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フロジェイ】心门》 第1章 瘗梦 埃里克来到这座独栋小别墅工作有半个月的时间了,他原本住在偏远的乡下。这份工作的原主是他的姐姐阿丽莎。阿丽莎受到了屋主人的恩惠去城里读大学,埃里克便接替姐姐,继续做着这栋小楼看家护院的工作。 他在这里只需要维护庭院,保持屋内基本整洁,给主人准备一日三餐,以及主人外出时要提前准备好需要物品。这栋小楼有些固执地伫立在别墅区几百米开外的空旷场所,周围连个邻居都没有,若是要外出采买需要提前给车检查电容量,这是比较麻烦的事。 对于他的雇主。埃里克很有职业道德,从不会过问主人家的事情,他只知道是屋主人给姐姐拨了资金,让她去读大学。埃里克打心里敬佩,毕竟他们在乡下连买面包的钱都没有,只能给富商们做一辈子仆人。 这天,主人难得地起了个大早,赶在埃里克还没起床做早饭时便坐在楼下大厅画画了。他将颜料盒摆了满地,桌面上也都是凌乱的纸张,上面有寥寥几笔画了一个头像的,也有简洁的速写。埃里克做了简单的早点,将一盘撒了海盐黑胡椒的鸡蛋培根放在桌面,桌上的面包框里放着几个加热过的面包,散发着好闻的香气。 做完这些他才对沉浸在绘画世界的人说:“要吃饭了,主人。”他还将座椅拉开,示意对方。 对方的画笔忽然停滞住陷在纸上,画笔上沾着的青绿颜料小范围晕染开来。他将笔放到一边有些不耐烦地站起来,用手理了理有些乱蓬蓬的头发,边过来边说:“我已经说过好多次了,不要叫我主人。” 埃里克手里抓着简易刀叉,那是家里给来访的客人准备的餐具。他有些磨磨唧唧地说着:“您是我的雇主,我必须对您尊重。” “我不爱听。”他将煎鸡蛋切开,叉子上的培根就着流淌出来的蛋液裹了裹塞进嘴里。又看了一眼埃里克,让他把简易刀叉换掉。“你不用太紧张,我又不会吃人。” 埃里克把简易餐具扔进垃圾桶,换上了正常餐具。“好的,弗洛伊德先生。” 弗洛伊德吃完了早餐又继续在大厅画画,埃里克将桌面清洁完毕后,给庭院里的花浇了水,把门口的树叶扫走,最后去看大铁门边上的信箱,信箱里有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本。 他将包裹交给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将包装拆开,是一本埃里克看不懂内容的书籍,上面一点图案都没有,竟是一些奇形怪状的符号,他那匮乏的识字量只能看懂“发表” “邀请” “尊敬的弗洛伊德先生”这些简单的词汇。 书背后是面向孩童学习的基础词汇表,上面有许多埃里克好奇的字。弗洛伊德见他感兴趣,便把书交给他。埃里克虽然识字少但很喜欢阿丽莎给他说的“大学里的故事”,只是每个月姐姐寄来的信他都看得一头雾水,想要与阿丽莎正常交流的心情促使了他学习的念头。 上午的工作不多,埃里克走到门口找来了一把椅子,坐在椅子上就着温暖的阳光看书。他一个一个字地小声诵读,又找来记事簿抄下。 看了不知道多久,听到弗洛伊德在屋内呼唤,又急急忙忙地过去。弗洛伊德说下午要出一趟门。埃里克有些疑惑地去车库,他不太明白弗洛伊德的做法,采买工作昨天已经准备得当了,屋子里不缺生活用具。他还是抱着疑问的心情给车充了电,又把车辆清洗了一番。 他们从小镇开了半天的车才进入新哈林根主城,来到了城市中心的酒馆街。埃里克先打开车门下了车,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攥着一个用牛皮纸包装的画板。给后座的弗洛伊德开了门,三月还是有些未褪去的寒气,街边种植的樱树结了新花正迎着风张牙舞爪的悦动。踏进茶馆,埃里克有些抑制不住好奇的心情,耐不住性子地四处观看。 一楼不仅有茶还提供酒水和食物。 弗洛伊德跟吧台的调酒师打了招呼,往楼上去了。来了二楼是一间间整齐排成一列直达尽头的雅室,入口处摆着盆景,仔细闻还能闻到舒心静气的薰香。 跟着弗洛伊德一直走到尽头,打开了一扇雕刻着龙凤爪牙衔玉珠的木门。室内正堂席地而坐一位老人,他看到进来的弗洛伊德,招呼人送来了茶饮。埃里克记得弗洛伊德不喜欢纯茶,送来的饮品是清淡的梅茶。 “你也喝吧,不要在一旁看着。你姐姐阿丽莎也很喜欢我们的梅子茶。”老人说话时能听见明显的笑意,他浓浓的胡须会随着说话的语调摇摆。 酒馆的梅子茶有着馥郁扑鼻的梅子清香还略带着一点点桂花香味,入口顺滑有些许自然的甘甜。 “这家伙是茶馆的主人,叫林。”弗洛伊德跟埃里克介绍了老人。埃里克恭恭敬敬地给林问好,并把手中的画呈上来。 牛皮纸在三人视线注视下被一点点打开,里面的画是埃里克见过一眼的画,那是一幅完成许久的风景油画,虽然他不懂艺术也毫无对美的认知,却能感受到画作的独特和价值。 林接过画,命人收进库房。他的眼神柔和起来好像想到了什么回味无穷的记忆。 弗洛伊德撑着下巴,倚靠在一旁的小茶几上,原先有些平淡的情绪再一次变得深不可测,他的视线转到别处,没有回答林的问题。 林的眼神中原本慈祥温和的神色散去,换上了忧郁的神情。房间内悄然无声只剩下门外偶尔传来的脚步声,以及其他房间内谈话的声音,林身边的侍者送来一张支票,看起来面额不菲。 “愿你一切都好,弗洛伊德。”林说完似乎又想起什么:“对了,从前那些和你有交情的年轻人都来打听过你的事情,特别是那位阿什葛洛德。” 林从一边的小柜里拿出一只雕着海螺纹样的圆形挂坠,弗洛伊德看到有些心领神会,他接过挂坠打开滑盖。那是一只华美精致的怀表,上面的指针仍在走动着。 “这块表原来被我摔坏了,没想到阿祖尔把它修好了。” “没什么能难倒阿祖尔,你应该明白。” 他们离开时侍者送来了茶馆特制伴手礼,那是装着四支梅子茶的手提箱。林说那是给埃里克的礼物。他们驱车返回小宅,返程路上下了雨,弗洛伊德还在车上睡了一觉。车辆驶进住宅区一半便看见屋子延伸出来的通道上停着一辆款式别致的商务跑车。车前站立着一个穿灰色大衣的人,正直勾勾地朝他们这儿的方向望。 弗洛伊德下了车与灰色大衣的男人对上视线,他的目光很快又游走,有些逃避似的不去理会面前这个存在感极强的人。埃里克好奇地打量这个穿着体面的男人,他的服饰价值不菲头发也打理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手腕上精致的腕表看起来能抵姐姐三年的学费。 他们在缄默中僵持许久,最后是那个男人先开了口:“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里。”他扫视了一番矗立在房屋前与其融为一体的弗洛伊德,完全失去生机,变得像一口干涸的井一样深。 弗洛伊德没有回答,他靠在铁门框上,铁质金属摩擦得吱吱作响。 “乔吉娜女士十分担心你的状况,是她特意拜托我过来看你。” 弗洛伊德听到这个名字似乎有些动容,很快他的神色又恢复如初,眼神很快就疲惫下去,仿佛丧失了斗志的木偶。他摇了头“跟妈妈说我很好就可以,我想一个人待着。” 那个固执的男人有些恼怒,他一把抓过埃里克装有钥匙的小挎包,几顿翻找,二话不说地打开了弗洛伊德的家门。他迈着大步风风火火地走进小院,弗洛伊德露出了一些慌张的神色,急地跟上前,慌忙中埃里克听见弗洛伊德称呼那个男人阿祖尔。 大厅还是像出门时那样,小桌边放着弗洛伊德未完成的画作,此时它们渐渐有了雏形,就像沐浴在春雨中的苞蕊吸收天与地的气息使短暂的盛放达到近乎完美的效果。阿祖尔进了门环视了这间房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好像就赖着不走的样子。 弗洛伊德脸色有些难看。撂了句你想干嘛就干嘛,离开了客厅又回到卧室里,带上门的动静哐当一声,整栋屋子都抖了抖。阿祖尔还念叨他“改不掉曾经的坏习惯”。 他自来熟地跟埃里克搭话,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渐渐地熟络起来。后来才慢慢从谈话中得知,阿祖尔是弗洛伊德的朋友 他此番前来是为了让弗洛伊德出门走走,毕竟他除了卖画就没有别的事儿做了。 弗洛伊德家鲜少来客,所以屋子里不常备待客茶水,埃里克在厨房翻了许久才找到一盒未拆封的铁盒子,里面是红茶茶叶。他给阿祖尔沏了茶加热了一些烤炉里的点心,这期间弗洛伊德居住的二楼不时传来砸东西的声响。 “阿丽莎是你姐姐?”阿祖尔接过递来的红茶,他有些迟疑,那个香味让他沉思了好一会。 又问了埃里克年纪,以及为什么来照顾弗洛伊德这个难伺候的主。埃里克回答得十分诚恳,与他姐姐的回答十分相似。 “你姐姐下个月就要放假了,她应该会来这里看望你,也可以借这个机会给自己休息” 埃里克点了点头。他的眼神飘忽,手里的茶杯拿起又放下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似的。 阿祖尔好像知道他要问什么,他笑着问:“你是不是想问那个家伙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他为什么盘踞在这栋小房子哪也不去?对不对。” 埃里克不语,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要说不好奇是绝不可能的,他听姐姐说过弗洛伊德先生的事,那个人在一段时间性情大变,曾经像风像火有着用不完活力的一个人变得足不出户,沉默寡言,终日与灰蒙蒙的天花板度日。 阿祖尔说起某段过往时眼中浮现出些许遗憾,他拿起沙发旁的一个相框,上边的痕迹证实着曾经放过什么照片,只是现在都不复存在了。“弗洛伊德失去了一个对他而言极为重要的人。” 那是他的另一半,生命中联系最深的人。那个人与弗洛伊德如出一辙又有着独特的性格,是与弗洛伊德气场完全相反的,文质彬彬气质出众的青年;那个人叫杰德,是弗洛伊德的孪生兄弟。 他只说了这么多,却让埃里克了解到了屋主人性情越变越无常的原因。阿祖尔在屋内用过茶点后,起身要走;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若无其事地放声说话,好像故意要上边的人听见似的。 “既然他不愿意见我,我也不好打扰,我只能如实告诉乔吉娜女士了,她听到了一定会非常伤心……”阿祖尔轻轻叹了口气,在眼角处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 告别了阿祖尔,埃里克用吸尘器将地毯上的灰渍吸干净,又给客厅换了新空气。做这些事时楼上一点动静都没传来,他看了眼立在客厅一角的画架,那幅未成形的画作看不出来是什么内容,只看得一点朦胧的绿色,他猜测是森林和溪流。默默瞻仰了画作后,他便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内。 隔天弗洛伊德独自一人出了门说是去克拉波拉家的庄园参加撞球派对,临行时让埃里克看家。这栋屋子的晨间清扫花不了太长时间,清扫完屋子又给后院的水池换了清水,水池里的小鱼游来游去,赏心悦目。那是半个月前弗洛伊德添置的新景观,只是过了几天他就没兴趣了,随手扔给埃里克玩。 邮差在他看小鱼儿的时候打破了这惬意的平静。又收到了阿丽莎的来信,这一回埃里克能看懂的字眼多了一些,依稀能了解姐姐在城里过得很好,跟其他同学们出版了植物学刊物。他把信件小心翼翼地收集好。院子里有一株疏于照料的植物,他找来铲子将植物移植到新的盆栽内,想要找养料时却想起来屋子里不常备这些玩意。 埃里克想起前一周采买物资时商场季度大酬宾赠送了一袋作物养料,弗洛伊德当时看到神色十分冷峻,直接就扔进仓库里了。 他找来了钥匙,进仓库寻找那袋随便扔进仓库的养料。尘封许久的房间重见天日时一股压抑沉闷的灰屑打了个照面,他拉开了窗户试图给房间换气。做完这些他开始在房间内寻找,一边回忆物品的样子一边搜寻着相似物件,很快就让他在一处堆满杂物的角落里找到了那袋被物品压瘪的养料袋,埃里克企图用手将它拉出来,却发现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那是一个狭长而扁平的绒布包裹着的物体,形状与弗洛伊德常用画板相似,绒布上的针织看起来颇为昂贵,角落用字符编织着他看不明白的文字。他轻手轻脚地挪开重物,想要移开压住养料袋的物件。 移到那个绒布包裹的画板时,许是绒布扎太久在不经意触碰时打散了。丝滑的布料失去了限制它的阻力,轻而易举地从画板上滑到地面,也是这时画板上的内容误打误撞地被埃里克注意到。 他吃了一惊,屏住呼吸地看着这幅画作,他的到来无意间敲响了沉寂的门扉,使得这幅画作重见天日。 阳光恰好闯进仓库,透过积了灰的窗子使得照在画上的光线不这么刺眼,反而蒙上了一层似烟似雾的光影。画面上是一个坐在公园长椅上的青年,偏着一点头,神情自若地绽放笑靥,双眼里像是蒙了水雾一般晶莹剔透,柔软的光线与画中人物的气质相得益彰。画中青年与弗洛伊德如出一辙,细看却又能发现他们的不同之处,画中青年的气质要清雅一些,脸色却看不出一点疲惫,充满活力。 这应该就是阿祖尔先生说的杰德。埃里克有些恍惚地看着画,有些被画面吸引了一般,他这才意识到阿祖尔说得不假,两人的相似程度令他大吃一惊。 他在余震过后久久不能忘怀,将绒布重新包裹将画放到平台上又担心脆弱的画像再一次被重物碾压,又转移到仓库的一处角落,那里有一张弃置圆桌,埃里克将画放上去,又把窗户关上,带着养料袋离开。 用养料给植物施了新肥,他回到宅内。这时大门处传来弗洛伊德到家的声音,他赶忙上前迎接,出了一趟门的弗洛伊德看起来心情难得不错,还哼起了歌。 埃里克有些仓皇不定地在屋内来回走动,企图找些什么事儿做,因为他后知后觉才明白自己动了不该动的东西,无意间触碰了弗洛伊德藏起来的关于杰德的画。但他还是整理好心情去迎接这位变化莫测的雇主。 果不其然看到他灰头土脸的模样,弗洛伊德就询问是不是进了仓库。简直是过于明显地鲁莽,埃里克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物上面全是仓库内的灰渍,也许是挪动物件时蹭上的。 他不敢狡辩只得点头,见弗洛伊德没什么情绪波动,又支支吾吾地交代了画作的事:“先生,我在仓库里寻找养料袋时,无意间发现了压在杂物里的画……我想那一定是您珍藏的,所以把画放在仓库里的圆桌上了。”埃里克说完,低下了头静静地等待审判。 只是弗洛伊德并未对他的鲁莽做出任何惩戒,他问埃里克那幅画在哪。 推开刚合上不久的门,发出陈旧木头摩擦挤压的声音,在看到弗洛伊德拿起画沉思时,非常识趣地离开了仓库。 那天过后弗洛伊德再一次闭门不出,他又一次终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只是裹在被褥里睡觉,不做其他事,只有吃饭时才会来到客厅。只是杰德的肖像画重新被他收在二楼的卧室里。 即便是阿祖尔来了也无济于事,这期间阿祖尔曾造访这里几次,结果总是同往常一样弗洛伊德不愿意见任何人。有时阿祖尔会带来一些弗洛伊德的熟人,他们都想要见弗洛伊德。 最后一次,阿祖尔留下了一封未拆开的信件,嘱咐埃里克交给弗洛伊德,随后连阿祖尔也离开了。这栋小楼再一次回到了乏味无趣的时间里,隔绝外人沉浸在虚无中,直到永远。 按照阿祖尔地嘱咐把信件连同晚餐一起呈到弗洛伊德面前。 起初他并不在意那封雪白无瑕的信封,只是机械地拿起食物进食。最后才去看那封信件。他撕开信封,将信纸抽出来,洁白的信纸被撰写者仔细折叠收入这几寸地盘里,静待收信人开启。 他的眼睛瞬时亮了起来恢复了原有的颜色,在阅读到写信人的名字时,纸张上赫然写着“致亲爱的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我从未想过,我们有一天也会像俄狄浦斯一般沦陷在命运的齿轮里。”那是信件开头的第一句话。 第2章 他在回忆中 他曾在杰德离去后多次回忆他们的初遇,那样似水一般无忧无虑又惬意的年华被看不见的双手裹挟,顷刻间好像琼楼玉宇化成脆弱的玻璃,一切美好与安逸都消失不见。 与杰德的第一面,即便过去许多年仍记忆犹新,他自小和父母亲生活在里奇家族在新哈林根的旧宅邸,十五岁晚春的某一回,父亲说要和母亲去城郊的奥雷利亚庄园度过难熬的夏日,他难得的兴致盎然兴冲冲地跟着去了。也是在那个时候结识了从未见过的双胞胎兄弟。 杰德出生后眼睛意外地染了无法查明原因的失明症,需要在一处安静的地方疗养。父母亲便将他送去了城郊,而后每年夏天都会去看望,值得庆幸的是杰德的眼病在一年一年地好转,现在这个阶段已经能模模糊糊看清许多东西了。 弗洛伊德有些好奇地去幻想这个素未谋面的家人,母亲说他俩长得一模一样,有时候连照顾他们的养母都未必能分清。母亲的名字叫乔吉娜,她是远嫁到里奇家族的贵族小姐,说话总是温文尔雅慢条斯理的,却有着一言不发就让弗洛伊德闭嘴的魔力,在家中许多仆人都拿他没办法,只要乔吉娜出面无论是弗洛伊德多么调皮捣蛋,最后都只能乖乖听母亲的话。 乔吉娜从不打骂孩子,她对自己的孩子总是温柔极致,给予最细心周到的照料,对弗洛伊德的教育则是最大限度放纵容许,只要弗洛伊德承担后果不给任何人添麻烦的情况下。而里奇家的当家人卢西恩,也就是他与杰德的父亲,是一个承接里奇家业的健硕男子。在业务往来上父亲处事滴水不漏从不在外人面前失仪,在日常交流中幽默又风趣,无论与谁都能高谈阔论有着说不尽的话,他的性格和气质很大程度上承接了父亲。 “我的孩子,你看起来对杰德很好奇。”乔吉娜给弗洛伊德擦了擦额头的汗,现在的季节已经有一些闷热,在马车里即便是有清风吹拂都不免感到闷热。“这个时候杰德应该是在学习基础乐理,你要是感兴趣可以跟他一起学习。我们要在奥雷利亚待四个月,你有很多时间跟杰德相处。” 弗洛伊德即刻拒绝了乔吉娜的提议,学习基础乐理就像学习新哈林根历史一样无聊,他在家中每次都要听得打瞌睡了,想到这里弗洛伊德觉得自己的大脑就要开始生锈了。 “如果杰德和普通杂鱼一样无聊那就一样勾不起我的兴趣。”他瘫坐在座椅上,对面的乔吉娜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你们一定能好好相处的。” 这样的闲聊并不持久,马车很快就到了奥雷利亚庄园大门附近的区域,门卫见了他们乐呵呵地出来迎接,卢西恩从前面的马车上跳下来,门卫招呼来管家与其交涉。弗洛伊德下了马车则跟在乔吉娜身后往大门走去。他打量着座闻名已久的奥雷利亚,这座庄园作为里奇家家族财产之一承载了一半的作物贸易产业,盛产葡萄酒。而供主人居住的建筑屹立在他面前,那是一座古老的法兰西建筑群,庄重而典雅,低调奢华。 他趁父母亲与管家交流的间隙偷偷从一侧的小门进了庄园,在前庭花园里漫步,不时有路过的仆人向他问好。他穿梭在花丛里想要寻找与自己相似的那个人。走着走着听到上方的窗户传来音乐声,他找了一处易攀爬的窗沿顺着垂落下来的藤蔓爬了上去。很快就来到了二楼的长廊,顺着音乐声一点点往深处走,最后在末尾处推开了房门,里面是一架大钢琴和一位急切的教师,看到弗洛伊德好像是眼神放了光一般:“谢天谢地,您终于来了,我还以为您的双眼不适又发作了,快来到这里,今天我为您准备了新的知识。”音乐教师指了指跟前的座椅,那儿放着一本看起来密密麻麻的书。 “你是在说杰德吗?我不是杰德。不过我也是过来找他的,他现在上哪去了?”弗洛伊德一边手插在口袋里一边手搭在门把手上,不紧不慢地问。 音乐教师很快就了然,答道:“哦,我有听说过,您就是杰德少爷的兄弟吧,真是抱歉,您与杰德少爷长得实在是太相似了。” 音乐教师告诉弗洛伊德,这几天杰德一直在告病他本以为今天也要失望而归,没想到是弗洛伊德来了。“我很抱歉,我也不知道杰德少爷现在在哪里,也许您可以前往起居室寻找他。” 离开了音乐教室他又在长廊上走了很久,询问了工作中的女仆,给出的回答都模棱两可,有的说刚才看到杰德在三楼的书房里,有的说杰德在西边的餐厅里吃饭,还有的甚至没看到杰德。他感到一种被愚弄的心情油然而生,开始觉得烦躁又涌起一股莫名的喜悦,他好想赶紧把这个烦人的家伙揪出来,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就这样,他闯入了洗衣房,那儿的盥洗机正在不停运作,工人们惊讶地看着弗洛伊德不约而同地发出同一个声音:“杰德少爷?您刚刚不是来过吗?盥洗机在正常运作,您不用经常过来的。”他话也没说离开了洗衣房,气呼呼地前往下一个地点,期间他闯入了花房、酒窖、书房、更衣室,谈话室。他能明显地感受到杰德总会在他到来前离开,把他耍得团团转。他从一开始向众人解释自己是弗洛伊德不是杰德到一言不发摔门,奥雷利亚庄园从未有过如此鸡飞狗跳的一天。 最后他像累得泄了气的皮球,垂倒在后园的葡萄园附近的亭子里。疲惫的弗洛伊德此时顾不得仪态四仰八叉地躺在庭院里的长椅上,他恼火极了。决定在这里睡一觉,让那个杰德吹冷风去吧!意识到自己没有跟上一定会灰溜溜地过来找的,他有这样的预感。 “我不找了,我要睡觉了。”他故意把话说得很大声,好像在宣告什么重大事件一般庄严。 闭上双眼没过多久,身旁的一侧就传来低低的嬉笑声。那个声音像是用鸟儿的羽毛在他心脏上滑动,弄得他痒痒的烦躁感更甚。他瞬间睁开了眼睛,怒气冲冲地寻找笑声的来源,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与他相似的充满笑意的脸,他脸上也出了些汗,那双与他相似的眼睛此时正好奇心满溢的注视着,好像要把他全身都洞察贯穿一般。微微上挑的眉眼看起来像燕子轻盈的尾巴,眯起来的弧度弯弯的,看得他怔在原地。 “下午好,弗洛伊德。”杰德的声音有些低沉浑厚,滋的一下耳畔撬开了一瓶柑橘栀子花冰饮,在空气中弥漫着气泡独有的微小破裂声,啪啦啪啦————就像是眼前男孩的声音一般清透明快,语气里充满了未散去的惬意。 弗洛伊德坐起身,他好像不困了也不生气了,悄悄地靠近杰德,两只手放在杰德的脸颊边,他眨了眨眼有些好奇地注视着杰德,杰德感到奇怪得歪了歪脑袋却丝毫不拒绝他的触碰。 “你就是杰德。”弗洛伊德说,看到对方又笑了他心里的烦闷好像吹得一干二净。“一点也不无聊,跟那些无趣的杂鱼不一样。”他不排斥与杰德的初遇。 杰德的眼睛有些朦胧,也许是因为没好完全的眼疾。他对着弗洛伊德绽开微笑说脸颊有些痒。弗洛伊德把手拿开,好奇地贴得更近了,全神贯注地观察杰德的眼睛。那双眼睛与他的眼睛是相反的颜色,就连鬓角旁多出的一缕黑色月牙形发丝也像复制粘贴一般出现在杰德头上。 “你能看得到我吗?”弗洛伊德捧着杰德的脸,他们贴得好近,近得都能互相分享呼吸了。杰德摇摇头说:“我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得见一些东西,偶尔会一点也看不见。不过我可以用耳朵感受。”弗洛伊德默默认可了他的说法,至少没见过哪个视力不佳的家伙还能像杰德这样活蹦乱跳的。 他有些可惜地放下了手,杰德的眼睛为什么会看不见呢,弗洛伊德更加心烦了。 杰德抓过他的手,那双和弗洛伊德一样温暖的手掌就像如今的杰德一样热情洋溢。“不要担心,弗洛伊德。我对这里非常熟悉,就连奥雷利亚的楼梯有多少阶我都了如指掌,看不见东西对我来说不可怕。” 看着杰德,弗洛伊德感到心里暖洋洋的。 傍晚,管家带着仆人前来寻找,在庭院里发现了拥抱在一起睡着的弗洛伊德和杰德,随后跟来的卢西恩和乔吉娜相视一笑,命人拿来毯子将他们带回房间去了。 杰德喜欢读书,由于眼睛时常看不清,通常是由一位专门为他念书的人来给他诵读的,只是这位念书的先生感染了风寒,不能来奥雷利亚庄园了。就在这时弗洛伊德自荐出来担任给杰德念书的工作,他来到奥雷利亚半个月,日日与杰德相处有些心细的仆人偶尔能分辨他们俩了。 卢西恩和蔼地抚摸两个孩子的头,同意了孩子们的请求。就这样,弗洛伊德只要空闲都给杰德念书,原本对无聊的书本不感兴趣的弗洛伊德都因为这件事对书本产生了些许乐趣。杰德挑的都是他感兴趣的书,就像是十分了解他的喜好似的,杰德总能说出一个二人都感兴趣的名字,一起阅读后沉浸其中。 杰德会用指尖接触书脊,柔软的指腹轻轻地感受着书脊上雕刻的盲文,他便是用这样的方法去选择想要的书本的。见他从书架上抽出其中一本封面镶嵌着金属保护壳的红色书籍,书名叫《夜莺与玫瑰》。 他的手指在纸张上抚摸,触感传达的信息在他的心间拼接成一个一个的字符。他用细水长流一样的声音念着书中的某一段诗文。 “夜莺将你当作它歌颂的真情人,便借荆棘做笔尖,化血液作墨汁,在月光下编写一首首凄厉的情歌。以死亡换一朵鲜红欲滴的玫瑰,你将其采摘献于繁星所爱之人。”日光掠过杰德低低的眼睛,看不清他的表情。 弗洛伊德静静地等着杰德念下一段。窗外有风吹过他看见杰德的发丝被风侵蚀,留下一个个凌乱的痕迹。 “孱弱玫瑰终不及珠宝那样富丽奢靡,它被无情践踏,最后坠入泥泞化作粪土。”他的笑容饱含深意,期待着弗洛伊德对诗歌的看法,他的表情如此宽慰而柔和,好像弗洛伊德说什么话都不会令其恼怒。 弗洛伊德曾有所耳闻夜莺玫瑰的故事,却从未细读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只是因为他的人生指标秉承绝对的享乐至上,像夜莺那样奉献生命成全他人的事只会嗤之以鼻,可这些平日里看都不看一眼的诗句,由杰德念出来却别具一番风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诗句更迷人还是杰德的嗓音更具魅力了。 “好无聊的故事。” 他听了有些惊愣,然后释怀一笑说道:“我和你一样不喜欢夜莺,只是有点儿好奇。”既定的故事固然乏味而丧失主动性,如果反其道而行之,将其作为观察事物发展多样性作为标本则更具观赏价值。 这一点弗洛伊德与杰德意见一致。 杰德把奥雷利亚三楼的大书房称作天堂,他如此头头是道地表达着,如果有天堂那它一定是如同巴比伦塔一样宏伟的通天图书馆。 在奥雷利亚庄园的生活度过了三个月,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弗洛伊德就要跟着父母亲回到新哈林根主城的家去了。乔吉娜告诉弗洛伊德回到新哈林根后就要去上学。他需要学习继承家族产业的知识,而杰德会继续在庄园里疗养。 杰德的身体时好时坏,很多时候跟天气有关。天气欠佳时他的眼病会同其他症状一起发作,神经会变得尤为脆弱,常常卧床几日不起。这期间弗洛伊德总是待在他身边期盼他再一次神采奕奕地醒来。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消逝了,弗洛伊德最终还是跟着父母的马车回到了主城生活,下一次见面就是好几个月之后的事了。他开始对管理家族企业上心,在学校里虽然不像平时那样随心所欲了,但总是能保持着令卢西恩满意的成绩。 他经常写信寄给杰德,只是对方鲜少回信,弗洛伊德告诉自己杰德是因为生病的原因所以不能回信。四个月的惬意时光令他流连忘返,他期盼着又一年的晚春到来。时光飞逝弗洛伊德的学校生活过得井然有序,杰德的治疗也在传来好消息,一切事物都在往更好的一面发展。 依旧是每年晚春来到奥雷利亚庄园看望杰德,从不间断。在新哈林根期间弗洛伊德丰富了许多兴趣爱好,偶尔他会带着折叠画板和自行车远行在喧闹市区或是四下无人的林间穿行,他的画作和一些随意制作的小东西通常是完成后便叫人在集市上售卖,弗洛伊德不关心自己的作品会获得怎样高的佣金,他想做的事向来是来无影去无踪的。 这样的时间度过了三年。转眼间他与杰德都十八岁了。 正是十八岁那年的早春。 他喜欢在城市里漫步,这一日也是如此。弗洛伊德在某条不知名的小道里迂回许久,心里不知道有多快活。在一处街边休息时忽然想要吃街尾的冰激凌,他注视着孩童手中叠了好几个球的冰激凌,觉得格外有吸引力。 一个劲地跳起来,穿过马路与人群固执地往街尾处奔赴。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停止脚步,对面红绿灯路口站着一个穿着得体,举止大方而不失礼数的人。他将额前的刘海梳了上去,露出清爽秀气的额头,脸上是一副疏离刻意的笑容,那个眼神划过人群像一把利刃,瞬间捕捉到弗洛伊德。他一如往常地微笑着,站在原地等待。 “杰德!你怎么会来新哈林根!还有……你能看清我了吗?”弗洛伊德穿过了绿灯,一把抓住杰德的手滔滔不绝地说着,周围的人群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杰德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故作神秘地说道;“我的眼睛已经恢复得不错了,主治医师给我安排了内置镜片,虽然视野不如常人,但至少比从前要好多了,只是我不能戴很久。” 他的神色看起来很急切,戴了内置镜片的双眼都在发着光芒:“先不说这个,弗洛伊德。我要给你看一个刚发现的好东西!” 听他这么一说弗洛伊德才注意到杰德手里紧紧提着的纸袋,上面的印花很奇怪。 杰德神神秘秘地打开袋子,将里面的物品展示给弗洛伊德。定睛一看袋子里是一株长相奇特的……“杂草”,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弗洛伊德看到的确实是这样。只是杰德表现得十分激动,他说那是能培育出幽灵兰花的稚嫩幼苗。它附着在较粗的木头上,依靠着真菌繁殖,这都是一路上杰德滔滔不绝向弗洛伊德输出的知识。 在路上闲谈时弗洛伊德了解了杰德此番前来的目的,一是为了舒缓身心,二是要在新哈林根的玛利亚医院进行诊疗。这个时候他刚下马车,还没回旧宅就要人带着他去找弗洛伊德了。 “我还想去见一个人。他是母亲朋友的孩子,你应该见过,那个人是阿什葛洛德财团的下一任话事人。” 阿什葛洛德财团,掌管着整个新哈林根的经济命脉,著名的洛德金联便是其家族产业。弗洛伊德与这位阿祖尔交谈过几次,碰面场合是在双方会面的隆重场所,对方打扮得严谨庄重,在会场上发表的讲话十分出色。原本以为这个家伙是什么老实巴交的无聊人,谁知道偏偏让他打乱了自己从宴会逃跑的完美计划,二人从结下梁子变成稍能闲谈的朋友。 洛德金联在新哈林根南边的繁华贸易区,弗洛伊德小时候没少跟着乔吉娜来这里。百年历史的洛德金联坐落在贸易区中央,金属构成的异型牌匾不出十里便能看见全貌,那是从第一任话事人开始保存至今的门头。他们走进建筑,门人既是熟面孔又是端茶又是递水的奉承,管事将他们领到阿祖尔的谈话室。 刚迎面就看到深陷文件堆里疲惫不堪的阿祖尔。他看到杰德表情有些意外:“杰德?弗洛伊德?真是难得,什么风把你俩吹到我这里来了。” “没什么事我们就不能来看你吗?真是不像话的说辞,好让人伤心。”杰德自然地在沙发上落座,打趣似的说着。 阿祖尔不愿意与杰德拉扯,催促他有话直说。 杰德这才说出自己来的目的:“我这次希望你通过洛德金联的名义开具玛利亚医院的医疗许可。” 玛利亚医院最大控股人是阿什葛洛德家族,而作为第一顺位继承人这份股权早已转让给阿祖尔,至于为什么不通过卢西恩的关系去获取这份医疗许可,杰德另有打算。 “我的眼疾需要一种A型阻断药来维持,而这类药物难以从市面上获取,目前在新哈林根拥有这类药物只有玛利亚医院。”杰德一边思考一边不紧不慢地诉说着心中想法。“我的双亲在工作上的事务繁忙,我不希望因为这样的事麻烦到他们。这对阿祖尔来说仅仅是签个字的事。并不难不是吗?” 阿祖尔停下笔抬头看了一眼笑意盈盈的杰德和坐在一旁默不作声聆听的弗洛伊德,思考片刻作出回复:“我可以帮你开这个许可,只是A型阻断药有强烈的副作用,投入使用的样本太少。” 一直沉默的弗洛伊德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插入话题“有副作用?杰德不能使用吗?” 阿祖尔推了推眼镜,镜片在灯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线令他的形象锐利了几分。“与其说是副作用,说是不确定更佳。它只能带来短期接近康复的效果,长时间服用会产生依赖性,我可以跟院长沟通看看还有没有更适合的方案。” 杰德与阿祖尔沟通完毕,便与弗洛伊德一同离开了洛德金联,走出那金碧辉煌的建筑身体接触到阳光的那一刻,杰德肉眼可见的慌神差点栽倒在地上,不过他很快就稳住身形弗洛伊德赶快将他拉到一边询问他是否安好。 “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又复发了?”弗洛伊德每次看见杰德情况不对都很紧张,相比之下杰德却显得过于放松了。 他接过递来的水,喝下后舒缓了不少,说弗洛伊德小题大做。弗洛伊德先前叫的司机已经等候多时,他们坐上后座司机便驱车前往旧宅。 “杰德……你接下来的时间是不是都不回奥雷利亚了?”弗洛伊德语气里有些许高兴但他正在极力隐藏这一点。 “你这么希望我待在你身边吗?”杰德又开始打趣他了。弄得弗洛伊德有些不好意思,他只好把脸转回车窗那边装作看着外边的风景,实际上窗外是什么景色路过了什么街道他都没有注意。 杰德收起了戏弄他的玩笑,这才说:“我现在可以一直住在旧宅,至少两年都不会再回到奥雷利亚了。” 第3章 河流 他们很快就收到了阿什葛洛德的回函。包裹中是阿祖尔亲笔签名批准的条款,以及相关部门除对的药品和用药说明。弗洛伊德把包裹交给负责杰德病情的住家医生,医生检查过后没有任何问题,便依着杰德的体质设计了服用剂量。 医生对弗洛伊德说这种成分的药物虽然安全,但激素疗法仍存在一定程度上的风险。并严格规定了杰德的睡眠,饮食。在最大程度上保证了用药期间安全性。 杰德连续服用一周都没出现什么异常症状,他甚至精神劲还比从前好多了,看到双亲着急的模样反倒被他打趣。从前他还会引起并发症,现在看起来已与常人无异,只是有些苍白。 弗洛伊德不在的时候杰德偶尔会代替他接待访问里奇家的“客人”,他的能言善辩常常将来访者说得团团转,最后在循循善诱的劝导下在同意书上老老实实签下名字。弗洛伊德则更会“投机取巧”也有不少来访者在他面前栽过跟头。 服用药物后杰德的眼疾果然比从前的状态好转许多,甚至并发症都鲜少出现了。杰德渐渐地参与了不少里奇嘉德社交活动,十分自然娴熟与各个阶层人士往来,对于这位不曾抛头露面的青年贵族们对他大为赞赏。平日里与外人交涉他会在双眼缠着一层轻薄柔软的纱布,任何社交他都会保持距离。 只是偶尔杰德会在弗洛伊德看不见的地方擦拭着什么,等弗洛伊德察觉时他又打理得一丝不苟,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他们的关系中逐渐生出了异样的虫卵,只是从不曾去过问任其放肆发展。 某一天弗洛伊德清空了旧宅一间旧藏书室在那里置办了崭新的绘画用具,窗户面朝阳,清晨便可迎接莺歌燕舞晨露微风。他一旦醉心于此就会发展得一发不可收拾,不出几周房间里已经全是弗洛伊德作画的痕迹。他开始对画花鸟鱼虫感到无聊,甚至是宅子里的瓶瓶罐罐都画得差不多了。弗洛伊德开始思索更多有意思的事,很快他就想到了杰德,他要给杰德画一幅像。 “杰德先生,你不能再!————” 在宅子里找到杰德时,他在跟主治医师谈话,见到弗洛伊德来了,杰德很快就收起脸上的不悦遣送了医生。“怎么了吗?弗洛伊德。” 在他到来前房间里不算激昂的对话声都在兴高采烈地推开门的瞬间化为乌有,杰德一如往常地挂起了掩饰的笑脸,只是这一次是用在弗洛伊德身上。 他们的矛盾从不需要解释与搪塞,如果有矛盾那就直接解决不就好了。弗洛伊德斩钉截铁地拆穿了杰德的掩饰:“你在隐瞒我,是因为病情加重了对吗?”你以为我不会发现吗? 杰德的表情没有丝毫松动,那张湖水一般平和的脸毫无波澜。似乎在表达只有这件事不能与弗洛伊德明说,最后对方的神色开始出现松懈,他无可奈何地疏解弗洛伊德的情绪“我没有任何事,你无须担心。” 事实上在使用药物的这段日子里,阻断药为杰德的眼疾带来的疗愈实在是快速得令人生疑。但又找不到任何值得疑心的地方,一切都在平稳发展,就像是航路上行驶安全的船从不偏移无风无浪。 僵持许久,沉默在空气中发酵最终化作虚无消散。他深知即便是撬开杰德的嘴也无济于事,只要是他一心想要隐瞒的事无论如何都不会被任何人知晓。 这是一直以来他们相处的默契。他们互相尊重着彼此的想法,从不曾越线;保持着这样的平衡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互相知晓的日夜。 弗洛伊德放弃了询问杰德,他自觉没趣地低下头显得有些沮丧。面前的罪魁祸首好整以暇的模样令他格外恼火,最后弗洛伊德离开了房间,单方面结束了对峙。 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头扎进被窝,转过身又看到在颜料盒中干涸的鲜艳色彩,如今凝固在一团变成一块块坚硬的石头。 在那之后杰德的眼睛算是恢复完全了,可弗洛伊德始终觉得事有蹊跷,暗中默默观察着杰德的一举一动,遗憾的是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物品。他见到过杰德无意间干呕的模样,也瞥见过手帕上一点不太明显的痕迹,这一切都在透露着一个不明觉厉的事实,只是迟迟不愿去揭开。 同年十一月他们度过了一个盛大的成人晚宴,宴会上有不少年轻贵族女孩向他投来橄榄枝只是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杰德身上。眼疾治疗成功的杰德变得不如从前那样活跃闹腾,曾经一同爬树炸花房的少年好像从他身上脱离了,现在的杰德更像个在社交场合行动自如的空壳。 直到宴会结束他们都没说过一句话,宾客们谈论的声音甚至都到弗洛伊德耳朵里了,大家都在担心:里奇家两位形影不离的小公子是不是闹矛盾了? 那一夜仍是弗洛伊德迄今难忘的。晚宴过后宅子里的家仆都在收拾残局,乔吉娜在与宾客们交谈,而卢西恩则早早投身于工作去了。庭院内空无一人,繁星汇聚于此却得不到任何人的停留,也许这样的夜晚今后会有许多,但都不再是此刻的光景。 杰德在庭院里注视着天空面容柔和眉头舒展,卸下了一身的疲惫。他根本不喜欢面对宾客时的客套社交,所以才会在晚宴结束时来到四下无人的庭院喘口气,弗洛伊德也是如此,他们再一次并肩站在庭院里,没有事先预谋地来到了这里。 “弗洛伊德,我应该要跟你道歉的,我隐瞒了你。”杰德面向他皱起眉头,脸上的笑容仍是他熟悉的模样,不带一点疏离,对上眼神就知道对方的意图。 他知道杰德不会说出原因,毕竟这个人就是如此固执。弗洛伊德倚靠在庭院的摇椅上,冬天的夜晚很凉,可他偏要让风多吹吹才好,风会吹散疲惫使意识恢复平静。 “真是的,你都不问我吗?” “问了你会说吗?” 问了你也不会告诉我啊。弗洛伊德冷不丁地朝他说,杰德瞪大了双眼又笑起来,片刻后他才平复,将目光投向远处的人工湖,月色将湖面照得波光粼粼,漫反射的光线在周围形成雾蒙蒙的光影叫人看不清它的模样。 “弗洛伊德,还没认识你的时候,我过得很没趣。常常就是度过一天算一天,毕竟我又看不见东西,哪儿也去不了。”杰德慢慢地说着。“我的世界十分没趣,我经常会走到奥雷利亚后院的小河边,那里会让我感到平静。” 弗洛伊德托着下巴静静地听。 “若是你不开心时就听听河流吧,毕竟它是最不受时间限制的东西,你向它招手它则予你致意,回应你的心声,让心归于平和。”杰德思绪复杂地注视着河水,他的眼睛里波光粼粼,好像钻石在闪烁。 “后来你来了,我在奥雷利亚无聊的每一天都变得不一样。那时我就常对河水许愿,期盼有朝一日能视野清明,像常人一样注视你。”他的目光真诚炽热慧光如炬,那双恢复视野的双眼中坚定不移地倒映着弗洛伊德的脸。 水雾形成柔软的纱网,罩在月色光顾的庭院围绕在他们之间。杰德的声音诚如动听悦耳的琴音,每每与之对话……或是交换目光之际,难以言喻的悸动会在不合时宜的场合作响。心化成了最细腻的河流,用最动人的曲调敲击着心弦,月光恣意倾落,如流水一般温润,又悄然离去。 “我希望长久地注视你。”杰德面对他总会收起所有防备毫无保留地向他释放那颗坚硬果敢的心脏。那样坚定不移的话语在月光流水雾影交织中化作二人才能知晓的音阶,回荡在耳畔的沙沙声渐渐消散,仅弥漫心的回音。 “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月光静默地照在二人前行的路上。 直到许久他才明白杰德说的话语中别有用心的地方,而那时却为时已晚。 弗洛伊德在次年四月提前修完了学期剩下的课业,里奇家的继承人位置在沉默中早已有了定论,大家都知道卢西恩会把弗洛伊德作为自己的继承人。提前离开校园则是为了顺利交接权限的准备,回到家中的弗洛伊德过得并不悠闲,相反的是他变得比从前更繁忙了。卢西恩开始让他处理重要文件,以及与家族旁系交流的工作。 他忙得整整三个月都没见上杰德一面。听管家说杰德自从眼疾恢复后身上的并发症也鲜少发作,他现在与常人无异。日常外出时除了必要的社交则是时常逗留在南区商业街的东方人茶馆里。 那是一间老茶馆,老板是一位姓林的老人。那儿销售茶饮和点心,有时也会出售名贵画作,独具东方清新淡雅特色的氛围博得不少新哈林根上层人士的青睐。茶楼售卖的茶水是不添加任何奶制品或是方糖的苦味饮料,弗洛伊德曾经偶然尝过一次杰德从那里带回家的茶水后就不再尝试了,而杰德在机缘巧合的关系下结识了店主,偶有闲暇便驱车前往此地。 起初仅仅是为了给弗洛伊德寻找收画的中间人。茶楼在许多地方都设有据点,店主将画作出售给喜爱风景画的东方权贵以此收取微薄利益。 近日来新哈林根的天就像是捅了薄雾般的云层,暴雨终是迎来释放的窗口,开始没日没夜地下,叫人心烦郁闷。弗洛伊德就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应付完父母亲安排的社交活动,特意支开司机独自一人徘徊在大街上。 只是雨猝不及防地下了起来,慌忙中一脚踏进沿街开放的店门,抖了抖身上沾了雨水的外衣,定睛一看才发觉自己来到了哪里。天边的雨开始愈下愈大,蔓延而来的水汽在室内蒸腾最后划拉一下凝结在玻璃橱窗上,店内总是摆着沏好的茶水,在这缠人的雨天算是救人于水火之中的暖流,等弗洛伊德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踏出了第一步。茶楼内并没有什么顾客,弗洛伊德在二楼茶室靠窗的座位坐下,等待雨停。 针眼大小的雨点穿过云层的束缚打落了窗外含苞待放的花骨,嫩芽夹着欲放的花叶裹挟雨水最终落在泥泞的路面上,此时又恰好有急匆匆的赶路人一不留神就将花的残肢踩得粉碎,全然没了最先的模样。 弗洛伊德感到有些乏累。 只是又一个似近似远的呼唤声把他从小憩的幻境中拉了出来。 店内的员工送来了茶点,只是在他拒绝享用后对方仍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开始有些不耐烦准备走人。 “您是弗洛伊德先生?”对方制服上的名牌闪闪发亮,散发的光芒晃得人眼疼。 他被店员领去了老板的办公室。 房间明亮洁净,边上的木椅坐着看起来面容慈祥和蔼的老人,他极富善意的招待让弗洛伊德一头雾水,问其原因竟然是他在这里出售的风景画意外地在东方市场极受欢迎,东方市场的买主希望得到更多画作,所以才有了这偶然的邀请。 “你愿不愿意继续给我们作画?我们会给你出合适的酬金。”林的声音像是饱经风霜仍屹立不倒的老树,浑厚而充满力量,让人听了不忍说出拒绝的话语。 他感到遗憾地低下头,原因是现在的自己已经没有拿笔作画的念头了。先前杰德带来出售的画作是他接触艺术时一时兴起画的,约莫有几十张。并不是画不出来而是他没了最初拿起笔的心情,就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底,寒意侵入皮肤渗进骨肉带走所有疲惫与挣扎,独留一具失意的空壳。 “你的兄弟来找我卖这些画时提过几句,但是细问他不回答。真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林思索着好像忽然茅塞顿开似的:“弗洛伊德,你要不要看一看店里珍藏的画作?” 那是一位流浪艺术家永久捐献的油画作品,叫《河流》。 因为对《河流》的好奇心,弗洛伊德跟着林去了收藏画作的房间。推开房间的门后扑面而来一阵清新的空气,夹着花香和雨后的凉气。房内的窗户不知道被谁打开了,此时窗外雨过天晴几抹温暖的阳光照在房间里,走在木质地板上还能听到木块挤压发出的声音。越走越近才看清《河流》的全貌,那是一座森林中藏匿的流水,月色光辉交映在河面散发出夺目的华彩;画中的河水在月色下越发的清澈见底,仅仅是注视就好像能感受到画中世界忽而传来的晚风一般;它会悄然流过指尖不经意在脸颊留下一点清凉的余韵,目光停在眼前平静的河水上,它既不会激荡亦不会波涛汹涌地翻滚,只是如此安静地停留在原地,以最平静的注目致意。 弗洛伊德顿时明白了,为什么杰德常常光顾这家茶楼。 那是杰德曾无数次描述过的河流,此时竟透过回忆跃然纸上,展现在他们面前。 他们的时间会不断变化流逝,仅有潺潺流水永远存在那儿,若是向它招手则给予回应,它不受控制随波逐流。假若与其对视,则致以诚挚平和的回响,不管世界历经怎样的变化,它会永远在那。 弗洛伊德开始拾起画笔。 只是这一回笔下描绘地便不再是千篇一律的练习作,思绪就像是陈旧的水潭乍一下扔进了一颗大石子,水花激荡的涟漪铺满炫目天光,世界开始逐渐明媚,勃勃生机,好似从未有过如此体验一般。 一旦沉浸某个事物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那一天的阳光正好,太阳打在身上都觉得暖洋洋的。连日的恶劣天气终是熬了过去接踵而至的是毒日头。大宅里的佣人早早就洗了被褥,洗衣香波的气味与宅外花圃里开放的洋茶顺着打开的窗户闯入室内。弗洛伊德在窗沿上发呆,他有些无聊地数着楼下佣人们忙碌的背影,楼下的空地支起了晾衣架,雪白的床单自然铺展开来被轻风吹得徐徐舞动。 他看到吃过午餐的杰德在楼下庭园里看书,如今的杰德已经不像昔日那样需要佣人陪读了,他可以自己阅读许多书籍,自眼疾恢复得不错时就没停过复健运动,就连主治医生都惊叹恢复速度之快,也许不出几年杰德就能够彻底摆脱缠人的眼疾了。 宅内所有人都在为他们高兴。 大宅从未有过这样欢快的时期。恰逢家主更替,杰德的眼疾在一天天好转,事情好像会一直这样顺遂下去,没有人不这么认为。 弗洛伊德在房间里待得久了,决定去楼下逛逛。他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跑下楼,甚至在途中撞到了东西也不在乎,胸腔里凝聚着一团看不见的火焰急切地寻找着能扑灭它的方法。他恼火着找了好久好久跑得腿都站不住,四仰八叉地栽倒在地上。气喘吁吁地看着天花板脑袋里一片空白,迟来的闷热爬上脊背,该死……那恼人的火焰又开始作乱了。 路过的佣人只当小主人待得有点儿闷了想要寻些快活,并没有上前询问。 花圃里安置有一处方便园丁随时取用的供水系统,熟练地将银质螺钉转开,一股清澈的流水哗一下涌出,弗洛伊德在那儿用打湿的毛巾洗了把脸再拧上开关,心里的烦闷仍是无法散去,他盯着水池出了神,思索着自己跳进池子里游一轮也许就好很多时……被一阵呼喊声打断了。 他转过头去寻找呼声来源。 还没等他作出反应视野被强大迅猛的流水冲刷,凉意瞬时浸透他的全身,耳膜被沙沙滋水声填满,等他回过神整个人都被淋了一遍像刚从水池中提起来的猫。脱离了水雾掩盖的视野逐渐清明他看清了偷袭自己的罪魁祸首。杰德手里拿着园丁工作用的长水管,看着他一副落汤鸡的样子放声大笑,对自己做出的恶作剧行径毫不在乎,反而是作弄成功后得逞的狡猾。 水汽带走了小池边上的热度,弗洛伊德忽地觉得烦闷和燥热散得一干二净,看着面前的人笑得前仰后合的模样,在短暂水华过后的暖阳照耀下蒙上一层浅浅的光彩,这时他又开始发现异常,燥热源头仍在一下又一下地颤动,一切触感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的事物频率渐渐缓慢,耳边跳动的噪声强烈得要刺穿耳膜一般。 听不见杰德嬉笑打趣的声音,就连身边的鸟叫声都在渐渐远去。 那巨大的要穿破一切屏障的鸣响在胸腔深处发出持续的咚咚声,一下又一下以无法估量的速度撞击着心口,他感到口干舌燥无法呼吸,一时间无法言语的情愫回响着……回响着……那是超越时间与日夜,跨过所有变迁的……心的悸动。 第4章 初恋 人们常说一旦对某种事物深陷其中便会不能自拔为其癫狂,甚至跌入谷底坠入尘埃。弗洛伊德度过了不算得漫长的二十年人生,却不曾有过这样感性的体验,他不喜欢被无端出现的情感束缚控制思考影响行为的感觉,那是一种近乎失去理智化成无知无觉动物的……可怖的情感。 试图遏制它们的诞生,企图在发现时就抹杀在摇篮里,但那一切都是徒劳,无论自己如何装作从没发生过——无论他使尽各种办法,那份异样的情感在涌出时身体总会率先瓦解,他的挣扎和策略瞬间化为乌有。 要怎么做才能化解面对杰德时产生的诡异情愫,这是二十岁时的弗洛伊德烦恼的事情。 他与特拉波拉家的次子艾斯是在排球队联赛结识的好友,就读于瓦伦迪亚郊区的法斯顿大学,在这短暂时光里为数不多的好友除了在哲学院的阿祖尔,就是艾斯和漂洋过海来到瓦伦迪亚念书的加米尔,他们来自新哈林根中产家庭也算得上是衣食无忧,平日里偶尔会参加大学组织的排球比赛,在学校里他们创办的排球俱乐部吸引了不少热爱运动的学生加入,为法斯顿在大学生运动联合赛中拿下不少成绩。 离毕业的时间越近,家族和学业的任务就越繁重。二十岁这年他回家的次数寥寥无几,与其说是繁忙实际上不过是弗洛伊德逃避见到杰德的借口,他越发觉得面对杰德的自己不如从前那样自如……并不是他们之前出了什么矛盾,他们依旧和睦只是弗洛伊德自己出了问题。 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杰德,甚至是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都会幻想杰德现在在做什么等察觉时才发觉时间过去了多久。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怎么了?” 说得好,弗洛伊德自己也无法解答这个问题。一次无聊的午后他与阿祖尔坐在学院长廊的长椅上,对方手里仍是拿着报表写着什么的样子,见弗洛伊德不讲话干脆就不问,反正弗洛伊德想说的时候就会自己把话抖出来。 在叹了不知道多少口气后,才一脸忧郁地说:“你有过看一个人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心慌吗?”他使用了心慌这个词虽然不太合理,但实在找不到任何适用于这个场景的词汇了。反倒是一直不在意地听着的阿祖尔放下手中的文件,一脸不可思议地打量弗洛伊德。 “真难得你会有这种心情。”阿祖尔调整了眼镜,咬了一口吃到一半的培根面包,不紧不慢地等待弗洛伊德继续把剩下的苦水托出。 弗洛伊德趴在长廊的窗台前,他看起来更加郁闷了。 “你和杰德吗?”见他依旧沉默,阿祖尔自然地认定了这个推测,毕竟在他认识弗洛伊德的时间里只有一个人能让这个家伙变成这样,而罪魁祸首也许还在远远地看着这样的场景无动于衷,导致每次阿祖尔总有种自己被这对兄弟狠狠耍了的错觉。 “好奇怪啊。为什么我一见到杰德就会心脏痛痛的。”他连最爱的章鱼烧都没心情吃了。 他还计划给杰德画一幅画像,可自己这样的状态没准不到一会儿就打退堂鼓了。 下午的排球联赛都兴致不佳,弗洛伊德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一连犯了好几次失误。被教练训斥几句就打发到一边观赛区待着去了,冰凉的毛巾盖在额头降温他出神地盯着体育馆房顶敞亮的天窗,连时间过去了多久都没发觉。 直到艾斯来寻找。 病急乱投医的弗洛伊德将烦恼与艾斯提了一嘴,没想到对方狐疑地皱起眉头用一股奇异的视线将它从上往下打量了一番。“前辈……也许这么问会很抱歉,你从不缺女孩追求吧。”艾斯如是说道。 弗洛伊德不作答,他从未在意过这些,但要说学校和父亲的商业往来间自己确实被不少怪异的女孩纠缠过,但那些事很快就踢出他的大脑了,因为不重要。 艾斯则一脸看吧,我就知道的表情。“像前辈这样的帅哥肯定不会在意的吧。”他一脸认真且笃定地指着弗洛伊德继续说:“你这是喜欢的表现。” 喜欢,爱。这个词在弗洛伊德的认知里是几乎不存在的东西,他带着怀疑的心情接受了艾斯的推测。 他是否喜欢杰德?这一点弗洛伊德也不好说明。毕竟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更别提去爱上谁,喜欢与爱一直是他们之间不存在的表达,他与杰德的联系从不需要任何情感上的象征去构筑,仅仅是因为互相契合,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能感受到的默契,他们这样相处了许多年,本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即使得到了一个难以证其合理的答案弗洛伊德仍不敢苟同。他与杰德从不属于任何一种世俗层面界定的“关系”无论亲情或是爱情,他们二人从不属于哪一方,无限趋于平等和谐的相同平行线上的二元对立个体。 互相汲取,和谐共生,这就是弗洛伊德与杰德。 起初是一个平凡的对视,再演化到无意间触碰的指尖,温度透过指纹传递到他的掌心,通过流动的血液甚至能感知到另一半跳动的心脏;意识到莫名的情感,衡量一切的天平开始倾倒,从皮囊到内脏发出山崩地裂的巨变。承受的情感一旦达到某个峰值就会彻底碎裂,弗洛伊德已经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已经在无限接近那个坐标。 “你最近好像在躲着我。”那是弗洛伊德以借口拖延的两个月后,他实在无法推脱,杰德甚至直接来到了瓦伦迪亚,身边也没有随行仆人,就这样他们在一处静僻无人的角落见了面。 杰德从来不会拐弯抹角,无论是表达他的喜怒还是像现在这样,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着某种约定俗成的默契,只要对方开始稍微疏离另一方就会感知得到。就像现在这样杰德直接杀到他面前,为了寻求一个答案。 弗洛伊德沉默着思考自己的回答。 “我好像——”喜欢杰德。 这句话在说出口前就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打断了。他们谈话的角落被推开了门涌进来好几个陌生身影,其中一个是艾斯剩下几个是素未谋面的女学生,她们各自手中攥着类似书信一样的物件,狭小的空间顿时变得热热闹闹的。以及一脸闯大祸一般的艾斯,不好意思地说着:“这些学妹在找学长你,我实在是拦不住了。” 杰德注意到她们,往后站了一步特意让出一条过道:“看来是弗洛伊德的朋友,我不方便打扰。”他的语气里难得的有些不悦的情绪掺杂着,但仍是保持微笑,一如往常那样疏离有礼。 女孩们似乎注意到了杰德,纷纷投入了观察的视线,其中有人眼尖地认出了他。“你是弗洛伊德的双胞胎兄弟吗?” “啊,原来就是那位登上过城市周刊的杰德吗?”女孩们口中说的城市周刊是杰德十七岁时偶然发表的罕见珍稀菌类实地调查报告,那份报告的发布短暂性地引起了轰动,当时除了上层社会许多人都不知道里奇家还有另一位孩子。 “但是,杰德先生,你和弗洛伊德学长……是真的好像啊……。”女学生中一位看起来年纪较小的孩子不由得发出感叹,被身旁几个女孩训斥,她们原来是弗洛伊德的“球迷”特意给他送来了信件。 看了几个女孩激动得跑远的身影,杰德头也不回地就想走。又被弗洛伊德叫住问他想去哪里,杰德只是回答自己要吃饭。 最后弗洛伊德带着杰德来到了法斯顿大学的食堂。 杰德老老实实地就座等待弗洛伊德带着食物过来,其间一直有讨论声不间断地出现着。直到弗洛伊德重新出现声音才逐渐消失。弗洛伊德给杰德带来了一份卖相极佳的炖菜,以及一碟金目鲷刺身,他们在一众好奇的视线下吃完了午饭。 弗洛伊德在目送杰德离开时留意了对方的表情,既不生气也不算愉悦。 但是杰德也有事情在隐瞒我啊。他这么想着,企图为没说出的话找借口。虽然他从来没有发现杰德使用药物的明显漏洞,可直觉永远在提醒这件事不简单,现实却是杰德的眼疾已经在慢慢好转,甚至与常人无异。 自己似乎没有怀疑的理由了。 带着这样的疑惑,他看着杰德上了返回旧宅的车。天又下起雨,打湿了站在雨中的弗洛伊德,世界顿时染上了灰白色的雾影,杰德乘坐的车辆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三个月后的假期很快就到了,弗洛伊德离开了法斯顿大学。再一次见到旧宅里的杰德,他的脸色比几个月前见的那一面要好不少,使用阻断药的频率都在降低,他这一回换上了一副手持镜框,看起来有些像放大镜。 杰德依旧时不时观察身边种植的植物,研究它们的可种植范围,在这一方面他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在植物学界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人物。弗洛伊德接手卢西恩的工作需要一段时间,在假期的时间里他游走于各大场所,有时一连好几天不在新哈林根。 在一次远行回家的路上,卢西恩告诉弗洛伊德,杰德希望与他回一趟奥雷利亚庄园,并不是什么不合理的提议,乔安娜甚至为他们安排了合适出行的用具,并告知他们可以放松几天再回家也不迟。 时隔三年再次回到庄园,这里还是没有一点变化。只是这一次来到时恰巧碰上了庄园内葡萄收成的月份,奥雷利亚的佣人们忙忙碌碌地收拾葡萄架,运输的货车更是一辆又一辆地进出,庄园管家见是两位小主人来了十分热情地为他们张罗。 也是这个时候,弗洛伊德订购的新画具到达了目的地。 难得的放松时间他决定放开手去享乐,弗洛伊德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画箱,一股松节油和亚麻籽油的熟悉气味扑面而来。他戴上丝质手套,指尖拂过那些锡管,每一管都像一枚艺术的货币,沉重而实在。 “先生,这是最新的钴蓝,”推销商低声说,递上一管颜色更现代的蓝色,“据说维尔茨的先锋画家们都在用它。” 弗洛伊德点点头,将它与其他蓝色放在一起。管家给推销商支付了报酬,佣人们熟练地将画具和器材搬去弗洛伊德的房间里,看着空旷的房间顿时堆满了物品,莫名地感到舒心。在佣人搬运行李之际弗洛伊德独自爬上顶楼的阁楼,那里有一处可自由控制下降的楼梯,通往最顶部的瞭望台,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奥雷利亚庄园。 熟悉的景色尽收眼底,他看到在庄园较远的距离那里确实有一条流动的河水,也许那就是杰德说的小河。只是那里围起了屏障看起来像是要将小河填平的样子,周围铺满了填河使用的沙土。 意识到什么他迅速离开瞭望台,往杰德的房间奔去。 来到杰德的房间,此时他站起身疑惑地向弗洛伊德走来,身后的被褥有着不同寻常的褶皱,只是弗洛伊德顾不上太多了,他跟杰德说了小河要填平的事。只是杰德并没有多大反应只是绕过他身边拿起一只装有书籍的木箱,一本本往书架上放。 “这件事情我在来的时候就知道了。”他表现得十分淡然似乎真的一点也不在乎这件事似的。“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弗洛伊德。现在它已经不重要了。”毕竟我身边有你了呀,他这么回答着,又继续整理其他角落去了。 弗洛伊德愣在原地,杰德竟然不在乎这件事。他还没来得及思考杰德在不在意的事,又赶忙上前说,甚至还扯过杰德的肩膀让他“面对”自己。“虽然你觉得这不重要,但是……那不是你的回忆吗,”弗洛伊德停顿了,话语卡在嘴边像是按下暂停键。 杰德什么也不做了,他放下手中的物件静静地等弗洛伊德说完。 “我给你画画,”弗洛伊德手心出了薄汗他有些紧张地说,甚至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语无伦次“把它留在画里。”,虽然它即将失去,但留在画面里会永久存在,就像生生不息的河水,无论流到哪里它永远一如往常一如从前,携带着回忆永久停留在那里。 杰德笑着答应他,又抓过弗洛伊德的手:“但是你的手好烫,看来是太热了,我去开窗户吧。”他没有任何犹豫,答应了弗洛伊德的请求。 堂而皇之地作出这个决定前他其实什么也没准备,弗洛伊德拿出新画具在盒子里抽出几支铅笔,把稍长的刘海用夹子夹起来,倚靠在房间内一处角落里熟练地一点点削起铅笔,平时里他是从不会做这些准备工作的,毕竟有佣人会备好,但这一幅画十分特殊,他需要从最初的准备全程经过自己的手才安心。 碎铅笔屑很快就堆成一座小山,现在是一日里阳光最好的时间,连天都在为他打开了窗户。他加快了准备的速度,夹上木架抽出一张雪白的纸将它抚平严丝合缝的放在画板中央,做好这些准备他携带着工具来到了离河水旁的小道上,那里不像其他地儿有太多草木遮挡,树叶稀疏有致光线充足非常合适作画。 他让杰德坐在小道上的长椅上。 坐在画板前起草的第一笔就让他回想起初遇杰德的第一幕,当时也和今天一样阳光明媚,他抱着无聊的心情来到庄园度假,在这里他遇见了杰德。恰逢少年的两个人跑遍了整个庄园都不觉得疲惫,从日头炎炎到晚霞落日,乐此不疲。 周遭的环境都静了下来就像是特意为他们留下的空间似的,连风都不忍过多叨扰。在创作的时间中一切流动的事物都变得慢了下来,他得以用比平日里更细致的目光去观察杰德,那双饱含深意的眼睛此时正真切地望着自己,偶尔眨眼的间隙睫毛在温和的阳光穿过重叠的枝叶在脸颊投出细小朦胧的阴影;柔软的耳垂的弧度……隐藏在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也许是过于热切的注视,杰德会控制不住地笑出声,伴随着说话的幅度喉结微微滚动,弗洛伊德只能攥紧手里的画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杰德身上转移回画面。可心脏跳动的频率,莫名的紧张,这些所有的反应都在警醒他一个不愿去提及的心情。 他从未对什么事情感到措手不及,哪怕是面对父亲的指责都能随意找借口搪塞,只是现在不一样。 每每移开视线又对视他都会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心脏毫无预兆地跳动,好几次都险些握不稳画笔,必须将脸移回画板深呼吸好长一口气才能平复。在抱怨这些莫名其妙的心情时又在心底隐隐希望这段时间能延长再延长。也许是二人相处时从未发现过,也许是太过于自然,杰德不在眼前时迫切焦急的情绪在心中弥漫,他在身边已经成为弗洛伊德生活的一种习惯,杰德出现时又感受到隐约升起的烦躁郁闷。这样的情愫一直悄悄存在,只是从未被提及,从未被发现。 如此复杂又浅显易懂的情感。 被他反复揉碎又展开,耻于表达的悸动。 它的出现可以是任何一个平静的日光里,在奔跑与追逐中,嬉戏玩乐中;它还会隐藏在眼神交换间,在手指相连的触碰里透过温热的血液传达的暖流里;每一次紧跟其后的心灵相依,趣味相投,只要呼唤就会回应的默契中。在互相独立的故事里存在的命运相合,即便化作风和雨都仍无法抹去,最原始的心动。 即便怎么隐藏也无法完全将它忽视,对视的瞬间,掌心相合的触觉,以及持续的怦鸣都在极力倾诉着一个事实——————那是初恋。 现在杰德就在他眼前,就在他身边,在他的笔下。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最终都化作生生不息的流水留在永恒里。 最后一笔结束时阳光已经被晚霞取代,庄园里铺上了橘黄色幕布,杰德活动了久坐的身体缓缓站起身接过弗洛伊德递过来的画卷。不由得感叹真不愧是弗洛伊德,仔仔细细地注视着画中的自己好长一段时间,弗洛伊德没有过多打扰而是在身旁看着好像从未这么舒坦似的。 他们会永远这样结伴下去,永远这样。他在心里悄悄念想着。 晚霞悬挂在天边鲜红的云彩席卷了整片天空,空气里流淌着凉爽的微风,他们走在回去的路上杰德在前弗洛伊德跟随其后。 “弗洛伊德?”杰德呼喊他的名字,“明年的九月你就从大学毕业了。” 是这么回事。“嗯。”弗洛伊德手里拿着工具箱和画架,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阴影被拉得越来越长。离庄园葡萄架还有些距离时杰德停住了脚步,他回过头身上被晚霞的光辉照耀。 “到那个时候,我们一起去维尔茨吧。” 第5章 与光同唱 在那之后他们再一次相继投入各自的工作中,恢复了身体的杰德可以接手里奇家普通事务处理,他常常跟随双亲一并赴往各地视察,卢西恩在跟弗洛伊德的往来信件中提到杰德总对他的工作能力赞不绝口。仅仅几个月时间频频游说贵族与商队,不少与家族有所往来的人们渐渐记住了他的名字,大家都说杰德虽然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却从不拖泥带水,问起他关于“未来”的打算也只是含糊其词地搪塞,他说自己的工作只是在为父亲与家族分担并没去想什么没用的事。 弗洛伊德自然也没闲下来,临近毕业他的任务变得越来越繁重。在教授的帮助下将修改过的《实事简述》寄送到了发表专著的报纸社,随着《实事简述》的发表便有不少记者给他写信,其中甚至包括《新哈林根评论报》的编辑社。虽然这些人是冲着他背后庞大的家族来的。 在一个月后完成了拉丁语的学业检测即将离开大学时才发觉,已经有大半年没回过家了。这期间经常与父亲写信但都是交流其他方面的事情,对于杰德只能偶尔在信里询问,得到对方安好的回复后才放心。 大约是九月中旬,弗洛伊德乘船回到了新哈林根。 彼时的他已然成为众人口中崭露头角的新秀,无论是拉丁语的研究还是世界经济热潮的讨论都引起了不小的关注,在大学的时间里积攒了许多人脉,结识了不少伙伴卢西恩说这些都是继承人应有的品质。弗洛伊德学习任何事物都天赋异禀,在大学期间进行的法学学习枯燥又乏味却不愿意看到杰德与双亲失望的眼神,只能硬着头皮去学语言,去社交,去考试。 他甚至在心里盘算,等自己亲自接手家业后发展全新的港口生意,老旧的庄园经济早已被时代的洪流甩在脑后,将红酒与绸缎出售到各个国家再开展全新的产业链,他的计划十分完美,所有设想与安排已然完全贴合一个优秀继承人的规划。即使他对继承家业管理大宅毫不关心,如果可以任由自己抉择;他宁愿手握花不完的钱成天无所事事地享乐,记起什么就去做什么随心所欲地活着。但这些也仅仅止步于幻想,他虽然从小没有被双亲强制要求成为优秀的继承人但这样的责任早已在无形中落在他的身上,从前还可以满不在乎地得过且过,但现在不行。 在即将回家前他托人购入了两张去往维尔茨的船票,在与杰德分开各自繁忙的时间里他从未忘记过和杰德的约定。在大学的行李早早安排好商船寄送回家里,弗洛伊德在九月某一日乘上回新哈林根的船,登船时莫名出现了许多想要上船的普通市民,与正常瓦伦迪亚人不同的是这些人里几乎没有衣衫洁净的,他们全都拉扯着脸,妇孺与婴儿居多但都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他用一包未拆封的香烟向船员打听到了这群人的来历,弗洛伊德没有吸烟的习惯但这是常常留意部分人群的喜好备下的“道具”。 一包价格昂贵的名牌香烟撬开了船员的嘴。那名船员显然是瓦伦迪亚普通阶层的市民,时常在船上工作,接触最新情报自然是最快的。“这帮人上周刚从北边的奥斯特兰国逃难过来,据说那里要和索伦德国打仗哩,嘿!你瞧起来像是挺有钱的家伙,你是新哈林根人?” 弗洛伊德点了点头。 “嗨!新哈林根人好呀,既不会受到北边战火的影响,还能天天过上好日子。” 他站在甲板上扫视着站在底下眼巴巴望着的人们,那群人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皮肤上没一块好肉,乞求着船上的人施舍他们登船的机会,也只是一眼他就转身离开了。 回到新哈林根主城已经是两天后的下午。 下了船便看见管家和车夫候着,乘着车子回到了旧宅。那里仍旧一成不变,保持着里奇家族世世代代的传统,传承着新哈林根旧贵族的荣光,如今它们仍希望子孙能够将这份沉重的负担发扬光大,许愿它长此以往经久不衰的屹立在这片土地上。 乔吉娜一早就给弗洛伊德准备好了换洗衣物,她看见弗洛伊德出现高兴地迎上前嘘寒问暖了好些话。还特意打点了一番他与杰德即将去维尔茨要带去的东西,那些物品多得好几个家仆都搬不完弗洛伊德无能为力地看着母亲为他们张罗的样子,这样的场景与儿时别无二致只是他不再像从前一样期待出远门了。 乔吉娜温柔地抚摸他的脸,满怀关切地望着他。“哎呀,你回来了这么久还没去见杰德呢,你赶快过去吧。你一定非常思念他,我的孩子。” 据管家说杰德亲自辞退了住家医生,并不是医生的专业水平有何问题而是他表示自己如今已经不需要药物的治疗,甚至是从小服用的药物以及A型阻断药都停了好长一段时间。弗洛伊德跟着管家走在室外长廊上,午后暖暖的阳光晒得草地发出泥土混合青草的气味,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甚至毫无知觉地跑了起来管家跟在身后都追不上他。 最后他来到了大宅的书房,推开半掩着的门看到了在那里的杰德。只是他还是没有任何变化地热衷于山野植物的研究,身边摊开的书和立在一旁的手抄实验数据,看到进门的弗洛伊德露出熟悉温和的微笑,叫着自己的名字,弗洛伊德再一次感到停滞的钟摆又一次摆动了起来。 “钟在摆动?”杰德听到他的描述,破涕为笑:“书房里那把旧钟已经停了很久了,怎么会忽然摆动呢?”他一手撑着下巴一边侧头看他,好像是抓住了什么有意思的事,看起来开心得不得了。 是啊,书房的钟早在去年就坏了,他不应该听见摆动的声音的,也许是耻于说出心跳频率错听成钟摆声,无论如何他又与杰德站在了一起。 杰德的桌上摆着一封刚被小刀划开封皮的信件,上面印刷着明显的标识,那是一封由世界环保协会寄给他的邀请函,邀请杰德在五天后的研究专访出席。信件上甚至没有称杰德里奇而是称呼他为“尊敬的杰德先生,我们将以诚挚的敬意向您的研究成果感到欢喜,邀您出席五日后的环保组织研究专访,我们会在此恭候您到来。” 杰德将信件放进右手边的抽屉,“事实上,将我的研究报告转交给环保组织的是林老板,如果不是他我的研究可能会停滞很长一段时间。”他眨了眨眼又提起一个新话题:“说起来,现在新哈林根都在传里奇家到底是谁会继承家主。”世家子弟的纷争向来都是贵族与平民津津乐道的事情。 “嗯——。”他坐在杰德旁边闭上双眼,不太愿意听到这个话题。 杰德很快就了然弗洛伊德莫名的情绪,他的声音和语调都像舒缓柔和的琴音,一遍遍地安抚弗洛伊德的不愉快;“看来你还是抵触继承人的事。弗洛伊德,你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一个家主,并不一定要成为像父亲那样的权贵。” 弗洛伊德顺势躺在杰德的大腿上,虽然他一句也没回答却认认真真地听着杰德的话。杰德从不忤逆弗洛伊德的意愿,甚至不会像旁系家族里一些迂腐的老家伙那样要求他成为什么样的人,在杰德这里他可以褪去一切身份的束缚,在杰德眼中弗洛伊德只是弗洛伊德而已,在他面前弗洛伊德可以完完全全做自己。 他听着杰德说的话渐渐睡着了。他梦见流水织成夜的帷幕,站在高高的山岚上辽阔得要一口气将夜色纳入眼中,腿开始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他跑得越来越快好像要飞起来似的,最终他终于腾空而起与月和星融合在一起。 杰德如约出席了环保协会的研究专访,那里的专职记者特意给他做了独家专访。他表示想要将研究更进一步,目标是培育成更利于简易种植最大效率提供能耗的作物,杰德的脸出现在了许许多多研究专家杂志上,粗糙的纸张和廉价的油墨并不能抹去画面上神采奕奕的青年,他慷慨的接受着所有人的目光,展示着自己的成果。 杰德极少抛头露面,就算是眼疾已无大碍也不过是代替卢西恩出席社交活动而已。宾客和家族商业伙伴总对他称赞有加,大家都在说杰德先生已经完完全全抛弃了家族带来的桎梏,成为一名真真正正的名人。 可杰德本人却不太喜欢“名人”这个头衔。在社交界即将把他推向下一个层次时,杰德的研究和论文发表甚至是替家主进行的社交在瞬间戛然而止,他开始转换套路变法子的引导弗洛伊德走进上流社会的平台……每每看到里奇家了不得的孪生兄弟出现时人们都不约而同地赞叹。 顺着杰德的打点人们很快就注意到弗洛伊德在《新哈林根评论报》刊登的文章,又有不少人观看了他在大学的演讲录像带……无论是城里的咖啡厅还是街角的人群聚集处,大家都在讨论弗洛伊德提出的“新法学与传统商业”问题。 他明显地感受到杰德在努力将自己推上里奇家主的位置,名声、荣誉、人脉这些不可或缺的东西轻而易举就被杰德整理完毕,交到他面前。 “我为什么一定要做家主?你知道我不喜欢干这份工作。” 那是在出发去维尔茨的前一天,弗洛伊德与杰德再一次因为继承的事产生微小的口角。 杰德这次不再回避,他直面弗洛伊德的疑问,不带思考隐藏的回应:“我不行,弗洛伊德。论执行你优于我更多,而且你还有很多急于施展的才干不是吗?”他手中是一本新兴时尚趋势的书籍,上面是弗洛伊德经手的全新产业,父母亲与家族成员们绝不会想到涉及时尚领域,而弗洛伊德却无心地往这潭深水投了一个石子便引起轩然大波。 “我做的一切只为了让你做的事出自你的名义,而不是我或是父亲,还是我们的家族。” “我当然知道……”他无法抗拒杰德的说辞,只能低下头来。 过了一夜,他们随着几名随行家仆上了去往维尔茨的客船。船长为他们大摆宴席,从新哈林根出发到达维尔茨需要两天时间,这期间他们都会在船上度过。许久不见杰德,弗洛伊德发觉杰德的睡眠变得比以往要多了,与他谈话时还会时不时走神,常常眉头紧蹙一副忍耐着什么的模样。每次弗洛伊德上前询问对方总是说自己是前阵子太忙了,身体还没调整回来。 船只停靠到维尔茨民用码头时还是清晨,下了船在游客候车区等待安排好的车到来。杰德坐在长椅上有些疲惫地闭上双眼,尽管是清晨,维尔茨民用码头仍是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被人群包裹得严严实实地听不到一点声音。 他们在维尔茨逗留了好些日子,今天他们即将前往计划行程的最后一站,那是维尔茨的大教堂。那是一座在许多年前陆地版图分裂战争中幸免的建筑,它宏伟肃穆,维尔茨的智者常赞誉它“如伟人一般长存。”那里是艺术的起源,文明的坟墓。 事实上在许多年后的回忆里,杰德在这一天的异常尤为明显。他们一早就出发,车夫特意准备了两辆车将他与杰德隔开,车辆穿梭在人流中,他们淹没在川流不息的大河里。出行前他留意到杰德随身携带的药盒里沉甸甸地放置着一盒不曾见过的药品,那既不是他从小服用的眼疾药物,更不是阻断药。 杰德在弗洛伊德提问前抢先回答了他的疑惑,他说那只不过是维生素补充剂。 到达城市边缘的大教堂时已经是大日头了,阳光把地面晒得发烫,皮鞋踩在上面能感受到轻微炙烤的错觉。他感到微微地“发热”,在随从的陪伴下和杰德一并走进大教堂。说是教堂实际上已经无法与寻常教堂相提并论了,由于特殊性被政府改造成展览区供游客观赏,偶尔会有周边城市的神父前来举行主日弥撒会,他们来的这一天恰好是举行弥撒的日子。 他们并非虔诚信仰教义的人们,主教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并引导他们在一旁非信仰者席位接受祝福。 弥撒大会举行时,教堂内安静得只剩下主教宣读教义的声音。在弥撒结束后教徒们聚集在教堂后厅一起学习《福音》而主教则亲自接待他们。 “很高兴见到你们远道而来的年轻人,愿天父的慈爱,圣神的恩赐与你们同在。” 随后他们跟随主教往更深的大殿走去,此次前来并非为了观赏宏伟神圣的教堂,他们来取家族寄存在这里的继承人勋章。里奇家与维尔茨大教堂达成合作已经许久,每到继承人更替都会亲自来取勋章。 “我这么年轻就能见到里奇家族的家主更替,真是太荣幸了。”主教在密室的暗匣里拿出一枚闪闪发光的银质勋章上面镶嵌着澄明净澈的浅葱色宝石。 弗洛伊德接过盛放着勋章的丝绒盒子,收进口袋里。一路来他一直好奇地打量着教堂的装潢,这座教堂就算是他也是第一次来,从前只在书本上见过它的描述。据说是千百年前维尔茨还不是新哈林根所属时,当时的皇帝以举国之力修建的举世瞩目的建筑,它的一砖一瓦都经历细腻打磨精心雕刻,每一笔都凝聚着无数智慧的结晶。 在离开时主教挽留住他们。 年轻的主教报以微笑地注视他们,缓慢地说着:“尊敬的先生们感谢你们前来。对此我有几句谏言奉上,希望两位准许。”他自然地摊开手就好像是在比喻什么物件一般,慢悠悠地说着:“我知道,两位出身名门是人中豪杰,世上翘楚。但有一点是仍然横跨在你们彼此中间的,” “主曾在《路加福音》中规劝我们,他直言宽门与窄门,宽门被许多人找到,人们在其中能自由出入;而窄门,许多人拼尽全力去寻找,竭尽全力跨越,结果却是不能。” “你们找到自己的“门”了吗?” 弗洛伊德几乎是一头雾水地离开了教堂,杰德则在一旁默默地走着始终一言不发。他们出了教堂上了车整个过程里没有过一丝对话,杰德从听了主教的话后就一直是一副思考的样子。 车按原路返回途中经过了闹市,喧闹的人群夺走了弗洛伊德的注意力,在此期间他下了车在路边的小贩那买了解暑的饮料。正准备走向身后杰德的车子,一瞬间就发觉了自己身后车辆的不对。 杰德没有在车上,或是说杰德的脸没有出现在车窗玻璃上。他急得上前查看连刚刚购买的饮品都顾不上了,一把拉开车门。 杰德并没有消失,而是躺在车上昏迷了。 随行的仆人赶忙把杰德送去最近的医院。在杰德昏睡的过程中负责检查病情的医生把弗洛伊德带到无人的转角处。从医生诊治完杰德的身体又通过仪器报告流露出的震惊来看弗洛伊德已经猜到对方要说什么。 “先生,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患者的身体一直维持在不算得良好的状态中,”年迈的医生眼神闪躲,思考着该如何说下一句话:“患者服用的药物中治疗眼病的药都没有互相冲突的成分,” “杰德先生的症状其实不只是眼病这样简单,医学界对于这样的病症还未有相应的研究,我只能告诉您,这样的病症是不可逆的。” “他服用的阻断药虽然能让眼病好转,但会加重内脏的坏死。” 弗洛伊德从未这么冷静地与人对话,他记不清医生身上夹着的名牌,医院里充斥着浓烈的乙醇气味,楼梯间的空气堵塞而沉闷,他的心脏好像被揪得发狠。最后杰德醒了,护士给他注射了稳定药剂,空旷的病房内点滴注射器滴答声变得清晰可见,弗洛伊德坐在与杰德病床一步之遥的椅子上只见仅仅被一块布帘遮挡。 “杰德。” 对方很快就给予回应,杰德在帘后翻了身应该是在面对着他。沉默在空气间发酵,无数疑问和不解在此刻变得异常锋利。 “对不起。”杰德说这句话时语气不像往常那样流利,他的情绪弗洛伊德总是能轻易感知。 “你曾经说不能告诉我原因,那现在呢?”弗洛伊德倚靠在椅背上,他长叹了一口气。杰德,你要隐瞒多久? “弗洛伊德……。”他在布帘后的声音有些动摇,“我很早以前就得知,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最初视野是忽明忽暗的,他需要一遍又一遍地确认庄园内的设施以便能够正常行走,极度依赖触感与听觉来生活。直到某一天夜里他偷摸着出了大宅,拄着拐杖一点一点前进夜里的声音总会比白天更加明显,他来到了一片无人造访的流水边。 在佣人给他阅读的书目里有过这样的场景,笔者将月光照耀在流水间喻作熠熠生辉的绸缎,闪闪发光的宝石。他询问念书的佣人这是怎样的场景,可惜的是对方无法将其完整地形容,想要看见的心情一点一点地汇聚。约莫是在那个时候庄园内的家庭医生发现了杰德身上携带的病症不一样的地方,那时医生就告知他如果不去管这双眼睛,他的一生都会安然无恙。 “我想要视野清明,像常人一样生活。”杰德绝对无法接受依靠着一双永远也看不见的双眼,被困于谁也无法发现的庄园里过活,他想要的是改变,是挑战。 “服用药物是我自己的决定,反而是约纳斯不断地阻挠我,”杰德所说的约纳斯是陪伴在他身边许久的家庭医生,在他选择服用药物后约纳斯便自行辞职了。“我一点也不后悔,如果你要问我,那我的回答还是如此。” 你能明白我吗?弗洛伊德。 他的眼睛又一次静静地注视弗洛伊德,好像在穿过什么看不清也摸不着的屏障,那双眼睛总写满意味不明的话语,一切的一切都汇成了阻碍他们的顽石,弗洛伊德正是因为对这件事知晓才无处发泄。怒火蔓延在胸口,一切不满所有被隐瞒的委屈顷刻间被推翻,发狂似的掀开阻挡他与杰德之间的布帘。 他们的动静差一点引来了门外的巡逻护士,杰德想要示意他不要闹得太过火,抬起来想要阻止的手被弗洛伊德反握住,肌肤接触的瞬间对方的心跳切切实实地传递到杰德的血液里。他担心地观察弗洛伊德的反应;对方并没有发狂也没有叫喊,只是伏在杰德跟前沉默不语,直到肩膀的布料传来湿漉漉的触感,杰德才发觉弗洛伊德……。 “你一直这样一意孤行的做决定,一次又一次的耍了我,就连你的病已经到这样的程度了,我也是最后才知道的……”他的眼眶湿漉漉的,他现在的表情就像小时候争夺玩具时委屈时的表情,只是不像那时一样无理取闹。 杰德心里涌上一股酸意,他并不希望弗洛伊德难过,选择不表达的原因,有时并不是残忍而是不知道要如何表述才能让离别显得不这么刻意,这对他和弗洛伊德而言都是极其痛苦极难抉择的事情。 “对不起。” 意外的事还是传回了远方的新哈林根,两天后他们乘了回新哈林根的船,这短暂的旅途就这么落下了帷幕。杰德生病的事家族隐藏得非常好,丝毫没有走漏一点风声,家主交替之际无论是家中哪一位成员遭遇变数都是一件不小的事。 卢西恩特地邀请了医术最高明的医生来到大宅为杰德看病,所有医生都不约而同地给了同一个不幸的答复,只有少部分医生建议通过药物治疗缓解,只是缓解所能延长的时间也不会超过十年,杰德还是会死去,在十年内的某一天,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你们吵架了?” 那是从维尔茨返回新哈林后的某个午后,弗洛伊德独自一人来到阿祖尔家在那里打了一下午棒球后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这是他们认识这么久以来弗洛伊德最沉默的一次;阿祖尔处理完工作任务,让佣人拿了弗洛伊德喜欢喝的饮料,自己喝着咖啡坐在一边的椅子上。 弗洛伊德躺在床上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半晌他才回话; “杰德只有十年的时间了。” 房间内一下子静了下来,进门送饮料的佣人都不敢发出太惊讶的声音识相地关起门离开,阿祖尔将杯子放在一边,“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不是吗?”他的语调很轻,却让弗洛伊德烦躁起来。 “杰德一直在隐瞒,隐瞒了我,隐瞒了你,我父母,甚至是所有人!”他急得从床上坐起来,一点点地细数杰德的“罪行”,然后垂下头。 “事到如今你又能改变什么呢?弗洛伊德”阿祖尔说:“你和我都知道他的性格,如果不是出于迫不得已的原因,绝对不会这么做。” 这已经是确定的事实,谁也无法改变。 杰德最后选择了离开。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说服双亲,他离开的时候行李仅用了一只手提箱就能装完,里面是一些手稿;送行的人们在大宅外的花园,杰德拒绝了配备佣人的提议,他认为自己只有一个人带上佣人未免有些多余了。在踏上马车前他回望了一眼这栋存在于这片土地许多年的大宅,视线一点点掠过房子的大门,花圃,阶梯,然后停在一扇紧紧关闭的窗户前,那扇窗从前仅为他开启如今,也许再也不会打开了。 “你要和他说再见吗?” 他摇头,转身踏上踏板上了马车,他坐在车厢里从车窗户探出头去看窗外的景色,那是一片绿得好像画一般的天。微风吹过来将窗帘吹得四处舞动,马车急速前进着穿过闹市,路过寂静的住宅区,越过高耸的建筑群,最后离开了新哈林根市。 在市区外的大公路上,游行的话剧团在唱歌,他们在为新演出进行简陋的排练,只是这露天的公路成了预演舞台。 这支剧团里大多数人带着口音,咿咿呀呀地唱着,唱着。 此刻我与你静静对坐,在寂静中时光成河。 褪去所有言语的枷锁,为此生片刻献一首歌。 我的朋友, 不问明天何处是归途,不念往昔风雨几度。 唯有此刻心跳擂鼓,在闲暇里为生命献歌。 第6章 分岔小径 杰德从里奇大宅离开的事鲜少有人知晓,在他不露面的一段时间里久不久会有曾经与其阔谈的人找上门,但都被弗洛伊德拒之门外。杰德的缺席似乎并没有给弗洛伊德带来什么明显的创伤,他一如既往地出入大宅,在城里的一家报社工作,但不到一周就被辞退了。 报社原本看中他撰写文稿的才能,却以弗洛伊德随意发表报评为由辞退了他,渐渐地新哈林根市多了一个新谣言:“弗洛伊德里奇是一个不仅脾气差还我行我素的自大狂”。谣言的兴起得益于眼红他才气的人们,但这些并不算捏造事实,弗洛伊德确实比先前更加随意,甚至是有些放纵了,谣言只是夸大了这些事情。 最后,他哪里也找不到工作,还是半推半就地接下了继承人的活儿,西装革履的俊美青年出现在新哈林根日报上,里奇家族完成了新一代继承人交接,这足以轰动城内的所有人,当晚就举行了隆重的庆典,邀请嘉宾中有阿祖尔,还有林老板,以及许多大大小小的旁系和企图与新继承人交好的家族。 阿祖尔在这段时间里通过海外生意赚了很大一笔,在社交界威望更甚,在与弗洛伊德的交流中两人都避免提及杰德的名字,他们倚靠在宴会角落里吃蛋糕,今天晚上阿祖尔的胃口大开,吃了不少点心。二人偶尔闲聊,剩下时间只是在吃东西。 在宴会进行到快要结束时,有一对着装简约的夫妇带着一个女孩儿向弗洛伊德走来,他甚至没反应过来,手上还拿着没吃完的布丁,阿祖尔见了赶紧给他来了一脚对方才从走神的状态中回神。 “恭喜您,弗洛伊德先生。我是两年前您和杰德先生一起接待过的克里斯,这是我的夫人和女儿。” 男人牵过身边女孩儿的手,将她拉到弗洛伊德面前,那个意思再明显不过。只是弗洛伊德非常“识趣”地后退了一步,眼神甚至都没有在女孩身上停留,从另一个方向径直离开了。 而弗洛伊德在城内大举庆祝的事自然就被写入报纸,杰德在小镇上安顿的过程中悄然在家具店里听到了路人们对这件事的讨论。他跟店主预定了一批家具,留了地址后便离开了。 来到小镇的几天时间里,阿祖尔有给他打过电话,对方有意无意地提到了弗洛伊德最近郁郁寡欢的状态,杰德只是沉默。 面对好友的询问杰德只是半开玩笑地回答:“他现在估计还在生我的气呢。” 之后又过了几周平平淡淡的生活,杰德越来越发现自己或许是需要一个女仆的,他在小镇上购买的宅子完全依靠自己来打理完全不可行,所以他开始在镇上寻找合适的人。 只是怎么寻找都很难找到称心如意的备选人,他需要的是能干心细的助手,帮助他进行研究工作。 在一头雾水的时候他决定寻找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特雷帮助。那是杰德参加访谈会结识的青年,目前在经营一家糕点连锁企业,对方当时说自己偶尔会资助一家规模不大的慈善机构联合经营的儿童疗养院,也许杰德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 打电话给特雷的时候是夜里,对方得知杰德的意愿很快就应了下来,隔天就陪同杰德去了那家儿童疗养院。 在那里,杰德将一个沉默腼腆的小女孩带回了家,只是她并不是疗养院中的孩子,问她叫什么名字时。女孩回答不上来,支支吾吾地比画最终才知道她叫阿丽莎,是一户农户家的小孩,为了赚多些钱来到疗养院做护工。 “您好,先生。我需要为您做什么?”阿丽莎来到杰德家时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裤子都打了好多补丁。她手中攥着一只布袋子里面是一把干粮,这个姑娘既不胆怯也十分懂礼貌,杰德对她很满意。 “我应该让镇上的裁缝给你缝一身新衣裳的。”他有些懊恼地看着阿丽莎,并不急于回答她的问题。 阿丽莎愣愣地看着这个青年,有些意外地甚至是尴尬地在原地。杰德很快就注意到她的不对劲:“我需要一个助手,辅助我进行植物学和山体研究,院长说过你学过一段时间的药学,对这些应该能上手。” “不需要我照顾您吗?” “是的,不需要。” 杰德给设备换上新电路,再把文件和厚厚一摞手稿放进书柜里,阿丽莎见状悄悄走到一边把置物架上的瓷瓶清洗干净,等杰德要使用它们时就会比较方便。 虽然杰德离开了新哈林根但仍然保持着与植物研究学会的联系,偶尔他会收到学会寄来的研究专报,以及阿祖尔的信。对方时不时会写信询问近况,信中提到过里奇家族正在给弗洛伊德物色伴侣,杰德并未作回复。 时间一天天过去,杰德逐渐习惯了待在小镇的生活。在这里生活的时间里他很快与邻居们打成一片,虽然购置的房屋离集市很远但那并不妨碍他每天都到那里逛逛,医生说他需要经常走动所以一到下午阿丽莎就会跟着他去集市,礼拜日时他们还会去聆听教会的教义诵读。 他所居住的小镇离新哈林根不算远但乘车都需要整整一天的时间,据说现在洛德金联正在研发一款家庭用车,有了那个玩意去新哈林根也许半天就能解决了。 阿丽莎偶尔会问杰德新哈林根怎么样,杰德会给她说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但总不提自己是因为什么来到这儿的,她不会擅自打探雇主的身份,但镇上的人们都在传杰德先生和里奇家族的新家主很像的事情,但阿丽莎从来没出过小镇自然没见过里奇家族的家主长什么样。 集市上的人们偶尔会向阿丽莎打听杰德的事情,对他们这些一辈子都无法走出小镇的人来说,杰德的到来本就十分引人注目。 “那个杰德先生很有可能就是弗洛伊德里奇的双胞胎兄弟!” “你怎么知道?” “嗨,你都不知道找些报纸来看吗,报纸上里奇家主的照片和杰德简直一模一样呀!” “真的假的?” 阿丽莎原本是独自出门为杰德采购研究药草,却在集市上听见了这样的谈话。她走到说话的两位妇女,身边手中的提篮狠狠砸在桌上,篮子里的蔬果甚至因为重力弹了起来,阿丽莎却一脸平静地说:“我要两斤面粉。” 对面的妇女吓得不轻,不再敢继续八卦了。 回到房子,杰德似乎是在写新的研究报告,最近他与北部雪山研究所联系密切,研究所寄来了不少科研材料,杰德在为这件事忙得团团转。 “镇上的人们在聊我的事?”杰德听了并没有放下手中的瓷瓶,他一边听阿丽莎说话一边接过对方递来的药剂,抽出干净的搅拌棒搅匀药液,房间里只有他搅动液体碰撞到瓷瓶发出的清脆的叮叮声。 “您不在意吗?”阿丽莎问,毕竟对她而言杰德实在是过于平淡了。 “如果你什么都在意,那就会很疲惫。所以我不在乎,即便谈论我的事五花八门,也不会对我产生影响,我没有必要在意。” 阿丽莎似懂非懂,杰德并不打扰她独自思考,继续去做别的事了,窗外忽然飘起雪,阿丽莎赶忙把室内的壁炉升起来,关起门窗。杰德做完手头上的事坐在一楼的落地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雪,雪下得有些大很快室外就白花花一片了。房间内噼噼啪啪的燃烧声,沉浸在暖和的房间里,惬意得要睡着了。 阿丽莎坐在离杰德不远的桌子上,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书,在进来工作一段时间后杰德便允许她翻看藏书库的要求,像这样空闲的时间里她会这样阅读。 “真没想到已经过去一年的时间了。”杰德还是看着窗外的雪景喃喃自语。 “要给您沏一壶热茶吗,先生?” 杰德摆摆手。他坐在椅子上但身姿依旧挺拔,这段时间他在服用缓解病情的药物,已经比一年前要好一些些了,只是他不再能远行。 “阿丽莎?” “是的,先生。” 杰德问她:“镇上的人们是不是在讨论我和里奇家的关系?”他好像知道答案一般,笑着不语。阿丽莎点了点头,如果不是杰德自己告诉她也许她不会相信这个谣言,她收起书本听杰德说话。 “我确实和弗洛伊德家主是兄弟,但是现在的我和里奇家不会再有联系了。” —————— 同样是这样一个冬天,在新哈林根却遭遇了暴雪天。弗洛伊德在外出行要赶回大宅,因恶劣天气停留在一处偏远的村庄里,这里距离新哈林根还有十公里,前路雪崩异常严重随行的侍者告诉他如果要清理雪势最快也要在次日下午才能返回主城,弗洛伊德不得不在村庄内的旅馆里留宿。 旅馆内暖气充足为他缓解了不少寒气,吃了一些东西后他走下楼待在旅馆一楼大厅内,大厅里也有不少赶路的旅行者,他们热热闹闹地在谈论着什么东西似乎是一本书,弗洛伊德的注意力逐渐被他们干扰,干脆直接离开回到房间内待着。 这时人群中有人发现了他,一把拉住想要离开的弗洛伊德,兴致勃勃地向他推荐手中的一本书,但弗洛伊德此时心情糟糕透了他根本不想理会这些无聊的人。 “先生,不知道您是否有兴趣,但是请你也了解一下这本书,也许我们会有……”对方的话还没说完,弗洛伊德便拍来拉扯自己衣服的手,“我不需要。”他想要转身离开,谁知对方仍旧死缠烂打,直接将书籍推到他面前。 他刚想要发作,注视到书籍封面上的署名时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您看吧,这是讲述我们国家发现了最新能源的研究读本,这可是见证历史的时刻,先生,您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欢庆……” “我们明天要去杰德先生住的小镇,您要是感兴趣可以和我们同去。” 喧闹声渐渐远离,他走回房间,脑海中的画面却还是阴魂不散,那本书上的署名他这辈子都不会认错,那是杰德的名字,只是他并没有使用里奇的姓氏。他抛弃了家族给予的一切恩惠,什么也没带走就离开了。 他们之间除了那一次短暂的对话后便不再有过交流,并不是两人不愿而是面对如此既定的事实,有时候交流和注视都变得这么折磨,离开也许是对他们来说最好的调节剂。 即便这会使人痛苦不堪。 第二天中午雪已经停了,门口的积雪被铲雪车清理出一条能通过的路,弗洛伊德来到一楼大厅时昨晚的那群人也下来了,他们拿着几个手提箱吵吵嚷嚷地讨论着怎么租车的事。最后看到弗洛伊德和他的车,厚着脸皮询问能不能捎他们一程。 “我家主人的车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载的。”随行的仆人在弗洛伊德回复前站出来训斥,但下一秒弗洛伊德竟然破天荒地答应了这些人的无理请求,这让仆人十分惊讶,要知道自从弗洛伊德当上家主的一年时间以来他从不让双亲和阿祖尔以外的人上车。 听到弗洛伊德发话仆人只能乖乖开车去了。 车辆驶到一处小镇门口,几个人下了车给弗洛伊德道谢后提着箱子进镇去了。 仆人想要继续开车返回主城,被弗洛伊德打断。 “我要进去看看。” 最后,弗洛伊德还是来到了这座小镇。他走在小镇上,这里的房屋不像新哈林根那样的大都市,这儿的建筑不多,远远望去都是一片低矮的楼房,有些房子甚至是住户自行修建的与店铺连接在一块的小宅子。 他安静地在集市上走着。远处的人群在一处地方停了下来,那里是一间小咖啡厅,门外立着一块展示牌隔着老远能看见展示牌上写着山岳研讨会。 “家主,我们要过去吗?”仆人紧跟在他身后,打着伞。雪又开始飘了起来,弗洛伊德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隔着一条街道看着远处的人群。 咖啡厅走出来一个女孩,把几个人领进门。店内的布置比较简陋,但是仍可以看见店内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背对着弗洛伊德写着什么东西,时不时与身边的人们说话;他看起来气色已经好了不少,喜好的事物仍然是那些烂泥巴堆起来的东西,弗洛伊德永远都不会喜欢这些脏兮兮的泥土,他本应该置之不顾的,但现在他还是违心地走到了这里。 “家主,雪要下大了。”仆人看着天,有些不忍地打断了弗洛伊德。 最后弗洛伊德并没有上前去给屋内的人一声亲切地问候,而是转身离开了。 他看起来很好,至少这样便足够。 —————— 阿丽莎准备的店铺是镇上唯一一家售卖咖啡的店,为了举办这个小型的山岳研讨会,杰德特意在多个城市的报纸刊登信息,他们并没有预想到热爱这个事物的人有这么多,杰德看起来很高兴。 与人们交流时阿丽莎从店内的玻璃橱窗望向外面,注意到街对面的不远处站着两个人,很快其中一个人背过身去好像要离开了。 “先生,对面好像有人。”阿丽莎走到杰德身边悄悄地对他说。 杰德听了只是短暂的沉默,很快他又开口说:“把昨天晚上准备的东西拿过去给他们。”,阿丽莎听了拿起东西和伞走出门,急匆匆地往街对面的身影奔去。 小镇很安静也很小,所以想要追上人并不困难。 在弗洛伊德上了车后,仆人随后也即将进入驾驶座,车辆还没启动就听见车外有人呼喊的声音。弗洛伊德待在车上没有出来,只是仆人下车去查看情况。 隔着车窗模糊的玻璃很难看清窗外的景色,依稀可以看清一个人影。 “我家先生让我把这个交给你的主人,”阿丽莎气喘吁吁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件绒布包裹着的物品。 弗洛伊德走下车,从阿丽莎手中接过绒布。在阿丽莎走后他在摇晃着前进地车辆上拆开包裹的布,上面的结打得精致又漂亮一看就能知道出自谁手,绒布打开;里面是一只木盒子,他打开,看见一只雕刻有海螺纹样的怀表,看起来像是手工制作的。 一张纸片从上面滑落在他手中。 “生日快乐,弗洛伊德。” ———— 在那之后弗洛伊德变得越来越繁忙,家族事业受到北边战事的影响损失了不少,时间一点一点地在变化,时代的洪流从点滴雨水汇成巨浪最终冲垮了海市蜃楼。新哈林根的许多老贵族在五年内接连没落,可弗洛伊德抓住了改革的机会,援助战乱国的任务由里奇家族和洛德金联为首的权贵作为引领参与了投资,短短几个月就打完了仗,协助处理战事的国家和权贵得到了大批金钱。 弗洛伊德把近年来回报率急速下降的土地和庄园出售,投资了大量新兴工厂,与洛德金联合作生产汽车和电影报社的投资,尽管受到除双亲以外的旁系反对,他的决策完美地让里奇家在混乱的时代中存活了下来。 汽车起初并不受人们欢迎,最初生产的汽车能耗不高但弗洛伊德仍然投入使用,经过五年的研发在市场上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世界早已不是土地的时代,而是钢铁石油经济与工业的百花齐放,新的黄金时代。 也是在与阿祖尔一起取得大胜利的那一年,正好是六年后的一个夏天,他在新哈林根的新家里被告知有一个陌生女孩说是自己的亲属派来的传话人。管家一头雾水地敲响弗洛伊德的房间,那会儿他还在睡觉。 “那是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年轻姑娘,自称从一座小镇来,她说有重要的事要跟您面谈。” 见到管家口中说的女孩,五年前那个白雪皑皑的画一般的世界好像透过回忆向他问候。那个女孩头一次告诉弗洛伊德自己的名字,她说自己是杰德身边的助手名字叫做阿丽莎。 管家试图邀请她进门,只是阿丽莎拒绝了。 “杰德先生在三天前离去了,他特意嘱咐我过来。”阿丽莎的眼眶红通通的看起来像是一直在流泪。 弗洛伊德推掉了所有事务跟着阿丽莎来到了小镇,杰德最后的葬礼在镇上一间小教堂举行,来的人并不多都是镇上的人们,还有一些是杰德的读者。来的路上阿丽莎说杰德在这几年进行的山岳与植物的研究,还出版了不少书籍,这些人都是敬仰他的读者。 他躺在正中央的棺材中,双眼闭着,样貌一如既往,就好像睡着了一样,弗洛伊德怔怔地看着躺在这里面的人,他无法接受这具躯体就是杰德的事实,就好像杰德很快就会一如往常从某处角落走出来继续跟他玩笑,看到被戏弄的自己会心一笑,之后又牵着他的手说尽亲切话儿一样。他转过头,不再去看躺在那儿上面的人。 “弗洛伊德先生,杰德先生让我带话,”阿丽莎在仪式结束后遣散了众人,“他说,对一切都感到很抱歉,还有的是…他很想你。” 他在后来第一次走进了杰德最后的时间里呆的房子,那间房子本来是有几户邻居的,只是这几年都搬离了。他踏进房子,里面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无论是客厅还是厨房,哪怕是细小如壁炉上的挂画,悬挂在角落里的花卉,全部都是杰德曾经存在的痕迹。 二楼的房间是他休息的地方,桌上摆放整齐是一本本书籍,他随手翻开其中一本,恰好是一首简单的诗歌。 阳光织成恬静的绿荫,慢慢地将我的心笼罩。 我忘了此行的目的,心甘情愿把心灵交付于影与歌的迷宫, 我的爱人,愿你的心永远澄如明镜,如春风如雨露如甘霖。 弗洛伊德最终住进了杰德购置的屋子,在新哈林根他把事务托付给值得信赖的人,二话不说直接搬进小镇。阿丽莎仍然选择待在小镇她继续做着照顾的工作,只是她的雇主变成了弗洛伊德。 来到这间屋子,弗洛伊德像变了个人他整日睡觉不与人说话,偶尔会对着屋内的物件发呆,有时会情绪激动地发泄但后面又会独自一人收拾散落一地的物品。他变得十分孤独,且这份孤独的情绪将会从杰德的离去开始无限期延长。 过了半年的时间,阿丽莎通过弗洛伊德的资助去读了大学,离开前她有些不放心,把在老家的弟弟埃里克招呼来小镇,让埃里克来照顾弗洛伊德。 第7章 昨天,今天,明天 杰德未寄出的信件一直由阿祖尔代为保管,对方曾说如果弗洛伊德的状态依旧愈来愈差就把这封信给他。杰德逝世后弗洛伊德不再理会家族事务,只是偶尔对重要文件做出回应,他对外界公布自己要提前退休后便住进杰德的故居里。 弗洛伊德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把杰德的画像收进仓库的,直到埃里克阴差阳错地闯入发现了那幅画;将画像重新拿回卧室,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理由,只是认为自己应该这么做。在发现画像的几天里,只要睁开眼就能看见杰德的脸,只是画面上的人无法移动也无法说话。 埃里克将信件和食物送到他面前时,弗洛伊德表现的反应从一头雾水到惊讶,他找不到杰德为他留下的物品,无论是信件还是什么东西。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信件从未这么谨慎地阅读,恨不得每一个字都刻入眼底深入骨髓。 『你现在还好吗?弗洛伊德』 杰德的字总是娟秀又带着凌厉的笔锋,他仍记得父亲多次夸赞杰德写的字。信纸光滑如新,墨水上的香味还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气味融进纸张中,他不由得思考杰德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封信的。 『现在是夏天,我从小镇的报社那里听说了你对家族旁系做出的惩治,还有和阿祖尔投资的汽车,甚至在我身边都能见到销售它们的店铺,我的弗洛伊德,你怎么能这么厉害?事实上,你比我想象得还要出色』 『但是报社还传出你要结婚的消息,我相信这一定不属实。同时我也对你的伴侣感到好奇,毕竟我无法永远陪伴你,即便你孤身一人我也想你健康长寿』 杰德在信中极致真诚,就像是他本人透过信件切切实实地与弗洛伊德对话一般,就好像他从未离开过。弗洛伊德看到这里有些恼火,他不知道是哪个家伙传他要结婚的消息,自己完全没有成家的打算。 『我们隔了这么久都没见面,好多话想跟你说。弗洛伊德,虽然这样的话有点儿迟了,但是我还是非常想念你,同时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选择』 弗洛伊德注视着信件的内容,他看着上面冰冷的文字,默读它们好像撰写它们的人就时务他分享事物,与他畅谈。分别的时间里自己对杰德的思念也从未断绝,然而弗洛伊德并不是做不到理解,而是无法接受,正因无法接受杰德的选择,他们才会分开。 『两年前的冬天,你应该还记得,那一天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我制作了一只怀表,希望它能给你带来微薄的帮助,那一天离我们的生日很近,我在想以后也许没有与你共同庆祝的机会了,所以对你说了生日快乐。你看起来很好,我很高兴』 那一只怀表之后在不经意间损坏了,几个月前被阿祖尔托人修好,内部的零件据说找了许多厂商更换,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它修理好。那只怀表现在躺在他手中,一点一点地走动着,他打开翻盖上面晶莹剔透的光滑玻璃表面映着他的脸。 每年生日他们都会一同庆祝,一同在一张床铺上醒来,握住对方的手,被褥烘得暖洋洋的温度一点点传递,彼此互道平安快乐,随后呼吸相合。持续一整天沉浸在欢愉中,母亲会为他们提前张罗宴会,来往宾朋无不为他们的日子欢庆,烟花与彩带,笑语欢声,他们的人生盛大又渺茫。 多么宏大炫目的光芒,耀眼斑驳地散发徐徐辉光,群星汇集交相辉映。但那又是何其短暂的一幕,短暂到不足以让人记得它是否存在,一瞬间如此坠落、坠落,跌落云间沉入海底化为浪花与泡沫与洋流共舞。 『我猜,在不久以后你会住进这里,就在这个小镇。在我的书桌前那一扇窗户,此时此刻是桑蓟斯花开的时刻,不知道你看到这里的时候是什么景象』 那扇窗前依旧飘着花朵,它们攀上枝丫争相开放,阳光和风将花瓣吹进房间,吹到他身边。 他想,也许应该出门走一走了,弗洛伊德出门时楼下空无一人;他拧开门锁推门而去,扑面一阵夹着鲜花香气的风,露珠与水汽混杂其中,阳光把地面晒得暖暖的,这还是他头一回产生小镇的风景“不错”的心情。 —————— 门前的水管连接着喷淋设备,此时它自动打开,正在给院子里的草地浇水,发出沙沙的水声。弗洛伊德走过屋前的草地推开沉重的铁门。 他乘上镇子里唯一一趟通往集市的车,在车上吵吵嚷嚷的,有老人和小孩还不时穿插着小贩的叫卖声。他独自一人坐在最边上的座位上,看着窗外的景色。那是茫茫无际看不见尽头的麦田,随着车厢快速行进,麦田融化成闪闪发光的海。 『小镇上的麦田,在列车驶动时,是一片金色的海洋』 蔚蓝的天与金色的海相融,好像真的形成了一片浩瀚的海洋,直到列车停靠弗洛伊德才回过神。 『弗洛伊德,我时不时会来到这里,这里空旷又自然,每次踏足于此好像回到了好久好久以前,我们待过的地方——』 麦浪被风吹拂发出沙沙的声音。 从前他们在庄园里也曾在无数个麦浪中奔跑,他们会在浪里穿梭,很多时候都是他拉着杰德的手在前边跑,他们总是这么奋力地跑着,用尽所有气力;最后一起藏在葡萄架下,急速奔跑带来的心脏剧动围绕在身边,燥热的混杂着沉闷又烦人的空气将葡萄香气挥发开来,缠绕周围。 这时随着赶来的佣人们正在急切寻找,他们会悄悄躲在木制架子下,屏声静气小心翼翼地看着寻找的佣人远去。紧紧握着的手传来对方怦怦的心跳声… 嘘,别出声…他们要躲在这里,在这被阳光浸湿的葡萄架下,在奥雷利亚最快活的年少时光里,成为最无忧无虑的鸟儿簇拥着春意盎然的美景高歌并进;成为最接近彼此的近旁的一株木棉悄然屹立身侧;成为天空,成为大地,化作这世间万物,无论如何,都不要被命运发现。 忽尔有风轻抚,好似鸟儿亲吻晨间新生的嫩枝,轻柔地吹散了回忆。 ———— 『弗洛伊德,我曾在无数个日夜呼唤你的名字』 好像跨越时间的洪流,所思所想的人在面前,在他身边。杰德会饱含笑意的捧起他的脸,他们的呼吸会离得很近很近,抵着对方的额头,杰德会用那灵动的嗓音说话,以低沉的富含温情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弗洛伊德,在你来到我身边之前,在我周围的事物都是黑色的时候,”他说话时那双灵活的眼睛里会倒映弗洛伊德的脸,他们会贴得这么近,近到他能够在杰德眼中观测自己的样子,那一定也是同样炙热的,汹涌的。 “在那个时候,我就好想见到你了。” 他一定会像这样咧开嘴角笑着看自己,这让弗洛伊德总是无法招架,在杰德面前他总是会舒展自己的内心,就像对方毫无保留地展示自己的全部一样,交换呼吸和温暖。 “我从没认为不能视物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但是人生总是会出现意外的不是吗?就像我会遇到你,你也会遇到我。” 杰德开始好奇弗洛伊德的一切,哪怕是微小的细节,就连淹没于黑暗之下的脸庞,他也总想通过触摸去描摹对方的一切一切。 “我想要知道你的全部,就连这双碍事的眼睛都无法阻挡我的脚步。我还想要了解这个世界更多的事物,如果我往后的一生只能永远待在庄园内延续数十年生命,过着今天重复昨天,昨天重复今天的日子,那会无聊透顶。” 『我抱着这样的心情,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这样的路』 杰德就好像在牵着他的手,对他说着这样亲切的话,他站在麦田里,话语好像马上就要被风吹走,那双眼睛依旧坚定,就像曾经与他的初遇一般,和从前那个雀跃的好奇心满溢的少年别无二致:他从未被任何事物改变,从始至终一直在记挂弗洛伊德,在向阳生长。 —————— 他走过麦田离开站台,去到了杰德在信中提及地“山岳研讨会”,那里原本是连招牌也没有的场所,后来通过杰德的努力,他们购置了承载它的店铺,迎来了热爱它的人们,那间店铺在集市的边缘,那里安静又难以被人打扰。 杰德在处理完研讨会的事情后便无力持续参与其中,现在在里面经营的是一位年长的妇女,弗洛伊德与她交谈才得知这位妇女艾玛,曾与林老板有过深交,正因如此杰德才放心交给她。虽说是研讨会,更像是一座山岳与植物的自然博物馆。 艾玛见到进入店铺的弗洛伊德流露出了惊讶的神情,马上问他,是不是杰德的孪生兄弟。弗洛伊德回答是,艾玛热情地领他进门。给他看了杰德留下的许多东西,其中就有曾经发现过的幽灵兰花,那株植物品种被分批培育了不同类型,现在已经家喻户晓,融入人们日常的生活中。 “他说你之后一定会过来,我本来是不相信的,看样子你们兄弟俩真是心有灵犀。”艾玛泡了一壶热茶又调制成适于夏日饮用的饮品,呈到弗洛伊德面前。 “杰德来到这里后还是会反复登山。”弗洛伊德看着艾玛拿出来的相册,那是杰德与同伴们出行时用摄影设备留下来的照片,影像里的杰德不是在准备就是在去的路上,他会拍摄许多珍稀物种,还会和新奇的事物合影,在这里散发着从前没有的生命力。 在来到这儿的第二年,独自一人背着阿丽莎去骑马,照片中他与骏马与无边无际的疆域,和夕阳作伴,看起来非常自由自在。 “是的,他非常喜欢探索山,他说自己小时候因为身体原因几乎没有人愿意分享他这份热情。”艾玛一边打理柜台一边说着:“对了,他不止一次提到你,他说你明明不喜欢这些,却总是记得住他从前干过什么,说过什么。” 艾玛说到这儿,露出一副哀伤的神情:“弗洛伊德,杰德一次也没有想要忘记你。我也劝过他应该回城里去找你的,但是他不愿意。” 弗洛伊德静静地听着。 “无论如何,你们永远有着最深的联系,这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艾玛对他说,眼里尽是温柔的关切。 “谢谢你。” 艾玛依旧是关切地询问弗洛伊德:“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弗洛伊德不太知道,因为他已经无所事事很长时间,完全没有心思再像从前那样工作,他也无法再提笔绘制心中理想。 “没关系,你一定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 后来他告别了艾玛,继续踏上旅程。 路上他通过公用电话给阿祖尔打了电话,对方的助理看到是普通线路的来电差一点儿就要挂断了;阿祖尔得知他终于肯走出房子似乎很高兴,虽然对方在电话里极力隐藏这一点。 挂断了好友的简短寒暄通话,他漫无目的地又踏上前往另一处目的地的列车,他坐在行驶的火车车厢中,周围的广播在播放一些不大不小的事,看了看手中的车票,上面写着奥斯特兰国边陲的小城市,许多年前那里曾和索伦德打仗,现在也已经停战许多年了。 列车缓缓前进,他闭上双眼,沉浸在梦中。 小时候他与杰德偶然会来到奥斯特兰,杰德会来这里学习上流社会需要的音乐知识,以便更好地精进演奏技法。事实上杰德不算得很喜欢演奏上流社会钟爱的曲目,他不止一次抱怨过那些老旧的练习曲有多么枯燥无聊,十六岁的二人还干过把传统曲子与当时新兴的“拉锯子音乐”结合,后来被钢琴老师训斥了很久。 杰德当时做的事,现在依然有人在做甚至形成了人们用于表达自我标新立异的前卫方式,他们把这样的音乐叫作摇滚布鲁斯,极度的新潮与前卫,那些特征也藏在他们二人的灵魂特质中。 他们一起谱写过奇异新潮的乐曲,就在十六岁时偶然来奥斯特兰的时候。他们故意将曲子藏在演出的最后,作为献礼呈给场内观众,双亲虽然对他们责备但还是放任了。 弗洛伊德越是走在奥特兰斯,这些回忆就越发明显,最后他又停在了那所艺术馆门前,这里曾经是供上流贵族交流音乐陶冶情操的地方,几经改革后这儿被拆迁重建,变成一处展示给市民的景区。 他们作弄过的那架钢琴和乐器组就陈列在馆内。那首曾经创作的曲子完全抛弃了古典交响乐的华丽优雅配置,弗洛伊德将中提琴的弦调松他甚至把弓用以敲击,发出沙哑的音色;大提琴被用以辅佐低音将拨弦代替弓拉;杰德将琴键拆装用一块木片敲打,发出滋滋有序的杂音;他们还找来了铁质圆桶故意敲打出不规则的杂乱的节奏,整组序曲下来两人大汗淋漓看着台下惊讶得失语的观众,哈哈大笑。 那首曲子通过《自由与飞鸟》组曲中的《致明天》改编而成。那是多么狂野叛逆的时光,整场音乐会的观众都被蒙在鼓里,在猝不及防时迎接激昂的一曲。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便悄然退下』《自由与飞鸟》在故事中呼唤着自由,它的声音组成旋律化成温柔的歌,这样的故事与许多人的一生相似,其中也许就包含了他与杰德。 在艺术馆里徘徊,走廊深处传来《致明天》的音乐声,只是那是再平常不过的演奏,规范又严谨。他往深处的小演奏厅走去,越走就越明亮;环形建筑因长久的风蚀破败不堪,他走入深处是一个免费观赏的音乐表演区。坐在钢琴前弹奏的人影湮没在光辉中,周围的观众静静地观赏,慢慢地在不知不觉中,那个身影逐渐与记忆中无法追究的一幕重合。 那可以是无数个动人的午后,伴随暖阳和鸟鸣,在广厦将倾的废墟中献歌,那首曲子是最令人厌恶的弹到手指发软的不知名练习曲,弗洛伊德甚至都能记起它的旋律,他会在灵巧纤长的手指下熠熠生辉,乐曲会在这环形废墟中回荡而后消失在空中,回忆起这支曲子总会陷入虚幻的梦里,好像要沉浸在这恍若永恒的时间中,自此许久。 歌会组成流水,拼凑为沁人心脾的泉眼,洪流肆意激荡在这寂静的时间里回响、共鸣。在这虚幻的梦中,无论是昨日还是今日——抑或是将要到来的明日,忘记时间,忘记一切束缚,置身于虚幻的河中央,静静地长久地体会“生”的旋律。 第8章 门与门之间 他的旅途步入终曲化成潺潺河水流向所有生命汇集之处,在那里实现永恒的“生”,永世长存。 『我一直在思考“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东西在阻挡我和你?门与门究竟相隔着什么』 杰德花了许多时间来诠释河流 用时间用生命,用语言,用目光来塑造它的本身,却很难找到它的终点,无论是从前在奥雷利亚庄园生活时还是在新哈林根,亦或是在小镇飘满桑蓟斯的香气中他都在尽全力描绘,言说它的存在。许多时候,人的局限性往往固执地围绕着既定的哲思,仅仅停留在知晓表面上,灵魂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任其如何挣扎也无法触及。 这股来自本心的驱动力导致他想要去寻找杰德生命中贯彻至深的河。那并非浅薄理解的具象之物,而是一切谬误的总和一切事物的终点,毅然决然地继续踏上寻觅的路,如同一个坚毅的朝圣者,一位坚韧不拔的沙门,寻找着连自己也无暇顾及是否存在的神祇。 但在触及之前一个更为深刻的奥秘更为原始的冲动,让他想要回到奥雷利亚庄园的河流去看看,那是他与杰德一切的起点,是“门”在他们身边第一次出现的地方。 那儿的河流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填平,不是自然形成的干涸,源于人为的埋葬,像是可以隐藏一个极为**的秘密。弗洛伊德乘着车回到这里,车轮碾过路面发出空洞的回响;熟悉的庄园早已人去楼空,昔日的繁华早已一去不复返,这里已经没有人了。他下了车往深处走去,每走一步记忆就愈发清晰,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不存在的水流声在耳畔徐徐作响。 越过杂草丛生的荒地来到从前还是河流的地方,那儿依稀能看清原本的沟沟壑壑,原先是哪里会流出水源的…现在已经覆盖上厚重的黄土在回忆中波光粼粼的景象消失不见。弗洛伊德站在中间仰起头仰望那蔚蓝得不见一点云彩的天空,准备移开脚步离开。 却在身旁的树丛中发现一条不显眼的路,那里应该是从前的葡萄架一直延伸出来的树丛,它们蜿蜒地引出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小路,他不禁往前走去。由于长时间无人打理树丛已经开始胡乱生长,他要弓着腰一点点前进,穿过繁枝构成的帷幕走出树丛是庄园背面的地下室,一个被许多人遗忘的出口。 此时那儿已经不再上锁了,斑驳的铁锈爬上门把手只需要轻轻一推就能够打开,他伸出手,指尖触及冰冷刺骨的表面,他想自己不再往前走了。杰德从前便是这样,凭借着克服黑暗的毅力一点点走到远处的河流前的。 如今早已不同往日他无须再叩响回忆的门扉再去做什么无意义的怀念了。他带着如此的困惑回到了小镇,此时不过才度过了两天时间,埃里克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一如往常地等待他归来,可他却感觉有什么空落落的。 那是无法明说的,像是困惑又不太像,是悲伤感情也不对,那究竟是什么?弗洛伊德又陷入了新的沉思中,他明显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和大脑正在无限接近一个任何常人也无法触及的临界点,只是他还不能知晓其中深意。 他又走到书桌前,桑蓟斯仍在盛放,他的周围没有任何变化,除了自己不再因为杰德深陷悲痛以外,如果是他人一定会奉劝他停止无意义的思考,但这并非无意义。 “我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他拉开房间里一个柜子的柜门,里面整齐地叠放着杰德的手稿,那些文件里大多是关于研究类报告,他一张一张地翻找着坚信着杰德一定会写下些什么,就像从前在一轮月光倾泻的夜里对他说的话一样。 在厚厚一沓文件里,他找到了一张被反复涂抹的信纸,它看起来被撰写者反复揉搓,反复删改最终藏匿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上面赫然是杰德的字迹。 『门与门,生与死;河流承载着最终的迦南,是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永恒的唵』(注释:唵Om,视为宇宙的原初振动,是万物的本源与归宿。它并非一个具体的神祇或地点,而是象征着无穷的、无尽的、抽象化的终极实在,是所有声音的源头与总和,是寂静本身轰鸣。) 他注视着这段简短的文字,顿时哑口无言。手指抚摸过泛黄的书页,在寻找到“它”之前他甚至不能清晰地表述自己想要寻找什么,是具象化的人,还是一句爱的表达,还是一句感人肺腑的诉苦?这些通通不是,他在一堆泛黄的被反复涂抹修改的纸张里找到这句话。 这一回他并没有急于拆解文字间蕴含的意思,而是静静地凝视它,就像一个在沙漠中行走的干涸之人终于获取丰盛的甘霖,将露水灌入心田。 也许在最初就不应该纠结于什么是“门”,什么是“河流”。它们横跨在思想与理智的边界间,等待有心之人偶尔的触及和跨越,门从来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许多时候它会代表许许多多人面临选择做出的决定,最终才成为通往宽与窄的钥匙。 河流更不会是一条具象的河。 它可以是任何一条河,可以是奥雷利亚庄园内不为人知的承载了少年孤独与期许的河,可以是随处可见的沉默的智慧的河,甚至可以是小镇上那条浑浊不清接壤农田的河。也许最初弗洛伊德就不应该携带常人的角度去寻找河流的存在,他需要做的是聆听,感知,并非找寻。 意识到这一点他夺门而出,用尽全力奔跑,风在耳边穿梭心跳擂鼓铮铮,呼吸在过度跑动下都成为一种沉重的负担,天旋地转一栽倒就要坠入深渊。光明忽而射入眼帘犹如晴天一声鸣响,知觉五感渐渐超脱□□,腾空而起。 就在这时,他终于来到了一条不知名的河流前。 几乎是扑到水流面前,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他怔怔地看着水中的脸,想起杰德曾说过的话:“它是最不受时间限制的东西,你向它招手它则予你致意,回应你的心声,让心归于平和。” 水波将面部纹路逐渐扭曲,越来越看不清它的具象。意识在现实与虚幻间,理智与抽离间,达成微妙的平衡,他的意志与杰德相合。他将身心与之交付,水浸湿了双足蔓延至胸腔。 置身于河中央。 刺骨的寒意如同活物顺着脚尖和肌肤蔓延而上,蚕食他的躯体、温度、灵魂,刮骨的刺痛将他从虚无的状态剥离,紧接着,感官被无限放大,他顺其自然随波逐流地闭上双眼,水流一阵一阵冲刷他的躯体,随后他“听”见了。他不再是被命运作弄的愚人,是这无边方寸间的导演,是孤岛上的魔术师,他要将狂风暴雨,迎着河流、风声,所有痛苦与不幸的记忆,重组新的生命。 不仅是耳朵的听,触感为他传达感知,从浸入皮肤的水流里,在全身沸腾的血液里,叫嚣着听到了水流所经之处无数颗石子被缓缓推动笨拙又固执前进,发出沉重的敲击地表的声音。他听到了林间歌颂的生灵,它们撕扯甚至是以嚎叫的形式向上攀爬的悲鸣。 感官与视觉与听觉无限放慢、变缓,实现了无限接近于“超脱”的状态中,他在这种状态中升腾、如此升起、升起。在汹涌的水流里他听见杰德的声音,好像伸出手就能触及对方的脸庞,渐渐他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与虚无,何为梦境何为真实,他沉浸在河中,在水中,在沉默的虚无中。 他的意识逐渐解离视觉飞去许久的远方,跨越山河以月为弓,星为箭穿过云海,来到不曾为人所知的一幕幕里。他看到成群的桑蓟斯,看见它们漫无目的地生长堆满了山岚,如此蔓延攀升,在群星中织成夜的裙裾;在浓浓的夜幕里被另一个人牵起手,他们在夜中穿梭,奔流的星河作为阶梯,在到达最高的山峰时一跃而下! 风将他们簇拥以至于不会落在地面,此刻腾空在整片浩瀚星空中。 在虚无的星星里他听见对方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弗洛伊德下意识去找寻,最终又随着轻柔的雾坠入虚无里,他肉身置身于河水,化为河流本身。 他与杰德的肉身化作斐迪南与米兰达,狂风呼啸,掀起兽一般的獠牙,它们张牙舞爪地呼啸,呐喊: 刻瑞斯,最丰饶的女神,我是天上的虹霓,伊利斯奉了诸神之间天后的旨意,请你离开你那繁荣的沃野,羊群所滋生的山坡,以及生长小麦、黑麦、大麦、野豆、豌豆的田地,来光临这可歌可泣的庆典。 光荣的信使,伟大的朱诺的女儿,你用你永远潮湿的宝弓为我扫清了道路。为了庆祝这一对真心的璧人,我携天后所愿,来将这最富饶的礼物赐予他们: 田埂上蔓生着羊群,麦梗上沉甸甸地挂满了穗头; 牧场上的青草长得与肩齐高,溪谷里的野豆也笑弯了腰。 他们仓廪里将满溢清粮,葡萄藤因累累的果实而沉重; 春天在他们重逢时来临,秋天则在他们的丰收中相接。 暴风雨归于平静。 他在沉静的梦里看见了杰德。 看见了昔日的奥雷利亚庄园,在那里他们无拘无束地奔跑,杰德不再失明不再为恶疾所困,既不属于任何事物也不属于什么身份,只在为自身而活。杰德沉浸在光里,与光辉相生,好像此时此刻真的超过了□□的限制一般,化作云和雨,成为永恒的河流,成为永恒的“生”。 直到现在,他才逐渐理解了杰德,理解了虚无的河流,那并非一条具体的河水,亦不存在所谓“门”,宽与窄门与门不过是世俗束缚的定义,他与杰德,需要的不是世俗意义上的解脱和超度,而是理解与心神合一,那是一段究其一生也无法踏入的无我的历程,他们在黑夜里、在呐喊中、在暴风雨来临前找寻真正的唵,属于本心的“自我”。在这漫长的旅行中他体验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就像是苦苦追寻的沙门,即便找寻无果也甘愿在河流中持续永恒。 在这寂静中他开始扪心自问,在虚无中自答。 杰德并没有离去; 他在时间里,在长河里、在风中、水中,一切鲜活的事物中; 我们之间从未存在也从未消失的距离。 我是奔跑的少年。 我是静止的河水。 我是叩问。 我回答。 我是永恒的门。 他好像化身普洛斯彼罗,一切荣华、权力爱恨情仇,终究归于永恒的时间里,人生啊,终是一场转眼瞬即的戏;如同这虚无缥缈的幻景一样,入云的楼阁、瑰伟的宫殿、庄严的庙堂,甚至地球自身,以及地球上所有的一切,都将同样消散,就像这一场幻境,连一点烟云的影子都不曾留下,我们短暂的生命里全部环绕在酣睡中。 『此刻我抛弃了身上的所有金银和魔术,剩余微弱的力量都属于我自己,让我扬帆,借善意称赞的微风,推我离开这海岸。让我所有的歌将迥异的旋律汇成一股洪流,流向寂静的海洋,向你致意』 END