襟—— 可腕上疼、心下慌,越是遮掩越显狼狈,反倒将楚楚可怜之态推到了极致。她缩着身子,泪却落得更急,更添几分难以言喻的羞窘…… 孟淮止眸光骤然一沉,在她衣襟滑落的刹那便已倏地移开视线,下颌线却绷得死紧。 此刻非礼勿视的教养刻入骨髓,然那惊鸿一瞥的雪腻肌肤却似烙铁般烫在他心头。 他喉结微动,毫不犹豫地抬手——“唰”地一声,竟直接解开了自己那件染血的外袍系带! 玄色织金的外衫应声落下,带着他身上独有的清冽气息与尚未散尽的铁血寒意,下一瞬,却已被他动作略显僵硬地、轻轻披裹在了阮如玉瑟瑟发抖的肩头。 宽大的男子衣袍瞬间将女子窈窕的身躯彻底笼罩,阻隔了所有寒意,也掩去了所有春色。 那衣料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以及淡淡的血腥气,竟奇异地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披好。” 他声音沙哑,别开目光不敢看她,只专注地替她拢紧衣襟,确保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每一个动作都克制而守礼,指尖尽量避免触碰到她分毫。 阮如玉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与气息包裹,整个人都有些愣住了。 她仰起泪眼朦胧的小脸,怔怔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侧颜——紧抿的薄唇,微湿的鬓角,滚动的喉结……以及那双刻意避开、却依旧能感受到其下暗流汹涌的深邃眼眸。 “小叔叔……” 她喃喃低唤,声音细弱,带着鼻音,下意识地抓紧了那宽大的衣襟,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这片带着他气息的方寸之地里。 孟淮止为她拢好衣袍,确保再无一丝不妥,这才收回手,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 却见阮如玉眼圈鼻尖都红透,长发微乱地黏在颊边,裹在他的黑袍里,更显得一张小脸苍白脆弱,唯有那双湿漉漉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他心头那处柔软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怜惜,汹涌而至,几乎要冲垮他引以为傲的自制。 “……无事了。” 他终是低声安抚,嗓音是前所未有的喑哑温柔。 处理好尸首后,孟淮止环视四周—— 马车损毁严重,显然无法再用。他沉吟片刻,目光落回怀中依旧惊魂未定的阮如玉身上,低声道: “此地不宜久留。马车已毁,今夜我们先去京郊的别院暂歇,明日再妥善回府。” 阮如玉闻言,微微犹豫。 她抬起泪眼望向他,羽睫上还挂着细碎泪珠: “小叔叔突然赶回京……不会耽误公务么?” “无妨。” 孟淮止取出帕子轻轻递到她手中,声音沉稳有力: “殊嫣公主已安然返回,且我回京前便已向皇上禀明,圣上特准了休沐。” 见她仍不安地攥着衣角,他语气不觉放缓: “别担心,都安排妥当了。你也需要好好休息压惊,让竹生寻个可靠的大夫来瞧瞧伤势。” 阮如玉闻言抬起泪眼望着他点了点头。 孟淮止略一颔首,转而吩咐竹生: “你去护送挽秋姑娘。” “是,爷。” 竹生利落应下。 交代完毕,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坐稳后俯身朝她伸出手: “能上马吗?” 第50章 揽住他的腰 阮如玉试着动了动,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 方才的惊惧似是抽空了她全部气力。她赧然摇头,颊边飞起一抹霞色。 孟淮止不再多言,手臂微微用力,便将她轻巧地提上马背,安置在自己身前。 她的脊背不可避免地紧贴着他坚实温热的胸膛,几乎能感受到其下沉稳有力的心跳。 他双臂从她身侧绕过,拉住缰绳,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的一方天地里—— 淡淡的血腥味、清冽的松柏味与男子阳刚的热意,瞬间将她严密包裹,无所遁形。 阮如玉浑身僵硬,连呼吸都放轻了,脸颊烫得惊人,一动也不敢动。 “坐稳了。” 低沉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发丝。 随即,孟淮止一抖缰绳,骏马迈开稳健步伐小跑起来。 马背颠簸令她不得不向后偎紧,每次细微晃动都加剧着肌肤相贴的触感。 起初,她还浑身僵硬得如同木石,但很快,一丝理智拽回了她的神思—— 这是机会,而非窘境。 她不能浪费。 于是,在又一次略显剧烈的颠簸中,她仿佛终于稳不住身子,低低惊呼一声,整个人彻底向后偎进他怀里。 她能清晰感觉到,在靠实的瞬间,男人环着她的手臂肌肉骤然绷紧,连呼吸都滞了半拍。 阮如玉心中掠过一丝得计的微光,面上却愈发羞怯难当,连耳根都染上绯色。 她试图微微前倾,似是想拉开一点距离,可马儿恰在此时一个踏步,又让她这番“努力”化为乌有,反而像是在他怀中不安地蹭了蹭。 “对、对不起,小叔叔……”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混在蹄声与风里,却清晰地钻进他耳中, “我……我没骑过马。” 孟淮止未有立刻回应,只是那握缰绳的手背青筋微凸,收紧了下颌。 过了片刻,他那低沉沙哑的嗓音才混着胸腔的震动传来,敲击着她的背脊: “无妨。” 为求稳妥,他不动声色地将环着她的手臂收拢了些许,为她圈出一个更稳固,却也更为亲密的空间。 风声掠过耳畔,却吹不散这狎昵中逐渐升腾的暧昧温度。 孟淮止下颌紧绷,目视前方,努力忽略怀中的温香软玉,专注于控马前行。 然而,那纤细腰肢的柔软触感,发丝间淡淡的馨香,以及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身体,都无比清晰地传递过来,挑战着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他勉强压下身体的躁动,试图用速度来分散那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注意力。 他猛地一抖缰绳,马儿会意,骤然加速! 突如其来的加速却让阮如玉低呼一声,她下意识地伸出双臂,慌乱中揽住了他精壮的腰身,将自己彻底交付于他的掌控之中。 这一下,两人之间再无分毫间隙。 阮如玉将发烫的脸颊深深埋进他胸前的衣料,感受着他急促有力的心跳和紧绷的肌肉,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唇角极轻地弯起一个得逞的、小狐狸般的弧度。 直到他低沉的声音再次从头顶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打破了这旖旎又危险的静谧:“就快到了。” 没过多久,一座白墙灰瓦、看似朴素的别院出现在暮色笼罩的山脚下。 孟淮止率先下马,随即伸手,将阮如玉小心翼翼地抱了下来。 她的脚刚一沾地,便腿软得晃了一下,下意识地又抓住了他的手臂。 “小心。” 他低声提醒,手臂虚扶在她身侧,并未立刻松开。 阮如玉站稳身形,慌忙松开手,脸颊绯红,声如蚊蚋: “多谢小叔叔。” 孟淮止将她轻轻放下,对别院管事沉声吩咐: “收拾一间清净的上房,再寻一身干净的女装来。”他目光扫过阮如玉依旧苍白的脸,补充道: “再去请个稳妥的大夫来。” “是,主子。” 管事连忙应下,示意丫鬟上前搀扶阮如玉。 “小叔叔……” 阮如玉仰起脸,眼中水光未退,满是依赖与惊惧后的脆弱, “挽秋……挽秋何时能到?她真的没事吗?” 此刻的她,仿佛只剩下这点挂念。 “竹生办事稳妥,很快便会到。” 孟淮止语气放缓了些许, “她既无大碍,你便先安心休息,处理伤势。” 正说着,竹生已驾着一匹黑色骏马赶来,怀中揽着依旧昏睡的挽秋翻身下马。 阮如玉见状,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孟淮止见一切暂且安置妥当,便对阮如玉道: “你先随她们去换身衣裳,让大夫瞧瞧伤。我还有些事。” 说罢竟不等回应,转身疾步向浴房走去,衣袂翻飞间踏碎一地落影。 一进入浴房,孟淮止一直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更汹涌的躁动。 他几乎是粗暴地扯下早已被血污和尘土弄脏的衣袍,露出精壮白皙的上身与左臂那道狰狞的伤口。 此刻他没有立刻处理伤口,而是直接急匆匆地步入了备好冷水的浴池之中。 刺骨的冷水瞬间包裹住他滚烫的身体,激得他肌肉猛地收缩,倒抽一口凉气。 但这冰冷的刺激,却恰好暂时压下了他体内那股因一路温香软玉在怀而燃起的、几乎要失控的邪火。 然而,比这更让他恼怒的是府中现状。 他不过离京数日,流言便猖獗至此! 李氏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磋磨甚至暗害于她! 若非他及时赶到…… 一想到她可能遭遇的下场,一股冰冷的后怕与暴怒便席卷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若她真出了事,他恐怕……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再让她陷入此等险境。 是了,她是书行的未亡人,孤苦无依,他既承了照顾孟府之责,便有义务护她周全。 今日之事,是他疏忽之过。日后…… 绝不能再让她独自面对这些风雨。 这念头一起,仿佛为他那些混乱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合理且正当的出口。 第51章 如何安心? 而此刻的厢房内,阮如玉已匆匆换上了一身管事找来的、略显宽大的浅碧色女装,手腕上也简单包扎妥当。 挽秋正虚弱地靠在软枕上,脸色依旧苍白,额角有一块明显的淤青,显然并未完全从惊吓和那一记闷棍中恢复过来。 一见阮如玉进来,挽秋挣扎着便要起身,眼眶瞬间就红了: “娘子……您没事吧?奴婢……奴婢没用……”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哭腔和自责。 阮如玉快步走到榻边,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柔声道: “快别动,好生躺着。” 她仔细端详着挽秋的脸,指尖轻轻拂过她额角的淤青,眼中满是真切的心疼: “他们打伤你了?还伤到哪里了?快让我看看。” 挽秋抓住阮如玉的手,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上下打量着阮如玉,生怕她有什么不妥: “奴婢没事,就是头上挨了一下,晕乎乎的……”“娘子您呢?您有没有受伤?那些天杀的山贼有没有……” 后面的话她有些不敢问出口,只是急切地看着阮如玉,直到确认她家小姐除了脸色差些、手腕有些淤痕外,似乎并无大碍,这才稍稍安心,但依旧后怕不已, “幸好……幸好二老爷及时赶到了……不然奴婢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说什么傻话,” 阮如玉拿出自己的帕子,细细替她擦拭眼泪, “若不是为了护着我,你也不会被打晕,你该自己先跑的……”她语带哽咽,想起当时的凶险,亦是心有余悸。 主仆二人执手相看,竟有种劫后余生的唏嘘。 挽秋乖顺地喝着药,目光却不时望向门外,似乎在寻找什么。 犹豫了片刻,她终是忍不住,小声嚅嗫着问道: “娘子……那个……那位救下奴婢的……竹生小哥……”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苍白的脸颊上竟意外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眼神也有些闪烁,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与关切。 阮如玉正全神贯注地想着孟淮止的伤势和接下来的打算,并未留意到挽秋那异样的神色,闻言只是随口问道: “怎么了?是他方才照拂不周,让你受委屈了?” “不曾!” 挽秋急急抬头否认,声音都不自觉地扬高了几分: “竹生小哥他…他待奴婢很是周到…” 话一出口方觉失态,忙又低下头去,声若蚊蚋地补了一句: “奴婢只是…只是想当面谢过他的救命之恩…” 阮如玉见她这般情状,只当是小女儿家脸皮薄,她轻抚挽秋肩头: “你好好歇着。我……我去看看小叔叔那边是否需要帮忙。” “方才管事来送伤药时说,他臂上受了刀伤,回房后便去了后院的浴房清洗伤口,也不知严重不严重……” 她顿了顿,想起孟淮止救人时挡在身前的背影,眼中划过一丝担心: “他为了救我们才受的伤,我准备去看看。” 挽秋听闻连忙点头: “娘子快去吧,二老爷那要紧!奴婢这里没事的。” 阮如玉替她掖了掖被角,这才转身,匆匆离开了厢房,朝着孟淮止所在的浴房方向走去。 丝毫没有察觉身后榻上,挽秋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眼中闪过的一丝复杂情绪, 浴房里,孟淮止臂上的伤口在冷水的浸泡下传来阵阵刺痛,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他低头看去,只见伤口边缘已然泡得发白,鲜血却依旧丝丝缕缕地渗出,将周遭的池水染开淡淡的红晕。 门外却忽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以及阮如玉那带着急切与担忧的、软糯的声音: “小叔叔?你伤口可处理了?严重吗?我……我带了伤药来……” 是阮如玉?!她怎么来了…… 孟淮止身体猛地一僵,几乎是下意识地沉入水中更深,只露出宽阔的肩膀和线条冷硬的下颌。冷水漫过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眉头死死拧紧。 “无事!” 他扬声回应,声音因压抑和伤口的疼痛而显得异常沙哑冷硬, “一点小伤,不必挂心。你回去好生休息!” 门外的阮如玉非但没走,反而往前凑了凑,指尖轻轻搭在门把手上—— 她故意听出他声音里的异样,将那份“担忧”再添三分,语气愈发急切: “小叔叔,你声音不对……伤口是不是很疼?让我进去看看好不好?我带了上好的金疮药,是方才大夫留下的……” 她轻轻推了推门,门纹丝不动……她立刻换上更委屈的语调: “小叔叔,你让我看一眼,确认无碍我便走,绝不打扰你。” 孟淮止此刻心烦意乱。臂上伤口在冷水中泡得发白,血却未止,仍在丝丝外渗,将周遭池水染得淡红。 而比伤口更灼人的,是门外那不肯离去的身影所带来的、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纷乱思绪。 她难道不知深夜叩响男子浴房是何等不妥吗?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便被他强行掐断。 不能再想下去!他语气加重,带上了几分训斥的意味: “回去!” 门外静默了一瞬。阮如玉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下一秒,她便将酝酿好的哭腔掺进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与执拗: “小叔叔是因救我才伤的,若是因我执意要走而耽误了处理,叫如玉如何能安心?” “若是……若是小叔叔嫌我碍眼,我闭着眼进去,把药放在门口就走,好不好?” 那声音软得像棉花,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仿佛他再拒绝,便是不近人情。 孟淮止额角青筋跳了跳。 这些日的相处让他知道她的性子,看似柔弱,实则执拗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 加之她今日确实受惊过度,他若再强硬拒绝……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终是妥协般地沉声道: “……在门口等着。” 他迅速从冷水中起身,带起一片水花。 也顾不上擦干身体,只胡乱抓过一旁架子上干净的里衣,仓促地披在身上,系紧衣带,勉强遮住精壮的身躯。 湿透的布料立刻贴服在皮肤上,勾勒出流畅而富有力量的肌肉线条,更显狼狈不堪。 氤氲的热汽混杂着血腥味扑面而出。 第52章 让我帮你 阮如玉没有真的愣神,只是故意放慢了眨眼的速度,让自己看起来像被他这副模样惊到了。 只见孟淮止墨发湿透,几缕凌乱地贴在额角与脸颊,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滚落,没入微微敞开的、湿透的白色里衣领口。 他的脸色因失血和冷水浸泡而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暗沉得吓人,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湿衣紧紧贴着他挺拔的身躯,左臂处的布料却已被渗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看起来触目惊心。 这副模样,与他平日里的清冷威严截然不同,竟透出一种罕见的、极具侵略性的狼狈与……性感。 阮如玉看得呆了呆,脸颊“唰”地红了,仿佛真的害羞得不敢直视。 “小……小叔叔……” 她声音细若蚊蚋,却故意让气息带着几分不稳,将手中的白瓷药瓶递过去,指尖若有似无地蹭过他的掌心。 孟淮止被她刚刚直愣愣的目光看得本就不自在,再被她这无意识的一撩,浑身更僵了几分。 他侧开身子,语气硬邦邦地道: “药留下,你走。” “不行!” 阮如玉立刻抬起头,眼底的“担忧”浓得化不开,却又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坚持, “伤口这般深,若不及时处理,恐会溃烂发炎……” 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目光却恰好落在他仍在渗血的左臂上,那抹刺目的红让她也顾不得什么害羞了,急切道: “小叔叔您独自一人如何包扎?不如…让我……让我帮你……” 氤氲水汽中,孟淮止终是败在她执着的目光里,侧身让出半步空间。 浴房内水汽更浓,湿热的空气里混杂着皂角的清苦、淡淡的血腥,还有独属于孟淮止的、极具压迫感的男性气息。 阮如玉故意让脸颊烧得更红,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乱,一副被这氛围搅乱心神的模样。 她走到架子边取布巾和清水时,特意放慢了脚步,让裙摆轻轻扫过孟淮止的小腿,感受到他瞬间绷紧的肌肉,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小叔叔,你坐下吧。” 孟淮止僵立在原地,看着她在氤氲水汽中忙碌的纤细背影,看着她羞得通红的侧脸和那坚持要为他处理伤口的姿态,所有斥责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闭了闭眼,终是依言在一旁的矮凳上坐下,将受伤的左臂伸了过去。 罢了,由她去吧。 她转过身,声音仍带着颤,却稳稳地将布巾递过去, “我帮你擦干净伤口,再敷药。” 她说着,不等他回应,便主动蹲下身,视线落在他的左臂上—— 那道伤口狰狞,却成了她最名正言顺靠近他的理由。 阮如玉的指尖触碰到他皮肤时,没有丝毫慌乱—— 她故意用指腹轻轻蹭过伤口周围的皮肤,感受到他肌肉的紧绷,也感受到他身体的灼热。 她动作极轻,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却又在每一次擦拭时,都让指尖若有似无地多停留半秒。 “疼吗?” 阮如玉仰头问他,眼底汪着点水光,看起来有些心疼。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伤口上—— 她在看他因隐忍而绷紧的下颌线,在看他滚动的喉结,在看他眼底那抹被她勾起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暗涌。 孟淮止没有回答,只是呼吸又重了几分。 他垂眸看着她低垂的眼睫,看着她泛红的耳尖,只觉得这浴房里的水汽越来越浓,浓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也浓得让他心底那股被压抑的躁动,又开始蠢蠢欲动。 此刻空气中的沉默不再是单纯的安静,而是被阮如玉刻意织就的、带着危险张力的暧昧。 水珠从孟淮止的发梢滴落,砸在地上,发出轻响…… 阮如玉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手臂,带着女子的馨香,而他的心跳,正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快。 好不容易包扎妥当,阮如玉轻轻打了个结,终于松了口气。 她抬起脸,想查看一下是否妥帖,却不料孟淮止也正下意识地低头看来—— 两人的距离本就极近,这一下,她的唇瓣几乎要擦过他微抿的唇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阮如玉惊得瞪大了眼睛,整个人僵在原地,脸颊如同着了火般瞬间烧得通红。 孟淮止亦是浑身剧震,深邃的眼眸中猛地掀起惊涛骇浪,那强压下的所有暗涌几乎要破笼而出! 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自己的倒影,能数清她因惊吓而轻颤的睫毛,能感受到她骤然停滞的、带着甜香的气息…… 只需再靠近一寸…… 仅仅一寸…… 孟淮止背后沁出了一层薄汗,某种被严格禁锢的、不合时宜的悸动悄然苏醒,试图冲破理智的牢笼。 然而,理智最终以摧枯拉朽之势猛地回笼。 孟淮止像是被烫到一般,骤然别开脸,猛地站起身! 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矮凳,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浴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够了!” 他背对着她,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与仓皇, “药已上好,你出去!” 阮如玉也被那声响惊得回过神来,她慌忙后退两步,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紧绷的背影,语无伦次道: “对、对不起……小叔叔……我不是故意的……我、我这就走……” 她像是受惊的小鹿般,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出了浴房,连带来的药瓶都忘了拿。 直到听见浴房门被关上的声音,孟淮止才缓缓转过身。 他抬手,指腹重重擦过自己的唇角,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几乎成真的气息。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与药味的潮湿空气,胸腔剧烈起伏,然后又一次纵身跃入冰冷的浴池,任由冷水再次裹住滚烫的身躯…… 第53章 禁足李氏 次日破晓,晨光熹微。 别院门前车马齐备。 孟淮止身着青灰常服立在阶前,神色已恢复平日的清冷,唯有在看见阮如玉被丫鬟搀着走出来时,眼波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瞬。 她脸色仍带着倦意,眼下一圈淡青,见到他立即垂眸敛衽,声音轻得似露珠滚落: “小叔叔。” 这声规矩守礼的称呼让孟淮止指节微紧。 他略一颔首,转身时衣袂划出冷硬的弧度: “启程。” 马车在沉寂中驶入孟府侧门。 停稳后,孟淮止却没有着急离开,而是立在车辕旁向阮如玉伸出手掌。 阮如玉犹豫片刻,终将沁着凉意的指尖轻搭上去。 在肌肤相触的刹那,两道身影同时凝滞—— 她的指尖与他掌心一触即分,像两片偶然相碰的云,又匆匆各分东西。 “昨日之事,” 孟淮止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会处置。你安心回去,从今以后不会再有人敢为难于你。” 这是他给出的承诺。 阮如玉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 “多谢小叔叔。” “嗯。” 孟淮止应了一声,目光在她低垂的发顶停留了一瞬,终是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决绝冷硬,仿佛要彻底斩断昨夜那不该有的牵连…… 阮如玉站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收起那副恭顺怯懦的表情,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 孟淮止进了府,未曾歇息,带着竹生便径直朝着李氏所居的正院走去。 他面色沉静,步伐沉稳,周身却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沿途遇到的仆妇丫鬟无不心惊胆战,纷纷避让垂首,不敢直视。 正厅内,李氏正心神不宁地捻着佛珠,听闻脚步声,抬头便见孟淮止面色冷峻地大步踏入。她心头猛地一跳,强自镇定道: “淮止你回来了?事情可还顺利?” 孟淮止却并未回答她的寒暄。他站定在厅堂中央,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直直射向李氏,开门见山,声音沉得吓人: “长嫂,昨日如玉路上遭遇了山贼。” 李氏捻着佛珠的手猛地一抖,脸上血色褪去几分,强笑道: “竟有此事?京畿之地,怎会……如玉她没事吧?真是万幸……” “万幸?” 孟淮止打断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若非我恰巧赶到,此刻她主仆二人早已尸骨无存!长嫂难道不觉得,这山贼出现的时机、地点,都太过巧合了吗?” 李氏被他目光中的厉色和毫不掩饰的怀疑逼得慌了神,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带着色厉内荏的味道: “孟淮止!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怀疑是我所为不成?我不过是按家规行事,让她去庄子思过!谁知会遇上这等天灾人祸!你莫要血口喷人!我乃孟家长房夫人,你岂敢如此污蔑于我!”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猛地站起身,手指几乎要戳到孟淮止面前: “别以为你现在掌着家,就能无法无天!别忘了你的身份!我可是你嫂嫂!” 面对她歇斯底里的反扑,孟淮止甚至连眉毛都未曾动一下,眼神却愈发冰寒。 就在李氏情绪激动,试图以身份压人,甚至想再上前一步时—— 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侍立在孟淮止身侧后方的竹生,动了! 没有丝毫预兆,只听“沧啷”一声刺耳的金铁摩擦声! 一道雪亮的寒光骤然闪过,竹生腰间的佩刀已出鞘半尺! 冰冷的刀锋精准地横亘在李氏与孟淮止之间,距离李氏的指尖不过寸余! 那锋刃上甚至还残留着昨日搏杀山贼时沾染的、未曾擦拭干净的一丝暗红! 李氏所有的叫嚣与动作瞬间僵住! 她惊恐地瞪着眼前那截闪着寒光的刀锋,以及竹生那双面对他毫无感情的眼睛,一股冰冷的惧意自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她如坠冰窟! 她毫不怀疑,若她再敢有任何不当举动,眼前这个护卫真的会毫不犹豫地挥刀! 孟淮止这才冷冷开口,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的一幕从未发生: “家规?” 他冷笑一声: “动用私刑,强行捆绑,这便是长嫂口中的家规?还是说,长嫂早就知道那条路不太平,特意为她选的?” 他步步紧逼,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砸在李氏心上: “至于最近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皆是无稽之谈!不过是有心之人恶意揣测,以讹传讹!” “我孟淮止行事,何时需要向那些搬弄是非的人交代?倒是长嫂,不分青红皂白便听信谗言,责难孤媳,甚至险些将其置于死地!这便是你掌家之道?” 李氏被他质问得哑口无言,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 “你……你……” 孟淮止却不再给她辩解的机会,目光扫过厅外噤若寒蝉的仆从,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如同军令传遍每一个角落: “即日起,府中再有人敢议论主子是非、传播流言蜚语,一经发现,无论何人,一律杖责五十,发卖出去,绝不姑息!” 此言一出,所有下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大气都不敢出。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面无人色的李氏身上,一字一句,宣判了她的结局: “长嫂年事已高,近日又屡犯糊涂,心神不宁,宜静养。从今日起,便安心在自个儿院里静养吧,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踏出院门一步!” 这便是彻底夺了她的权利,并将其禁足了! 李氏猛地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瞪着孟淮止: “你敢?!我乃是孟家长房……” “长房夫人更应恪守本分,为阖府表率!” 孟淮止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眼神睥睨,仿佛在看什么令人作呕的秽物, “若非念及兄长在天之灵,就凭你昨日所为——构陷儿媳、勾结匪类、意图谋害性命——哪一桩哪一件,都足够我将你送去该去的地方!岂容你此刻还安坐于此,对我叫嚣身份?!” “书行若在天有灵,得知他尸骨未寒,你便如此对待他唯一的遗孀,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李氏被他这番话刺得浑身一颤,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她猛地抬头,对上孟淮止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 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情分,只有冰冷的审视和毫不留情的警告。 他不再多言,也不再看李氏那副摇摇欲坠、惊怒交加的模样,对竹生微一颔首。 竹生利落地收刀入鞘,那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正厅里格外刺耳。 孟淮止转身拂袖而去,而李氏颓然跌坐回椅中,面如死灰…… 第54章 掌馈 李氏被禁足的消息传来时,阮如玉正执着一把小银剪,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兰草的枯叶。 她听得极其认真,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惯常的平静。 直到汇报的小丫鬟说完,她才微微颔首,轻声道: “知道了。下去吧。” 然而,当房门轻轻合上,室内只剩下她一人时,那副温顺哀愁的面具便瞬间冰消雪融。 她缓缓放下银剪,唇角控制不住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最终化作一个明媚而畅快的弧度,眼底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近乎雀跃的亮光。 若不是极力克制,她几乎要笑出声来。 禁足了! 那个老虔婆,终于被彻底拔去了爪牙,囚在了她那富丽却冰冷的牢笼里! 真是……大快人心! 她想起李氏上一世是如何明里暗里地磋磨她,又如何命人如对待牲畜般给她灌下毒酒…… 甚至,那恶毒的老妇竟敢买通山匪,欲置她于死地! 如今呢? 如今她只能缩在自己的院里,对着四四方方的天空,品尝自己种下的苦果! 而她阮如玉,却好端端地站在这阳光之下,毫发无伤。 这一切,都多亏了孟淮止…… 他果然是有些在意她的。 阮如玉喃喃自语: “不过只是夺权禁足,怎抵得过你前世予我的锥心之痛?” 不过那对狗男女还没回来,好戏还没开始呢。 这辈子她不仅要让李氏永无翻身之日,更要让那对尚未归府的“璧人”,也尝尝她前世受尽的苦楚。 处理完李氏,孟淮止径直来到书房,吩咐竹生去请阮如玉过来。 不多时,阮如玉迈着细碎的步子踏入书房。 屋内光线透过雕花窗棂洒下,在地上形成一片片斑驳光影。她福身行礼,声音轻柔: “小叔叔,您找我?” 孟淮止搁下手中笔,抬眸看向她,目光里少了平日的疏离,多了几分审视与考量。 他起身走到一旁的黄花梨木柜前,打开柜门,从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檀木匣子。 孟淮止轻轻打开匣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枚通体莹润的羊脂玉令牌,旁边还放着一串沉甸甸的钥匙—— 那是掌管府中各处库房、账房的关键。 “如玉,” 孟淮止拿起匣子,走到她面前,声音低沉却清晰, “从今日起,这孟府的中馈之权,由你掌管。” 阮如玉闻言,眼中闪过一抹震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反应过来,声音带着几分惶恐: “小叔叔,如玉怎敢担此重任?” 孟淮止看着她,目光温和了些许: “你是书行之妻,这中馈之权本就该由你执掌。”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冷肃: “李氏德不配位,心思歹毒,不仅滥用私刑险些害你性命,更将府中事务搅得一团糟。今日之事,便是给她的惩处。” “小叔叔,母亲她……终究是长辈,这般处置是否……” 她欲言又止,指尖不安地绞着衣袖, “如玉怕管理不好,要不……您还是另选贤能吧。” 孟淮止却执起她的手,将檀木匣子稳稳放在她掌心: “不必担忧,放手去做便是。若有难处,随时来找我。” 阮如玉感受着手中沉甸甸的木匣,终于盈盈一拜: “既蒙小叔叔信任,如玉定当竭尽全力。” 等阮如玉离开书房,孟淮止则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摇曳的竹影,眸色深沉。 “竹生。” “属下在。” “流言的事,查得如何?” 竹生垂首禀报: “回主子,已查到源头—— 是沈砚之的小厮,指使几个市井无赖在茶楼酒肆散布谣言。” 孟淮止指尖轻叩窗棂,发出规律的轻响: “又是沈砚之……” 他缓缓重复这个名字,语气平静却让人不寒而栗, “看来有些人就是不长记性。”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的竹生: “此事一直由你负责,竟还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竹生脸色一白,立即跪地: “是属下失职……” 孟淮止声音依旧平稳,却让竹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这次是你疏忽。等会儿自己去领十杖,若有下次,就不止这个数了。” “谢主子开恩。” 竹生叩首。 孟淮止转向侍立一旁的磬灭: “既然沈公子对男女之事这般感兴趣,那就让他也尝尝其中滋味。” 磬灭会意: “主子的意思是?” “去找几个小倌,要知情识趣的。” 孟淮止语气淡漠, “明日夜里敲晕了送到沈公子床上,你知道该怎么做。” “属下明白。” 磬灭顿了顿,又问: “那散布谣言的地痞……” 孟淮止眸光一冷: “既然管不住自己的舌头,那就不必留了。你亲自去办,务必干净利落。” “是。” 磬灭领命退下时,竹生仍跪在原地不敢起身。 孟淮止瞥了他一眼: “还跪着做什么?十杖之后,阮氏那里的安危由你全权负责。若再出纰漏……” 余音未尽,却比任何威胁都更让人胆寒。 三日后,京城突然流传起一桩风流韵事—— 沈翰林家的公子竟在府中与多名清秀小倌纵情声色,被借住在府中的远房女眷撞个正着。 这消息传得绘声绘色,连沈砚之腰间的胎记、那小倌眉心的朱砂痣都描述得一清二楚。 更有好事者添油加醋,说沈公子早就好这一口,平日里就爱去南风馆寻欢作乐。 而自竹林遇险、李氏被禁足后,孟府表面似乎恢复了平静—— 但听花阁内却终日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哀戚。 阮如玉在料理家事之余,其余时间便将自己关在房中,几乎足不出户。 她遣退了一部分丫鬟,也只留挽秋一人近身伺候。 屋内,孟书行的牌位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供奉着袅袅的香火。 她时常跪坐在牌位前的蒲团上,一坐便是大半日。眼眸低垂,泪珠无声滑落,沾湿了素色的裙裾。 更多的时候,她会打开孟书行生前常用的樟木衣箱,将里面叠放整齐的衣物一件件取出。 那些锦袍华服,还隐约残留着旧主的气息。 阮如玉纤细的手指极其缓慢地、一遍遍抚过衣料上的纹路,将衣物仔细叠好,又不由自主地展开—— 仿佛通过这种方式,便能触摸到那早已逝去的温度。 她对着那冰冷的牌位,低声絮语,声音哽咽破碎,却又清晰得能让偶尔经过门外的下人隐约听见: “书行……你看,这是你最爱吃的糕点……若你还在,我又怎会涉险……” “书行,你在那边还好吗?京城下雨了,你那边冷吗?我真的……真的好想你……” “有时我真想随你去了算了,也省得留在这世上,孤苦无依。” 果然,没过多久,这些话语如同最缠绵哀婉的诅咒,一丝不落地通过竹生的回禀,传到了孟淮止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